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他乡:上海青年支边往事-烙印,他们是无语的胡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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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派来的人说,想不到民间的大会如此有序;又跑回去重开证明,恢复老婆的名誉;总梦见新疆那块地方,总是在那个地方;那片广袤深厚的大地,从来没有欺骗他们。

    这是2008年的12月17日,在大批上海支边青年到新疆四十五周年之后,他们的纪念大会终于举行。会场是在有关部门指定的市郊体育馆,会议进程得到有关方面的密切关注。而大会组织者,恰恰是当前在阿克苏振臂一呼的几位代表人物。

    全国知青返城潮的发起者丁惠民也特地赶来,并宣读贺词:“在这里,我丁惠民要说的是,去新疆的支边知识青年,是全国知青群体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这么多年的功过是非,今后,历史自有评说。”

    有时候想,干脆再回去吧

    参加纪念大会的这些人,已经从当年意气风发的青年,变成了返城回沪的退休者。相当长的时期里,由于户口、工资、医疗等方面的诉求,他们还被视作“不安定因素”。会后,一位派来负责监控大会的干部私下说:“想不到民间召集的大会开得如此文明有序。”或许,这是一次迟来的纪念,但对每位当年的上海青年来说,就像回到了四十多年前:没有尊卑贵贱,在时光中沉淀下来的,只是相似的境遇和共同的情感。

    安康有个当年一起到新疆去的朋友,他因为老婆不是上海人,不容易回来,又不打算离婚,就找熟人办个证明,说老婆死掉了。证明是真的,事情是假的,他老婆还好好的。两个女儿跟他到上海来,把户口报上。他老婆其实也一起来了,但来了以后名不正言不顺,已经没这个人了,怎么办?时间一长感觉不对,后来他跑回新疆原来的单位再去开证明,恢复老婆的“名誉”。当初像他老婆这种情况的不能报进户口,现在政策变了以后可以报了。

    在周敦福的家里,他拉开旧柜子的抽屉说:“我基本的证件都在这里,都在这个袋子里。这是我一家的户口,我的职业写的是‘无业’,没单位的。回上海没有给我安排过单位。”周敦福属于他们这个群体中的一类人。

    同时,他们本人的身份就被简称为“369”,意思是一个月拿369块的生活保障金。尽管开始户口不起什么作用,但拿了户口的,在团场那边就已经除名。最后回来没办法,上海怎么安置呢?一个月发给369块生活费。

    他们退休后医保的问题,看病有一定比例的报销,但是要拿到新疆的原单位去报。收入本来就低,用句通俗的话讲:“吃了饭不能吃药,吃了药不能吃饭。”在这个背景下,兵团后来在上海成立了一个医保工作站,方便回来的退休职工报销医疗费,不用再拿回新疆去报了。

    当许多人惋惜老上海的建筑正在消失的同时,实际上,确实还有不少人正在急切期盼着旧弄堂的动迁,以便有望改善自己一直以来糟糕的住房条件。

    在笔者前去寻访时,周敦福从他阴暗的老屋里出来,站在弄堂口指着外面说:“我们这条街都要动迁了,动到那边的几条马路。我们搬到哪里去,这个还不清楚。像我回来的时候有房子住,现在就比人家差了。我们当中能买得起房的有几个?而且不是靠自己买得起,是靠子女比较有出息。还有的通过动迁加上贷款买房子,这是很少的。有些人回来赶上动拆迁,有的动拆迁已经过去,就没房子,只能用那点收入租房子了。”

    上海市民的居住条件大概在90年代普遍开始改善,原来住在棚户区的,很多都是靠动拆迁实现翻身。从新疆回来的张依璞、李德娣夫妇,还住在四十多年前离家时父母的老房子,那么小,只有等动拆迁,但是他们家那一片还没有等到动拆迁的消息。

    张依璞甚至说:“有时候想,我们回来干什么呢?我们在新疆那边后来已经过得挺好了,回到这个房子,家庭矛盾出来了,生活上困难了。有时候确实在想,干脆还回新疆去吧。虽然那边房子卖掉了,但十来万块就能买套房子,上海呢,十来万块只够买几个平方。”

    我妈说了,多挣点钱到上海买个房

    在南疆库尔勒附近的开都河畔,姜步宏在农二师21团任副政委直到退休。他是1966年夏天最后一批进疆的上海青年,也是他们当中最后一批在职的。在办理退休手续后他也是要返回上海。

    走在场部外面的土岗上,姜步宏说:“起初21团的上海青年有一千二百多人,都退休了。退休的在这里每月拿一千多块,两口子两千多,生活没问题,挺舒服。有的回不去了,大部分是因为房子问题。在我们库尔勒买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二三十万。在上海呢,要多少钱?还要看是内环、中环,还是外环。”

    笔者在场部的家属区见到了徐佩君,她退休前是统计员。当年由于出身资本家,她主动报名进疆,后来嫁给山东籍的老职工。四个儿女都留在团场务农,其中一对双胞胎女儿,姐姐种辣椒,妹妹养牛,每年有不错的收入。大女儿小时候跟着回过上海,但记不住了,大了以后再没回过。按政策可以有一个子女回去,把二女儿的户口落在上海了。但是她人还在这里,回上海以后,觉得还是新疆小伙子好,又跑回来结婚了。

    养牛的二女儿坐在方桌旁边说:“我户口在上海,肯定以后我们儿子要在那边上学。在这里多攒点钱,到那边毕竟要有个窝。像我妈说的,多挣点钱,到上海去买个楼房。”

    把外孙送回上海去读初中,看来是全家人的一个计划和希望。大人问这个男孩:“你知道外婆他们当年为什么要来新疆吗?”他回答:“我想应该是让新疆变得更美丽吧。”像是准备好的答案。

    笔者从她家走出不远,同样是个平房小院,在葡萄架下坐着白振杰、韩培芬夫妇。虽然女儿一家在上海,但是他们夫妇俩已经不大向往城市生活了。

    韩培芬说起来:“直到现在回去见了我大哥,大哥还在讲我,‘当年你就那么傻,我从火车上拉你下来,你就不下来,你咋想的吗?’我也不吭气,反正一切都在那里面了。我们在上海没有房子,也不能回去,孩子条件再好,住一起时间长了也不行。最主要的一点,儿子在这个地方,反正我们在新疆四十多年了,都习惯了。”

    丈夫白振杰接话说:“在哪儿都是待。我跟她讲了,在哪儿都一样,非要回北京、上海吗?”

    家人一年聚两三次,我们几十次

    对于这些回到上海的昔日支边青年来说,定期聚餐是一种保持交流的方式。逢到固定的日子,同一团场或同一连队的人在酒楼里聚餐,大家按惯例AA制,轻松又平等。他们碰杯的祝酒词常常是:“开心啊!”“健康啊!”

    在餐桌旁,一位男士笑道:“我和家里面一年最多聚两次三次,跟他们一年最起码几十次吧。”

    在座的有一位老职工的女儿,她说:“他们是寻开心。我爱人那个时候十六岁,我十二岁,但是辈分不一样,他们一来支边的时候,我们学生都要集合在路两边,要欢迎‘叔叔阿姨’。他们不断地来,每隔几天就要欢迎一次。

    坐在她旁边的女士取笑道:“后来她嫁给‘叔叔’了,就跟我们一样了。”

    大家一二十人围坐在餐桌旁,应笔者的请求,他们每人用一句话说出了自己曾经在兵团的岗位——

    我在新疆是农工,主要是管啤酒花和种水果。

    我们连队是种水稻,我打了十六万多斤,那时候最红的,我是水稻班班长。

    让我领导一个木工班,木工班班长,那是我的最高职务。

    我是赶大车的。四套马的车子,两根鞭杆。好长的鞭杆还在家里面放着。

    我在农一师机关幼儿园当老师。

    我最高职务在武装值班连当排长。

    我在团场医院当护士。

    我曾经的最高职务是连里的会计。

    ……

    说到兴头上,他们当中一位曾经在师宣传队的女士起身离桌,大家就围拢来,在旁边唱起了《达坂城的姑娘》,那位女士拉着丝巾跳起了热情欢快的新疆民族舞。从这歌声和舞步里,让人感受到包含着那么多难忘的情感。

    唱的是《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说起来,他们从十几岁远离生长居住的城市,到反差那么大的地方,像兄弟姐妹一样集体生活在一起,有着太多共同的悲欢,别人可能是难以完全理解的。

    安康重病住院的那次,最多的一天来了五六十人看他。医护人员对他说:“安先生,您肯定以前是当大官的。”安康说:“我当什么大官呀,就是个退休职工嘛。”人家说:“你瞎讲,每天来看你的多少人,把我们都吓死了,一般当官的也没有这么多人来看呀。”安康说:“你们不可能理解的,我们都是一起在新疆支边的。”听到安康病了,确确实实有很多人来,因为他迷迷糊糊的,有的跑过来看了以后,甚至放声哭起来。

    2009年,因小区的活动室改做它用,安康组织的唱歌会就只能搬到他家的一室一厅中。房间小了,参加的人却没有减少,连床上都坐满了。这些人里,除了少部分有能力改善境遇的,大部分靠不充裕的退休金生活。但一进门,听到他们放声高歌的是,《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唱罢一曲,安康把手从钢琴上缓缓抬起,然后随着余音放下来。或许,他用这种方式已经圆了他学生时代的音乐梦。他说:“实际上我们在一起唱歌是一种精神寄托,每个人都有不尽如意的生活状况,在外面在家里不开心的话,到这里一唱把什么都忘了。”

    张依璞、李德娣夫妇也手捧歌本坐在其中。大家都知道,他们自己没有生育,收养了一个维吾尔族女儿。第二天,笔者从又窄又陡的木楼梯上去,来到他们夫妇从新疆退休回来后住的阁楼。四十多年前,他们也是从这样的弄堂阁楼走出家门,远赴边疆的。

    坐在床边的李德娣翻着相册说:“这是我女儿,一百天的照片。女儿的结婚照在这里。三十岁了。女婿也是新疆回来的子女。”

    笔者随同他俩去了一趟女儿家,要挤公交车坐十几站。夫妇俩卖掉了自己在新疆的房子,省吃俭用帮助女儿女婿在上海还一部分房贷。

    他们的养女张嵘说:“像我爸妈和我这种情况的很特殊。我是维吾尔族,应该说就算在上海人里有收养情况的,也不可能是我这个民族。别人有时候会觉得他们傻,不理解。当我自己有了女儿,也养了女儿以后,就觉得,生一个小孩子容易,疼那么一阵子就生下来了,但是培育孩子长大成人,走上工作岗位,然后成家立业,这真是爸妈一辈子的心血。”

    在自己居住的社区活动室里,余加安每周定时义务教歌。这位昔日的团场文艺骨干仍然发挥着特长,教唱得十分认真卖力,仿佛又找回了当年的良好感觉。

    余加安说:“回来三十年了,就像打的烙印,没有办法擦掉。一提新疆,我还是新疆人;但是在新疆那边说起来,你是上海人,就这样。”

    在杨清良夫妇的家里,午饭摆上了桌,像通常的上海人一样,菜是许多个小碟子。但他拿出了新疆出产的伊力特酒,握起酒瓶说:“来,喝酒!这是我们新疆的伊力特。我们在一起,这些新疆回来的朋友聚在一起,那肯定要这样的—老杨,来杯伊力特!”妻子朱静华在旁边说:“他哪里像个上海人,对这个白酒情有独钟。”

    杨清良夫妇俩返城以后辗转各地做生意。当初是响应号召,好儿女志在四方;后来是独自创业,老大不小再闯四方。他们靠自己加倍的努力,逐渐成为生活中的赢家。他们办的“喷喷香”食品厂,做巴基斯坦松子,手剥松子。为了做这个买卖,杨清良又到了新疆喀什。从喀什到边境口岸红其拉甫,又走上那条上海青年参加修建的翻越帕米尔高原的中巴公路。

    朱静华说:“回过头来看,如果没有新疆十八年的生活历练,很可能我也就平平淡淡地等待下岗,等待退休。但是从新疆回来以后,我想不会一辈子就这样的,我要抓紧做事情。”

    当年选择继续留在兵团的王祖炯,通过刻苦写作改变了命运,一步步在做文教和宣传的岗位上提升自己。他在《兵团日报》任副总编时,几乎走遍新疆各地。王祖炯指着家里摆的照片说:“这是我,骑着马,天山主峰托木尔峰就在背后。在新疆走到任何一个角落,都可能无意中听到上海口音的人说话。这些人撒在天山南北,不定在哪儿你就发现了,见到了,他们都很普通。”

    后来,在乌鲁木齐的繁华地段,笔者偶然中遇见一个在街头吹奏笛子的人,看上去六十岁上下。在他吹奏的间歇,上前一问得知,他叫沈黎明,恰巧也曾经是一位上海支边青年。

    沈黎明是1966年的9月16号得到批准,9月24号坐火车到新疆来的。那是从上海出发的最后一批支边青年。他说:“像这样在街头搞点音乐,对我的生活会有一点贴补。我每年到了9月底就回到老家上海去,待上一两个月,这个挣的钱我就是作为火车票的。如果不挣这钱,路费就有点紧张了。来回车票一千四百多块,去年就是靠这样挣钱回去的。”

    笔者告别了他,走过街角,清亮的笛声仍然在这街道和楼宇间回旋,他吹的是《边疆处处赛江南》。让笔者记起了在21团场的那排红砖瓦房里,韩培芬情不自禁地唱起来,唱的也是《边疆处处赛江南》。四十多年前,许多年轻男女是从纪录片《军垦战歌》里听了这支歌,远赴令他们向往的遥远边疆。

    那歌的第一段是这样唱的——

    “人人(那)都说江南好,我说边疆赛江南,哎来来来来来来也,赛呀赛江南。朝霞染湖水,雪山倒影映蓝天,啊呀勒,黄昏烟波里,战士归来鱼满船,哎鱼呀鱼满船。牛羊肥来瓜果鲜,红花如火遍草原,哎来来来来来来……”

    王祖炯记得,还是1968年他第一次探家,在火车站等车的时候遇到一个老哥,他说:“你们怎么来的?是不是听人家说,抬头是葡萄,地下是哈密瓜,还有小姑娘漂亮,梳了好多小辫子吧?”王祖炯没吭声,听他继续说,“朋友,葡萄好吃的,哈密瓜好吃的,那都是要你去种出来的,你有地种吗?没有地。你去开荒对不对?开了荒,种了地,长出葡萄,长出哈密瓜,你成什么了?你成老头了。你还有多少好日子呢?”

    那时不回来,现在也是大户了

    现在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已经今非昔比。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选择留下来的上海青年也大有人在,四十年多间,他们的人生是与兵团同步的。从担任兵团司令员到各师师长、团长、政委,很多当年的上海青年在这片土地上找到了人生的支点。正如老军垦赵国胜在阿克苏的家中当场赋诗:“上海青年志四方,万里长征离浦江;青春奉献塔里木,历史功绩永流芳!”

    有人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特点总结为:“是军队没军费,是政府还纳税,是农民入工会,是企业办社会。”在组建五十多年的历程中,这支不拿军饷、不换防、不转业的特殊部队,至2007年末的统计,已经壮大到拥有人口258.47万,从业人员99.51万,土地7.43万平方公里,辖十四个生产建设师、一百八十五个农牧团场,分布在全疆的十四个地州市。

    年逾八旬的赵国胜深怀感慨地说:“假如说没有那个时候‘极左’的影响,我想这一大批上海青年,是建设新疆,尤其是建设农垦事业的一支巨大力量。前几年,我到上海去待了十几天,上海青年大家都聚到一块儿,他们热情地招待我。他们说,我们在新疆是吃苦了,确实工作艰苦,但是我们受到锻炼了,学到本事了。这是他们跟我说的。”

    从另一个角度,余加安也说:“反过头来想,这个东西蛮难预测的。我们不回来肯定比回来要有发展,为什么呢?因为那里缺人。我们那么长时间的积累,还可以干点事情。所以我们走了以后,一些原来在一起的朋友当团长的当团长,当政委的当政委。”

    经过了这么多年,回头看看,王祖炯的想法是:“新疆这块地方是一定要有人去的,只是怎么去的问题。怎么让这些去的人能够在那边更好地为国家服务,同时也为自己创造一个前程。我一直认为不管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应该说让大量的移民到人口稀少的边疆去,长期在那里生活工作,作为一个政策是对的,那么问题是在探索中间经常会有一些失误。是把它作为权宜之计,还是作为国家的长远大计?如果是长远大计,就应该提供相应的政策条件,使人心真正能够安定下来。”

    有个跟王祖炯一起进疆的,现在还在新疆,承包了土地。他觉得这也是一种不错的生活方式,所收获的除了交税以外,就是他的。那么当年如果给他们这些人也创造这样一种条件,让他们有家、有业、有产、有地、有房,他们留在那里何乐而不为呢?

    在虹口公园遇到的一位昔日支边青年,他是这样说的:“如果按照现在这个政策情况,现在的这样子发展,那个时候我们不一定要回来。”另一位说:“留在那里的人几百万元户也有,我的朋友在新疆承包土地挣了钱,直接到上海来买房子。如果那个时候我不回来,现在也是大户人家了。因为后来允许承包土地,可以开发土地了。”

    农八师所在的石河子市,是一座绿色城市,它有一个引以为豪的特色,就是街道的路边栽种的是果树,到成熟的季节枝头硕果累累。祝匡依现在居住在这里的一个新小区,他的家比一般上海人家的房子要宽敞明亮得多。他觉得,其实现在的新疆,交通发达,通讯也发达,有手机,有电脑,有网络,想到哪儿可以去哪儿,何必非要回上海去窝着?这样说并不是什么大话,而且这里是自己亲手参与建设起来的农场、城镇和家园。

    已经七十多岁的老连长程均友说起来,有个原来当管理员的上海学生,至今还在团场住着。程均友问他:“你老婆孩子都在上海,你为啥不回去?”他说:“我回去了,可是一回去就犯高血压,就喘不过气,赶紧往这儿跑,跑到这边就好了。”

    有相似感受的人不在少数。2004年退休以后才回沪的毛国胜,觉得到现在还没有完全适应上海的生活。何百成是在返沪后,近几年又回到了南疆塔里木河畔的阿拉尔。走在白杨树绿荫下的路上,他说:“我曾经是上海人,去新疆四十年,后来户口落到上海,现在又返回新疆,你说我算哪里人?”

    朱静华说:“以前曾经不愿意讲自己是新疆的,但是到了现在这样的年纪,大家都愿意自豪地讲—我们是新疆回来的。”

    欧阳琏干脆说:“谁要是说新疆不好,我听到会很刺耳,我立刻要反对。新疆就是个好地方。”

    外号记着哪,外号记得最清

    在上海,不管他们原来在生产建设兵团是哪个师、哪个团、哪个连的,都会想尽办法找到自己曾经在一起的人,用各种方式聚会,回忆年轻时的岁月,亲如兄弟,情如姐妹。就像王祖炯所在的农二师34团的人,好几年了,每个月的10号,不用谁再通知召集,大家都会来到人民公园的一处地方,就聚在一条长廊里聊,说不完的话。一两个小时过去以后,大家才陆续回家。几年了,总是这样。

    韩培芬一直留在团场,多年后回到上海第一次和大家联系上,参加老朋友聚会的时候,人家问她:“你来看看这个是谁?”她看看,摇摇头:“我不知道呀。”人家说:“哎呀,这是朱义龙呀。”她再想想,对,三十年没见面了。

    安康说得动了感情:“我们这批人,那么小去新疆,初恋在新疆,成家在新疆,小孩子在新疆生长,对不对?那么你说我们最好的时候都在新疆,怎么可能和新疆的情结不深呢?这个情结是终生的,绝对不可能改变。我们很多人一到一块儿,就有讲不完的话,因为大家都是从十六七岁就在一起,那个时候你帮我洗过被子,省下包谷馍给我吃,我不可能忘记这些。”

    出身上海名门世家的聂崇良对新疆的情感是复杂的,从一到新疆他就开始发挥绘画的特长,成为团场的特殊人才,可是在极左年代,他因言获罪,以反革命罪被关押在劳改农场八年。但他永远也忘不了那片土地对一个画家心灵的触动和塑造。从新疆返沪几年后,聂崇良又回到当年的地方去写生。凝结了他八年青春和苦难的作品,多年后在比利时国际现代艺术展上获得金奖。

    聂崇良是1978年最早从劳改地逃回上海的。在80年代中期他又回去看了,因为这时回去他已经是一个自由人,再也不是劳改犯了,心情完全两样。第一次回到那里,他的眼泪“像河流一样淌下来”。《割麦人》《打坯者》《春耕》,他画了很多幅画,内心的激情像火一样燃烧。

    看他那幅获得金奖的油画《打坯者》,是他在劳改农场八年苦役的写照,画中人戴着帽子,低着头,抱着坯盒;抬不起头,没有人的权利。旁边那个是老苦役犯,无期徒刑,一辈子见不得人,所以背对着人。整个色彩是土黄色的,新疆的基调就是土黄。聂崇良把这幅画挂在家里的墙上,经常看它,画上的人好像在无言地表达:“永远没有希望了。”但是后来还是迎来了希望。

    聂崇良说:“回来许多年里我总会梦见那块地方。怪了,再好的地方,美国、欧洲都去过,但是再漂亮的地方都没梦见过。就梦见那个地方,那个土房子。老是在那个土房子里面走不出来,想走但走不出来;走出来又是那个地方,走过去还是那个地方。老是做着这个梦。”

    是啊,许多人一定都会无数次地梦回那遥远的地方,那不是故乡胜似故乡的地方。现在,已经不那么年轻的“上海青年”们,会纷纷再次从祖国版图东端的上海出发,目的地依然还是西端那遥远的地方。许多年过去了,他们大都已经回到上海,反而更想再回到新疆的团场、连队去看看,内心觉得那里太美了。

    为什么大家有一点经济条件的,都纷纷回到新疆去看一看?回到原来生活的农场去看一看?安康说:“正因为我在那里待了十七年,日日夜夜在那个地方,再回过头,再跑回到那个地方,这种情感真是太好了,太美,真的太美。这种感觉不像上海人到那边去旅游的感觉,不是的。”

    那年9月,一年中西部最好的时节,王祖炯夫妇两个一路自驾车到新疆去了。在自己原来的团场遇到了内地去的农民工,在那里承包了土地,他们奇怪地问王祖炯夫妇:“你们是来干什么的?”王祖炯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他们又问:“你们从哪儿来的?这儿有啥可旅游的?”王祖炯就告诉他们:“你们现在种的这么好的地,就是我们年轻时开荒开出来的。”

    那一次王祖炯看到,整个团场从耕种到居住,都变成一家一户的形式了,不像原来是一个一个的连队。真是很难再找到老人儿,但是他找到了自己的老连长程均友。那时已是傍晚时分,王祖炯进了程均友那排平房的院子,老连长正捧着大碗在喝粥,还是河南老乡特有的习惯。

    王祖炯叫一声:“程连长—”老连长呆住了,他怎么没想不到。这时王祖炯又说:“我看你来了!”老连长说:“王祖炯!哈哈,我这喝菜糊糊呢。你喝不?”王祖炯真的挺想喝那东西的,但是他说:“走,一起去吃饭,咱们到外面饭馆吃好的去!”外面的场部已经有不错的馆子了。

    后来,在铁干里克附近34团场的那个小院里,笔者见到了老连长程均友。他说:“你问我,他们的名字还记得没有?啊,一部分记着的,外号记着哪,外号记得最清……”停顿之后,这位一辈子在塔里木的老农垦忽然仰头叹道,“唉—都走了。”

    在上海市区的虹口公园,这些年每逢周末,都会聚集起一些已经不年轻的男女。在树边的一块空地,他们换好新疆特色的民族服装,男的沾上胡须,女的戴上有许多长辫子的帽子,然后在乐曲伴奏下喜笑颜开地跳起新疆民族舞。公园的游人会围拢过来,被他们的气氛所感染,纷纷用相机、手机拍照。

    许多市民都知道,这些跳舞者是有着共同经历的男女;如果偶然经过的人问起:“他们是些什么人呀?”就会有人乐意告诉你:“他们嘛,是上海的新疆人;也是新疆的上海人。”

    在他们跳了几支曲子以后,借着中间休息的空隙,笔者把录音话筒伸到了他们的面前,请他们说一句话,于是依次录下了这样的话语—

    我们这些人都是新疆回来的。

    我老公是上海人,我跟他回来了。

    我们是在阿克苏的,1964年进疆。

    我是在伊犁,十六岁到新疆去的。

    我十六岁到新疆,1992年回到上海来。

    我是新疆退休回来的。

    我也是新疆退休回来的。

    我是“双顶”两个人一起回来的。

    我是“单顶”回来的。

    我也是“单顶”回来的。

    我也是“单顶”。

    我是“369”的。

    我现在户口还没报上,不给报。哈哈。

    哈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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