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闾文集:我见文学多妩媚-“年少春衫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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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世纪50年代初,中学校园的文艺生活,十分活跃。每逢周末,学生会都要组织文艺晚会,节目全部是在老师指导下,学生自编自演。记得我们初二甲班曾经演出过一个三幕小话剧:《老头三年生》。

    我们班以女生为主体,男生占少数,但一个比一个调皮、淘气。都是十四五岁,多数来自农村,脑子里常常结记着在故乡抓螃蟹、养蝈蝈、偷摘邻居瓜枣一类的乐事;身在书桌旁,心却像孟老夫子说的,“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当老师点名提问时,往往是蓦地站起,答非所问。针对这种情况,教授语文的富老师就提议:以此为题材,排一个小戏。由两个富于才情和想象力的女生,出思路,编故事,我负责台词加工、润色。

    剧情梗概是:一个小学生终日嬉游耍闹,不肯用功读书,结果课业荒疏,屡屡降级。这天,他忽然做了一个梦,恍惚间,自己已经头秃齿豁,垂垂老矣,却仍和八九岁的儿童一起读小学三年级。建校六十周年庆典到了,同学们的祖父母——他当年的同学们,纷纷从全国各地赶回母校。这里有工程师、农艺师、大学教授,也有工厂经理、劳动模范、军队将领。他们听说还有一个当年的老同学仍然在校,便都捎过话来,与他相约叙旧。这个“老头三年生”听了,感到非常愧怍,登时汗流浃背,悚然惊觉。从此,他刻苦自励,加倍用功,矢志成才。

    房筱兰同学身材较高,长得也比较丰满,富老师便让她扮演小学老师;“三年生”找谁呢?筱兰提议让又矮又瘦的金玫扮演,最后变成老爷爷时,由个头高大的李学颜替换。工程师、农艺师、教授、劳模等,也都是由男女同学化装扮演。还有一些小学生,班里实在找不出来,便由家在县城的同学调来弟弟、妹妹充数。

    演出很成功,在全校产生了轰动效应,后来还参加过全省校园演出大赛,得了三等奖。其实,小戏情节简单,主题也没有脱出“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俗套。但在当时,对我们这些思想单纯、可塑性强的少年儿童,还是起到了有力的鞭策作用。

    记得,我们班还在全校文艺演出会上,集体朗诵过石方禹的长诗《和平的最强音》。这是新中国成立初期颇有影响的一首长篇政治抒情诗。诗人以奔放的热情、昂扬的声调,歌颂了人民反对侵略战争、保卫世界和平这一庄严的主题。有些诗句至今我还能背诵下来:

    为了无数家庭骨肉团圆,

    为了星期六的跳舞晚会,

    为了我们的工厂,

    我们的学校,

    我们的农庄,

    我们的戏院,

    不许战争!

    让无数的丹娘继续念中学第九班,

    让刘胡兰活到今天成为劳动模范。

    在周末晚会上,我还朗诵过一首《到远方去》的短诗:忘记是哪位诗人写的:

    收拾停当我的行装,

    马上要登程去远方。

    心爱的同志送我

    去天安门广场。

    在我将去的铁路线上,

    还没有铁轨的影子;

    在我将去的矿井,

    还只是一片荒凉。

    但是,

    没有的都将会有,

    永远不会落空

    ——美好的希望。

    那时的中学生,可说是豪情激越,壮志盈怀,充满了必胜的信念。在大家的心目中,事事无不可为,一切理想都必将实现。

    不过,这类活动,庆槐兄,也就是嘎子哥,我没看见他参加过。他住在城内表姑家里,在初二乙班上课,整天沉默寡言,一改从前的活泼个性。他的表姐阚一芸与我同班,因为年龄大三四岁,我们都叫她“阚大姐”。大姐对我们俩小时候的顽皮“劣迹”了如指掌。当我问到“庆槐哥现在怎样”时,她说,简直是换了一个人,与成年人无异,规规矩矩,稳稳当当,绝不调皮。我笑说:“都是大姐调教得好。”——他们二人的关系我了解,三年后果然成了亲。那时,如果我读过歌德的作品,会逗趣说:“难怪说,男人是女人的产品。”当然我也想到,嘎子哥的变化,也可能和家庭陡遭变故有直接关系。

    假期,他从不回家;我则坚持每年两次。初中二年开始,我戴上了近视眼镜,但“近乡情怯”,总是在村前二里之外便摘下来。当时,乡下戴眼镜的根本没有,人们说,“四眼狗”没好人,不是汉奸,就是恶棍。不过,眼镜戴惯了,突然摘下来也带来了许多麻烦,比方说,迎面来人了,不敢不打招呼,怕说是“目中无人”;可是,又不敢贸然搭话,唯恐把人认错,造成彼此尴尬。

    我一直挂念着“魔怔”叔,想要过去看看。父亲说,他的身体日渐衰弱,现在,长住在外村的女儿家。那么,刘老先生呢?我也想到他家去,见上一面。父亲叹气道,他已经到了黄泉路上。原来,刚解放时,他被强制戒毒,效果很好;不料,半年过去,上肢肘部发生坏死,后来蔓延到全身,终于不治。

    抱着一种怀旧的心情,我到当年私塾的所在转了转,屋子已经改做了初级社的会计室;而窗外的合欢树,却愈见高大,幽绿依然,风翻叶动,飒飒有声。忆及旧日般般情景,心境为之凄然。

    回校后,照样地上课,照样地淘气,也照样地广泛涉猎各种文学作品。从新学年开始,我被安排和房筱兰同桌。她受母亲的影响,特别喜爱唐五代词,尤其是李后主的,遇到有所不解,随时向我问询。记得她曾问过:“笙歌未散尊罍在”,“尊罍”是什么?怎么念?我说,是盛酒的器皿,罍读雷。在这些方面,我接触的比较多,对她有些帮助。她家经营一个酱油酿制厂,广有积蓄,她又是独生女,父母视若掌上明珠,每天午间带饭,都很丰盛。她见我们食堂顿顿都是高粱米粥、白菜汤,便常把肉包子和蒸饺分给我吃。也算是一种酬答吧。

    她的后座,就是那个扮演“三年生”B角老爷爷的李学颜,是出了名的“淘气包”。由于一起演过小戏,也就对房筱兰分外顽皮,一口一个“老师”(剧中角色),却不住地搞恶作剧。那时,我们的书桌很简陋,是从上面揭盖儿的,他便将一个大青蛙偷偷放在筱兰的桌子里;待到她入座取书时,突然,一个大青蛙蹦到脸上,吓得“噢”的一声尖叫起来。还有一次,我们正在闷头自习,他在后面,悄悄地把房筱兰的两根长辫子系在凳子上。然后捅咕我,示意让她起身。我便说:“房筱兰!门外有人喊你。”她立刻起身,结果,辫子拉得她头皮发痛,当即滴下了眼泪。她赌气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了四个字:“没良心的!”

    高中毕业后,同学们分飞南北,各奔天涯,彼此间音信隔绝。时隔四十三年,1997年秋初,某星期天我接到一个市内电话,是房筱兰的大姑姐打来的,说她的弟媳现在沈阳,想约老同学聚一聚。吃过晚饭,我赶往这个住宅小区,见到楼外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位很斯文的女性,头发已经花白。刚打一个照面,我们就相互认出来了。她猛然间拥抱住我,然后用指头点着我的前额,说:“没良心的!”接下来,一阵朗声大笑。

    我说:“真是应了苏东坡那句词:‘四十三年如电抹’。”

    旁边站着的显然是她的丈夫,他微笑着,同我握手。

    少年时代的同学关系,有如兄弟姊妹,纯真、坦诚,永生难忘。此刻久别重逢,除了交流彼此的情况,更多的还是沟通母校老师、同学的一些信息;再就是无尽无休地对于少年读书生活的甜美追忆。已经夜静更深了,依然陶醉在往昔的情境里。

    握别时,筱兰激动地吟出韦庄的两句词:“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

    我也随口以老杜的诗句应之:“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当时”、“如今”、“明日”——就这样,鸡飞兔走,暑往寒来,我们这些少男少女,一个个全都垂垂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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