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清楚原因:解放前夕,在盘山一带,何以兴起了这种活动?开始时,当地人并不认同它,也没有谁往里掺和;后来,村西头一户人家的亲戚把它传了过来,还赢了一大笔钱,这样,就带动起来了。
办会(开设赌局)的是邻村一个小商人。事先贴出告示,说明出会地点、时间,“中彩”回报指数,押会办法。参赌的人,可以在天龙、光明、青元、坤山、元贵、吉品、至高、元吉等三十六个会名中,任选一个,押上赌注,钱数多少不限。设赌者每天出会一次,押对了的,能够得到该赌注三十六倍的回报,因此,村民都趋之若鹜,迷恋得如痴如狂。不过,命中率很低,十次总有九次落空。由于纯粹受偶然因素支配,没有任何规律可循,所以,一些村民便把希望寄托在神示、梦寤、异兆等种种迷信上。
有的到庙宇里或卦摊上讨签,根据签上提示,确定押哪一门;有的把所有会名一一写在纸上,团成纸阄,让不懂事的小孩去抓,抓出哪个就押哪个;有的早早起来,出门上街,捡到什么东西,回来由家人去猜解;有的根据梦境来分析解释,以确定要押的会名。但是,不管你怎么运筹、谋划,到了晚上,跑会的人回来一通报,仍然是一个“输”字。东院的叔叔、婶娘,是最热心、最活跃的押主,因而也是输得最惨的一对儿。他们晚上饭也不吃,只顾按照这天出的会名,把昨晚那些梦兆之类的征象,不厌其烦地一一加以核实、验证,结果,常常是恍然大悟,悔恨当时错断了机缘。人们说,这叫做:“早晨闷死鳖,晚上鳖醒腔”。
由于总是输,结果就什么千奇百怪、骇人听闻的道眼都想出来了。于是,有的便露宿荒坟旁祈祷;有的将骷髅或神像放在枕边共眠,意在求得梦中鬼神昭示。人们还施行一些突破成规、漠视伦理的做法,如大伯子背兄弟媳妇,长辈给晚辈拜年,公爹早起用灰耙子掏儿媳住屋的灶炕(民俗:把与儿媳有不正当关系的公爹称作“掏灰的”)等,一当发现当事人有些什么异样反应,或说了什么反常的话语,便都作为选定会名的依据。
有的还通过“扶乩”,求得神仙降示。道具很简单,只有两件:一个乩架——小型的箩圈上,安设一个插有竹筷子的“十”字形木条;加上一个铺着细沙的沙盘。事前,由一个女巫书符、念咒、请神,然后由两个人双手托着乩架,任它在沙盘上随意走动,画出种种符号或文字来,以此作为神示。
实际上,这些都是愚弄人、欺骗人的。你看,由知书识字的人托乩,就能够写出字句;若是换上两个文盲,则绝对写不出来,要么停着不动,要么就乱画圈圈。可是,当时人们已经陷入一种痴迷状态,竟然坚信不疑,结果,自然是照输不误。难怪人说,赌博这个人类社会病态的畸形文化,从它产生伊始,就与迷信占卜结下了不解之缘。
当时,西街有个外号叫“赵大胆”的,听外村人讲,有人通过“打鬼”,勒令鬼魂提示线索,结果赢了两千块大洋,这使他动了心,也想要试上一试。但是人说。要想灵验,必须是非正常死亡(所谓“横死”)的;而且,是新近死去的。他正在愁着这两个条件没有着落,恰好邻居孟三儿来家串门。孟三儿外号叫“犟眼子”,平时不信鬼神,曾经往土地爷身上撒尿,还给地藏王菩萨画过黑脸,经常弄一些令人哭笑不得的恶作剧。这些,“赵大胆”都清楚;不过,由于两人都曾在河西当过长工,平素像亲兄弟一样,到在一起无话不谈,这次,他也就把准备“打鬼”的事说出来了。
一听说“赵大胆”要去打鬼,“犟眼子”眨了眨三角眼睛,龇着牙狞笑,便说:“这事儿倒很新鲜。不管我信不信,也得帮大哥一把。待我出去访察访察。”两天过后,孟三儿告诉他,前杜屯新近出了个死鬼,是个过门不久的新媳妇,因为婆婆骂她“不正经”,一气之下,上吊身亡,棺材就停在屯西大草甸子上,要待明春冻土开化才能落葬。“赵大胆”自是万分高兴,但他却说:“这事儿,只能由我一个人悄悄地干,不然,就不灵验了。”临分手时,他还郑重地嘱咐孟三儿:“千万不要走漏风声。”
好不容易,捱到了半夜时分,“赵大胆”喝了三杯烈性酒,腰间掖上一条马鞭子,悄没声地溜出了家门,先是奔南,后又转西,直向大草甸子扑去。这是一个夜黑天,对面五米不见人,风吹草叶子“刷拉、刷拉”地响,偏偏两只老鸹也来凑趣,不知从哪儿飞了起来,“嘎嘎”地叫了几声,怪瘆人的。他停下脚步来,四下辨识一番,终于找到了那口白茬棺材。也顾不得害怕了,便面朝着棺材的头,纵身跨了上去,挺直了腰杆,抽出马鞭子,对着棺材前后左右地胡乱抽打起来,嘴里高声喊着:“快说!明天上会押什么?”
“九宫!”棺材里应声吼出一个会名。
尽管他殷切地期望着死鬼答话,而且早作了思想准备;可是,当里面真的出声应答时,在他来说,还是石破天惊的。登时,吓得三魂出窍,一头便从棺材上跌了下来。
这时,棺材里答话的人也钻了出来。你道是谁?正是孟三儿。他赶忙上前把“赵大胆”抱了起来,不住声地叫喊:“大胆,大胆!你怎么了?”“赵大胆”却寂无声息,摸了摸胸脯,脉搏已经停了,这回他才觉察到事态的严重。背起“赵大胆”来,疯了似的直奔赵家跑去。叫开了门,“噗通”一声,把死人放在炕上。然后,就低下头来,一把一把地抹着泪水。他向赵家的媳妇呜咽地诉说着:听说“大胆”要去打鬼,他就提前赶到坟场,把死尸扯出来,自己躺在棺材里,无非是想和他开个玩笑,没想到——
那妇女早已哭成个泪人儿,孟三儿说了些什么,根本没有听进去。只是不停地扑打着炕沿,口里喊叫着:“他没了,往后我可怎么活呀!”
停放了三天之后,由孟三儿披麻戴孝,擎幡引灵,棺材停放在房后的祖茔里。从此,他包下了赵家全部的农活,直到后来加入了农业合作社。经过这一次的折腾,这两家再也无心押会了。
出会的场景,我去看过。那是午后三四点钟,场地中间竖起一个木制支架,从上到下垂下许多条布带,上面满挂着赌客记名的红纸包,里面有会名和作为赌注的现金。
设局的老板,事先安排人在外面放一通鞭炮,待四周的人围得满满的了,老板便大摇大摆地出场,威威势势地站在方桌前面。身旁陪伴着助手,一个是军师,一个是账房先生,身后不远处还有两三个保镖的。
出会,每次都是三板定案。我看到的那天,第一板拍出“天龙”之后,老板和助手便面对大家察言观色,周围果然有所反应;这时,他们就判断这种反应意味着什么,经过一阵悄悄的嘀咕,于是,又拍了第二板,还是“天龙”,这一回简直是“群声鼎沸”了,主会的便又商量了一阵;第三板“啪”地一拍,爆了个冷门:“红春”。由账房先生用毛笔写在一张大红纸上。
下一步,就是揭会了。从上到下,一包包地解开,当众宣布。押正了的当场付出三十六倍的红利;没有押对,就把钱随手放进一个大木匣里。
为了招揽生意,设赌的老板一般的还讲求信誉,否则,代价太大。但个别情况下,作弊的也有。听村西的聋子二叔讲,他在邻县串亲时,赶上过一次。那天,赌场上已经挂出会名,人们认出是“元吉”;但是,一开封就遇上一个特大赌注,回报超过千元,老板见势不妙,便抽身返回,示意两个镖棍在台前燃放鞭炮,并撒出许多铜钱。登时,会场上烟雾迷漫,会众纷纷伏下身去抢拾硬币,秩序大乱。账房先生趁机更换了会名。待到烟消雾散时,人们看到的,已经变成了“元贵”。所有押中“元吉”的都大呼上当,只是慑于老板的威势,大家敢怒而不敢言。
设赌者注意研究会众的心理,有时连续三天,出同一个会名;为了鼓动更多的人参与,常常雇用一些人故意押准,大把大把的票子往外付出,使人看着眼热心急,第二天便会有更多的人押会,老板就可以聚敛更多的资财。
一时间,城乡各个角落,都泛起了赌博的狂潮。黄发垂髫,各色人等,莫不罄其所有,各存幸念,行思坐想,希图一掷成功。许多人倾家荡产,连姑娘办嫁妆的钱、小孩压岁钱、老爷爷买棺材钱,都搜刮净尽,致使上吊、投河的经常出现,凶杀、盗案更是不断发生,闹得社会动荡,民不聊生。直到新政权建立,才把它彻底地取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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