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撤离大陆时抓来的壮丁,因为年纪大、没文化又有“离心倾向”,在战事平稳以后,很快被清出军队,发给他们一笔保险金和安置费后,就让他们自谋生路去了。
水旺也离开了军队,他到澎湖的渔船上给人帮工。选择澎湖是因为离东山近。上渔船,因为是他的老本行,且在海上,从这里游回家或是碰到家乡的渔船都是可能的。他还是一心想找机会逃回家,以前是思念妻儿,现在多了个弟弟,他心上有一个结,弟弟是不是跟水仙在一起了?不然他为什么会这样对自己?想到这个,他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一方面觉得水仙和儿子有人照顾,而且是自己的弟弟,他就放心了。一方面又酸溜溜的,自己在外受苦受难,弟弟却跟妻子好上了,还这样对待自己,全然不顾手足之情!幸好水仙不像弟弟那样,救了自己一命。弟弟的行为像一根刺扎在他心上,他发誓,总有一天要回到大陆,把这根刺拔出来。
他的东家也是祖籍漳浦的渔民,乡里乡亲的,对水旺厚待有加。但此时的台湾海峡,不仅有国民党的军舰、美国人的军舰,也有共产党的军舰了,渔民在海上讨生活并不容易。
1958年“8·23”大陆炮击金门的第二天,国共两军开始在台湾海峡打起了海战。这之前,厦门方面只有一些小快艇,没办法出海打海战。8月24日,当被大陆炮击受伤的国民党军队登陆艇“台生”号和“中海”号,载着数百名在炮击中受伤的重伤兵、六十几位文工团队员和几十位医生、护士,准备回台湾救治时,大陆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用火车从上海运来厦门的、隐蔽在虎屿海湾内的12艘鱼雷快艇,有6艘快速出击。他们很快追上“台生”和“中海”。而“台生”和“中海”根本没想到解放军会有鱼雷快艇,只要离开解放军大炮的射程,海面就是他们的。他们在海上大摇摆大摆地走,当鱼雷快艇靠近到30链时,他们仍未发觉;15链时发觉了,就没想到是解放军,还打信号灯“询问”是哪里的兄弟;等到4链时,才恍然大悟,但已经来不及了!2链,也就是40米的距离,数枚鱼雷像海豚一样从解放军的鱼雷快艇飞出,“台生”号顿时火光冲天,海水煮成了鱼汤。“台生”号很快沉没。“中海”号也受到重创,它边躲边应战,并发出求救信号,迅速增援的国民党军队舰艇驱散了解放军的鱼雷快艇,然后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中海”号拖至澎湖停靠。
从此以后,台海海战仍频。两边的战船在中界线附近游弋,都是见到对方的渔船就视为入侵而开火,对自己的渔船也防范“投敌”,不是驱赶就是开火。渔民是两边挨打,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捕捞,收获是大不如从前。
水旺当过兵,又是渔民,他们的船能避开军舰,开到其他渔船到不了的地方,总能捕到比别人多的鱼,为老板挣了不少钱。有一次,他们追着鱼群,不知不觉船开过头了,后面的国民党军队发出警告,但他们顺风顺流,来不及转回来,渔船被一炮打中,船上的人都落水了。水旺抓住了一块木板,他奋力向前。过了火力够不着的地方,游到了那边,就可以等家乡的渔船营救。眼看着就要成功了,他突然听到船老大的呼救声,回头一看,船老大在他后方漂着,可能受伤了,已经没力气游动,靠呼吸勉强浮在水面。水旺犹豫着,如果回去救老大,他就别想回大陆了。如果不救,老大很快会沉下去。老大看出他的心思,就闭上眼睛,不再叫喊,手掌还做着让水旺快走的动作。水旺看一眼大陆,咬咬牙,掉头往回游。他把自己的木板让老大抱着,然后推着木板往军舰方向游。一会儿军舰赶到,把他们捞上船。老大的右大腿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的骨头,肌肉都被海水泡白了,腰部也扭伤了,不能动。如果没有水旺,他可能活不了。
回到澎湖后,船老大决定不再出海捕鱼了。渔船没有了,人又受了伤,在炮火下讨生活实在危险。水旺想另找东家,这次经历让他差点丧命,但也看到了回家的希望。他知道要回家总是有危险的,但是机会也在危险之中。
他跟船老大辞工的时候,老大拉着他的手说:“阿水,我知道你的心思,但你是回不去的。就算你冒险回去了,如果身体受了伤,像我这样,又两手空空,你能给妻儿带来什么好处呢?”
水旺突然想到在金门时黄豆粒排长说的,“想回家,除了命,还得有钱。没钱回不了家,回家也没用!”他的心凉了半截。是啊,如果冒险回家,只剩半条命,又没钱,那水仙岂不是要受罪?
老大看到他犹豫了,就进一步说:“我劝你还是先在这里打拼,边赚钱边等待,也许以后情况会改变,你再回去。即使还这样,你有钱了,也可以想其他办法回去。你说是不是?”
水旺觉得有道理,只是自己没几个积蓄,又人生地不熟,只能给人打工,能赚什么钱呢?
老大说,为了报答水旺的救命之恩,又赏识他的为人,愿助他一臂之力,给他一笔资金,让他开一家海鲜店。自己不出海了,也得找个活路。又说,他的老屋就是临街的店面,开店也不用再租屋。只是有个心愿,自己年纪大了,又受了伤,放心不下独生女儿红粉,想把红粉托付给他,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
水旺吓得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是有家室的人,我不能对不起水仙。这样对阿粉也不公道,她应该找个清白的后生。”
老大摆摆手不让他多说:“你看,你离家快十年了,家里音讯全无,你也不知道水仙是否已改嫁,也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你好歹得有个家,有人照顾你。我把你当儿子看待,你先在这里安顿好,把日子过起来,将来能回去了,我也不拦你,阿粉也不会跟水仙争名分。这样可以吧?”
水旺说不出话,他只是觉得心酸。当老大说到“你也不知道水仙是否已改嫁”时,他头脑中浮现火旺拿枪对准自己的画面,还有他用身体挡住水仙,不让她过来。他想,他们可能结为夫妻了。老大说的都对,这么多年来,自己一个人苦苦撑着,被一个回家的念头拴着,什么也不敢想,什么事也做不了。但是,一年一年地过去,回家的希望越来越渺茫,现在连水仙的样子都模糊不清了!常常心里想着水仙,脑子出现的是白天在街上看到的某个风骚的女人。一个大男人,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有时实在熬不过去,就到花街去找女人。可找过之后,心里更难受。他都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红粉的活泼可爱他早就喜欢,但从来不敢往男女方面想,一怕对不起水仙,二怕对不起红粉。哪知老大是这样想的,他觉得自己都对不起老大。水旺涨红着脸说:“我现在就把您当爹孝敬,阿粉就是我亲妹妹,我这辈子一定会好生待她。但她还是要找个好人家呀!”
老大笑笑说:“有你这份心我就满意了。我们先把生意做起来,阿粉的事你再想想。你不至于马上要游回去吧?”老大有把握把水旺留住,看这样子,两边没那么容易和好的。
“旺旺鱼粥店”很快开张了。水旺把东山一带煮“猫仔粥”的做法用到了店里,一份一小锅,猪肝、小肠、瘦肉、各种鱼肉、虾仁、海蛎、鱿鱼片、冬菜、芹菜、芫荽、蒜丁、辣油、胡菽、醋等等,最后放点上等好米蒸熟的柔软、Q滑的米饭,根据顾客喜欢,各取所需,现点现做。顾客像吃自己家里的东西,又不用自己煮,价格也公道,且是渔船直接提供的新鲜海产,做工讲究,服务周到,鱼粥店的生意兴隆,名声很快传开了。
红粉在店里帮忙,因为老大有话在先,水旺现在看她时就多一份心思,好比猫的身边放了一条鱼或狗的身边放了一根骨头一样,叫他不安分。他努力多想水仙的好,想她对自己的救命之恩,但想着想着,让自己心潮激荡的身影却变成了阿粉,也就是他心里想着水仙,想象中的亲热却是阿粉,水仙只不过是他不愿意忘记的名字。
有一天晚上,打烊以后,他与红粉点过满满一箩筐的钱,心里高兴,两人喝了自家酿的红米酒。红粉喝得脸蛋红红的,眼神飘忽,身上散发出肌体的热气,那是一种女人的肉香。水旺抑制已久的欲望像老蛇一样被红粉的肉香引诱出洞,喷涌而起。他扑向红粉,抱住,两团炽热的肉体同时摩擦出“哧哧”的响声,很快就黏在一起,很难再剥开。
一番腾云驾雾之后,水旺像从天上摔到地板,带着愧疚和自责沉沉睡去。在不安的睡眠中,他的心头突然像被抽了一鞭,猛然惊醒过来,感到火辣辣地痛,痛得他喘不过气来,痛得想大哭一场。他爬起来,跪着朝大陆的方向磕头,喃喃叫道:“水仙,水仙,我对不起你啊!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他还在自怨自艾中,忽觉身后不对,回头一看,红粉已坐起来,正幽怨地瞪着自己。他突然又感到万分对不起红粉,人家把黄花闺女身子交给了你,人家给你钱、给你屋、给你赚钱发财的机会,你没有感恩,反倒觉得这一切都错了,如何对得起老大和她?他转过身,又对着红粉磕头道歉:“对不起啊,阿粉,我真该死!”
红粉闷声问:“你后悔跟我睡了?”
“不是不是……”水旺没有话说了,刚才的心痛变成了心酸,只觉得自己对不起所有的人,欠了所有人的情。他很想打自己一顿,又使不上劲,就拿头去撞床头的柱子。
“你干吗呀!”红粉赶紧抱住他,两人抱头痛哭,像患难夫妻。
火旺一直没有娶妻成家,起先是一心想着革命事业、领导交给的剿匪反特的任务,想等解放台湾后再考虑个人私事。加上水仙生了兵来,一个女人带两个孩子不容易,他有责任帮助哥抚养侄儿,他想到哥哥交代的,谢家的香火不能断。他想等哥哥回来后自己再成家,他以为哥哥很快会回来。
但是,东山战役像一把利剑,把亲人回来的希望劈断了。那时候,他们不知道事情会是这样的,那时候,谁也不知道事情会是这样的。现在,大家心里都明白了,男人们真的回不来了!如果自己的亲人这样回来,要么被打死,要么像甲生那样,或者像那些被俘以后释放回家的人,戴着摘不掉的国民党兵的“帽子”,成为人民的罪人,生活在“改造”之中。好好的一个人,这样一去一回,就变成不是人了!这样回来有什么好呢?可如果不以这种方式回来,他们还能怎么回来?这么多年来,没见过一个正常回来的,偶尔从香港、南洋传来某某还活着的消息,都似是而非,真假莫辨,大家不敢多问不敢多说。现在所有跟台湾有关系的人,都有敌人和特务的嫌疑。她们也不敢公开表示想念亲人、盼望他们回来了,都装作家里没有这个人似的。实际上,长期的等待,很多人真的已经麻木了,只不过这事像刻在她们身上的疤痕,抹不掉而已。
火旺在东山战役受伤后,身体和经济条件已很难建立起一个家庭,他不想拖累水仙和海树婶,只想跟她们一起把两个侄儿抚养成人。
但自从那次在白龙湾抱住水仙后,火旺的身上就像长了无数的小脚,痒痒地要往水仙身上跑。他对女人的渴望和理解,停留在目睹哥哥对水仙攻击的那一幕上。那一幕每天都在西屋诱惑着他,使他经常像哥哥一样变成“翘尾公”。有一天,他终于跨过西屋虚掩的门,心里说:“那天你就叫我来了,是你叫我来的。”好像这是哥哥欠他的,他只不过是现在才来索取。
他以为水仙会抵抗,但没想到水仙像章鱼一样一下子把他缠住了,水仙强烈的需求打消了他的内疚和担忧,让他感到自己是在替哥哥行使责任。尝到了女人的滋味后,他就明白了那时候哥哥为什么会像醉汉一样。以后每当他禁不住诱惑踱进西屋时,他都像在给自己鼓劲一样,恶狠狠地叫道:“你个国民党老婆,干死你!”这样,他从精神到肉体,都得到了极大的快慰。
村里的女人就没有水仙这么舒服了。因为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她们除了心烦亲人不回来这件事,还要面临生计问题,恰是因为没有男劳力,她们要比别人更辛苦去讨生活。
那时,村里成立了合作社,接着又公社化,渔民的渔船成立了渔业队,大家一起出海捕鱼,回来把鱼按规定的价格交给水产公司收购,水产公司把鱼卖出去以后,再把钱转到渔业队。他们的收入是记工分,一年一次分红,分红的钱用来购买一年的吃食、供孩子读书和日常花销。因为不能自己卖鱼,新鲜的鱼经过这样层层倒腾,变得不值钱了。加上中间环节损耗太多,等钱回到渔业队时,已是寥寥可数。关键是钱要很久以后才会发到手上,大家感受不到当下的劳动与收入的关系。还因为是集体劳动,干多干少、能力高低与收入差别不大。而现在出海除了自然风险,还多了军事风险,渔民出海捕鱼的干劲就大大减弱。公社化以后,个人没有渔船,除了集体生产,不能私自出海,原来供养了渔民的丰饶的大海,现在只能让他们望洋兴叹。种种原因,大家的收入每况愈下,很多人成了“黑户”,入不敷出,长年欠着渔业队的钱。
而没有男劳力的家庭,生活就更艰难了。女人们靠做一些渔业生产的辅助工作和种植村里少得可怜的贫瘠土地,挣点工分,比如织网、编筐、打绳、晒制海产品和种花生、地瓜、水稻等等,她们的工分只有男人的一半,强点的也只有六七成,而家里的老人和孩子都要靠她们。沉重的生活压力和无望的等待,有时就变成了无可名状的怒火。村里常听到女人们歇斯底里的哭喊声,有时是为孩子打破了一只碗,有时是为猫偷吃了一条小鱼,这些在平时不足挂齿的小事,现在都可以使她们大发作。
王善贵他们就在背地里说风凉话:“嗨,欠×啦。”说这话时,王善贵晃着脚,挺着胯,一副虚席以待的样子。村里的男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做男人的得意。
这些长年没有男人的女人,情绪失控都会被理解为性饥渴。这么多年来,村里的女人大部分没有改嫁,个别改嫁的,不是娘家的逼迫,就是实在活不下去,需要有个男人帮一把。她们不想改嫁的原因,起先是以为男人去去就回,哪有男人一不在就改嫁的?等不回后,以为很快就要解放台湾了,台湾解放了,问题就解决了;台湾解放不了,听说他们就要反攻回来,只要能回来就好,没想到结局却是那样。这样一晃几年过去,总觉得这不是男人的错,他们在外的日子也不好过,就不忍心离他们而去。总寄希望于政府,因为“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的口号是一直喊着的。到后来,越来越没希望了,却又对放弃心有不甘,那么多年都熬过来了,人也年纪大了,想改嫁都难了,那就继续等吧!而且大多数人都这样,大家互相安慰,心里也平衡,就一日一日地过下去。只要男人没消息,希望总还在。到后来,等待就像一枚青橄榄,成了她们艰辛的生活中聊以咀嚼回味的享受,假使没有等待男人回来这件事,她们还真不知是为什么活着呢!似乎活着就是为了等待。长期的等待,在她们的心中磨出了厚厚的茧子,她们对等待已经没感觉了,只是那层厚厚的茧子硌着她们的心,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此时的男人,在她们心中只是一个等待的对象,对他们的情感和记忆,已经被时间销蚀得面目全非了。
但是,常年没有性生活却是个现实的问题,她们的生理和心理都发生了变化,身上会释放出一种特殊的气息,类似雌性动物发情时分泌的求偶素,这是性饥渴发出的强烈信号,她们自己都不知晓的。男人嗅到这种气息会产生轻微的眩晕和躁动,一种动物的直觉会本能地寻找这种气息,更何况,有的人本来就想占便宜的。他们会肆无忌惮地对女人动手动脚。女人一旦被撩拨到动情处,便也像中邪了一样两眼迷离、身体酥软,任由男人摆布。村里不时会发生野合现象,大家也睁一眼闭一眼的。谁不慎弄大了肚子,总有其他女人自告奋勇来帮忙,藏红花、麝香、蓖麻油,又是吃又是熏又是贴,民间的土办法不行,就去找王善贵的老婆,让她想办法偷出村里的公章和信笺,请识字的人写上介绍信,到医院去做人流。也有个别把异物放进阴道里取不出来、不得不到医院求助的,取出的东西五花八门。当地的妇产科医生见多了这类病例,只是叹息,觉得这些女人实在可怜。还有相当一些女人志趣相投而走到一起的,在生活和生理上互相帮忙。即便如此,这些后来被称为“寡妇”的女人,多数人都不愿意改嫁,是想给自己的男人留个名分。
水仙也是想都没想过要改嫁的,她不懂得名分之类的东西,她只是像一株植物,漂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她不会像动物一样挑有利于自己的地方生存。因为她年轻,长得俊俏,打她主意的男人不少,王善贵早就有贼心,但海树婶看得紧,没有机会让他得逞。海树婶以一个资深寡妇的经验,可以一眼看出男人的心思,用她的话说,裤裆里的动静都骗不过她。
有一次他趁海树婶不在,偷偷溜进水仙家里,抱住水仙就亲。水仙嫌他嘴臭,推着他大叫着:“走开走开,不要你!”
王善贵威胁道:“不要就不让你下海!”
因为公社化以后,村民不可私自下海捕捞。水仙不懂那么多,照样拖个破舢板就下海,那种破舢板换了别人是不敢下海的,她却可以,有时一根原木她都可以划出海去。村里人知道她的禀性,她是个水精,海是她的命门,不下海她就无精打采。所以没人对她下海有意见,海那么大,哪里差她一个人捕捞呀!水仙捕捞是乐趣,捕到了什么,除了自己家留一点,回来的路上,见到谁就分给谁,算是额外收获,也皆大欢喜。
她出海的时候有时背着四五岁大的福来,福来已经到了该学游泳的时候了,本来这是父亲的任务,但水旺不在,水仙就自己教。她用两根布带像绑螃蟹一样在福来的两大腿和两胳膊根部扎住,然后抓住布带把福来丢进水里。小孩就在水里扑腾,呛得差不多了,拉上来,喘过气后,再扔进去。这样几次,福来就会自己跳进水里,有时要水仙下去捞他,有时他自己爬到破舢板上来。
有一天,母子俩又出海。这是冬天,不是学游泳的时候,水仙用背带把福来绑在背上,是怕他掉进水里。他在背上看着母亲钓鱼,冬日的阳光暖暖地照着他,海面的波光晃得他睁不开眼,他时睡时醒。无聊时,就玩着母亲的头发、颈脖和乳房。那次他的手伸进水仙的衣袋里,摸到母亲随时带在身上的银圆。就是火旺顶替水旺当丁时得到的赏银,火旺带走一块,留下的一块在抓丁那天,水旺为了把银圆留给水仙,不让她推辞,狠心上船,没有再抱抱她和孩子,留下了遗憾。水仙每每摩挲着银圆,想念着水旺,她舍不得把银圆卖掉,看着银圆,她就想到水旺对自己的好。
福来拿出银圆,水仙不让他拿,说:“乖囝,这是你阿爸留下的,要是丢了,你阿爸就回不来了。”但福来不关心阿爸回不回来,他不知哪根筋被拨动了,哭闹着一定要拿。水仙拗不过,就说:“那好,你要小心点噢,不能掉进水里了,掉进去就找不到了。”
福来拿了银圆,其实他在家也常玩的,但现在被母亲的话提醒了,知道银圆是会掉进水里的,掉进去就找不到了。他重复着母亲的话“不能掉进水里,不能掉进水里”,手臂却鬼使神差从母亲的耳侧伸出去,在水仙的眼前一松手,“扑通”一声,银圆掉进了水里。
水仙大叫一声,应声扎进水里,清澈的海水里还可以看到银圆摇摇晃晃往下沉,但福来绑在她背上,她不敢追着银圆潜下去,浮上来后,又不敢丢下福来自己潜下去,四周空无一人,没人可以帮她看孩子,她只能对着大海哭泣。水旺被抓后,她还没有这样哭过。福来也大哭。
现在,福来已经懂事,那块银圆成了母子俩的痛。
王善贵威胁不让水仙出海,她还是怕的。王善贵看出水仙的犹豫,就趁机动手,海树婶的叫声却在门外响起:“水仙,阿贵找你做什么?我来了!”然后就是噼噼啪啪的脚步声。
王善贵只好放开水仙,夺门而出,差点被门边的渔网绊倒,他恼羞成怒,冲着海树婶骂:“老寡妇!”
海树婶也不理会他,看到水仙愣怔的样子,说:“你就公开跟阿火睡!让他死了心!”
海树婶对火旺和水仙的事是心知肚明的。起先她还以为水旺会回来,心想等他回来兄弟俩自己去商量,水仙本来就是阿火捡到的。
自从1958年厦门那边开始对金门打炮以后,两边海上的军舰、天上的飞机就三天两头打来打去,这样的打法,海树婶感到水旺回不来了。那时候大家又在“瓜菜代”,闽南人把三年困难时期称为“瓜菜代”,就是没米没肉吃,以瓜菜代替食物,曰“瓜菜代”。日子艰难,她就想让火旺跟水仙合在一起过,共渡难关。
那时死人的事经常发生,有的是饿死,有的是扛不住饿,偷偷下海捕捞或偷公家的东西吃,不是被当“投敌”打死,就是被当小偷打死或是偷吃吃到撑死。大家觉得要是能饱餐一顿,死了也甘愿。有偷吃的人,棍棒雨点般打在身上,还是不要命地把偷到的肉往嘴里塞,人死了,肉来不及咽下去,塞在嘴里的肉被狗连着嘴唇一起吃掉。有偷吃解放军食堂的馒头吃到捧着肚子爬不出来,撑死在墙脚下的;有看管公家的菠萝山,饥肠辘辘的空腹吃了太多的菠萝,营养不良的胃肠被菠萝蛋白酶蚀穿而死的。
海树婶觉得自己也快死了,要不是水仙和火旺照顾,她可能早死了。她觉得人都快死了,还忌讳什么呢?
实际上他们早就合在一起过的,只不过是火旺和水仙没有睡在一起。海树婶和水仙住在火旺家,火旺住在海树婶家,吃饭在一起,睡觉各自睡。海树婶帮水仙看孩子、管家,水仙下海或种地、养鸡养鸭,火旺修桶挣钱、干一些需要男人干的活,然后一起等水旺和龙辉回来。刚开始日子过得不错,但东山战役后,火旺受了伤,身体就垮了,又有被解放军赶出来的“黑点”,不管是体力和精神,都撑不起一个家。公社化后,修桶的活少了,他修公家的桶挣点工分,但工分很低,比强壮的女人还低,村里人也瞧不起他。有时他也挑着修桶担出去转,心里还抱着某种说不出的幻想。
但在海树婶看来,既然水旺回不来,火旺就该娶妻生子,水仙也需要男人,两人年龄相仿,本来就生活在一起,结为夫妻是再自然不过,两个孩子也不用担心外人虐待。但火旺碍于伦常,觉得偷偷跟水仙睡已经愧对哥哥了,公开做夫妻怎么面对村人?
海树婶火了:“他是人是鬼你也不知道!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水仙着想,她这个年龄,要熬到什么时候?你不睡她,别人就想睡她!你高兴她跟别人跑啊?”
说得火旺脸红耳赤,要是不用偷偷摸摸的,可以整夜整夜跟水仙睡在一起,岂不更好?他顺水推舟,说:“我听婶的安排。”
海树婶看水仙一眼,水仙跟没事一样。海树婶笑道:“这只水精!”
她像当年水旺做的那样,把一只生蛋的老母鸡杀了,让两个孩子一人吃一根鸡腿,把两条鸡胸脯肉撕下来放进火旺的碗里,说:“你得补补。”然后倒了自家酿的米酒,三个大人一人一碗,说:“从现在起,两个孩子跟我睡,你们两个睡一起。”火旺和水仙都不说话,也不敢看对方。火旺把鸡肉一条放到海树婶碗里,一条放到水仙碗里。两人又都放回火旺碗里,海树婶说:“你吃,你得养壮身子。”
吃过饭,海树婶对两个孩子说:“跟阿嬷到那边去睡。”
孩子平时就常跟海树婶睡,换一个地方觉得好玩,就高高兴兴地走了,留下火旺和水仙。海树婶把门反锁,带上门时说:“不要亏待了自己。”
火旺看水仙一眼,水仙两眼发光,水仙的眼神点燃了火旺的欲望。这时屋顶有发情的野猫跑过,发出婴儿哭泣般的叫声,两人再看一眼,不约而同地抱在一起,歪歪扭扭滚到里屋的床上。他们没有言语,不看对方,任由身体寻找要的去处。当火旺抵达的那一刻,嘴里喊的是:“兄啊!”水仙柔软温热的身体融化了他。此时他分不清自己和哥哥,也许水仙也分不清水旺和火旺。
那一夜,火旺重温了哥哥的那一幕,不同的是,他和水仙都流着泪,有欢欣也有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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