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拿他没办法,只好一边在他的肚子上勒紧麻绳,一边四处求人领养。但四里八乡,人家已听说他的饭量和蛮劲,谁也不敢要。那时恰逢郑成功在铜山岛屯兵、筹饷、造船、操练水师,父亲就把他领到郑成功的部将黄廷帐前,请求收留。8岁的木鱼已有半人高,却挂着两条青虫样的浓鼻涕,在嘴唇上蠕动,让人看着恶心。黄廷说这是军营,不是收留弃儿的地方。木鱼听不懂此话何意,看父亲的脸色知道是遭人嫌弃的。父亲说要送他到一个有饭吃的地方,莫不是吃不成饭了?他一气之下,把帐前的旗杆连根拔起,顺手折断,众人大惊失色,疑为异类。黄廷让他与三名军士顶棍,把折断的旗杆当棍顶,带刺的断端让木鱼拿着。木鱼手若铁掌,拍扁棍刺就顶。结果三名军士全败下阵来,若不是旁人及时求助,旗杆都能把他们砸瘫。这样,黄廷就把木鱼收到伙房,一面保证他的饭量,一面负责劈柴担米等力气活,得空参加水师操练,等稍长后再作安排。木鱼在伙房里吃饱了肚子也治好了流涕症,伙房的油烟让他的坏鼻不治而愈。
那时是郑成功事业最为鼎盛的时期,他以福建广东沿海诸岛为据点,招兵买马、造船筑寨,以垄断和发展海上贸易获取经济实力,实施反清复明的伟业。
自从15、16世纪航海技术大发展、世界地理大发现以来,海上贸易已成为东西方列强掳夺财富的主要手段,台湾海峡作为进入中国大陆的重要航道,成了众所周知的黄金水域,各色船只出没其间。1544年,葡萄牙商人航行至台湾海峡,发现了美丽岛屿台湾,从此台湾岛成为葡萄牙人、日本人、西班牙人、荷兰人等竞相争夺之地。而当时的明朝统治者内忧外患,无暇顾及这一偏隅孤悬之地。经过几次交战和谈判,明朝统治者在确保澎湖安全后,台湾岛落入荷兰人手中。
但是,自古以来,福建沿海居民早已在台湾、澎湖定居,《台湾通史》载:“澎湖地近福建,海道所经,朝发夕至,漳泉沿海之黎民早已来往,耕渔并耦。”到了明代末年,台湾成了海盗和倭寇的藏身和休整之地。其中就有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
说起这对父子,在闽台一带民间无人不知,铜山岛许多人的命运也与这对父子有关,包括水旺的先祖大脚木鱼。因为铜山岛位于台湾海峡西岸的中继线上,与澎湖列岛仅距98海里,与台湾高雄距离170海里。在航海靠木船风帆的年代,要从大陆到台湾,并不是能一帆风顺的,常常会被穿梭海峡的季风吹散打翻。这几个岛就好比海上的脚踏石,可以一路停靠过去,避免长途航行的危险。而铜山岛是福建省的第二大岛,面积近200平方公里,与陆地最近距离只有五六百米,周围还簇拥着40多个大小岛屿。岛上有山有淡水,有树木,有土地,可攻可守可退,是兵家必争之地。早在明初,明太祖于洪武二十年(1387年)即命江夏侯周德兴建铜山城,设铜山守御千户所,防御倭寇骚扰。明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戚继光两次率师在铜山水寨大山屯驻,抗击倭寇。
郑芝龙作为海盗游弋于台湾海峡时,也把铜山作为据点,在铜山驻兵,曾打退欲从台湾进犯大陆的荷兰侵略者,并到漳、泉等地招募移民到台湾拓荒开垦。而郑成功收复台湾,从金门料锣湾出发后,亦借道铜山,铜山有500多青壮随军征台,其中就有在黄廷军中长大的水旺先祖大脚木鱼,他在郑军攻打赤嵌城堡时立下汗马功劳。而至施琅收复台湾时,三次出兵都从铜山启航。那时东山还不叫东山,东山是明初以前的名字,《铜山所志》载:“铜山者,明防倭之水寨也,环海为区,屹立于五都之东,始称东山。”至江夏侯周德兴修建铜山城时,因地连五都之铜钵,故易名铜山。此名沿用500年,至民国五年(1916年)5月1日铜山建县时,因江苏省已有铜山县,才复用古名为东山县。
话说郑家父子。泉州南安人郑芝龙,18岁时东渡日本,以贩履为生,娶日本平户女子田川氏为妻。翌年,生郑成功,初名森,号大木。当时日本德川幕府文恬武嬉,郑芝龙与同居日本的漳州龙海人颜思齐等28人结为兄弟,共举颜思齐为盟主,密谋起事,推翻德川幕府的统治,取而代之。因机密泄露,遭到追捕,颜郑等人逃亡海上,漂泊至台湾,遂筑寨定居,一面从事耕田渔猎生产,一面劫掠往来商船,并进行海上贸易,获取财富。天启五年(1625年),颜思齐病逝,众推郑芝龙为盟主。郑芝龙的海上势力日益壮大,先后攻下福建的厦门、海澄、漳浦、铜山等地,明廷无奈,只得招抚。
郑芝龙在亦官亦商亦盗之间驰骋于台海。希望霸业有继的他送儿子郑成功到南京入太学,师从名儒钱谦益,儒家文化深深地影响了郑成功。新登基的南明隆武帝朱聿键喜爱郑成功的明亮、大气,赐予国姓“朱”。这样“忠君报国”的意识便在他头脑中扎下了根。郑芝龙在无意间,培养了一个思想与人格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人。但好景不长,清军很快南下,擒杀隆武帝于汀州,攻陷郑芝龙故乡泉州,郑成功之母罹难。而曾扶立隆武帝的郑芝龙,在故乡被侵、妻子罹难的情况下,却不抵抗,率军节节败退,最后竟接受清廷招降,在顺治三年(1646年)摇身一变成为清臣,带着家小赴京当官去了。这位唯利是图、见风使舵、丧失大义节操的江湖枭雄,终于在郑成功收复台湾后(1662年元月)被清廷满门抄斩于菜市口,自己把自己玩完了。
而郑成功苦劝父亲拒降不成,愤于母丧父降,国破家灭,在父亲降清后第二年,年仅23岁的他举起了抗清大旗。一时郑芝龙旧部、隆武朝的文臣武将、闽粤沿海的零散抗清武装纷纷投其麾下。郑成功以金门、厦门等沿海岛屿为根据地,准备北伐报国恨家仇。他给厦门起了个名字“思明”,表达他反清复明的决心。
郑成功曾先后三次北伐,第三次北伐一路过舟山、攻崇明、溯长江而上,占瓜州、夺镇江,直捣南京城。但毕竟实力不如清军,加上指挥失误,郑军兵败于南京城下,被迫退回金、厦。而此时已在汉人地区站稳脚跟的清军却开始对他的大兵围剿,郑成功被迫困守孤岛,处境十分艰难。金、厦已是东南边陲,身后是茫茫大海,退无可退。于是,郑成功把目光南移,投向于他父亲起家发迹、现在被荷兰人占领、清廷还不懂得要害的海岛——台湾。
经过紧锣密鼓的准备,1661年农历3月23日,郑成功率400艨艟、2.5万将士,从金门料罗湾起锚,向台湾进发。这就是中国人为之骄傲的郑成功收复台湾的壮举,也是水旺家跟着出了一位好汉的光荣史。
有趣的是,铜山人除了对红毛、倭寇同仇敌忾外,其他不管是抗倭名将戚继光、海盗郑芝龙、收复台湾的民族英雄郑成功、盘踞台湾与清朝分庭抗礼的郑成功之子郑经,还是攻打郑氏家族统一台湾的清朝大将泉州人施琅,或是后来治理台湾有功的漳浦人蓝鼎元,只要是中国人,不管谁打谁,谁治理台湾,他们都积极参与,热情支持,筹钱、筹粮、供水、出船,青壮男儿从军征战,老百姓追随到台湾定居,台湾一直就是东山人海那边的梦想。
每当风平浪静的季节,在清澈的台湾海峡深处,渔民们可以看到一条连接东山到澎湖群岛的“海上路桥”,离海面仅40米左右。路桥上遗留着大量陆地动物化石,证明在远古的时代,这座路桥是一条陆路,古人类和古动物在这里迁徙走动。而有史书记载,从隋代起,漳州与澎湖就舟楫相通,至北宋中叶,有大量漳州沿海渔民迁居澎湖群岛,再从澎湖到台湾。从澎湖到台湾本岛的嘉义,最近处不超过3海里,漳州沿海渔民自古就有到台湾开基创业的传统。而在那样蛮荒的年代,开基创业,都要武力相加,各个族群之间都要靠火拼抢地盘和自我保护,当兵打仗就成了家常便饭。
所以,火旺的梦想不是没有根据的,在东山岛,这样的梦想如基因一样遗传在每个男人的身上,你如果在他们脸上看到某种飘忽悠远的、什么都不怕的神态,那就是这种渴望冒险成功的精神。近300年来,针对着台湾岛的打打杀杀没有消停过,整个东山岛几乎就是漂浮在这个梦想的海洋里。每当初一、十五碰上有天文大潮的日子,海水像席子一样被海龙王卷到大洋深处时,神秘的海底世界一览无遗,隐藏在海水下面的历史画卷就呈现在东山岛的七个海湾里,在细如白面的沙滩上见证了当年的一切,告诉人们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有时一整只结满海蛎的古战船的龙骨横卧在沙水里,船上还有各类长脚的水族在奔来跑去,应付这突然出现的局面;有时是铁锈和海藻长在一起的刀枪炮弹盔甲,有时是装在铁箱里的金砖银锭珠宝,有时是藏着小鱼小蟹的陶瓷器皿犀牛角象牙……这些半埋在沙水里的遗物,让东山人想起先人的胆气和勇猛、多彩的生活,身上那种英雄梦的基因又噼啪作响。除此之外,潮尽的海底,还有传说中的老人喝了会益寿延年、姑娘喝了会美艳如花、小伙子喝了会英勇无敌的淡水甜井,会出现在某个露面的礁石旁;而难得一遇的深水鲍鱼,则粘在礁石上逃无可逃。有时,传说中的英雄豪杰会在某个月朗风清的夜晚出现在海滩上谈笑风生;有时海面上会传来战鼓隆隆、杀声震天……
在平海村的天后宫里,至今还悬挂着一块康熙皇帝的御赐木匾,上面写着施琅的奏本,礼部郎中雅虎致祭的祭文。说的是,施琅将军率舟集结铜山,准备从平海澳出征放洋。天妃庙左边一井,平时雨顺,水已不能资百口。此时4万余大军饮水就成问题,遣人淘竣,井泉忽大涌,足供4万余众。同时庙中神像衣袍透湿,始知天妃助战使然,民众更趋之若鹜。由于天后宫的妈祖在施琅统一台湾征战中“显圣助战”,康熙帝于二十三年(1684年)敕封妈祖为“护国庇民妙灵照应仁慈天后”,还敕赐每年在铜山平海天后宫妈祖诞辰日(农历三月二十三日)演十台戏,普天同庆。至今水井仍在,甘泉依旧。
东山人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渔樵耕读,安身立命,对岛外的世事知之甚少。他们甚至不知道这次派丁是去跟谁打仗,到哪里打,只是叫走就走,走到哪儿算哪儿。
这次东陵村派了6个丁,除了火旺是自愿,还有一个光棍汉矮脚也是自愿。矮脚是个浪荡子,平时好吃懒做,不务正业,不知什么时候起,出丁成了他的营生。四乡八邻,轮到该出丁又不愿意出的人家,跟他谈妥价钱,20块、30块大洋,他就替人家去当兵。每年派丁他都去,拿了人家给的买命钱和保长发的饷银混日子。大洋装在一个布袋里,甩得叮当响,高高兴兴地像是做了好买卖。村里人说“亏本生意没人做,杀头生意有人做”,说矮脚爱钱不惜性命。可他就有本事去不了多久就能溜回来,不缺胳膊不断腿,身上的大洋依然叮当响,装了一肚子外面的奇闻怪事,还学会了骑脚踏车。
有一次岛上来了马戏团,他借了人家的脚踏车骑一圈,惊得村人纷纷劝他加入马戏团,不要再干替丁的营生了。说他的短脚跟马戏团的小矮人也差不多,人家一定会要的。矮脚一脸鄙夷,说马戏团没出息,是逗人乐的,他是自己乐。等哪次让他当上有油水的兵,就赚一辆脚踏车回来。他在村里整日睡觉喝酒找女人,女人要走十里路到大浦镇上去,那里才有花钱可以买到的女人。他也不正经娶个女人过日子,说那样没花样,不够劲。他吃饱喝足睡够了,往村头的老榕树下一坐,摆开吹牛的架势,就会有村里的闲人和小孩围着他转,听得如痴如醉,小孩子争着给他点烟捶背,巴望着长大后让他带出去开眼界。矮脚俨然成了村里人物。按他的想法,一年派两次丁才好呢,他的日子就会过得更好。村里人就骂他,说他命该“孤穴”,就是无妻无子,孤苦伶仃。他却觉得自己一个人过得像神仙。为了这个,水旺曾送他一瓶“丹凤高粱”,求他多关照火旺,如果他能逃回来,把火旺也带回来。矮脚不客气地把“丹凤高粱”当场打开,一口就喝掉了半瓶,却翻着白眼说:“当兵就要不怕死,不怕死才能活。这要看各自的命,别人帮不得。”说完这些话,他把剩下的酒也喝光了。水旺气得拉了火旺就走,但还是告诉弟弟,别信他的,要多个心眼,跟紧矮脚,学着点儿。火旺只是觉得好笑,他说早知道这样,那瓶酒还不如留着自己喝。但因为有矮脚的榜样,他们都没把当兵的危险太当真。
临行前,水旺到八尺门码头上送弟弟。那是个无风的日子,海面像镜子一样把灼灼日光反射上来,照得人睁不开眼。天气燠热难耐,送行的和出行的人都满头大汗。
火旺穿着一套过节时才穿的宽脚裤和对襟无袖衫,看起来像要去走亲戚。水旺给他买了一双黑布鞋,但火旺不习惯穿鞋,他把鞋装在小包袱里,仍打着赤脚。水旺给他整的小包袱里,还有几件换洗衣衫,一大包用芭蕉叶包起来的巴浪鱼干,结果整个包袱和火旺身上都是鱼腥味。起先火旺不肯带鱼干,怕带这种东西被人笑话。他没出过远门,没离开过家,不知怎么跟陌生人打交道,总怕人家看不起。水旺说,北方人没吃过巴浪鱼干,谁笑,你就给他一条尝尝,他吃了就不笑了。在他们眼里,不会说闽南话和广东话的人,都叫北方人。水旺觉得弟弟瘦弱,出门要是没东西吃,饿了就没力气逃命,巴浪鱼干会助他一臂之力。除了吃的,他还给弟弟一点零花钱,出门在外,救急还是要靠钱。临上船时,水旺把祖传的金海柳塞到火旺手里,交代:“收好,祖公会保佑你的!”火旺不肯收,说传家宝要留在家里,带在自己身上容易丢。他说:“我是去打仗,命都难保,别丢了性命,把传家宝也丢了。”水旺说:“你带着,命就能保住,一定要带着!”推辞不过,火旺把金海柳捂在胸口上,安慰哥哥道:“我没事的,咱家有阿兄就好了。”他装作很大人的样子,诡秘地笑着说:“兄使劲点哦,早生贵子,我回来好当叔。”说得水旺都笑了,他也是为了吉利,说:“你一定要回来,我保证有囝叫你叔。”
船就要开了,带兵的吆喝着把壮丁们往船上赶,火旺上船后突然扯了包袱里的芭蕉叶,包着金海柳使劲扔到岸上水旺身边,大声喊:“兄替我孝敬祖宗了!”芭蕉叶像蝴蝶一样飞起来落到地上,金海柳在芭蕉叶的保护下安然无恙。水旺一边急急扑向前,用脚挡住往海边滚的金海柳,一边大声喊:“你要回来的!你一定要回来的!”他挥着手里的金海柳,“祖宗会保佑你的!”有他们这么一幕,送行的人才想到此去也许永别,一时间,船上、岸上的人都不再言语,只有水旺的声音在空中回荡。
船慢慢离开,人们盯着亲人的目光像牛皮筋一样被拉长、扯断,亲人的身影已看不清了,岸上的人仍依依不舍地望着越来越远的船。前面就是虎头礁,那里水深流急,船拐个弯就不见了。大家正欲离去,却听到船上传来一片惊叫声和“哒哒哒”的枪声,有人跳海了,国民党兵在往水里打枪。不知什么人想逃,岸上的人不约而同地找到小船往海里划。水旺捏紧金海柳,心里说,不会是阿火,阿火不敢跑的。他发现自己的手在抖,脚发软。等他们的小舢板划到出事地点时,大船已不见踪影,海面没留下痕迹,只有鱼儿在水里欢腾。大家对着沉默的海水,不知跳的是谁,是死是活。
水旺这时才确信,也许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弟弟了,想到像刚才那样的枪子儿随时可能钻进弟弟的身体里,他就感到自己的心发虚,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弟弟是替自己去送死的,他痛恨自己贪恋女人,没有坚决把弟弟换回来。那一刻,他觉得该死的是自己,他大叫一声,一头扎进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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