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锣声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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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树婶抱着匆匆买到的铝碗赶回南门湾,远远地听到军舰启航的汽笛,她想追上去,她想让大船等一等。可她跑不动了,她的喊声没人听得见,看着军舰开走了,她没有再见儿子一面,没有把铝碗交给儿子,她喊了声“辉啊”,一头栽倒在沙滩上。

    水仙和村里的几个女人送她回家。海树婶已经哭不出来了,她呆呆地不说话,只是把铝碗紧紧地抱在胸前,好像抱着龙辉。她年轻守寡,只有这么个儿子,现在只剩下自己和这只铝碗了。

    把她送到家后,大家就散了,各人的家里都翻了天,都急着回去料理。村里已经一天没有炊烟了,没人喂的猪冲出猪圈,拱倒了灶台、墙角,不知跑哪去了。鸡鸭飞到屋顶、树上,耗子四处活动。潮水卷走了几条来不及系上的小船。悲伤笼罩着村庄。这时,西南、西北方向响起了枪炮声,说是解放军打进来了。大家不知道解放军打进来了又会发生什么事,反正男人已经抓走了,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谁爱来就来吧。现在她们心里有一团火,就是不明白凭什么可以这样抓人。大家想到派丁是保长管的事,这次也是他带人来抓的,就要去找他讨个公道。消息传开,去的人越来越多,把一条小巷都挤满了,像一股愤怒的潮水涌向保长家。

    保长正在发愁解放军来了自己该怎么办。看到这么多女人来找自己讨男人,不禁火冒三丈,说人又不是他抓的,有本事找国民党讨去!女人也一肚子的火要发泄,他正好撞在枪口上,所以卵子就完了。

    水仙没去参加这场打斗,因为她听不懂人家要干什么。她也不像其他女人那样悲伤和恐惧,她对抓丁打仗这样的事还不太理解,以为水旺跟出海打鱼一样,很快就会回来了。她回到家,把早上煮好的稀饭热过,喂了孩子,自己也吃一点,把剩下的给海树婶送去。却看到海树婶吊在一根从房梁垂下来的麻绳上,正痛苦地扭着身子,脚下是踢倒的竹凳和那个让她痛不欲生的铝碗。水仙丢了饭碗冲上去,先一手托起海树婶,再放下自己怀里的孩子,两手抱住海树婶,嘴里喊:“不要!不要!”海树婶缓过一口气,可能脖子太难受了,她自己伸手松开脖子上的麻绳,水仙把她放下来,两人都跌坐到地板上。孩子早已坐到地板上,正在拍打倒在地上的稀饭,弄得一手一脸都是。

    海树婶脸色紫红、肿胀,眼珠子突出来,眼白出了一片血,眼神迷离,看上去像一只妖怪。水仙吓得抱住她叫道:“姆!”

    海树婶好一会儿才活转过来,她也抱住水仙,突然嚎一声:“歹命啊!”就哭了出来,她从南门湾回来就没哭过。

    水仙说:“姆不要死!”

    海树婶嗓音沙哑地说:“好,不死了!”她摸摸脖子上的勒痕,自己想着都怕,“多亏了你。”如果刚才死了,儿子回来就找不到姆了!她之所以想不开,是因为没赶上把铝碗交给儿子,眼睁睁看着大船开走,却没与儿子道别,这个懊悔比儿子被抓走还难受。经过这一折腾,懊悔好像清晨的雾气,很快就淡了,等着儿子回来的念头像驱散雾气的阳光。

    水仙想说多亏了那碗饭,但她不会说。看着摔破的碗,海树婶家的黄狗正伸长舌头扫撒在地上的粥,她说:“我再去煮。”她把海树婶扶到床上,又捡了那只铝碗给她,自己抱着孩子和那个摔破的碗回去煮粥。

    煮粥的时候,火旺回来了。火旺留下馒头,也不多看他们一眼就走了,让水仙很害怕,她以为火旺看不到水旺在生自己的气。她也很内疚,好像这是她的错,没把水旺留住,对不起火旺。她拿了馒头去给海树婶吃,告诉她火旺回来了。海树婶一天没吃东西了,早饿得昏头昏脑,拿了馒头就咬,东西进了肚子才说:“夭寿!这是什么?”又问,“阿火呢?”

    “走了。”

    “他不回家吗?”

    水仙摇摇头,学着火旺的样子比划着说:“解放军。”

    “解放军?”海树婶隐约觉得这跟打仗有关,跟今天发生的事情有关。国民党抓人,就是因为解放军要来。此时她已吃下整个馒头,馒头的口感和填饱肚子的舒服,让她把这种感觉与“解放军”联系在一起。但她们都想不明白火旺怎么会变成解放军,他还是原来那个阿火吗?

    后来,她们才知道东山出现了新情况,那就是解放了!“解放”是个新话,她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以为是个神通广大的人,火旺回来和馒头成了她们对“解放”的理解和记忆。火旺是解放军,他带回的馒头代表了她们陌生而敬畏的官方和革命。但对她们而言,解放是与自己的亲人被抓走联系在一起的,就像海树婶吃完馒头对水仙的叹惜:“嗨,你们家走了一个回了一个。”

    当王善贵敲着锣,像保长财叔一样挨家挨户叫村民们出来开会、庆祝解放的时候,她们才明白解放不是一个神通广大的人物,而是一件跟大家有关的事。起先她们只是奇怪,敲锣的怎么不是财叔?王善贵怎么有脸出来了?还敲锣呢!这不是保长管的事吗?他不怕像财叔那样被抓破卵吗?

    海树婶大声骂他:“乌龟王善贵!你怎么不躲到你老婆的裤底下,跑出来装什么大爷?”

    王善贵不理她,继续往前吆喝:“解放喽!解放喽!”

    “解放是你祖宗啊?要你喊他!”

    王善贵白她一眼:“解放是改朝换代,懂不懂?共产党来了!”

    海树婶不懂,她关心的是:“财叔呢?你敲的是他的锣!”她以为是财叔的卵还没好,或是被抓怕了,不敢出来。心里倒觉得过意不去,抓丁也不能全怪他。

    王善贵回头冲她喊:“现在是新政府了,不要财叔了!”

    “换你当保长了吗?”海树婶看王善贵趾高气扬的样子就来气。

    王善贵一脸坏笑:“谁家有男人也可以出来当!新政府缺人呢!”说完,他猛敲一下锣。

    这话和他那一锣敲到了女人们的痛处,几个站在自家门口观望的女人跟着骂:“王善贵不怕天打雷劈啊?你没被抓走就封神了!”“等他们回来了,叫你去吃屎!”说这话时,女人们又一阵悲愤,要不是自己的男人被抓走了,哪轮得到王善贵这种软蛋乌龟在村里吆喝啊!

    村里除了像王善贵和财叔这样没被抓走的,还有几个正好在那天或走亲戚或做生意不在岛内躲过兵灾的,还有一些上了年纪、腿脚不好使人家不要的。现在这些不多的男人突然成了村里的宝了,他们很快从躲过兵灾的惊恐和侥幸中明白过来,今后他们在村里可是数得上的人物了。而解放正好给了他们出人头地的机会,像王善贵,本来怕女人来抓他的卵,整天像老鼠一样躲躲藏藏的,进村的工作队却动员他出来革命,表扬他有觉悟,有反抗精神,不像别人,乖乖地跟国民党走。王善贵恍然大悟,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机灵,原来的愧疚和不安立即转变成对新政府的崇拜和热爱,就像前不久国民党军队来到村里时,他看到王排长穿着笔挺的军装、拿着锃亮的手枪、吃着罐头饼干就一下子喜欢上了一样。王善贵对凑热闹和新鲜事有着天然的爱好,他觉得一辈子跟鱼虾打交道,除了一身腥味就长不出其他东西了。他暗暗羡慕谢长兴一家,觉得那才叫体面,做人要那样活,除了吃饭、干活,还会作画、吟诗。他隐约觉得,生活不仅是在海上打滚,还有其他自己没见过的东西,不管是刚走的国民党军还是现在的解放军,都让他感兴趣。

    比如岛上来的解放军,他们不像本地人那样穿黑色宽脚裤,而是把两条腿绑得像竹竿一样,有人猜测他们走路会像划船,而且蹲不下来。但实际上,他们走起路来跟踩高跷一样,又快又稳。他们经常三五成群,挥舞着旗子、唱着歌,不时地举着拳头大声喊,大家也跟着喊。那种整齐划一的喊声着实叫人心情不一样,很多想不到的事情就在叫喊声中做成了。后来才知道这是喊口号,比如保长财叔,就是喊了口号后被枪毙的,当时大家都没想到财叔会死,但一喊口号,就把他喊死了。还有写标语,他们提着石灰桶和刷子,看到土墙和石壁就往上面写字。渔村多石头房,渔民们在石壁上晒鱿鱼和鱼鳔,把剖开的新鲜鱿鱼和鱼鳔往石壁上一贴,几天后干了再揭下来。现在许多墙壁和岩石上都写了字,整个岛都变了样,大家好像住到了另一个地方,感觉很新鲜。

    王善贵识得几个字,能念出:“打倒蒋介石!”“毛主席万岁!”但这两个人他都不认识,打倒或万岁他都无所谓。而“庆祝东山解放”“消灭国民党反动派”“打到台湾去,解放全中国”则让他兴奋又茫然,很想大干一场,却又无从做起。再到“劳动人民当家做主”“建设新中国”就让他体会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正在徐徐打开。他以百倍的热情投身于新政府,帮新政府引路找人、打杂送水,很快就跟工作队和其他穿官服的人热络起来。工作队正需要这样的人,自然把他当依靠和培养的对象,村里实在也没几个男人了。王善贵的胆子突然大起来,就因为有工作队的支持。而大家骂归骂,却不敢对他动手,因为他在替工作队做事,代表官府。要不然,女人们手痒痒的,真想把他也抓掉。

    所以他神气活现地在村里敲锣吆喝,真的有当家做主的感觉。他老婆和三个孩子激动地跟在他后面,像过节一样高兴,海树婶骂王善贵时,他们都嘻嘻笑。孩子以为在玩游戏,不停地跑来跑去,那个最小的路还走不稳,老是跌倒,他母亲也不管,只顾自己高兴。他们的样子更让女人们看不顺眼,现在那些丈夫没被抓走的女人跟她们的男人一样,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得意,仿佛高人一等,与众多突然失去丈夫的女人相比,她们就像赢家。女人有时不比姿色和能耐,而是比男人。现在村里的女人不知不觉出现了有男人和没男人的两个阵营,个别还为鸡鸭吃错了食或孩子打闹吵起来,叫骂的却是有没有男人的毒话,最后演变成谁就该没丈夫当寡妇,似乎是缺德的人才有如此下场,弄得都要打起来。那些失去丈夫的女人在生活和精神上都受到了打击,只盼着丈夫早日回来,好给自己撑腰。

    王善贵知道众怒难犯,赶紧赔着笑脸说:“好好好,解放了,大家要欢喜!我也是为你们好。”

    海树婶又骂:“你夭寿的才欢喜啦!人被抓走了还要欢喜?你好在哪里?”

    她对工作队要求大家欢喜也是一百个不理解。工作队进村后,走家串户,讲着大家听不懂的话,由王善贵替他们讲解。王善贵有时也听不懂,就连猜带编地把自己的理解说了一通,反正两边都听不懂。意思是要村民们高兴起来,因为翻身解放了,穷苦人以后有好日子过了,应该欢欣鼓舞才是。大家觉得这是王善贵的意思,他们这些人才会高兴呢!其他人看不到好日子在哪里。除了一些不懂事的小孩子跟在他们屁股后瞎起哄,妇女和老人都没有心情去凑热闹。大家还没从亲人被抓的悲愤中走出来,加上少了男人,家里干什么重活都困难重重,日子一苦,更想亲人,就哭,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像七叔公,在床上放了几天都没人管,直到发臭了,邻里才来帮忙下葬。工作队的人知道了,不是关心七叔公的安葬问题,而是要稻花出来控诉万恶的国民党。稻花却说,解放军要是不来,她的丈夫和儿子就不会被抓走,她不要解放,只要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工作队觉得这人反动,反对解放就是反对共产党,要把她抓起来。还是王善贵打圆场,说她悲伤过度,脑子糊涂了,稻花才躲过了一劫。但稻花本来就不想活,要不是三个孩子日夜守着,她可能已跟七叔公一样臭了。这样的日子叫她们怎么高兴得起来?

    王善贵委屈地说,你们自己去看就知道了,共产党劫富济贫,要把有钱人的东西分给穷人。有东西分,你们不高兴啊?有去才有份,不去是你傻,骗你是乌龟!

    她们虽然不相信有这样的好事,却也禁不住好奇心,共产党来了的确不一样,村里的富人不敢像以前那样威风了,比如谢长兴家就整天大门紧闭。以前国民党军队来的时候,他们家可是门庭若市,国民党军官都住到他家去,抓丁时,他们可以放心睡觉不会被打扰。他家的小女儿还差点跟了军舰走呢!她跟住在他家的国民党上尉连长好上了,连长要带她去台湾,她就跟未婚夫和弟弟一起上了军舰,不想军舰满员,运力超载,上司命令清理“无眷属证明,私自上船的女子”。结果,尚无眷属证明的小女儿被赶下船,至今还在家以泪洗面,成了村里人的笑话。

    现在,解放军来了,他们就不敢露面了。他家的东西真能拿来分吗?那可是大家没见过的玩意儿。谢家不是普通人随便可以进出的,深宅大院的,村里人只能趁他们家办红白喜事时在厅堂里看一眼,那一眼就够他们说上一年半载的了。现在真能拿来分吗?

    海树婶拉了水仙说:“走,看去!”她指指王善贵,“要是没影,再来找你剥肉!”其他人也跟着走,心想王善贵这次可要皮肉痛了。

    她们来到那天国民党关押男人的祖祠外的空地上,全村的人都来了,黑压压挤到祖祠外的小路上。祖祠门口摆了一只八仙桌,有人认得那是谢长兴家的。还有桌上的镶金边彩瓷凉茶壶、茶杯,也是谢家待客用的,村里人有幸享用过的,都会津津乐道,没想到真摆到眼前来了。八仙桌后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工作队,严肃地看着大家。

    大家正惊奇中,忽听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循声望去,见保长财叔像瘟鸡一样被村里几个男人剪着胳膊推过来,其中,瘸子谢标像渡船的脚步摇得特别厉害,他兴奋得满脸通红,以前他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出头过。他们的两边各有一个男工作队队员跟着。

    财叔叉着两条腿走路,大概卵还没好,龇着牙,不知是痛还是悲,脸上泪水汗水鼻涕横流,一条长长的鼻涕挂到胸前,都没有手去擦。他的老婆和一个最小的女儿远远地跟着,一脸惊恐,却不敢靠近也不敢出声。听说他的两个半大的儿子已经自己逃命去了。看这个阵式,大家都被吓到了,祖祠前一片静穆,偶有几声幼儿的哭声或笑声,都被母亲及时止住了。海树婶嘀咕一声:“夭寿!”自己也不敢说话了。

    财叔被押到八仙桌前,面朝乡亲,他低着头,不看大家。那些抓过他的卵的女人纷纷往后退,不敢看他。

    工作队队长说话了,他先告诉大家一个喜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看大家似懂非懂,又鼓起劲说,蒋介石国民党被打倒了,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这下大家明白了,有人脸上露出笑容,队长感到满意。他说现在的首要任务是镇压反革命,保卫红色政权。反动保长是国民党的帮凶,专门欺压百姓,我们要把他们打倒!他让大家上来控诉,申冤报仇。可村民们觉得,财叔除了带兵抓人这件事不厚道外,其他都还可以,平时村里的不少事都是他张罗的,谁家兄弟分家吵闹、婆媳不和也是请他主持公道。有时谁家揭不开锅了,他也拿出钱粮救急,没有谁跟他结冤仇。今天看到他的可怜相,大家都感到吃惊和害怕,那些抓过他的女人更感到过意不去,特别感到对不起他老婆,他老婆梅姑跟大家关系不错,平时经常坐在一起织网闲聊。所以没人上去。

    有一会儿,连财叔都觉得没事可干,他趁押他的人松懈,伸手擦了一把脸,看起来精神了许多。

    工作队不高兴了,他们觉得这里的群众觉悟太低,不像解放区的人民,没有敲锣打鼓迎解放,没有满怀喜悦拥护共产党,也不积极起来斗地主渔霸分田地分渔船。从他们进村起,就看到一村的哀愁和死气沉沉,这哪里是解放的样子!他们关心的是被抓的亲人什么时候能回来。在工作队看来,这些人已经成为国民党兵了,回来就不是什么好事情!盼望他们回来,就是盼望敌人打回来!这是反革命!而现在,国民党的军舰还在海上虎视眈眈,台湾的飞机不时飞来轰炸,敌人随时会反扑,革命斗争是你死我活的。这就必须把岛上的国民党残渣余孽消灭光!绝不能对反动保长心慈手软!

    于是队长说:“家里有被国民党抓丁的人举手。”

    密密麻麻举起一片手臂,人群中一阵混乱。

    队长问:“亲人被抓走,你们恨不恨?”

    “恨!”

    “是谁帮国民党抓走了你们的亲人?”

    “保长!”

    “他该不该死?”

    “该!”

    就这样几句话,大家的头脑就热起来了。王善贵带头喊:“打倒国民党!”“消灭反动派!”不用谁教,嘴巴好像自动响应,大家都跟着喊,心情完全不一样了,人也不一样了。

    队长一声令下:“枪毙!”

    财叔就被拉到几步外的榕树下,由一个男工作队队员一枪崩了。财叔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他看一眼队长,又看一眼乡亲,想回头看他老婆,但没看到,枪声已经响了。他的胸口炸开了一个碗大的洞,血溅了押他的人一身。谢标一屁股坐到地板上,半天说不出话。他脸色煞白,喷在脸上的血迹鲜红得阴森。

    那一声巨响让沸腾的人群肃静下来。尽管海边人见多了死亡,有时遇到大海难,尸体像死鱼一样成群漂来,他们也不惊恐和躲避,但一个活生生的人,刚刚还满头大汗、涕泗横流的矮矮胖胖的财叔,突然“砰”的一声就没了,大家还是难以理解,不相信财叔真的死了。听到梅姑凄厉的喊声“财啊——”,人群里才发出一阵骚动的响声。

    没等大家回过神来,路边又押来了谢长兴。大家便屏住气等候,不知谢长兴会怎么样,心里已经在财叔旁边给他留了个位子。

    谢长兴穿得干干净净,他不让人押他,说他自己会走,“要跑也跑不过你们的枪子儿”。他脸色青白,面容冷峻,没有眼泪也没有汗水。他今天的打扮像办喜事的样子,以前他儿子娶亲、孙子满月和自己做六十大寿时,他都穿得干干净净,打了卤面、年糕、鱼丸、大锅菜等,请众乡邻来吃喝热闹。还有一次是赈灾,村里的8条渔船遇难,他家就损失了2条,他出来举办公祭,为遇难乡亲安葬,救助受灾家属。在大家的心目中,谢长兴是村里的依靠,村民的榜样。大家都悄悄学他,希望也能过上像他家那样的生活,管教小孩时会说:“看看谢长兴家!”“将来要像谢长兴!”要是知道学他会落到今天的下场,那就难说了。

    谢长兴冷冷地看着大家,冷冷地看一眼像麻包一样丢在树下的财叔,一条血流从他身下流向了祖祠,此时还在向前蠕动,好像财叔还活着。他后悔没听大儿子的劝告,跟了军舰去台湾。谢家在东陵村已生活了几代人,他不想离开祖宗故土。现在看着阿财流向祖祠的血,他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不知祖宗作何感想。他抬头看看祖祠,祖祠的屋脊上停了两只乌鸦,他想到自己和阿财。

    队长这次不叫人上去控诉了,而是直接宣判他有罪,因为有钱就是有罪的,他的钱是剥削劳动人民得来的。更罪大恶极的是他家出了两个国民党兵,连女儿都想嫁给国民党,就凭这一条,也应该立即枪毙!

    大家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有的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有的捂住孩子的耳朵,等待那一声巨响。

    在这令人大气不敢出的时刻,却见水仙边喊:“不要不要!”边冲上来拉住谢长兴说:“他是好人!”

    全场凝固了,连谢长兴也僵住。跟着有人喊:“饶了他吧!”“不要枪毙!”

    队长实在不明白这些海边人的心思,他们怎么不恨有钱人?在其他地方,这种时候都是激动人心的,穷人们扬眉吐气,对有钱人毫不留情!有的枪毙一个还嫌不够,要多杀几个。有的地方连子弹都省了,穷人们用扁担、拳脚就能把有钱人当场打烂,哪有像这里敌我不分的?没到东山之前,他听说吃海鲜的人跟吃面食的人不是一回事。这里三只蚊子可以炒一盘菜,猪都会游泳,人是一根筋,看来果真如此。他问水仙:“你为什么说他是好人?!”

    水仙也说不出来,她只记得有一次水旺被电鳗蜇到,脖子肿得像水桶,快喘不过气了。谢长兴听说了,带了一根银针赶来,把银针扎进水旺的天突穴,放出一股黑血,银针也黑了,水旺才活转过来。他还留下一包黄药粉,让水仙加盐煮开给水旺热敷消肿。水旺的命是他救的。水仙紧紧抓住谢长兴,好像怕他被抢走,她把自己挡在谢长兴前面,眼睛盯着工作队的手枪。

    海树婶赶紧上来给水仙解围,她对队长说,水仙是全村最苦的人,是火旺从海上捡来的,她身上什么都没有,连自己的家和亲人在哪里都不知道。就是工作队所说的“赤贫”,她的话政府要相信。海树婶说到“她身上什么都没有”时,下面有人笑出声来,被队长瞪一眼才熄灭。王善贵也证明海树婶说的是实话,还说她的小叔子火旺本来当国民党兵,现在变成了解放军,不信你可以去问。又被队长瞪一眼,赶紧拐弯说自己识的几个字,就是到谢长兴办的家学里学的,虽然他不姓谢,但谢氏家学对全村人开放。队长的眼睛已经翻白了,其他人还争先恐后上来证明谢长兴的好。

    队长大吼一声:“别说了!走!抄家去!”

    大家就一哄而散,都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给谢长兴解围。王善贵一路敲着锣,锣声越来越远。

    梅姑和她女儿逆着人流走向祖祠,她们战战兢兢靠近财叔。海树婶拉着水仙陪梅姑来到财叔面前,叹了声:“夭寿啊!”

    梅姑小声说,阿财曾后悔,要是知道共产党不会放过自己,不如那时被国民党枪毙了,省得作孽,让村里这么多男人被抓走。“横竖都是死啊!”梅姑哭起来,又指着孩子背的一个咸草袋说,“两天没吃了,是饿着肚子去的。以前砍头也要给吃一顿包子酒啊。”草袋里装了几颗粽子和一瓶米酒,但没派上用场。

    “命啦,”海树婶赶走停在财叔身上的一群苍蝇,一只苍蝇掠过她的嘴角,她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心中凄惶,说,“赶紧给他办后事吧,好让他快快去出世。”

    梅姑才想到财叔已经死了,一下子扑到尸体上放声大哭,她女儿看到爸爸的样子却突然惊叫着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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