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闾文集:我见文学多妩媚-文化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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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处在一种比较封闭的圈子里,我家这一带,人们的文化性格带有保守性、迟滞性;而民风却是质朴憨厚,豪爽好客的。过往行人随便走进哪一家,只要赶上开饭时刻,都会被让到炕桌前,有干的吃干饭,没干的喝稀粥,吃完了任你抹干嘴巴走开,分文不取。人们进了西瓜园子,口渴了可以摘瓜吃,但是不能带走,而且,要把瓜籽留下。听说,医巫闾山的梨园也是这样,来来往往的过路人,可以伸手摘梨,放开肚皮吃,只要不揣走就行。

    当地民风淳朴,较少世故与机心,但是,由于过分质直、认真,有时不免透出几分呆气。我曾听说过这样一个趣话:

    有个过路人向一位老者问询:“到大观音阁还得走多长时间?”老者瞠目不答。问路人以为遇见个聋子,便顾自向前走去。不料,刚刚迈出十几步,便听老者在后面招呼:“回来,我告诉你!”只见他向山那边指了指,说:“再有一袋烟工夫就到了。”那人怪他开始时何以漫不作答,他说:“因为当时我不知道你的步子有多大。”逗得问路人“噗哧”地笑了。

    记得鲁迅先生说过,北人的优点是厚重,南人的优点是机灵。但厚重之弊也愚,机灵之弊也狡。这一带的人,说是愚憨可以,说是强悍、鲁莽也无不可;豪爽的另一面,便是粗疏、暴躁。人们说话声高,即使随便闲谈,也像吵架似的,动辄满嘴喷唾沫,脸红脖子粗。有人形容:一句话不投合就瞪眼睛,两句话不中听就伸拳头,三句话不顺心就动刀子。这当然是言过其实了。但就那些“耍光棍儿”的刺头来讲,还是恰如其分的。赌钱输了,掏不出票子来,他就回身扯出一把杀猪刀,从自己屁股蛋子上割下一块肉来,抛到牌桌上作赌注,吓得赌徒们“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敢吭声。这样,就算立下了“光棍儿”,以后见面,就要以“爷”相称。

    我们附近,有个姓张的大赌棍,没钱下赌注,把老婆押上了,最后眼睁睁地看着“结发妻”被人带走,回家被伯父、叔叔绑在电线杆子上,打得皮开肉绽。一赌气投了军,最后当上了旅长。为了显摆,他要回家祭祖,连续三年给家里汇来巨款,嘱咐重修父母的坟墓,可是全被老弟赌钱输光了。眼看着祭祖日期逼近,怎么交差呢?有人给老弟出主意,抓紧在父母坟茔上堆起个大土包,就说一切豪华工程都埋在了地下。老弟依计行事,从邻近村屯动员了二百民工,日夜突击上土,大馒头、菠菜汤供个饱,随便吃。我父亲当时还年轻,也跟着干了两天两夜。总算赶在祭祖之前完工了。

    这一天,旅长大人骑着高头大马,耀武扬威地衣锦还乡了,老弟和众乡亲郊迎八里,当晚住在村公所里。第二天要巡视墓地,老弟的“军师”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言词秉报说,高坟起冢,本是王公贵族的形制,考虑到旅长大人也是公侯一级,这样做也不算越轨。接着,就顺口胡诌了阴宅的工程如何讲究、如何浩大。旅长本想亲眼看一下,后来听说阴宅一经封土再也动不得,否则就破了风水,也就作罢。三天的祭典结束,正待勒马回营,忽然有人给他打了小报告,说他受了骗,一切都是弄虚作假。于是,旅长学着日本人的做法,给老弟和“军师”往鼻子里灌了辣椒水,终于侦得了实情,一怒之下,打断了老弟的三根肋骨,长叹一声,催马扬鞭而去。

    当地一些虽然地位不高、但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特别讲究排场、死要“面子”。有的明明吃的是平常饭菜,在人前也要装出一副吃过了鸡鸭鱼肉的样子,不停地打饱嗝,还要半天半天地剔牙缝儿。打架时一看要吃亏了,赶紧往回跑,还要高声叫着:“你等着,不要动,我先解个手,回来狠狠地收拾你!”

    一些人还喜欢说大话、吹牛皮。屯子西头,住着个赵书阁,逢人就讲他的“优胜纪略”:

    “有一次,我在西河沿儿推牌九,一个通宵赢了二十根金条,往哪里放呢?情急智生,就把一根根金条并排缝在一块厚布上,然后往腰上一缠——”,说到这里,他眉飞色舞、神气活现地问周围的听众:“你们知道什么叫‘腰缠满贯’吗?就是像我这样!”

    “可是,没有料到,一出大门就被‘胡三太爷’盯上了。走出二里地外,‘啪、啪、啪’,甩过来一梭子子弹,冲着我的腰身打过来。”他又接着往下嗙,“你猜怎么样?安然无事,一个个弹头都被金条挡回去了,只是马褂上落下了几个小窟窿。我不慌不忙地掏出手枪来,瞄准他的后脑勺,‘叭’的一声就撂倒了。”

    土改时搞清算,划成分,明知道他是一个穷光蛋,一双肩膀支着个嘴,三天两头揭不开锅,可是,有人仍然检举了这件事。工作队长带着记录员,郑重其事地找他谈话,交代了政策,指明了出路,要他打消顾虑,把金条如数交出。

    赵书阁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架势,一时哭笑不得,只好彻底坦白:那些话,全是自己瞎编的。一边说,一边打自己的嘴巴,逗得小记录员笑痛了肚皮,笑出了眼泪。

    同说大话有关联,人们喜欢给穷地方起富名字。黄金坨、万金滩、兴隆村,实际上,那里都是碱滩,遍地长着密麻麻的黄芨菜,秋风刮过,满地金黄。

    有一次,我问父亲:“明明不是那么回事,甚至完全相反,可是起的名字比什么都美,这究竟是为什么?”

    父亲说:“这可不是为了吹牛,是寄托着一种愿望。”过了一会儿,又补充一句:“当然,也许有另一种意味,比如,你伯父只有五尺多高,人们却叫他‘王大个子’。”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带有反讽、调侃的意味。

    在我们村子东面,影影绰绰,看得见一点轮廓的,是高升镇。这是周围几十里粮菜、柴草、畜禽的集散地和交易场。我五岁那年,第一次跟随父亲去赶集,觉得除了天大地大,就是高升街最大了。说是只有八里地,可是,我却觉得很远很远,那段路老半天也走不完。高升镇的东北方,三十里外有个詹家堡子。本来没有什么出奇的,只因为这里是少帅张学良的出生地,远近就闻了名。五里八村的人,提起这个“小六子”,个个眉飞色舞。有的说,这个人厉害得很,眉毛一耸,连小鬼子也惧怕三分。也有的说,他喜欢跳舞,身旁有两个能干的女人。还有的活灵活现地说,张学良是个武把式,挎双枪,骑大马,脚登高靿儿皮靴,身长八尺,一跳一丈高,俨然成了个大罗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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