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闾文集:域外文缘-缅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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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蒲甘晚照

    一

    像大红灯笼一般,夕阳挂在淡淡的远山上。气温仍然很高,伊洛瓦底江懒洋洋地南流着。江面上游动着两只柳叶样的渔舟,微波荡漾中,看去颇像一幅风景画,淡泊中透出一种雅致。

    江的这面绵延着一眼望不到边的平畴旷野,高大的树木也有,不过很少,多的是间杂着几米高的仙人掌的灌木丛,弥漫于整个视野的荒榛野莽。大地干旱得很厉害,热气蒸腾下,枯黄的枝叶罩着起伏的沙浪,呈现出一片凋敝、荒凉景象。

    没有风,树梢纹丝不动,一些毛色灰黄的禽鸟在枝间不停地鸣啭,整个旷野却益发显得宁静而空寂。

    最饶诗意的是夕晖映照下仪态万千的佛塔。朱红色的,银白色的,金光熠熠的,一座座,一簇簇,一片片,有的高耸于闹市区,有的突兀在郊原、丘陵上,有的排列在江岸边,像国际象棋棋子那样,看是无序却又似有序地展布着。它们傲立于苍穹之下已经千余年、几百年了,历尽了沧桑,饱经了风雨。

    想来建塔当日,本是绵延多年陆陆续续落成,并非整个计划停当之后才一一动工的;可是,今天看去,却是错落有致,疏而不散,密而不乱,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十分匀称、和谐。而且,外形变化多端,或像宫殿,或似城堡,或如石窟,圆形、方形、扁形、条形……应有尽有,绝无雷同之感。

    沿着坍塌的墙垣,一步步向上攀升,登上了高达六十多米的他冰轮塔的塔基平台,像观赏沙盘模型似的,整个蒲甘的塔林一览无余,目力所及,尽是形制各异的塔顶,有如万笋穿天,蓄势竞上。一种置身三千大千世界中的感觉兜头涌来,顷刻间心境为之宁帖,灵魂也仿佛得到了净化,进而引发想象于无穷。

    夕阳一抹,为直戳苍穹的塔尖涂上了一层金色,塔影幢幢,下面却是一片尘灰般的暗淡,增添了几分神秘,几许迷离。郊原上游人稀少,偶尔有两两三三碧眼白肤高鼻梁的男女青年,骑着自行车在林丛小道上穿行,或者披开榛莽,在佛塔间戏耍、拍照。

    这里便是缅甸历史名城、佛教圣地蒲甘。

    它的整个基调都是朦朦胧胧,迷迷茫茫,昏昏沉沉,给人的感觉不是蓬蓬勃勃地焕发着生命的活力,而是一种疏离、渺远、空蒙的宗教氛围。如果按照人生境界与宗教境界的分法,那么,这里确是远离了功利圈、伦理圈,而属于形而上的宗教境界或者审美境界了。它已经超越于感性存在,而由理性存在升华到灵性存在。

    二

    蒲甘原是一片江边旷野,108年,在这里建立了一个古老的王国,名为“阿利摩陀那补罗”。到了11世纪,缅甸历史上第一个统一的封建王朝在此定都,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蒲甘王朝。

    作为都城,在长达二百四十三年间,它一直与蒲甘王朝相始终。当时,宫观楼阁恢宏壮丽,四周有护城河环绕着高大的宫墙,十二座城门通向四面八方,整天有庞大的车流和喧腾的马队进进出出。伊洛瓦底江的水旱码头,联结着全缅的各个重要城市,这里成了南北方的农业、手工业产品的集散地。街区内人烟辐辏,歌鼓喧阗,一片市井繁华景象。

    但是,当时的阿诺律陀皇帝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对于俗世间的事功,包括宫廷里的一切,并没有表现出更浓厚的兴趣,他所热衷的是超越于王权之上的另一种统治力量——对佛法的皈依。依照他的理解,宗教属于形上思维,它的认识方式与哲学的认识方式迥然不同,它不是借助于概念、判断与推理的抽象形式,而是通过图像之类的有形事物,也就是运用表象与象征的方式来加以展现。

    恰好,他在征服直通王国战役中,俘获了三百名博学多才的高僧和技艺精湛的工匠,因而,登极之后,即在都城大兴土木,修建佛塔、佛寺。他听信了僧侣们的奏言,决定到中国去迎请佛牙。于是,派出由大臣和高僧组成的迎请队伍,前往大理的南诏。

    可是,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迎请团只好临时改变主意,在南诏请回一尊翡翠雕成的如来佛塑像。这意外的收获,使皇帝兴奋异常,当即决定为这尊佛像专门修造一座佛塔。但在塔成之日,他并没有忘记佛牙之事,除了安置佛像,还在塔内特意记载了释迦牟尼四颗佛牙的所在。

    阿诺律陀死后,他的儿子江喜陀继位,造塔的热诚更是高于乃父。他觉得这座安放如来佛的佛塔不够气派,便在它的外面又罩上一座更高大更豪华的佛塔,并且在塔内塑造了四座金碧交辉的佛像。每座佛像都是高达数米,艺术水平极高。站在佛像下面仰望,一个个都是神情整肃,法相庄严;可是,退出十几步以后再看,却是面带微笑,分外慈祥。随着距离与视角的变换,佛祖神态各异,十分奇特。它使人悟解到距离同审美的关系;也联想到禅悟、禅机的妙谛:随着理解程度的变化,而自有其不同的收获,深者得其深,浅者得其浅。

    上有所好,下必有甚焉。帝王造塔,带动了整个宫廷、整个社会,所有的王公贵族以至豪门巨富,都竞相建造,一时蔚为风气。从上到下,都把建造佛塔作为行善积德、泽流广被的盛举。都城蒲甘不过五十二平方公里,可是,竟然建塔五千余座,有的资料记载为一万三千多座,从而获得了“万塔之城”和“佛都”的美称。

    但是,这既标志着蒲甘王朝的繁荣鼎盛,也是导致王朝覆灭的根本原因。庞大的工程、巨额的开支,使国家人力、财力、物力不堪重负,而无量的塔寺又占去了农民的耕地,造成流民载道,野有饿殍。整个国家完全丧失了发展的生机,从此一步步走上衰亡之路。

    三

    当然,对于后世来说,无疑留下了一笔宝贵的精神文化遗产和物质……财富。

    偶像崇拜是佛教的突出特征之一,因而它又有“像教”之称。伴随着塔、寺、像、塑的创制,形成了丰富、优美的佛教艺术。塔、寺是外在的,主体乃是那些以金银、青铜、翡翠、玛瑙、玉、石雕塑的佛像,或在壁上敷彩涂朱的各种佛传、佛本生、经变、说法故事的绘画。于今,壁画已所剩无几,但珍藏在塔、寺中和博物馆里的佛塑、佛像,不啻恒河沙数,没有人能够说得清实际数目。

    由于佛像的特殊性质,毁于人工的绝少。千年时光过去了,在蒲甘,至今仍然完好无损地保存着三千一百多尊,其中精品、极品,有二百八十七件。我在蒲甘佛教博物馆,看到一尊一千三百年前的玉佛,雕琢得至为精美,据说是这里最为古老的。

    那些林林总总的佛塑与雕刻,形象地反映出历史发展的进程,最早的佛陀多为高鼻深目,作肃穆、悲戚状,说明它们主要来自印度;而后逐渐演化为鼻头扁平,眼部开阔,丰腴饱满,端庄秀美,显然是受到本地俗世艺术以及中国佛塑的影响。

    当然,更准确的历史记录还是岩石碑刻。当时每建筑一座佛塔,都要以碑刻形式记载下它的成因与经过,保存到今天的尚有五百块左右,许多都是稀世之珍。我看到了一块方柱体的九百年前的古碑,四面分别刻有缅文、孟文、巴利文、骠文四种文字。骠国于638年灭亡于南诏,骠文早已成为死去的文字。而这座碑却为通过与缅文、孟文对照来识别骠文提供了有利的条件,因此,它的价值至为重大。

    还有一座年代更为久远的石碑,前面为骠文,后面是中文,只是中文已经漫漶不清,因而无法弄清它所记载的内容。

    博物馆里有一座特殊的青铜雕像,塑的不是佛祖,不是君王,也不是功勋卓著的将帅,而是一位青年女子。她是13世纪一位国王的爱女当彬公主。当时绝大多数佛典都是以巴利文书写,而这种文字很难掌握,因此,有“要学会巴利文,除非木杵开了花”的俗谚。为了便于佛典的传播,这位公主多方拜师求教,刻苦钻研,终于熟练地掌握了巴利文,而且精通了佛学经义。她不顾习俗、陈规的束缚,勇敢地公开设帐,教授和尚。皇帝特意为她塑像,以示嘉奖。

    1325年,蒲甘王朝侦察到元朝的铁骑将要进犯的信息,于是便派遣高僧信迪达·巴毛卡和尚率领使团前往游说。元朝政府提出要用巴利文交流,而蒲甘官员中却无人通晓,只好请来这位高僧。巴毛卡和尚不辱使命,通过合情入理地陈述利害、得失,成功地说服了元朝统治者,从而化干戈为玉帛。

    为了奖励他的功勋,皇帝颁发给他一笔为数可观的奖金。而他却用这笔钱修造了一座佛塔。博物馆中一座石碑详细记载了这段史实。

    四

    佛都蒲甘,像衔山的落日一样,终于散尽了余晖,归于静寂。而对于它的当代叙述,见诸文字的大都显得模糊、朦胧,难以探骊得珠,抉其真髓。作为整个缅甸历史文化的源头,人文传统的发轫之地,蒲甘自有其不可取代的位置;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在宗教、哲学、建筑、雕塑、历史、考古诸多方面的价值,会日益凸显出来,焕发出恒久的魅力。

    笔下匆匆,意犹未尽,以七首绝句足成之:

    荆榛丛莽叹凋残,美到荒疏欲画难。大野空蒙千座塔,夕阳影里认蒲甘。

    鸟啼花笑亦欣然,话到沧桑总不堪。目断浮屠荆棘里,茫茫坠绪绕蒲甘。

    古槐深处鸟关关,壁圮垣残剩水湾。一树幽花饶艳冶,故都光景忆蒲甘。

    煌煌帝业已尘烟,江水浮花去不还。凉月晓风棕树下,阑珊灯火映蒲甘。

    般般法相示真禅,万笋穿天锷未残。梵呗声中一回首,空桑三宿恋蒲甘①。

    人天殊听总根禅,妙悟由来不立言。万物皆因佛影现,寰球从此重蒲甘。

    更从何处觅真源,教化人文赖此传。纵历红羊千百劫②,无生无灭羡蒲甘。

    注释:

    ①佛经中有僧人“不三宿桑下”的说法,为的是在一棵桑树下住上三宿会产生眷恋。

    ②意指发生巨大灾祸。

    (2004年)

    忽闻佛地有仙山

    缅甸的蒲甘号称“万塔之城”。作为世界著名的佛都,它已经享誉千余年了,影响及于整个亚洲,四方朝拜者终年络绎不绝。出人意料的是,它身边的博巴山,竟然生面别开地展现一个神灵世界,成为一座名副其实的仙山。

    两地相距仅四十五公里,气候却天差地别。蒲甘三月,即使在清晨,也是骄阳似火,热浪蒸腾;而地处海拔八百米高程的博巴山,正午时分依然凉风习习,爽气宜人,置身其间,无异入清凉国。在这里,当地居民供奉着三十七路神仙,而且都聚居在一座神庙里。每座神灵都有两米左右高的塑像,并排而立,令人想起中国的“封神榜”和蓬莱过海的八仙。众仙服饰随性别、身份而异。除个别的黑面恶煞般的凶神而外,大多眉清目秀,神采飞扬。塑像前有一长条香案,摆着各种鲜花、供果。

    当地比较一致的说法,早在佛教传入之前,这些神仙就出现了,只不过当时并没有这么多,形象与身份也没有定型。显然带有民间宗教的性质,属于原始初民的一种信仰。关于这些神祇的文化生成,经考察发现,大部分都与尘世间的最高统治者的滥杀无辜有直接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说,它又是正义的象征,是民众愿望与理想的产物。

    有一则神话故事说,蒲甘王朝时期,博巴山盛产名贵的鲜花,管理花园的是一位聪明美丽的妙龄女子,名叫梅瓦娜。这一天她结识了京城里来的勇士骠大。这位勇士因为武艺超群,屡建功勋,深得国王的信任,于是,被安排每天到博巴山取花,然后飞马送进皇宫,供给皇帝与后妃观赏。英雄、美人一见钟情,由互相仰慕发展到痴情爱恋,结果生下了两个孩子。国王得知后,盛怒之下把勇士斩首了。女郎闻讯后,痛不欲生,跳进博巴山下深不见底的火山湖里殉情。从此,花树枝头总有两只同命鸟相向哀啼,昼夜不止。当地民众认定这是两位痴情男女的魂魄化成的精灵。出于同情与敬重,便把他们作为忠实于爱情的神仙供奉起来。

    庙里还供奉了两兄妹的神灵。传说当年山上住着兄妹二人,哥哥是一个铁匠,身怀绝技,力大无比,在国内多次比武中都夺得魁首,深受山民的爱戴。国王觉得他对于江山的巩固是一个致命的威胁,便想找个借口把他除掉。铁匠察觉到这个阴谋,就悄悄地找个地方藏匿起来。国王派人抓走了他的妹妹,让她交代哥哥的下落,答应只要他自动回来,就不再追究,兄妹二人可以继续过着平安日子。妹妹觉得这也很好,便把哥哥找了回来。谁知,这是国王的一个骗局,铁匠回来第二天,就被暗地里处死了。妹妹悔恨自己过于轻信,使哥哥上了当,也自刎而死。

    这次我们看到,他们四位都作为神祇被祀奉着,而且居于众神中间最显赫的位置。

    民众按照人世间的规矩,赋予这些神祇以人格化、人性化。这里有正神,包括那些忠于爱情、心灵美好、正直无私的英雄人物和有功于世的公伯王侯;也有兴风作浪的鬼魅式的邪神。祀奉前者是出于景仰、出于爱戴;而给予后者以香火,以礼遇,则是为了笼络与讨好,心存畏惧,不得不然。传说中还有这样的情况:有的穿戴着朝廷命官服饰的神仙,在为民众降祥赐福的同时,也常常接受一些请托,收受钱财与礼品的贿赂,在向天神汇报民间的是非时,有意隐瞒一些私情——这和中国的灶王爷在“小年”时被用糖瓜糊上嘴巴,只能“上天言好事”,大体上是相同的。

    这些神祇都是凡人死去之后才修成正果的。他们因为中断了生命的延续而获得了超自然的力量。凭借着那种超自然的力量,他们成为生者的崇拜对象,成为外在于生者又主宰着生者命运的神灵。神灵原是由人们造出来的,而一经造出来,又会反过来成为人们自身的范式与束缚。人们相信这些神祇的灵验,自觉自愿地接受他们的管束、监督与惩处。(在拉丁语中,宗教即意为“约束”。)一当认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违反了神祇的意旨,会从心灵深处产生一种负罪感。在博巴山当地的传说中,就有许多种民众自造的神祇转过来惩处民众悖俗违礼的事例。

    作为非官方、非主流、非正统的文化体系和意识形态,民间宗教更多地强调人间情怀,往往与传统的观念、官方的立场、主流的宗教意识形成微妙的冲突。如爱情与金钱,在原始的民间宗教中都是颇受推崇的。相对而言,民间宗教更加务实,更与世俗接近,也显得通情达理一些。

    至于同当地正宗、正统的宗教——佛教的关系,就更加微妙了。本来,作为宗教信仰,它同佛教一样,都是人类精神文化的一种形式,都是对超自然的崇拜,都和个人的信仰有直接关系,所反映的都是个人与一种比他巨大、比他神秘的对象的关系。但是,它们之间又有显著的差异,首先,它们的文化前提与文化背景截然不同。佛教重智慧,尚实证,以明心见性为教义之精髓;而这里的民间宗教或原始信仰,则普遍强调实用性,更多地体现人间的情怀、山民的愿望,更明确地讲求世道人心、伦理道德,说明它更加世俗化、平民化、功利化了。

    同佛祖相反,这里的神仙都有灵魂存在。当地传说,蒲甘王朝时,有一对战功卓著的兄弟,奉国王之命负责督建京城的宫殿。国王对于工程质量和进度要求十分苛刻,而他们尽管在战场上是叱咤风云的英豪,却于建筑、管理业务一窍不通,结果工程质量很差,两人均以渎职罪被处以死刑。他们倍感委屈,死后冤魂不散,日夜在宫廷里转游。一次,国王出游都城外的伊洛瓦底江,突然遭遇卷地狂风,波涛骤起,游船险些翻沉。经过巫师占卜,知道是两位将领的阴魂作祟。国王只好答应封神拜祭,把他们送到博巴山上供奉起来,风涛才逐渐平息。

    佛祖否认死了之后还有灵魂存在,否认人有永恒的自我;承认彼岸世界,承认转世。在佛陀看来,转世之后,就不再是原有的那个人、那个灵魂。好比两支蜡烛的薪火相传,一支把火焰传递给另一支,虽然后者因前者而存在,但它并非前者。

    作为历史文化的积淀,民间宗教有其深厚的根基和旺盛的适应能力,而且具有强大的包容性。对于域外传过来的佛教,它既不排斥,也不依附。这里靠近曾经辉煌数百年的佛教圣地蒲甘,居然保留着完整而鲜明的初民信仰的象征;后来佛教盛行于全国,成为缅甸的国教,它也仍能继续传承下去,而未受其同化;直到佛教式微之后,它仍然活跃在当地的民众中,享受着更为旺盛的香火。

    当然,由于二者长期地糅合在一起,也不可能一点不受影响。比如,拜神方式,在中土,或跪拜,或作揖,没有统一要求,尤其是无须赤脚;可是,在博巴山,由于受佛教的影响,进入诸神殿堂,也要像进入佛教寺院一样,必须赤足,而且也要伏地叩拜。也许这里面存在着攀比的成分——为什么见了佛祖要赤足、跪拜,而见了我这个大罗神仙(级别并不比他低呀),你竟然大模大样地穿鞋、作揖呢?

    (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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