故乡他乡:上海青年支边往事-二代,父母返城的先遣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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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压在心底的父子情,在那一刻流露;看到父亲躲在钟的旁边,没有走远;街灯越亮,越觉得自己处在黑暗里;为面试买了套西装,宿舍的人都借用。

    在支边青年的返城大潮涌过之后,还有许多上海人继续留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80年代中期,胡耀邦总书记去阿克苏视察,时任农一师政治部主任的倪豪梅,当年也是来自上海的女青年,她代表大家在座谈会上提出:“我们一辈子扎根边疆了,希望能留个根在上海。”胡耀邦听了当即表示:“这个要求不过分。”

    后来上面专门出台了政策,同意每户上海支边青年,包括夫妻一方不是上海人的,可以安排一个子女回沪。但要符合三个条件:一,有监护人;二,年满16岁;三,初中毕业。

    就是这样一群代表父母回到故乡的青少年,因为他们从小生长在新疆,讲的是新疆味儿的普通话,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在上海有个共同的称谓,叫做“小新疆”。作为生长在新疆的支边青年二代,当他们有机会离开那里迁往上海的时候,其实和父母返城的心情并不相同。父辈是要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他们是将去往一个陌生的城市。事实上,允许一个子女回沪的政策,不单是改变了这些子女的前途,也决定了留在新疆的那些父母的最后归属。

    太阳初升的时候,边走边回头

    在杨清良、朱静华上海的家里,墙上挂着镜框,是他们四口在团场的家门前照的相。当他们第一次在上海买了新房以后,朱静华就说:“今后不管儿子到什么程度,富也好贫也好,这张照片一定要挂出来。”另一张照片上,是他们抱着刚百天的小儿子杨杰,在地窝子外面,旁边是一堆木柴。朱静华看着这张照片说:“真的不甘心一辈子让孩子在这样的环境里,如果叫我回到上海去扫地,我也愿意,不管干什么活都愿意。”

    确实,到了他们这些人有孩子以后,再想念上海的家,就不仅仅因为自己要回去,更多的是想到下一代了。

    李梦桃也是在家里指着照片说:“拍照的时候,大女儿李岚四岁,二女儿李静两岁。”那时他们一家在北疆的偏远牧场,孩子长到四岁还没有吃过西瓜。后来有一次八一建军节部队的人下来,给他们送了两个瓜,他的女儿都问:“爸爸,爸爸,这是什么?能不能吃?”

    李梦桃的大女儿李岚,1991年落户到上海。她那时想象中的上海是个多么繁华的大城市,就想着去看看。到了上海一下火车,叔叔来接她,跟她讲:“你考进的是纺织厂技校。”这个消息给她的打击特别大。心里难受,心想自己分数考得挺高,为什么会进了毛纺厂技校?

    杨清良和朱静华的小儿子杨杰,是在1980年随父母回沪。他甚至搞不清楚为什么要去上海,觉得在新疆好好的,为什么要去上海?印象最深的就是离开阿克苏那一天,妈妈跟他说:“我们再也不回这里了,我们就要去上海了。”可是杨杰当时听了很伤心。

    走的时候太阳刚升起来,一出阿克苏就有一大片的开阔地带,非常漂亮,当时杨杰说:“妈妈,能不能让司机叔叔停停车,我想下去看一看。”他下去看了十多分钟,太冷了,就上了车。车继续开着,杨杰一直回头看着,直到看不见了。但那一切都深深印在了他的记忆里。

    看不到稍微大一点的天空

    如果说上海拥挤的石库门老屋,承载的是父母对家园的向往;那么这些老屋对生长在宽广天地的“小新疆”来说,却几乎成了不堪回首的记忆。

    到了上海那天,只能先住到外婆家,小杨杰的第一反应是,他在心里叫起来:“天哪,今天晚上我睡哪儿啊?”他看到只有前间一张床,后间一张床,听说一共要睡十个人,几个小孩就要打地铺,等于是床上床下都要有人。他的父母也得睡地铺,床上挤着几个人,睡地铺的半个身子在床下,头在外面。小杨杰觉得这个事情太恐怖了。实际上,那段时间,他每天最怕的就是睡觉的时候。

    于是他增加了一个毛病,晚上不睡觉。父母必须有一个陪着他才能睡,两个人如果都去谋生计不在家,他就坚决不睡,他们几点回来他几点睡,害得外婆姨妈有时候轮流抱他到半夜两三点。

    外婆家那个小间只有七平方米,就是一张小床,旁边是方桌,一家十口人都在上面吃饭,吃完饭,再把九吋的电视机放在上面。大人挤在前面看电视,孩子在旁边写作业,这几个孩子就在这样的环境下学习成长。

    开始的时候,上海的亲人们,是真心实意欢迎他们回来。因为年迈的父母会觉得,自己的子女已经苦了,下一代能够回来一个,留个根在上海,不是很好吗。但是真的回来以后,这个情绪就改变了。比如说床往哪儿放?都是眼前很实在的问题。而且,这些人回来以后,把原来家庭内部的平衡也打破了。比如女儿的小孩子从新疆回来,户口要报进来,儿子那边可能就会想,将来这点财产的分配、这房子留给谁,不是又多了一个变数吗?

    毛国胜的长子毛维俭,1990年落户上海。回忆起刚来上海的那一段,他看到了这个城市背后的东西,比方说它有南京路,但是也有很多棚户区,看上去很狭小的弄堂。他每天吃完饭特别想出去走一走。他印象最深,感觉和新疆最不一样的是,在这里看不到天,这个给他的压抑最大,觉得好像看不到稍微大一点、像样一点的天。

    他们住的房子,记得外婆那间朝西,这房子两层,对面紧挨的房子是三层,所以他只能看到对面房子的一面墙壁,两座房子之间仅仅只有一米,只能看到斜三角的很小一块天。他在日记里写下这样一段话:“就看到这么大一块天,没有星星,晚上天是红颜色的。”

    继续留在新疆的王祖炯夫妇,把十六岁的女儿送回上海的老父亲家中落户,结果,却受到同一屋檐下的家人的冷落。王祖炯的弟弟以前也是知青,在云南十年,弟媳同样是云南知青,应该都知道离家在外的不容易。但在听说王祖炯的女儿要回来之前,他把他那间屋子的锁换掉了。这么大的女孩子也不能跟爷爷住在一起,怎么办?一进屋有个小厨房,饭桌、煤气灶都在一起,只能在这里搭张钢丝床,晚上搭,白天收。煤气灶就在边上,老父亲怕煤气中毒,寒冬腊月窗户都要开一条缝,房子是高楼,朝北,风呼呼的。孩子睡在这个床上,在被子里不知道偷偷哭了多少回。

    李岚离开了北塔山的家到上海落户,一个女孩子远离父母到陌生的城市投亲靠友,最难熬的就是过年。奶奶年纪大,晚上很早就睡,李岚就是吃好饭一个人傻傻地呆着,电视也不敢看,因为怕影响奶奶睡觉。心里好孤单的那种,也不愿当着奶奶的面哭,就等奶奶睡着了,自己藏在被子里哭。

    刚开始的那几年春节,李岚事先在超市买的零食、啤酒、糖果,一个人先看一会儿春节晚会,然后看奶奶睡着了就关上电视,搬个凳子到阳台上,把啤酒打开,倒上一小杯。家里也没有电话可以和新疆的爸妈通话。快到十二点了,到处都在放烟花,自己是一边流泪,一边吃东西,一边看外边放烟花,一边想着爸爸妈妈和妹妹。那个时候李岚挺恨爸爸的,心里总想,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她不愿意回上海,还是愿意待在新疆,至少是跟爸爸妈妈在一块儿。

    奇怪,好好地干吗查视力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狭小拥挤的亭子间让杨杰感到窒息,那么学校会成为他向往的乐园吗?像他这样一个天性喜欢大自然的孩子,初到大城市,却被查出视力有问题。当返城的父母正奔波劳碌在社会的底层,这些外来的孩子其实也处在学校和社会的边缘。太多的不适应,对于孩子来说就是太多的压抑。杨杰从一个活泼外向的孩子,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了。

    杨杰首先感到,在上海的学校里整天都要坐得非常端正,上课必须要很仔细地听,老师讲课非常快,也不会讲一些比较好玩儿的事情。而他们在新疆团场的学校,老师都是同一个连队的,平时都认识,叫叔叔阿姨,对孩子很亲切,会经常讲一些生活中好玩儿的事,讲一些常识。比如教晚上怎么看星星,判断相对的位置,知道自己的角度应该往哪里走;白天教看光线,看树的影子,判断方位,包括大概的时间,教会学生判断出来。

    对于这里的视力表,杨杰直到后来才搞清楚,是要E的方向朝哪边就往哪边指。以前他不知道,从来没检查过视力,在新疆他们也没什么同学是近视的。结果这里的老师就以为他视力很差。他自己还弄不明白,为什么我每个E都能看得见,却说我视力不好?

    老师用一根细棍儿在视力表上指的时候,杨杰以为那意思就是,能不能看清?能看清的话就再往下认。所以他一个劲儿地往下指,因为他能看清,不管什么方向的他都一个劲儿往下指。结果,老师把细棍儿丢到一边。这还没算完,放学以后没让他走,他发现他的妈妈被叫到学校来了。老师问:“你家的孩子怎么视力这么差?这样子还怎么上学?”杨杰的母亲朱静华觉得很意外,小杨杰在旁边听着更觉得非常奇怪,为什么要检查视力,我好好地干吗要检查视力呢?

    他跟这里的同学唯一有共同语言的就是连环画,因为他只看连环画,其他的完全没有办法沟通。他不知道他们想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这样算那样算的。他们好像很小就会算,比如说:“这种铅笔要到那边去买,那边可能便宜一点。”杨杰觉得这个累不累,算它干吗呢。

    他小时候在新疆,像孩子王一样,整天带着一帮小孩子东冲西杀。回到上海之后话却越来越少。多年以后过春节的时候,杨杰带着自己的孩子回去看外婆,听见外婆在跟他的儿子唠叨说:“你爸爸呀,小时候跟谁也不说话,整天就坐在那边,拿一个小刀刮椅子。竹椅子,拿个小刀这样刮呀刮,跟谁也不说话。”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吧,杨杰大学时学的是工科,但是毕业之后玩儿音乐去了,从此沉醉在音乐的创作中。

    在返城潮涌动的时候,毛国胜夫妇选择留了下来,继续在团场的中学教书。而风闻许多人回到上海之后的漂泊和困境,他们庆幸为两个儿子保持了稳定的学习环境。1989年,政策允许一户支边青年可以有一个子女落户上海。第二年,毛国胜的大儿子毛维俭考上了上海的重点高中。头一天去学校,父子在上海的街头相伴而行,寥寥数语,是两代人对未来的期许,压在心底的父子情也在那一刻流露出来。

    从家走过去大概二十分钟的样子,父亲说:“我陪你走过去。”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停下来,又对儿子说:“爸爸就送你到这里,以后你要靠自己了。”当时毛维俭一下子觉得挺难过,对父亲说:“行了,你走吧。”他背着包转过身就走,走了不到一个街口,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他觉得父亲也挺难,当时就回头看了一下,看到父亲躲在一座钟的旁边没有走,父亲一看他转头,就背过身去了。

    毛维俭当时在想一个问题,多长时间没有拥抱过父亲了。小时候印象最深的是看露天电影,晚上觉得最安全的是什么?哪怕是最害怕的电影,趴在爸爸的背上,闻着他的气味儿,那么宽的肩膀,就觉得安全了。到这个时候毛维俭忽然想,刚才怎么没拥抱父亲一下。他一边走一边流泪,不敢回头。他确实像父亲说的那样在想,剩下来就是自己去面对生活了。

    毛国胜送大儿子走的这天,他自己就返回新疆喀什了。他在抽屉里给毛维俭留下一封信,上面说:“你是男子汉了,岁数不大,但现在是独自一人,要靠自己生活。爸爸当初走的时候到那边什么人都没有,什么条件都没有,你也是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但毕竟这个地方有很多东西是已经存在的,只要去抓住机会。”然后他写道:“送你六个字,‘不要怕,不要悔。’做什么事不要怕,怕了不要做,做了就不要怕;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有信用,有承诺,做了以后不要后悔。”

    在回新疆之前,毛国胜已经对儿子讲过:“你现在除了一个户口,其他什么都没有,都需要自己努力去争取,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读书。”

    毛维俭考入上海的重点高中,但是当坐在教室里听课的时候,也像杨杰一样遇到了困惑和问题。他印象特别深的,开学第一天坐在位子上,同一排有个女生,一听说他是从新疆来的,就问:“哎,你小时候读书,是不是天天赶着一群羊到草地上去听课呀?”

    毛维俭也是和他们谈不到一块儿。他是回到上海以后才知道“小虎队”什么的,以前从来不知道;连香港“四大天王”,他都是回来才知道的。当然在聊天的时候就会引别人说:“你这个人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他特别不适应老师用上海话讲物理、讲化学。他们以前在家里,从小听到父母用上海话在交流,但是一转身,跟他们讲就是普通话。当时父母大概觉得,他们不太可能回到上海了。

    一紧张,说成了买一张一锅

    与今天的海纳百川有所不同,上海的排外曾经为其他地方的人所共知。在计划经济年代,得天独厚的商业和轻工业地位,使得上海人对外地人往往另眼相看。“小新疆”们虽然有了一纸上海户口,但是一开口说话就让人当成了土气的外乡客。一边是西部的大漠旷野,一边是东部的密集城市,这种反差让“小新疆”们感受得特别真切。

    李岚强迫自己说的第一句上海话是什么?她上车,坐公共汽车去叔叔家,那个时候一角钱一张车票,如果用上海话跟售票员讲,应该就是那样……其实在等车的过程中,她在心里默念了很多遍,等上了车,看到售票员一紧张,她把这句话说成了“买一张一锅”,售票员盯着她看了半天。李岚已经念了很多遍,但是上去跟人家要讲上海话的时候,还是讲错了。

    对毛维俭来说,买东西比较难,费好大劲儿讲不出上海话,人家就很凶地问:“你要买什么?讲清楚讲,讲不清楚不要买。”开始经常会这样。晚上走到大街上,觉得一下子光怪陆离的,车来车往,声音很响,到处都是霓虹灯。有时候觉得很漂亮,站在那儿看,也不知道站的什么地方。因为这里分机动车道、自行车道、人行道,新疆的团场那边根本不分这个,小时候在连队就连柏油路都没有,最好的是石子路,一走过去都是灰。

    有一次他又站在那里看,突然有个骑自行车的过来,骑得很快,一下子撞到他。毛维俭往旁边躲了躲,还被那人骂一句:“眼睛瞎了!挡道!”毛维俭没说什么,那人又骂了一句,大概是外地的乡巴佬之类,就气愤地走掉了。毛维俭待在那里一看裤子也脏了,感觉这个地方不是自己的世界,灯光越是亮,越觉得自己是在黑暗里面。

    挺长的一段时间,至少在高中的三年里,毛维俭觉得不属于这个城市。处处让他感到是从外地来的,只是有了这样一个户口;但是从生活习惯,或者思维方式上都不太像这里的人。

    杨杰在新疆不怕走丢,因为路很好认,但是上海街道纵横,路都差不多,人好像掉到蜘蛛网里面一样,完全不知道东南西北在哪儿。有很多路,他花了很长时间才记住。不过他很谨慎,一般不独自出门,这个地方不熟,就想尽办法找人陪着一块儿去,没人陪就不去。

    实际上对杨杰的父母杨清良、朱静华来说,他们是从小在上海长大,从上海出去的;杨杰跟这个情况正好相反,他从小在新疆长大,然后被带到上海。往往一个人出生在哪里,在什么地方成长的,就总是更怀念那个地方。做父母的总认为,在团场那样的地方孩子会没有出头之日;说白了就是,我本来不是农民,却变成农民了,现在不能让我的孩子也变成农民,至少应该是非农吧。

    母亲朱静华起先并不了解孩子们的感受,因为从来没听他们讲过。但是有一次她儿子的朋友讲了一句话,给她触动很大,他说:“阿姨,其实我们这一代比你们还要难,我们从小来到上海,都是在边缘生活,都是在人家异样的眼光里长大的。”这句话真的给朱静华震动很大,才知道原来他们的成长比父母可能还艰难,只不过难的方式不一样。

    何百成的儿子刚到上海的时候特别不习惯,买了火车票又回新疆去了。何百成硬是让他再到上海去,他对儿子讲:“我们交给你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你必须在上海站住脚。你站住了,我们退休了才能回去;否则的话,你站不住脚,我们就再也回不来了。”后来他的儿子光荣地承担起了这个使命。

    毛国胜在团场的一个熟人,他女儿回到上海中专毕业后,幸运地分配到上海港务局,应该是很好的工作。可是谁也没想到,这个姑娘突然辞职回新疆了。毛国胜在喀什碰到她,问她:“你为什么不愿意在上海住,要回来?”她说:“叔叔,我跟你讲,生活不习惯还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那里的气氛让我受不了,感到很压抑。现在你看我一回来情绪就好了。”

    那是1993年,毛国胜还在喀什的农三师工作,他借一次回上海出差的机会,接触了不少独自在上海的“小新疆”。临去的时候,他所在单位的同乡们都找他说:“你回去帮我们看看,我的孩子在上海生活得究竟怎么样。”到上海以后,毛国胜专门抽空联系了这些子女。孩子们见了从父母那边来的人都很高兴,可以把有些话说一下了,毕竟他们在上海没地方好说。

    有的年轻人对毛国胜说:“叔叔,上海真好,确实好,你看大街上,比农场不知好多少倍。我们也希望融入到上海,做一个上海人,但是总被人家叫‘小新疆’。我们很矛盾,很困惑,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不过,毛国胜一问:“你们觉得还能在这里坚持下去吗?”结果,他们都说下决心不回去了。或许正是从小在新疆的环境里磨炼了他们的意志,使他们不仅要登陆上海滩,而且有信心要占住自己的一块地方。

    第一个月工资,孝敬你们

    日日夜夜,跟着父母生活在狭小拥挤的亭子间,耳闻目睹他们的艰辛谋生,让杨杰一下子长大了许多。在新疆团场的时候,是半军事化的生活,杨杰这样的小孩子是不知道钱是要赚来的,不知道要做很多工作才能赚到。也不大清楚是要有了钱之后才能买吃的,有衣服穿。

    来到上海以后,母亲朱静华主要做一些手工活、针线活,都是厂里放的一些外活。她做过长毛绒玩具、小木偶之类的,经常会把活拿回家里来,给玩具粘帽子、粘手臂等等,家里的小孩子也都帮着一块儿粘。她每天从早上起来开始做一直到晚上十二点,手几乎一刻不停。除了吃饭,把碗筷放下来就接着做,不是用缝纫机就是手缝。床边一点点的地方,正好放缝纫机,只能一个人勉强坐下去,晚上把小台灯放在边上。邻居之间就隔一层木板,很晚了,她还在踩缝纫机,人家都没说什么。

    父亲杨清良是辆黄鱼车帮人送货,就像北京的三轮车。一车子几百公斤的货,上桥的时候拼命拉,拼命推。杨杰经常坐车后面,因为爸爸怕他没地方去,他又不爱跟别的孩子玩儿,就带他在身边。杨杰坐在车上的货物堆中,看着光怪陆离的城市在眼前闪过,心里就想: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呢?在新疆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要跑到上海来这么累呢?

    新疆兵团的上海支边青年二代,在各种场合常常被别人问起:“你是哪里人?”他们往往一时不大好回答,需要多说几句,告诉人家:“爸妈是上海人,但去了新疆;我自己生长在新疆,户口又落回上海。所以,我应该算是上海人吧。”

    接下来,他们面临的挑战,就是要活得像个上海人。实际上由于不少家庭都是先把孩子送回来,所以他们许多人就相当于父母返城的小小先遣队,基本上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依赖父母,而是要靠自身的努力,在上海抢滩登陆。

    四十多年前,品学兼优的毛国胜因为大资本家的出身而与大学无缘。1993年,他的大儿子毛维俭如愿考取复旦大学。那天,他打电话给父母,报告自己考进复旦了。但是又觉得家里负担蛮大,跟父亲讲:“学费挺贵的,两千六百元。”这在当时是够高的。父亲毛国胜说:“我和你母亲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大学,你只管安心读书。”

    在大学里,毛维俭显得比同龄人心事多一些。毕业在即,他被大家戏称为“面试王”。他的不懈努力有了明显成效,多家知名外企有意录用他,最终他却选择了一家工资待遇稍逊的大型国企。之后没用多少年,他已经在这家大型国企的分公司做到财务总监。他的父母也在2004年从喀什的农三师退休回到上海。

    毛维俭的那一段求职过程颇有意思。毕业前,在大学宿舍的楼层里,别人总见到他打领带往外走,问他:“干吗去?”回答:“面试。”有人问:“你要面试多少家啊?”此外就是他老有信,楼下的门卫喊,几零几房间的毛维俭,有你的信。别人拿过来说:“你看都是公司的,是不是又叫你去面试?”他跑去面试没钱打出租,就坐公交车倒来倒去。买了一套好西装,八百块钱,很贵了;不过也很值,那套西装在他们宿舍里大家都借用。

    真正把毛维俭的决心一下子敲定下来的,是那家公司财务部的领导。当时毛维俭对他的印象不是很好,看他穿的那件T恤好像皱巴巴的,不是很讲仪表的样子。但是这位领导对他笑眯眯的,毛维俭也不认识,就走了过去。人力资源部的人拉住他说:“如果你来这里的话,这就是以后你们的头。就是他跟我们说,想要你来的。”毛维俭就停下来转头看看,那位领导马上走过来,把他的手给握住,对他说:“小毛,你爸爸妈妈还在新疆吧?”毛维俭一下子挺受触动,他简历里是这么写的。

    领导又说:“你还有个弟弟吧,读初中还是高中?”随便这么聊了两句。后来有机会他跟毛维俭说了一句话:“我以前是在黑龙江插队的。”他也是插队的,这个感情不是装出来的。当时的这位领导,让毛维俭确定了自己的选择。

    他上班以后是从7月的二十几号开始算工资,算半个月。到月初发一半工资的时候,大概是一千五百多块,毛维俭把整数取了一千块,寄到新疆去。写了一句话:“这是第一个月的工资,孝敬你们。”

    父亲毛国胜在取钱之前复印了这张汇款单,留个纪念。他在底下写了一段话:“二十一年来都是我们给他花钱,现在他给我们寄钱了,这是一个时代的结束,另一个时代的开始。”毛国胜在电话里对儿子说:“我们会记住这件事,你有工作了,领到工资了,寄点钱给我们,很好。今后需要花钱的地方还多,比如买房子,要懂得节约。”

    毛国胜保存的,还有两个儿子中秋节给他们寄钱的汇款单,而他们在边上写的留言是:“从前总是你们给我们压岁钱,现在我们长大工作了,以后该是我们给你们压岁钱。祝你们在新年里身体健康,万事如意!”这个钱,毛国胜夫妇都没有用,把它存了起来。

    现在,毛维俭觉得曾经的梦想实现了。自己结了婚有了房子,弟弟有个地方住,父母在上海也有地方住,全家人从新疆搬回上海又团聚了。他挺满足,基本的生活能保障,就觉得开心。算起来,他在上海生活的时间已经比在新疆长了。以前他每过一年都会自己算,到2004年是个分水岭,他在新疆跟在上海的时间正好对等,都是十四年。他十四岁只身来到上海,比父母去新疆时年龄还要小,当人生又一个十四年的时候,他已经在这里完全自立了。

    拿九百块这么多的工资了

    从1964年开始,李梦桃在农六师待了四十多个年头。他曾经是中蒙边境高海拔的北塔山牧场唯一留下的上海青年。北塔山遥远偏僻,气候寒冷,植被稀缺,只有哈萨克牧民散居在荒凉的山地。

    “马背医生”李梦桃,走遍了牧区的每一处毡房,为条件艰苦的哈萨克牧民送医送药。长期工作在边境牧场的李梦桃,当年在大家都返城的情况下,选择坚持下去。在女儿李岚的儿时记忆中,父亲的形象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李岚记得,少数民族朋友称呼爸爸都是小李子。她和妹妹小的时候对爸爸印象不深,因为爸爸一出去都是几个月才回来。回来以后,那个灰头土脸的样子,时间长了头发也是灰白白的,又长,胡子一大把。“你说我们还能认识他吗?都叫他叔叔,哪个认识他,我和妹妹都不认识他了。等他全部洗好了,弄好了,胡子刮了,头发理理顺,噢,这个是爸爸。”

    上海浦东地区开发的时候,亲戚朋友也帮李梦桃在活动,浦东有些新建的医院也想让他去,他毕竟是有医德有经验有副高职称的专业人员。但是他觉得,像他这样的医生,在上海应该说太多了;可是这样的医生留在新疆很有用,特别是留在北塔山很有用,人家很需要。因为是所谓的“万金油医生”,是全科医生,可以给当地牧民解决许多实际问题。牧民对能解决实际问题的医生,就会欢迎,就会当做救星来对待。

    远在上海的大女儿李岚,也像父亲一样努力着。女儿的倔强性格似乎与父亲一脉相承。她从纺织厂出来之后找工作,几经辗转进了餐馆打工。后来成为一家酒楼的店长。

    李岚刚开始干餐饮这行的时候,做传菜员,跑菜的,端着菜跑到确定的台子,把菜名报了,上菜。她劲头可大了,不停地来回端菜上菜。结果,有一次主管要找她谈话,李岚以为他要训自己。心想,干得挺卖力的,干什么还要说我?主管说:“我不是要说你不好。你看你在那里跑菜,整个一中午就没看见别人出来过,就你一个人跑。”可是李岚觉得高兴,自己愿意啊。

    那次到发工资还有一个星期的时候,她兜里好像只有两分钱。但是两分钱能干什么呢?什么都不行,什么都不能干。她只能走路上下班。因为在单位里上班,有饭吃,还有夜宵,那么就吃好了再回来。

    但是这个星期有一天是她休息,怎么办?她就从前一天晚上开始看电视和借来的录像片,看得晚一点,再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起来以后把衣服洗掉,屋里整理一下。差不多又快晚上了,继续看电视,看完电视接着睡觉。睡到次日早上,跑到单位里去吃饭。她坚决不借钱,因为没钱花是自己造成的,是她没有把钱计划好,所以到这个时间就应该没饭吃。

    六个月以后,李岚的工资从五百五十块涨到九百块。第一次拿到这九百块的时候,她眼泪都掉下来了。她对自己说:“李岚呀李岚你不容易,终于可以自己养活自己,拿九百块这么多的工资了!”

    在餐厅里她会接触到各行各业的客人,也遇到过搞医学方面的人,人家随口问起她:“小姑娘,你是哪里的?”李岚说:“在新疆长大,但我是支边青年子女,户口回到上海的。”人家就说:“新疆医学界有个李梦桃的。”李岚说:“那是我爸!”人家都特别吃惊:“啊,真的?是你爸爸?”那个时候李岚觉得可开心了,因为在这里也有人知道她的爸爸。

    对李岚来说,既然已经出来了,已经走到现在这一步,就要再努力地走下去。不管将来是什么样,努力过了,充实过自己了,就可以了。没有让爸妈担心,这样就够了。但是如果有机会,她还是想跟全家在一起,还是想回新疆。

    她从1991年到上海,十几年没有跟爸妈过一次年。2003年那次她辞职,就是特意选择在过年的时候,之后就赶着回家过年了。

    李梦桃在牧区长大的二女儿李静也像他一样,在团场医院成为一名医务人员。她工作有十年了。有人问她:“你向往上海吗?”她说:“那肯定的。”不过,李静又说:“我觉得对现在很满足。上海是个很发达的城市,也是我父亲的故乡,我只能说是去旅游,或者是看看亲人,肯定会去的。但是新疆这里是我生长和工作的地方,我也热爱这里,热爱自己的工作。”

    嘱咐她,不要说是新疆回来的

    在上海市区的一座写字楼里,有一家物流公司,创办人叫刘伟,她也是上海支边青年的二代。刘伟从兰州大学毕业后回到上海,先给人家打工,2001年自己开公司做老板。现在,包括她姐姐,她另外一个同学,还有做外勤的,都是新疆支边青年的子女。她觉得相对于上海本地长大的年轻人,他们应该是更能吃苦耐劳。因为在这个新的环境中,开始没有人认可你,就要更努力一点。

    但不可回避的是,这些支边青年二代,背负着生存的压力。在婚恋方面往往要遇到或多或少的波折。他们当初回来,普遍的情况是,男生进了钢铁厂,女生进了纺织厂。一个男孩子在钢铁厂,没房子,没存款,要说在这边找个不错的对象,那是蛮难的。家里没有住房给你,说到存款,当初父母往返在路上,全都“铺铁路”了。就算父母回到上海,工作了几年,能有多高的收入?所以这些人的择偶条件往往比较低。

    尽管刘伟是兰州大学毕业回来的,但是当时给她印象最深的,是人家介绍对象时,先嘱咐她这么一句:“你可不要说你是新疆回来的。”

    一次,在刘伟的公司里,进来一位送快递的男青年,经介绍得知,他叫张双平,也是支边青年的二代。他1989年落户上海,父母还一直在新疆。他骑着摩托送快递,风很大,他一路更是风风火火,争分夺秒。为了多挣一份工钱,张双平跟人商量,把自己的保安工作调到夜班,白天就可以兼职跑快递了。他刚回上海时分配到钢笔厂,没几年遇上国企倒闭和职工下岗,两万块钱买断工龄后,他就一直在做各种能够得到聘用的工作。他刚回来的时候没觉得怎样,几年以后,人家招工的都要什么学历,自己就没信心去找好的工作了。如今他的固定工作是在小区做保安,夜里在几个小区轮回巡逻。

    现在他最大的烦恼还是住的地方没解决。他讲道:“很多事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不过他觉得理解父母那一代人,他们也不容易,当初去新疆不也像自己回到上海时的年龄;他们当年也是离开父母,到那么偏远的地方去,那边的条件当然比上海差得多,可是那么多年也熬下来了。

    上海最早有互联网的时候,杨杰是第九十位个人申请的用户。他通过自学,现在已经成为IT音乐界的佼佼者,专门给知名品牌网络游戏制作音乐和音效。在他自己的公司录音室里,他坐在工作台前用设备模拟出新疆那种风暴的声音。

    杨杰操作的时候,电脑上显示出声音波幅,音箱放出音响效果。他说:“嗯,差不多应该是这样子的。我希望能够录到那种风暴的声音。不遥远,对我来说不遥远,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新疆在我的记忆里,所有的声音都是很有颗粒感的那种;像磁带一样,很有颗粒感的声音。”

    当年,那些跟着父母,辗转去江苏盐城海丰农场的子女,就读于那里的中学,同样曾经是支边青年的中学老师对他们有这样一番告诫:“你们现在是在考什么?你们就是在考户口。考你们自己的户口,也是考你们父母的户口!”

    一代支边青年的还乡梦,在他们子女的身上延续着;子女们怀着父辈的祈望,回归到“美丽的新世界”。而他们,各自有多少梦圆,又有多少的失意。

    这些年来,上海支边青年的人生起伏,有形无形中影响到子女;而反过来,子女的生存努力,也时时牵动着父母。这其中,跨越新疆与上海的曲折经历,是两代人都抹不去的共同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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