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母亲喂完了奶,把小宝宝放在肩上摇着。一前一后。一前一后。教会来的那些人,被升起的月亮照得发白,三三两两地离开草地。吃得太饱。快乐地说着再见。
她怀的是男孩,她很确定。如果生下他来,她就不用再悄悄溜出来,让一个无法无天的小孩子开车带自己去一座摇摇欲坠的酒店来保住自己的位置。
留心拿出钥匙,发现门上的玻璃破了。
“有人闯进来过。”
“有可能。”朱妮尔边说边打开门。
留心跟着进去,等朱妮尔翻着购物袋里的工具:灯泡,剪刀,笔,手电筒。还有一个多小时天才黑,因此她们很容易就爬上了三楼,找到了阁楼折叠梯上垂下的链子。现在需要手电筒了,朱妮尔要在天花板上找到灯座。
她站在木箱上,旋上一个灯泡,拉了一下开关。
留心惊呆了。阁楼的布局几十年来在她记忆中从未消逝,如今却荡然无存了。箱子到处都是,乱七八糟,敞开的,破了的,反过来的。床垫摇摇欲坠地靠在破椅子上。耙子,地毯碎片,炖锅。留心不知所措地转来转去,说:“我就说有人闯进来过。想把东西从我这儿偷走。”
“可能是小孩吧,”朱妮尔说,“过来胡闹的。”
“你怎么知道?谁知道丢了什么。看看这乱的。一整夜都不一定来得及。”留心盯着一台生锈的电扇。她的心提了起来。
“咱们要找什么啊?”朱妮尔轻轻地说,想让她平静一点,心想,我们一定把鸟都吓走了,没有一只在叫。
“Rinso,”留心斩钉截铁地说,“一个大大的旧箱子,上面写着R-I-N-S-O。就在这里。”
“嗯,”朱妮尔说,“那我们开始吧。”
“我没法在这乱七八糟的一堆里走。”
“等一下。”朱妮尔东拉西拽,算是清出一条路来。在开裂变形的地板上,她扯开一片花地毯,摆正一箱男士皮鞋。蜘蛛网不是什么问题。
她们正在找,朱妮尔忽然闻到一股烤面包的味道,像是肉桂面包。“闻到什么了吗?”她问。
留心嗅了嗅。“好像是L。”她说。
“太他妈好闻了。”朱妮尔说。
留心没管它。
“在那儿!看!”朱妮尔指着,“在您后面。上面。”
留心转身看。OSNIR。“没写Rinso啊。”
“箱子倒过来了。”朱妮尔笑了。
留心有些尴尬。“眼睛估计不大好使了。”她说。朱妮尔一下子变得令人讨厌起来。那是什么眼神?嘲笑吗?无礼吗?“放这儿。”她指着,让朱妮尔把箱子放下来。
终于放好后,留心把纸箱当椅子,把椅子当桌子,用大拇指翻着一堆菜单。大多只有月和日,不过有些也写着年份——一九六四。她正准备吩咐朱妮尔在空白处写些什么,忽然注意到朱妮尔手里的圆珠笔。
“那是什么?我说了要钢笔。他可不会用那种笔的。他只会用钢笔。哦上帝啊,你把事情全搞砸了。我不是告诉你了嘛!我没告诉你吗?”
朱妮尔垂下双眼,心想,她究竟他妈的怎么了啊她觉得自己是谁啊我在帮她偷帮她骗帮她撒谎她还像个监狱长似的对我说话?然后说:
“一九六四年的时候可能会用了。”
“不会的,他不会用的。你都说些什么玩意儿啊。”
“那个,圆珠笔就证明这是比较新的,对吧?更晚一点的版本。”白痴。
“你觉得是这样?”
“当然啦。”你这个无知的婊子。
“你说的可能有道理吧。好吧。你这么写,”留心闭上眼睛口述起来,“我将全部柴产[73]留给我亲爱的妻子留心黑夜……”
朱妮尔抬起头来,不过什么都没说。现在她知道为什么好男人不再喜欢她了,假如他曾经喜欢过她的话。“柴产”。他在听吗?他会不会笑了?他在这里吗?她不知道。肉桂面包不是他的味道。
“……她这些年来一直宗诚地陪伴在我身边。假如她不幸身故,她本人又没有留下遗嘱,则一切由……”留心停下来,微笑了,“寂寥·约翰逊继承。”
嗯。当然。朱妮尔迅速地写着。她模仿好男人的笔迹已然无可挑剔。“就这些吗?”她问道。
“嘘!”
“怎么了?”
“我听到什么声音。”留心睁大眼睛。
“我没听见。”
“是她。”
“克丽丝汀?我什么都没听见。”
“你听不出来的。”
留心站起来,扫视一周,寻找着可以自卫的武器。什么都没有。
“别担心,”朱妮尔说,“如果她过来,我就——”
“真蠢!她会把地板和你一起掀掉!”她一把抓过朱妮尔手中的笔,等待着。她们都听见了梯子上传来的缓慢的脚步声。她们都看见了头顶,接着是脸,升到了光亮中。那双眼睛真可怕。克丽丝汀进了房间,站着不动。要喘口气?在做决定?朱妮尔打破了沉默。
“嘿,您好,”她说,“您怎么会过来的?我们就在这儿找点东西。她写书用的,记得吧?要核对一下日期,对吧?做研究就是这么个做法,人家说。”
就算听到她说话,她们也没有反应。克丽丝汀还是一动不动。留心在移动,小心地踏出一步,又一步,笔攥在手掌和有力的大拇指中。她们的目光被彼此奴役。开始的一阵阵内疚,愤怒,无力和绝望变成了仇恨,如此纯净,如此庄严,简直美丽,甚至圣洁。
朱妮尔的头从左边转到右边,像是在看网球比赛。她感觉到(而不是看到)留心(她除了她面前一动不动的人影之外什么都看不见)正在向什么地方走——一次一小步。小心翼翼地,朱妮尔用靴尖把那块地毯拖向自己。她没有看也没有叫。她只是转过来对克丽丝汀微笑。克丽丝汀的血涌声已经响过了那破碎声,坠落仿佛无声电影一般,柔软的扭曲的手无望抓住朽坏的木头,消逝了,淡入黑色中,电影里总是这样,被抛弃的感觉释放了一种孤独,如此不堪,克丽丝汀竟跪了下来,凝视着楼梯下拱起的身体。她跑下梯子,跑过走廊,进了房间。她又跪了下来,把留心翻过来,抱在怀里。在楼上洒下的光中,她们寻觅着彼此的脸。那圣洁的感觉还在,也依然纯净,不过此刻已然变化,被欲望所淹没。古老,衰败,却依旧尖锐。阁楼的灯灭了,她们也听见了靴子跑动的声音,汽车在发动,但她们既不惊讶,也不关心。这里,在小姑娘的卧室里,一具倔强的骨头在微微摇动,在咔咔作响,在努力振作。
烤面包的香气太浓了。肉桂的味道。他不在那里。尽管朱妮尔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她相信他会笑的,如果她告诉他,并且给他看那傻瓜老婆以为有用的伪造菜单,还有朱妮尔为了防止那真的生效而做的篡改。对不起,寂寥。她使劲踩了下油门。这个尝试大胆,突然,毫无预谋,但也许结果会像她梦想的那样。倘若她们中的一个或两个出来了,她就说她是跑出来求救什么的。不过她首先得去莫纳克街,找到他,和他分享她的兴奋与她的机智。她停了车,跑下台阶。厨房门大开着,冷风就这么吹进来。克丽丝汀走的时候想必不仅很匆忙,而且晕乎乎的。她没关灯,也没关烤箱,烧干了的羊腿被焦了的酱汁粘在盘子上。朱妮尔拧上开关,然后在各个房间里徘徊,烧焦的肉味让她很恼火,因为那掩盖了他身上古龙水的味道。他无处可寻,甚至不在他的书房里。因此她直接去找他了。很好。就在这里。在留心的床前微笑着迎接她。她的好男人。
罗门骑车从莫纳克街进了车道。他把自行车靠在车库门上,发现奥斯莫比轿车冒着热气。他摸了摸发动机罩。还是热的。他敲门,朱妮尔去开门,那时他觉得她真是世上最美的人儿了。她的头发和他初次见她时一样,柔软,张扬,混杂着威胁与邀请。科幻般的眼睛很明亮,她露出第三十一号微笑。他们在站的地方亲热起来。他没想起问两个女人去哪儿了,直到朱妮尔带他到了三楼的卧室。
“看我弄了什么。”朱妮尔胳膊撑在留心的床上,在那个男人的照片下面。她一丝不挂,手里晃着一张折起的纸。罗门没去看那张纸。
“柯西太太呢?我记得她从没出过这个房间的。”
“去看她外孙女了吧。”朱妮尔笑道。
“什么外孙女?”
“住在港口的,她说。”
“开玩笑吧?”
“过来,”朱妮尔拉开床罩,“把衣服脱了,上来。”
“她会发现咱们的,姑娘。”
“肯定不会的。来吧!”
罗门不想在墙上那张脸的注视下做,因此他把朱妮尔拽进卫生间。他们把浴缸里放满水,想试试在水里是什么感觉。束手束脚的,他觉得。不像他想的那么妙,直到他们假装要淹死彼此。他们泼着水,互相骂着下流的话,最后像筋疲力尽的三文鱼一样分开,在浴缸的两头喘着气。他挪到龙头侧面,她把头靠在浴缸边上。
罗门感觉自己很强大,又感觉自己要融化了。他把手伸进水里,抬起朱妮尔畸形的脚。她害怕了,试着把脚从他手里抽出来,但是他紧紧地,紧紧地抓着,仔细地看着压伤的脚趾。然后他低下头,把那脚趾放在舌头上。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她软下来,顺从了,因此当他抬起头时,他惊讶地发现她那双科幻般的眼睛竟如死人一般。
之后,他躺在留心床上的被子下面打了个盹,醒来时他说道:“说真的,她们在哪里?”
“在酒店。”
“干吗?”
朱妮尔告诉她在阁楼上发生的事。她听起来好像电视新闻播音员,漠不关心,装腔作势地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你把她们丢在那里了?”
“干吗不呢?”她似乎真的对他的问题很吃惊,“转过来。让我舔你的背。”
“我讨厌那幅画。就像在你爸面前那个。”她的口水在他背上凉凉的。
“那就把灯关上,小甜甜。”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