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兵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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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旺仍然没有消息,仗还在打着,海峡上的军舰照样来来去去,渔民们也习惯了,听说国民党败局已定,很多军队从北边退到南方来,台湾是他们最后的去处,就像当年的国姓爷一样,是他们与共产党分庭抗礼的地盘。平头百姓不知道,此时毛泽东已经在北平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解放军正在乘胜追击,要解放全中国。

    10月末的某一天,一些路过海澄、漳浦的货船渔船回来,都说吓死人了,差点回不来,那边在打仗,当地的船只不是被国民党兵砸了,就是被解放军征用了,国民党砸船是要阻止解放军攻打厦门,而解放军征船是为了打厦门或者金门,反正两个都要拿下,先打哪个都一样。幸好他们只是路过,没有进港,才得以回来。大家互相提醒,最近不要出海了,国共两党从陆地打到海岛,船只成了决定胜负的重要工具,大家要小心了,不要因船丢命,人家见船就扣就砸,连船带人一起带走的,或是砸船抓人,船没了人也没了。

    大家都庆幸东山平安无事。而他们驾着小舢板在近海捕捞的时候,却见一队国民党的军舰从南澳浩浩荡荡往厦门方向驶去,想必是去打仗的吧?后来听说金门那边打了大仗,死了很多人,被征用的船只和渔民都没有回来。村里谢永泰的远房叔叔和堂弟都没有音讯。

    但说归说,日子还得过,毕竟枪炮还没打到这边来。水旺一心想趁家里顺风顺水,赶紧再生几个孩子。每当他从外面劳作回来,看到抱在水仙怀里的儿子伸长两只小手扑向自己,嘴里奶声奶气地喊:“爸,爸,抱!抱!”他的心都化了。他总是一手抱过儿子,一手搂过水仙,亲了儿子又亲老婆,恨不得把他们都挂在自己身上。而水仙现在也会扭着身子,又嗲又嗔地说:“哎哎哎,要做事了嘛要做事了嘛!”其实是甜蜜地依偎着他,享受家庭的温暖。

    水旺很想问问,她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他希望能找到水仙的娘家,然后自己带着老婆孩子和大礼回娘家,那可是件风光的事,男人在这个时候才能确认自己的地位。可水仙皱着眉头使劲想,也说不清楚自己的家乡在哪里,比划着说周围都是海水,有很高的山,很大的树,他们那里的人都很会上树,树上可建屋。她有爸爸妈妈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但大海茫茫,她在海上漂了几天几夜,现在怎么找得到回家的路?水仙已经死心塌地要跟水旺过了,她知道自己的命是火旺救的,兄弟俩对自己那么好,村里的人也对自己那么好,现在又有了孩子,她早已把自己当成东山人了,死也跟乡亲们在一起。但她不懂得怎么让水旺明白自己的心意,她能做的就是卖力地干活,对水旺百依百顺。

    到了晚上,哄好孩子入睡,两人就不约而同地、齐心协力地在床上折腾。如果说生福来水仙还不懂得夫妻之间是干什么来着,到了现在,身体的成熟,村里女人种种秘而不宣的教导,已使她体会了性的欢愉,她像吸足了养分的土地,只等水旺的耕耘和播种了。

    过了第二个春节,夫妻俩铆足了劲要把家里的一亩多沙地种植好。水旺现在已经不大出海了,海上的风浪就不安全,现在又多了军舰扣船抓人,家里的老婆孩子也让他放心不下,他觉得在村里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是再好不过了。以前是土地贫瘠、气候恶劣,种不出粮食养不了牲畜,水仙来了以后,他们家的风水好像变了,土地和牲口都归顺了她,经她的手,没水的薄沙地也能长出绿旺旺的吃食,土里刨出的地瓜、花生、莴苣,多得让水旺以为挖到泉眼,源源不断。而鸡鸭猪狗甚至老鼠壁虎,就是除了人以外的活物,都跟得到了指令一样,拼命繁殖。母鸡连夜下蛋,咯咯声响彻在他们的梦乡。鸭子早上出门,傍晚回来却带回了一群小鸭,小鸭一进门就熟门熟路地找到自己的地方。母猪和狗一窝就下12个崽,个个圆滚精壮。一对燕子也在他家的老屋檐下垒了窝,每天进进出出,不多久,小燕子已趴在窝沿探头探脑、啾啾地叫。家里天天都热气腾腾、生机勃勃。村里人说水仙不是人,是海龙王派来的水精。

    家里的积蓄渐渐多了起来,水旺把破旧的石头老屋翻修了一下,东屋已不透风了,如果火旺回来可以住,火旺没回来将来儿子可以住。他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信心。他觉得这是金海柳显灵,他把金海柳供在供观音、妈祖和关帝的神龛里,对祖宗说:“祖宗保佑,谢家平安,添丁发财!”

    但这阵子岛上来了许多国民党兵,大家日子也不安宁了。这些兵是从广东败退下来的,广东的大部分地方已被解放军打下了。现在渔民们知道了有个新词叫“解放”。国民党兵跑到哪里,解放军就追到哪里。大家没见过解放军,但国民党兵已经来了,解放军是不是也快来了呢?他们听说共产党把有钱人的东西分给穷人,但大家却不敢想有这样的好事,乡里乡亲的,人家的财产也是一点一滴积攒下来的,怎好意思白拿人家的东西?富人们却气得要死,好像东西已经被分走了,对穷人就没好脸色。穷人和富人之间开始不高兴了,原来可是好好的,穷人没饭吃时,富人也会施舍点粥,富人家有急事缺人手,穷人也会出点力气,大家都有互帮互救的时候。

    东陵村也驻扎了一个连,说是一个连,其实就二十几个人,兵在广东被打没了,官比兵多。他们住在村里的王家祠堂和谢家大院里,倒是挺悠闲自在的样子,除了喝酒睡觉,没事就在村里闲逛,跟村里的年轻人玩牌赌钱,有的也对女人打歪主意。但渔村妇女多泼辣,稍有不慎就骂得狗血淋头,有的还把蛤蛎壳砸过来。姑娘家多被关在大门里不许出来,他们只能对着人家吹口哨。村里的年轻后生却喜欢跟大兵玩,听他们讲西洋镜。水旺去跟他们探听火旺的消息,但没人知道火旺是谁。问他是哪个兵团的、长官是谁,水旺什么也说不上来,只说是前年5月初派丁走的。那些兵一算,说肯定是去华北打大仗了,他们从北往南跑,总算捡了一条命,如果从南往北走,肯定去送死。那几个仗打的哟!大兵们故意虚张声势,说得叫人想吐。水旺没听完就掉头走了,眼泪留在眼眶里。他想火旺肯定是没了,这么久没消息,仗又打成这样,他不知道打仗有多可怕,但最近连鱼群都少了,说是跑到金门那边找吃的去了,你想想死的人有多少?想到现在家里的日子好过了,弟弟却没了,他是替自己去当兵的!他难过得肠子扭成了一团,几天吃不下饭。

    那几天他都早早上床,一个人躺在黑暗中想阿火的事,实际上也想不出个什么来,只是沉浸在哀伤与思念中,无心跟水仙温存,也没办法跟她说,她听不懂,不理解。水仙却不知哪根筋被抽到了,这天上床后,一直用两只大奶子来蹭着水旺的光膀,一条腿勾在水旺的小肚子上,不时碰着他的家什,嘴里叽叽哼哼着令人骚动的声音。水旺的家什被磨得竖了起来,心里却闷闷不乐,被激起的需要发泄的性欲与找不到弟弟不想快乐的压抑扭曲成一种无可名状的暴怒,他大吼一声,把趴在自己身上的水仙掀开,但用力过猛,水仙被重重地摔到床下,头磕到放在床边的一只竹凳上,血从额头顺着鼻沟流了下来。她委屈而不解地看一眼水旺,默默爬起来走到外屋去擦洗。水旺的心先是一紧,仿佛砸到的是自己,痛在自己身上,他急忙要去抱水仙,但她已经站起来了,昏暗中,一张幽怨地瞪着水旺的带血的脸,让水旺倒退了两步。他突然想到海树婶说的,扫帚星,一来就派丁!就是因为她,火旺才替自己去当兵的,都是她!他突然把对弟弟失踪的愧疚毫无道理地迁怒于她,干脆又躺下去,脸朝墙壁不理她。

    水仙一会儿进来,小心地躺到他旁边,不敢再碰他。

    睡梦中,外面的嘈杂声把他们惊醒,有人来敲门,他们的门只是虚掩着,敲了门顺手就可以推开,杂乱的脚步声已经到了厅堂,有人喊:“男人出来!”水旺听出是住在祠堂里的国民党兵,他们的外地口音一听就知道。

    他赶紧起来,水仙抱起被惊吓的福来跟着,水旺按住水仙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出去,不知这些军人要干什么。自己走到外面,一看是两个面熟的国民党兵,端着枪和手电筒,保长财叔捧着腰巾大的黄皮人头本站在前面,用红蜡笔在上面画着说:“三甲谢水旺!”

    一个兵用手电筒照了水旺的脸,叫他立即到祠堂去。水旺问,三更半夜的去祠堂做甚?他们不耐烦地说,叫你走就走,去了就知道!

    水旺拿了衣服就跟他们走,只要他们不打水仙的主意,跟他们走一趟没什么。他对水仙说:“我去去就回,你先睡。”

    到了外面,发现村里的男人都被挨家挨户叫出来,出来的人被带往祠堂,保长他们又继续找人。大家还睡眼惺忪的,边被赶往祠堂,边骂骂咧咧说连个觉也不让睡好,什么事明天再说不行吗?有人说是在清查人口,跟打仗有关。有的一家三兄弟都被叫来了,咸水井大院内的九个黄姓堂兄弟都被赶出来。有的是父子俩一起来,年少的儿子还把头歪在父亲的肩上睡。还没走到祠堂,有人意识到可能是被抓丁了,国民党吃了败战,兵力不够,正到处抓丁补充兵源。消息传开,大家急了,人群一下子炸开,有的抬腿就跑,但立马被打倒在地,再也没起来。黑暗中也看不清是谁,只知道有人死了。

    国民党兵早防着,人群前后都有人守着,村子的路口也被把住了。他们往天上放枪,大喊:“不许跑,谁跑打死谁!”黄家兄弟有人被枪托砸破了头,痛得哇哇叫。其他人被吓住,又乖乖往祠堂走。水旺不敢跑,那次八尺门有人跳海被打死的经历让他心有余悸。别人也一样,大家无奈地被集中到祠堂,不相信真的会这样抓丁,想等长官来了跟他们说说理,求求情,派丁也要讲个王法。大家坐在祠堂的地上等待天亮,祖宗的牌位就在里面,有的人没事干,就求祖宗保佑,其他人漠然地看着。

    还有人不断地被推进来,前来后到的人还打着招呼:“你也在这儿?”“你也来了?”好像在鱼市里。人越来越多,屋子装不下,后来的人就等在祠堂前的空地里,怕他们跑,用绳子一人一只胳膊绑住,绑成串。后来连屋里的人也这样绑起来。祠堂的屋顶上和祠堂旁边的老榕树上,有国民党兵趴着,架着机关枪,大家知道是跑不了的。

    熬到了天亮,期待中的长官和保长都没来,那些士兵却横眉竖眼,对村民的责问、请求不理不睬,大家好像对着一堵墙。天一亮,国民党兵就把他们往海边赶。天亮后,抓人的和被抓的互相看得清面目了,曾经玩在一起的人就问士兵,兄弟,带我们去哪儿呀?士兵说:南门湾!南门湾是国民党军舰停靠的地方,五六条军舰停在那儿,像洋楼一样。岛上的年轻人都跑去看过光景,胆大的想上去,被人家撵下来。现在往南门湾赶,莫不是真的要上军舰被带到台湾去?

    大家开始不要命地跑,但绑在一起,各跑各的,互相牵扯,没能逃脱,还摔倒在地上。国民党兵也不开枪,只用枪托打,他们抓丁可以领赏,打死了就没有赏钱了。据说还有“抓100人就是个连长,抓300人就是个营长,抓1000人就是个团长”的指示,他们是又想发财又想当官,抓起人来毫不手软。

    大家眼看着跑不了了,就请求走之前跟家里人告个别,拿点随身用的物品。可那些兵根本不可能放他们走,说没时间了,船马上要开了,共产党就要来了!大家眼巴巴地看着村里的方向,希望家里人知道自己的情况,赶来道个别。

    女人们等了一夜,不见丈夫、儿子回来,天亮后有人出来找,才知道人被赶往南门湾了,要带到台湾去。大家互传消息,知道的人赶紧回家拿东西,追往南门湾。

    水仙以为水旺会回来吃饭,正在煮早饭。这时海树婶在门外大喊:“妖精!赶快到南门湾去,带上儿子和有用的东西!”她怕水仙不明白,又如此这般说了一下。她儿子龙辉也被带走了,她刚得了消息,回家拿了龙辉的换洗衣服和家里所有的钱,要往南门湾跑,想到水仙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就跑来告诉她。

    水仙跳起来:“婶,等我!”她把儿子递给海树婶,自己到神龛拿了水旺最看重的金海柳,又到床脚下拿了火旺留下的银圆,就跟海树婶一起跑。一路上都是惊慌失措的女人、老人和孩子,大家又气又急,村西头的七叔公突然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他的儿子和一个孙子都被抓走了,儿媳陪着他跑,见他倒下,不知如何是好。老人挥着手让儿媳赶紧去南门湾,不要管他。儿媳不放心他,又怕那边的人走了,边跑边回头,泪如雨下。其他人也跟着落泪,却没办法帮忙,这个时候,大家都顾不上了!

    从东陵村到南门湾有十几里地,路过两个村庄,其他村的情况跟他们一样,男人们被抓走,女人哭成一团,这次国民党是在全岛抓人。这是一次蓄谋已久的行动,因为海南岛被打下后,东山岛就像悬垂在大陆上的最后一颗明珠,解放军迟早是要来摘取的。现在,解放军三野十兵团的数万兵力已集结在东山岛的周边——云霄、漳浦、诏安一带,对东山形成弧形包围圈,正在征集船只船工,等待潮水气象,随时可能渡海进攻。国民党已无心作战,准备从东山撤军,撤军之前,要把岛上能打仗的男人全部抓走,一方面为自己扩充兵源,一方面不给共产党留人。5月10日,农历三月二十三这天,他们得知解放军即将攻打东山,便开始了抓丁行动。趁民众不备,在睡眠中抓。一夜之间,他们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抓到了4700多名男人,最小的十五六岁,最大的50多岁,都到了当爷爷的份上了。铜钵村一村就被抓走147人,成了有名的“寡妇村”。

    国民党军官急欲把这些战利品押送回台湾,又怕神速的解放军打过来,自己跑不掉,所以对壮丁们是又催又打。此时,他们已不忌讳抓人的事实,公开宣布,这些东山男人将被带到台湾去当兵。他们对壮丁们说,以后你们就是当兵的了,好好干,很快就打回来了,保证你们发大财。大家不相信能发大财,但对很快就打回来还是抱有希望的。倒不是认为国民党军队能打,而是因为台湾离东山太近了,大家并不陌生。讨海人鱼群游到哪儿,船追到哪儿;风刮到哪儿,船停到哪儿。澎湖、台湾是常去的地方。有的人嫌这里风沙大,日子咸涩,干脆留在那儿讨生活,赚了钱再回来娶妻、起大厝。他们在两地来来去去的,没见得哪样不行。所以他们对去台湾也不觉得太可怕,以为回来是迟早的事。只是这样三更半夜、五花大绑地被抓了去,连跟父母、妻儿告别一声都没有,实在让人气不过。

    人群中也有自愿要去台湾的,有的早就想去台湾谋生,像龙辉,这次正好省了船费又有军队管吃管住,乐得前往。也有一心要追随国民党的,像村里的富人谢长兴的小儿子谢英俊,这次是遂了心愿。谢长兴家三个儿子。大儿子谢英明在淞沪会战那会儿,投笔从戎,从上海复旦大学追随军队抗日去了,在国民党陆军里当到了团长。二儿子谢英雄留在身边管理家产和照顾谢长兴夫妻。小儿子高中刚毕业,有大哥的榜样,一心想从军,这次来了机会。所以,别人哭哭啼啼,谢英俊却兴高采烈,他昨天也不住祠堂,是早上穿戴整齐由他二哥陪着到南门湾的。

    到了南门湾,潮水还没涨上来,几条军舰搁在沙滩上,国民党兵正在往船上搬运东西,几千名壮丁像鸡鸭一样被圈在海滩上候着,乱哄哄的。这时已经有得知消息赶来送行的亲人追到南门湾,军官也有意让他们见一面,并不阻拦。渐渐地,从海岸上涌向沙滩的人像蚂蚁一样越来越多。这边的男人见到亲人就大声叫喊,很多人互相找不到自己的人,人群里乱成一团、叫成一片、哭声震天。

    水旺与龙辉几个同村的人站在一起,对东陵的方向望眼欲穿。他担心水仙不知道自己的情况,不懂得来南门湾跟自己见一面。这么一想,就心如刀绞,想到昨天晚上自己还粗暴地待她,她想要跟自己好,自己却把她打到地上磕破了头,她不知有多伤心多委屈!如果没见一面就走了,自己没有机会向她道歉、求她原谅,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水旺恨不得打自己一顿,后悔昨天自己的鲁莽,盼望水仙能出现在眼前。

    龙辉眼尖,指着一个地方喊:“我姆!我姆!”

    水旺看到海树婶与水仙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从高高的岸线上跑下来,水仙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拉着海树婶。这里是黑压压的人群,怕她们找不着,水旺和龙辉一起声嘶力竭地大叫:“水仙!水仙!在这里!在这里!”“阿姆!阿姆!我在这里!”

    好像受到感应,水仙一眼就看到了水旺,也看到了龙辉,她对海树婶指了指这里。水旺与龙辉挤到士兵用绳子围起来的边界,各自迎上了自己的亲人。

    水仙以为水旺会先抱儿子,要把儿子给他,但水旺一把将她和儿子一起抱住,夹得儿子大哭起来。水旺一会儿亲儿子,一会儿亲水仙,嘴里喃喃道:“心肝,心肝,我的心肝!”除此之外他也不知说什么了,他想跟水仙说昨天晚上的事,请她原谅,但她好像忘了这事,她让水旺抱了儿子,自己从腰间摸出金海柳和银圆,放到水旺手里。水旺才想到现在面临的问题是离别,不是昨天的过错。自己不在,水仙要一个人带儿子过,她在这里无亲无故,日子难了!他把金海柳拿起来,心想带着金海柳,祖先会保佑自己。银圆放回水仙手上,说:“这个你留着,需要就花掉,不要省。”

    水仙摇摇头,说家里什么都有,而他除了一身衣裤,什么都没有,银圆要带上。水旺坚决不肯。两人推来推去,水旺觉得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对水仙说,却被这银圆分了神。儿子把一根小指头伸进他的鼻孔里,使劲拽,嘴里叫着:“爸!爸!爸!”大概想把他的鼻子摘下来。水旺边把儿子的手拉出来,边交代水仙:“你带好儿子,等我回来。”水仙点点头,叫他放心,说家里的猪等他回来再杀。水旺又交代,地里的花生不要收,等他回来再收。水仙说好,她一个人可以给花生浇水。水旺说,一个人不好戽水,不好浇就算了,等他回来再种。水仙说不怕,等他回来就可以收了。水旺这才摸着水仙额头上的伤口,问:“痛不痛?你打我吧!”水仙不好意思了,她以为水旺知道要抓丁,心情不好,自己不该讨要做那事。她说:“等你回来再来。”水旺说,你要等我,我很快就回来了!水仙说她肚子里又有了,等他回来,该有西瓜大了。水旺说好,到时他从台湾买红糖糯米回来给她坐月子。两人说得高兴,竟忘了这是要离别。

    这边海树婶给龙辉带了一包衣服和一包炒花生,还有身上的钱,正千叮咛万交代,出门在外,要照顾好自己,凡事多加小心,在家日日好,出门时时难,要多交朋友,手脚勤快……龙辉却不耐烦母亲的唠叨,打断海树婶的话说:“姆,我想要一个铝碗,在船上喝水、打仗好用,不会打破。”其实这是他早就想要的,那时年轻人都以有个铝碗为时兴和神气。但海树婶舍不得买,他就趁这个时机跟母亲要。海树婶说:“好!我马上去买!”她怕来不及,话也不多说,转身就往岸上跑。儿子就要离开自己,这时说要海树婶的肉,她也会挖给他的。她只怕来不及赶回,拼了命往前跑,宽宽的黑裤管被风吹起,遮盖了她瘦小的身影。龙辉看着母亲在沙滩上吃力地跑得歪歪扭扭的身影,有些过意不去,但想到自己就会有个铝碗了,又开心地笑了起来。

    炳坤的老婆是个笨拙的女人,平时就干不了多少活,现在丈夫要离开,她不知今后的日子怎么过,拉住炳坤不停地哭。她跟大家一样跑到南门湾来见丈夫,却不懂得给炳坤带些需要的东西,只知道哭。炳坤感到很没面子,不耐烦地对她吼着:“哭哭哭!有什么好哭的!田里的秧等我回来插好了!”他老婆止了哭声说:“好!你要回来插秧。”他的两个女儿却说:“阿爸你放心,家里有我们呢!”炳坤就慈爱地摸摸女儿的头,说:“阿爸回来给你们买糖。”女儿满怀期待,似乎父亲是出门去给她们买糖的。

    进财的儿子已经12岁了,还没穿过商店里买的鞋,穿的都是奶奶打的草鞋或母亲做的布鞋。现在父亲要出远门,他对进财说:“阿爸,你这次去台湾,回来给我买双鞋。”进财嫌他穿鞋太损,穿商店买的鞋是“讨债”,但因为要离别,就答应了,他要求儿子多帮母亲做事,照顾好奶奶和弟妹,他母亲的眼睛被风沙吹得快瞎了,还有三个从两岁到8岁的孩子。

    这个时候,离别的人有千言万语、百般不舍,都想把自己身上最好的东西留给对方,只想远离的亲人能平安归来。阿清的老婆把自己耳朵上的耳环摘下来,塞到阿清手里,阿清不肯要,两人推来推去的。也有人把结婚戒指、手镯带来,让男人带走。好赌的奇马说身上没钱,他老婆说马上去借。要是在平时,他一分钱也别想要!可等她借到一钱金子回来,船已经开走了。

    海水无情地涨上来了,人们一边往岸上退,一边拉住亲人不放。国民党兵开始驱赶送行的人群,把壮丁往船上赶。大家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水仙又把那块银圆往水旺身上塞,水旺为了不跟妻子争让那块银圆,狠心转身快步上了船,本来他还想再抱抱妻子和儿子的。可这一躲就没机会了,他心痛又懊悔,人已经被赶到甲板上了,只能在船上向水仙招手,水仙蹚到涨上来的海水里,海水没过了她的腰,她怀里的儿子拍打着海水。她抓住儿子的手对水旺摆着,不停地喊:“回来!回来!”

    船就要开了,海树婶还没回来。龙辉想到母亲买了铝碗紧赶慢赶往回跑,却见不到自己,不知有多伤心!他要冲下去,跳板已经被收走了,他想跳下船,却被水旺拉住,水旺知道跳下去不是摔死就是被打死,海树婶看到了更伤心。启航的汽笛响了,铁锚正“咣当咣当”地从水里抽上来,船在慢慢移动,留在岸上的亲人们喊成一片,哭成一片。这时,远处出现了一个黑影,龙辉号啕大哭,他大叫着:“等等啊,等等啊!我姆来了啊!”号得周围的人都跟着掉泪,可船还是离岸越来越远,远处的黑影越来越小。龙辉哭晕在甲板上。

    这边,海树婶也昏倒在海滩上,手里抱着一只崭新的铝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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