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怯怯地看着水旺把湿透的衣服脱下,丢到脚桶里,她不知接下来要做什么。这两天,水旺已不像刚开始那样日夜把她按在床上,但他每次看她都笑眯眯的。兄弟俩把家里好吃的东西都留给她,她是知道的,兄弟俩不喜欢外面的人来看她,她也是知道的。她自己也害怕外面的人,特别是隔壁那个女人,看她的眼神都像刺一样,让她不自在。她现在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自己的家乡在哪里。她只知道自己生长在一个小岛上,她没有离开过那个岛,岛上除了定期来收购珍珠、珊瑚和其他海产的商人外,没见过岛外的人,她不知道那个岛叫什么,商人们称他们为“阿美仔”。
她记得那天她随父亲下海捕鱼,遇到了风浪,小舟翻了,父亲不见了,她抱住了一片被礁石撞碎的船板,顺着海流漂,不知漂了多久。她靠天上落下的雨水和跳到她身上的小鱼小虾维持生命。有时她看着天上的星星,想到父亲和家人,有时她睡着了,像在摇篮里晃着。如果出太阳,她就满眼金光,人快被晒干了。有时有海豚和海龟来跟她做伴。她是个泅水好手,可以钻到海底捞出张着两只大大的蚌壳像在跳舞的海蚌,它们身上有大大的珍珠。还可以摘到色彩鲜艳身上披挂着各种海草的珊瑚。她游起水来比海龟还快,像一条欢乐的小狗鲨。但是,她没有力气了,那些海龟、海豚拱着她的身子想跟她玩,她都没力气了,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在他们的小岛上,经常有人落到海里就没有回来,或潜到海底没有上来,连尸体都不见了,大家都习以为常,有时连悲痛哭泣都没有,只是哭丧着脸,少了一个人手不习惯。等到捕到了大鱼或捡到了大珍珠,就又开心地笑,家里少掉一个人或几个人的事就淡忘了。岛上的人就这样一代一代地繁衍生息。她对自己就要死了并不害怕或难过,她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事,就像海里的鱼虾,一茬一茬地生,一茬一茬地死。再说她累了,没有心思想死是什么。
直到她醒过来,看到一个男孩子在自己面前,在给自己喂水和扇风,她才知道自己被救了,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这里的人跟她们小岛上的人不一样,他们吃的穿的都不一样。但是,她从来没有这样被爱护过,两兄弟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她吃,不让她多干活、干重活,看着她就是笑。虽然那个哥哥侵占了自己的身体,都快把自己弄死了,但她觉得,人家对你这么好,就是为了要这个。她以惊人的坚强和耐力忍受了这个过程,痛苦中也有一种骨头都要酥了的感觉。她后来发现,自己也在盼望那种感觉,甚至水旺的气息都会让她身体舒张开来,在等着水旺来添补。她就这样在感恩和享受中,喜欢上了这两个兄弟,特别是接受了哥哥。她知道他叫水旺,她不知道水旺什么意思,但知道这两个音就是他。
所以,今天看到他情绪不对,她很想安慰他一下,却不知怎么做,突然就冲他叫:“水旺。”
水旺大吃一惊:“你会说话了?”那样子好像是家里的梭子突然在叫他。
她又叫了声:“水旺。”
水旺确信她会说话了,一把将她抱在怀里,说:“老婆,你会说话了!你就好好跟我过吧,给我生个儿子,等阿火回来,让儿子叫他叔。”
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知道叫他水旺他很高兴,所以又看着他叫:“水旺。”
水旺哭笑不得,说:“好了,好了,知道你会叫了。现在你叫火旺。”
她也知道火旺是弟弟,所以跟着叫:“火旺。”
水旺就把她抱起来,走进西屋,放到床上,他趴到女人身上,一边亲吻一边流泪,嘴里说:阿火阿火,她会说话了。你要回来!女人就一会儿“水旺”一会儿“火旺”在叫,她像学说话的孩子,叫得很起劲。水旺第一次像对待一个女人、对待老婆一样,温柔地、深情地、饱满地在她身上实施自己的理想,他认真地对她说,你一定要给我生出个儿子来,等阿火回来有人叫他叔!这个,女人听不懂,但她知道水旺今天不一样,她喜欢水旺今天的样子。
女人还没有名字,水旺和弟弟曾在暗地里叫她“水仙”。这“水仙”可不是远近闻名的水仙花的水仙,而是相对于水妖而言。他们对这个像天上掉下来的女人,一直心存疑虑,宁可相信她是仙而不是妖。在他们想来,只要她愿意跟他们一起过,能给谢家生个一男半女的,不管是妖是仙都值了,就算哪天她突然走了,儿女也会留下的。
现在,女人会说话了,让他觉得她更像一个人了。他急着教她说话,他一遍一遍地指着她说:“水仙,水仙,你的名字叫水仙。”直到女人知道这是自己的名字,会心地笑了,甜甜地难为情地说“水仙”,他就抱着女人亲。
女人不会用农具,锄、钯、犁,水车、戽斗……村里的农活基本都是女人干的,男人以出海打鱼为主。女人们使起这些农具都得心应手,但水仙却不知道它们做什么用,她碰也不碰,让村里的女人很瞧不起。她也不太会做家务,除了煮饭、收拾屋子和织渔网,女人该会的缝补、编织、碾米、做糕、喂养、淘洗、梳头、绞脸等等她都不会。有一次海树婶把她抓去绞脸,说有男人了,就要像个女人样。正常是婚前绞脸的,绞脸婆要边绞边遣好话,唱《贵面歌》,诸如“入门有好吃,孝顺得人疼”“新婚瞑瞑困,明年出金孙”“夫妻吃百二,老人囝仔哦喽(夸奖)你”等等。绞脸婆应是父母、公婆、丈夫、子女俱全的“福气人”,海树婶是不够格的,但她好管闲事,又觉得女孩来路不明,水旺与她也不是明媒正娶,且都睡过了,自己愿意花工夫给她绞脸就是看得起她。内心里,她也希望通过给人绞脸,让自己成为一个有福气的人。反正那个女孩不懂,水旺也不计较。水仙被绞得哇哇叫,水旺在旁边看着乐,他高兴水仙被绞脸,绞过脸的女人才是正经妇道人家。
绞过了脸,海树婶又给她梳了个发髻,说是有男人了,不能再披头散发了。当海树婶把发髻编好,把自己的铜钗和缎花给她插上,拿来镜子让她看时,水仙惊奇地叫了一声:“婶!”乐得海树婶笑弯了腰,说:“夭寿耶,会叫了啊,以后婶给你梳头。”水仙是一头及腰的乌黑长发,风一吹,长发飘到别人脸上,特别是男人的脸上,会引来一阵莫名的骚动。女孩却浑然不觉,她有时还咬自己的头发玩。而渔村的女人,一旦出嫁,就得梳出一个成年女子的发髻,向人宣示自己的身份。发髻上有钱的插上金钗、玉簪、银针、缎花,没钱的代以铜制品或铝制品,最不济的也用竹签挑几朵茉莉或含笑插在头上。女孩平时却是摘了爬地龙编个花环戴在头上,让长发依然随风飘。现在被海树婶梳了发髻,她像是被念了紧箍咒,整天甩着头,一躲开海树婶,就把发髻扒下,让长发飘下来。水旺暗暗发笑,到了晚上,他就帮女孩把发髻打开,他喜欢看她长发绕胸、覆脐,小小的乳房在发丝间若隐若现,激起他寻觅和捕捉的快感。
但女孩很会使渔具,水旺不让她出门,她就没有用武之地,有时她会自己在家里玩渔具、织渔网,渔叉、鱼枪、渔网、鱼篓、钓竿、船桨像玩兵器一样,使得眼花缭乱,还踩着节拍像跳舞一样唱出各种号子和吟哦。水旺看得心惊,疑为海神。水旺想,等她定心下来了,就带她一起下海。
因为弟弟不在,水旺不放心女人一个人在家,自从有了女人以后,他就没再跟渔船出海了,被渔民们取笑为“中查某癀”。查某是女人,“中查某癀”相当于中了女人的毒,离不开女人,是一种舒服病。大家都是善意地取笑,希望他过足了瘾就回到船上来。青壮男人不出海,除了矮脚那样的懒汉,是会被当软蛋的。
水旺第一次带女人去讨小海是个5月的早晨。村子里房前屋后被村民当篱笆用的各种仙人掌、龙舌兰、刺蒺藜、三角梅、夹竹桃,开满了红色、白色、黄色、紫色的小花,沙滩上、岩壁上,相思树和木棉花也竞相争艳,把个村子和海滩点缀得姹紫嫣红。水旺心情大好,他暂时忘记了对火旺安危的担忧,决定带着女人去讨小海。
他拿着两根船桨,再指指海的方向,比划着对她说:“去讨海。”女人一下子就明白了,露出灿烂的笑脸,赶紧要抢过水旺的船桨。水旺不让她拿东西,只叫她穿好衣服出门,他觉得这应当像过节一样隆重。每次渔船要出海,大家都要拜天拜地拜妈祖娘娘,拜关帝拜祖先,祈求神灵保佑大家出海平安、鱼虾满仓。虽然这是讨小海,但是女人来家里后的第一次下海,他觉得也要认真对待。他点了炷香,让女人对着祖先的神位拜拜,自己也拜拜。还让女人穿上海树婶帮她做的花衣衫、黑布裤,头戴一顶尖斗笠,腰挎一个小鱼篓。水旺要让她穿上草鞋,她不肯穿,就小跑着跟在水旺身后两步远的地方。水旺则只用一条黑布巾裹住腰臀,赤裸上身,光着脚,扛着一卷渔网和两根船桨,甩开大步走在前面。
他们这样一前一后走过,引来村里的女人指指点点。她们几乎没有跟自己的男人这样双双在村子里走动,更不要说一起出海了。在闽南,男人们在家里跟女人怎么折腾都可以,但到外面,在别人面前,就要做出一副不近女色的样子,似乎这样才是个大男人。水旺却这样带着女人,让她们心里五味杂陈,就叽叽喳喳叫:“水旺啊,夭寿耶,出海也带查某!”因为渔村的女人是不许上渔船的,会坏了渔船的阳气,在险恶的海上凶多吉少。海边人重男轻女,素有“公婆讨海,鱼虾不来”“女人上船,男人艰难”之说。但那是指出海的大船,讨小海的小舢板却是女人们从小必学的工具,出嫁前帮父母,出嫁后帮夫家,都是谋生的重要手段。即使有的夫妻要一起讨小海,也是分开走的,没有这样双双在村里招摇。男人和女人都要顾忌到家里的长辈,长辈们是看不得年轻男女这样像鲎一样黏在一起的。水旺家里没有人管,他无所顾忌,所以他们的样子让女人们看得眼热。女人们越是这样说,水旺越对身边的女人喜爱有加,想到可以带着自己的女人出海,他甩起胳膊就更加有劲,仰面的海风都被他劈成碎片。
他们划着小舢板到离村五里远的塔屿附近,那里的水下有一片礁石群,礁石上结满了海蚬。这个季节是海蚬最肥的时候,潜到海里,可以剥得满满的蚬,自己吃可以,拿到集市上去换点米面可以,喂鸭喂鸡可以,当然还得送一大筐给海树婶。水仙的到来,海树婶没少操心,虽然她说话毒,但心是好的,反正她说的话水仙也听不懂。想到这里,水旺看着与自己对面而坐两只赤脚搭在自己脚背上的女人,忍不住又笑起来。要不是要划船采蚬,他真想再抱住女人干一场。女人不知他在笑什么,也跟着傻笑,让水旺更是心花怒放。
到了那片海域,水旺用两个石锁把船稳住,让女人在船上等。他解开布巾,光着身子,背上一个大鱼篓,把一根铁铲放进篓里,然后指指海底,拍拍鱼篓,女人表示明白后,他就扎了下去。
这天风平浪静,海水清澈见底,水旺下潜到八九米深处,就见礁石群像树林一样布满海底,黑褐色的礁石上长满了海蚬,还点缀着海蛎、海佛手、小鲍鱼等贝壳类,海蚬们好像在进行什么作业,都打开门扇,吐出浅黄色的柔软舌体,舌体在水流中轻轻摇摆。其实那是它们的口腔,也是它们的胃肠,像漏斗一样,水从它们的嘴里和胃肠流过,水中的小生物就被它们吃掉了。它们吃得如痴如醉,水旺的到来也没有引起它们的警觉。当水旺用铲子开始铲的时候,它们才急忙闭嘴关门,但毕竟把自己固定在礁石上,还是被水旺不客气地铲进了鱼篓。
水旺铲满了一篓,浮出水面,把鱼篓递给女人,她早准备好,一手接过鱼篓一手递给水旺水葫芦,她把蚬倒进箩筐里时,水旺也喝了几口水。又一手交篓一手交葫芦,不用说话,两人配合默契。水旺心里很舒畅,女人这般灵巧能干,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想到以后女人就这样跟自己一起讨海,就觉得海水都是甜的。
这样采了几趟,一个箩筐很快就装满了,水旺在礁石丛中也越潜越远,进入像迷宫一样的巷道。他每次浮出水面,都看到女人趴在船沿紧盯着海底,看到他的身影才露出笑容。水旺喜欢她这样等自己,他在海底给她找了各种小玩意儿,有时是一只大旺螺,有时是一只海星、海葵,还摘到了一丛海石花,衔在嘴里带上来。女人闲着没事,她解开了让她不舒服的发髻,让长发在风中飘飞;手里拿着一根杆网等着,看到从船边经过的鱼虾就顺手一捞,让她捞到了三只螃蟹和一条带鱼,螃蟹关在竹筐里,带鱼养在船舱里,小虾在手心里拍红,就剥壳放进嘴里吃了。
水旺在礁石丛中铲满最后一篓蚬时,感到气快用完了,急忙往回走,可一急,却找不到原来的路。他知道自己已经潜得很远了,如果不尽快找到来路,他就会溺死在海底。这时,他才感到自己太得意了,玩得太开心了,忘了海里的危险。想到自己可能会死,他突然非常地心疼女人,女人在这里无亲无故,自己死了她怎么办?这时他放心不下的是女人而不是自己的生死。无论如何得浮上去,不能丢下女人不管!这么一想,脑子灵光一闪:自己是一路铲着蚬进来的,那么铲过蚬的礁石就是来路!他摸着礁石往回游,可已经快没气,身上的鱼篓也重得像铅一样拖着他往水底沉,他感到自己快不行了,就拿掉鱼篓,心里说:“水仙啊,不是我不管你,我没办法了!”然后他再奋力向前冲去。
他已眼冒金星,头脑发胀,开始看不清东西了。就在他感到绝望的时候,眼前一亮,一个白晃晃的身影从礁石丛中直射过来,准确地抱住他,嘴对着嘴,往他口里吹气。是水仙!他摸到了女人单薄柔滑的身体。有了这一口气,水旺就活过来了,他担心女人把气吹给他以后,自己也不够用,急着要往上浮。但水仙居然还不甘心地捡起鱼篓,背到身上,再拉住水旺往前游。他紧跟着女人,发现她正是摸着铲过蚬的礁石游的。聪明的女人!她一定是看到水旺没上来,知道他有危险才下去的,而且知道顺着铲过蚬的路径找他,在茫茫的海底,她还能找到他!水旺心里又高兴又感动。
当女人把他从海里托出水面,他“哗”地一下张嘴吸气时,仿佛自己是女人生的,是女人给了他第二次生命。出了水面,水旺大口大口呼吸,仰面躺在海上,人像溶化了一样,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但头顶上的蓝天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他看到不远处塔屿上的石塔,再一次确认自己是活的。差一点,他就再也看不到石塔,再也看不到家乡,再也看不到女人了!这时,他心中蹦出一个念头:今生今世,永不离开女人!他这样想的时候,天际线就在他目光所及之处,这个念头与天际线像画面印在他的脑子里。许多年以后,不管他走到哪里,只要看到天际线,他就会想到此时的心情。
女人看到他没事了,就若无其事游向小舢板,把蚬倒进箩筐里,鱼篓丢在船上,自己再游向水旺。女人全身精光,她的衣裤脱在船上,她游起来像海豚,双臂并在身侧,两脚并拢,靠脚掌摆动,人就往前直冲,长发漂在脑后。她在水里的潜游时间很长,等到要换气时,才像海豚一样跃出水面,然后再扎入水里,只这样两次就到了水旺身边。水旺抱住女人,像抱一条美人鱼,两个光滑的身子在水里缭绕,他们不约而同地做了想做的事,女人在水里似乎比在床上还灵活自在。
回家以后,水旺放下东西就拉着女人到祖先的牌位前,他跪下对祖先说:“祖公啊,今天这个水仙救了我一命,没她我就死了,我要记住她、报答她,请祖公作证。我要是对不起她,就让我死在海里,被鱼虾吃光!”女人听不懂,祖先是不是听到了,他不知道,但对水旺来讲,这些话是必须说出来的,给自己听,说给祖先听,他这辈子不能辜负了这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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