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细细地吸了一口气,止住了眼中记忆一般潜伏着的泪水。但贴满墙壁的勿忘我花在这蓄意的黑暗中比在白日里任何时候都更鲜活。她想,为什么她会如此需要它。是家,她想。当我踏入这门里,我便觉得我回家了。
克丽丝汀熟悉的脚步声打断了她更多的回忆。她找到东西了,一些火柴,一盒防风蜡烛,一听菠萝罐头,还有几包止痛粉。她点燃一根蜡烛,固定在滴下的烛油上。假如她能打开菠萝罐头,留心就能吞下药粉了。她们一言不发,克丽丝汀用榔头把一枚螺钉敲进罐头边缘。成功之后,她打开两包苦苦的药粉,倒进留心嘴里,又喂给她果汁。她把被子拉到她肩上,因为留心在发抖。
她们都觉得会吵一架。该怪谁呢?是谁雇了个贼,挑起一切,又是谁咨询了律师,让这成为必须?是谁的错,让她们被抛弃在离人类七英里的地方,没有人知道她们在这里,知道了也不会在乎?没有人为她们祈祷,她们也从来没有为自己祈祷。不过她们不再相互指责了,这如今只是浪费气力;她们一个摔成了碎片,另一个像洗衣工一样大汗淋漓。在这里,寂寞仿佛是死孩子的房间,大海没有气味也没有声音。未来和过去一同粉碎。房间外的风景了无颜色。只有一道荒凉的石脊,无人做别种想象,因为那本就是这样——正如每个人心底都明白的。一个未曾出生的世界,在这里,声音,任何声音——爪子的抓挠,蹼的拍动——都是礼物。在这里,人声是唯一的奇迹,唯一的必需。语言终于来到时,那活力犹如重刑犯在等待了二十一年后终获宽恕。突然的,原始的,脱得近乎一丝不挂。
你知道梅根本不像个母亲。
至少她没把你卖了。
但她把我送走了。
枫林谷?
枫林谷。
我以为是你想去的。
才他妈不是呢。就算想又怎么样?我才十三岁。她是妈妈。她想让我走是因为他想,他要什么她就做什么。除了你。她才是阿爸的小女孩。不是你。
你以为我不知道。
我打赌她把你的生活变成了恐怖片。
把她自己的生活也变成那样。很多年我都以为她藏东西就是为了折磨我。我不知道她怕的是休伊·牛顿[75]。
她觉得黑豹党想害她?
她觉得很多人都想害她。她要时刻做好准备。以防万一。
嗯。防止真正的革命——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争着睡六十岁的女人。
他们会干更恐怖的事。
他们确实干了。
见过吗?
没有。那时候我已经退出了。
值吗?
毫无疑问。
我喊你白痴,但其实我也忌妒得很。那种激情什么的。
确实很有激情。
你听起来有点悲伤。
不是。只是,呃,就好像我们一开始被卖掉,然后自由了,然后自己把自己卖给出价最高的。
“我们”是指谁?黑人吗?女人?还是我和你?
我不知道。克丽丝汀摸着留心的脚踝。没肿的那边。
喔……
对不起。
我猜这边也骨折了。
天亮之前我会把咱们俩弄出去的。
克丽丝汀又点亮一根蜡烛,使劲站了起来,走到衣柜边,打开一个又一个抽屉。在最上面一个里她找到了蜡笔,用小布袋装着;中间一个抽屉里有老鼠屎,还有儿童内衣的碎片:袜子,衬裙,内裤。她拽出一件淡黄色上衣,拿给留心看。
那是你的泳衣。
会有这么小的身体吗?
我的在里面吗?
没看见。克丽丝汀用那块碎布擦去脸颊和脖子上的汗,然后扔在地上。她回到留心那里,艰难地在她身边坐下。烛光照亮了她们的手,却没有照亮她们的脸。
你当没当过妓女啊?
哎,拜托。
人家这么说的。
人家瞎说的。我从来没卖过。不过是和人做过交易。
跟我一样。
你不是。你那时太小,没法决定。
但没小到不想。
哦?他对你好吗,留心?我是说真的很好?
开始是的。有几年他对我很好。你想,十一岁的时候我觉得一盒甜甜的爆米花就是对我特别好了。他擦我的脚,直到脚底滑得像黄油一样。
妈的。
所以事情变坏之后,我想用梅和你来解释。后来发现不行,我就把一切都怪在他开始亏损的那个时候。我从来没有怪过他。
我总是在怪他。
你有资格。治安官没整天盯着你。
我记得那个人。他们一起钓鱼的。
钓鱼。我说。他忘了所有黑人小孩都知道的。如果你不跳舞,白人是不会平白无故往你杯子里扔钱的。
你是说巴弟·丝克把他搞垮了?
不是他,是他儿子,包斯。他和当爹的还算是朋友,但那个当儿子的就是另一种货色了。他用了比毁掉他更厉害的招术。他让他自己毁了自己。
什么意思?
今天借点钱,明天又多借一点。一点一点这么下去。他必须给,你明白,不然就没法开门没法卖酒了。很紧巴,不过还过得下去。然后老丝克死了,小丝克提高了保护费。我们没法又付钱给乐队又付钱给警察还付钱给卖酒的。
那你是怎么撑了那么久的?
运气。我找到一些钓鱼的照片。
留心看了克丽丝汀一眼。
不会吧。
哦,是的。
谁?在哪儿?
管他是谁呢?就在船铺上,甲板上,引航员的椅子上,船上各种地方,各种东西。让你好好想想钓鱼竿钓到的到底是什么。
男人的记忆是最短暂的。所以他们总要照片。
呵。
留心叹了口气,回想起包斯·丝克来。当时她站在那里,很害怕,开始是浑身冒汗,之后是一阵阵发冷。她想他是要和她上床还是只想羞辱她;或者是来要钱,也要她帮他爽一把。他想羞辱她,这是一定的,不过她不知道那包不包括她的奶子。无论如何,她已经被卖过一次,足够了。“这是他给您的。”她递给他一个棕色信封,希望他以为那是钱,然后转过身,让他一个人拆开看,表明她对男人的事情一无所知。听到他把信封里的东西拿出来,她说:“对了,还有一个信封,之前在这儿的。不过那上面写的是给您母亲,由《港口日报》转交。如果我找到的话是给她还是寄给报纸?您想喝点冰茶吗,长光[76]?”
留心描述这次会面时用着黑人保姆一样的语调,把眼睛鼓得像那些保姆一样。她们笑了起来。
他真寄了?给那个老太太?
是我编的啦。
嘿,凌霄。
哎呀,姑娘。我们是什么时候开始那么说的啊?
有一天,她们在海边玩耍。那时她们才十岁。忽然听见一个男人对一个穿红色露背装的女人喊道:“嘿,凌霄。”他的声音透着风趣,似乎私下熟识,还带着一丝忌妒。女人没有四下张望寻找喊她的人。她的侧影镌刻在海景中,她的头高高地抬着。她只是转过来看着她们。她从脸颊到耳朵有一道疤痕,细细的像是用铅笔画上去的,只要用橡皮一擦便会完美无瑕。她盯着她们时,那眼神冷漠而可怖,然后她朝她们眨眼,让她们的脚趾因为开心而蜷起。后来她们问梅这个凌霄是谁。“离她越远越好,”梅说,“看见她过来了就走到路对面去。”她们问为什么,梅说:“因为荡妇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她们很着迷,努力想象着她会不顾危险地做出什么事情。她们用她的名字来命名她们的游乐场。凌霄宫。从那时起,要说“阿门”的时候,或者谈起一件特别勇敢、聪明或危险的事,她们就模仿那个男人的声音喊“嘿,凌霄”。
除了她们发明的那种语言——“idagay”,那是一种用来诉说秘密的语言——“嘿,凌霄”就是她们最私密的暗号了。“Idagay”用来讲贴心话,小道消息,或者大人们的笑话。只有一次是用来伤害朋友。
Ou-yidagay a ave-slidagay! E-hidagay ought-bidagay ou-yidagay ith-widagay a ear's-yidagay ent-ridagay an-didagay a andy-cidagay ar-bidagay!
Ave-slidagay。那让我很伤心,克丽丝汀。喊我奴隶。很伤心。
我那时就是要让你伤心。我以为我会死掉。
我们真可怜。
他究竟他妈的怎么想的?
不知道。
他死的时候我说,太棒了!然后我立马就跟了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又老,又自私,又好色。
如果你就想跟那样一个男人,还不如留在这里。他的女人那么多,数都数不清。
恼火吗?
当然了。
L知道他在船上发生的那些事吗?
也许吧。
我正想问你呢。她怎么死的?
你觉得呢?做菜的时候。
炸鸡块的时候?
不。炖排骨的时候。
在哪儿?
马切奥餐馆。倒在炉子旁。
葬礼之后她就再也没回来过?
对。我以为她的葬礼你会回来的。梅没有给你写信吗?
写了,不过我那时正在豪华公寓里跟一个小人浪费时间。
那个医生?
肯尼·里奥。
做交易?
被买的。就像一瓶威士忌。而且,嗯,你懂的。到了某个时候你就得再买点。我待了三年。顺风威士忌小姐。
你不是谁的酒。
你也不是。
那是什么?
是个小女孩。想找一个地方安身,却无路可寻。
L从前也这么说。
上帝啊,我真想她。
我也是。一直都很想。
我们本来可以手拉手生活下去的,不用到处找老爸。
他无处不在。也无处可寻。
他是我们想象出来的?
他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
我们肯定也帮了忙。
不。只有魔鬼才能设想出这样的人。
是有个魔鬼这么做了。
嘿,凌霄。
即便用“idagay”,她们也从未分享过某种双生的羞耻。她们都以为朽坏单单来自自己。此刻,坐在地上,面对着身体的背叛,一切都可失去,无一再可失去,她们被这句话又一次带回了往昔,那时天真并不存在,因为没人想象过地狱。
那是一九四〇年,她们两个去海边玩。L为她们装好午餐篮,她们会一如既往地在凌霄宫的阴凉与幽静中吃饭。凌霄宫是一艘翻掉的小船,被丢弃在海边的草地上。她们把船打扫干净,放上家具,还起了名字。里面有一床毯子,一张浮木做的桌子,两个破茶托,还有应急食物:桃子罐头,沙丁鱼,苹果酱,花生酱,苏打饼干。她们穿着泳衣。留心穿着一件克丽丝汀的泳衣,蓝色的,上面有白色花边。克丽丝汀穿的是黄色的分体泳衣,被称作“露脐装”的。她们的头发都扎成四根辫子,因此她们的发型一模一样。克丽丝汀的辫子是滑滑的,留心的不是。她们走过酒店的草坪,其中一个忽然想起她们忘拿抓子游戏的棋子。留心说她去拿,克丽丝汀在露台上等着,看着食物。
留心从侧门走进酒店,上了后面的楼梯,激动地想着接下来的野餐,嚼着嘴里的泡泡糖。酒店的酒吧间传来音乐声,那么甜美,那么急促,留心穿过走廊时不禁跟着节奏扭起屁股。她撞到了她朋友的爷爷。他看着她。她很窘迫——他看见她扭屁股了吗?——又很敬畏。他就是那个英俊的巨人,拥有整座酒店,没人敢和他顶嘴。留心站住了,没法动,也没法说“不好意思,对不起”。
他说话了:“这么着急干吗啊?”
她没有回答。她的舌头试着把泡泡糖拨到一边。
他又说话了:“你是约翰逊家的女儿?”
提起他爸似乎很管用。她的舌头松了下来,“是的,先生。”
他点了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留心,先生。”以及,“留心黑夜。”
他笑了。“我应该呀。确实应该。”
“先生?”
“没事。没什么。”
他摸着她的下巴,然后——不经意地,依然微笑着——摸着她的乳头,抑或她泳衣里会长出乳头的地方,倘若胸前的圆点会变的话。留心站在那里,仿佛过了一个小时,但还不够吹出一个完美的泡泡。他看着她唇上的血色褪去,然后他走开了,脸上依然带着微笑。留心匆匆跑下楼。她胸前的她所不了解的点在烧灼刺痛。到门口时,她拼命喘着气,仿佛她不是跑下一段楼梯,而是跑过了整个海滩。梅从后面拽住她,怪她不该在酒店里跑。然后让留心帮着把几包脏床单送到洗衣房。只花一两分钟,但是梅·柯西还要告诉她公共场合应该有怎样的行为。她说大家都很高兴留心和克丽丝汀成了好朋友,又说那友谊可以让留心学到什么。等她说完,留心就跑去找克丽丝汀,她要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她爷爷做了什么。但克丽丝汀不在露台上。留心在酒店后面接雨水的桶旁边找到了她。克丽丝汀把什么东西泼在了泳衣上,像是呕吐物。她的脸僵硬冷漠。她似乎感觉很恶心,很厌恶,也不看留心的眼睛。留心没法说什么,没法告诉她的朋友发生了什么。她知道她把一切都搞砸了。她们一言不发地去野餐。尽管和往常一样,她们用假名字,摆好食物,但抓子游戏却没法玩了,因为留心没把棋子拿来。她告诉克丽丝汀她找不到棋子。这第一个谎言(之后还有许多)诞生了,因为留心以为克丽丝汀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且那让她呕吐。因此是留心有问题。老头子一下就发现了,所以他要做的只是去摸她,之后的事他早就知道了,因为问题已经在那里了,只等着一根大拇指去激活。而且是她引起的,不是他。是她先扭屁股的,然后才是他。如今克丽丝汀也发现了那个问题,而且无法正眼看她,因为那问题一眼就能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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