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支边青年的大批返城,是从1980年底开始。不长的几年,连同子女,总有十余万人如潮水般离去,还有一些留了下来,就像被大潮留在了沙滩上。那些返城的人,重新又回到十几年前出发的地方;他们发现,当初一分钱盖个章迁出户口的豪情壮志,换来的是融入这座城市的步履维艰。再次回到人生的起跑线,他们四下看看,新的一代已经赶上来,超过去。而他们拿什么与人家竞争、与命运赛跑呢?
回来的兴奋变成不知所措
同样是走在中国版图这条由东到西的铁路干线上,同样是这趟54/52次列车,与他们当年离开上海奔赴新疆的情景相比,已经形成了太大的反差。当初站台一路高歌地离开,如今拼命争抢扒上火车。从沿海都市到西部大漠,再从大漠到都市,这样的轮回中,他们也由少男少女,变成了拖儿带女;由意气风发,变成了早生华发。
当列车驶进上海站,在车厢的厕所门口站了三天四夜的聂崇良挪动脚步,被人们拥挤着跳下车,立稳在站台上,这时才发现鞋带绷断了,脚已经肿起来。而第一个感觉,是脸上扑面而来的湿润空气,自己干裂的皮肤好像马上涂了一层油。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说:“这个空气,真是太好了,这可真是人间啊!”
带着妻儿,背着大包小包从车上下来的余加安,一下车,也是立在那老旧而熟悉的站台上,他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是:“上海呀,我总算回来了!”但是这句话说过去以后,心里突然感到一种失落,怎么办?以后怎么办?
终于挤进了这座繁华的城市,尽管曾经生长在此,尽管对它日思夜想,但是并不等于就被这座城市接纳了。即使有了相应的政策,他们返城后仍然要独立面对融入城市的重重障碍。许多人初回上海的兴奋,很快被不知所措代替;对前途不知所措,对生存不知所措。
在拥挤的站台上,余加安的岳父雇了辆黄鱼车来接女儿女婿回家。刚巧这位骑黄鱼车的,也是位返城不久的知青,为谋生计骑辆黄鱼车拉人拉东西。余加安他们坐到车上以后,这位骑车的问了一句:“朋友,怎么,新疆回来的?”余加安点头说:“对,新疆回来的。”那人又边骑边说:“你看我回来了还不是只能干这个。那么朋友,你回来以后准备怎么办呢?”没等余加安想好了回答,他的老岳父接了一句:“怎么办?还能怎么办?自己想办法,自谋生路吧。”余加安听了就在想,“自谋生路”,怎么个自谋呢?自己到底能干什么?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全国各个城市都是住房矛盾突出,多年的政治运动已经折腾得百业凋敝,民居的建设更是长期滞后。人口在膨胀,住房却没有多少增加。
聂崇良从车站一路走过去,到了那条街以后,明明是自己家的门口,但看看都不认识了。倒不是因为搞了什么新的建设,本来整栋花园洋房都是他们家的,但已经全都被别人住了。他们一家只能挤到三层的阁楼,就一点点的地方。他站在接下,父亲出来了,却几乎认不出儿子,父亲说:“是四儿吗?”聂崇良说:“是啊,我就是啊。”父亲说:“快上去,快上去!”到了家里,一看住着那么多人,一家子人都挤在上面。
余加安遇到的情况也差不多,家还是老样子,没变;唯一变的,人多了。原来弄堂里头,清清爽爽的人不多。他们在1980年底回来时候,上海与十几年前他们走的时候没什么变化,弄堂还是老弄堂,房子还是老房子,但是人成倍地多了。
同样在1980年回沪的安康,也有这样的感受。他在新疆呆了十七年,回来以后,看到的城市却几乎没有一点变化。可是他们这些人变化了,人都长大了;不但自己长大了,还娶了老婆有了小孩儿。
哪怕仅仅只有一张床铺
当年动员上海青年去新疆支边的目的之一,是为了减轻城市的人口和就业压力;但是当他们多年以后重返家乡的时候,又带回来了好几口人。他们中间年轻的也已经三十岁出头,必须重新开始为房子、为工作这些最基本的东西而奋斗。其中少数能够有机会接班,顶替父母工作的属于幸运者,多数人只能依靠自己去到处想办法解决生计。而他们面临的头一件事,也是最紧迫的,就是怎样能有个栖身之处,哪怕仅仅是一张床铺。
从某种程度上说,上海的家里人希望他们回来,但是又有点怕他们回来。做父母的总是希望,儿女能从那么偏远的地方回到身边,可是他们真的一回来,最现实的问题是,住在哪里呀?
像顾幸运还真的是幸运,1982年她回来的时候,家里还能给她留一张睡觉的床,那就是说短期内不会有问题,长期肯定还是有矛盾。而有的人回来了,家里连张床都没有怎么办?
周敦福从小就住,回来又住了几十年的是石库门房子。原来他们一家用,后来两家用。里边隔成两间屋子,外面等于是客厅,都是老式的。当时有的人比周敦福差多了,只能借房子,他们都羡慕他有房子住。”
1980年举家回沪的杨清良和朱静华,他们夫妇和孩子四口,岳父母两口,还有她的三个妹妹加上外甥四口,都住在一起。两个亭子间一个十一平方米,一个七平方米,要住这十个人。怎么住呢?就是“向立体发展”,床底下再打地铺,把棉絮摊在地下,就这么过。爸妈跟她的两个妹妹睡在床上,四个成年人就一张一米二宽的床。妹妹当时二十几岁,已经工作了,他们各自上中班、早班、晚班,就轮着睡。其他的人睡地上,人一半在床底下,一半在外面。
吃喝拉撒全在这小小的房子里面。那七平方米的房间里还放个马桶,一家十口人吃饭的时候,有的要方便了就在马桶上方便,其他人在旁边吃饭,真是受不了。特别是夏天,最不方便的是洗澡,晚上一个人在屋里洗澡,全家人都要躲到阳台上,幸亏还有个阳台。这阳台也是几户公用的。
即使这样,他们也觉得可以了。毕竟在他们旁边,有的支边回来的人就睡在弄堂里,有的是在弄堂口的地上用芦秸围一围就住了。
刚回来的那段日子,对安康来说同样是不堪回首。他和妻子史美云也是带孩子住在岳父母家,就一个亭子间,最多不超过十个平方米,父母加兄弟姐妹七个人就这么大空间。首先一个,解手怎么办?那么小的房子,在床角弄块塑料布围上,放个马桶,就在那儿方便。要来个人想方便时真是麻烦,一般女的来就在屋里解决,男的都跑到外面很远的公共厕所解手去。下午天热,一个挨一个用盆在屋里洗澡,晚上别人要睡觉就没办法洗澡了。这种情况不是一家两家这样,很普遍,家家没有单独的厨卫,都只能这样。
一家子回来,弟弟没法结婚了
他们刚回来的时候,都是很高兴的,沉浸在回家团圆的喜悦中。想不到回到上海没多久,情况就两样了。因为他们回来以后,可以讲起码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因为住房的原因跟家里闹矛盾。为了房子,一家人大打出手的也不少见。他们在外面结婚了,拖家带口回到上海,给双方家庭带来很大压力。就像安康说的:“双方家庭一下子接受不了了。住在我家,我弟弟没办法结婚;住在她家,她家里傻了。”
一看到他们回来,当时最担心的,可能就是安康的弟弟。为什么?因为他们一回来,他不能结婚了。父亲留下的房子就那么一大间、一小间,他们四口占小间不行。如果他们住大间,弟弟结婚又不合适。弟弟也难,因为在上海这种条件的找老婆成个家不容易,一个小青年,就靠那点工资,父亲去世了,那么只能靠这个房子。结果哥哥忽然带一家子回来了,不是影响他吗?
他们住到家里以后,就跟弟弟出现了矛盾。弟弟未来的丈母娘直接不客气地提出来了:“你哥哥这样子怎么行呢?你要把你哥哥赶出去。不然你哥哥一家不出去,我这个女儿跟你怎么结婚?”
不久发生了这样的事,安康正在屋里吃饭,弟弟那时他还没结婚,进来把锅里的饭一倒,说:“这锅是我的,你不要动。”这是很过分了,可是安康没跟他发火。为什么?潜意识里,安康已经觉得他们在上海的人,和自己从新疆回来的人想的不一样,没办法。而且确确实实自己一家回来,都住到家里,影响他了。如果自己没回来,这房子本来是弟弟住,他结婚就没问题了。
李良高一家四口回来的时候,他弟弟的婚期也不得不推迟。他们家是石库门的房子,只有十三点二平方米,上面的小阁楼七平方米。在李良高办理顶替手续即将回来之前,弟弟是清楚的,而他本来准备结婚,但没办法。弟弟和未婚妻商量以后,给哥哥写信说:“你们能有机会回来很不容易,先回来再说吧。”李良高很过意不去,那时弟弟也二十七八岁了。他回信说:“到了上海以后,我肯定会想办法的。”但其实他心里根本没底,哪里知道会有什么办法。
家里就这么大面积,父母,还有弟弟,他们一家再回来住怎么办?后来的权宜之计是,李良高带了一个儿子,睡在父母家,在阁楼上搭地铺;他妻子带着一个小的孩子住到她父母家去,那边家里的人比这边还多,条件自然也好不了多少。
结果一回来就夫妻分居了,这是没办法的,因为哪边也不可能给他们提供四口人在一起的生活空间。他们就这样分居了很长时间。李良高下了班往哪里去?常常是在马路上转,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
那时候他们这些返城的人,应该说年纪都还比较轻,好不容易一起回来了,却没有办法住在一起。回到魂牵梦绕、阔别多年的上海,许多夫妻反而要开始经历长时间的分居了。
当重归故里的时候,家是什么?当没有一间房子的时候,家又在哪里?这成了困扰他们许多人的问题。环境有时候会决定人的心态,在如此压抑的生存空间下,家人之间可能也会变得难以相容。
对安康来说,不止自己家里这边难以容身,妻子史美云那边的家也一样,也是很反感。反感到什么程度?妻子在家里是大女儿,但是她母亲有时候还揍她,打她。打她的意思,实际上是想赶他们一家走。因为看到他们没法解决落户,没法解决工作,她父母当然着急,不知道这个状况会拖多长时间,会拖上多少年,谁也说不清。
史美云的母亲生气地对她说:“你们照这个样子,还不如回新疆去。”可是回去又怎样,那边的东西都没有了,再回去谁也不愿意,只能在上海忍着。被母亲打的那次,史美云自己的大女儿就在边上。母亲打她,她也不能还手。结果,大女儿把她拉到边上去,对她说:“妈妈,你不要哭。咱们会有自己房子的。”多年以后史美云的大女儿买了房子,让他们住了进去。
生活境遇相似的朱静华觉得,家里人在那么困难的情况下,能容纳自己也是不容易了。有一次对她的触动特别大,她的外甥刚会说话,拉着她问:“大妈妈,大妈妈,你的家在哪里?你怎么不带我去?”朱静华当时就掉眼泪了,因为在上海还没有她的家。刚回来她最忌讳的一句话,最不愿意讲的一句话,就是当人家问起时,不得不回答:“我是新疆回来的。”感觉只要走在马路上,如果人家知道你是新疆支边回来的,就像看劳改犯放出来的差不多。
余加安记得,那时候对他们从新疆回来的,人家总是用贬低的眼光在看。60年代去支边的时候挺光荣,戴大红花去的;现在回来了,坐公交车上开口买票,到商店开口问价,最好不要露出是支边回来的,常被看不起。
安康说:“我们这些人家庭条件好的几乎没有,多数都是家里那么多兄弟姐妹,家庭各方面条件不好的到新疆去,也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离家时间很长了,感情也无形中疏远了一些。而且现在回来又穷得要命,不是美国回来的,不是香港回来的,是从新疆来的,还要占一个地方。所以我们这批人回来以后,在社会上,在家里家外,一段时间往往都被瞧不起。一个字:穷。”
欧阳琏讲得干脆:“关键是经济问题。身上有钱,不是亲人也是亲人。”
还真的有一些人,实在受不了这样的环境,受不了跟父母兄弟姐妹或亲戚的吵闹,觉得大城市里的这种人情世态,远远不如往日在团场里、连队里的那种环境亲切舒心,便又返回新疆去了。
落不上户口,吃饭都成问题
由于当初在阿克苏发起的返城请愿行动被平息,其延续的后果是,大多数自行回到上海的支边者长年落户无门。好不容易回来的,又不愿意再被退回去。80年代初,不单是大件物品,连生活必需品也仍然是凭票供应;如果你在这个城市没有落下户口,不要说在理论上无法证明你是谁,就连吃饭这个最实际的事都很成问题。肉票、鱼票、布票……到这时候依旧是买什么都要票。许多人回来很长时间还是户口没有落,那些票一样都领不到,吃饭就得靠家里挤出来。
吃饭,一要钱,二要粮票。每户的“购粮本”里是按人头,一个人买一个人的粮,有严格定量。他们户口还没报上,谁会发给你粮票。余加安以前的那些老同学,没去新疆支边的,联系上以后对他还不错,听说他回来了,很同情,每个月一家拿十斤二十斤的粮票凑给他。后来意识到只给他粮票没有购粮本怎么卖粮?大家便轮流给他送点米。在那个年代,能这样做很不简单了。
如果问三十多年前的上海,最紧张的是什么?很多经历过的人会马上回答:住房。当时法院经常受理这样的案子,返城的人带着孩子回到上海,亲朋不给上户口,怎么协调都不行,又没法判,最后只好调解,签字画押,返城的人书面保证孩子长大之后,不要房子,才能落上户。
安康夫妇在返城的人中属于幸运者,他们双双有望顶替父母的公职,并且一旦接班,按照政策可以落户。但房子成了落户的难题,没有确定住所,就没法落户;而落到家人的房子上,须得到他们的同意。为得到一纸户口,依然需要历经诸多周折。
由于关系一时间闹得紧张,安康的弟弟把户口本拿走了,不给他报。大概是担心安康一报上户口,这个房子就是他这一家占了。虽然后来户口指标下来了,但是这边却拿走户口本不给报。岳父家里那边开始也不给报,因为考虑到女儿史美云下面还有两个弟弟,房子就这么大,二十二个平方米,怎么办?父母还要考虑儿子成家的,根本没法再顾及女儿这一家四口。
后来安康的岳父对女儿女婿的难处也看不下去了,同意折中一下,对他们说:“你们在我这边报户口可以,但要给我立上字据,保证今后你们不要家里的房子。”他们听到这么一松口,马上很爽快地写了个保证书,这样才报上户口了。
户口,从过去到今天,在中国百姓的生活中实在一言难尽。那时,他们中间还有更多的人,把在新疆发的户粮关系和工资证明一直揣在口袋里,迟迟无处落户,这种情况,也就是人们戏称的“袋袋户口”。
只有落户口才能解决生计,没有落户,工作没法找,后面的什么问题都不能解决。主要的还不是你有没有能耐,当然自己可以做点小买卖赚钱,那是另外的事,但是没有户口,工商营业执照就无法办理。
杨清良、朱静华夫妇就走到了这一步,回来没过多久,他们原来仅有的一点钱花完了,当时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做什么好。户口没有,身上也没本钱,又没什么人好依靠,在上海简直没有叫天叫地可以应的地方。只能咬紧牙关,跟在新疆一样地起早摸黑,开始做小生意,偷着贩卖海鲜,贩卖蔬菜,就这样子支撑着一点点熬出来。
晚上跑到乡下捉蟋蟀,白天卖
真的发现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也许就连后顾之忧也没有了,他们个个开始了赤手空拳打天下。那个时候大街小巷,到处都有回城的大龄支边青年、知识青年摆地摊的身影。像他们这些经过边疆十几年磨炼的人,纷纷开始了八仙过海、各显其能的谋生。一筹莫展的时候,余加安首先想起的,是当初在火车站接他回家的那个拉黄鱼车的知青。
他这个昔日在团部的文教干事,还真的干了这个事情,晚上骑着黄鱼车到码头上去拉人。有时候从十里铺,一直拉到中山北路,那么远的路,一趟五块钱。天很冷,骑着黄鱼车,把人家送到那里,自己却出了一身大汗。汗在里头,风一刮更冷。半夜三更遇到那些联防的或警察出来,问一句:“你这个黄鱼车哪来的?”就把车子给收走了。
骑车拉人没有执照不行,余加安又想到摆康乐球台,摆在了自家的弄堂口,一毛钱打一盘。他还不敢大大方方坐在外边守这个摊子,交给弄堂里那些小家伙,说:“你们去,看人家打,把钱帮我收回来就行。给你们提成!”
后来他又做小买卖,一开始张口真难哪,吆喝不出来,这做什么生意。张口第一句,那是大着胆子喊的:“苹果啊,苹果!”其实声音也不大。别看余加安曾经在团场是文艺骨干,经常上台宣传演出,亮开嗓子又喊又唱,但是一落到自己不得不上街摆摊做买卖的地步,就不一样了。还是有心理障碍吧,就是死活张不开口。
到后来,他又卖过布,卖过炒螺丝,做过油墩子、萝卜丝饼,能卖什么挣点钱就卖什么。那些年他做过的事情简直多了,当过保安,当过列车员,看过自行车车棚。与此同时,他老婆李小女到老家的乡下去卖布,附近江浙的乡下人还都是做衣服穿,喜欢城里的“洋布”,其实就是的确良、人造棉之类。她还给医院手术室的手术服消毒,烫白大褂,干了十多年。在新疆他们不管怎么样,不需要这样拼命想办法赚钱,每月至少有工资,回到上海吃饭成问题了,不赚钱怎么办?
每天清晨四五点钟余加安就要到码头上去接货。跟乡下来的那些人接上头了,商量说:“你的货给我吧。”正讲着,后边来两个城管,余加安没等转身,就感觉有人把裤腰一提,喝声:“走!”就被带走了。有些货不能放的呀,比如像螃蟹,一放时间长了,错过时头,卖不出去就死了,死了损失的就是钱。
开始余加安碰到这种倒霉事的时候,还跟抓他的人说好话:“把我们放了吧,我们从新疆回来混口饭吃。”但是不行,人家不听。后来他横下一条心,跟那些人吵:“我十七岁出去,在外面艰苦那么多年,回来,不做,没饭吃;做,你们又不让做!还让不让人活!”这大概就属于早期的商贩与城管的故事。只不过那时候上海的小商贩,大多是各种情况返城回来的大龄青年。
有一次余加安在浙江路的电影院门口卖橘子,来个小流氓,问他:“嘿,你这橘子甜不甜?”余加安说:“甜的。”他说:“我吃吃看。”余加安说:“你吃吧,先尝后买没问题。”他吃了,还要再拿。余加安问:“你怎么的?”他瞪眼说:“怎么样?吃你几个橘子怎么样?”这时候余加安心里真火,赚点钱不容易,还有人白吃白拿,他抓起秤就想打。正好边上有个人开口了:“小兄弟,你看看他是什么人?”小流氓问:“什么人?”那人说:“他是新疆回来的,你别看他今天一个人在这里,我跟你说,只要动手,马上有一帮子新疆回来的把你打扁了。”那小子一听,赶紧放下走了。
曾经在云南插队的作家王小波在书中写到过:“天下知青是一家。”这个特征,即使在回城各自谋生以后仍然延续着。而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一起过来的人们,这种紧密大概会更胜一筹了。
顾幸运回来以后,跟她父亲讲:“怎么办,人家都在外面做生意,现在没有钱,要不我还是接您的老本行吧。”她父亲是做“古今”品牌内衣的,60年代他就是做“古今”内衣的师傅。那个属于老字号的名牌,好卖。于是顾幸运就开始摆地摊儿,卖女人的内衣内裤文胸。在那时候这还是比较超前的。
早晨五点,她在中山路小菜场那里开始摆地摊。七点以后小菜场要打扫了,她就转到中央商场那边。那个时候他们也有个群体,大家都是支边的或插队的,在她旁边有从江西、云南插队回来的,也有新疆回来的。他们这种新疆的比例多一点,如果六七个人放摊,起码有两三个是新疆回来的。
在马路边上摆摊卖着,到九点钟城管的一般要来,来了先看到的就叫:“注意有人来啦!”大家赶快把东西收起来四散跑掉。
安康在找到正式工作以前,也做的是“打游击”式的买卖。那时候没什么“打工”一说,上海也没有外来打工的,因为基本上还没有异地间、城乡间的劳务流动。有工作的人,都是有个单位,一个萝卜一个坑。不过,上海有人喜欢玩蟋蟀,蛐蛐儿。于是有人就给安康出了个主意,对他说:“你可以去抓那个蟋蟀卖呀。又不需要本钱,碰得好了还能发财呢。”安康摸不着头脑,问他:“到哪里抓呢?”人家说:“到乡下去抓,到郊区去抓呀。”安康就晚上不睡觉,拿上手电筒,带上罐子,去抓了。他把抓来的蟋蟀白天跑到蟋蟀市场上去卖,一毛钱一个,“品相”特别好的,还能再讲讲价。
做这一类小买卖总是会被人赶的,不是你要做就可以做。有一次安康不在,他老婆史美云一个人在永安电影院门口卖橘子,人家冲她的摊,脾气很软的史美云当时只能掉眼泪了。她总想尽量分担安康一点,看他那么辛苦做小生意,捞鱼虫卖,捉蟋蟀卖,她就批点水果卖。做小买卖不行,正好他们楼下的人家要上班,孩子没人带,那她就去给带。不管怎么说,每个月收入不多,也可以。刚开始一个月十五块,后来增加了,十八块。
和余加安做过的行当一样,周敦福也在石库门的口上摆了两个康乐球台,白天夜晚都有人玩儿。像这样摆康乐球,管事的也会来冲的,把球和杆子抢掉,不准摆。周敦福问:“你们为啥要冲这个?我们要谋生的。”人家说:“你知道吗,这个是赌博工具。”周敦福不服气,跟他讲:“这个叫康乐球,健康的康,娱乐的乐,怎么是赌博的?”后来人家说:“你算干什么的?”周敦福硬气地说:“不瞒你讲,我是新疆回来的!”
现在回过头去再看看,三十年前大城市的小商小贩大多都是这些返城的人。与其说是后来的个体经营政策给了许多人生路,倒不如说是许多人的苦寻出路,催生了这种政策的出台。
三十几岁了,人生重新开始
1982年,上海方面明确了针对新疆返沪支边青年的“单顶”政策。这是一种松动,只要夫妇一方符合顶替条件,就可举家迁回;但还不是直接迁回上海市,而是迁入离上海较近的江苏盐城的海丰农场。海丰农场归上海管辖,以前作为劳改农场,到“文革”期间成为上海知青就近插队的地方。在那些知青弟弟妹妹回城之后,这里又变成了从新疆回来的大哥大姐的落脚点。
就这样,一共大约有五千多户支边青年家庭,暂时摆脱了在上海无户口、无工作、无住房的窘境,落户海丰。这里的一排排单元式宿舍楼,一时间让他们喜出望外。
他们大都乐意接受这种安排。说实话,在上海真的挺不下去了,当时没有别的选择余地。到海丰是坐船去的,杨清良和朱静华一家,身上只有十块钱了。还不错,到了那边以后,给每家发了五十斤大米,屋里放了一瓶油,还放了些烧饭用的草。就这样,又安了一个家。
顾幸运到了那里一看,房子是现成的呀,特别高兴,终于有自己的房子了。一大间加一小间,大间有二十七八平方米,一家人绰绰有余了。
到晚上,余加安躺在床上,看看这个新房子,从房顶到墙面、地面,突然之间他自己笑开了。老婆李小女问他:“你笑什么?”他说:“怎么不笑?不管怎么讲,我现在有这么一个家了,毕竟比原来在新疆的土房子要好,比在上海挤着要好。不管怎么样,总算有个自己的窝了。”
尽管海丰农场地处当时相对偏僻的苏北盐城,距离上海还有好一段水陆行程,但是时代的新风也吹到了那里。他们把生活刚一安顿下来,一些家庭潜在的危机也随之显现出来。
那时候劳动任务不重,空闲时间多了,大家又都有兴趣有精神需要,上边呢也希望他们都能安心,就经常搞一些舞会。不是这边有舞会,就是那边有舞会,舞会的场所虽说条件不是多么好,但这些人经常在一起,感觉就不一样了。因为原来夫妻两个在新疆的团场连队,选择范围很小,不少人其实是凑合的。
人们晚上听说哪个大队要组织跳舞了,就往哪个大队去,当时把双喇叭的录音机提来提去,提东提西的。结果问题暴露出来,有的夫妻没有共同语言了。在团场的时候没有共同语言不要紧,不需要有多少共同语言,因为整天就是劈柴、挑水、干活,外面的重活女的干不了,男的去干,合着过日子就够了。回到这边不一样了,业余生活开始丰富起来,不需要再像以前那样劳累和互助了,矛盾就凸显出来。
而且说起来年龄就三十几岁,正是还能够活动心眼儿,重新开始的时候。总之,有的人心就变了,还想着要更好。男的感到女的不顶用,或者女的感到男的不顶用,原来看上去稳定的家庭,陆续出现矛盾和冲突。
除了挖渠种地,还学了点什么
符合“单顶”条件去盐城海丰农场的人暂时得到满足,还有另外一部分连“单顶”政策也享受不到的上海支边青年,需要面临重新回到新疆的选择。为了避免被送回去,40岁的聂崇良躲到了无锡的一家小厂去做临时工。
聂崇良的表哥对他说:“我帮你联系好了,你赶快到无锡去躲躲风头吧,以后看看再说。”那阵子对不符合政策滞留在上海的返城者查得很厉害,不给户口,不给粮票。有的街道和单位,谁家里有这种私自回来的,父母不上班,要待在家里做工作,做好了,再上班。看到这样的形势,聂崇良就跑出去了。
当时周敦福经常听到,有人在里弄口或楼上用高音喇叭喊,大意是:符合条件的到海丰去,不符合条件的回新疆去,上海你们不能呆,没有工作给你们。周敦福知道,最后有的人是自愿回去,有的人是遣送回去。而且小孩子要上学的,不给学上,什么都卡掉。他的孩子本来是在借读,为了叫他们回去,取消了借读资格。结果,周敦福再一次登上了西去的列车。直到1987年,他才又举家和不少人一起从新疆倒流回上海。
能够享受“双顶”政策的安康、史美云夫妇,是让许多人羡慕的。当安康通过顶替进入了母亲原先的工作单位,等待他的会是什么样的情况呢?他母亲之前是在第一人民医院做营养师。安康顶替她进去以后,人家问他:“你有什么特长?”安康老实回答:“我没什么特长。”于是刚开始把他分到食堂,之后调到挂号间,还放到收发室管信件报刊,后来又调去做电梯维修。
其实安康是有特长的,他自幼就有个学习音乐的梦想,去支边以前,本来有机会考取音乐学院,但是放弃了。到了返城以后的这个时候,他就萌发了一个想法,买一架钢琴吧,哪怕是借钱。买一部琴要五千六百块,他一个月工资五十三块,一百多倍。买了以后,勒紧裤腰带还这个钱。可是心里很舒服,今后自己的小孩子可以练琴了。
确实,曾经有一位顶替父职的支边青年遇到这样的情况,第一天去单位报到,跟劳资科长见面,人家问他:“你有什么技术或特长吗?”他好好想了想,这么些年,除了挖渠、修路,就是种地,还学了点什么呢?最后他想起来了,自己会打家具,于是赶紧说:“我会木工!”结果就是这一项当年“不务正业”的手艺,让他得到了第一份的正式工作,到这个单位管家具。
70年代后期全面恢复高考,让“老三届”知青中的部分人抓住了机会,一变而成为天之骄子。但去新疆的支边青年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们不但直到1980年底还身处半军事化的兵团深处,而且大多数都已超过三十岁的报考年龄线。返城时选择留在新疆的王祖炯,虽然是团场的秀才,但是高考与他无缘。
他当然听说高考这回事了,但是压根儿不让自己去想它。因为很自知,或者说自卑,他只是个初二才上了十三天的人,怎么可能想要去参加高考呢?去新疆的上海支边青年比后来文革中的知青,离开家乡、离开知识、离开都市,要早了三五年,这三五年对他们来说,也正是使他们与恢复高考失之交臂的三五年。或者可以说,当初决策层给恢复高考划线的时候,就是以66届的高三为底线,根本没把他们划在其中。
鱼姗玲也是赶不上高考的末班车,原因是年龄的限制,1977年底恢复高考,年龄是限制到三十岁,她三十三岁,已经属于条件范围之外。而且她已经成家有小孩,又是工作和生存压力,又是家务压力,即便让她考也没有精力再复习了。
本来,1977年初步起草的恢复高考招生文件规定:“考生年龄在二十岁左右,不超过二十五周岁,未婚。”而邓小平早在这年5月24日,同王震等人的谈话中就提出,要采取特殊政策通过严格考试从1966、1967届高中毕业生中选拔学生上大学。在8月召开的科教工作座谈会上,他又谈到知青的报考问题:“对上山下乡知识青年中通过自学达到了较高水平的人,要研究用什么办法、经过什么途径选拔回来。这种人成千上万,要非常注意这部分人,爱护这部分人,千方百计把他们招回来上大学或当研究生。不要定什么名额,这样的人有多少就选多少,可以在名额之外。”
于是在正式发布的1977年招生文件中,特别规定:“对实践经验比较丰富并钻研有成绩或确有专长的,年龄可放宽到三十岁,婚否不限(要注意招收1966、1967两届高中毕业生)。”在1978年的招生文件中明确规定“年龄可放宽到三十岁”,并取消了其他限制。
显然,即使有了这些年龄幅度放宽的调整,1966年以前的支边青年,也已经基本上不在政策考虑的范围之内了。
重又登上列车,已经是一名列车员
80年代初的上海百业待兴,这为闲置在盐城海丰农场的那些人带来了转机。为了多挣一份工钱,更为了作为回城的跳板,这些来自上海的人,又纷纷往上海进行劳务输出了。清洁工、医院勤杂工、饭馆洗碗工等等,一般都是等待他们这些人的岗位。
就像“农村包围城市”,他们先等待在江苏盐城,然后转战到上海远郊,再渗透到近郊,一步一步地逼近市区。如同是画了一条曲折的线,只是这回家的征途被拉得好长。
就在大家纷纷埋头忙于打理小日子的时候,他们当年返城的主要发起者欧阳琏,也在四年刑满之后,只身回到了这座城市。他是在1984年放出来的。之后他当过商店的采购员、服装厂的勤杂员。又做生意,亏了以后,也是通过海丰农场的劳务输出,到化工厂当了三年多的工人。后来在长征医院做护工,服侍病人。还给人家洗过鱼缸,在电缆厂干过,接下来是做看门的,看弄堂,到大楼里做保安。
借着劳务输出的机会,顾幸运的丈夫,也是一起从新疆返城的,在上海火车站当上了搬运工。主要是装卸大电器和托运的行李,光着膀子扛行李,即使在冬天都是满身大汗。那时候他也四十几岁了,最苦的就是那三年,正是女儿念高中,需要花钱的时候。
顾幸运经过努力,幸运地重新登上54/52次列车,这次不是坐车,而是成为一名列车员。大家见了她开玩笑说:“顾幸运啊顾幸运,你这个名字起得多好!就像棵向日葵,幸运的阳光总是照到你。”她自己认为,重要的是一个人的心态要阳光,要积极。
在列车上,他们几个从新疆回来的人负责的车厢总是特别干净。他们会把厕所都冲洗得干干净净,再挤再忙,也要打扫好卫生。他们都是得五角星。所以列车长对他们评价高,有的时候他对别的职工讲起来:“你们这些一直在上海的人不惜福,看看人家新疆回来的怎么干活的,你们是怎么干活的?”
顾幸运一看到那些还留在新疆,探家以后从上海返回去的人,会特别关照他们,这是没办法的,就是个感情问题。这些乘客知道了这几个乘务员也是新疆支边回去的,很羡慕,笑着说:“你们又走这趟火车了,和我们不一样,你们运气真好!”他们往往都是没有条件顶替或办户口,回不来的。
就在往返上海与新疆的这趟列车上,顾幸运还发现,他们曾经留下多少往日记忆的车厢里,又出现了一批批支边青年子女的身影。这些少男少女正当他们父母进疆时的年龄,而他们正以相反的方向,怀着别样的心情,从新疆各个团场奔赴大上海,踏上那个对他们来说既陌生又熟悉、既遥远又亲切的城市。在那里,他们就要开始与自己的父母完全不一样的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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