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胎息
“胎息”一词用在这儿,意在状写孕育中的文学躁动,或曰儿时文学气息的熏染,说是启蒙还谈不上。
文学往往和乡思、乡愁、乡梦联结在一起。可是,在我童年橙色的梦里,故乡的影像却并不是很清晰、很确切的,“茫茫旷野家何处,记得青山这一边”。儿时的印象是,只要推开屋舍的后门,医巫闾山的清泠泠、水洇洇的翠影,伴着天涯云树,便赫然闪现在眼前。尤其是在久雨新晴的夏日,或者气爽天高的初秋。那峭峻的山峦,绵绵邈邈,高高低低,轮廓变得异常分明。隐隐地能够看到山巅的望海寺了,看到峰前那棵大松树了,好像下面还有人影在晃动。看!那朵白云正在峰峦上飘动,刹那间,那山峰便化作一个白胡子老爷爷。……
正是这童年的风景,或者说童年的感觉,像一阵淡淡的清风,掀开记忆的帘帷,吹起了沉积在岁月烟尘中的重重絮片。于是,我的意绪的游丝便缠绕在那座风雪中的茅屋上了。茅屋是我的家,我在这里度过了完整的童年。茅屋,坐落在闾山东面一个荒僻的村落里。说是村落,其实不过是一条街,三四十户人家,像“一”字长蛇阵那样排成一列。前面是一座长满了茂密丛林的大沙岗子,沙岗子前面是一片沼泽地。清明节一过,芦苇、水草和香蒲都冒出了绿锥锥儿。蜻蜓在草上飞,青蛙往水里跳,沙鸥站在浅滩上剔着洁白的羽毛。端午节前,芦苇长到一人多高,水鸟便在上面结巢、孵卵,“嘎嘎叽”、“嘎嘎叽”,上下翻飞,叫个不停。秋风吹过,芦花像雪片一般飘飞着,于黄叶凋零之外,又点缀出一片银妆世界。
小时候,整天疯淘疯炸,无拘无管,我感到天地特别广阔,身边有享用不尽的活动空间。记忆中有这样一句话:“人之初”镶嵌在大自然里,没有亲近过泥土的孩子,永远不会长大,不会真正懂得什么是“童年”。忘记了是谁说的,但它反映了真理性的认识。
大约从三岁开始,天暖时节,吃过晚饭,我便尾随着父亲、母亲,到门前的打谷场上纳凉。左邻右舍的诸姑伯叔们,男男女女,凑在一块,听长辈人“说书讲古”;我父亲刚届中年,还不敢言“老”,但也常常被推举出来,“神聊海侃”一番。内容大都涉及南朝北国的帝王将相,深山老林里的狐鬼仙魔。听了不免害怕,可是,越是害怕,我倒越想听个究竟,有时,怕得紧紧偎在母亲怀里,不敢动弹,只露出两个小眼睛,察看着妖魔鬼怪的动静。最后,小眼睛也合上了,听着听着,就伴着荷花仙子、托塔天王遁入了梦乡,只好由父亲抱回家去。
听母亲讲,父亲小时读过三年半私塾,性格外向,有一种行侠仗义的冲劲儿,爱“打抱不平”、管闲事,勇于为人排难解纷。后来,年近不惑,老母亲和一女二子相继弃世,自己也半生潦倒,一变而为心境苍凉,情怀颓靡,颇有看破红尘之感;逐渐地由关注外间世务演变为注重内省,由热心人事转向了寄情书卷,寻求精神上的寄托。我们那一带,吟唱子弟书的风习很盛,我父亲就是一个痴迷者。从前他滴酒不沾,后来由于心境不佳,就常常借酒浇愁,往往是一边品着烧酒,一边低吟着子弟书段。这样,童年时我除去听惯了关关鸟语、唧唧虫吟等大自然的天籁,经常萦回于耳际的,就是父亲咏唱《黛玉悲秋》、《忆真妃》、《白帝城》、《周西坡》等子弟书段的苍凉、激越的悲吟。
客居旅舍甚萧条,采取奇书手自抄。
偶然得出书中趣,便把那旧曲翻新不惮劳。
也无非借此消愁堪解闷,却不敢恃才自傲比人高。
渔村山左疏狂客,子弟书编破寂寥。
这段《天台传》的开篇,至今我还能背诵出来。
我有一个近支的族叔,满腹经纶,却怀才不遇,生性孤高自傲,不为乡邻所理解,因而获得一个“魔怔”的绰号。我父亲读的书虽然没有他多,但在思想感情上,老哥俩倒有相通之处,所以,他们很合得来,常常凑在一起“侃大山”。只是,父亲每天都要从事笨重的体力劳动,奔走于衣食,闲暇时间很少,“魔怔”叔便把我这个小毛孩子引为“忘年交”,所谓“慰情聊胜无”吧。当然,对我来说,是有幸结识了一位真正的师长。
童年的我,求知欲特别强,接受新鲜事物也快,正像法国大作家都德说的,“简直是一架灵敏的感觉机器,就像身上到处开着洞,以利于外面的东西随时进来”。我整天跟在“魔怔”叔身后,像个小尾巴似的,听他讲“山海经”、“鬼狐传”。有时说着说着,他就戛然而止,同时用手把我的嘴捂上,示意凝神细听草丛树冠间的虫吟鸟唱,这时,脸上便现出几分陶然自得的神色。
我们经常去郊外闲步。春天种地时,特别是雨后,村南村北的树上,此起彼伏地传出“布谷,布谷”的叫声。“魔怔”叔便告诉我,这种鸟又拙又懒,自己不愿意筑巢,专门把蛋产在别的鸟窝里。更加令人气恼的是,小布谷鸟孵出来后,身子比较强壮,心眼却特别坏,总是有意把原有的鸟雏挤出巢外,摔在地下。
他说,燕子生来就是人类的朋友,它并不怎么怕人。随处垒巢,朱门绣户也好,茅茨土屋也好,它都照搭不误,看不出受什么世俗眼光的影响。燕子的记性也特别好,一年过后,重寻旧垒,绝对没有差错。回来以后,唯一要做的事就是修补旧巢。只见它们整天不停地飞去飞来,含泥衔枝,然后就是产卵育雏,不久,一群小燕就会挤在窝边,齐簌簌地伸出小脑袋等着妈妈喂食了。平日里,它们总是呢喃着,似乎在热烈地议论着有趣的事情,可惜我听不懂,问“魔怔”叔,他也只是含笑摇头。
鸟雀中,我最不喜欢的是猫头鹰,认为它是一种“不祥之鸟”,因为祖母说过,它是阎王爷的小舅子,一叫唤就会死人。叫声也很难听,有时像病人的呻吟,有时发出“咯咯咯”的怪笑,夜空里听起来很吓人。样子也很古怪,白天蹲在树上睡觉,晚间却拍着翅膀,瞪起大而圆的眼睛。“魔怔”叔耐心地听我诉说着,哈哈地大笑起来。显然,这一天他特别畅快。他告诉我,从前都称它是“不孝之鸟”,据说,母鸟老了之后,它就一口口地啄食掉,剩下一个脑袋挂在树枝上。所以,至今还把杀了头挂起来称为“枭首示众”。
我还向“魔怔”叔问过:有些鸟类,立夏一过,满天都是,遮云盖日的,可是,几天过后,却再也不露头了,这是怎么回事?它们都飞到哪里去了?他告诉我:这些都是过路的候鸟。它们路过这里飞往东北的大森林和蒙古草原去度夏,在这里不想久留,只是补充一些粮食和淡水,还要继续它们的万里征程。不过,有些水鸟却是此间的常客,成年和我们搭伙伴。说着,“魔怔”叔便带我到沙岗前面的大水塘边,去看鸬鹚捕鱼。只见它们一个个躬身缩颈,在浅水中缓慢地踱步,走起路来一俯一仰的,颇像我这位“魔怔”叔,只是身后没有别着大烟袋。有时,它们却又歪着脑袋凝然不动,像是思考什么问题,实际是等候着鱼儿游到脚下,再猛然间一口啄去。
听村翁讲故事和父亲唱子弟书,特别是跟着“魔怔”叔亲近大自然,不仅带来无穷的乐趣,更开阔了眼界、增长了知识,“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为后日的学写诗文、研习历史,提前播下了早期的种子。
童子功
1935年,我出生于盘山县大荒乡后狐狸岗屯。当时东北已经沦陷四五年了,但是,由于这一带紧邻浩浩茫茫的芦苇荡,日本鬼子和伪军害怕遭到隐伏在青纱帐里的抗日武装的袭击,却始终不敢露面,结果,此间便成了一处“化外荒原”。
这里,居住分散、户数不多,现代学校难以兴办。“魔怔”叔便凭着家中资财,开办了一所家塾,用来教管他的小名唤做“嘎子”的独生子,延聘了素有“关东才子”之誉的刘璧亭先生前来执教。这样,我便也借光就读了。其时为1941年春,我刚满六岁,嘎子哥大我一岁。
先生见我们每人都认得许多字,而且,在家都背诵过《三字经》、《百家姓》,便从《千字文》开讲。他说:《三字经》中有两句:“宋齐继,梁陈承”,讲了南朝的四个朝代,《千字文》就是这个梁朝的周兴嗣作的。梁武帝找人从晋代“书圣”王羲之的字帖中,选出一千个不重样的字,交给文学侍从周兴嗣,让他把这些字组合起来,四字一句,合辙押韵,构成一篇完整的文章。这可是个硬头货,要拿出真本事的。“王命不可违”呀!周兴嗣苦战了一个通宵,《千字文》斐然成章。梁武帝诵读一遍,连声夸赞:“绝妙好词。”周兴嗣却熬得须发皆白。先生说,可不要小瞧这一千个字,它从天文地理讲到人情世事,读懂了它,会对中国传统文化有个初步的概念。
当时,外面的学校都要诵读伪满康德皇帝的《即位诏书》、《回銮训民诏书》和《国民训》,刘老先生却不理会这一套。反正“天高皇帝远”,没有人管束他。两个月过后,接下来,就给我们讲授“四书”,从《论语》开始,依次地把《孟子》、《大学》、《中庸》讲授下去。书都是线装、木版的,文中没有标点符号。先生事前用蘸了朱砂的毛笔,在我们两人的书上圈点一过,每一断句都画个“圈”,其他则在下面加个“点”。先生告诉我们,这种在经书上断句的工作,古人称作“离经”,意思是离析经理,使章句断开,也就是《三字经》里说的“明句读(读音为“逗”)”。“句读”相当于现代的标点符号。古人写文章是不用标点符号的,但在诵读过程中,又必须“详训诂,明句读”,不然无法理解文章的内容。有时,一个标点点错,意思就完全反了。先生说,断句的基本准则,可用八个字来概括:“语绝为句,语顿为读”,语气结束了,算作“句”,用圈(句号)来标记;语气没有结束,但需要停顿一下,叫做“读”,用点(逗号)来标记。
先生面相严肃,令人望而生畏,其实,他饶有风趣,特别喜欢讲述一些笑话、故事,用来说明道理。当我们读到《大学》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的时候,他给我们讲了一个两位教书先生“找得”的故事——
一位先生把这段书读成“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发觉少了一个“得”字。这天,他去拜访另一位塾师,发现书桌上放着一张纸块,上面写个“得”字。忙问:“此字何来?”那位塾师说,从《大学》书上剪下来的。原来,他把这段书读成了“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末了多了一个“得”字,就把它剪了下来,放在桌上。来访的塾师听了十分高兴,说,原来我遍寻不得的那个“得”字跑到了这里。说着,就把字块带走,回去后,贴在《大学》的那段书上。两人各有所获,皆大欢喜。
读书生活十分紧张,不仅白天上课,晚上还要自习,温习当天的课业,以增强理解,巩固记忆。次日上课,第一件事便是背诵头一天布置的课业。儿时的记忆力再强,背诵这一关也是不好过的。一年到头,朝朝如是。到时候,先生端坐在炕上,我要背对着他站在地下,听到一声“起诵”,便左右摇晃着身子,朗声地背诵起来。遇有错讹,先生就用手拍一下桌面,简要地提示两个字,意思是从这里开始重背。背过一遍之后,还要打乱书中的次序,随意挑出几段来背。若是没有做到烂熟于心,这种场面是难以应对的。
我很喜欢背诵《诗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整齐协韵,诗意盎然,重章叠句,琅琅上口,颇富节奏感和音乐感。诵读本身就是一种欣赏,一种享受。可是,这类诗章也最容易“串笼子”,要做到“倒背如流”,准确无误,就须下笨功夫反复诵读,拚力硬记。好在木版的《诗经》字体较大,每次背诵七页八页,倒也觉得负担不重,可以照玩不误;后来,逐渐增加到十页、十五页;特别是因为我淘气,先生为了用课业压住我,竟然用订书的细锥子来扎,一次带起多少页来就背诵多少。这可苦了我也,心中暗暗抱怨不置。
私塾的读书程序,与现今的学习方法不尽相同,它不是在充分理解的基础上再作记忆,而是先由先生逐字逐句地串讲一遍,扫除了读音障碍之后,学生就一遍遍地反复诵读,直到能够背下来的程度,也就是:先背诵,再理解。这么做的道理在于,十二三岁之前,人的记忆能力是最发达的,趁着这个黄金时段,把需要终生牢记的内容记下来。前人把这种强记的功能称作“童子功”。
刘老先生认为:“只读不作,终身郁塞。”他不同意晚清王筠《教童子法》中的观点,认为王筠讲的“儿童不宜很早作文,才高者可从十六岁开始,鲁钝者二十岁也不晚”,是“冬烘之言”。他说,作文就是表达情意,发抒思想,这都有赖于思考。从一定意义上说,说话也是在作文,它是先于读书的。儿童如果一味地强记、硬背,而不注意训练表达、思考的能力,头脑里的古书,横堆竖放,越积越多,就会把思路堵塞得死死的,像《孟子·尽心》篇所说的:“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为间不用,则茅塞之矣。”小孩子也是有思路的,应该及时引导他们,通过作文进行表达情意、思索问题的训练。
“魔怔”叔对他的这种说法,极表赞同。最后,两位共同商定,在“四书”、《诗经》之后,接着,依次讲授《史记》、《左传》、《庄子》,以及《古文观止》和《古唐诗合解》,强调要把其中的名篇一一背诵下来,尔后就练习作文和对句、写诗。
老先生很强调对句。他说,对句最能显示中国诗文的特点,有助于分别平仄声、虚实字,丰富语藏,扩展思路,这是诗文写作的基本功。作为辅助教材和工具书,他找出来明末清初李渔的《笠翁对韵》。这样,书窗里就不时地传出“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雷隐隐,雾蒙蒙,日下对天中”的诵读声。
他讲,对句,要分清虚字、实字。一句诗里多用实字,显得凝重,但过多则会流于沉闷;多用虚字,显得飘逸,过多则流于浮滑。唐代诗人在这方面处理得最好。
窗外有一株高大的合欢树,此时花开得正旺,雄蕊花丝如缕,半白半红,形似马缨,因而合欢树又称作马缨花。老先生就从眼前景色入手,以“马缨花”为题,让我和嘎子哥找出一种植物来作对。我想了想,答说:“狗尾草”;嘎子哥说:“猪耳菜”。老先生满意地说:“对得很好,基本要求都达到了。”说着,他又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新买的牛蒡茶,随口问了一句:
“你们说说看:用‘牛蒡茶’三个字来对,行不行?‘蒡’,读音如棒。”
嘎子哥说:“可以。”
我说:“恐怕不行,因为上句的‘花’是平声,和它相对的应该是仄声,而‘茶’是平声字。”老先生点了点头。
逐渐熟练了,基本上掌握了对句的规律,老先生又从古诗中找出一些成句,让我们来对。一次,正值外面下雪,他便出了个“急雪舞回风”的下联,让我们以答卷形式,对出上联。
我面对着窗前场景,构想了一会儿,便在卷纸上写下了“衰桐存败叶”五个字。
先生看了:用毛笔作批:“如把‘存’改成‘摇’,变成‘衰桐摇败叶’,就堪称恰对了,但亦未尽善也。”然后,翻开《杜诗镜铨》,指着《对雪》这首五律让我看,与“急雪舞回风”相对的原句,是“乱云低薄暮”。先生说,古人作诗,讲究层次,先写黄昏时的乱云浮动,次写回旋的风中飞转的急雪,暗示诗人怀着一腔愁绪,已经独坐斗室,对雪多时了。
后来,又这样对过多次。觉得通过对比中的学习,更容易领略诗中三昧和看到自己的差距。
一次,我和嘎子哥跟随老先生到十几里外的马场远足。站在号称南北通衢的驿路上,看着车马行人匆匆来往,先生随口出了一副上联:
车马长驱,过桥便是天涯路;
叫我和嘎子哥对出下联。我们想了一会儿,各对出一副,老先生听过,一直在晃脑袋。过了一会儿,他把我对出的那一句加以调整、改造,成为:
轮蹄远去,挥手都成域外人。
先生问道:“你们看,怎么样?”
我们都说“好”。
先生说,就平仄相协和词性对仗来要求,这个下联完全合乎规格;但是,不妥之处也很明显:这里的“轮蹄”与上联的“车马”相互对仗而词义相同;而且,整个上下联的含义也大体一致,上联说的是出门远行,下联仍是重复或者延伸这个意思,这叫“一顺边”,也就是古人说的“合掌对”——人的两只手,长短、大小、形状全都一样,合在一起,没有区别。作诗、拟联出现这种现象,是个大忌。至于《笠翁对韵》中的例句,那是着意于讲授对句的规矩、方法,而并非作咏诗、对句的示范。如果实际拟联时,就这么“天对地、雨对风”地弄下去,那岂不成了三家村的“冬烘先生”!要设法从另一面去作文章,比如,讲归来重见就比较好了。于是,他把下联改为:
襜帷暂驻,覩面浑疑梦里身。
解释说:两个分句,前者采自《滕王阁序》,后者暗用杜甫诗句“相对如梦寐”。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如果严格要求,这个下联也并不理想,因为“襜帷”二字,其实也还是说的“车马”,乘坐车马的,遮挡前面的叫“襜”,围罩旁边的叫“帷”,转了一圈也没有避开。
转眼,一年时间过去了,记得那天正值元宵节。我坐在塾斋里温习功课,忽听得远处响起了锣鼓声,料想高跷队(俗称“高脚子”)快要进村了。见老先生已经回到卧室休息,我便悄悄地溜出门外。不料,到底还是把他惊动了。只听得一声喝令:“过来!”我只好转身走进卧室,见他正与“魔怔”叔横躺在炕上,面对面,共枕着一个三尺长的枕头,中间摆放着一套烟具,崭亮的铜烟盘里,放着一个小巧的烟灯,闪动着青幽幽的火苗。“魔怔”叔拿着一根银签子,从精致的银盒里,挑出一块鸦片烟膏,在烟灯上烧得嗞嗞作响,立刻有一种特殊的香味散发出来。他把烟泡用银签子递送到老先生的烟枪上;然后又给自己如法炮制一个。这样,两人便先后凑在烟灯底下,面对面地畅快地吸食着。由于博役(私塾佣工)不在,唤我来给他们沏茶。我因急于去看高跷,忙中出错,过门时把茶壶嘴撞破了,一时吓得呆若木鸡。先生并未加以斥责,只是说了一句:“放下吧。”
这时,外面锣鼓响得更欢,想是已经进了院里。我刚要抽身溜走,却听见先生喊我“对句”。我便规规矩矩地站在地下。他随口说出上联:
歌鼓喧阗,窗外脚高高脚脚;
让我也用眼前情事对出下联。
寒风吹打着外面的窗纸,沙沙作响;我站在窗下,早已憋出满头热汗,正愁着找不出恰当的对句,忽见“魔怔”叔用银签子拨动一下烟灯,又把头部往枕头边上挪了挪。不知他是偶然动作,还是有意提示,反正促使我灵窍顿开,对出了下句:
云烟吐纳,灯前头枕枕头头。
“魔怔”叔与塾师齐声赞道:“对得好,对得好!”
且不说当时那种得意劲儿,真是笔墨难以形容,只讲这种临时应答的对句训练,使我日后从事诗词创作,获益颇深。
除了对句,老先生还结合日常生活实际,让我们对所见所闻以诗文形式记录下来,以培养、训练我们的写作能力。
这年除夕之夜,按照老先生的要求,我曾写过一篇纪实文和一首纪事诗。文章是《灯笼太守记》。
灯笼太守者,除夕灯官之谑称也。我村之太守不知其名姓为何,亦未审其身世。以平日未曾谋面,推知其原非本村人氏。
古制:“嘉平封篆后即设灯官,至开篆日止。”嘉平为腊月之别称;篆者官印也,封存官印为封篆,官印启封称为开篆。官府衙门于腊月二十前后封存印鉴,公事告辍;乡村设置灯官,由民众中推选一人充任,俗称灯笼太守,暂摄民事。一俟翌年元月下旬,官府之印鉴启封,乡镇署员各就其位,灯官即自行解职。
闻之父老,此俗积年已久,渐成定例。里巷习传:充一月之灯官,将三载沦于困厄。众皆目为不祥,愿承此差事者甚少。然亦非人人皆能胜任,故灯官之遴选,颇费周折,终以乡曲之游侠儿居多。其酬金、职司、权限,由当事人与村中三老议定,各村之间类同。
丁亥之岁,冬日奇寒,除夕阴暝尤甚。薄暮初临,百家灯火已齐明矣。少间,窗外锣鼓声喧,炮竹轰响,步出庭外,见秧歌列队款款而来。灯笼太守着知府戏装,戴乌纱亮翅,端坐于八抬大轿中。健夫二,摇旗喝道于前,旁有青红皂隶护卫,赫赫如也。
巡察中,遇有灯光不明、道路不平者,倾置粪土、乱泼污水者,太守辄厉声叫停,下轿喝问,当众施罚。如户外无缺隙可寻,即径入院中。鸡鸣犬吠、婴儿啼哭者,辄以“聒噪老爷耳鼓”受罚;而如冰雪致滑,则以“闪折太守腰肢”问罪。诚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受罚者均乡间富户,俗称“土财主”者。赤贫之家固无油可揩,而巨室高门亦未敢轻启衅罅。凡所承罚者,均由事先圈定,届时深文周纳,务求捉定口实而后已。所获无多,以足用为限,一以酬恤太守之劳,一以应年关不时之需。而乐民娱众,固所期也。
灯笼太守出巡之夜,师尊刘汝为先生亦携杖往观,于引人发噱处,辄掩口胡卢而笑,三数日内犹屡屡话及;并以“灯笼太守”为题,命我们作一文一诗,借督课业。遂泚笔为文,以纪其实。
纪事诗是一首七绝,用的是“七阳”韵:
声威赫赫势如狂,查夜巡更太守忙。
毕竟可怜官运短,到头富贵等黄粱!
先生看过文章,在题目旁边,写下了“描摹实事,清通可读”的评语;对这首七绝,好像也说了点什么,记不清楚了。
我从六岁到十三岁,像顽猿箍锁、野鸟关笼一般,在私塾里整整度过了八个春秋,情状难以一一缕述。但是,经过数十载的岁月冲蚀、风霜染洗,当时的那种凄清与苦闷,于今已在记忆中消溶净尽,沉淀下来的倒是青灯有味、书卷多情了。
新天地
1948年冬,私塾停办,我即结束了这段学业。次岁上半年在高升镇高级小学就读;补习功课;7月考入盘山中学。考试只有语文、算术、时事政治三科。语文满分,政治及格,算术二十分——我带个算盘,加减乘除四则题,答案都对;但不会列方程式,因此,只得了五分之一的分数。幸亏口试、面试时成绩优秀,始被录取。这是第一次走出故里,来到县城。
那时是春季始业,为了补充生员,实行暑期扩招,我所在的初中一年甲班和另外的乙、丙、丁三个班,都加进去一些插班生。我们的班主任,就是口试时的王志甫老师,他教数学;还有几位科任老师,也都一起同新生见了面。为了帮我接上数学这条“短腿”,王志甫老师利用星期天和几个晚上,集中给我补课,使我较快地跟了上来;而且,培养了钻研数学的兴趣。孔子说过:“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意思是,懂得它的人,不如爱好它的人;爱好它的人,又不如以它为乐的人。看得出来,爱好、兴趣对于知识、技能的掌握,至关重要,所以有“兴趣是最好的老师”的说法。
出乎意料的是,在语文方面,我竟遇到了一道难关。开学一个星期之后,教授语文的石老师发现我的作文用的竟是文言,便在作文簿上郑重地写了一条批语:“我们是新社会,要用新的文体写作。今后必须写语体文。”课后,又把我叫到教研室,说:“文言词语简练,你这个‘洎乎现世,四海承平’,确实比‘到了今天,国内社会环境合谐、安定’节省许多字,可是,‘文章合为时而著’,新时代的写作,要面向工农兵大众,对象不是少数精神贵族。你左一个‘洎乎’,右一个‘与夫’,又有几个能懂的!”
这番话,对我来说,确实产生了振聋发聩的效果。为此,我痛下决心,要改弦更张,从头做起。除了认真理解、背诵课本里的现代范文,我还有意识地阅读了许多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作品。
不久,石老师因为咯血,住进医院养病;语文课由富老师暂代。一次上语文课,富老师拿了一本冰心的《寄小读者》。她说,这是中国现代文学的一部代表作,也堪称是“爱的经典”,同学们可以传着看一看。说着,就递给了我(当时我是语文课代表),让我先看。我用午后自习和晚上时间,突击看了一遍,然后提议:大家传看,每人不要超过两天;鉴于全书共二十九篇书简,可以选出二十九名同学,或者自告奋勇,每人抄写一篇,随看随抄。富老师同意我这个建议,当即从前向后,依次指定二十九位同学,按照编号顺序,每人看后,分别抄写一篇。这样,三个月之后,这本手抄的《寄小读者》,便装订成册,成为全班的公共财产了。而对于我,这本散文集更起到了学习语体文的示范作用。
翌年春初,我们升入了二年级。石老师病情稳定,重新给我们上课。看了我的作文,他感到满意,还在班上当众读了一遍。
他的讲课水平,全校公认是一流的。我印象最深的,是讲授汉乐府《孔雀东南飞》。当谈到诗中主人公刘兰芝和焦仲卿为反抗封建礼教,分别“举身赴清池”与“自挂东南枝”,以死殉情时,他在黑板上板书:“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说是出自金代文学家元好问有关殉情的词。虽然他没有多加阐释,可是,却给我们这班初涉世事的中学生,留下了一道终生都在叩问、求索的课题。是呀,情是何物?竟有如此巨大的震撼力量!
那天,石老师还说,堪与这首被明人称之为“长诗之圣”的经典作品比美的,在西方还有伟大剧作家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时的中学生与今天的不同,眼界十分闭塞,读书范围很窄,多数人还是第一次听到这部作品的名字。先生便略为详细地讲述了剧情,讲了年轻、勇敢、纯洁、善良的一对恋人,终因两个家族的世仇而双双赴死的人间悲剧。最后,以嘶哑的声音朗诵着罗密欧自杀前的那段话:
你无情的泥土,
吞噬了世上最可爱的人儿,
我要掰开你的馋吻,
索性让你再吃一个饱!
先生教课当时,已经年过半百,但是,仍然豪情似火,充满了诗人气质。平素感情容易激动,有时一件细微的物事,也会激起他奋袖低昂,情见乎辞,脸上经常浮现着红艳艳的华彩。据校医说,这和他患有严重的肺结核有直接关系。这天,他又是带着两颊潮红,像是醉酒一般,讲了一大篇,然后,匆匆地离开了教室。
几天后,他便因再度咯血,又一次住进了医院。我受班上同学委托,到病房去慰问他。这天,他精神很好,在询问过课程的情况之后,又从《孔雀东南飞》谈起了“情死”这个话题。说,过去编辑文学杂志时,听一位南方籍的同事讲过,西南少数民族地区也有一部类似《孔雀东南飞》的长诗,名字记不得了。据说,这个少数民族,历史上殉情的事十分盛行。
几年过后,“反右”开始了,石老师被错划为右派。批斗中,他连续咯血不止,终致惨死在会场上。除了“历史问题”,他被指控的主要罪状,是在课堂上恣意宣扬“封资修”的爱情观,包括殉情等“极不健康”的内容,严重地毒害了青少年的稚嫩心灵。可是,我们这些已经走进高等学府的当年受教者,听到这种指责后,却私下里议论:石老师以其汪洋恣肆的才情和富于魅力的解说,在教育系统,独迈群伦。他不是一般的授业、解惑,同时,还能交给学生一把开启心灵的钥匙。
我读初中时,“偏科”现象十分严重。语文、地理、历史、数学之外,对于俄语、物理,总是引不起兴趣,每逢上这两门课时,我就在下面偷偷地阅读小说。期末考试时,靠着“临阵磨枪”,耍小聪明,勉强维持到三分以上(当时是“五级分”制)。一次,教授物理课的王达老师突然走到我的桌前,说:“我已经发现多次了,你不认真听课。本想给你留点面子,等待你自觉纠正,无奈,……”当即指令我:下课后,要把书桌里的所有小说,给他送过去,由他代为保存。
走进新的学堂,有两件事令我大开眼界:
一件是参加富老师的文明婚礼。过去我在农村看到的结婚仪式,繁文缛节,笔难尽述,什么相门户、议彩礼、串小门、备嫁妆;下请帖、请鼓乐、搭喜棚、安炉灶;娶亲、送亲、谢媒;上轿、下轿、拜天地、揭盖头、喝交杯酒、吃子孙饽饽、闹洞房——总之,结婚简直就是遭罪。富老师的婚礼,我印象中主要有三项议程:一是,她和新郎——校内另一位老师,共同谈恋爱经过;二是,互赠礼物:新娘送给新郎一只派克笔,并亲自插在对方中山装的上兜里,由于紧张和激动,富老师的手竟然有些颤抖。新郎回赠的是一方漂亮的围巾,也是当众围在新娘脖子上;三是,二位新人为主婚人、介绍人和来宾送糖、敬烟。然后,就欢欢喜喜入了洞房。
再就是锦州之行,见了世面。因为我的文笔比较好,粉笔字又写得工整,入校第二学期,便被学生会聘为壁报、黑板报《盘中青少年》的主编。这个期间,赶上了1950年5月召开的辽西省第一届人民体育大会。运动选手,除了来自省直及所属四市、二十一县的政府系统和企业、文化、卫生等部门,全省三十一所中学的师生是主力军,因而各派出一支代表队。盘山中学有二十八名选手,加上带队的教体育的由老师,还有教导干事黄老师,我被安排为随团报导员。
大会在省会锦州市举行。我们提前一天,起个大早,在由老师带领下,每人背上一件简单行囊,步行三十公里,到沟帮子乘火车。路上,由老师看到排球队选手刘珞芬同学行李较大,而我的很小,就让我和她换着背。到了火车站,等车一个多小时,师生坐下来休息。我呢,因为第一次看到列车来往,好奇地驻足观看。待到剪票铃声响起,大家便迅速集合,排队上车。一个半小时后,到了锦州。可是,这时我才发现,把行李拉在了沟帮子候车室。外号“小漏粉”(名字的谐音,意为爱哭鼻涕)的刘珞芬同学急得哭了。黄老师带着我立刻乘车返回沟帮子,还好,到了车站就顺利找回。这样,“小漏粉”又破涕为笑了。
当天晚上八点,赛会在大剧场举行预备会,全部与会人员到场。这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最豪华建筑,显得庄严、壮观、气派,心灵立刻就被震撼了。当时电力供应不足,场内灯光比较幽暗,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座位。这时,由老师过来了,低声问着:“环境好不好?舒服吗?”我说:“太好了。”略一迟疑,我又悄悄地问:“老师,椅子怎么硌屁股呢?”他俯身看了看,原来我是坐在木板楞上。他扑哧地笑了,告诉我,要把椅座放平。说着,他又四下看了看,像我这样坐的,竟有好几个。——我们这些农家孩子,没有进过剧场和礼堂,不知道里面的木板座椅,平时为了进出方便总是立起来,落座前需要把它放平,结果像刘姥姥进大观园那样出了洋相。
赛程空隙,《辽西文艺》编辑高柏苍先生来到我校代表队住地,看望他的海城老乡由老师,还带来了几本刊物。由老师翻了翻,顺手交给了我,并向客人作了引荐。高先生随之介绍:刊物是面向工农大众的,作品以曲艺为主,也刊载一些连环画,当即给我留下通信地址,说欢迎多多投稿。高先生热情、诚恳,谈吐博雅,风度翩翩,这是我见到的第一位专业作家。因为从小受到子弟书的熏陶,对这种文艺形式十分熟悉,回校后,我连续写了几篇,内容都是歌颂学校新生活的,居然被采用了。这在当时影响很大,于是,博得了“校园小作家”的赞誉。
“进错了门”
高中毕业后,考入了沈阳师范学院。因为目标是做合格的教师,功利化的教学倾向十分明显;特别是受到苏联凯洛夫《教育学》的直接影响,强调党性原则,强调系统知识传授,人文精神受到严重摧残。当时中文系刚刚独立分出,即便是讲授中文,也在很大程度上从毕业后教学需要出发,注重语法修辞、课文解析,而对于写作则视有若无。在校期间,有过几次教育实践活动和观摩教学,当时都做了笔记,回来也写了论文报告,尽管比较认真,但与文学创作无关。
《文艺学概论》是当时中文系的主要教材,我学得很上心,但除了记诵一些“马克思主义的反映论”等词语,并没有留下更多的深刻印象。上世纪50年代,教育以苏联模氏为主宰,文学理论方面也不例外,可能是受苏联文学理论界影响,系内关于文学体裁的讨论比较热烈。大致是“三分法”和“四分法”两类意见。所谓“三分法”,就是分为叙事的、抒情的、戏剧的;“四分法”则是分为小说、诗歌、散文、戏剧四大类。
持“三分法”的出发点,是文学作品塑造形象的不同方式。其中叙事文学中又包括神话、史诗、小说、叙事诗、报告文学、传记文学等;抒情文学包括抒情诗和抒情散文,它们以抒发作者的感情为主要特色;戏剧文学是供舞台演出的脚本,它通过角色的对话和动作反映社会生活、塑造艺术形象。
而“四分法”是根据文学作品在形象塑造、体制结构、语言运用、表现手法等方面的不同来划分的:其中诗歌类包括抒情诗和叙事诗;散文类除了抒情散文、叙事散文外,还有游记、小品、杂记、杂文、随笔、报告文学等。
“三分”说大约来自西方,据说从亚里士多德时代就出现了,可谓悠哉久矣;“四分”说属于国产,据说诞生于清末,定型于20世纪30年代。支持前者的,强调“三分法”是以文学性质为标准做出分类,而“四分法”是针对文学作品形式的,属于外在层面。主张后者的则强调,从称谓模式本身而论,“三分法”的叙事与戏剧、抒情与戏剧在外延上不能并列,概念是混乱的。当时,我从常识上、习惯上加以考究,是倾向“四分法”的。但是,由于我们的老师在《文艺学概论》中力推“三分法”,我便也不敢坚持己见了。当然,就我当时的理论根底看,也并不具备参与争辩的能力。
这个期间,尽管我酷爱文学,但只是读些文学名著,以苏联的为多;至于作文,基本上“停摆”了。那个时候,经常萦回脑际的是如何登上三尺讲台,做一个合格的语文教师;至于“作家梦”,不要说做,甚至想都没有想过。
其实,当时不仅是师范院校,即便是普通的大学中文系,恐怕也未必真正重视学生审美欣赏和写作能力的培养、训练。杨晦先生就曾明确地说:“北大中文系不是培养作家的”。难怪有的志在为文的同学说:“进错了门。”
据我了解,他这么说,并非无谓的牢骚,而是有其一定的学术背景的。从整个发展趋势看,自从工业化降临大地,诗文创作便遭逢了厄运。工业化带来的是机械化和理性化,速度、效率为先,同一、简单、抽象为其本质特征。诗情画意、文思隽语,失去了悠闲、舒缓的心态和田园牧歌式的氛围的依托,葬身于匆促、慌忙、躁进之中。而1950年代的社会政治环境,更不适合于文学这朵奇葩的绽放。这里且不说政治倾向,只从文学观念上讲。记得有这样一件事,当时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一个星期天,我们几个同学在北陵公园闲步。不知是谁提出“什么样的小说最伟大”的问题,有的说是《战争与和平》,有的说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有的说是《牛虻》,相互争持不下。说着说着,话题又转到“作家成功的路径、最佳的选择”上。对这个问题大家的看法比较一致,都认为最好是写本身经历,并且举出苏联和国内许多作家的实例,除了耳熟能详的高尔基、奥斯特洛夫斯基,还有曲波(《林海雪原》)、杨沫(《青春之歌》)、杨益言、罗广斌(《红岩》)、吴运铎(《把一切献给党》)等一大串名字。最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我辈青年学子经历简单,缺乏足够的生命体验、生活经验,纵有文学天才,纵然百倍努力,也难以获得成功。
尽管我也认同这些观点,但是,积习已成,心烦技痒,写作的念头仍然时时发作。这样,我还是写了几篇文章,不过,几乎全是纪实性的。即便是写作短篇小说,也基本上是写实,而不懂得、更不善于虚构与想象,谈不上塑造典型环境、典型人物。小说名叫《葬鹰》,故事取材于童年时期我家的房客靳叔叔讲述的一段真实经历。唯恐读者看了说是蹈虚、凿空,一开头就作出交代:“二十多年前,在我的祖籍山东省临沂县,盛传着一个‘葬鹰’的故事。乍一听来,似乎觉得有点离奇,可它确确实实是件真事。”三个主要人物:老长工葛爷爷、他的儿子老三、恶霸赫连福,全都是真实人物,只不过换了姓氏;为了叙述方便,把我的祖籍由河北移至山东。除了一些细节和人物心理活动有些想象、虚构外,主要情节、基本事实都是写实。现在看,纯粹是一篇纪实作品。
毕业那年,到辽西建平县中学实习。期间,听说有几十名男女青年响应党的号召,结队上山建设青松岭,我们便前往参观。听了他们的介绍,当时真是热血沸腾,奋发鼓舞。回来后,我写了一篇散文,名为《青松之歌》,刊发在校报上。全文分两部分,前部分记叙青松岭青年建设者的事迹,同时描述了此间山川形貌以及过去自然生态恶劣的状况;下面是文章的后部分:
创业维艰,古今同理。但是,正如荀子所言:“良农不为水旱不耕,良贾不为折阅不市”。真正的革命者,绝不会因为艰难险阻而中断奋斗。呼唤暴风雨,迎着困难前进,正是时代英雄的本色。青年时代的马克思写过这样的诗句:“火焰充满着我的整个心房,我怎能安闲地游荡!迎着风暴,投身斗争,我怎能在半醒半梦中闲逛!”“为了不致在空虚的苟且偷安中生活得碌碌无为,来吧,我们一起走向困难重重的遥远的途程。”幸福,是斗争的伙伴。一个人如果胸无大志,畏难苟安,整天像蝴蝶似的空虚地飞去飞来,企鹅般地把头伸到崖岸底下去逃避风雨,那还有什么幸福之可言呢!——可悲而已。
契诃夫有一篇题为《哀伤》的短篇小说,写老镟匠格里高利·彼德洛夫,跟老婆一块儿过了四十年,可是,那四十年如同在雾里一样过去了,尽是醺醉啦、打架啦、贫穷啦,处在半睡半醒之中,既不知道什么是哀伤,也不知道什么是快乐,一句话:“根本没有觉得是在生活”。后来,老婆在绝望中病危,他赶着借来的马车,在风雪迷漫中,送她到城里就医。一路上,他回忆起了过去,认识到过去的生活实在是糟糕,深感后悔,从内心深处发出“再从头生活一回才好”的想望,盘算着添置新工具,承揽定货,要好好地干活;发誓再不打老婆,再不逼她去讨饭,要把钱全都交给她。可是,一切一切,都为时过晚,无法挽回了。老婆已经死在半路上,他自己也因在雪地里受凉,到医院后在哀伤中死去。这真是一场悲剧!如果说“哀莫大于心死”,那么,痛则莫大于无聊——无聊会使人处在麻木状态,造成生命活力的停滞与枯竭。
现在,我们唱着时代的凯歌走进了人类的新天地,用斗争和劳动开辟了一个辉煌的历史时期,心中充满了幸福感与自豪感。每当想到未来的人们,便会立刻喷涌出无穷的热力。为了后代人生活得更美好,此刻,我们宁愿付出更艰巨的劳动。诚如列宁所说:“我们想要建立八小时工作制,可是我们自己却往往做了至少两倍时间的工作。”前人种树,后人乘凉。通过我们的双手,大地披胸献宝,长河摇尾欢歌,万古荒原涌起金黄的麦浪,千亩秃山开遍绚烂的花朵,——而这些,正是新时代的凌烟阁、纪功碑。
青松岭上的青年建设者,无疑也将在时间的洪流中老去,然而,他们的精神、他们的业绩,却是永世长新的。遥想几十年后,当未来的一代登上青松岭时,面对着绿浪接天、浓荫蔽日的松林,咀嚼着那又甜又脆的水果,饱游饫看之余,再联想起旧县志上记载的“山上秃子头,山下鸡爪沟,刮风狼烟起,雨后洪水流”的情景,他们该是怎样地感佩这班艰苦创业的先人啊!
“立此存照”,并非因为文章怎么出色(今天读来,一眼就会看出它的缺陷),无非是想展示一下当时创作的真实风貌、写作特点。那个时候,刊发出来也就放在那里,没有更多的人去关注,真可以说是“速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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