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70年代后期,高考全面恢复,全社会思想解放正在萌发,国家开始实行改革开放,给许多彷徨中的知青带来强烈冲击。上山下乡运动积重难返,长年远离家乡的知青正在失去耐心,陆续出现倒流回城、上访请愿等等动向。返城风潮正在从边疆、乡村波及到各地的大中小城市。
与早年从内地迁到新疆的老职工相比,上海支边青年虽然也已经在兵团安家,但还是难以完全安心。漫长的岁月与遥远的距离,并未真正削弱思乡之情和内心深处的回城渴望。当60年代末插队的弟妹们已经纷纷返城的时候,他们这些当初知青的先锋,再一次面临着人生选择的十字路口了。
花二百多亿换来四个不满意
全国知青的所谓“胜利大逃亡”,是从云南西双版纳的景洪触发的,代表人物丁惠民,也是一位来自上海的知青。1978年9月,他冒着极大风险,给当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邓小平写了一封公开信,信中历数广大知青的困惑、烦恼和对生活的无望,希望能在政府的帮助下回到原籍家乡。10月7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召开全国知青上山下乡工作会议的通知》,下决心解决积压的问题。
据说当时的一个重要背景是,邓小平委托一位分管的副总理组织调查知青的总体情况。最后得出的说法是国家花了两百多个亿,那时的两百多个亿,换来四个不满意:“国家不满意、知青不满意、家长不满意、地方政府和百姓不满意。”
进入1979年以后,这些支边在新疆的上海人也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可能要改变了。因为从亲友的来信里得知,全国都在松动。云南那边是疾风暴雨式的,一下子争取了三个月,就把问题解决了。在新疆的上海支边青年也都收到了家里来信,知道弟弟从黑龙江回来了,或者妹妹从江西回来了,不断地有这种消息。所以他们免不了要着急起来,心想怎么就把我们给忘了?
在他们中间有一种说法是,他们当年被动员出来支边的时候,没有父母当大官,他们不是普通市民就是家庭出身不好的。但后来上山下乡的知青呢,父母当大官的不少,因为在文革初期给打倒了,或靠边站了,他们的子女也只好走;到后来,爹妈平反,又坐回到位子上,就会为自己的孩子想些办法。而像上海支边青年这些走得早的,没有背景的人,为什么就不能回去呢?
事情的变化还得从三十多年前说起。1979年,身处南疆阿克苏农一师5团的上海人顾幸运,听到广播里有关知青回城的政策,她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开始要有转机了。
因为各个连队都有广播站,就像全国各地的农村一样,大喇叭挂在树上或房上,最高的房子上肯定有最大的喇叭。连队每天早中晚都用大喇叭广播,转播中央台的节目,播报各级的通知或任务安排,播送政治文件、革命歌曲、样板戏等。大家早晨起来,中午吃饭,或扛着锄头拿着镰刀从田间工地回来,我能听到那个大喇叭在广播,任何角落都能听到。
关于回城的政策,顾幸运第一次就是从广播里听到的,那意思是,如果上海的家里属于特困情况,本人就可以回去。她和旁边的同伴都互相诧异地看看,不用说,一下子意识到有回去的可能了!
人人都相信,只要上面开口子,就表示有希望。从那以后,他们就开始没什么心思干活了,抑制不住地高兴,整天在田头工地、在宿舍里都是跳啊、蹦啊、吵啊、说啊,好像真的就快要回去了。
那天,周敦福和其他人正在连队外面挖排水渠,通信员送信来了,路过他们旁边,就没往连部去,直接掏出信看看说,谁谁谁,你们有信。有个人手最快,他把信拆开刚一看,马上叫起来:“妈的!上海有好消息了,能顶替的可以回去啦!”
各地解决知青回城问题初期,还是沿用50年代起实施的城镇职工顶替政策。而远在新疆已不大年轻的近十万“上海青年”,能够顶替父母工作的毕竟是少数,其中那些幸运儿成了大多数人眼红的对象。当年农二师34团的李良高,率先接到家里给办好的顶替回城手续后,是悄悄离开团场的。他明白,为什么大家眼红?倒不一定是妒忌。问题是,谁一走对大家是个刺激。都不走,几十年一起下来了;而一旦有的能走,有的不能,结果就都坐不住了。
总之,这些已经把塔里木当作家园的人,忽然又记起了黄浦江畔,记起了自己原来是个上海人。在他们的心底,其实从来也没有放下那梦里的石库门和南京路。同时,当十多年的青春抛撒在大漠戈壁,当步入而立之年的“上海青年”大多在地窝子、土坯房里结婚生子,他们早已完成了从城市学生到兵团农工的身份转变。
那些年间,他们已经在生产建设兵团的土地上生根、开花、结果。他们长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忙着婚姻嫁娶,养儿育女,还忙着添置家什用具。而这个时候,外面的世界正发生着超出他们想象的急剧变化。
回城呼声淹没在遥远的边陲
中央在解决云南知青问题的时候,就有相关干部提出,应当一并考虑新疆的上海支边青年。但是从上海至新疆的列车上搜集反映上去的信息是,上海青年每次探家都大包小包地往新疆运东西,可见他们已经很安心了,所以暂时可以轮不到给他们解决。但是,实情真的如此吗?
1979年春节前的一天傍晚,南疆阿克苏农一师14团的欧阳琏,从收音机里听到了云南发起知青返城并取得成功的消息。
当时是在排长家里,他们六个上海人坐在那儿聊天,收音机开着,听到了中央广播电台的“全国新闻和报纸摘要”,里面提到云南的事情。大家听完以后都没有走,谈到很晚,先是发发牢骚,后来忽然就提出来,我们干脆也集体请愿吧,大家一拍即合。于是便写了个海报:“定于正月初五礼拜天上午,在团部商店门外,举行上海支边知识青年聚会,商讨相关事宜。欢迎积极参加。”
这个消息一下子在整个团场传开了。到了那天,骑自行车的,坐毛驴车、牛车的,走路的,农场的上海青年能到的都到了,有的连队简直走空了。聚会的时候就都站在那里,大家议论什么?主要形成的话题,就是讲云南知青、黑龙江知青能回去,我们在新疆的这些人为什么不能回去?我们也要自己争取。
这次在14团的自发集会之后,他们议论得不少了,但是怎么能有结果呢,大家推举出几个代表,到乌鲁木齐的农垦局去反映共同的回城要求。因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建制曾经在1975年取消,团场都划归农垦系统。
接待这些代表的干部说:“你们当年不是自愿报名来的吗,怎么现在又都要求回去呢?”先拿这个话敲打他们。接着又说了:“你们和其他地方的知青不一样,你们是支边青年,就相当于移民了。”似乎可以这样理解,如果仅仅是支边青年,就不属于知识青年行列。既然不是知青,就没有名分,不在中央文件所指的范围之列,那还来说什么落实知青回城政策?不是胡来嘛。
去反映诉求的代表就这样无果而返,没法给等在家里的大伙儿一个交代。不过他们碰壁之后不但没有放弃,反而当即决定效仿云南知青,直接派代表去北京,向中央反映情况。1979年2月24日,新疆的上海支边知识青年代表又出发了。在这些代表里面,欧阳琏年龄稍长,阅历较多,又一向热心和有担当,很自然地成了一个牵头的。当时大家讨论后提出来,14团每个连队两百多个上海人中间选派一个代表,然后一人出一块钱,凑了两百多块,这个代表到北京的来回路费和开销都有了。欧阳琏临走的时候,把自己的一辆从上海托运来的“永久”牌自行车卖了六十块钱,放在身上。
经过数天数夜的长途旅程,他们下车以后,出了北京站,首先看到的景象让他们很意外。正值“拨乱反正”、平反冤假错案期间,各个信访站前面早就人满为患,许多人就席地睡在火车站的广场上。那年月等待平反昭雪的人实在太多,满地都躺着破衣烂衫的男女老少。
他们这些代表,都在连队的大喇叭里听过不知道多少遍,那个时候李双江唱红的《北京颂歌》,“北京啊北京”,多好听,多么伟大壮丽,多么令人向往。可是到了首都北京,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他们禁不住心里都少了一些乐观。
有关部门派人在站外等上海支边青年的代表们,他们被拉到远郊区一个偏僻的招待所。让他们始料未及的是,此后在北京的那么多天,仅仅关于他们身份的说法就一直难以认定。上面的口径原则上没变,依然还是说,你们去新疆的这些人不属于知青,是屯垦戍边,是“文革”以前的事情,所以和云南、黑龙江的那些情况不一样。你们是支边青年,他们是知识青年。
就为了这个名分一直在那里讨论,甚至断断续续争论了五十二天。事实上,这十万上海青年在60年代是作为知青运动的先例,大规模地集体到新疆。最后,总谈不下去也不行,人家给他们下的结论是:“承认你们是知识青年,但是要跟后来上山下乡的知青有个区别,你们叫做‘支边知识青年’。”这样的叫法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他们搞不太清楚。
当初,杨清良在上海作为基层团组织干部,自己也参与了支边的动员和招收工作,所以他就有条件掌握更多的资料,比较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而此行,他也是代表们的带队人之一。在北京的这次对话会上,在最僵持的时候,如同是庭上拿出关键证据,杨清良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一个大信封,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它打开,将里面的文件材料一一排开在面前的桌子上。
所有人自然都伸过头来看,只见里面有1963年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在上海从市到各区的招生简章、录取通知书、沿途须知手册等等。上面都盖着公章,其字样是:“新疆上海知青招生办公室。”一目了然。当时各个区都是刻的这个公章。
之后,杨清良特意从中把国务院知青办74号文件拿起来出示,对在场的人说:“这份文件的第一条,我来背给各位听一听好不好—‘凡是1961年以来,全国各大城市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均享受知识青年政策。’各位领导,这可是国家权威部门的正式文件呀!”
在乌鲁木齐,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档案室里,现在可以查到相关文件,上面标示着“支边知识青年”。另一方面,那一次上海青年的代表还搜集并呈交了大量的证据,比如当初每个人进疆的光荣证上就写的是“知识青年”,印得清晰可见。
那次上海青年们到北京反映情况,虽然谈得艰难,但面对他们迫切的诉求,高层随后派出了工作组,前往戈壁深处的基层团场调查摸底。
调查组有一个刘济民,是农垦部的一位负责人。在团场马上传开了,北京的工作组来了,大家听到消息都很高兴,感觉上面说话算数。领导的车走在路上,连队的人都跟着吉普车在后面跑,路不好,特别颠簸,车走不快,所以人都能跟着吉普车跑。正好遇到前面木桥被水冲垮了,上海青年就纷纷跑来,直接跳到大渠里,人分两边,把吉普车抬了过去,热情高涨。
工作组到了农场以后,腾出一个院子接待,结果,院子四周,甚至附近的树林子里,白天黑夜都站满了等候消息的人。男男女女,都是一起在这里苦干了十多年的人,而且都还讲着同一种口音:上海话。
但是如此热情的阵势,让工作组很不适应,可以说很紧张,甚至后来有一种被围困不得解脱的担心。尽管实际上只是这些上海青年的期望太强烈了。三天之后,虽然没有得到什么承诺,但大家还是礼貌地站在路边目送走了工作组。
希望闪现之后,是漫长的等待。整个过程从1979年初到1980年末,这期间,国家频频发生的大事,似乎把上海支边青年的回城呼声淹没在了遥远的边陲。
从偏远连队汇集到阿克苏
据说,上海支边青年呼吁要求返城的那年,一场黑风暴刮了七天七夜。因为他们长年开荒造田,没有了胡杨林的阻挡,整个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仿佛都被卷到了空中,暗红色的悬尘在天地间拉起了巨大幕布,七天七夜看不见太阳和蓝天,分不清白昼与黑夜……
在那个记忆中异常寒冷的初冬,成千上万的男女,这些昔日的上海青年看上去已经不那么年轻,也已经无异于农工了,他们从各个偏远的连队,走向团场,又从团场走出来,顶着刺骨的风沙,沿着塔里木河,沿着他们亲手修筑的公路、林带或者干渠,陆陆续续地,汇集到了阿克苏地委大楼的前面。
原农一师副师长赵国胜,在阿克苏干休所的家中做着手势说:“当时的情况是,忽然各个团场的都纷纷赶来了,一下子在阿克苏集中了上万的上海青年。以后回过头来看这个问题,我们一些当领导的抱着避而不见的态度,把上海青年要求回城的举动,几乎看成了敌我矛盾。当时我是阿克苏农垦局的副局长,这时候呢,农垦局其实没有权力,也没有力量来制止了。”
回家的愿望被迅速催生与放大。此时,上下奔走的欧阳琏,不知不觉中成了上海支边青年返城的一个富有号召力的人物。阿克苏的请愿人群一度进入地委大楼,事情的性质似乎陡然变化了。
欧阳琏说着他们当时的想法:“为啥进了地委大楼呢?零下二十几度,我们不可能在马路上睡,要冻死人的,地委办公室都有暖气,我们就让大家先进到里面。所以后来加了一个罪名:‘占领地委大楼’。他们一个多月没人去办公,按照他们的说法,地委书记转成地下书记了。”
当时的请愿和交涉没有进展,1980年11月23日,在场的人陆续开始绝食。当时气温零下23度,最多时1352人参加,持续108个小时。后来发生的事情,令人叹息,大家弄了几辆车到乌鲁木齐去请愿,结果很不幸,路上翻车,死了人。这个事情闹大了。
那天是12月11日,上海青年的请愿大篷车队走得太急,在穿越天山的途中翻车,三个代表遇难。就在出事的同一天,迫于压力,阿克苏地委已经发出给支边知青签发户口的232号文件。上海青年最集中的农一师、农二师,开始发放回沪户口和粮油证明。这意味着,盼望回城的人们要拿到求之已久的通行证了。
突然来消息:快撤,回去开户口
34团似乎远离那次返城风潮的漩涡阿克苏,而实际上这里的人们也同样躁动着。当时余加安和一些人乘车前去库尔勒请愿,在那里和别人议论得正欢,突然有熟人跑过来喊:“快撤!”余加安问:“怎么啦?”那人喊:“回去开户口!”许多人都愣在那儿,不相信哪。有人赶紧上车往回跑,所有的人都急慌慌地四处散去,之前还热闹的空场地上一下子跑空了。
真的开户口了,余加安跑到门口看到,团场保卫科里头,乖乖,那才叫热闹,人都恨不得摞起来,都抢着要先开,负责写的人连解手都没办法去。人人都想把这个户口早一点抢到手,好像都担心随时会变卦。双方都着急的情况下,把余加安的名字写错了,本来是叫余嘉安的,从此改成了余加安;把他老婆的名字也写错了。
在14团就更别说了,全团有三千多个上海人要开户口。从11号开始连着几天不停地开户口,牵头的欧阳琏提出停人不停笔,开户口的人可以歇歇,但这支笔不要停,两个人写两个钟头下来,另外两个人马上接上去写。还专门叫旁边的人开罐头,给办事的人吃,好意相待,让他们加快速度。
开到户口的上海青年,把户口捧在手里,互相说:“这下子好了,从此可以跟这里说再见,回上海去了。”大家都觉得这是转变自己人生的机会,马上可以回去了。
在多数人争先恐后跑去开户口的同时,也有少数人的心里却在七上八下,左右为难。像34团的王祖炯和余加安,都是经过多年顽强努力,好不容易从连队农工转战团场干部编制的,但两个人的心思却并不相同。
凡是干部去办户口的,首先要打“退干报告”才能走。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因为每一个从基层提干的人都经历了相当大的努力。王祖炯已经是团场宣教科的干事了,所以刚开始他没有去办。用有些人的话说,他们这些人是既得利益者,患得患失。
王祖炯也很想离开农场,但是还有一个原因,这里头有个很重要的问题,全兵团无论北疆南疆不是都有个“半钢”“全钢”的说法嘛,他就属于半钢,因为他爱人是农场职工子女,不是上海来的。如果她是上海的,可能他们这时候也会拔脚就走了。
这种情况下,他不仅因为自己的干部身份而犹豫,还因为他的爱人是团场老职工的女儿,所以不如那些夫妻双双是上海人的有回城优势。但是面对回家,而且是回大上海,这个足够强烈的召唤,坚持观望的王祖炯最后也很难沉得住气了。
王祖炯坐在场部宣教科的办公室里,隔壁房间恰好就是保卫科,保卫科负责代公安局开户口。大家都跑来开户口,那个办公室人声喧哗,王祖炯独自坐在旁边这间冷清的屋里,那个心情啊,太挣扎了。
而余加安虽然也是干部,但因为他不是“半钢”,妻子也是上海人,所以是抱着另一种想法:“我想想,是干部要紧,还是老娘要紧,还是儿子丫头将来的前途要紧,对不对。这些东西都不想它了,想那么多干吗,只要回上海,什么都不要了。”结果凡是像他这种情况的,都退干了,宁愿回去一无所有,一切从头再来。
把所有东西卖掉,往上海跑
余加安和李小女夫妇的毫不犹豫,还不仅仅体现在开户口上。四十多年后,在上海的一个旧小区,一室一厅的家里,余加安几乎是眉飞色舞地讲起当时的情景:“我老婆在家里一听说开户口了,第一件事你猜她干什么?你猜不出是吧?卖家具呀!人家都还没领会过来呢,乖乖的,她就把家里的大件儿都卖了。自行车、床、柜子,凡是不好带走的,啰七八唆的东西都卖了。我从外面请愿回来,从车上跳下来,到家里头一看,傻了,东西都没了!东西呢?”
“都卖掉了!”他的妻子李小女很干脆地在旁边接话说,仿佛就是当年的那番对话。可见他们真是一点儿不留后路了。
有的时候,在重要的时刻,女人会比男人更坚决。当然也不完全是她的冲动,同一时间,老职工一听说他们要回上海,作为邻居都过来说:“小李,你们要回去了,你的那些家具不好带,先卖给我吧。”或者说:“你们一回到上海,肯定要买更好的了,你家里的这些东西能不能作价给我们?”
直到今天说起来,李小女仍然带着自豪的口气:“大家都抢着要我们的家俱呀,所以我先卖掉了。要是卖晚了,就没人要了,因为要走的人太多。我卖了九百多块,那时候九百块钱可是比较多的。”
余加安在旁边纠正说:“七百多一点,回来的时候还发给了路费二百块。”
李小女说:“一共是九百五十块呀。这个数字不会错的。”
余加安又补上一句:“凭良心讲,那时候真是好大一笔钱了。”
接着刚才的兴致,李小女说:“幸亏我们卖得快。那些卖得慢的,总舍不得的,等人要走了,你看吧,东西卖不掉,换不成钱,急得哭呀。”
余加安进一步解释说:“为什么那么好的家具后来卖不掉?人家老职工也想了,你们这些人总要走的,总要急着卖掉的,所以人家也不急了。本来这个柜子一百块能卖,但是轮到后来,减一半也出不了手。”
李小女更形象地说:“人家干脆反应过来,不买你的了,反正你也带不走,早晚得留下。弄到最后,要么送个人情,能给多少算多少;要么有的上海人火大到什么程度?你不买,好了,我也不卖了,放到外面用斧头一劈,当柴烧掉算了。当然这是少数。”
他们夫妇说的这个情况,并没有多少夸张。在农一师5团的顾幸运也看到,那时候场部热闹得很,都有老乡来赶巴扎,在新疆把赶集叫赶巴扎。一会儿这家的大衣柜拉出来了,一会儿那家的双人床拉出来了,都围上去看,讨价还价,整天都有要卖的东西拉出来。许多都是辛辛苦苦从上海托运来的,或者是自己好不容易打的家具。新打的家具就没用几年,都是实实在在的好木料。
那些天好像打破了多少年的常态,各个团场、连队都很热闹,热闹的人群是上海人,老职工都像是旁观者。在余加安家,天天晚上会有一些上海人来,坐在一起兴奋地议论回去的事,议论回去以后怎么办?有的因为心里完全没底就比较发愁,有的就说:“管它呢,哪怕我到马路上扫垃圾也可以,最差的活我也愿意干,这总没问题了吧。”
到了忙着打包的时候,余加安弄得一头是汗,看看这些打好的包和周围的凌乱,他觉得开心,但是又忽然感到伤心。开心在什么地方?终于要回去了;那么伤心什么呢?在这里毕竟生活工作了十几年,成了家,这一弄呢,该卖的卖,该送的送,就是被子衣服打个包,其他东西都没了。对走的人来说,确实也是感情上的一种折磨呀。
为一方先走,另一方同意离婚
在回家的热切愿望驱使下,再加上政策方面的种种限制,让许多上海支边青年的“半钢”“混纺”家庭面临着两难的处境,甚至出现了解体的危机。
14团曾经让人羡慕的何立云、李雯兰夫妇,在上上下下的返城潮中也难以避免地出现了状况。眼看着周围的姐妹们纷纷要高飞了,李雯兰为了想回上海,跟丈夫闹得蛮厉害。何立云是开卡车的,又是热心人,许多回去的人都是他往车站送;李雯兰也要回上海,就坐在车的驾驶楼里不下来,非让他送她走,不同意就不下车。
如今坐在上海的旧居民楼里,何立云说:“你说我又不能打又不能骂,那怎么办,没办法。回城的话,开始有好多种,在顶替父母工作方面,又是‘双顶’,又是‘单顶’,这个项目多得很。她说要到上海搞关系,我开始不让她走,她硬要走。我的观点是,花钱是一个,再一个你回去不来了怎么办?小孩子怎么办?怎么不担心呢。她要去,从内心讲我不想让她走。回去办户口能不能搞成,也不清楚。”
坐在旁边的妻子李雯兰说:“谁不想回自己的故乡,尽管在外面结婚了,也想回上海。不但我想回,两个孩子那时已经送回上海好几年了,上学都在那边,你说我能不想吗?他不让我走有一个原因,我们在新疆,工作生活各方面都已经改善多了。我已经调到阿克苏,在政府部门当干部。他当个驾驶员在新疆是比较好的。再加上他的家人同学朋友都在新疆,他是不愿意走。”
何立云又说:“对于返城这件事,老职工也都同情,说让他们回去吧,毕竟上海人嘛,哪个不往好的地方走。像我本身也同情,虽然结婚了,你非要走就走,所以后来劝不管用了,我对她也不是很阻止。”
李雯兰不无遗憾地说:“我是下决心比较晚的,很犹豫,许多人走了好几年,我才开始办。就为了拿这个户口,我的党票都被废掉了。因为正好填了入党志愿书,后来清理拿户口的人,我拿了,入党资格就取消了。我们本来生活得很好了,我三十八岁,正好是往上提的时候。”
当时阿克苏管干部的市长找她谈话,对她说:“李雯兰呀,你在这儿我们也没有哪个地方亏待你,对你可以的,你为什么要调到江苏盐城去?”但是她脑子里根本考虑不进去这些了,就想着只要回上海,“能走一步算一步。”
实际上她在新疆已经是21级干部,办理调动,还落不到上海,要先落到江苏盐城的农场,降了三级,因为到了那边人家跟她讲:“我们没有这么高的位子给你呀。”
讲到这些,李雯兰眼眶有些湿了,她擦了一下说:“那时候后悔来不及了,人已经来上海了。后来明白错了,我不该来,人家说有得有失,我失的很多。如果我老公在那个时候要是硬拦我一下,就好了。”坐在旁边的何立云没有说话。当初他放弃那边已有的一切,随她迁到这边,或许失去的更多。
在返城这件事的选择上,心态是各不相同的。同样是“混纺”的韩培芬、白振杰夫妇,直到退休后仍旧住在农二师的21团。韩培芬坐在自家小院葡萄架下的小马扎上,笑盈盈地说:“夫妻两个都是上海的才好回去,像我老头子是北京来的,当时不行。我看他们别人走可羡慕了。后悔呀,后悔什么呢?后悔怎么没有找个上海人。”
那时候为了回上海,很多和本地人结婚的,先要解除婚姻关系,然后才能领到上海户口。在13团的何百成,也是已经提干调到了场部机关,组织科的民政干事来不及给那么多人办离婚手续,政委就跟他说:“小何,你过去帮帮忙。”何百成就临时被抽调过去。对于来办理的一对一对的男女,他们明明知道人家是因为要回上海才提出离婚的,但是还得按程序问:“你们为什么离婚?”一般都回答说,感情不和或者性格不合。
接下去的对话差不多都是这样—“真的感情不和吗?”“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没有。”
何百成仍然忍不住会说一句:“你们再好好考虑考虑吧。考虑好了再办也不会耽误。”但是他们都会当即说:“不用考虑,已经考虑好了。快给我们办手续吧。”
那么作为办事的还能说什么呢?何百成缓缓地把公章拿起来,往下一盖,离婚证发给他们,同时将结婚证从他们手里收回来。他不愿抬头去看那些人此刻的表情,特别是那些将留在这里的“另一半”。
这样帮了一整天的忙下来,何百成的心情实在不好受,他真切地感觉到,手里的这个章子一盖,“砰”的一声,一个曾经同甘共苦的家庭,不管他们出于什么样的现实考虑,至少在法律上已经破裂了。
像他们这样的选择,其实大都抱着能走一个算一个的想法。等一个走了之后,再慢慢想办法把另一个也弄回去。两个人所谓的“半钢”也好,“混纺”也好,“半拖挂”也好,按政策是不让一块儿回去的,就只好用“缓兵之计”,一个个地走。我先走,有条件了再把你带回去。
谁能想到若干年后上海的政策逐渐完善了,后来不管配偶是上海的还是外地的,只要子女在上海落户了,本人退休后都可以落到上海去。当年没有这个政策,不少人心里也知道很可能假戏成真,但是没办法,为了孩子,为了丈夫或老婆能回上海,你说另一方能不同意吗?
那情景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何百成仍然不免语气沉重地说:“假离婚是假离婚,但是也有弄假成真的啊。打个比方,两口子,我本来就对你不那么感冒,借这机会,为啥不离开呢?这是一种原因。另外一种就是说好了,我回去以后,先安顿,然后再来接你,但是回去了不来接你呢。有孩子的,会先考虑孩子,一般归上海人抚养,因为他或她可以把孩子带回去落户口。比如我是上海人,老婆是外地的,那就说好孩子归我。好,同意了,去把章子一盖,孩子归你了。”
但是有一点,何百成当时所经办的那一对一对的人,没有哪个因为办这个事打架吵架的;要不然的话,如果他们吵起来哭起来,何百成他们是不会把那个公章盖下去的。
临上车,朋友说你们恐怕走不了
在34团,进退两难的王祖炯跟爱人一商量,干脆咱们也去开吧!然后他就跑去隔壁保卫科的办公室开户口了。没想到这边刚开完,有个在机关的上海人,匆匆忙忙跑来,他在师部有朋友来电话,说这是骗局,单方开的户粮关系,到上海不接收,千万别动。
一些机关和连队的干部正在保卫科呢,一听到他这么说,马上都撤出去了。王祖炯也赶紧把户粮关系退给人家,不要了。这情急之下的一念之差,有时候就会改变人的一生。从此他留了下来,直至在兵团日报副总编的任上退休。事实上,第二天清早,解放军一个连进驻了他们34团。
那天,领到户口的人们归心似箭。但是,他们距离如愿以偿还有很长的路。接下来的命运,似乎注定了还要充满跌宕起伏。
不少抢先拿到户口的,成群结队,拖家带口,想方设法赶往汽车站、火车站。家里的东西已经悉数变卖,身上带着仅有的财物,大人孩子一起向车上挤去。
余加安一家算是动作最快的,他们从铁干里克附近的34团出来,第一天先到库尔勒,第二天到托克逊,第三天上午赶到乌鲁木齐,当天下午他把东西慢托托掉。再过一天,就不让慢托了,他又把剩下的东西多花点钱用快托托运掉。他上午刚办完,下午又不让快托了。没地方睡,就睡在火车站,里外都是人,大部分是上海人,打着地铺,一家一家的。
12月26号这天一早,余加安一家在车站里等着上车,一个朋友急急忙忙地经过,看到他,马上凑过来低声跟他说:“余加安,你们恐怕走不了了。”他问:“为什么?”那人说:“可靠消息,你可别告诉别人—马上要军管了!”没想到平时蛮谨慎的余加安说:“不管它,走!”他当时心里就一个念头,军管归军管,我们还是要走的。
结果呢,他们一家坐了上午发出的列车。而有的人自作聪明,说去上海的车太明显,万一被拦下来怎么办?不如先买票到郑州,再从郑州转车过去,你总拦不到吧。可事实上呢,到下午就开始拦了,不管去哪儿的车,都走不成。
在农一师那边,14团的那批人走的时候,何立云开上卡车去送他们。送到阿克苏的汽车客运站,哎哟,整个车站这是怎么了?一看,全被部队和公安围住了,谁也不准动,谁动,那就可能是一枪。何立云他们吓得动也不敢动,连解手都不敢下车去解。
差不多可以肯定,在阿克苏这里发生的事态,随时都会往中央汇报的。返城请愿的另一个积极人物杨清良,在阿克苏事件之前回到上海做手术。当他收到同伴从新疆发来的电报时,意识到局势可不那么简单了。那封电报的内容是这样的:“户口已发,人已解散,会谈开始。”
杨清良连发三个加急电报,给在阿克苏的欧阳琏,他说的是:“户口已发,人已解散,哪还有会谈必要?速归速归速归。”杨清良认为,在新疆那边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剩下的问题是大家回上海以后要办的事,也就是跟上海方面沟通接收的事。
但是此时,欧阳琏等被推举出来的代表,正期待着与有关领导就返城后的安置进行下一步的商谈和敲定。1980年的12月26日凌晨,他们等来了完全相反的结果。
时至今日,满头银发的欧阳琏描述起来那一幕,已经很有点像电影情节:“这个时候,我仔细一听,房子上面有人踩着雪,嚓嚓的声音,后面窗子也有声音,前面院子也有声音,都听到了。我到门口,还没推门,哗啦,枪管扎进来,从玻璃上扎烂了。我把门一推开,要倒水的盆就摔在门口,肩上吃了一枪托。是解放军。‘进去!’把我推进去。一个穿四个口袋军装的干部站到面前:‘欧阳琏,你被逮捕了。我们以中央的命令逮捕你!’”
当时在阿克苏农垦局任副局长的赵国胜说:“问题闹大了,来个戒严。这一戒严,把阿克苏闹回城风的头头都抓了。”
他们几个被逮捕了,后来判了刑,布告在上海都贴出来。余加安他们回去以后,就在街上看到了布告。
没走成的人,户口都收回去。但这张户口是真的,并不是假的,因为它确实是有关部门开的,公章都是真的。王祖炯说,开的户口和粮油关系,那都是国家正式的户粮关系,谁也不可能有这个东西,只有国家机关才有。拿上这个不就可以回家吗?但是不行了,不让走,这个东西要退回去作废,没走成的就不能走了。
应该说,这些上海人的回城问题确实比较特殊,特殊在哪里?就在于上海支边青年有将近十万,而其他地方来支边的人都很少,比如宁波一千人,温州五百人,当地很容易就接收回去了。而上海的人数太多,当初是在几年间陆续离开上海的,到这个时候全都要马上回去,并且都已经添丁进口了;又赶上拨乱反正,各个时期出去的人都要回来,上海市一下子怎么接收得了?
事态急转直下,整个阿克苏地区宣布军管。一些人已经侥幸走掉,一些人被截了下来。大批刚刚卖掉家具,准备举家返城的人,又回到了团场四壁空空的家。
从当年的文件记载看,单方面给上海支边青年发放户口的举措,很快被中央制止。相关规定中有这样的表述:已婚的“双上青”一方过去办理了退职、病休手续,另一方符合其他条件,要求双方调、迁回沪的,当前要积极做好他们的稳定工作,待与上海商谈后进行处理。
欧阳琏他们几个被逮捕关起来以后,中央有个91号文件,核心内容是,少数符合条件的人可以回上海,绝大多数不合条件的要继续稳定在新疆。上面还说,欧阳琏是个坏头头,你们有坏头头了,已经签发的户口必须作废。
在瞬息万变的时局中,本来还有着另外的可能。当年杨清良先期回到上海之后多方走动,打听到重要信息,有关方面对安置将要从新疆回来的人,已经有所考虑和准备了。实际上,上海正处在大发展的阶段,需要人力。已经在讨论所谓的“三个山”:上海的金山,需要大量招工;上海的宝山,当时已吸收五千名四川民工,而需要的人数远不止如此;如果再不行,上海有个后方基地在外省市,梅山。所以金山、宝山、梅山,回城的上海青年可以往这“三个山”安置,上海已经在讨论。结果新疆那边一军管,一下子全停了。
南疆实施戒严,所有的交通要道不准通行,不让上海人出去,派部队把守大河沿火车站,不让上火车。拦回来的人怎么办?其中还包括教师、医生、技术员、机关干部、连队干部。只要是这几种身份的,截回来全部集中到远离农场的一个水库,大西海子水库,到那儿去劳动,反省一段时间。
那段日子,团场、连队的高音大喇叭都在广播,宣布户口作废。山口给卡住,所有的人跑不出去。但周敦福他们那个连队的地方可以翻山,他和两个人躲在卡车底下出了警戒线。然后司机叫他们步行,车子开过去,他们翻过山,车在那边等着。
比当年离开上海时难过得多
终于坐在火车上的余加安,看着车窗外掠过的旷野和村庄,就在想,这是要回家了,要见到父母了,自己的孩子将来也可以在上海了,一家人都在上海了,以后再也不用回来了。
等到那次的风头过后,大批的人还是走了,或者说能走的人还是走了。因为大环境和人们的观念都在改变,闸门已经打开。
确实,这些返城的人,大家都说总算离开戈壁,离开农场了,总算可以回上海了,要走的人都是喜形于色;可是,等这些人一上了卡车要告别那片土地的时候,全连的人,车上的哭,车下的也哭,那种心情比当年离开上海时要难过万分。为什么?因为已经和这些人、这片土地结下了深深的感情。
此后的几年,一车一车的上海人陆续离开。各个团场、连队都处在兴奋与不安的躁动中,那么多年同吃同住同劳动同甘苦的人们,作出了不同的选择。这也就决定了他们将会有着不同的未来。
留下来没走的人,不少是工作岗位比较好的,比如医生、教师、干部和技术员。在乌鲁木齐的兵团档案室里,可以看到一些相关的材料和图表。按照1983年的统计,仅在农一师的上海人中,有2641人提干,283人做医务工作,767人从事教育工作,231人在科技岗位。
到70年代末,在新疆的上海支边青年中已经有许多当上教师、医生、护士、统计、会计、技术员,有调到机关的、提拔到管理岗位的,也有调到各级文工团、宣传队的。像开拖拉机、开汽车的等等,很多基层岗位也都是培养出来的上海人。
就像姜步宏的情况,当大家急于返城的时候,他的户口其实也拿到手了,后来不走又退掉。因为好不容易从农工转为教书的,来之不易,考虑到一旦回上海以后工作在哪里?房子在哪里?决定还是不走。后来姜步宏一直到在团场的领导位置上退休,他说:“现在团场的这批领导,谈起上海人,他们也会由衷地表示敬意,因为他们念小学、念中学的时候,几乎都是上海人在当老师。我自己就做过多年的老师和校长。”后来那些年,有上海人当老师的团场,高考的升学率几乎达到百分之八十。
那时,毛国胜在农三师的团场学校担任初三班主任,他所在学校的上海教师走掉了大半。而出身官僚资本家的毛国胜,经受了历次运动的影响,不得不做事谨慎。面对多变的返城形势,他们夫妇虽然是“双上青”,但是格外冷静地选择留了下来。
知道老师们都在离开,学生们很难受,有的流泪,有的还给老师送东西,尽可能把自己家里微薄的东西送一点儿。但是他们不能说“老师你不要走”,家长给他们讲过,小孩子不能那样说。当时毛国胜夫妇两个都是上海人,都做教师,却留下来,在学校里属于少数。
实在讲,他们选择留下来,并不是对回上海不动心,而是因为认真考虑过之后觉得没有条件。从双方的家庭看,都既没有“双顶”也没有“单顶”的机会,就是说没有顶替父母工作的可能。所以家庭状况和自身性格,不允许他们冒险去拿个“袋袋户口”,意思也就是户口装在口袋里,管它有没有着落先走了再说。他们决定留下来,当中有对学生感情的因素,也有自身理智的考虑,更多的恐怕还是现实的无奈。
在各个团场,一些连队几乎走空了,地里拖拉机没人开,学校里的课没人上。确实,上海人的大批离开,一段时间里对兵团影响很大,相当一部分骨干走掉了,医院的、学校的,走掉了很多人。而剩下的老职工们很朴实,理解上海人想回家,虽然舍不得他们走,但又不能劝他们别走。就把上海人拉到家里去,把家里过年一直没有吃的腊肉烧了给他们吃。也送不出别的,弄点棉花套送给他们,回到上海了,可以做被子什么的。
到1980年底,仍在新疆的上海支边青年,由当初的总数97048人减少到49599人。1982年,新疆生产建设兵团重新恢复独立建制,这时候随着大形势的变化,兵团在各方面开始出现发展的转机,需要更多的人才。然而,许多上海人已经在返城的大潮中离开或将要离开了。
我们走访程均友的那个黄昏,已经七十多岁的老连长程均友站在大田边上的树下望着远处,缓缓地说:“那边就是我们青年一队的地。原来我们青年一队二百多人,以后调出去一些,剩下一百七十多个。最后返城都走了,没有了。”
他把目光收回来,又说:“开始不理解,他们在这儿这么长时间了,都走了咋弄?我当连长主要考虑生产,他们走了我的生产咋办?有这个想法。实际上我也同情这些人,你想想从恁大个城市来到戈壁滩,能坚持一二十年不错了,确实不错了。你叫我要是生在上海,那就不一定能做到。这个东西,人比人,都是人。唉……”
当初,那些抢先登上火车的人,终于踏上了重回故乡之路。这是他们多少次往返的艰辛旅途,也是他们留下了多少情感纠结的旅途;而这一次的回家,直至今日对于他们,仿佛还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的难以忘怀。
一直在偏远的北塔山牧场做“马背医生”,到退休都留在新疆的李梦桃,曾经看到那一幕,当别人返城的时候,他正好因为探家也到乌鲁木齐车站,所以也要坐发往上海的52次列车。当时他看到那些从南疆来的人,用扁担挑上自己那点家当,携儿带女,纷纷从车窗硬钻进去,硬塞进去。
34团有个比较特殊的上海人,叫聂崇良,他出身上海有名的大资本家家庭,后来他又被打成反革命。因为他是在劳改农场,所以形势一变,他反而是最先跑回去的。他的切身经历是,当时火车里连行李架上都是人,根本不能走动。他就在厕所旁边站了三天四夜,脚肿起来,鞋带全都绷断了。
余加安虽属幸运,但说起那一路上的情形,仍是心有余悸的样子。他表情痛苦地说:“那就像是逃难啊,大人孩子,加上东西,车厢里全都塞满。我跟你说,整个那几天大小便,吃饭,不知道怎么过的,人就一直蹲着。如果谁非要上厕所不可,唯一的办法,只能从人的头顶肩上爬过去,好不容易等啊爬啊,才能到厕所门口。我就是在厕所门口抱着孩子,没有水,一直坚持了三天四夜。”
这一路火车上的煎熬,让所有的人都要崩溃了,只是靠着回家的信念在顽强支撑。他们怀里紧揣着宝贝户口,内心渴望着重新成为上海人。但是,他们很快将被告知,按照对应的政策,那些户口还将细分成所谓“双顶”“单顶”,或者是没有工作可顶替、只能揣在自己口袋里的“袋袋户口”。
之后的岁月里,由于全国各地知青返城已成定局,对新疆的上海支边青年返城的政策也逐渐放宽,更多的人按照“顶替”条件陆续回到梦寐以求的上海。而仍然不符合条件或是有其他原因的,就继续留在新疆,许多人直到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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