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闾文集:域外文缘-泰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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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芭堤雅哀歌

    芭堤雅之夜是迷人的。

    街灯像珠宝璎珞,把整个城市点缀得堂皇富丽,异彩纷呈。时装店,酒吧间,首饰行,水果摊,各式各样的店铺,都是明光耀眼,映照着做生意的泰国人惯有的笑脸,连玻璃罩和壁龛内摆着的佛陀像,也嘻开笑口,似乎在帮助店主招徕顾客,兜揽生意。

    芭堤雅的繁华不过二十几年历史。70年代之前这里还是一个小渔村。由于它紧邻暹罗湾,海滩宽阔,沙明水净,空气清新,风景优美,颇受外国游客的青睐,特别是美国海军基地的水兵纷纷来此度假,激活了此间旅游服务业的发展。而号称世界一绝的“人妖”表演选中了芭堤雅,更使一些游客趋之若鹜。

    晚上,我们观看了蒂芬妮人妖歌舞团的表演。走进剧场,看到四壁和穹形棚顶上绘有西洋名画《酣睡的维纳斯》、《人间的爱与天上的爱》以及亚当、夏娃的故事。各种灯饰放射着柔和的彩光,全场形成一种宁静、和谐的气氛。

    突然,剧场的灯全部熄灭,台上台下鸦雀无声。俄顷,伴随着一阵激越、热烈的乐声急雨般地响起,白色大幕徐徐拉开,舞台正中,两道追光的聚合处,一个云鬓高绾、长裙拖地的女郎向观众致意,接着演出便开始了。人妖个个风姿绰约,个头高耸,体态婀娜,容颜秀丽。一般都是头顶尖塔式的金色花盔,上穿紧身罩夹,臂套玉镯、璎珞,下系前后双披罗裙,脚穿彩色舞鞋,显得端庄秀丽,风情万种,远胜于身材粗短、面色较深的泰妹。

    但了解底细的人知道,这些妙龄女郎其实都是男性演员装扮的。由于他们的父母受财利驱使,或因生活所迫,在他们幼小时即斥资为其做变性手术和整容,而后又不断注射雌性激素、女性荷尔蒙,使其逐渐具备女性的性征。这期间,还要模仿女性的仪态,培养女性的情感,完全像女性一样生活,总之,从外形到内心,从生理到心理,都要实现女性化。但只有一点仍然保持着男性性征,即喉头结,这是无法去掉的;再者,说话的声音与女性不同,显得有些沙哑、低沉。

    在一个半小时的综合性歌舞晚会上,演出有歌曲、舞蹈、滑稽表演、幽默小品和中国古典剧,内容多取材于本国和其他亚洲国家的神话传说、历史掌故、民间习俗。我们还听到了日本的《北国之春》、《拉网小调》,朝鲜的电影《卖花姑娘》插曲,中国的《血染的风采》、《四季歌》等歌曲的演唱,应该说都是一流的,但我不太欣赏。因为我知道这些都是配音,所有“歌女”的演唱都借助于名歌星的录音磁带,功夫在于口型对得天衣无缝,一点看不出破绽。人妖的舞蹈,妙曼多姿,也是高水平的。据说,舞蹈演员都是从上千名人妖中挑选出来的,而且经过十几年的严格训练。为了陪衬“少女”的妙丽韶秀,时有短小肥胖之老年人妖扮成丑角登台,引人发噱。

    节目中最能体现人妖特征的,是由一个演员表演的男女联唱。演员侧身向着观众,在舞台追光照射下,边走边唱。一副男人打扮,西服革履,大鬓角,留分头;瞬间,演员掉转了前进方向,面向观众的一侧呈现女性形象:秀发蓬松,乳峰高耸,红唇粉腮,旗袍、高跟鞋。就这样,时而半面是男,时而半面是女。随着形象的转换,歌声也各为男音、女音。弄得观众迷离惝恍,分不出是男是女、是人是妖,此乃人妖之典型表现也。

    演出结束后,观众尚未全部离席,人妖演员即已跑到剧场门前的喷泉广场,按照观众的要求一起照相。依演员条件,收费二十至一百泰铢不等,如观众有拥抱、接吻等特别动作,则加倍收取报偿。由于人妖为世界一种奇观,这种生意也异常兴隆。我则远远地避开,躲在灯火阑珊处,为水花四溅的喷泉广场和五彩缤纷的剧场外景摄取了两个镜头。

    此刻,我的心境是黯淡而凄苦的。我觉得,这些青年男子本来都是生理健全、身心健康的,只是为了给老板或自己敛财,不得不摧残身体,扭曲人性,成为不男不女、不人不鬼、不伦不类的中性人,丧失了应有的情感、生趣,葬送了幸福的家庭生活,作为一种有知觉的玩偶,供人玩乐,歌舞承欢,做尽种种妖姿媚态,其实统统为夺情之举。细心人也许能从其歌音舞态中察觉出难以言状的悲怆之情,且不知他们在清夜无眠之时会不会以眼泪洗面?

    就表演艺术而言,也没有可取之处。艺术贵天然,感情贵真实。哪怕面貌并不韶美,但只要“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亦多有可观。而人妖表演缺乏真情实感,没有真性灵、真情感,“假作真时真亦假”,矫情拟态,游戏人生,莫此为甚。

    作为畸形社会的畸形产物,人妖现象与娼妓、太监等一样,同是社会可悲的牺牲品。它之所以在芭堤雅得以繁兴发展,其来有自。这里过去驻扎着许多美军,欧洲人也把它看作理想的游乐场所。他们中有些人自小就染上了糜烂生活习气,过不惯清苦生活,在当地卖淫妇女不敷需要时,便与那些人妖周旋,虽然不得其真,亦可慰情聊胜于无。泰国人妖有东方人妖与西方人妖之分,据说,那些西方人妖,有许多就是西方人寻欢作乐时撒下的种子。那些酒色之徒离开芭堤雅后,可怜的泰女生下了不知其父的混血儿,长大后有一些便被迫沦为人妖,终生过着变态的生活。

    芭堤雅之夜是迷人的。碧蓝澄净的夜空里,繁星眨着清亮如水的眼睛,在注视着这个灯红酒绿、畸形繁荣的闹市。你已经失去了往昔的纯洁,芭堤雅!作为一名有良知的中国作家,我忍着心头的伤痛,在急管繁弦、笙歌彻夜的喧嚣中,为你奏上一曲凄婉的哀歌。

    (1991年)

    湄南河上

    汽车一辆接着一辆,焦急地、缓缓地向前爬行着。曼谷又塞车了。虽然已是岁尾年初,这里却依然燠热难当,车上的游人一个个热汗淋漓,逃炎无地。但当想到马上就要舍车登船畅游湄南河时,耐力和兴趣便增加了许多。

    湄南河源远流长,河面开阔,水深流急。它是泰国的母亲河,泰文“湄南”二字即是“河流之母”的意思。数千年来,它以丰美的乳汁哺育了海天佛国的世代人民,涵养了这块热土的经济、文化,不仅为沟通泰国南北的交通运输大动脉,也是驰名东南亚的独树一格、别具风姿的旅游……胜地。

    河面上,各式游船、大小货轮穿梭来往,呈现出一派百舸争流的繁盛景象。我们登上一艘大型的画舫式游艇,船舷很低,没有窗户遮蔽,风从四方吹来,感到十分凉爽。两岸,市廛街衢、繁花绿树悠悠闪过,一座座佛塔连同那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金顶和流光溢彩的琉璃瓦,在视觉中不断地映现、消失。船头不时溅起白色的浪花,打湿了游客的衣裳。船主却说:“不要紧的,这是吉祥的兆头。湄南河水是我们泰家的吉祥水、发财水。谁的身上打湿得最厉害,说明谁的福分最大。”逗得大家轰然腾笑起来。

    过了一阵,游船驶入湄南河的一条支流,河道渐渐变窄,两岸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世界,棕榈林、椰子树、美人蕉、槟榔树、芒果树,应有尽有。林木丛中,一座座颇具特色的房屋闪现出来。有一种建立在地势较高的台基上的木屋,一道道石砌台阶通向河内;还有一种房屋搭建在水面上,高高的圆木桩托着木板房高悬河上,当地人称为高脚屋;有一种吊脚楼,傍水建造,半水半陆,在河里立起木柱,以木柱与河岸坡地为支撑点,铺设一层棱木,再在棱木上筑阁建楼;还有一种水上人家,房屋就建筑在宽大的木筏上,随着潮水的涨落,房屋也时上时下,时起时伏,因有缆绳系岸,不愁被水漂走。当然,即使漂走也无妨,“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

    泰国人贫富悬殊,只要一看河畔的住房就可一目了然。有些木板楼雕梁画栋,气派豪华,与陆地上的洋楼相差无几;而一些低矮破旧的竹寮,则“悬鹑百结”,摇摇欲坠,无异于上古人的巢居。但无分贫富,各家都有等次不一的木船,都有停靠的码头,讲究一些的人家,码头上盖有木厦,以遮风蔽雨。一路上,常常看到有小船到各家停泊,这是僧侣们在驾着小船逐户化缘。

    忽然,船速减缓下来,原来到了著名的湄南河水上市场。这富有地方特色的水上胜景,乃是游览曼谷的人绝不能遗漏的一处景点。河上聚满了独木船、小舢板,多由妇女划行,船上装载着各种蔬菜、水果、鲜花,竹编、草编工艺品,木雕佛像、佛塔、大象,以及竹笠、雨披、服装、壶碗、家具等生活用品。一只舢板就是一个货摊,互相挤挤撞撞,排成一列水上的闹市街衢,叫卖声,议价声,笑骂声,响成一片。

    在这里,河道相当街市的马路,浮动的木筏、小船等于罗列市街的货摊,汽艇、游船代替了车辆,一座座泰式高架木桥无异于架设在公路上的立交桥。售货对象主要是外国人,据我观察成交的不多,也许是由于价格高昂,多数游客只是观光赏景而已。

    当下题诗四首,以志水上市场之盛。

    其一:

    水上墟场岸上楼,湄南风景画图幽。飞尘不见轮蹄杳,交易全凭百舸流。

    其二:

    木船如鲫趁墟忙,万果千花列货庄。佛塔巍巍临水立,钟声常伴市声扬。

    其三:

    生计终年一木舟,泰娘声哑蹙眉愁,无情碧眼黄须客,不买香柑只解游。

    其四:

    买得鲜花未惜钱,哀哀叫卖总堪怜。萍踪鸿爪休劳问,明日分飞怅远夭。

    (1991年)

    今古鳄鱼

    尽管身上穿着印有“鳄鱼”商标的名牌夹克,腰间扎着以鳄鱼皮制作的皮带,也感到舒适、美观、实用,但是,对于鳄鱼却从来没有好的印象。一是觉得它形体丑陋:全身覆盖着一层黑褐色的硬皮,嘴巴、尾巴长长的,四肢却十分短小,简直是一个水中怪物;二是它凶狠无比,森然可怖,吞噬人类和畜类是家常便饭;三是它虚伪可憎——这主要是西方古代传说起了作用:据说鳄鱼吞食生人或家畜时,总是一边吃着,一边还要洒落哀怜的眼泪,人们用它来比喻恶人的假慈悲。

    后来,读了英国作家詹姆士·马修·巴里的儿童剧《彼得·潘》,又觉得鳄鱼可怖、可憎之外,倒也十分有趣。

    彼得·潘是个永远不肯长大的男孩儿,他能够像精灵一样在天空飞翔。他把海盗巨头杰斯·福克的一只手臂剁下来喂了鳄鱼。从此,杰斯·福克怀恨在心,寻找机会报复。彼得·潘巧妙地利用了鳄鱼贪得无厌的本性:它吞吃了福克的手臂,尝到了滋味之后,就永远忘记不了,于是,始终尾随在福克身后,想把他整个吃掉。但是,福克也不是好对付的,他想办法让鳄鱼吞食掉一架闹钟,这样,闹钟便在鳄鱼肚子里滴滴答答响个不停,福克根据闹钟的音响,可以随时察知鳄鱼的行迹,从而有效地避开了丧失生命的危险。

    由于脑子里装了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故实,所以,当听说要去北榄府鳄鱼湖参观时,我的兴致还是蛮高的。

    北榄府紧临曼谷湾,是泰国的一处游览胜地。这里地处热带,又当湄南河的入海口,乃河海交汇之地,非常适合鳄鱼的生长;加之,丰富的渔业资源,为鳄鱼的大量养殖提供了充足的饲料,从而促进了“鳄鱼世界”的形成。名曰“鳄鱼湖动物园”,实际上是一处名噪全球的特大型鳄鱼养殖场。场内分池饲养了来自泰国、中国的二十多个品种、数万条的……鳄鱼。

    一条条整齐、干净的卵石路,把浩浩荡荡的观光人流分别引向几个木制的阁楼。游人可以顺着水上的曲曲折折的长廊式天桥,遍游全场的各个养鳄池。池塘都是用水泥砌就的,深浅不等,里面挤挤撞撞地布满了长达数米的鳄鱼。有的往复游动,把池水搅得波澜四起;有的静卧在池塘中间的水泥台上,沉酣嬉戏,沐浴着阳光;有的扬威振鬣,气宇森严;有的怡然自乐,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一根长长的黄褐色条石。天桥中部阁楼上,设置一座座商亭,陈设着各种鳄鱼皮制品,供游人选购。

    鳄鱼湖动物园创建于1966年,占地零点三二平方公里。上世纪50年代之初,创办人杨海泉看到市场上鳄鱼皮制品走俏,忽发奇想——通过大量养殖,解决皮货原料问题。于是,筑起了小池,试行鳄鱼留种、人工繁殖,当年就获得成功。这在世界上尚属首创。翌年,租赁十英亩土地,凿池蓄水,大量养殖,经过十五年的艰苦努力,终于实现了创建“鳄鱼世界”的宏愿。通过做鳄鱼皮生意,获取了巨额的利润,杨海泉也名闻寰宇,被拥戴为国际鳄鱼协会主席。

    面对这位祖籍广东潮州的养鳄大王所创下的煌煌盛绩,我不禁想起了一千一百多年前发生在潮州的有关鳄鱼的一桩遗闻。唐宪宗元和十四年,被称为“文起八代之衰”的古文大家韩愈,因为谏迎佛骨,触怒了最高统治者,“一朝封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云横秦岭,雪拥蓝关,由刑部侍郎的京官被贬到当时蛮荒未辟的潮州充任刺史。到任不久,通过访问民间疾苦,了解到“恶溪有鳄鱼,食民畜产且尽,民以是穷”。数日后,韩愈命令下属以一猪一羊投入江中,并写了一篇《祭鳄鱼文》——实际是“讨鳄鱼檄文”——来驱逐它们。

    祭文里告谕鳄鱼说:你们不肯在深潭里安居,而是盘踞在恶溪之中,凶狠地吃掉民众的家畜和各种野兽,来养肥自己,繁殖后代。假如你们也有灵性的话,就应该听从刺史的命令:三天之内,整个家族全部南徙于海,三天做不到,可以延缓到五天,五天不行,可以推迟到七天。若是七天还不迁走,说明你们是根本不想走了。那好,我就要挑选武艺高强的乡勇拿起强弓毒箭,来找你们算账,直到全部射杀为止。据说,当天晚上,“暴风雷电起溪中,数日,水尽涸”,鳄鱼全部远徙于海。自是,潮州再无此患。

    本来,溪水干涸,鳄鱼迁徙,乃是自然现象,原与祭文无关。但是,群众出于对关心民瘼的刺史的爱戴,作出此种附会,反映了韩愈的驱鳄举措大得人心,获得了民众由衷的赞誉,他们把“恶溪”改名为韩江,有一座山也被称为韩山。

    有趣的是,当年韩愈为了保护当地群众的利益,视鳄鱼为凶神恶煞,驱之唯恐不速,徙之唯恐不远;而今天,却由潮州人的一个后代耆英,在海外成功地大量繁育、养殖鳄鱼,化祸为福,趋利避害,变弃物为财富,获取了巨额经济效益。从驱鳄到养鳄,千年旧曲翻新调,真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鳄鱼养殖场内,有一处水泥砌就的大型圆池,里面游动着许多条性情温驯的大鳄鱼。圆池周围设置有供游客观看驯鳄表演的六级看台,上面罩上了遮避阳光的草苫。在热烈的掌声中,两位身着红衣的男青年出场,向观众行礼致意之后,即赤足涉水,用力牵拽鳄鱼尾部,拖其上岸;鳄鱼则执拗地掉头摆尾,拍击水面,发出了巨大声响。

    红衣青年将鳄鱼拖上岸边以后,竟出人意外地把脑袋伸进张作巨盆一般的鳄鱼嘴里,久久地停在里面,供游人们拍照留影。他们还把许多泰币扔进鳄鱼口中,然后探臂入内,一一拾取。尽管早已训练有素,表演有惊无险,但善良的观众仍然惴惴不安,目不忍睹。驯鳄青年还作了骑鳄游水的表演;最后,挺立在鳄鱼背上,扬鞭催打鳄鱼,让它做出种种引人发笑的动作。看来,这些叱咤江海的庞然大物,一经人工驯养,便失去其祖上的威风,成了被人百般耍弄的玩物。

    鳄鱼在其自身价值尚未被人发现、获得社会承认的时候,遭人厌弃,受到驱逐;为了延续生命,繁衍后代,它们不得不终朝每日搏击风浪,冒险犯难,去寻觅食物,维持生存。尽管时时处处面对着怒浪狂涛,但是,却可以自由自在地遨游江海,终其天年。

    而今,安然酣卧在养殖园中,外无风涛之险,内无冻馁之虞,不可谓不是一种享受;然而,这种宁静舒适的境遇的取得,却是以失去自由、摧残个性、最后统遭宰杀为其沉重代价的。

    鳄鱼的这种悲喜剧,同中国古代思想家庄子所说的“山木自寇,膏火自煎。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和“不材之木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出于同一机杼。归来感慨重重,诗以记之:

    佳木先摧散木留,不材神栎耸千秋。群鳄若解庄生语,宁忍饥寒易自由。

    (199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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