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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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出海后,水仙像中邪了一样开始呕吐、吃不下饭,人也无精打采的样子。水旺以为她病了,去找海树婶讨要鸡舌癀。这是种在破陶锅里放在自家院墙上的青草药,家里人头痛脑热、腹胀拉稀都可以拔几棵熬汤或捣汁喝。海树婶问他做甚,水旺说了。海树婶却大笑,说你那个老婆跟水精一样不会生病的。水旺说已经病了,如此这般把水仙的状况说了一番。海树婶更笑,你整日往人家身上爬,她不这样才怪!水旺觉得自己爬到水仙身上,她也是欢喜的,有时自己想火旺或其他事,心思不在这儿,她还会疑惑地瞪着他,好像这是他们的第四顿饭,怎么突然不吃了?弄得水旺又赶紧往她身上爬。以前都好好的,怎么现在就不行了?

    海树婶喊:“你要当爸了嘛!这也不懂!”

    “啊?”水旺恍然大悟,一蹦三跳跑到门外,他就想立即回到水仙身边,把自己要当爸了这件事情搞清楚!他刹住脚,又冲回来问海树婶,女人怀孕了,他该做什么?

    海树婶不怀好意地说:“不要再往她身上使劲了!”看到水旺的尴尬,她很开心,又说,“她爱吃什么给吃什么,酸的呀,甜的呀,咸的呀,那可是你儿子想吃的,你好生伺候着。”

    “好!好!”水旺迫不及待跑了,他实在想不明白,小孩子是怎么长出来的。

    以后,水旺不让水仙干活,他想着法子弄好吃的回来给她吃。看着她吃的时候,他一直想不明白,这些鱼呀肉呀米呀豆呀菜呀瓜呀,怎么变成一个小孩子的呢?眼前的水仙就变得很神秘。这样想的时候,他的头脑中会出现火旺小时候的模样,似乎水仙生会生出火旺来。

    但如果水旺要去讨海,水仙就执意要跟了去,大概是放心不下他的。到了海上,水旺撒网捕鱼、下海捞蚬,她就在船上看,高兴时脱光了衣服在水里游一阵,如果不想游了,她也可以像躺在床上一样躺在水面,让海水像摇篮一样晃着她。水旺看着她,干起活来更虎虎有劲。他想象着将来妻儿绕膝的情形,就觉得自己活得太值了。他不时地想到弟弟,要不是弟弟替自己去出丁,自己哪有现在的好命?他不知火旺在哪里、情况如何,他很想让弟弟知道水仙怀孕了,就经常在心里说:阿火啊,兄快当爸了,你要回来啊!

    火旺走了以后就没音讯。村里的其他人也没音讯,原以为矮脚会很快溜回来,但这次矮脚也没了人影。岛上传着国民党和共产党在北边打大仗、在争天下,东山的丁这次是凶多吉少的说法。除此之外,就没有更多的消息了。东山岛远离大陆,交通不便,岛上的居民只与周边的岛屿和附近的陆地有来往和贸易,基本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他们只在乎繁衍自己的家族后代,不关心外面的世界,也不关心谁掌天下。

    水旺是掐日子等着当爸。在水仙的肚子像西瓜那么大以后,他又开始跟渔船出海,一则有身孕的水仙不会跑了,二则自己得出海多赚些钱来养孩子。他把水仙托付给海树婶,海树婶也是个苦命的女人,对水仙怜惜有加。刚开始水仙对自己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百思不得其解,她经常烦恼地按压自己的肚子,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海树婶不厌其烦地告诉她,是肚子里有孩子了,不要乱按!她怕水仙不明白,就把水旺拉过来,让他跟水仙靠在一起,做一个下流的动作,又抱过一个在地板上玩鸡屎的光屁股小孩往水仙肚子比划了一下,然后点点水仙的额头再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她就要像自己一样当妈了。水仙总算明白了,她先是奇怪地看水旺一眼,突然把他推开,自己大叫着狂奔起来,往海边的方向跑。水旺不知她要干吗,又怕她摔倒伤了肚子里的孩子,就紧跟在后面追,又不敢拦她,直到她跑到海边,跪在沙滩上,朝着大海的方向又哭又叩头,嘴里咿咿哇哇地说着什么。水旺知道她是在告诉故乡的亲人,说自己还活着,并且就要当妈妈了!不知道她心里是喜是忧,但至少她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水旺觉得水仙怪可怜的,不知道自己的故乡在哪里、亲人在哪里,一个人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怀孕生育,她心里不知有多害怕呢!水旺在心里告诉自己,这辈子要好生待她。

    这时的台湾海峡,突然来了很多铁壳大船,有军舰、有轮船,整个海峡热闹得像过年时的彩街。大船来来往往的,小渔船常被大船挤得没地方躲,有时还被撞了,却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大船的机器声把鱼群都吓跑了,出海一趟,捞不到几筐鱼,渔民们的日子过得七零八落的,大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都说是要改朝换代了,国民党吃了败战,共产党要掌天下。这些军舰有从海南来的、广州来的、上海来的,还有厦门来的,说是国民党在撤退,把大陆的宝物黄金运到台湾去。有的有钱人怕共产党,也要逃到台湾去。渔民们在海上看到了以前没有见过的光景,那么漂亮的女人和小孩子,是他们想都想不到的,像彩纸和玻璃做成的。他们挤在自己的小渔船上争论个不休,说那样的女人是不是人。大部分认为不是,因为那样的女人不经男人折腾,恐怕一碰就碎,哪还能生子、挑担和种地。这么说着的时候,身上的念想就像章鱼的老爪一样不安分,对那些看上去假假的女人念念不忘。真是开了眼界!但他们还是希望国民党和共产党赶紧定输赢,大家也好安生过日子,对他们来讲,谁掌天下都一样。除此之外,他们没想到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水旺倒是多了个心思,看到国民党军队就想到弟弟,要是弟弟还在,也撤到台湾才好,自己就可以去找他。有一次,他们的渔船停靠基隆,他还特地上岸转了转,并没有看到什么军队,基隆港跟原来一样,老百姓照样在贩卖海产,在转运白糖、茶叶、樟脑、香蕉、菠萝、大米、木材。跟他一起上岸的龙辉买了一粒菠萝跟水旺分着吃,小贩削皮去眼的弯刀舞得眼花缭乱,眨眼间就削出个黄澄澄的菠萝肉,分成两半,用竹签插上一人一个递给他们。龙辉看得眼热,他喷着满嘴的菠萝香对水旺说:“现在鱼不好打,咱们不如留在台湾做生意,敢不敢?”他觉得这里那么大粒的白米和那么甜的砂糖,运回大陆一定好卖,最不济的在这里摆个摊,削菠萝削甘蔗卖,也比在海上被军舰驱来赶去的强。龙辉刚被国民党军舰上射来的一颗子弹吓着,那颗子弹擦着他的前额飞过,钻过脚板厚的甲板掉到船舱里,用手去捡时还烫出了一个泡。这几天龙辉都心神不宁的,恨不得把脑袋像海龟一样缩进脖子里去,他在船上就一直唠叨着以后不出海了,要在家里种地瓜或当乞丐。现在吃到台湾香甜的菠萝,又想留在台湾。

    水旺却说了一句让龙辉很丧气的话:“我现在可不是做生意的时候。”水旺现在一门心思都在水仙的肚子上,他巴不得早点回到东山,守在水仙身旁。海树婶说,看样子就快生了,问不清楚水仙女人家的事,但从水旺往她身上爬算起,也就一两个月就该生了。他现在最担心的是母子的安危,以前他母亲把生出来的孩子丢在脚桶里的情景让他害怕,而自己的母亲也是在生完孩子后倒在血泊中的。

    龙辉吐着被菠萝酶割破的舌头说:“干!无卵,娶了老婆就变母的了。”

    水旺看到龙辉舌头在流血,他的嘴巴也痛,但他却开心地说:“没娶,是阿火捡来的。”没有明媒正娶,水旺感到愧对水仙,他想等水仙生完孩子做满月时,给她买一条花帕,吃一顿满月酒,请送嫁婆来遣好话,把婚礼和满月一并做上。想到这个,他又满心喜欢。谢家有后,当归功于水仙,自己要给她名分,对得起她。他说:“我就要当爸了,这比做生意过瘾!”他忍不住笑起来。

    龙辉觉得也是,他知道水旺的老婆很快要生了,他妈说,水仙肚子尖尖的,生个男丁没问题。村里的女人们纷纷把家里用过的婴儿穿的小衣裤、小鞋小袜、包巾、尿布等等送给他们,大家可怜小两口没有长辈,没人帮忙料理这些事,孩子生出来啥都没有,大人小孩子要受苦了。渔村的女人们都有这样的传统,男人出海了,女人、老人、孩子就像自家人一样互帮互助。

    龙辉开玩笑说:“你不怕她给你生出个什么来?”大家对水仙的来历还是心存疑虑,不知她会生个什么东西来。岛上曾传说,因渔村守寡的女人多,鱼精就乘虚而入,专门诱惑这些女人,在她们下海劳作时,钻进她们饥渴的身子里,有的女人就会生出人头鱼身的怪物。生出来后要养在水里,稍长就放回大海,有时在月朗风清的日子,可以听到海上有鱼娃在凄惨地叫“妈——妈——”,东山人如捕到这种“人面鱼”都会赶紧放生,还要小心赔不是。大家觉得,如果倒过来,水精看上水旺也未必。

    水旺说:“只要是她生的我都要,生龟生鳖都是我儿子!”

    水旺也知道那些传说,他有时也会趁水仙熟睡时偷偷检查她的身体,看看背部、屁股有没有像鳍一样的东西在熟睡时不小心露出来,但没发现,让他又高兴又有莫名的失望。直到水仙怀孕后,他才彻底放心,因为她跟其他母亲一样,对那些小衣服爱不释手,没事就拿出来洗洗晒晒看看,比划着对水旺表示她有多盼望把衣服穿到孩子身上!这是人间的女人啊!据说鬼怪是不知人情的。特别是那次水仙救了自己,他觉得她就是仙女!

    水仙现在跟村里的女人们已经会说些简单的日常用语了,比如吃饭、下海、喂猪、睡觉,还有一些骂人的话。她说这些话的时候,都逗得水旺哈哈笑。海树婶让她在家里供了妈祖和关公,后来又加了观音菩萨,这是东山人家家户户都供奉的神灵。水仙跟海树婶学会了下地种地瓜和花生,下海捕捞则是她的拿手好戏,她经常把自己的收获分给别人。渐渐地,她跟村里的女人混熟了,水旺出海时,大家都关照她。

    龙辉怕水旺不高兴,就附和着说:“嗯哪,换了我我也要!”自从水旺捡到了老婆,村里的男人们就莫名其妙地有了某种盼头,在海上、在沙滩,脖子伸得长长,希望也能发现个什么,特别是还没娶老婆的,龙辉也算一个。他看到水旺幸福的样子,突然想到,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当爸呢?他第一次强烈地为自己还没娶老婆焦急起来,嘴巴又不想服软,就说:“是啊,做生意,哪来的钱呢?”人家不会把白米和砂糖赊给你的。

    回去时,两人把所有的钱合起来,买了三斤白糖五斤大米。剩下的零钱水旺给水仙买了两根带头带尾的甘蔗和一串熏过的香蕉,他总觉得她应该是台湾某个岛上的人,会喜欢吃这些东西。实际上,水仙不知道怎么吃,拿了香蕉带皮就咬,甘蔗以为是用来晾衣衫的,还得水旺教她吃。

    端午节还没过,水仙生下了一个男孩。水旺守在西屋门外,是海树婶与接生婆把孩子拽出来的。水旺先是听到水仙的叫喊声,当他从她天语一样的叫声中,清晰地听到她在喊“阿水!阿水!”时,他的心被撞击着,眼泪流了下来,他不敢大声喊,却在心里叫着:“心肝!心肝!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就这样,在恐惧、感动、焦虑和纷乱中,水仙的叫声戛然而止,就像狂风暴雨中突然一记闪电,静寂,然后打雷一样锐利地响起一声婴儿的啼哭。这哭声像鞭子一样从水旺的脑门劈下,他一屁股坐到地板上,人就傻了。

    海树婶一手托住孩子的脖子,一手捏住孩子的两只小脚,像抓一只猪崽一样到门口对他晃一下说:“欢喜啦,有手有脚!”又特地拨拨孩子的生殖器说:“公的。”然后又进去了。水旺仍坐在地板上,脑袋一片空白,孩子长什么模样他也不知道,只知道有手有脚,而不是一条尾巴,水仙生了一个正常的孩子,公的!他的心放下来,人累得像散了架一样,真想躺下去睡一觉,直到海树婶在里面喊:“阿水,姜茶!”他才醒过来,手忙脚乱跑到灶台端来炖在热水里的红糖姜茶。

    生了孩子,水仙像被吹了一口仙气,从一个干瘦、腼腆的女孩,变成了一个壮硕的成年妇女,人长高长胖了许多,乳房、屁股和嗓门都比原来大一倍,而村里的女人就喜欢这种大奶、细腰、翘屁股、说话像打锣的同类。水仙抱着那个眼睛又黑又大的健康男孩,加上她超强的耐力和下海能力,在村里赢得了人们的尊重和喜爱。水旺也跟着沾光,他在村里的地位随着儿子的到来迅速提升,开始像一个有家有小的男人那样参与村里的公共事务。

    渔村的女人喜欢结伴行动,大家做什么事都不忘来喊水仙,下海叫她、下地叫她,没事聊天时也叫她,教她如何喂养孩子,如何讨好男人,如何不被鱼贩子骗了。她一个人忙不过来时,也有人来帮她带孩子。孩子从抱在她的怀里到背在背上,又在她的背上长到出牙、会咿咿呀呀叫,都顺利自然。

    水旺给儿子取名为“福来”,他确确实实感到自己的福气来了!自从有了水仙以后,家里的一切正在好起来,那次海底遇险,要不是有水仙,自己连命都没了,这也托了水仙的福。现在有了儿子,更是水仙的功劳,儿子的到来,就是谢家的福到!因为有水仙的操持,现在家里井井有条,而水仙的“手势”又特别好,她经手的任何东西,都变得顺顺溜溜、喜气洋洋的,她种的瓜果长得又快又大,养的猪会长膘又不生病,喂的鸡鸭越来越多,到处下蛋,害得黑狗梭子每天都要把鸡鸭躲在角落里下的蛋找出来,用爪子小心地推到水仙看得到的地方,又要防止老鼠来偷走,忙得都没空跟水仙去讨小海了。而水仙下海,都能捞得满网满舱,她什么都捞,鱼虾螺贝海藻等等,有的拿到集市去卖,有的自己吃和送人,有的喂鸡鸭喂猪,吃得猪更肥,鸡鸭更能下蛋。她好像有使不完的劲,每天都看她在干活,每天都笑眯眯的,脸上的那颗爱哭痣不知什么时候被丰腴的肌肤撑开了看不清楚了。家里的日子越过越滋润,村里人说,水旺捡了一只金鸡母,谢家时来运转了。水旺却想,是阿火捡的。日子好过了,他常常想念弟弟,阿火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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