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他乡:上海青年支边往事-婚恋,剥树皮的谈情说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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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三年供给制,一律不许恋爱;这孩子有很多阿姨,但是不知道哪个是爸爸;一个婴儿在那儿,都不清楚谁生的;兵团一大怪,大姑娘一般不对外。

    将近十万的上海支边青年,就这样继续在天山南北经历着战天斗地的生活。他们确实如各级组织和领导所期望的那样,开始在大漠戈壁的深处扎根。伴随着岁月的推移,在艰苦的环境和劳作中,在远离家乡的土地上,青年男女感情的种子也是要播撒,要萌发,要开出各式各样的花;随之而来的,还会在这里生根,在这里结果,直到在这遥远的地方落户安家。

    不管抓到没抓到,开除撤职

    说到男女婚配的话题,老职工子弟何立云还是大实话:“说实在的,人这个东西,你光男同志在一块儿干活,他兴趣不高。到了年龄,第一个就是要讨老婆,没有老婆不高兴。像50年代兵团第一批的人,在婚姻方面不少就是分配的,把内地动员来的姑娘,比如湖南来的姑娘,分配给哪个团长、营长,一个配一个,愿意不愿意再说。当然有的工作方法好的,就专门把差不多的配合在一起,让他们自己再慢慢磨合,交往一下,沟通一下,然后结婚。”

    新疆去的王祖炯从一个初一学生到靠自身努力,做了宣教科的干事,直至做到《兵团日报》的副总编,工作的需要,加上善于观察,使他了解的情况比较多。据他所知,动员上海青年去新疆支边,当初做计划的时候,就是要女的尽量多于男的。原因是新疆那边原来男的少,女的去了以后,除了稳定上海青年,还能缓解上海青年之外的配偶问题。所以每次动员招人的时候,总是要想办法多招一些女青年。

    去的头几年大家都还小,连队里开会的时候总在讲一个问题:一律不许谈恋爱。是否有文件规定大家不清楚,但肯定有这样的要求,开会也正式宣布过,头三年供给制期间不允许谈恋爱,更不许结婚。可是慢慢的,也约束不住了,毕竟都是这样同龄的男男女女,有交往的需求。但是如果发现了,就算是作风不正派,可能要把男的关几天禁闭。

    除了上海男女青年之间不准谈恋爱以外,还有一条也很严格,就是其他地方来的人要想和上海青年谈朋友,那也不行,一发现就要受处分。拿农一师14团来说,很多各地来的青年一直表现很好,当排长、当班长,就因为和上海青年谈朋友,人家反映有不正当关系,比如说和上海女青年搂搂抱抱,不管是抓到没抓到,是团员的开除团籍,是排长的撤销排长。有的撤职了,有的连党员也给抹掉了。

    还有个别女孩子肚子大了,事情瞒不住,要生,怎么办?不像后来做个人流,那时候没有办法像现在这样去医院做人流。没结婚,生下孩子谁养?跟谁发生关系的,都要当成一个恶性事件查清,当事的男方劳改、判刑的都有。对各级组织来说,因为上海青年支援边疆十万人,是一项非常重要的政治任务,所以要求,凡是干部在上海青年身上犯作风问题的,一有发生,马上撤职到底。

    在34团有这么一对,男的在上海是社会青年,之前已经在家待业多年,年龄相对比较大。他和一个女青年两人好上了,好得不可开交,最后偷吃禁果,发现女的怀上了。怎么办?正好赶上报名去新疆。他们想的是,离开上海,起码不丢人了,到新疆那么边远的地方就没人管那么严了。1963年两人都到了新疆,次年生下个儿子,是这个团一千七百多个上海青年中,唯一进疆就怀孕生孩子的。

    但是没想到的是,怀孕了也不准他俩结婚,生了孩子照样不准结婚。有明确规定,三年不能谈恋爱,不能结婚,你生孩子还行?不行。于是这女的还在集体宿舍,带着孩子,其他女同胞也都帮她带。这孩子很小的时候有很多阿姨,但是不清楚爸爸是谁,因为爸爸不能去管他,只能有时候偷偷帮着提点水放到门口。

    在新疆的大漠戈壁,和上海青年一起劳动的,还有历次运动中所谓的反革命、右派分子以及各种劳改犯。在兵团,习惯上把刑满或解除劳教人员称作“新生人员”。上海青年头三年的每月津贴,是供给制的三、五、八块,而新生人员作为农场职工拿的是几十元的工资。结果就有一个上海女青年和新生人员生出了事端。

    这是在农一师5团的事情。安康他们班有三个刑满的新生人员,岁数都比较大了,带着他们上海青年劳动,教他们劳动技术,像平整土地,怎么看这个地等等技术活。教的过程中呢,这些人就要跟上海青年打交道,那么就出了一些事情。

    一个支边女青年和一个放牛的新生人员不知怎么挂上了钩,说是谈恋爱,有的说她认他做哥哥,看到她去放牛的地方去找他。后来这个女的例假不来了,很快在宿舍里传开。结果不久人们发现,放牛的新生人员自杀了。他无法面对后果,这样也就等于把罪责都自己承担了。事情一闹大,团里政法股的股长跑过来,开大会,把手枪往桌子上一拍:“不像话!刑满出来不好好改造,还敢跟上海女青年搞七搞八!”最后结论,宣布那个放牛的新生人员畏罪自杀。

    有一次,在女青年多的连队,有人发现婴儿放在厕所里面,她们吓得不得了,因为不知道是谁生的。也没有人告诉女青年一些基本的生理知识,一个连队有几个人,在那时候先后怀孕了。怀孕以后,没有结婚证,找上级领导去申请,都不给批。只好还是各自住在男女宿舍的大通铺,两个大人还是分开的。生了小孩,坐月子也是在集体宿舍。女青年们下工了轮流抱着孩子玩,一天到晚把小娃娃当玩具一样。有时当妈妈找不到孩子了,到处找,孩子在谁的手里也不知道。一般出了这种状况的女青年,就都别想再进步了。

    女的省下包谷馍给男的吃

    十几、二十岁的姑娘小伙一起朝夕相处,甘苦与共,尽管是在半军事化的管理之下,两性的吸引无论如何还是会顽强地悄然滋长。当初刚到团场的一个阶段,纯粹是一种男女生之间的友爱,后来长年进入生产和生活状态,年龄在增长,身心在成熟,互相间越来越有吸引力了。本连队的,往往在劳动中结下好感,当然还是很单纯。

    男青年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得最多的是帮女青年干一些重活,比如春耕、秋收、冬修水利这些“会战”的时候,具体到挖渠、挑土这些重体力的劳动,男青年的都会多出力,减轻点女青年的劳动强度。这个过程中,就开始萌发感情,尤其年龄大一点的就偷偷谈恋爱了。

    朱静华说出了上海女青年的一种心态,为什么到了新疆几年以后,女的都急着要谈对象,甚至想早点嫁人?因为有时候生活艰难得真是没办法,光是冬天到井台提水就很艰难,旁边的冰比井台还高,一不小心就可能滑下去。所以很多事需要和男青年来互助。

    进入十月份以后,不少地方就要穿棉衣棉裤了,这时候取火怎么办?要劈柴,柴火也都是自己背。从工地下班以后,每人带着一根绳子,不管身体怎么样,都得背,因为都没结婚,集体宿舍,每人都要背。好多女青年到后来没办法,觉得难以承受,早早就想找个男的结婚。

    在团场的生活有个特点,不管冬夏都没有自来水,是要提水的。男的比女的力气大一些,真要碰到休息了,都是女的在洗,男的提水。开始也不是什么谈恋爱的事,就是女的帮男的洗衣服,男的帮女的提水。提着洗着,感情就到一块儿了。

    另一方面,男的吃不饱,女的省下来包谷馍给男的。好多女孩子都这样,把馍掰开,吃上一半,还有一半呢,有的时候马上分给男青年,或者晒成干,到时候再给男的。34团的王祖炯记得,她们五个人领了五个包谷馍,吃三个,凑下一两个整的留着,切成片搁炉子上烤一烤,然后一包一包地给男的留着,那东西真的是比什么都香。

    可以想见,这其中的心思是细腻而亲切的。美好的记忆总有些相似,毛国胜说起来,为了不让男的面子上过不去,她们不是给男青年送去吃剩下的,而是她们十二个人合着吃八个馍,剩下四个整的端去,放在男青年地窝子的门外面,然后叫一下就走了。这时屋里当班长的出去一看,就明白,这馒头是给他们的,兴高采烈地拿进来,大家马上分了吃。有的人可能边吃着格外香甜的包谷馍,心里边浮现起丰富的联想。

    据安康讲,因为谈恋爱结婚是违反纪律,所以开始都必须偷偷摸摸,就是你下班的路上跟我使个眼色,找机会低声讲一句,今天晚上在哪里等啊,或者怎么样。然后晚上就各自溜出来到那儿碰头,无非是林带里,包谷地里。结果,连队附近比较隐蔽的地方都是男男女女,都谈不上多隐蔽了。一对一对的,互相如果看见了,你不讲我,我不讲你。

    互相有点意思以后,比如女的大一点,男的小一点,就姐弟相称;男的大一点,女的小一点,兄妹相称。这样相称着,随着时间的推移就成一对恋人了。而且上海青年恋爱选择的范围很小,首先因为一个农场就孤零零的,周边没有多少居民和社会环境,到另一个团场起码几十公里,基本上不可能跨团去找对象;其次,即使在一个团,每个连也都是相对独立的一大片,不大可能跟另一个连队的发生密切联系。除非那个连队有自己青梅竹马的同学,这样走动走动,才有可能,一般都是在本连队里面各自物色对象。

    俩人做小锅饭,就有点意思了

    到1968年,对这些上海青年的三年供给制已经陆续解除,他们的身分转为拿工资的农场职工。随之解除的还有禁止婚恋的约束。艰难的环境里,互帮互助的男女可以正常开始他们那个年代特有的恋情了。

    一谈恋爱怎么办呢?都是集体劳动,住集体宿舍,只能是收工以后到林子里面,麦场垛后面,尽量找人少的地方,两个人就这样幽会了。

    无论在这个世界的哪里,男女之间总是这样吧。不过,在这里的恋爱形式,实际上是很平淡很含蓄的。当时有一种说法叫“剥树皮”,一说“剥树皮”,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两个人去找个地方,悄悄摸摸,到林带里走一走。他们种的树已经形成了防护林,到里头走一走,说说话,然后不知不觉停下来,站在一棵树的边上,手扶着树扒拉扒拉,有话没话都无意识地剥剥树皮,假如停的时间长,那棵树就可怜了,这就叫“剥树皮”。

    后来更进一步了,还有一种说法很形象,叫“吃小锅饭”。要是看到某个男的和女的,他俩在那儿开始弄小锅饭,之后在一起吃了,哎,这肯定有点意思了。比如劳动回来,都在屋子门口,然后你就看吧,搞两块土坯一支,上面放个小锅,上海带来的钢精锅,弄了一点什么粮食,搁里头煮煮,或者擀个面条,在那儿下下。两个人忙前忙后的,像个小家庭,吃好,刷干净,男的走了,或者女的走了。就这样,这就说明他俩已经有点意思了,别人一般不会再插一脚。

    34团的李小女,后来成为从上海一起来的余加安的妻子。她笑着说:“实际上说起我谈恋爱,真是前世有缘了,脑子里本来没想过要跟他谈。他们都是单身汉,他们一顿一个馍,吃完就没了,吃不饱。但是他们有时候肚子饿了,一下子吃两个,中午把晚上的定量都吃掉,到月底就没饭票了。我在托儿所工作,托儿所里呢有三个女的,包谷粉可以秤一点回来自己做糊糊。我们女生觉得他们怪可怜,有时候他们没吃的,我做点糊糊,叫他们五六个人来,他也一起来,到我们托儿所来吃点。这样子,我和他就慢慢熟起来。”

    在这样朝夕相处的劳动、生活中,到了一定年龄,男女产生感情,谈恋爱,是很自然的。所以他们那些人普遍谈恋爱比较早。一是单调,寂寞,劳动强度大,需要感情来调节;再一个是吃不饱。一恋爱结婚有个好处,比如女青年和老职工结婚之后,有了家,不用再住几十个人的大屋,可以在家里烧饭了。集体是吃大锅,每顿定量就是一个馍,自己开小灶,把粮食拿回去自己做,灵活多了,就可以烧包谷糊什么的,或者在家里擀点面条,改善改善,把肚子撑一撑。

    那么就冲着这么个好处,都想早点结婚。早点结婚,最起码可以在家里擀面条吃。不然的话很想吃面条的时候,还要医务室开病号饭的条子,连长不签字不批就吃不成。连长审批好了交给伙房,伙房说今天给你吃一天病号饭,成了很大个事。

    一定要找个出身好点的

    “文革”以后更加强化的唯成分论,使得人们的家庭出身,往往成为男女选择对象的首要条件。当年,上海姑娘韩培芬和同是支边青年的北京小伙白振杰,不知怎么就走到了一起。

    他们直到退休后仍住在农二师21团的平房小院里。韩培芬依旧是单纯直率,她说:“恋爱这个事嘛怎么说,实际上我跟他以前,我都谈了好几个。你知道吗,以前找的几个都是上海人,可好了。找的头一个你他实话说了,他爸爸是国民党警察在台湾,那时候成分特别重要,我又在值班连嘛,值班连就是武装民兵连,好,我就不同意。后来等过了可能一年多又找了一个,医院的药剂师,你看多好。谈了半年,快成了他才说他是右派,我又不能要,你看那时候成分多厉害。后来就找的现在这个,虽然家庭出身也不是劳动人民,但没什么历史问题,跟他一谈就成了。还是姻缘,我信这个。”

    不单出身好的人不选择出身差的,像许多家庭成分差的上海女青年,选择对象的第一标准,也是只要对方出身好一点就可以。这样的话嫁过去,家里人不挨批斗,本人不挨整,以后的日子才好不再受什么影响。

    从韩培芬家再过去几排平房,是徐佩君的家,她也是在兵团结婚生子扎根的一例。她说起了自己的切身经历:“人家给我介绍的一个山东人,老职工。总的来说,我们那个时候不像现在考虑各方面条件,我们只要人老实,出身没问题,对自己好就行了。我是这样想的,自己家庭成分不好,我父亲是资本家呀,那不是在淮海路都有房子嘛,所以我就要找个成分好的。”

    王祖炯的父亲早就被打成反革命,到“文革”的时候家里处境就更惨。在这种情况下,王祖炯本来交的一个女朋友离开了他,人家出身很红,这对年轻的他打击特别大。幸运的是,后来遇到的爱人恰恰在他最低谷的时候,跟他好了。两个人是在团场演出队结识的,他爱写东西,她能唱会跳,经常在一起排练自编自演的节目,互相就很有感觉了。她父母是早年从湖北武汉来支边,她从小跟着父母进疆。可是她父母得知王祖炯的家庭情况以后,担心女儿跟一个家庭不好的人会受苦,为让女儿改变主意几乎要跟她断绝关系,当然后来还是皆大欢喜。

    在农一师14团,应该说李雯兰是个比较出众的上海姑娘,她嫁给了团场干部的子弟何立云。因为她当初到新疆去,是自己特别积极报名的,在街道甚至区里的影响比较大,既然去了,她就暗暗下了狠心,一定要在新疆这边扎根。再加上她总觉得,上海人里面好多都是出身不太好,她自己的父亲更是个右派,所以她早就想,一定要找个出身好一点的。

    当时人家给牵线的不少,但上海人被她排除在外,正好有人给介绍了何立云,他爸爸在同一个团场当营长,他是开拖拉机的,后来他进步挺快,又开上了汽车。李雯兰花了好几天认真思量,以前她就知道何立云,看他比较忠厚老实,家庭也可以,工作又好,既然他那边主动托人来介绍,那么她就同意处对象了。

    说到拖拉机手,无论在哪个师哪个团的人都知道,能够开拖拉机,甚至开汽车的,还有能调到卫生队当医生护士的,到学校教书的,能够进机关做事的,哪怕是当招待员,这些都是人人羡慕的工作。说白了,找对象都加分。

    心直口快的韩培芬说得直接:“那还用说,我跟你讲,像开拖拉机的,医院的,护士什么的,要么当个小干部的,那都是很吃香。谁都想找个条件好的嘛。”

    朱静华给了进一步的解释,一般来说,女青年都希望嫁给驾驶员。如果嫁给驾驶员,觉得好像挺有面子,而且挺吃得开。为什么呢?驾驶员经常跑外面,灰色收入比较多,总有人送东西的,不是光靠那点工资吃饭。而且人缘比较好,因为大家出去,全都找他们搭车。所以驾驶员的关系比较广,谁能嫁给驾驶员,那她的档次就比较高了。

    另外在女青年眼里比较好的,就是嫁给技术员,农业技术员、畜牧技术员都行。那批技术员一般都是浙江来的,他们来的时候也都单身,中专毕业或大学毕业。所以嫁给这样的人好像也幸运一点,档次高一点。

    其次还有一种,嫁给稍微有点技术的,比如在连队承担点技术活,而不是一般的农工。再下来呢,就是女的自己要求比较低,只要能比在连队集体伙食好一点的情况,就愿意嫁了。

    别的不说,大家在心里公认,同样是职工,开拖拉机的确实不得了,他的身份特征是相当明显的。在大田劳动的时候,大家最希望干的一件差事,就是给开拖拉机的送饭,送的白馒头他吃不了,人家也不太在乎,那么送的人就能留下一个两个。所以说无形中,开拖拉机的好像蛮风光。女青年也都喜欢和开拖拉机的打招呼,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搭上一段路。一爬上高高的拖拉机,坐到上面,视野马上不一样了,人的精神也和在下面走路的不一样。

    在14团的欧阳琏也说,每次拖拉机开到我们连队,驾驶员是要当菩萨供的。为啥,你照顾好他,他给你把地犁得深一点,种播得匀一点。所以你一定要照顾得好,如果还是给人家吃一样的包谷馍,对不起,犁地就在表面拉一条线走了,你接下来还得再去求他不是吗?

    上海是中国第四大城市吧

    上海的高兴花园小区,眼下已经是个比较老旧的居民小区,那些红砖楼房大约建于20世纪80年代,这里的居民有几十户是从新疆兵团退休回来的人,何立云、李雯兰夫妇是其中一家。李雯兰当年的选择让不少姐妹羡慕,因为谁都知道这个漂亮的上海姑娘,嫁给了团场干部的子弟,先开拖拉机又开汽车的何立云。

    那天上午笔者找到他们家的时候,李雯兰去参加街道的一个组织活动了,何立云坐在楼房一层的小院里,穿件白圆领衫,面色黑红,依旧身板结实。

    等着李雯兰的时候,他先聊了起来:“这样说吧,上海青年到我们那个团的地方去,女的反而比男的多,多了以后呢,就是各个行当都要培养上海青年,像开拖拉机、开汽车、当干部、当老师,都要培养。所以在我当时开的拖拉机上,要配六个上海女孩子,让我带她们,我一直和这些女孩子在一块儿工作。”

    他接着说:“这种情况下,也好也不好,有个什么问题呢?弄得不好你就犯错误了。男女在一块儿,都是十七八、二十岁的。那个时候要求很严,要是有男女关系,那都要开除,甚至判刑,压力多大。所以说我很谨慎,尽管有女孩子要给我洗衣服,我都不让她洗,自己洗。工作关系就是工作关系,和她们分得很清。”

    何立云后来从拖拉机手,又坐上了卡车司机的驾驶座。这么好的条件,自然周围有不少人给他介绍对象。而他中意的,是上海姑娘李雯兰。

    正在和他说话间,李雯兰回来了,还买了好多菜,中午要招待我们。何立云很自然地起身把中间的座位让给了她,看起来谁是家里的领导还是很清楚的。

    李雯兰接着何立云的话头说起来:“规定上海青年不能和当地的谈对象,那一年他本来被报上去要评农一师劳模的,就为了和我谈,当天晚上领导找他谈话,他没转过弯吧,劳模给拿掉了。所以我感到心里很内疚。我呢,比较注意影响,也不敢和他多接触,知道这种事情自己要避免一点。”

    李雯兰停顿的时候,何立云在旁边插话说:“我们外地人找上海青年,也有各种想法。我呢因为脑子比较开放一点,我想上海人毕竟是大城市,那时候我知道一点,上海可能是中国第四大城市吧,也可能是第二大城市,这么大的城市,肯定人的素质各方面很好的。不过当地很多人也议论,反对我们找上海人,说上海女人娇气,养不好,而且也不会做事,大家头脑中有这个观念。”

    李雯兰又说:“那时候心里是想接触。有一段时间他调到我们那个食堂当司务长,我去打饭,他冲我笑笑,我冲他笑笑,也就这样。那一年我不是开拖拉机吗,得了阑尾炎开刀,享受病号饭,有时候他给我端来。一端来我们宿舍那么多女的,都是上海人,跟我开玩笑,哎呀,何司务长很关心你嘛,什么什么的,把我们往一起说,其实她们都看出来了。”

    李雯兰和何立云处对象,上海的家人不知道。她妈妈不让她在新疆结婚,寄了八十块钱来,叫她务必尽快回一趟上海。因为她妈妈在上海叫人给她介绍了对象,想让她回上海见见。那次如果她回去,也许跟何立云的这个姻缘就不成了。她没回去,在那个年代,她也是害怕,别人已经知道她和他好了,所以不敢那样做。她想着先和他结婚以后,将来回家再讲清楚吧。

    那时候她所在的机耕队的领导跟何立云比较熟,都找她谈话。对她说:“小李呀,你要不找何立云,等他跑了,你再找谁?谁有他这么好?人家家庭各方面都好得很哪。”讲实在话,李雯兰也是想不到若干年后能返城,没想过还能回上海。

    他们结婚没多长时间,她就听见有人说:“你上海人怎么不找上海人?找个‘小土块儿’。”有的心里不平衡的把老职工子女叫“小土块儿”。还有一些上海女青年,她们开玩笑说:“你李雯兰不要太好了!”意思是她家何立云条件好,当司机,她总是沾点光的。因为她各方面条件比人家优越一点,人家这样说也是羡慕吧。

    确实,不止一个人说起来,当初开汽车的司机在新疆,那给个县太爷都不换,是极好的差事,在团场也不是一般人都能有机会做这个的。整个团场虽然足够庞大,但没有几辆汽车,像何立云能开上大“解放”,这么好的条件毕竟不多,所以李雯兰可以说比许多女青年都幸运。

    老职工是50年代来的,那时候肯定男多女少。上海青年是60年代来的,上海青年一来,女的比例这才多起来了。

    上海青年是第四年拿工资,扣除伙食费和买必需品的花费,手上没有余钱,没钱就不好成家。老职工尽管工资也不高,但因为他一来就是拿工资,这么多年下来,手上总有个一二百块积蓄,那好办多了。

    一个上海支边女青年,宁愿嫁给“925起义”的老兵,就是1949年9月25日被共产党收编的国民党老兵。虽然俩人年龄差距很大。因为女青年不愿意总是住在那地窝子里,就想早点有个小家。在南疆,到70年代末,集体住地窝子的还大有人在哪。

    照韩培芬的说法,上海女的,大城市来的,自己也就是仅仅有这么一个身份上的条件。想找个老职工,或者是老职工子女,有个依靠,礼拜天什么的可以到男的家去吃点好的,就这个想法。在老职工家,像包谷面可以改善一下,蒸发糕,做包谷鱼,熬包谷糊糊,炒点菜,或者凉个拌菜,都可以的,能丰富一点。

    也不是说谁嘴特别馋,而是因为太苦了,到老职工家,多少可以改善改善。再想想以后生了娃娃,也有老人给带,女青年就是抱着这种想法找老职工的子女。这些是最实际的,上海人找老职工好多人就是为了这个。老职工也喜欢找上海青年的,如果是子女年龄合适的,也喜欢子女找上海的,毕竟人家是大城市的,儿子要是找了她,今后可以一起回上海,会有这种想法。到时候是不是真的能回上海,虽然不好说,起码探家的时候能带回去了。

    听见洞房里是又哭又闹

    农二师34团地处塔克拉玛干沙漠北缘,塔里木河的末端。他们那个地方,在当时的状态下,男的找配偶就很成问题了。之前在新疆就是男多女少,尤其兵团,由老部队组建过来,百分之八九十的光棍儿汉,在老家没结婚,很早就当兵出来。支边青年本来男女搭配得比较合适,但是到了那边以后总的比例还是男的多,而且女的有些嫁到地方上去,或是想各种办法走掉了。

    王祖炯待过的一个连队是放羊的畜牧连,很艰苦,女的更少,放牧长年不见人,没机会谈恋爱,没处找配偶。好在团场职工如果找外面乡下的,在那时有个最吸引人的条件,就是外面的女子只要嫁到农场来,就可以录用为国营职工,只要一起参加劳动,就能拿工资。

    现在说起来,三十多岁的男青年没结婚还是好年景,但那时候三十多岁没结婚就显得很怪了。别人就会帮他介绍,但是偏偏这个人长得又显老怎么办?那就需要好好地帮他编造这么一封信。谁来编,当然是有点文化的,恰好王祖炯在畜牧连当文教,帮人编这样的信就几乎成了他工作份内的事。

    这样的信怎么写?原则上是这样掌握的:“年龄往小了说,收入往大了说,人往英俊了说,职务往高了说。”照片怎么办?借一张,借农场某个人的,穿军装,还戴个八一帽徽的,借了寄去。王祖炯当时也算是奉令行事,连队首长都会过问的。写完装信封里,别人拿去贴上邮票寄走。

    信发出以后,过一阵子就有人从乡下远道而来了。王祖炯记得1966年底的时候,有个四川的女娃来了,准备嫁给连里一个放羊的。这两个人要是放在一块儿,看上去就像父女,实在差距很大。因为男的是“925起义”的国民党老兵,加上长年在戈壁上放羊,特别显老。那个四川妹子呢,生在天府之国,尽管在农村吃的不怎么好,但是毕竟年纪轻,也细皮嫩肉。

    她来到连队的当天一看,对象根本和照片两码事,一看就这么个人呀,死活不肯跟他结婚。不肯怎么办?就做工作,劝说开导,然后想办法让他们迅速成婚。现在的电视节目上有“速配”之说,其实“速配”在那遥远的地方早已有之。

    连队有间比较大的地窝子,平时开会的,叫俱乐部,就在那里头急急忙忙搞个婚礼仪式。一盏大一些的煤油灯放在前面的桌子上,后面一些职工席地而坐,或者拿个小板凳坐在那儿。大家也没别的事,都愿意来看看热闹。

    那个放羊的老兵风吹日晒,脸上皱纹很多很深,但一身从箱子里拿出来的新军装是平整的,扣得严严实实,站在那儿,头也不敢抬,很对不起人家的样子。然后有人就把那个四川妹子领进来了,由两个女青年半拉半领着进来,还是老不大情愿的表情,见坐了那么多人,而且都盯着她看,她也赶紧把头低着。指导员照例是证婚人,仪式进行得很快,宣布一下,向墙上贴的毛主席像鞠个躬,就赶快送到临时准备的“洞房”里去了。

    这一夜很热闹,连里的人都听见那房子里头,又哭,又闹,又骂,又吵,不愿意呀。但是关到一个房子里,结婚证在团里手写就成了,也不用照片。那么这个女的,乡下来的,她有一种基本的意识,自己是从农村来结婚的,是到丈夫这儿来的,一般都没有更多的抗拒,就是不情愿,也就木已成舟了。

    在一间房子里,一晚上过去。第二天出来,就成一家人了。以后就在连队里生了姑娘,又生儿子。

    上海人找外地人那叫半钢

    上海青年里面,男的一般个人条件好点的,往往还是想找个上海女的;但是有好多上海女的,不找团场的上海人,老想着还要回去,想着自己一个人才好回去,这样一直拖。女的本来也没那么多,所以好多上海男的都难找到老婆。后来中央有文件,为了稳定大家,上海支边青年找的配偶从外面介绍过来的,只要结婚,就可以安排工作,就这样不少人才找上老婆。总的来说,从上海来的这些人,女的比较容易嫁,男的不太好找对象,男的好多都是找了外地女的。

    实际情况摆在那儿,一个团场就那么多人,地处偏远,和外面接触的机会很少。到了年龄找不到人怎么办?这是个问题。为此,上面确实发了文件,具体是国务院知青办给了一个政策,其中的精神是,上海到新疆的支边青年,任何一个人,不管在全国什么地方,无论是从城镇还是农村找个人结婚的,都给对方解决全民所有制农场的编制,过来就算正式职工。这个文件一传达下来,好多老职工都想起给自己老家的亲戚,比如表妹、侄女什么的写信,让她来了以后嫁给上海人。

    结果是,一部分上海女的嫁给外地人,一部分上海男的娶了外地人,这两部分加起来占上海青年的三分之一还多,大家管这种情况叫“半钢”。为什么把他们叫成“半钢”?也不是说贬义,这是用当时上海人甚至全国人民都熟悉的半钢手表、全钢手表,来比喻夫妻俩一个是上海的,一个是外地的。或者说,那时候自行车不是也分全钢、半钢嘛,大家口头语就这样讲了,都觉得蛮形象。

    除了“半钢”,还有一种说法的意思也是差不多,那是21团徐佩君说的:“我老公是山东人,老职工,这会儿到连里帮人看盖房子去了,不在家。如果当时我找的是上海人,肯定早就返城回家了。可是我们属于“混纺”的,不好回去。你问什么叫混纺啊?上海人找外地人不就叫混纺吗?不是纯棉的,混纺。”

    和朱静华同在一个班的有三个女青年,分别嫁到了江苏的宜兴、无锡、南京,当然都是郊区的乡镇,总之是离上海近多了。当时就是家里来封信,说有这样条件的,但不是先寄来男的照片,而是这边女的要先把照片寄过去,人家看中了,才有机会去。有个女的,对方的照片还没寄来,她连对方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就急着走了。她的要求很简单,只要对方是工矿企业而不是农村的,只要能嫁出去就行。到后来,一些女青年找对象考虑的第一个条件,就是如果外面有点路子,比如亲戚朋友给介绍的,能嫁就嫁出去。

    一些上海女青年抱着生存得好一点的愿望,就想办法嫁到外头去,一旦嫁出去,别人也没办法阻止。虽然调不出去,但是结婚了,总可以走。大家陆续发现,周围有不少上海女青年嫁到疆内或疆外各地。只要是利用各种机会挂上钩,就想办法走。不管对方是什么样,年龄差别,或者兴趣差别等等,都不管那么多了。这样一来,众多的上海女青年通过婚姻换取了跳出去的结果,使得兵团本来总体上男多女少的状况显得更加明显了。

    那时候西北西南各地都爱总结出“几大怪”,说到生产建设兵团,就有这样搞笑的段子:“兵团第一怪,粗粮吃细粮卖;兵团第二怪,大姑娘不对外……”在兵团的团场里,分配来的姑娘,既然到了兵团系统,无论如何尽量不能叫她嫁到外头去,尽量内部消化,从领导到同志都会积极地帮你撮合,兵团的各级单位确实是很需要女的。

    嫁娶的同时,就是要有个安身的家。在全连的大会上,指导员就讲了:“现在有很多人要结婚,要结婚可以,你们自己盖房子,自己打土块,没房子你怎么结?”那么想要结婚的人,自己必须提前打土块,利用每天的工余时间抓紧打土块,打够了土块才能盖房子。当然干这个活就是再累,也都有积极性。

    在那种少雨的地方造房子比较简单。泥巴和好以后,搬起来,啪,弄到盒子里面,用板子一抹平,端起来一扣,四四方方的,晒干了就用它垒房子。像这样的大土块,壮劳力一天能打五百来块。土坯垒起来,上面把棍子一放,排好,草盖上,用泥一糊就好了。

    更简单的办法,要是不想打土块儿建房,那就挖下去,挖个地窝子,上面顶一盖,人往底下钻。挖地窝子不要多长时间,因为挖土是他们干惯的活,别人也会帮把手。想挖多大就多大,把土挑出去,边上修整好,一个方形的坑就出来了。树棍子往上一架,绑结实,草铺上去,再堆上厚厚的泥,糊好就行了。上面平的,有的高出一点,在上面跑也没关系。两个人不是要结婚嘛,这新房就有了。

    韩培芬和白振杰是1974年在团场结婚的,还办了两桌酒席。韩培芬自己准备东西,能买到的东西买回来,上海人本来就喜欢做菜,她自己做的饭菜,请别人来热闹一下。她真是可以,那时候就存了五百块钱,几乎是大财主了,原来准备探家回去用的。白振杰没什么东西,因为那时候工资才三十多块,男的一般够吃喝就不错了。韩培芬居然拉了一马车东西到新房呢,还有从上海托运来的樟木箱,都成了嫁妆。

    上海青年成家以后,接下来的事就是生孩子。那时候在连队接生的情况比较多,因为离团场卫生队远,路又难走,来不及的就只能在连里生。而“赤脚医生”呢,有的也是上海青年,于是上海青年就为同伴接生。

    有个叫李德娣的女青年,一直特别积极要求进步,劳动总是实干加苦干。她结婚怀孕以后,心想,怀了孩子算啥呀,哪有那么娇气。照样跟大伙一起同样干活劳动。那阵子赶上打沙枣什么的,都要爬树,她居然也爬上爬下,结果一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流产了。

    朱静华生头一个孩子的时候,肚子已经疼了,去团场卫生队,离连队有十几公里,交通工具就是马车、牛车。马车还快一点,跟赶马车的上海青年关系也好。她肚子疼的时候,马上喊他赶着马车把她往卫生队送,一路上颠得厉害,真怕把孩子颠出来。

    帮她接生的就是他们同一批来的上海人,还是同一个街道一起去的,其实也没受过什么专业训练。接生的时候,没有电灯,就是点了四个马灯放在边上,外面的树被风刮得呼呼作响,她躺在那儿又疼又怕,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农一师辖区内的幸福城,就是何百成曾经执著寻找的那座幸福城,在团场的院子里后来有了一座石材的雕塑,它建于80年代,那时内地的开放之风也已经吹到了这里。这座雕塑是请四川美院的人给设计的,寓意大概是幸福城的人们对幸福生活的渴望。弯弯的月亮,一对俊美的男女青年相依而立,看上去是那么的浪漫。恰好当时这个团的团长是位上海人,而女政委也是位上海人。团场的人们就打趣说,这一对男女青年好像是我们的团长和政委呀。

    那时候大家都会以这座雕塑为背景照相留影,在他们珍藏的影集里往往可以找到这样的照片。所以关于那一段青春岁月的记忆,其实也是有着种种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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