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曾经这样-译者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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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读Tolkien's Gown&Other Stories of Great Authors and Rare Books的时候,译文出版社来人了,要我就格雷厄姆·格林的《生活曾经这样》(A Sort of Life)写篇译后记。前书的中译本《托尔金的袍子》,他们已经出版了,我想编辑们和读者必已注意到,1988年,纳博科夫的首版签售本《洛莉塔》被书商以3250英镑(相当于5900美元)的价格,上榜出售。几星期后,格雷厄姆·格林致信书商说,上榜的并非《洛莉塔》首版,他手里有奥林匹亚公司真正的两卷本首版(其实未必,在宽容的法国,此书1955年已出版),上有作者题签:“书赠格雷厄姆·格林,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1959年11月8日。”题签下方,纳博科夫绘上他那招牌式的蝴蝶,附言:“齐腰处蹁跹的燕尾翠蝶。”作者把纳氏这段签赠文字影印于书名页左上方,以为佐证。(纳氏那字迹使我想起咱们中国的英语大家王佐良先生的书法。格林本人的蝇头小楷至少同样眇细难辨。)格林后来还把纳博科夫此书推荐为1955年度首选佳作,在检禁制度尚未完全退出历史舞台的英美社会,激起一番小小的骚动。

    书商跟格林边呷伏特加,边谈价钱,最后以4000英镑成交。有意思的是,谈兴一浓,说起对作家的评价,格林承认:“康拉德和(亨利·)詹姆士是一流小说家。本人属二流。”

    这个格林好有自知之明!从伍尔芙和乔伊斯,到艾丽斯·默道克到金斯利·埃米斯,这些作家的作品都难入格林法眼,这会儿才难得说了句自谦的话。格林多产,从25岁发表第一部作品,到2005年(死后14年)最后一部出版,很多时候是一年写出一部甚至多部作品。评界承认格林有“编织”(“文本”者,text也,源于拉丁语的“编织”)故事的出色才能,但对格林创作成就的评价历来不乏争议。一说多少倾向于贬,鉴于作家写了太多的悬疑类间谍小说,说格林有点像个娱乐读者的melodramatist(译不好,被迫“夹心”),因而由文字改编成电影者尤多。若论文字,实用有余,可动俗眼,但工而入逸,自成一格的妙品寥寥(格林密友Evelyn Waugh语);左翼人士,如特里·伊格尔顿,不但谴责格林加入共产党仅6周即匆匆回归体制的政治取向,更指出如此朝三暮四必然在作品中表现为是非和善恶的淆错。另一说强调他的文学性,特别是他擅写创伤心理、生死象征、善恶隐喻和宗教焦虑;而英国式的冷嘲文字,也被他用得淋漓尽致。美国性感女星媚·维思特(Mae West)是二战时期飞行员的救生“小背心”,说话也特别泼辣、慧黠,留下名言不少。强中更有强中手。格林说她忸怩作态的模样,活像“一条吃撑了的滚圆肚子大蟒”(overfed python)。至于评论童星秀丽·邓布尔小小年纪就会“若真若假卖弄风骚”(dubious coquetry),更给他惹来官司缠身。

    特别是格林的短篇,早期评家都不看好,认为大多是为长篇热身暖笔。尽管格林自称为取悦未来的妻子,同时也为“打发时光”,才受洗入教,尽管一生与教廷摩擦不断(保罗六世可谓例外),早期评家宁可集中注意力于格林作品中罪孽与救赎的宗教主题,把格林认定归类于“天主教作家”。可是值得读者和出版人注意的是,如评家Richard Kelly所言,短篇可能成为日后格林研究中的重点:“作为一个总体,格林的短篇是部长达一生的心理剧,反映出他嗜刺激、旅行和写作三者如命。更有甚者,这些故事表现出格林在永无休止地与童稚时代的心魔搏斗,还显示他把这些鬼魅化作笔下角色和主题以及再往后塑造成宗教、政治和社会问题的能力。”格林自己也说(见1967年《短篇小说集》前言):“我认为与《破坏者》、《勒佛先生的一个机会》、《花园底下》和《八月贱卖》(笔者注:四种皆短篇)相比,本人没写出过更好的作品。”

    这儿译出的《生活曾经这样》是格林自传的前半部分。作者的元初回忆是童车(象征禁锢)和狗尸(象征死亡)。所以,第一,读者可以此为线索,随着作者一起探索缠扰格林一生的“躁郁症”(bipolar disorder,也有专业人士译作“双极性情感疾患”,指周期性情绪过度亢奋或低落)的成因和发展。成因中是否既有祖上行为乖张拗捩,脉络未断,又有父母近亲结合,遗下骀荡浮漫性格?躁郁袭来时,甚至异想天开要去开家妓院。还有,独特的寄宿学校特别是公学制度、鞭笞学童、恃强凌弱,有人说这些曾是英国民族性的一部分(详见Peter Mandler 2006著《英格兰民族性——从伯克到布莱尔》),是不是也会导致躁郁以至于小小年纪六次自杀未遂?其实格林父母并不特别悍鸷,躁郁和孤僻之所以日甚一日,更多来自寄宿学校猥鄙环境中的格格不入和被同学孤立凌虐的经历。笔者当年在中国国民小学的经历也差不多,挨了“打手心”和“立壁角”的惩戒之后回家,老祖母居然叫好不迭,说“老师打,讨来打”(指付了学费买回),倒也不曾因此寻死觅活。反而是体罚已经基本成为历史的今天,过分的课业压迫和升学焦虑,是不是也会导致性格畸形,甚至造成青少年自杀的社会问题?——虽说拿支左轮手枪玩“俄罗斯轮盘赌”的创意,非有格林式的想象力不可。

    第二,除了“躁郁症”这条线索,格林记忆的蜂巢里还有众多童年读物营造的巢脾:哈葛德、司各特、斯蒂文森、布肯等等。独自躲进故乡公地的草莽,一边读冒险传奇故事,一边自导自演一幕又一幕的心理剧,追求刺激的性格由是养成,而一生气运终归于此,也就没什么奇怪了。鄙人幼时也爱拿扫帚当宝剑,持厚重的门闩当大炮,游戏效摩书里读来的情节,一会儿扮演法国剑客,一会儿反串“荒江女侠”,惹得二姐嗤笑。“以他人自居”(identification,业内亦称“定向统合”),据说是儿童从“性蕾期”开始就萌发的心理活动,其陶铸功能不可低估,又一例也。只看日后环境如何冶炼儿童了。是把儿童投入自由天地,还是放进高压锅烹煮,结果可能大不相同。

    第三,读者不妨等待格林自传续集Ways of Escape译出,再来重读《生活曾经这样》;或者找来为格林本人认可的传记作家Norman Sherry教授的三卷本《格雷厄姆·格林的一生》,对照着读,方可对本书的价值作出比较客观的判断。大凡自传,不可能只是普鲁斯特所说的mémoire involontaire(非意愿记忆),而是像格林在起笔之首承认的,“必有选择性”。贤明的读者自能从已经写下的内容中去挖掘作者有意遗忘或忽略的内容,也就是从回忆探究遗忘(to infer what is unsaid by what is said)。譬如说,格林可以把老家花房里的一把椅子描写得具体而微,儿时的性萌动和婚前艳遇也交代得巨细靡遗,但是对于如何追求Vivien,如何写过数以百计的情书(有时一日三封,用词重彩浓墨,称呼对方是“You glorious,marvelous,most beautiful,most adorable person in the world.You are simply the symbol of the Absolute”或“Dear love,dear only love forever,dear heart's desire”——详见Richard Greene所编Graham Greene:A Life in Letters),直到最后结婚的这一段经历却语焉不详。在他笔下,婚姻只是格林皈依天主教的引渡由头,至于婚后生活更是一笔带过:“I married and I was happy”。一个躁动的灵魂试图泊停在婚姻和信仰的港湾,谁知亢奋过去,随后是更深沉的抑郁,于是分居,信仰则是从一开始就带有怀疑主义(格林自称“天主教不可知论者”[Catholic agnostic],而Walpole等人称,格林更倾向于接受Quietism[静修主义]甚至Deism[自然神论])。无怪乎,格林求爱之初以及提出与妻子分居之际写去的信中,歉疚之意跃然纸上。前者用“I really am very sorry”,后者用“I can't tell you how sorry I am”。业镜高悬,人命有数,毕竟躁动的秉性是世间任何东西都擒拿不住的。

    读这部格林自传,是否可从以上三点契入,意浅识薄,试质之读者诸君,或有会乎?

    本书翻译过程中,同仁沈黎教授谦虚,索去译稿对照原文阅读,说是“学习”,结果指出数处漏译,又对译文提出一些宝贵修改建议,谨表感谢。

    陆谷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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