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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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放的喜悦仿佛是从枪毙保长的那一声巨响开始的。从那一天以后,东陵村有了欢声笑语。海树婶在龙辉被抓后,第一次有了笑容。倒不是他们觉得财叔该死,而是那一声巨响,仿佛在他们面前打开了一扇门,招引着他们走到一条从没走过的路上,开始了令人兴奋而又不安的新生活。

    财叔的死并没有让他们感到太意外,跟其他地方一样,东山解放后的主要任务是剿匪、镇反和土改,因为躲藏在周围无人小岛上的土匪和不甘心失败的反动派还很猖獗,共产党的镇反任务就特别重,枪毙人是三天两头的事。而此前国民党杀害共产党和抓丁,也整天在杀人。那年头开枪就像点爆竹,杀人就跟杀鱼一样。无人认领的尸体像死鱼一样抛在沙滩上、海湾里,引来苍蝇、乌鸦满天飞。他们对死人的事已习以为常。就是梅姑都没有太大悲伤,她认为该死的就跑不掉,其他地方的保长基本跟财叔一样。“咱也没话说。”她对海树婶吐露心声,言下之意财叔死得不算冤。她心里难受的是财叔是饿着肚子去的,据说饿死鬼到那里会让人瞧不起。而且胸口开了那么大的洞,她塞了一个枕头的木棉才填满,后来财叔托梦给她,说有一部分木棉从后背跑出去了,“遭人笑话,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财叔很不高兴的样子。梅姑说到这儿就会哭起来,觉得对不起财叔。但这个时候村里已经被解放的热潮搞得铿铿滚,大家好像吃了狗肉、土龙,浑身燥热得静不下来了,财叔的事没人感兴趣了。

    那天村里人随工作队来到谢长兴家,本来是想离开那个凶险的地方,保谢长兴一命。但到了谢家大厝,踹开门拥进去,看到的一切就让他们的心都跑到嗓子眼了。他们像突然走进了想象中的水晶宫,从庭院到大厅到厢房、卧室到书房、饭厅、厨房、后院、回廊一圈转过来,又回到大厝门前的空地。里面的摆设和用品让他们瞠目结舌,当他们摸着雕花漆金的床架、衣柜、房柱时,恨不能把那层金粉刮到手上。而有些东西是他们见都没见过、不知做什么用的,比如有一个放在架子上的圆球,画了各种颜色的图案,还有横线直线,一动就团团转。叫谢长兴的二儿子出来问,这是什么鬼东西?他说是地球仪。问地球仪做什么用的,看天气、测鱼群?答:都不是,是知道世界有多大。世界又是什么?多大关你屁事?大家已经没有耐心问了,只觉得有钱人就是吃饱了撑着,专干看蟋蟀打架、养目虱相咬这样的事。就像工作队说的,他们是吸血鬼、寄生虫!不下海,不种地,整天躲在家里糜烂。“糜烂”也是个新话,工作队说了,剥削阶级过的是腐朽糜烂的生活。这个词听起来特别文雅、特别干部,大家印象深刻,有机会就学着说。比如水仙好想再吃火旺带回的糕,海树婶就戳着她的额头笑着批评:“糜烂生活!”两人就享受一样地笑,觉得糜烂生活真好。

    出来后大家议论纷纷却又不知所云,只觉得又难受又愤怒,很想要爆发一下。

    队长早料到了这一情形。穷人们之所缺乏革命热情,是因为还没看到革命的好处,不知道革命的厉害。现在看到了,就不怕他们不革命了。所以继续引导着说:“你们都看到了吧?剥削阶级过的是什么生活?劳动人民过的是什么生活?我们要不要砸烂旧世界,建设新世界?”

    “要!”大家不约而同地高呼,像决堤的洪水。队长说的“世界”,不知是不是谢家人看的那个球,尽管不知道旧世界新世界长什么样子,但意思是知道的,就是把有钱人打倒,以后是穷人的天下。现在他们才明白工作队经常说的“消灭反动派”“建设新中国”“劳动人民当家做主”等等官话的意思,那就是把谢长兴家的东西给抢过来呀!把他们家那个球上的世界砸烂!道理一明白,身上就有使不完的劲。

    经过这不到半天的洗礼,他们的性情和心情全打乱了,要是在从前,东陵人会觉得别人辛辛苦苦攒下的家业,怎能随便拿走?就像自己好不容易网到的鱼,却被人打走,那是要拼鱼叉的。但是,当东西真的摆在面前,点到张三李四,“过来,这个,拿走”的时候,就很难叫他们不动心了。东西是那么好,以前看都看不到,现在却可以拿回家变成自己的,谁的手心不是痒痒的?什么梳妆台、太师椅、红木博古架、脸盆毛巾架、象牙雕、绢面扇、牛皮箱、樟木箱、摇椅、书籍、画卷、花瓶、铜盆、陶器、银器、餐具、佛像、鼻烟壶、藤手杖、锡夜壶、布匹、毛线、皮具、童车、马桶等等,还有那些太重搬不出来的酸枝木镶汉白玉石床榻、条几,黑檀木香案、屏风,红木家具,这些都留待以后分。东西多得数不清,让村里人眼花缭乱、大开眼界。他们的心被眼前所见刺痛了,人家过的什么日子!原来对谢长兴的敬慕变成了忌恨,有钱人一下子变成了吸血鬼、寄生虫,他们的仇恨就长了出来,分他的东西时问心无愧。连海树婶都骂:“夭寿!分了该!”

    而且,队长说了,分有钱人的东西是在闹革命。解放了,除了坏人,穷苦人都要起来闹革命,不革命的是坏人。又有东西拿又可以革命,谁不愿意呢?现在大家已经知道革命的厉害了,都怕自己不够革命,看到王善贵和谢标等人的风光,有人已经按捺不住了,都想要革命,情绪好像八月十五的大潮,轰隆隆汹涌澎湃。

    于是,大家迫不及待地等着轮到自己。刚开始有的人还扭扭捏捏的,拿了东西就藏到身后去,到后来竟争先恐后的,生怕好东西被别人拿走。水仙起先说她不要,又不是咸鱼海带,说拿就拿。海树婶担心她惹麻烦,她救谢长兴已经让人捏一把汗了,要是再不积极革命,弄不好会被枪毙。海树婶使劲掐她大腿,痛得她哇哇叫:“你干吗你干吗?”才在海树婶的眼色和拖拽下上前领东西。分给她的是一面雕花红木框椭圆形照身镜。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呆住了,一下子把镜子抱得紧紧的。海树婶也分到了一个自己看上的葫芦形搪瓷痰盂,当场往里面吐了几口口水,喜笑颜开。负责登记的王善贵逗她:“可以盛饭,不要装屎。”海树婶假装要把痰盂戴到他头上。连严肃的工作队队长都笑了,真是皆大欢喜!

    解放就从这里开始,新生活在向他们招手。

    火旺再次回到村里时,发现村子跟原来大不一样了。

    那天夜里他回部队后,想到哥哥被抓走,不知是死是活,忍不住躲在被窝里哭了一会儿。第二天排长问他见到哥哥没有,他说哥哥被国民党抓走了。他挥着拳头说要报仇雪恨,然后问排长:“我们什么时候打过去?”排长说快了,海南岛解放了,舟山群岛也马上解放,攻打台湾时两翼存在的隐患已经消除,现在东山一解放,从这个最近处直取台湾,就如囊中之物。

    此时,解放军总部正在调集兵力,海南岛一解放,就把飞机和登陆艇向福建沿海集结,并储备油料和训练部队,加紧渡海作战的海陆空攻击演习。美国的情报机构甚至估计出解放军会在6月15日至7月底之间对台湾发动进攻,他们袖手旁观,对蒋介石的国民党政权已经丧失信心了。

    排长拍拍火旺的肩膀说:“你立功的时候到了!”以前的郑成功、施琅收复台湾时都从东山过洋,这次应该也不例外,只等一个顺风顺水的天气,历史性的时刻就要到来。“你是当地人,地形熟,懂海潮,水性好,可以在战斗中发挥作用。争取火线入党!”他指指口袋里火旺的入党申请书。

    火旺热血沸腾,激动地做一个立正敬礼的动作,喊:“请党考验我!”

    “好!”排长让他先参加剿匪工作,带路把躲在山洞、石头缝里的土匪都给掏出来!有空就回家,多做群众的思想工作,帮助工作队把群众发动起来,布下天罗地网,不让敌人有可乘之机。

    火旺感到神圣而光荣,他急着要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嫂嫂和乡亲。

    这次他选择在白天回来,怕黑夜回家,哥哥不在,自己与水仙在一起会招人说闲话。他也没穿军装,虽然他很想穿着军装在村里转一圈,让村里人看一看。但排长告诉他,回家不能穿军装,要隐蔽自己,不要暴露身份,尽量不要让村里人知道他是解放军,切记!因为国民党撤退时在东山潜伏了很多特务,专门搞暗杀,兄弟部队已经有人遭暗算了,穿着军装单独行动是危险的。但他是当地人,会说土话,穿老百姓的衣服回家不会引人注意。他还有一个任务,利用回家之机多了解情况,掌握敌情。

    火旺穿上久违的宽脚裤和对襟衫,带了自己舍不得吃的战利品——美国饼干,这是准备给侄儿的礼物,上次回家连侄儿长成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楚,也没安慰嫂嫂一声,让他感到很内疚。这次要补偿一下,还要去看看从小关照自己的海树婶,听说嫂嫂救了她一命,不知现在情况如何?

    东陵村位于东山岛的中部,在东山七个月牙样的海湾中的金銮湾里,村子沿着海岸线依坡地层层而建,全村约有六七排参差不齐的石头房子,中间隔以石板路、蒺藜藤、仙人掌、龙舌兰等刺状植物。这是很早以前防海匪、倭寇留下的。远远望去,全村条理分明,绿白相间,层层叠叠,煞是好看。但由于海水的侵袭,海洋像吃大饼一样慢慢地咬掉陆地,第一排房屋已被海水咬得支离破碎,逢狂风巨浪的日子,海水进屋、墙倒人亡是常有的事,有办法的人家都往坡上搬,第一排已剩下没几户人家了。火旺家在第二排,要不了多久也得搬了。谢长兴家建在岸坡顶上的台地,台地宽阔平坦,他家三进五开的闽南燕尾大厝坐北朝南,面向大海,既避免海水的侵袭,又把大海和村庄收尽眼底。看到谢家的大厝,就到了东陵村。房前有一片空地,他家办红白喜事或村里有热闹唱戏,就在这片空地上举行。

    走到村口时,火旺感觉到村里涌动着一股热潮,隐隐地可以听到有人声喧哗,街巷里有人影在晃动,一副忙碌的景象。渔船却停泊在港湾里,由于战事,渔船已多日禁止出海,收着帆的桅杆上站着一只只苍鹭,它们悠闲地收起一只脚,伸长脖子看村人忙碌,不时奇怪地晃动长长的喙。以往站在这里可以远眺海面,火旺多少次站在这里翘首等待出海的哥哥归来。此时看到这熟悉的家园,哥哥却在海的那边回不来,他不禁又心潮起伏。心里说:兄,你等着,我马上来救你了!

    几个小孩用木棍拦着不让火旺进村,让火旺感到吃惊和有趣,这也是以前没有的。他看着小孩面熟,小孩却说不认得他,要把他带到农会去,直到有大人路过,认出是火旺,大喊:“阿火,你不是当解放军了吗?怎么又变成老百姓了?”火旺才得以脱身。

    火旺当解放军的事已传遍四乡八邻,村里人都感到很光彩,与邻村比拼时,会拿他来炫耀,就好比以前炫谢长兴的大儿子一样。现在各村都成立了农会和互助组,土改工作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中,马上又要成立救护队和支前队,为解放台湾做准备。大家你追我赶地加入革命事业,村里有个解放军是大家的骄傲。现在他穿老百姓的衣服回村让村里人感到很没面子。火旺记住排长的话,支吾着说:“没有啦,没有啦。”就匆匆往家走。那些小孩听说他是解放军,立即欢呼起来,崇拜地跟在他后面,他进屋了还围在门外舍不得离去。

    水仙对火旺回来好像是意料中的事,火旺进门时她正抱着孩子蹲在灶前添柴火,锅里炖汤的声音“噗噗”响。火旺叫了声:“嫂!”她只抬了下头说:“回来了?”好像他是出海刚回来。而她正在做的就是火旺爱吃的杂鱼酱油水、干煎巴浪鱼和苦瓜炖旺螺,还有焖得双头翘的白米饭。她问火旺要不要在家里住,她好把东屋收拾出来。火旺想都不敢想要在家住,哥哥不在家,他与嫂嫂住在一个屋檐下,人家会怎么说?他已不是两年前的毛头少年了,那时他可以守着赤条条的水仙等哥哥回来,但自从目睹了哥哥在水仙身上的撒野后,他也在一夜之间成长为男人,身上好像放出了一条管不住的虎鲨。以后不管是在东屋谛听苦熬的日子,还是在打仗间隙胡思乱想的时刻,身上的欲望爬出来时,他脑子里出现的女人总是水仙瘦小的身体。他努力去想别的女人,但身体总归是水仙的。他因此感到对不起哥哥,不敢面对水仙。幸好他很快离家,不再见到水仙。而此时的水仙已从少女长成一个丰腴的女人,她的五官也长出线条,高高的鼻梁、宽宽的嘴巴和两角上翘的丹凤眼与当地人明显不一样,她天生的自由不拘和动物样的母性,使她身上散发出一种野性的温柔。更要命的是她自己对此浑然不知,她认为既然这里是火旺的家,他就应该回来住。

    火旺赶紧说不能住,回来看看就得走。他想抱孩子,但福来见他靠近就大哭起来。水仙边哄孩子边说:“是叔叔,是叔叔。”福来却“爸爸,爸爸”地叫,他已有一段时间没见到爸爸,孩子也是会想爸爸的,火旺跟水旺长得像,孩子以为爸爸回来了,弄得两个大人都不好意思。火旺想起饼干,孩子在饼干的诱惑下,一边又推又踢不让他抱,一边抓了饼干往嘴里塞,饼干的美味很快让他忘了手脚的抵抗。在伸手抱过福来的时候,火旺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水仙的乳房,他确信那就是乳房,虽然他从来没接触过女人的乳房。他窘得不敢动,孩子差点没抱住。水仙却像没事一样,托住火旺没抱紧的孩子,让他抱好,对着浑身不自在的火旺说:“这是什么东西?”

    “饼干。”火旺得救似的说。

    水仙拿了一块饼干放进自己嘴里,说:“好吃。”

    火旺放松起来,摆脱窘态,他逗着孩子,孩子已经跟他好上了,把吃得湿乎乎的饼干往他嘴里塞。火旺有一种幸福感,他紧紧地抱着福来,深深吸着孩子身上的体香,仿佛回到小时候跟哥哥抱在一起的情景。

    这时,门外响起海树婶的大嗓门:“阿火回来了?”

    火旺赶紧叫:“婶,正要过去看你哪!”

    海树婶一改以前的阴郁和刻薄,乐呵呵地说:“我来看你就好了,你现在是官家的人了!”她边吃水仙递来的饼干,边上下看着火旺说:“你不当解放军了吗?”

    火旺想到排长的教导,索性说:“是的,不当了。”

    “那你要回来住了吗?”她回头看水仙一眼,心想这叔嫂住一屋子怎么行?两个少男少女已长成了青年和少妇。

    火旺说还不,他要等解放台湾,阿兄回来再说。

    海树婶问,很快要打了吗?她说再不打,大家就快没饭吃了。因为打仗,一方面解放军封锁海岸线,防止国民党特务和小股部队偷袭,也防止岛内潜伏的特务与海上的敌人联络,渔船一律不准出海。另一方面,国民党的军舰在海上游弋,怕解放军攻击,见船就开火。渔民们赖以生存的大海不能去了,而岛上的土地贫瘠,淡水又少,一段时间下来,储存的吃食快没了,大家已开始节省着用度。

    “快了!”火旺学排长的口气,把当前的革命形势讲了一遍,又把自己在部队上听的话拿来说:“国民党已经被解放军打得屁滚尿流,蒋介石这个运输大队长就要完蛋了!”把这些话说出来简直舒服极了,他一直没有机会讲这种话,真是憋得难受。

    海树婶和水仙听得哈哈笑,她们是鸭子听雷,只知其声,不解其意,什么革命形势和“屁滚尿流”“运输大队长”这样的词,她们根本听不懂。但火旺能讲出这样的话,让她们肃然起敬,心里很高兴,就使劲地笑。而且火旺说了,台湾很快会解放,水旺和龙辉就要回来了!她们因此兴奋得满脸红光,笑声引得屋外的母鸡也跟着“咯咯”叫起来。火旺在她们眼里像他的先祖大脚一样了不起。

    火旺越发来劲,又开导她们,共产党是人民的大救星,要跟着共产党走,积极参加土改闹革命,走向新社会。

    海树婶当即决定要当妇女会主任。原来工作队请她当时,她还不要,听说妇女会主任是带领妇女与封建男权作斗争的,也就是起来反对男人压迫,争取男女平等。海树婶一听就火了,自己当了几十年寡妇,人家就欺她没有男人,没男人有什么好啊?大家不是为男人被抓而哭哭啼啼吗?村里没几个男人,要反让他们家里自己的女人去反!但现在被火旺一说,她觉得可以带领妇女们起来参加救护队和支前队,支持解放军打台湾,渔村的女人干起活来可不比男人差。等男人们回来了,就可以跟他们平起平坐了。她也被即将到来的胜利激动得热血沸腾。

    火旺没想到才解放不久,海树婶就进步得这么快。他深深为共产党的伟大感到佩服,多么希望自己能早日加入共产党。他情不自禁地举手高呼:“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那个时候大家都习惯在心情激动的时刻喊口号,而且这两句就像纽扣和扣眼,是必然要同时出现的。

    海树婶也很自然地跟着喊,结果福来被吓哭了,水仙抱过孩子嘻嘻笑,说:“你两个,你两个。”弄得两个人也跟着笑。

    他们沉浸在解放的喜悦之中。海树婶问:新社会是什么模样?火旺就描绘了他听说的新社会,家里有电灯、电话,孩子都上学,吃饭不用自己做,拿碗去装就可以了。

    “去哪里装?”海树婶觉得有点懵。

    “规定的地方。”

    “谁煮?”

    “有人煮。”

    “大家吃的都一样吗?”

    “嗯。”火旺也感到不太对劲,但他坚信那一定是好的。

    海树婶直摇头,一家人,尚且会为咸淡吵架,怎么能所有的人都吃一样的?不过她相信火旺说的,相信有一个那样的社会存在。因为看了谢长兴家的东西,她就知道了生活远比自己知道的多。她又兴致勃勃地讲了那天分东西的情景,叫水仙把镜子拿出来给火旺看。火旺也很高兴,说接下来就要土改了,分了土地、房子、渔船,等哥哥和龙辉回来,好日子就来了!

    只是知道财叔被枪毙了时,火旺想到当年他把两块银圆拍到自己的手心,说“你兄没白养你”,心里竟一阵难过。幸好嫂嫂救了谢长兴,要是谢长兴也被枪毙了,他也是会难过的。小时候家里没饭吃时,谢长兴总是差阿头伯送来地瓜和咸带鱼。

    谢长兴一家已从大宅子里被赶出来,住到了大厝一侧的护厝,这里原来是住下人和放渔具农具柴火的地方。海树婶说,现在常见他在大厝前的空地上打太极拳,以前是看不到的,现在成了光景。还有人把一些吃的用的趁黑放在他的房门口,第二天早上他打开房门时,堆在门外的东西就滚进屋里。他的日子还算好过。海树婶说,好人好报啊,其他村的富人,为富不仁的,现在不是被枪毙了,就是被指指戳戳。

    火旺在回部队前,让海树婶带他到白龙湾的墓地给财叔叩了个头。在龟仔山偏僻的墓地里,他看到三个穿便装的陌生人躲在乱坟堆里,抽着当地人很少抽的卷烟。他们看到火旺和海树婶过来,立即起身走开,但火旺凭直觉知道他们有枪,枪口对准了自己。他故意大声跟海树婶说话,那些人听到他讲当地话,看到他在给保长叩头,就走远了。火旺问海树婶见没见过那些人,海树婶说没见过。他让海树婶别声张,以后见到这样的人要多留个心眼。

    给财叔叩过了头,火旺又与海树婶一起去看谢长兴。他觉得自己已长大成人,对有恩于自己的人要知恩图报,在自己好势、谢长兴落难的时候更应该这样。海树婶表示赞赏,她顺手在自己的园子里摘了一把空心菜,给谢长兴带过去。她说谢长兴家的人,以前靠渔租和地租过日子,现在没有了,日子不好过。

    谢长兴老了很多,那天在祖祠前不怕死的样子已经不见了,人变得唯唯诺诺的,见火旺来看自己,更是感激涕零。他称火旺为解放军同志,火旺赶紧说自己不是解放军了。谢长兴惊讶地问:“敢问何故?”

    火旺本是按排长的教导不暴露身份,被他一问,不知如何回答,便急中生智说:“我当过国民党兵,现在哥哥又被抓去当国民党兵,解放军不要我了。”

    “哦。”“夭寿!”谢长兴和海树婶同时叹道。

    火旺虽然瞒过了谢长兴,但对自己这个回答很不开心,这其实是他的心病。因为在部队上,从国民党兵解放过来的人,入党都要多考验一番。现在再多个哥哥,不知要考验到什么时候。

    谢长兴自然不知火旺的心思,他说不当也罢,回村更好,以后好生过日子。人生在世,无非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子孙,中对得起乡邻。那天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后,他就觉得自己是万幸之人,能住在自家的柴火间,有乡亲不时来关照,真是祖上的荫庇。他感谢水仙相救,也感谢共产党手下留情,说今后只要村里人有用得着的地方,他当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但看得出来,他是在讨好火旺和海树婶。他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诚惶诚恐的样子。火旺看着原本威严、高高在上的谢长兴变成了这样,心里感叹:解放了就是不一样啊!海树婶也有同感,但她不喜欢看到谢长兴这种样子,就打断他的话:“好了好了,解放军马上要打台湾了,你两个儿子也快回来了!以后大家就平安过日子了。”她以为谢长兴跟她们一样,都在盼儿子回来。

    谢长兴说:“是,是。”但说得心不在焉的。

    海树婶又多嘴:“刚才在白龙湾看到几个外地人,是不是来找你的?”她觉得其中一个看着眼熟,好像是住过谢长兴家的连长,但她认不清,她的眼睛长期流泪,快哭瞎了,所以刚才没跟火旺说,这会儿却蹦出来了,她以为这对谢长兴是好消息。

    但谢长兴一愣,眼里闪过一丝惊慌,话都说不出来了,一会儿才说:“什么外地人?我不知道。”

    火旺看在眼里,他想,谢长兴肯定心里有鬼,也许那些人就是来找他的。回去要向排长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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