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狭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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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胡链对着几个久攻不下的高地束手无策的时候,东山的大部分村庄已被国民党军占领,解放军主动撤退,有少数负伤的或打散的解放军,躲到了村子里,老百姓立即想办法把他们藏起来,为他们疗伤隐藏。

    占领的国民党兵开始在村子里搜索解放军和共产党干部,老百姓除了想尽一切办法,甚至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保护解放军和干部外,他们与这些以前也曾经在村里居住、彼此相安无事的国民党兵,此时却如仇敌一般。其实解放军的服装与国民党兵的服装差别不大,都是土黄色的布衣,显眼的地方是帽徽上的区别,一个是红五星,一个青天白日。此时他们看到红五星就有发自内心的喜爱和温暖,看到青天白日则像见了妖魔,不是怕就是恨。

    水旺与龙辉在樟塘一带,他们没想到,回到家乡,迎接他们的是密集而猛烈的炮火,熟悉的海岸礁石、熟悉的房屋树林、熟悉的人声狗吠,却变得如此的陌生和敌意。战斗从拂晓打到天黑,也没有胜利占领全岛,别说回家抱老婆,暗中到处都有等着他们的炮火。他和龙辉几次想逃都被打回来,好不容易脱离长官的监视滚入木麻黄林的时候,差点被对面扫来的子弹打中,两人躺在地上不敢动,直到兄弟们围上来了,他们才又混入队伍。

    走在自己的家乡,因为是随着国民党军队打回来的,竟没有回乡的愉悦和轻松,反倒像贼一样,胆战心惊,生怕哪里会射出子弹或挥来砍刀,把自己消灭了。偶尔见到的一两个妇女和老人,都对他们投来仇恨的目光。他们很想说:“喂!我们也是咱这里的!”但人家像见了鬼一样躲开了。他们不得不跟其他兄弟那样,端着枪、踢开门,见人就喊:“出来!把共产党交出来!”当一个老阿婆拉着他们,带着哭腔问:“我儿子也被抓去当国民党兵了,你们看到他了吗?”他们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嘴里说:“我们也是被抓的呀!”再也搜不下去了。想到家里人也这样在找自己,自己却在这里当敌人,几步远的地方却回不了家,他们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了。

    龙辉说:“不行!我一定要去找我姆!”眼看着他们的部队没有往东陵方向移动的样子,龙辉等不及了。如果没跟母亲见一面,拿走那只让他心痛的铝碗,他觉得都不如死了算了!

    水旺说再等等,等全岛攻下来了,可以自由活动了再去。现在擅自离开,即使不被当逃兵打死,也会被解放军当敌人打死,太危险了。

    此时天已快黑了,他们不知战况如何,只听得南面和中部枪炮声一阵一阵的,他们这边还算平稳,长官只命令他们,原地待命。经过了一天一夜,他们也累了,想找到乡亲,讨点吃的,问一下东陵村的情况。但老百姓大部分躲起来了,不见人影,奇怪的是在他们走过的地方,却有刚刚贴上的标语,他们看不懂标语上写的字,但知道是共产党的把戏,就是周围有人在活动。他们感到危机四伏,对着空房子喊:“有人无?自己人啦!”但没有人回答他们,走了几家,都是如此。他们已没有心情在空无一人的别人家里找东西吃,就在一户人家门口的台阶坐下,身子靠着紧闭的大门,边抽烟,边吃自带的干粮。

    暮色四合,温热的海风夹带着硝烟味暖暖掠过他们疲惫的身心,似乎在安慰他们,又似乎在警告他们。台阶石板的热度从屁股传上来,就像从前的记忆,多想回家,吃一碗家里的地瓜粥配咸带鱼。附近有国民党军队兄弟的喊声,他们感到茫然和陌生,坐在这里,却不知身在何处,人像躺在海面的舢板上,飘飘忽忽的。一会儿,水旺睡着了。等他醒来时,龙辉不见了,天色也黑透了,周围一片静寂。他吓得跳起来,担心龙辉真的偷偷跑回家去,又怕自己一人被解放军或村民打死。他不敢叫喊,只能悄悄往东陵的方向走,希望能找到龙辉。

    才走过几间屋,在一个拐角处,水旺听到一间屋里有女人的叫喊声。他的心一下子抽了起来,就像听到水仙的喊声,立即冲进屋里,看到一个兄弟正按住一个女人,步枪丢在一旁。女人的两条光腿露在兄弟的身子下,脸和身体看不到,只看到上身穿的花衣裳,是东山女人常穿的红花白布衫。水旺的脑袋轰了一下,全身一阵激灵,说不清是被激起的性欲还是幻想到那个女人就是水仙而感到的暴怒,他挥起枪托一扫就砸在那位兄弟的后脑上。那人像麻包一样不声不响地倒下去,身体还压在女人身上。水旺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

    女人用劲推开“麻包”,正要爬起来,突然看到眼前站着水旺,又惊叫一声卷起身子。水旺想对她说“免惊”,却看到那位兄弟正在蠕动,他怕他认出自己,吓得赶紧跑了。

    跑到屋外,他感到浑身燥热,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去!回去!他觉得水仙可能也在遭受同样的侵害。就像自己身上也有抑制不住的冲动,这些关在金门岛上的男人,看到母猪都会动心,见了女人岂有不动手的!他不顾一切往东陵的方向跑,仿佛水仙在等他去解救。心想趁天黑,也许有机会逃脱。他对自己打伤了那位兄弟也感到害怕和内疚,如果不是想到水仙,他不会下手那么狠的,大家都是被抓来卖命的炮灰啊!看那个样子好像起不来了,那个女的会不会打死他?有没有人去救他?他不敢想,只想躲得远远的。

    “站住!”连长在路口用枪指着水旺喊,“上哪去?”

    他说不出来,慌乱中说:“龙辉不见了,我找他。”

    “不用找了,准备集合!”

    胡链集结兵力再次向二〇〇高地和四号阵地发起进攻,虽然天黑不利于他们行动,但他等不到天亮,他怕增援的解放军越来越多,自己以多吃少的优势丧失殆尽。如果拿下二〇〇高地和四号阵地,西、南两面登陆的国民党军队会师,就能对八迟门的解放军形成合围,控制局面。

    龙辉跟水旺一样,想偷偷溜回家,却被守在路口的连长赶回来。他找到了水旺,两人一起加入进攻四号阵地的队伍。

    所谓四号阵地,就是他们熟悉的龟仔山。水旺和龙辉终于随部队回到了自己的家门口。但四号阵地像铜墙铁壁,几次进攻都打不过去,眼看着大势已去,国民党军队开始准备撤离。水旺和龙辉不甘心在一步之遥回不了家。他们决定利用熟悉的地形,从龟仔山下的白龙湾游过去,只要潜入水里,躲过长官的视线和枪眼,就能逃回家。

    在混乱和黑暗中,他们很快脱离队伍,在礁石丛中潜入海里。为了避免万一,他们仍拿着枪,需要时可以自我保护。不多的工夫,他们就顺利踏上了白龙湾的沙滩。岸上静悄悄的,他们庆幸解放军没在这里设防,回家的喜悦让龙辉兴奋地往前跑去。突然,“轰”的一声,从龟仔山上打来的一颗炮弹在龙辉身旁炸开,龙辉像一只大鸟飞起来,又重重地落下去,炸开的沙堆掩埋了他的大部分的身子。

    “龙辉!”水旺惊叫一声跑上去,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站住!把枪放下!”

    黑暗中,水旺看不清弟弟的脸,但弟弟的声音和模样是印在他脑子里的。水旺没想到弟弟还活着,惊喜地叫道:“阿火,是我,我是兄啊!”他转向火旺的方向,甚至忘了看一眼倒地的龙辉。

    但火旺好像不认识他一样,用枪指着他吼道:“站住!你再过来我开枪了!”

    水旺站住,不相信地问:“阿火,你不认得兄了?”他听到火旺身后有个女人在喊:“阿水!阿水!”

    “水仙!”水旺又叫起来,那是自己的妻子,朝思暮想的人。怎么会在这里碰到弟弟和妻子?

    但水仙被火旺挡在身后,他厉声喊道:“不许过去,他是国民党!”

    水仙就犹豫着不敢过来,也不敢再叫了。

    水旺气得把枪扔掉,大喊:“什么国民党!我是你阿兄!你不认得我啦?”

    火旺却不买账,仍叫道:“你是国民党反动派!”摆出一副跟他势不两立的样子。

    可水旺头脑中没有国民党反动派的概念,他心里只有弟弟和老婆,终于回家了,见到了最亲的人,他就想冲过去抱住他们,再也不分开!什么国民党反动派,跟他有什么关系?但火旺的枪阻止了他,火旺命令他投降。

    水旺问:“投降?为什么?我不能回家吗?”

    “你是国民党兵!”火旺说水旺必须先向人民投降,由他交给政府。

    水旺跳起来:“我是被抓丁的!我是你兄!我们不是亲兄弟吗?”

    “……”火旺说不出话。他当然知道这是自己的亲哥哥,但现在双方在打战,他们一人一边,他必须先把水旺交给政府,再来兄弟相认。不这样,他怎么跟组织交代?在他们之间,还有一个组织,他要对组织负责,他必须亲手把哥哥抓起来,才能向组织证明自己的忠诚。因为有这个哥哥,他已经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了,必须把这块压在心上的石头清除掉!他要以实际行动赢得组织的信任。现在是考验自己的时候!虽然他看到哥哥心就软了,听到水旺喊他:“阿火,你不认得兄了?”他几乎要哭出来,恨不能扑到哥哥的怀里撒娇:“兄,你怎么才回来呀!”但越是这样,他越感到害怕和愧疚,感到组织正生气地盯着自己。他在心里说:“兄你别怪我呀!”但嘴里仍硬生生地喊:“快点!”

    水旺知道,交给共产党自己就死定了!他不明白弟弟为什么要这样,自己是被抓丁的,难道他们不清楚吗?自己都被国民党害惨了,共产党却不放过自己,连亲弟弟也不放过!他觉得没法活了,两边都不给自己留生路。想到在金门苦苦等待的日子,为逃回家被打死的兄弟,现在却有家难回,亲弟弟都把他当敌人,他恨不得一头撞到礁石上。但他想看一眼水仙,想跟她在一起。他哀求道:“你让我看看水仙。”

    “少废话!”火旺不知哪根筋被触到了,十分凶狠的样子。

    水旺不顾一切地喊:“水仙!”就冲过去,却听到“砰”一声枪响,他怔住,看到水仙抓住火旺的手,把枪推向空中,冲他喊:“跑!快跑!”

    枪声把他惊醒了,弟弟真的对自己开枪了!经过了一天的战火洗礼,几次死里逃生,水旺已如惊弓之鸟,看到亲弟弟都这样对自己,已经倒在地上不动的龙辉,他知道没有希望了,再不跑没机会了!水仙的喊声就像命令,他“啊——”地号叫一声,掉头冲进水里。他以为火旺的子弹很快会追上自己,却听到水仙又哭又骂的声音:“夭寿!夭寿!你夭寿!”他知道水仙在帮自己。一会儿,后面传来火旺声嘶力竭的喊声“兄——”,但很快被耳边的海浪声淹没了,他奋力向另一个方向游去。

    水旺被军队兄弟们拖进登陆艇回到军舰上时,才想到既回不了家也回不到军舰上的龙辉,眼泪忍不住流下来。但想到弟弟,他的眼泪马上又干了。一会儿,解放军追击的炮火落在军舰后面,兄弟们在为驶离解放军炮弹的射程而欢呼,水旺知道,家乡已经回不去了,弟弟成了对手。水仙第二次救了自己的命,他想,今生今世,只要有机会,一定要报答她!

    弟弟的样子,像一把刀扎在水旺心上,久久不能愈合。他多想冲回去,拉住弟弟问:“阿火,你说,咱还是兄弟吗?”虽然他一千遍一万遍地告诉自己:他们当然是亲兄弟!但是,亲兄弟也会刀枪相见,弟弟为什么要对自己那样?水旺百思不得其解。

    东山战役的警报拉响后,东山岛危在旦夕,县委、县政府机关和重要领导干部及家属都转移到岛外,全岛军民齐参战,男女老少都投入战斗。火旺又找到了为党和人民立功的机会。他有战斗经验,又熟悉地形,他在参与四号阵地阻击战时,想到了下面的白龙湾,生怕敌人从白龙湾迂回,抄解放军的后路,四号阵地就守不住了。但因为兵力不足,战斗紧张,他没有报告领导,自己一人下到白龙湾。半路遇到给部队送补给的嫂嫂,他跟水仙说了自己的担忧,不知怎么的,他感到最有可能从白龙湾潜回来的是东陵村的人,假如是哥哥,他不知道怎么办,就叫上了水仙。

    他们埋伏在隐蔽处,当看到两个戴军帽、拿着枪的人影从水里出来时,火旺的第一个念头是誓死守住白龙湾!这时,正好一颗炮弹炸倒了一个,剩另一个就好对付了。但是,他听到了哥哥的声音,他一惊,心里喊道:“兄啊!你为什么要回来?”在他眼里,哥哥就是国民党兵,如果他胆敢过来,就坚决彻底消灭之!

    但是,哥哥逃回去了,他很高兴自己不用消灭哥哥。直到哥哥跳进水里,他才想到没有叫哥哥一声,没有好好看哥哥一眼,此次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自己这样做,哥哥不知有多伤心!想到哥哥对自己的种种好,他后悔得恨不得开自己一枪。但已无济于事,只能对着哥哥远去的身影喊:“兄——”然后哭倒在地。

    水仙愣愣地看着他,她对刚才发生的一切还心有余悸,火旺真的对水旺开枪了,不知他会不会也对自己开枪。如果他要跟自己算账,就让他把自己也打死好了,她刚才都想跟他拼了!看到水旺逃走了,她又高兴又悲伤,天天盼着他回来,却又是自己叫他跑的,她难过得跪在沙滩上哭,嘴里不停地叫着:“阿水,回来!阿水,你回来!”

    不知什么时候,火旺从背后抱住她,说:“兄不会回来了。”

    她想挣脱他,但火旺抱得更紧,她使劲挣使劲打,喊道:“是你想打死他的!是你这个夭寿的想打死他的!”

    火旺任水仙把巴掌打到自己身上,打狠一点,把自己打死了才好。要不是她,刚才那一枪会让自己悔恨终生的。他心里也是希望哥哥逃走的,只是嘴巴做不到。

    现在水旺逃走了,他们都松了一口气。两人突然发现还扭在一起,吓得赶紧推开,离远一点。两人都意识到:水旺不会回来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因少了水旺,变得很直接。火旺刚才接触过水仙的皮肤,便像虫爬一样痒起来。

    在这场战斗中,东陵村只有稻花等回了自己的丈夫甲生,却没有等回大儿子。甲生与儿子是随西路的国民党军队上岸的,甲生让儿子跟紧自己,到时找机会逃脱回家。他们随大队人马往八尺门的方向打,一路受到阻击,没走多远,他与儿子就被冲散了。甲生看到儿子那一路的人被解放军围住,他却过不去,剧烈的枪声过后,没见儿子出来,他知道儿子是凶多吉少。解放军越来越多,他们被打得直往后退,天黑后退到中部,他趁天黑路熟,一个人溜到一个沟里躲着,等部队撤离了,才往家跑。他听说父亲在自己被抓的当天就急死了,稻花带着三个孩子也不想活了。现在,大儿子不知是死是活,他无论如何要回家一趟,给父亲磕个头,把自己三年来积攒的钱交给老婆,让她等着自己,把三个孩子养大。他一路跑一路哭,不知儿子的事回去如何向老婆交代。

    稻花对甲生回来似有预感,她听到门外有动静就冲出去,与甲生撞个满怀,两人抱在一起,稻花哭叫着:“你可回来了!”

    甲生吓得连忙捂住她的嘴说:“小声小声,别被人听到。”

    稻花看到只有他一人,又大声问:“阿狗呢?”

    甲生不让她说话,两人扭着推着进了屋,三个孩子围过来,“阿爸!阿爸!”地叫个不停,又问:“阿兄呢?阿兄怎么没回来?”甲生搂过三个孩子,泪流满面,在孩子们的追问下,假装高兴地说:“你们阿兄命好,没被派回来打仗,他在金门好好的。”又说,“你们莫大声叫哦,阿爸是国民党兵,解放军知道了会抓去枪毙的。”孩子们就不敢出声了,看着眼前这个国民党兵阿爸,眼里竟然有惊恐之色。

    甲生先到父亲的灵位前磕头,然后拿出怀里的银圆给稻花,说他不能久留,要赶紧去找队伍,待在家里太危险了。稻花大吃一惊:“你还要走?”甲生也傻了,他就没想过不走,即使跟阿狗一起回来,他们也是来看看就要走的,不知为什么,他们觉得自己已不属于这里。

    稻花拉住他不放:“天天盼着你回来,回来了却又要走?这个家你不要了?”看到甲生执意要走,她气得大骂:“鬼在差遣你是不是?国民党给你什么好处,你一定要去死!我们母子怎么过你都不管了?”想到一去三年的丈夫,回到家连坐一坐都没有就要走,自己三年来受的苦他都不问,这个家好像不是他的,那他还回来干吗!她越想越气,便使劲捶甲生,边打边哭。

    三个孩子也哭着喊:“阿爸不要走!阿爸不要走!”有的抱住腿有的拉住手。那个大孩子看着穿国民党军装、心神不宁、不想留在家里的父亲,越看越像个陌生人,就偷偷溜出去叫人。

    甲生还在犹豫,他感到回家除了害怕还是害怕,心里有巨大的压力,没有快乐,没有温暖。为了回家,阿狗放弃了留在金门的机会,现在是生死两界。日思夜想的老婆孩子,见到了却让他更加紧张,他们的欢欣似乎是他危险的根源,他感到不知所措。这三年的苦等,以这样的方式相见,变成了难以承受的压力。他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他宁愿回到金门再去苦等,现在想来,等待竟比相见好受。稻花不能理解丈夫的心情,她不明白,为什么冒着生命危险回来,丈夫却又执意要走,好像被鬼迷住了。

    还在争执中,外面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甲生吓得钻进床铺底下,稻花也赶紧坐到床上,并把两个孩子揽到身边。村里的三个民兵冲进来,他们的儿子躲在门后不敢进来。民兵很快发现了稻花的把戏,把她从床上拉开,从床底下揪出甲生。稻花大叫着:“他是自己人啊!你们不能抓他!”

    民兵拽拽他的国民党军服,指着丢在一旁的枪,说:“看看,他是国民党兵!”

    稻花说:“他是回家的,不是来打仗的!”

    “不打仗,他能回家?他就是跟着国民党打回家的!绑起来!”

    甲生被五花大绑起来,要押去交给解放军。稻花拦不住,就哭着一路跟去。

    甲生恨恨地瞪着她,大骂:“贱人!不让我走,这下你高兴了吧!我死了你才好吧!”

    稻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哭得更厉害了,她是又后悔又害怕又痛心,哪知道丈夫回家真的会被抓呀!要知道这样,她就不会留他了。三个孩子也在后面跟着哭,哭声震天。那个大孩子落在后面不敢看父亲。

    哭声引来了乡亲,海树婶看清是甲生,冲过来推开民兵喊:“你夭寿啊!他是甲生你不知道吗?”

    民兵说:“知道他是甲生,但他现在是国民党兵,他跟着国民党打我们!就该抓起来!”

    海树婶火了:“要是那天抓到你,你也是国民党兵!你放了他!”

    民兵自知理亏,但对穿着国民党军服的甲生就是不愿意松手。

    海树婶又说:“要是我龙辉回来,你敢抓他,我就死给你看!”

    其他等不到男人回来的女人也喊:“自己的家都不能回吗?不跟国民党打回来,你叫他们怎么回来啊?”想到自己的男人回不来,至今不知在哪里,她们不禁悲从中来,就围着民兵又搡又骂,好像抓的是自己的男人。

    这时,正好有一群干部走过来,其中一个据说是县委书记。他问清了情况,对大家说:“他既然已经放下武器回家了,我们就既往不咎。”甲生当场被解开绳索,那位书记又对他说:“以后重新做人,回家好好过日子。”就带着人走了。

    三个民兵仍不甘心,踢了他一脚说:“重新做人!你小心点!”然后也走了。

    所有的人都松一口气。甲生还没回过神来,他不知道重新做人是什么意思,但已有其他女人围过来问自己男人的情况。实际上甲生也不清楚,在金门,他们这些“补丁”是被分隔开来的,长官不允许老乡们来往,怕他们串通起来造反。他只知道大部分人被送到台湾去了,少数留在金门,有的人这次也打回来了,但不知是死是活。大家问不出什么,就失望地散了,听说国民党兵已被解放军打回台湾去了,亲人是回不来了。

    海树婶突然对着大海的方向啼哭:“龙辉啊!你在哪里?你怎么不回来——”那个“来”字拉得很长,听着是咬牙切齿的。

    其实她们心里明白,这次没回来,以后也许就回不来了,听说解放军打死了很多人,尸体像死鱼一样一车车地运走,有的就随海水漂走。她们不敢出去找尸体,就是怕找到了,要面对现实,她们宁愿相信自己的人还活着,还在台湾。甲生不敢去找儿子,也是怕稻花知道儿子死了,又怕找到了儿子,自己罪加一等,就独自忍着。他的眼前老出现儿子往前跑的背影,耳朵里是爆炸声,没事的时候自己到八尺门附近儿子被围的地方转转,叫几声:“阿狗!阿狗!阿爸来看你了!”如果周围没人,他就放声大哭。

    龙辉是被火旺和水仙抬回去的,交给海树婶,他的一条腿不见。海树婶在哭天号地之后,脱掉龙辉身上的国民党军装,换上渔民穿的对襟衫,默默地把他和那只铝碗埋到龟仔山上,都是火旺和水仙帮的忙。村里人对此心照不宣,照说龙辉是要上交给政府的,不能私自处理。所以没有人来参加葬礼,也没有人反对把他埋在村里的墓地。海树婶自认命苦,谁让儿子被抓丁了呢?她没有话说,她在东山战役中也是个支前模范,积极帮助解放军打赢了这一战。龙辉只不过是这次战斗中打死打伤的2600多名国民党兵中的一个。她像干坏事一样偷偷摸摸埋了龙辉,顾不上找他缺的一条腿,也没有到白龙湾为他招魂引路。孤苦伶仃的她遂与火旺和水仙搭伙一起过,是火旺和水仙为她养老送终的。

    火旺在战斗中右胸钻进了一块弹片。他起先没感觉,过后感到胸痛才发现受伤了。因条件限制,当地医院没办法为他手术取出。又因为他是个被解放军除名的原国民党兵,又有个在台湾的哥哥,属于“黑五类”,不被列为保护对象,他自己又没有钱到大医院去治疗,只好在病情稳定后,忍着疼痛回家休养,靠水仙和海树婶每天用海狗油抹在伤口上,用艾条熏炙,才慢慢才好起来,弹片仍留在体内,也留下了一个心灵的创伤。等可以活动以后,他的身体已大不如从前,落下胸痛、气喘、忧郁的毛病。

    东山战役成了解放军战史上值得一书的胜利。资料记载,此役共歼灭蒋军3379人,其中打死打伤2264人,俘虏715人。这些打死打伤俘虏的人里,有多少是东山被抓的壮丁?大概无法做这样的细分,他们被历史随意地翻过去。而自己偷跑回家的甲生,虽然没被抓走,却摘不掉“国民党兵”的黑锅,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历次政治运动都难逃厄运,穷困抑郁。他把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到老婆稻花身上,稻花留住了丈夫,也招来大半辈子的打骂和自责。海树婶都看不过去,说:“夭寿!要知这样,不如让他回台湾去死!”直到1987年两岸关系解冻以后,台湾方面给他恢复了老兵待遇,每月按时寄来3万元新台币的“终身俸”,他一跃成为“台胞”,受到当地政府的重视、村民的羡慕,才感到扬眉吐气,一家人的生活才开始好转。但他已养成了打骂稻花的习惯,如果他不打骂稻花,稻花就会担心他做了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

    东山战役结束两个多月后,全县举行了庆功大会,评出一等功臣,11名,二等功臣32名,三等功臣80名,四等功臣23名,还评出16个支前模范单位,大会为功臣们颁发了锦旗和奖品。全县热闹非凡,喜气洋洋。

    火旺挑着个修桶担在街上转悠,他连会场都进不去,只是在外面跟着高兴。他曾到特务科去了解那些敌伪特务的情况,得知他们在被押往内地时,在八尺门渡口,由于敌机的轰炸和伞兵的进攻,由于非常时期,这些顽固的蒋匪特务,有的反抗被击毙,有的逃跑被就地正法,在混乱和炮火中,这些人连尸体都无踪迹了。

    后来,在曾经打得最激烈的二〇〇高地附近的石坛山,福建省民政厅拨款10万元,建起了一座方圆1平方里的烈士陵园,有450位东山战役的解放军烈士埋葬在这里。密密麻麻的墓碑像插蛏子一样布满山头,上面写着许多东山人陌生的地名和人名,什么热河、绥远,什么牟新德、厉焕亭,这种南方人不太叫的名字,其中有几十块墓碑只写着“烈士之墓”,没有地址和姓名,那是被打得面目全非,又值酷暑,尸体已腐烂无法辨认身份的烈士。有的烈士墓,从建成到后来,从来没有人来祭奠过,也许他们的家人已无他们的音讯。

    每当日暮时分,海风穿梭墓碑,整座烈士陵园都会发出咿咿呜呜的声响,仿佛烈士们在合唱或是在开会。

    火旺有时会到这里来走一走,从中找到几个他认识的战友,坐在他们的坟头,跟他们说说自己的情况和困惑。与他们相比,他觉得自己算是幸运的了。每次下山时,他都会说:“我有空再来。”

    东山战役结束不久,东陵村发生了一件大家不理解的事,谢长兴在某个黄昏莫名其妙地开枪自杀了。他先射杀了自己的老婆和忠心耿耿的大黄狗,然后自杀,只留下他二儿子一家。村里人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死,只有火旺猜到了原因,就像当年他女儿跳崖一样。谢英俊一定是来看过父亲的,告诉他国民党军队就要打回来了,这次是稳操胜券,到时父子就可团聚。但是,谢长兴没有等来儿子,国民党军队也没在东山站住脚,他知道大势已去,儿子一定是凶多吉少,再也没有勇气活下去了。

    海树婶对水仙说:“要知道他不想活,你那时就不要救他,省得他连长兴婶也带走。”水仙一脸茫然,她看着那面红木镜子,学着海树婶说:“夭寿!”

    村干部为此搜查了谢长兴家,因为他私藏枪支,说不定还有变天账,但没有查到什么。他的二儿子却被关了好几天,直到家里尸臭熏天,蛆虫爬得门窗都是,才让他回家处理后事。

    火旺那时躺在床上养伤。他常常想起自己也吃过不少谢长兴的救济粮,村里有谁病了,谢长兴就带着他的银针上门救治。他的眼前老出现谢英俊骑着自行车去县城上学的身影,漏过树叶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像一件花衣裳;还有谢英俊坐在海边岩石上吹口琴的情景,青春飞扬的脸庞,油亮的七分头,笑眯眯地说,这辈子想开飞机。他心里是喜欢谢英俊的,甚至希望自己有一天也像他那样,但现在这个人没有了。

    东山战役结束没几天,7月27日,朝鲜战争的双方在《朝鲜停战协定》上签字,抗美援朝战争宣告结束。东山岛平静了下来,敌人短时间内不敢再来进犯了,对敌斗争不再是主要矛盾。人们开始恢复生产,合作化运动开始了。

    火旺在东山保卫战中立了功,但他的功劳只能记在自己和公安部门少数领导心里。表面上,他还是个有敌特嫌疑的无业人员。东山战役结束后,他已没有多少事干了,他想回到革命队伍里,堂堂正正做人,自己也该成家立业了。但原来跟他联系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特务科也解散了,变成了治安科。新来的人不知道前面的事,对火旺这个线人的存在也不清楚,他们没办法给他解决工作,对他讲的事也不感兴趣。多找几次就令人厌烦,再后来,公安局的大门也不容易进了。他问人家,那位最早安排他潜伏的柯副处长到哪去了?人家瞪他一眼:“你管得着吗?”他不敢说出内幕,只好把故事吞进自己肚子里。

    这一切,他不知道如何解决。他只能有时到石坛山上跟成了烈士的战友们说,说说心里会好受一点。他相信他们能理解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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