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东山的这段时间,是他人生的顶峰,在自己熟悉的土地上,他得心应手,发挥优势,受到了组织的重视和信任,得到排长的表扬和战友的称赞。他对自己的价值有了新的认识,对自己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就算吃海鲜这么简单的事吧,如果不是有火旺的言传身教,部队的伙食和战士们的乐趣恐怕没那么高呢!那时他们除了吃馒头、面条和米饭外,岛上能提供的蔬菜和肉类十分有限,东山人以吃海鲜为主,满腔热情地给解放军送来了许多他们认为好吃的海产,除了鱼虾,还有蛏、蚵、蛤、蚶、螺、蟹、海带、紫菜、海瓜子、海蜇皮等等。鱼虾没问题,内地也有,只要小心吃,不要被鱼刺、虾壳卡住喉咙就好。这里的鱼虾又新鲜又好吃,战士们吃得开心,炊事班也高兴。但那些长相各异、稀奇古怪的海产品就让他们傻眼了,海带、紫菜还好办,跟蔬菜差不多,也不会乱跑,可那些穿着厚厚的盔甲、你不知道要吃它们什么部位的东西,却叫他们无从下手,而且一不小心,这些长脚不长脚的小东西都能爬得满屋都是,让他们大惊失色。有一天还以为有敌情呢!
那天傍晚,有渔民乘着潮水送来了两箩筐青蟹,并告知,因赶着送来,没绑脚,小心被钳。螃蟹嘛,即使没吃过也见过,没见过也听过,就是横行霸道的家伙,两只大钳是它们的撒手锏。伙房的人不知厉害,看螃蟹长得奇怪,以为可以像蚂蚱或金龟子那样抓一只来玩,结果还没抓到手指就被螃蟹的大钳夹破了,螃蟹一夹住就没有松开的意思,鲜血直流却又甩不掉,情急中把螃蟹的两只大脚都折断了,可已经从身体折断的大脚还死死地夹住手指。真让他们领教了这家伙的不要命了!他们不知怎么对付那两大筐螃蟹,想等火旺来了再处理。那天夜里,值班的炊事员在睡梦中听到外面的伙房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似有人在悄悄走动。“谁?”他迅速跳起来躲到门边,没有回答,但声音仍在。他从门缝看出去,没发现人影,就拿了手电筒出去,一照,天!两筐螃蟹都跑出来了,密密麻麻地爬满地板、灶台,看到灯光都原地不动,脸朝炊事员,高举两只大钳,嘴里扑哧扑哧吐着唾沫,似乎在喊:“你敢过来就跟你拼了!”炊事员也不敢动,真是又气又怕又好笑,相持片刻,炊事员只好认输,说:“得,得,我服了你们了!”赶紧关了门,把门缝都堵上。第二天才让火旺来对付这些无法无天的家伙。过后几天,还陆续在被窝和胶鞋里发现螃蟹。
火旺遇到这种情况就乐不可支,找到了用武之地。回到东山后,他一直在教战友们怎么抓、怎么煮、怎么吃海鲜,看到战友们大惊小怪又喜不自禁的样子,他就感到莫大的欣慰和自豪。战友们也很羡慕他,觉得生在海边的人真是福气,大海是那么神奇和慷慨,物产那么丰富,给了海边人无尽的滋养,生活就像在玩耍。他们与火旺去海边巡逻,回来时总能带回一大堆的战利品。在沙滩、滩涂、浅湾、岩壁、石洞、树丛里,火旺都能捕获海产品,这些捕捉方法,让战友们看得心痒手痒,按捺不住。火旺说,现在敌人在海上,不能出海,等将来可以出海了,他带他们去拽鱿鱼,那就更好玩了。说是只要把小船摇到海上,在船舷边挂一盏马灯,小鱿鱼是趋光的生物,见到灯光就会游过来。在灯下,你可以看到成群结队的小鱿鱼,只需把渔网伸过去,就能捞上一网。而且它们前赴后继,不惧捕捞,直到你觉得够了。捞上来整桶的小鱿鱼还会巴眨着眼睛,身上的斑点忽大忽小、忽隐忽现,是它们眨着眼、扭着身子想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当地人把小鱿鱼称为“小管”。他们吃过渔民送来的“小管”,只需在开水里滚一下,捞出来沾蒜蓉酱吃,鲜美无比,“小管”的肉在嘴里好像还会跳。吃的时候要闭着嘴巴,要不会有一张黑黑的大嘴,像妖怪,那是咬破了小鱿鱼的墨囊,土话叫“黑烟”。
至于捞鱿鱼为什么叫“拽鱿鱼”,火旺就不知道了,他说祖上就这么叫的。他告诉战友,等到将来能出远洋,那就更神奇了,大洋里有巨鲸、鲨鱼、大海龟,有飞鱼、磷虾、大乌贼,运气好的话,还能遇到海柳、鱼人、水晶宫,说得战友们心驰神往。他们都爱上了这个美丽丰饶的海岛,甚至觉得,如果不打仗了,就在这里安家落户,生活也是一种世外桃源般的富足与安宁啊!特别是看到岛上的女人那么刻苦耐劳、贤惠温顺,一种做男人的幸福感就会油然而生。
可是,部队就要开拔了,就要离开这个美丽而富饶的海岛,不仅火旺恋恋不舍,战友们也怅然若失。但令火旺和大家意外的是,排长找火旺谈话,组织上要他留下来。
“留在当地部队吗?”火旺参加过多次剿匪和抓特务的行动,发挥了自己的作用,受到表扬。他以为组织上要自己留下来继续发挥作用,虽然他不愿意离开自己的部队、离开像兄长一样的排长,但如果组织上要他留下来,留在驻岛的部队,他还是愿意的。他自以为在东山打战,自己会比北方兵更有用处。而且,他还有点小小的私心,留下来就有机会与哥哥重逢了!
但是,排长却叫他脱下军装,到地方政府报到。
“为什么?”火旺快哭出来了,他早已把自己跟部队融为一体,觉得这辈子就是死也要当解放军的鬼,他不离开部队!
排长无奈地说,个人只能服从组织,到了地方,一样为人民立功。但他知道,火旺已经不适合留在部队了,他有一个当国民党兵的哥哥。有这层关系,他可能都没有资格留在地方政府。但这个话他又不好明说,只让火旺相信党、相信组织,等待解放全中国的那一天。他想,等全国解放了,敌人消灭了,这个问题就不存在了。
此时,岛上是草木皆兵,敌人的骚乱越来越频繁,那些被抓丁的家庭已成为敌伪家属,被另眼对待,火旺当然也不例外。围捕白龙湾的国民党特务时,排长在战斗中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那天,火旺回到部队就向排长报告在白龙湾发现了抽卷烟的陌生人。排长请示过上级后,带队前往搜捕,由火旺在暗中引路。此时天快黑了,他们先到谢长兴家搜索,没发现情况。然后到白龙湾,在当年火旺捡到水仙的地方,一块礁石底下,找到了敌人藏匿的橡皮艇。火旺又在不远处发现了敌人遗留在沙滩上的脚印,循着脚印,他们找到了躲在鬼哭崖的敌人。
这个鬼哭崖是个高耸的峭壁,巨岩像鹰嘴一样突出,崖下有一个不大的山洞,像一间隐藏在崖下的石屋。山洞大部分时间没在水里,只有退潮时才露出来。这里人迹罕至,只有懂得水时和地形的当地人才敢进洞。敌人原来在崖下的礁石后躺着,在等天黑返回海上,但橡皮艇被发现,他们没了退路,解放军又顺着沙滩围过来,他们只好躲至崖下的山洞。
敌人躲在山洞里,易守难攻,排长怕敌人趁天黑逃走,正要组织火力强攻,火旺说不需要,马上要涨潮了,等潮水上来,他们要么乖乖地出来投降,要么在山洞里淹死。因为洞口周围是峭壁,他们爬不上去,等满潮后,洞口都看不到的。火旺以前是这里的常客,这个山洞涨潮时会有很多水族顺着潮水涌进去,退潮时,如果它们没有及时随潮水出去,最后都留在洞里成了俘虏。山洞的前面有一排礁石像栅栏一样围着洞口,洞里的海水是慢慢从石缝和地板的沙子渗走的,留在洞内的水族无处可逃。火旺每每在退潮后进洞捡海鲜,不费吹灰之力。火旺笑起来,说抓这几个特务就像抓鱼虾。
排长见过火旺抓螃蟹和跳跳鱼,那真是趣味无穷。比如抓螃蟹,他事先用杂草编一个像金字塔样的小茅屋,选一个天黑后退潮的时刻,等潮水退后,在滩涂的某个位置,挖一个一米来深的坑,在坑里置一个肚大口小的竹篓,在篓口的后缘固定好小茅屋,把一盏点亮的小油灯放在茅屋内,油灯有挡风的玻璃灯罩,茅屋也是为了挡风。用树枝把茅屋前的滩涂扫平,人退至一旁观望。天完全黑了,茅屋里的灯光显得特别亮,滩涂上成了海生物的大舞台,从洞穴里出来觅食的螃蟹、跳跳鱼、蛤蜊、螺、虫、海蟑螂、海蜈蚣等等在滩涂上奔来跑去,享受它们的欢乐时光。螃蟹有趋光性,看到小茅屋的灯光就探头探脑地过来,一只两只,后来是争先恐后地蜂拥而至,当然都掉进了茅屋前的竹篓里。掉进去的螃蟹又互相钳制,很难爬得出来。不多久就能抓到一篓螃蟹。
而抓跳跳鱼正好相反。跳跳鱼胆小,它们躲在滩涂下的泥洞里,感到安全时才出来觅食。火旺先在滩涂上斜插许多底部密封的竹筒,开口向上,等跳跳鱼出来觅食时,故意发出声响。胆小的跳跳鱼吓得赶紧找洞穴躲藏,火旺预埋的竹筒就成了它们的避难所。火旺只需取出竹筒,里面就有许多活蹦乱跳的跳跳鱼。
现在,这三个敌人也如落入竹筒中的跳跳鱼,只有举手投降的份了。但没想到,潮水涨上来了,他们却不出来。退潮后才在山洞里找到了三具尸体。排长在遗憾的时候也深感敬佩,那是作为军人对同行的尊重。在等待涨潮的时候,排长曾想到,如果这三人中有火旺的哥哥,他会怎么办?而这种情况是完全可能的。他看看火旺,火旺全然一种抓鱼的兴奋劲儿。那时排长就觉得,不管是为火旺好还是为部队的安全,都应该让他离开部队。
那次抓捕“美蒋特务”,东陵村还出现了一个小插曲。在找到敌人尸体的当天,谢长兴的小女儿谢莹珠从鬼哭崖上跳下去,没人知道她为什么寻短见,只有谢家人和海树婶知道,也许排长和火旺也想到了,但他们没说什么,排长突然十分想念自己在老家的妻儿。海树婶在心里哀叹道:夭寿啊!真是一对有情有义的冤家!原来那位连长牵挂心上人,自告奋勇潜回东山摸情报,为的是能看心上人一眼,告诉她,自己一定会回来,让她耐心等待。本是等天黑后就要潜回,不想在龟仔山撞上了火旺,有了这个结局。
这件事也让排长觉得,火旺在地方上对于了解敌情和搞隐蔽斗争更有利。于是建议火旺转业。
“那,我……”火旺不好意思问,自己入党的事怎么办?转到地方,人家了解自己吗?还有希望入党吗?
排长知道火旺的心思,他安慰道,已经把火旺在部队的表现、他的入党申请,以及这次回东山的贡献向组织汇报了,组织上会器重他的。
火旺知道没希望继续留在部队了,就问以后怎么跟排长联系,还能见面吗?想到就要离开出生入死的战友们,火旺不禁大哭起来。排长也很伤感,他也不知道部队此去何方,自己还能否活着见火旺。他留下了自己家乡的地址,告诉火旺,参加了革命,就没有了自己。如果还能活到打完仗,他想回老家种地,守着妻儿终老。这是他老家的地址,妥远安北县五区贵子村吕天来。幸运的话等全国解放了,兴许能找到自己。写下这个又熟悉又陌生的地址时,排长自己也茫然了,发现离开家乡已经太远、太久了,不知父母、妻儿是死是活,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他对火旺说:“你好了,能在自己的家乡落脚。好好过,将来娶妻生子,等你哥哥回来。”两人紧紧地握手。
火旺说:“我一定去找你!”
火旺到县委工作团组织处报到。组织处的人又把他带到公安处,一位副处长接待了他。副处长也是南下部队转业的,姓柯,河南人。他上下看看火旺,用浓重的河南口音说:“好吧,你就当俺的眼睛和耳朵吧。”他说部队已经介绍了火旺的情况,现在对敌斗争正需要这样的人。敌人在暗处,我们在明处,情况很复杂,县里已经损失十几个地方干部了。他要火旺潜伏下来,既然敌人潜伏了特务,那么我们就潜伏特工,打入敌人内部,为我方收集情报。现在我方处于被动,敌人随时都可能入侵,而我守岛兵力不足,如果没有情报,及时增援部队,东山危矣!
他拍拍火旺的肩膀说:“明白了吧?你的责任重大,党考验你的时刻到了。”他说部队已经转交了火旺的入党申请书,他们会慎重考虑的。
说得火旺又热血沸腾,他请党考验自己,保证完成党交给的任务。
处长已经有一个缜密的潜伏计划。他让火旺拎着铺盖,穿着便装,垂头丧气地跟他回到东陵村。柯副处长亲自把他交给王善贵,并在村里宣布:这是国民党兵的弟弟,已经被解放军开除了,现在回村当老百姓,接受群众的监督。他让火旺找一个可以走村串巷的职业,通过走村串巷摸清敌情。收集到的情报直接交给他,为了保证安全,他们必须保持单线联系。他说会在机密部门给火旺留一个代号:0510。就是1950年5月10日,国民党东山撤退抓丁的那一天。他交代火旺,不到万不得已,不得跟人说这个代号。
火旺感到又神秘又紧张,被激发的责任感和战斗欲使他信心满满。他相信自己能完成任务,在岛内走村串巷探听敌情,对他来讲太容易了!但他不知道做什么职业比较隐蔽,又好跟柯副处长联系。柯副处长问他会什么。剃头?不会。油漆?不会。火旺听到油漆还感到全身发痒,他对油漆过敏。有一次海树婶家油漆衣柜,他去看热闹,结果回来全身浮肿巨痒,一张脸发得像猪头。海树婶给涂了鸡蛋清,喝了白花舌蛇草汁,又用艾叶烧水熏,七天后才慢慢退去。当油漆匠是万万不行的。
想来想去,决定当修桶做篾匠。渔民家里好歹都有各种各样的木桶和筐、笼、篓、箩、簸箕等等用具,坏了都会自己捣鼓几下,工具也是有的。边做边学吧。
于是,在东山的街头巷尾开始有了火旺的喊声:“修桶——补笼——”直到多年后,木桶和竹笼被白铁皮和塑料制品取代,火旺的喊声才消失。但在那一代的孩子心中,火旺的喊声给他们留下了温馨的记忆。因为火旺除了修桶补笼,还兼换一种“贡糖”。“贡”在闽南话是“敲”的意思,那种用麦芽糖和炒熟的面粉烧制的糖膏倒在一个白铁皮做的圆盘里,凝固后成硬块。每当有小孩子拿来牙膏皮或鸡毛、鸭毛、铜板、胶鞋底、破布头等等废旧物品,火旺掂掂价值,就从圆盘里敲出相应大小的糖块给孩子,就叫“贡糖”。他那把木匠用的凿子和小铁锤,在糖块上轻轻敲打发出的清脆声响,成了那一代孩子童年的记忆。他们常常收集着各种捡来的废旧物品,等着火旺伯的喊声,等着从他的盘里“贡”出一块糖来。火旺也能从孩子们的童言稚语里,捕捉到有用的消息。
当柯公安,这是王善贵对柯副处长的尊称,把火旺交给他,并说明缘由后,王善贵啧啧叹道:嗨,天命难违,这对兄弟真的是相欠债啊!没想到水旺又成了火旺的灾星。他安慰火旺:回来就回来吧,看来你没有当干部的命。你家嫂嫂快生了,你正好回来照顾她们。
村里人对火旺回来也不觉得奇怪,他本来就是村里人,躲过了兵灾已算不错了。那时候大船不能出海,村里的男人又少,生计主要靠女人讨小海、养牲畜和在地里种点耐旱的东西,日子变得不好过了。女人们顶个敌伪家属的黑锅,做事百般不顺,也整日无精打采,村子死气沉沉的。火旺回村后,不下海不种地,却挑一个修桶补篾的担子到处游荡,自己都养不活,更别说照顾嫂嫂一家。村里人很瞧不起,说出去几年,没了海边人的血性了。
而他的住宿又成了问题,跟孤嫂同住一屋显然不合适,村里的房产也分完了,即使没分完也不会给他这种敌伪家属。火旺决定去住在海边人家废弃的破房子里。但水仙不同意,她拉着火旺的铺盖不让走,说:“这是你家,你住家里。”火旺和海树婶知道她脑子里没世俗观念,不知要忌讳男女同居一室。据说在她的家乡,父母、祖父母、兄弟、姐妹,甚至其他宗亲,都可以同居一室的。大家想象不出她的家乡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海树婶赞同火旺先住到空石屋里,那时候是冬春季节,除了风沙和潮湿,没有台风暴雨的危险,还可以住人。等到来年夏天,台风季来了,破屋不适合住人了,那时水旺也该回来了,到时火旺就可回家住,一家人住在一起。到了现在,她们对男人们这么久不回来、没有音讯已经渐渐地不耐烦了。那些等待男人回来播种的秧苗、等待男人回来收拔的花生、等待男人回来宰杀的肥猪,都已经过时过季,土地荒废了,肥猪长成了猪高。伤心的女人们也懒得操心了,日子过一天算一天。海树婶去照顾生病的稻花时,看到她一家衰败的样子,不禁气得大骂:“那些没用的东西!去了就不知道回!现在不回来,以后也不要回!”稻花却只知道哭。
在东陵村,海树婶带头成立了自己的互助组,家里没有男人,她们比不是敌伪家属的人更困难,但她们得不到农会和政府的帮助。海树婶说,没人可怜我们,我们要照顾好自己!“输人不输阵!为的是一口气!”等男人们回来了,再作分辩。所以,谁家有困难,她就出现在谁家。有时也感到力不从心,幸好有水仙跟着,海树婶说什么,她就做什么。
现在这种要打不打的局面,让老百姓无所适从。最叫他们苦恼的是不能出海,原来的海是他们的田,大海在,他们就能找到生计。现在海就在眼前,就在身边,却不能去,说是有敌人。有的人实在忍不住,偷偷摇了小船出去,但只要稍微离岸远一点,这边的人就会开枪,怕你要投敌。那边的军舰也会开枪,说你是共匪。似乎在无边的海上有了一道鸿沟,本来对他们是畅通无阻的大海,现在成了危险之地。他们只希望早日了结,让老百姓好好过日子。
火旺被解放军开除的消息很快传遍四乡八邻。他挑着修桶担走到哪儿,都会被询问和嘲笑一番。火旺不服气,心想,我也是解放军战士,现在当敌伪家属,是为了更好地消灭敌人!等全国解放了,让你们知道我是什么人!想到身上的责任和党对自己的考验,他所有的委屈都忍住了。
但他在走街串巷中,感觉到那些敌伪家属跟自己一样的心情,这些人,只要看一眼、听一句话,就可以感觉到对方是自己的同类。她们那隐隐的愤怒和忧愁,就像风暴前的燠闷,随时会发作。而敌人利用了她们的委屈和愤怒的心情,散布谣言说,看看,共产党就是不信任你们,你们的亲人回不来了,回来也会被枪毙!你们只有帮助国民党把共产党赶走,才能与亲人团聚,过好日子。现在共产党跟美国人在朝鲜打仗,早晚要输的,国民党有美国人的支持,很快要打回来了!有的人果真听进去了,开始盼着国民党打回来。
火旺觉得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岛上的守军只有1000多人,海岸线那么长,国民党一旦打回来,如果没有群众支持,解放军根本防不住。他当年在淮海战役中,看到了群众支持解放军的情景,大家都知道这场战争是人民的胜利,没有群众的支持,解放军是打不赢的。他向柯副处长建议,摘掉敌伪家属的黑锅,不能把她们推向敌人那边。
柯副处长是老共产党员,知道统战工作的厉害,中国共产党能走到今天,这是一大法宝。现在大敌当前,最需要群众的支持,当即向上级报告。共产党人的智慧在这里又得到充分的发挥,“敌伪家属”很快被改为“兵灾家属”,与普通群众同等对待,并予大力安抚。
两字之差,这些人好像被抛弃的孩子,忽然又得到了宠爱,那份雀跃和感激,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这时才发现,她们不以为然的“革命”,原来对她们产生着那么大的影响,就像生活中的盐,得到的时候,你不觉得它有多珍贵,一旦被剥夺了,就会全身无力,提不起精神。不起眼的盐,有时是致命的。现在,她们又得到了盐,恢复了革命的资格,就像在她们身上注入了活力,激发了加倍的热情。她们以海边人知恩图报的性情,觉得既然共产党信任了自己,那就应该对得起这份信任,敌人要是胆敢来侵犯,哪怕自己的亲人在里面,她们也会对敌人毫不留情!岛上又出现了刚解放时的热烈景象。
火旺立了一功。不但为党的事业做出贡献,也解放了这些兵灾家属,看到她们脸上洋溢的笑容和红光,她们“趴趴跑”的身影,火旺感到做情报工作的作用比单纯打仗更大。虽然他还住在四壁漏风的破房子里,经常受到人们的歧视和白眼,但他心里有党的事业,有与哥哥团聚的希望,他每天都感到快乐和有劲,更认真地开展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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