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就是一阵骚动,还有不敢相信的嘀咕。人们纷纷转头。留心在房间中央,和一个穿着绿色佐特套装的男人跳着舞。他把她举过头顶,又跨在腿下,甩向一边,分开,然后跟着节奏把弯着的腿伸直,用收紧的胯骨迎接她摇摆而来的臀部。乐队奏着乐。人群分开了。比尔·柯西把餐巾放在桌子上,站了起来。客人们侧目看着他走过。穿佐特套装的人停下舞步,口袋里的链子低低地晃着。留心的礼服好像一条红衬裙,肩带滑落在肘上。比尔·柯西没有看那男人,没有喊叫,也没有把留心拉走。事实上他都没碰她。乐手们对人群的一举一动异常警觉,于是安静下来。然后大家都听见了比尔·柯西的驱赶与补救。
海涛声回荡在克丽丝汀耳中。她离海边没那么近,应该是听不见的,那么这一定是血压升高的表现。之后就会眩晕,眼前会晃动着光影。她得休息一下。但留心没有休息。留心在悄悄做着些什么,还有一只身强力壮的蜘蛛帮忙。
她本应该知道的。她确实知道。朱妮尔没有过去,没有历史,只有她自己。她不知道的从没听说过的事情也许可以装满整个世界。那姑娘刚在厨房的桌边坐下,边撒谎边说着“是的,太太”,叫喊般强烈地散发着街头的气味时,她就知道了:这个姑娘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然而那正是吸引人的地方。并且你得崇拜所有没有枪就在街头活下来的姑娘。无畏的眼神,顽皮的微笑。她愿意为任何事跑腿,解决任何困难,这是克丽丝汀的幸运。不仅如此,朱妮尔还能倾听。倾听抱怨,笑话,辩解,建议,回忆。从不指责,从不论断,只是好奇。在那座寂静的房子里,和谁说话都像是音乐。谁在乎她时不时勾搭维达的外孙?对他是好事。对她是乐趣。性生活很满足的姑娘更容易留下来。克丽丝汀忘记了离家出走者的信条:勇敢,开朗,独立。有企图的友谊,可以。忠诚,没有。
酒店比黑夜更黑。没有灯光,但是车停在车道上。也没有人声。血液在耳中咆哮,大海在其下低语。也许这是诱饵。也许她打开门之后她们就会把她杀死。安娜·克里格就不会这样。她不会蠢到穿着网球鞋不带瑞士军刀就出来。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走着,她从未如此孤独。就像她第一次知道孤独会有多突然,多强烈的时候一样。她父亲死时她才五岁。星期六他送给她一顶棒球帽,星期一他们就用担架把他抬下了楼。他的眼睛半闭着,她喊他,他没有回答。人们一拨又一拨地来,安慰做母亲的,如今她成了寡妇;他们一直低声说着失去儿子,失去丈夫,失去朋友有多痛苦。然而他们只是拍着她的头微笑。那是她第一次躲在L的床下。假如还有可能的话,她现在也会在那儿了,不会爬向这个地方,这里充满了恐惧和,和——和什么来着?哦,对了,悲伤。
克丽丝汀凝视着笼罩门廊台阶的黑暗。在那里,一个阳光照耀下的孩子浑身僵硬,满心恐惧,还有被抛弃的苦楚。然而她挥手道别时手是耷拉着的,只有她头发上的蝴蝶结比那手更了无生气。在她目光之外的是另一个孩子,隔着车窗玻璃望着,无所事事,猫一般呜呜叫着。开车的是一个孩子的爷爷,另一个孩子的丈夫。坐在车上的那个脸上混杂着各种表情,眼睛睁得大大的,咧着嘴笑,又一脸茫然。耷拉着的手挥动着。另一个孩子的手指紧紧压着车窗。玻璃会破吗?她的手指会压碎玻璃,然后划破皮肤,然后涌出的血顺着车门流下来?有可能的,因为她压得那么用力。她瞪大眼睛,但她也在笑。她想去吗?她害怕吗?两个人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能一起去?为什么他带一个去度蜜月却丢下另一个?他们还会回来的,对吗?然后呢?她在那辆大车里显得好孤单,但她在微笑,抑或努力去微笑。应该有血的。因为有这种可能,门廊上阳光照耀下的孩子浑身僵硬。只有她告别的手是柔软的,耷拉着的。一如她头上的蝴蝶结。
爬楼梯时,克丽丝汀感到肩上一阵刺痛。她伸手去摸门把手。没有摸到。门是开的。
“您确定要这么做吗?我们也可以回去的。”朱妮尔没熄火。她精致的鼻子在夕阳下闪着光,“或者告诉我要找什么,然后您坐在这里等。”她很紧张。她的好男人许久没有出现了。她希望他就在酒店里。事情都还挺顺利,但是如果他能在一旁告诉她是这样就更好了。“我们也可以改天再来。什么时候都可以。不过您决定吧。”
留心没在听。她也没有透过车窗看着暮色中的这座废弃的酒店。她二十八岁,站在二楼窗前,窗外是一片草地,再远一点就是沙滩和大海。楼下的女人和小孩蝴蝶般轻轻地从帐篷里飘进飘出。男人们穿着白衬衫,黑西服。牧师坐在摇椅上,头上戴着草帽。她越来越经常地把场地租给教会和社团。从前的客人,现在老了,也不太来柯西度假酒店了。他们的孩子们满脑子想的是抗议、立法、选举权。一个妈妈坐在边上,喂奶的乳房上盖着一条白手帕。一只手抱着小宝宝,另一只手慢慢地驱赶飞近的苍蝇。她本来也可以有自己的孩子,留心想。可以有的,假如她在一九四二年就知道一九五八年在另一个男人怀抱时才知道的事——她根本就不是不能怀孕。那个男人是来领他兄弟的尸体的,准备坐火车把尸体运回家。留心忘不了失去两个兄弟的痛苦,因此告诉他,他的房间免费,希望他能喜欢。假如有别的什么她可以做的……他坐在床上哭了起来。她把手放在他悲痛中一起一伏的肩膀上。她从没见过没喝醉的男人哭。留心跪下来,看着那只捂着眼睛的手,握着他膝盖上的另一只手。他的手指紧紧抓住她的,一直保持那样的姿势,直到他安静下来。
“抱歉,真抱歉。”他说,伸手去拿手帕。
“不用这么说的!为一个人哭泣永远不用说抱歉!”她简直在叫了。他看着她,仿佛她说了世上最有智慧的话。
“您得吃点东西,”她说,“我去端盘吃的来。有什么想吃的吗?”
他摇了摇头。“随便。”
她跑下楼,一瞬间就明白了被需要和被要求的区别。她在厨房里做了一份烤猪肉三明治,在肉外面裹上热酱汁。想到他那顶起衬衫的可爱肚腩,她又在托盘上加了一瓶啤酒和一瓶冰水。L疑惑地看着食物,因此留心回答了她未曾说出口的问题。“是给那个死掉的人的兄弟的。”
“我放的酱太多了吗?”他咬着三明治时,她问道。
他摇了摇头,“非常好。您怎么知道的?”
留心笑了。“辛克莱先生,如果您需要什么就直接告诉我好了。随便什么。”
“叫我诺克斯吧。”
“我叫留心。”她说,心想,我得赶紧出去,不然我就要吻他的肚子了。
诺克斯·辛克莱待了六天,这些时间正好够他安排、准备、运送尸体回印第安纳州。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灿烂。留心帮他打电话,汇钱,跑港口,开死亡证明。照顾他,就像任何好的酒店经理对待客人淹死的事情一样。
这只是借口。实际原因是像吉米·威瑟斯彭[72]歌里唱的,“我这么做不干谁的事”。她心满意足地依偎在他的肚子上,抚摸着他的肚子,在晚上,当她丈夫应酬宾客时,或是在早晨,当她丈夫补觉时。她让诺克斯谈他的兄弟,他的生活,只是为了听他的北方口音。她很讶异竟然有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男人要她,还觉得她有趣,聪明,性感。这就是快乐的感觉了吧。
他们彼此许诺“天长地久”。他六个星期后会回来,然后他们一起远走高飞。六周以来阿爸的钓鱼派对让人宽慰,夜晚的低语则让人悲哀。她计划得非常周密,连L都没有发觉:新衣服装在两个旅行箱里,钱从保险柜里慢慢地一点点拿走。
他一直都没有出现。
她给他在印第安纳的家里打电话。一个女人接的。留心挂了。又打,和她说话。
“是辛克莱家吗?”
“是的。”声音很温暖,很亲切。
“请问我能和辛克莱先生说话吗?”
“对不起,他不在家。需要转告他什么吗?”
“不用了。再见。嗯,我是说,谢谢。”
又打了一遍。是那个温暖的声音接的,说:“我是辛克莱太太。有什么事吗?”
“我是柯西太太。是从辛克莱先生,呃,住过的酒店打来的。”
“哦。出了什么问题吗?”
“没有。呃,您是他夫人?”
“谁的夫人?”
“诺克斯。诺克斯·辛克莱,我是说。”
“哦,不是,亲爱的。我是他母亲。”
“哦,好的。能麻烦您和他说一下,让他给我打个电话,好吗?柯西太太,号码是……”
他一直都没有打来。留心又打了七次,最后他母亲说:“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亲爱的。他失去了一个兄弟。请别再打电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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