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盗新娘-强盗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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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九

    洛兹收拾好办公室,来来回回,前前后后,一边吸烟,一边吃一包不新鲜的上周储备在办公桌里后来就忘了的干酪馅饼,一边在等。吸烟,吃馅饼,等待,她生命的全部。等什么呢?她不期待这么早就会有反馈。海蒂这个匈牙利侦探是不错,但肯定也需要些日子才能嗅出泽尼亚,因为泽尼亚不会将自己藏在显而易见的地方,或者是你认为她会在的地方。但也可能她根本没有躲起来,就在眼皮底下。洛兹在那儿,四肢着地,趴着找床底下的绒毛球,尽管洛兹用了顶级的真空吸尘器,那些干燥的虫子尸体总能积成堆,整个过程,泽尼亚就站在屋子当中。你看见的就是你得到的,她对洛兹说。只是你看不见。她喜欢一件事情反复讲。

    视线穿过窗子,洛兹停住不想这些。她的办公室是个自然的拐角,而且在顶层。多伦多的公司总裁有权享有顶层的转角办公室,即使是洛兹这样的芝麻小总裁。这是地位的问题:在这座城市,图腾柱的制高点就是景观房,即使那景观大部分是闲置的起重机和建筑台架,以及高速公路及路上甲虫般大小的汽车,还有纠缠的细通心粉似的铁路轨道。但是任何人一走进洛兹的办公室,会立即感受到某种信号。在这里得显示出敬意!哼,哼!她要的就是这种元首的感觉。

    屎一样。再也没有人是王了,一切都超出控制。

    洛兹能从这里看到湖,和未来的码头,建在充斥着白蚁的垃圾填埋地上;也能看见岛,岛上有查丽丝的快崩塌的鼠窝一样的房子;从另一面窗户看过去,是国家电视塔——世界上最高的照明杆——旁边是天穹体育馆,鼻子眼睛,萝卜洋葱,阴蒂卵子,选择你自己喜欢的符号,还好洛兹没有投资那个,传言说那些下注者正在赔本。如果她站在两面窗户的拐角向北看,能看见大学校园和里面的树,每年的这个时候是金黄色的,躲在后面的,是托妮怪异的哥特式红砖建筑物,还带了个塔楼,倒是完全适合托妮。她可以躲在那里,装作不会受伤的样子。

    洛兹不知道她们两个现在在做什么,像她一样踱来踱去吗?她们紧张吗?从天空往下看,她们三个形成一个三角,洛兹是顶点。她们彼此用闪光灯发送信号,就像女侦探南希·朱那样,当然最常还是用电话。

    洛兹伸手拿起电话,拨号,又放下。她们能告诉她什么呢?关于泽尼亚,她们知道的不比她自己多,很可能更少。

    洛兹的手潮湿了,腋下也是,身体闻起来像是生锈的钉子。这是一阵热潮红[1],还是以前的愤怒又回来了?她只是嫉妒而已,人们说,好像嫉妒是件小事。但它不是,是最糟糕的,是所有感觉中最差的——毫无条理,惶惑,羞耻,同时又自以为是,集中着精力,像玻璃一样坚硬,像是透过望远镜看风景。这种感觉是彻底专注的,却又完全软弱无力。大概这就是为什么嫉妒引起了这么多谋杀:屠杀是终极的控制。

    洛兹想象泽尼亚死了,她现实的肢体,死了,并融化了。

    还不满足,因为如果泽尼亚死了,她就不知道了。最好是想象她很丑。洛兹拿起泽尼亚的脸,从上往下一擦,好像是油灰。一些可爱的下颌赘肉,双下巴,总带着怒容。最好再涂黑几颗牙齿,就像小孩子画巫婆那样。

    镜子,镜子,谁是我们当中最美丽的?

    要看情况,镜子说,美丽只是肤浅的东西。

    你说得没错,洛兹说,不管怎样,我会听取你的一些话的,快回答我。

    我认为你是个了不起的人,镜子说,你热情又大方,找个其他的男人毫不困难。

    我不要其他男人,洛兹说,忍住不哭,我要密奇。

    对不起,镜子说,办不到。

    总这样结束。

    洛兹擤擤鼻涕,拿起夹克和手提包,锁好办公室门。波尔斯工作到很晚,他繁琐的菱形小短袜很可爱:灯从门下面的缝里透出来。她考虑要不要敲门请他出去喝一杯,策略上他一定不会拒绝,然后带他去埃迪王酒吧,那会把他给烦死。

    最好不要,还是回家带孩子吧。她对自己有个幻想,只穿那件橙色浴衣在河湾街上跑,从一个粗麻布袋里往外大把大把地抛钱。抛弃自己的财产,摆脱她所有的污秽的钱财。然后加入一个教派什么的,成为一个僧侣,女僧侣,尼姑,吃干豆过活。让每个人都觉得困惑,比她现在还要让人觉得困惑。但是有电动牙刷用吗?献身上帝需要有勋章吗?

    双胞胎在客厅里看电视,客厅装修成最近流行的印第安村落——浅棕色,严肃,赭石色,一株真仙人掌隐约地靠着窗口,皱得跟龙葵似的,浇水过多,快要死了。洛兹得跟玛丽亚说一声,玛丽亚看到植物就给它浇水,要么就是给它掸灰。洛兹有一次看见玛丽亚拿真空吸尘器对着那株仙人掌吸,对它一点好处都没有。

    “嗨,妈。”伊伦说。

    “嗨,妈。”坡拉说。两个都没看她;她们在调频道,遥控器抢来抢去。“真蠢!”伊伦叫道。“太——太傻了!看那个小丑。”

    “笨蛋!”坡拉说,“蠢蛋!嘿——轮到我了!”

    “嗨孩子们,”洛兹说。她踢掉挤脚的鞋子,扑通一下坐进椅子,暗紫色的椅子,是新墨西哥断崖在夕阳西下时分的颜色,或者只是装潢师这么说说而已,洛兹又不知道。她希望波尔斯在这儿;他会给她调杯饮料。甚至谈不上调:就是倒。单麦芽,纯正的,她喜欢,但是突然间她连自己去拿的力气都没有。“你们在看什么电视?”她对自己两个漂亮的孩子说。

    “妈,没人在看电视。”坡拉说。

    “我们在找洗发水广告,”伊伦说,“我们想去掉我们的头皮屑。”

    坡拉像个模特那样用头发遮住一只眼睛。“你被……可恶的头皮屑困扰吗?”她用假声模仿广告。她们两个都觉得这个非常搞笑,但同时也在审视她,用眼角轻轻瞟着,查看有无危险。

    “你们的哥哥在哪里?”洛兹疲倦地说。

    “轮到我了。”伊伦说,夺过遥控器。

    “出去了,”坡拉说,“我想。”

    “X行星。”伊伦说。

    “舞蹈与浪漫。”两个一起说,哈哈笑着。

    只要她们能够静下来,租一部带有二重奏的好电影,洛兹就会做爆米花,加融化的黄油,和她们坐在一起,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像很久以前那样。《欢乐满人间》[2]曾是她们最喜欢的;在她们还穿法兰绒睡衣的那些日子。但是现在她们专攻音乐频道,里面某男子穿着有破洞的汗衫,上蹿下跳,摇摆着他皮包骨的臀部,并且伸出舌头,他肯定觉得这个举动非常性感,但是在洛兹看来就像是口腔疾病的示意图,而且洛兹无法忍受这种风格,即使不放出声音,所以她站起来,穿着袜子走上楼,穿上浴衣和地主婆拖鞋,然后慢慢踱到厨房,在冰箱里发现一个吃了一半的纳奈莫棒[3]。她把它放进盘子——她才不会回归野人状态,她要用叉子——加上些买给孩子们当午餐的三角形独立包装的快乐牛牌芝士,以及多米克泡菜,一种古老的波兰秘方,借果汁下肚。没必要叫孩子们过来和她一起吃晚饭,她们会说已经吃过了,无论是否真的吃过。既然如此,洛兹就开始思量这座房子,一间一间地,一边大嚼着泡菜,一边在脑子里翻新墙壁的颜色。先锋蓝,她想,我就要那个颜色,回到我自己的根基。她瘦弱的犹疑的根基,她纠缠的根基,次于密奇的根基,就像其他无形的东西。密奇的根基之下还有根基。

    晚些时候,她发现自己捧了个空盘子,正在奇怪为什么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她站在地下室,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屋子的这部分她从来没有重新装修过。用来储藏的地方,水泥浇铸的地面,到处是蜘蛛网。密奇的藏酒还有一部分留在角落里:不是他最喜欢的,他逃走的时候把喜欢的都带走了。很有可能和泽尼亚一起喝了。剩下的洛兹一瓶都没碰过,她没勇气碰,也没勇气扔掉。

    里面还有些密奇的书;他以前的法律课本,约瑟夫·康拉德,还有快艇驾驶指南。可怜的人,他喜欢他的船。他觉得自己在本质上是个水手,虽然他们每次出航总会出一些故障,马达部件或者是木片,洛兹不知道,她从不习惯称船艏和船尾,而总是说前面和后面。她看到自己站在其中一艘船上,大概叫罗沙琳达,以她的名字命名,鼻子被太阳晒得蜕皮,肩膀上被晒出斑点,头上顶着密奇的帽子,挥动着扳手什么的——是这个吗,亲爱的?——当他们漂到一个多岩石的岸边——那是哪里呢?苏必利尔湖?——密奇俯下身查看马达,一边喘气一边骂脏话。开心吗?不。但和现在相比,她宁愿在那儿。

    她转过去,背对密奇的东西,这样她就不必去看。太伤感了。还有一些双胞胎的旧东西,也有一些拉里的:他的棒球手套,他的棋盘游戏——海军上将,战略,神风队——托妮硬要买给他的,她觉得他会喜欢这种游戏。还有小人书,是洛兹饶有兴致地保留下来的,盼望着哪天有了孙子孙女,读一样的东西给他们听。宝贝儿,你知道吗——这是你妈妈以前的书!在她还是个小女孩儿的时候。(或者,你爸爸的。但是洛兹很难想象拉里做父亲的样子,虽然她很期望。)

    她读这些给拉里听的时候,他就严肃地静静地坐在那儿。他最喜欢的是有关会说话的火车并结局完满的故事,或者是物种之间相互帮助的故事书,例如熊先生协助海狸建了个水坝。拉里很少评论,但双胞胎却总是直言不讳,她们总是和她抢夺对故事的控制权——改变结局,妈妈!回到前面!我不喜欢这部分!她们要让《彼得·潘》的故事在温迪长大之前结束,要让《绿山墙的安妮》里的马太永远活下去。

    她记得有个阶段,她们多大的时候呢?四岁、五岁、六岁,还是七岁?持续了一小段时间,她们决定,所有故事里的主角都应当是女性,彼得兔是女的。如果洛兹疏忽了,说成“他”,她们就会纠正她:她!她!她们会坚持下去。她们所有的填充玩具也全是雌性。洛兹不知道为什么。当她问她们,双胞胎会以非常鄙视的表情回应她。“你不知道?”她们会说。

    她曾担心她们的这种信念是对密奇以及他的缺席的反应,否认他的存在的某种企图。但也许只是因为填充玩具都没有阳物,也许仅此而已。不管怎样,她们长大一点儿后就不会再那样了。

    洛兹坐在地下室的地上,穿着浴衣,从不担心水泥灰尘和蠹虫以及蜘蛛网。她从架子上随便抽了几本书。赠坡拉和伊伦,托妮阿姨。封面是黑森林,阴森的黑森林,迷路的孩子在里面游荡,狐狸四处潜伏,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城堡的塔楼从错综的树林里钻出来。《三只小猪》,她读道。第一只小猪用稻草盖房子,她的房子,她的房子,脑海里稚嫩的声音大叫着。大灰狼从烟囱爬下来,正好掉进一大锅烧开的水里,皮都烫掉了。她的皮!改了代词读起来很奇怪。

    一方面,双胞胎认为狼不应该掉进开水锅里——应该让三只小猪当中的一只掉进去,因为它们都非常笨。但是当洛兹建议说也许猪和狼都不掉进开水里,反而成为好朋友,双胞胎却显出藐视的表情,必须有人被烫。

    这让洛兹觉得吃惊,小孩子多么残忍。拉里不那样;他不喜欢太暴力的故事,会让他做噩梦。他不喜欢托妮贡献的书——扭曲的树的版本的真正的童话故事,一字不变,都是凸出的眼睛,伪装的身体,悬挂的尸体,以及又红又热的钉子。托妮说那些比生活更加真实。

    《强盗新郎》,托妮读着,很久以前,双胞胎一边一个。美丽的少女寻找丈夫,一个富有而英俊的陌生人到来,他专门引诱无辜少女来到他树林的要塞,然后剁开,吃掉。“一天来了一个求婚者,他……”

    “她!她!”双胞胎嚷嚷。

    “好了,托妮,别读这个了。”洛兹站在门口说。

    “可以改成《强盗新娘》,”托妮说,“可以接受吗?”

    双胞胎想了一会儿,然后说可以。她们喜欢新娘的礼服,会给芭比娃娃穿上这种衣服,然后把新娘扔下楼梯扶手,或者溺死在浴缸里。

    “如果那样的话,”托妮说,“她要杀谁呢?男性受害者,还是女性受害者?或许一个两性人?”

    双胞胎仍然坚持原则,她们不退缩。她们选择女性,每个角色都是。

    托妮从不用高人一等的口气对孩子说话,也不拥抱她们,或者捏她们脸蛋儿,说她们很可人。她对她们说话的方式,好像她们是缩小的大人。反过来,双胞胎把她当作她们的一员,让她参与她们的事情,让她知道她们的构想和阴谋,她们的坏点子——这些东西她们从来不会和洛兹分享。她们常常穿托妮的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人一只,那个时候大概六七岁。她们被那些鞋子搞得狂喜:适合她们的大人的鞋!

    强盗新娘,洛兹想着,是啊,为什么不可以?让新郎也尝尝这种滋味。强盗新娘,埋伏在黑森林的宅邸,狩猎无辜迷人的少年人,在她的大锅里置之于死地。就像泽尼亚。

    不。对泽尼亚来说太过戏剧化了,毕竟——她只是一个市井荡妇。按摩女郎(Rubber Broad)[4]更加合适——她以及她的充气奶头。

    洛兹又哭了。她哀悼的是她自己的诚意。她那么努力,那么努力地做到亲切和有教养,做到最好。但是托妮和双胞胎是对的:不管你做什么,总得有人被煮。

    四十

    洛兹和泽尼亚的故事始于一个美丽的五月天,1983年,艳阳高照,鸟儿鸣唱,洛兹感觉很棒。

    嗯,也不那么棒。说实话,皮肤开始松弛了:眼睛下面,手臂下面。但是比她到四十岁的时候好多了。四十岁是真正的沮丧,她绝望了,把头发染成黑色,一个悲剧性的错误。但自那以后她就接受了自己,然后头发又变回金棕色。

    而且:实际上洛兹和泽尼亚的故事早些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只不过是在泽尼亚的脑子里,洛兹不知道。

    也不完全是那样。她是有一点知道,但是弄错了。几乎不能说知道什么,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是知道有什么正在靠近,她以为自己知道是什么,但不知道是谁。她告诉自己说她没那么在乎:她超越了它。只要它不破裂,只要它不妨碍,只要她能够挺过去并不用断太多肋骨。有些男人需要些许的逃避,这让他们更加健康。作为嗜好,首选会是酒精或者高尔夫,而密奇的东西——她称之为东西,用来区别于人——从未持久过。

    但是那是个美丽的五月天。确凿无疑。

    洛兹在破晓时醒来,她总这么做:醒来,悄悄坐起来,在密奇仍然睡着的时候看着他。这是不多的机会之一,她能够看着他而不被他发现并被他幽暗的蓝色凝视干涉。他不喜欢被审视:太像在被评估,因而又太接近于审判。如果真的需要审判的话,他希望由自己来做。

    他平躺着,两腿大大地岔开,手臂伸展开来,好像要占据尽量多的空间。这是“贵气的姿势”,洛兹曾在一本杂志上看到,几篇心理分析的文章之一,号称能够通过分析一个人怎样系鞋带来知道他的一切。他的罗马人的鼻子伸出来,微微双下巴,在这个姿势下,双下巴和下颌周围的赘肉看不见了。他的眼睛周围有一些浅线,是没有晒黑的皱纹;晨曦中,从他的下巴上钻出来的粗硬胡须是灰色的。

    高贵的,洛兹想。高贵极了。也许她该嫁给难看的人,从不期待好运的癞蛤蟆之类,那他就会完全欣赏她性格的纯正,连她的小手指都会崇拜。这样,她就具有了贵族性。密奇应该娶一个冷酷的金发碧眼女子,眼神凶恶,脖子上绕两圈真珍珠,左胸的内置口袋里放着银行存折。这种女人对付得了他,不会像洛兹那样输得那么惨。

    她重新睡去,梦见她父亲站在一座黑色的山上,煤炭或者是烧焦的山上,并听见密奇的闹钟响,后来又响一次,最后醒了。旁边已经空了,她爬下床,从加长加大的床上爬下来,床架是黄铜材质以及最新的弯曲造型设计,深红色床单,绒毛被子,拖到紫红色的地毯上。卧室里,墙壁是橙红色,昂贵的20年代梳妆台和镜子,仿埃及货。洛兹迅速穿上自己淡黄色的缎子长袍,赤脚走进浴室。她喜欢这个浴室!里面什么都有:淋浴隔间,按摩浴盆,坐浴盆,散热毛巾架,他的和她的水槽,这样洛兹的头发就不会和密奇下巴上的短须混起来。她甚至可以住在这个浴室里!也能够容纳几个南亚的家庭,想到这里,她的反应有些忧郁,内疚涌上来。

    密奇已经在里面,正在淋浴。他鲜明的轮廓透过水蒸气和粗面玻璃隐约显现。很多年前——多久?——洛兹会开玩笑地也跑进淋浴间;她会给他浑身上下打满肥皂,用自己的身体去擦他光滑的身体,把他推翻在浴室的地砖上;那些日子他的皮肤完全平整,没有松弛,没有凸出部分,她的也是,那个时候他尝起来像是榛仁,好闻的烤肉香味;但是现在她不那么做了,现在她越来越不愿意在白天被看。

    不管怎样,如果她猜得不错,在这个时候不应该把自己亮出来。在密奇的宇宙观里,洛兹的身体代表了占有、实质、内在的美德、家庭和故乡、长期的习惯。他孩子的母亲。密室。无论其他什么样的身体暂时占据他的视线,都附着其他名词在上面:冒险、年轻、自由、未知、没有限制的性。当钟摆摆回来的时候——其他的身体表示出复杂、决定、需要、不高兴、泪汪汪的场景——然后又轮到洛兹了。总是这种模式。

    直觉并不是洛兹的强项,但是她对密奇进攻的开端有直觉。她认为那是进攻,就像是在污浊的空气中的进攻;或者就像袭击另一种生物,因为密奇不是个食肉动物吗,他不是总占那些可怜女人的便宜吗,随着密奇越来越老,她们一个比一个年轻,那攻击难道不像熊的进攻、鲨鱼的进攻吗,那些女人不是被他疯狂袭击吗?从洛兹对付过的一些哭哭啼啼的电话和她假惺惺地拍过的肩膀来判断,就是那个样子的。

    密奇能够直接和这些女人一笔勾销的方法真令人吃惊。他一口咬下去,然后吐出来,指望洛兹收拾残局。生殖器射击完毕,然后一擦,就像块儿黑板,然后连她们的名字他都不记得。洛兹记得,她们的名字,以及有关她们的一切事情。

    密奇的艳遇一开始从不明显。他从来不会厚颜无耻地说“我今天加班”之类的话;如果他那么说,就是真的在办公室加班。反而是,他的习惯会发生细微的变化。参加讨论会的次数,洗澡的次数,在洗澡的时候吹口哨的次数,剃须后使用修复乳液的量和种类以及他喷洒的地方——生殖器部位肯定是一种泄漏——这种细节被洛兹点点滴滴地看在眼里,她纵容的眼睛开玩笑似的看着他,又好像里面有个洗瓶刷似的毛发耸立。他会比以前站得更直,收紧腹部;她发现他在走廊的镜子、在商店窗户前怒视自己的侧影,眯着眼睛,好像狮子就要猛扑出去。

    他对她更加体贴,更加关注;他警惕她,观察她是否在观察。他轻轻地吻她背后的脖子和指尖——轻轻的尊敬之吻,小小的“原谅我”之吻,但是所有这些亲吻都不能解释为性交前戏,因为到了床上,他就变得没有生气,他转过身去,推托说有点儿不舒服,采用对折刀的姿势,对她抚摸的手指无动于衷。他的鸡巴遵守按顺序的一夫一妻制;彻底的浪漫主义者的明确标志,在洛兹的书里写着。它不需要自私自利的一夫多妻!再多一个,它只要再多一个女人,因为一个男人的区域应该超出他的把握,而密奇害怕死亡,一旦他停止,把自己看作和洛兹结婚的男人,仅仅只和洛兹结婚,永远只和洛兹结婚,那一刻,他的头发会一下子掉光,他的脸会像千年木乃伊那么皱,他的心脏会停止跳动。或者说这只是洛兹给自己的解释。

    她问他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他说没有,他说他只是累了,他压力太大,他说,很多压力,而且为了证明这一点,他半夜起来去书房,关上门,一直工作到黎明。有时候可以听到他的私语声:他在早餐的时候不问自答地说是拼字母的声音。

    如此这般,直到密奇厌倦了他碰到的那个,然后他变得故意不小心,开始留线索。他和洛兹从没去过的餐厅的一套宣传单,家里电话账单上陌生的长途电话号码条目。洛兹知道这意味着她该和他对峙了,她应该面对他,咆哮和尖叫,哭喊、谴责、卑躬屈膝,问他是否还爱她,问他孩子对他来说还有没有意义。她被认为应该像第一次那样做(然后是第二次,第五次),这样他就能够脱身,才能够告诉另一个女人,那个形容枯槁的女人,那个支离破碎的女人,告诉她说他永远都会爱慕她,但他无法忍受离开孩子们;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告诉洛兹——高尚地,带着自我牺牲的英雄气概——她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不管他一次一次的行为有多坏多愚蠢,他已经为了她而放弃了另一个女人,所以她怎能不原谅他呢?其他女人只是微不足道的冒险,他会暗示道:最终他还是会回到她身边。然后他扑进她的怀里,好像跳进一缸热水,好像跳进一张厚厚的羽毛床,让自己精疲力竭,再次投进婚姻生活的麻痹状态。直到下一次。

    但后来,洛兹已经拒绝做出那样的反应,她已经学会闭上她厚厚的大嘴。她对电话账单和餐厅宣传单视而不见,等他煲完午夜的电话粥,她会亲切地告诉他工作不要过度劳累。他外出开会期间她也找到事情做,她也要开会,她也有消遣,也有侦探小说要读,蜷在床上,还有奶油做宵夜;她有自己的朋友,有生意要维持;她的时间完全被除他以外的各种事情占满。她选择心不在焉:忘记把他的衬衫送去洗衣店,当他和她讲话的时候她会说:“你刚刚说什么,亲爱的?”她买新衣服和新的香水,在他应该没在看事实上却在看的时候,她看着镜子对自己微笑,密奇开始不安起来。

    洛兹知道为什么:他的那小片棉花糖开始溶化了,她正在表示她不知道正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她在抱怨,在含糊地表达着委身和离婚,这两件他自己应该正在做的事情,在他承诺了那么多之后。网就在向他靠近,没有人来救他,他正在被三驾马车扔出来,扔向狼群,扔向抓他后跟的一群掠食的荡妇。

    绝望之余,他求助于更加公开的博弈。他将私人信件随便放——女人写给他的信,以及更糟糕的是,他写给女人的信——实际上是他抄来的!——洛兹读完一阵愤怒,就去健身房发泄一通,然后吃巧克力泥蛋糕,把信放回原处,压根不提这档子事儿。他称自己要开始一个单独旅行——也许会在乔治亚海湾附近来个短航,自己一个人,他需要些时间放松——洛兹想象着某个嘴巴松弛的荡妇伸展着躺在罗沙琳达二号的甲板上,又在脑子里把那幅场景撕毁,然后告诉他说她觉得是个好主意,因为可以给彼此都留点空间。

    上帝才知道她多努力地保持缄默,一直等到最后一分钟,等到他真的不得不私奔,或者是为了引起洛兹的注意,故意被洛兹捉奸在她的深红色床上。只有那样她才伸出援手,才把他从边缘拉回来,才发泄出期待中的脾气。然后,密奇流下的眼泪不是悔改的眼泪,而是解脱的眼泪。

    洛兹私下里享受这一切吗?一开始不喜欢。第一次发生的时候她感觉像是被挖了个洞,像是脱臼了,感到被藐视和背叛,好像被推土机压扁了。她觉得下贱、无用、性冷淡,她以为自己会死掉。但是她找到一个诀窍,因此形成了一种审美力。做生意和打扑克是一回事儿,她可是个扑克专家。你必须知道什么时候下注,什么时候虚张声势,什么时候收手。所以她在某种程度上享受这一切。享受自己不擅长的东西是很困难的。

    但是她的享受能使一切都顺利吗?相反,正是她的享受铸成大错。任何一个老修女都能告诉你,在洛兹早年的时候就曾有很多这样的人告诉过她。如果她能够熬过密奇烈士般的对外进攻,哀悼和鞭笞自己——如果她能够让它们影响到她,却又不参与进去,不去共谋,不欺骗不掩盖不微笑也不把密奇当特大号的鲤鱼来玩弄,那会有多好。她确实也受过爱的煎熬,只是被动地受苦,而不是积极地争取。为自己争取,为自己是谁的信念而争取。真正的爱应该是忘我的,至少对于女人来说是这样,或许只是修女们这么说说而已。自我应当像地板一样被擦干净:双膝着地,用粗糙的金属丝刷子刷,直到上面什么都不留。

    洛兹做不到,她没办法忘我,从来不能。不管怎样,她的方法更好一点。也许对密奇来说更困难,但对她来说更简单。当然,她必须放弃一些爱;放弃一些她曾经对密奇的无穷无尽的爱。沉浸在爱里面的时候没办法保持清醒的头脑。你只能使劲儿地到处折腾,然后尖叫,然后筋疲力尽。

    五月的阳光穿过窗子照进来,密奇吹着《不是我,宝贝》的调子,洛兹飞快地剔着牙齿,就不必被密奇淋浴出来的时候看到。洛兹觉得没有什么比牙线更让人倒胃口的了:一个大大地张开的嘴巴,周围一根胶黏的线在操纵。她的牙齿一直很好,它们是她的特征之一。最近她开始想也许它们不该老是待在它们现在的地方,即她的嘴里了。

    密奇走出淋浴间,走到她身后,用手臂绕着她,将她压在自己怀里,然后用鼻子把她的头发拂到一边,亲她的脖子。如果前天晚上他们没有做爱,她会觉得这个脖子之吻非常有说服力:无疑是太过谄媚而不可能是无辜的!但是在这种初步行为的阶段,还不知道。

    “洗得很舒服,亲爱的?”她说。密奇发出那种每当他觉得洛兹的问题没有意义并不需要回答时才发出的声音,但他却不知道她所说的虽然不是一个问题,却是一个反向的祝福:翻译成,我希望你洗得舒服,现在可以开始抱怨身体的任何小毛病,这样我就可以给予同情。

    “我想我们可以出去吃午饭。”密奇说。洛兹注意到这种公式:不是一起吃晚饭好吗或者我邀请你吃午饭。没有给她说好的或者不好的余地,没有拒绝的余地:如果不做主导,密奇什么都不是。但与此同时她的心也为之一动,因为他的这种邀请,她也不常得到。她从镜子里看他的脸,他朝她微笑。镜子的反射老让她觉得惶恐。斜向一边,因为她不习惯看他那个样子,看上去是反的。但没有人是对称的。

    她压制住想说这些的冲动:犹大牧师,我怎么突然间受欢迎了呢?地狱里冰天雪地,还是怎么了?而是说:“亲爱的,太好了!我想去!”

    洛兹坐在浴室凳子上,改造的维多利亚式洗脸台,在密奇刮胡子的时候看着他。她极其喜欢看他刮胡子!所有那些野性的白色泡沫,一种穴居人的胡须,还有他为了刮到那些隐藏的胡茬扭曲自己的脸的样子。她不得不承认他不仅只是高贵,而且还很帅,尽管皮肤越来越红,蓝色的眼睛正变得暗淡。粗犷的帅,男士服饰广告中会这么说,尽管他们说的是件羊皮外套。羊皮外套,羊皮手套,小牛皮公文包:是密奇的风格。他有很多上等品味的昂贵皮革制品。他还没有秃,感谢上帝,不是洛兹介意,只是男人容易秃,如果他真的开始脱发,她希望他不要把腋窝下的毛移植到头顶上。但是连鬓胡子上已经出现一些花白处。洛兹像检查一辆汽车一样,检查他有没有红褐色斑点。

    但她真正在等的是剃须之后的修复液,他会选哪一种,洒在哪里呢?啊!不是什么很性感的,只是他从英国买的,石南或者什么的,外出时候使用的,而且他没有洒在脖子下面。洛兹松了口气。

    她真的爱他,仍然爱他。只是她承受不了那种热诚的爱了。

    但也许在深处,她太爱他了。也许正是她过度的爱把他赶走了。

    密奇出了浴室,洛兹继续她自己的准备,上乳油,上化妆水,洒香水的过程永远不能被密奇看到。它们属于舞台背后,就像剧场里那样。洛兹像别人集邮那样收集香水,她是任何新产品的强烈爱好者。她有三排香水,三排可爱的小瓶子,她分别归类为:“插花艺术”、“生气勃勃”和“强烈爱抚”。今天,为了和密奇的午餐,她选择了“一千零一夜”,是“强烈爱抚”的一种。但对于一天的中午来说又有点太刺激了,所以她从“插花艺术”里又选了一种来减轻刺激性。然后穿好衣服,化好妆,但是仍然穿着卧室拖鞋,把高跟鞋提在手上,转到厨房履行妈妈的责任。密奇,不用说,已经出门了。他要开早会。

    “嗨,孩子们。”洛兹说。三个都在那儿,上帝保佑他们贪吃的营养过剩的心,他们正在德洛丽丝的监督下狼吞虎咽地吃下洒了红糖和香蕉的大米脆片,德洛丽丝来自菲律宾,洛兹希望她已经开始克服文化冲击了。“嗨,德洛丽丝。”

    德洛丽丝让洛兹充满了焦虑和担忧:德洛丽丝是否应该在这儿?西方文化会让她变坏吗?洛兹付给她的钱足够多吗?德洛丽丝私底下恨他们所有的人吗?她快乐吗,如果不快乐,是洛兹的错吗?洛兹想了许多,觉得不应该要入住的女管家。但是没有女管家,就没有人给孩子们做午饭,在他们生病的时候照顾他们,处理紧急情况,除非洛兹来。这样一来,洛兹就太多事情缠身而没办法给予密奇足够的关注,密奇就会脾气不好。

    洛兹绕着餐桌一个一个给他们拥抱。拉里已经十四岁,快到十五岁了,被她的拥抱弄得有些尴尬,但还是忍耐着。双胞胎给她回吻,短短地,柔和地。“妈妈,”伊伦说,“你闻起来像是房间清新剂。”

    多棒!多真切!洛兹环顾厨房,用暖色木镶板装修,砧板台上放着三份配好的午餐盒子,蓝色是伊伦的,绿色是坡拉的,黑色是拉里的,她的身体里燃烧起来,她闪耀着光辉!这就是为什么她能够挺过来,一切都值了!为了这样的早晨,为了能够走到厨房去说“嗨,孩子们”,为了他们当她不存在似的继续大口吃早餐,和密奇在一起的地狱般的生活也值了。她展开自己看不见的翅膀,她温暖柔软的天使翅膀,她振动着的母鸡翅膀,这翅膀的作用虽然被低估了,却是必不可少的,她包裹着他们。安全,是她希望他们感觉到的;而他们也确实感到安全,她确信。他们知道这是个安全的家,他们知道她在那里,稳固地长在里面,两只脚踩在土里,密奇或多或少也在那里,以他自己的方式。他们知道一切无恙,所以他们无论在做什么都会继续去做,用不着担心。

    四十一

    午饭在一个叫作涅瑞伊得斯的餐厅,地方不大,皇后街上一家重新装修的房子,巨大的裸体男人雕像耸立在外面。洛兹以前从没进来过,但密奇来过;她能从老板娘欢迎他的样子看出来,从他用愉快的、带着占有感的眼神察看四周的方式看出来。她也知道他为什么喜欢这个地方:整个空间都用油画装修,如果是在二十年前,这种装修会让你被抓起来,因为全是裸体女人。裸体女人,还有美人鱼,巨大而美丽的胸部:没有一个是下垂的。唉,赤裸裸的人们啊,因为裸体女人总不会缺少男性同伴。走到他们的桌子时,洛兹正好看到一个人勃起,赶紧转移目光。

    “这是什么地方?”她低声说,脸上闪烁着好奇和惊异的狂喜,以及被密奇带出来吃午饭的十足的快乐。“我看到的都是真的吗?我是指,这是个卖色情商品的店,还是什么?”

    密奇咯咯笑,因为他喜欢让洛兹小吃一惊,他喜欢显示自己不在她的偏见的理解范围之内。(不是她故作正经,只是有私人场合也有公共场合,这里是公共场合,公共的私人场合!)他解释说这里是一家海鲜餐厅,地中海海鲜餐厅,他认为是市里最好的餐厅之一,而且老板也是个画家,这些画有些是他画的,有些是他志同道合的朋友所画。维纳斯是主打,因为她毕竟是大海的女神。因为鱼是主题,才会有那些美人鱼。洛兹推断这些不单单是裸体人,而是神话中的裸体人。她对此有所涉猎,大学里接触过。希腊海神吹海螺,或者是让它自己吹起来。

    “噢,”洛兹说;用她装出来的天真声音说。“那么这是A字打头的艺术!是合法的吗?”密奇又笑了,有点儿担心,并建议她应该小点声,因为会影响其他人的情绪。

    如果任何其他人让洛兹小点声,她知道该怎么做:叫得更响。但是密奇总是能够让她感觉自己像是刚从外国来,头裹在围巾里,用袖子擦着鼻涕,而且幸好还有个袖子。来自哪个国家呢?就她知道的,她的祖先中有很多不同国籍的血统。她这一支的祖先都是从其他地方被赶出来的,或者由于太穷,或者由于政治上的古怪,或者由于不正确的面相或口音或者头发的颜色。

    她父亲从外国来这里多少是最近的事,但也足够早,可以回溯到加拿大政府不允许犹太人入境之前,30年代和战争期间。她的父亲甚至不是个完全的犹太人。你怎么可能是从母亲那方遗传了犹太人的特征?托妮曾经问过洛兹。因为很多犹太妇女被哥萨克人和诸如此类的人强奸,她们从不确定孩子的父亲是谁。但是对于憎恶混血人超过一切的希特勒来说,她的父亲足够是个犹太人了。

    她母亲这一方的迁徙要早得多。一百五十年前,战争引起的没有土地和饥荒把他们赶出家园,爱尔兰和苏格兰都是如此。那些家庭中有一户,出发的时候是五个孩子,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一个都没有了,然后父亲因霍乱死在蒙特利尔,母亲尽可能快地再嫁了——一个妻子去世的爱尔兰人,他需要一个新的妻子。在这种艰难的时期,男人需要妻子。完了他们就去半开垦的灌木林,在那里拼命劳动,生儿育女,种土豆,用以前从没用过的工具砍树,因为爱尔兰有多少树可以砍呢?那些人中,很多都会砍到腿。托妮,她比洛兹对这些细节更感兴趣,有一次给洛兹看一张老照片——一个站在金属洗衣盆里的男人,以免让他们自己的斧子砍伤他们的腿。中产阶级英国人返乡并倚靠帮助生活下去,真是一出滑稽戏。愚蠢的爱尔兰人!然而,爱尔兰人总是擅长嘲笑几句。

    当然,他们都是坐最低票价的舱位过来的。然而密奇的祖先虽然不是本土的多伦多人——他们必定是从某些地方来到这里——但肯定乘坐私人舱位过来。这意味着他们一路上可以朝陶瓷盆里呕吐,而不是吐在别人脚上。

    了不起,但让洛兹觉得害怕。她打开美人鱼装饰的菜单,读过那些条目后,让密奇给她建议,好像她自己不知道该吃什么。洛兹,她对自己说,你真恶心。

    她记起第一次和密奇出去,她年龄大了,快二十二岁,人老珠黄了。她在高中认识的很多女生进大学之后就结婚了,那么她为什么不结呢?这正是她母亲越来越困惑的眼睛在不断地问她的问题。

    洛兹已经有过一次风流韵事,抑或说是性事,接着另一次。她对此并没觉得太内疚。虽然修女对性事避之不及,而且性是罪大恶极,但洛兹已经不再是天主教徒了。她曾经是,而且按照她妈妈的说法,一旦是天主教徒,终身都是;所以,当她第一次犯罪的兴奋感消失后,她感觉到了良心的谴责。奇怪的是,这些谴责不是集中在性本身,而是在避孕套上面——你不得不暗中购买的东西,即使她自己从没买过,那是男人的事。她似乎天生就不喜欢避孕套,但它们似乎也天生很有趣。就像一个手指的橡胶手套,每次看到它,她都得保持严肃,否则就会笑出来,想到就害怕,因为男人可能会认为你在嘲笑他,嘲笑他的阴茎,它的尺码,那就死定了。

    但是性爱很棒,是她所擅长的,可是所有这些男人当中没有一个人的脖子以上部位是她喜欢的。一个人有着大大的招风耳朵,另一个比她矮两英寸,她可不想一辈子穿平底鞋。她想要孩子,但却不想要招风耳朵的矮个子小孩儿。

    所以她一个也没认真对待,结果是他们也没有认真对待她。也许是因为她那个时候经常摆出来的臭脸,因为她还被束之高阁,仍然住在家里,仍然帮她爸爸干活儿。你将是我的得力助手,他会告诉她。听上去像是一种称赞,这样她就不必为自己不是儿子而感觉不好。但是洛兹不想做儿子,她根本不想成为男人,得力也好,不得力也罢。就她所看到的,做那种人是多么紧张,那种保持威严的虚伪。如果是个男人,她就没法做了愚蠢的无聊举动却逃过别人的注意了;然而如果真是男人,也许她也就没这个必要了。

    她工作的事情非常基本;低能都做得来。本质上她是个接班人,但是她父亲认为每个人,甚至是老板的女儿,都必须从基层做起。那样才能知晓真正的生意是怎么做的,一层一层地体会。如果秘书出了什么问题,如果档案整理出了问题,就可能全盘都出错;你必须自己会做那些工作,那样,才能知道别人做得对不对。过去这么多年,这仍是她学到的很有用的一课。

    但是她学到很多,她观察父亲的风格。粗暴但有效,柔和但坚决,表面搞笑内在却严肃。他等待自己的时机,像猫蹲伏在草坪上那样等着;然后猛扑过去。他喜欢主导谈判,喜欢削减价格。主导、削减,这些词对他来说有种魅力。他喜欢冒险,喜欢打擦边球。大捆的钱消失进他口袋里,然后魔术似的变出办公室大楼来。如果他可以修复——如果有什么值得拯救——他会的。不然就用起重锤砸了,尽管那些头脑不清的抗议者举着用蜡笔写出来,用订书机订在耙柄上的“救救街坊四邻”的标志到处游行。

    洛兹有自己的想法,如果他给她一些经验,她知道自己在这种事情上会很在行。但是经验不是靠他给予,而是赚取的,所以她加倍努力。

    与此同时,她的爱情生活怎样呢?没有人,没有合适的,甚至没有人亲近。没有人看中她的人也没有人看中她的钱,钱是洛兹要紧记在心的事情。她将来的钱财,因为在那个时候,她和其他任何人一样靠薪水过活,微不足道的薪水。她父亲认为你只有知道了薪水有多寒酸,才能领会到加薪谈判是怎么回事。他认为你应该知道土豆的价格。洛兹那个时候并不知道,因为由于她微薄的收入她仍然住在家里。她曾看过一套一室户,角落里缩了一个简陋的小厨房,还能看见别人家的浴室,太恶劣了!什么价格优惠!比她那个时候挣得还多。她宁愿待在原来的地方,父母的可以停三辆车的车库顶上以前的仆人住的阁楼里,然后把她微薄的收入花在新衣服和自己独用的电话线路上。

    她想一个人去欧洲旅行,但她父亲不会允许她去。他说那太危险了。“那边发生了什么,你不需要知道。”他告诉她。他想用钱围成一堵墙,保证她的安全。

    密奇那个时候是个新手律师,在为她父亲拟生意文件的公司工作。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正穿过外面的办公室,而洛兹正坐在里面埋头苦干。他穿了一套西装,拎了一个公文包,在几乎每天都例行的、像尾巴一样跟在她父亲身后的那些西装—公文包行列中,他属于排在最后的那一种人。在洛兹的办公桌前停了一下,四处握手:洛兹的父亲总会把每个人都介绍给每个其他的人。密奇握了握洛兹的手,洛兹的手颤抖了一下。她看了他一眼,想,有丑的,有好看的,有介于两者之间的,但这个是好看的。然后她又想:在做梦呢,孩子,口水都流到枕头上了,这个不是你的。

    但可恨的是他居然打电话给她!你不用成为爱因斯坦才能弄到她的号码,却也需要花一些工夫,因为她爸爸的姓氏太引人注目,她厌倦了有时接到的那些报复电话,于是洛兹在电话簿上登记的名字是萝西·奥格兰蒂。在废墟周围打上广告也没用,一英尺高的印刷体印着“格郎沃德住宅区”,把她的真名列在电话簿上,倒不如在她额头上印一个红色的X,并拉着到处游行,吐她口水。

    然而突然之间,密奇打电话过来,冷静但口才很好,听上去好像是他想卖给她一些人寿保险,他正在提醒她曾在哪里遇见过他,好像她需要提醒似的,而且一开始他那么生硬,使得她几乎想对着他大喊,嘿!我可不是你奶奶!快把藏在屁股底下的牌摊出来!无论长得是否好看,他听上去很烦,一个过于严厉的英国新教徒式的蠢货,对美好时光的想象是,用双手修建正在碎裂的姻亲关系,或者星期日在墓地散步。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说到点子上,远远晚于洛兹已经领会的时间,她成了主导,但是他最终还是逐渐达到邀请她出去吃晚饭并在饭后看电影的目的。咳,哈利路亚赞美马利亚,洛兹想。真是无奇不有。

    但正在准备出去的时候,她的喜悦消失了。她想要漂浮,想要飞,而当她坐在梳妆台前,轻轻地把琶音香水拍在脉搏位置,试图决定戴哪副耳环的时候,却开始觉得越来越沉重了。的确,她是有酒窝,却是能在膝盖上看见的那种酒窝,更像是皱纹。她是个大骨头的女孩儿,一个骨头强健的女孩儿(她妈妈的话),一个骨头顽固的女孩儿(她爸爸的话),一个饱满成熟的身材(服装店里的人说)。从来都没人说过她好看。亲爱的上帝,缩小我的脚,我将为你做任何事情,6码就好,如果可以,顺便把我变成金发碧眼的女人。

    问题是密奇又太漂亮了。那肩膀,那蓝眼睛,那骨架——看上去像是男版电影杂志的新星,太漂亮了,像是假的。洛兹被他的漂亮吓住了——不应该允许长成那样的人出现在公共场合,会引起撞车——也被他合宜的礼貌和气派、他的姿势吓住了,有棱有角地挺立着,像是冰冻的鱼片。她不想和他走在一起,会被人笑话,遭到周围人的戏谑。她会担心是不是自己牙齿里塞了东西。

    而且,她的欲望那么疯狂——说出来就是奸淫(Lust),大写的L,七宗罪之首——以至于都坐不住了。她不常这么失控,但是密奇超出了外貌科系图的顶端。人们会回头,会瞪眼,他们会惊讶这位理想人物和这位波兰甘蓝小姐竞赛的亚军在一起干什么。总而言之,会是个炼狱般的晚上。让我能够挺过去,上帝,我就帮你擦洗一百万个马桶!不是因为你感兴趣,因为在天堂里,谁还拉屎呢?

    事情一如洛兹预料的那么糟糕地发展开来。密奇送花给她,虽然不多但毕竟是花,多么老套,而且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该死的东西,所以她拿到厨房——应该放进花瓶还是怎样?为什么送的不是巧克力呢?——她的妈妈穿着睡袍阴郁地守着一杯茶,头上戴着卷发夹子和发网,因为待会儿她得出去参加宴会或者是和洛兹爸爸一起出去,生意上的事情,她妈妈讨厌那些事情,她用受打击的眼神瞪着洛兹,自从他们变富并搬到上加拿大学院附近的邓维更路上的一座大房子里来后,她就一直是这种眼神。像密奇这样的男性后裔就被送进那种学校里去洗脑,然后将他们的脊椎熔化,这样他们的盆骨就动弹不得了。洛兹妈妈对洛兹说:“你要出去?”好像在说:“你去死啊?”

    洛兹让密奇站在空旷的客厅里,站在足有半英亩宽空间的中央,四周环绕着三卡车那么多的家具,拜她母亲无瑕的差品味所赐,花了不少钱,却像是直接从丧礼接待室的邮购目录上买回来的东西,并且,每个表面上都铺了装饰桌巾,仍然于事无补。她妈妈是个桌巾狂,因为年少的时候无法拥有,如果密奇跟着洛兹到了厨房里,发现洛兹妈妈坐在那里,然后被盘问一遍,查出他的宗教情况和财政前途,那该怎么办?于是洛兹把花砰地扔在水槽里,晚些时候再来处理,然后在她的紧肤霜上亲了亲,这个吻来得太小太晚,然后在被爸爸拦截下来之前,挟持着密奇奔出家门。如果被爸爸撞见,他会让密奇过三道关,和盘查其他被他抓住的曾和她约会的所有人一样——去哪里,干什么,什么时候回来,太晚了——然后用神秘的民族寓言来向他解释生活。“两个瘸子成不了一个舞者。”他会对他们说,从浓密的眉毛下面射出意味深长的一瞥,那些可怜的呆瓜该怎么想呢?“爸爸,我希望你不要那么说。”事后她跟他说。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她必须喊他爸爸,叫爹爹他是不回答的。“那又怎样?”他说,露齿笑着,“是,还是不是?”

    等到他们出了门,才发现密奇没有车,礼节上应该怎么做呢?她应该把自己的贡献出来,还是怎么样?她不能看着自己的梦中情人乘公交;更不能看着自己乘。如果你无论如何都不得不乘巴士,那向上层流动还有什么用?是有限度的!她想建议乘出租车,但闪念之间她觉得也许密奇没钱叫出租车。

    最终他们还是开洛兹的车,一辆红色的小奥斯汀,生日礼物,洛兹更想要一辆捷豹,但她父亲说那会毁掉她。洛兹装腔作势极力主张把钥匙给他,让他来开车的时候,密奇没怎么抗议。男人被女人开车载着会感觉很屈辱,她曾在女性杂志上看到过相关文章,有关所有会在无意间贬低男人的做法,男人多么容易退缩啊,虽然洛兹通常喜欢亲自开自己的车,但她不想把密奇吓跑。而且这样她就可以休息一下并欣赏他的侧影了。他车开得很好——决断,具侵略性,却不是不讲礼貌,她喜欢。她自己是个快车手;横冲直撞,乱按喇叭。但是看密奇开车,她发现能够以更平稳的方式到达你想去的地方。

    晚餐在一个小小的准法国餐厅,红色丝绒装饰,就像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妓院,食物不太好。洛兹叫了洋葱汤,真是个错误,因为每勺下去后都有线一样的芝士丝打成圈。她尽其所能对付它,却发现自己没有通过优雅的测试。密奇似乎没有注意;他正在对她讲有关他的法律事务所。

    他不喜欢我,她想,这是个可耻的失败,所以她又喝了一杯白葡萄酒,然后她想,真见鬼,就给他讲了个笑话,是说一个女孩儿告诉另一个女孩儿那年夏天她被强奸了,是的,之后就是不断地被强奸,整整一个夏天。密奇慢悠悠地对着她笑,眼睛闭上一点点,就像你抚摸一只猫的耳朵时它的样子,也许除了那小锡兵的姿势之外,他毕竟还有一点荷尔蒙,也许英国新教徒只是装饰的外表,外表而已,如果真是那样,她将会永远感激,然后她感到他的手放在了她的膝盖上,在桌子下面,这是她能够自控的极点,她觉得自己快要融化,就像一根受热的冰棒,弄得红色的丝绒餐椅上面到处都是。

    饭后他们本来是准备动身去看电影,却以在洛兹的车里接吻而告终;然后,他们就到了密奇的公寓,和其他两个学法律的学生合租的三室公寓,另外两个正好外出了——是他计划好的吗?洛兹飞快地想,到底是谁引诱谁——洛兹全力挣扎地脱下紧身束腰衣,帮密奇一起脱掉她上面的衣服——没有束腰衣就不是淑女,她妈妈和杂志上都这么说,控制住难看的抖动,你不会想让男人认为你是个屁股下垂、皮肤松弛的女人吧,虽然那该死的玩意儿做得像个老鼠夹子,完全是铸铁的橡皮圈,脱下它,仿佛是努力挣脱一个绕了三圈的橡皮圈——当密奇握住她的肩膀,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说他有多尊重她。“我不是仅仅想和你做爱,”他说,“我想娶你。”洛兹想抗议说,这两者并不相互排斥,但是至少在密奇看来,这样就太傲慢了,但不管怎样,她感觉太幸福了,或者是太害怕了,因为这是在求婚吗?

    “什么?”她说。

    他重复了想和她结婚那一句。

    “但我几乎不了解你。”洛兹结结巴巴地说。

    “你会越来越了解我。”密奇平静地说。他说得没错。

    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了:不好不坏的晚餐,沉重的爱抚,有力的满足。如果洛兹能够克服,能够把密奇排除在她的规律之外,也许就不会和他结婚。错:还是会,因为第一个晚上之后,她已经深陷其中,根本没办法选择不。但是每次他们出去,他都让她变成颤抖的肉冻,又在她要拉开他拉链的时候抓住她的手,这又增添了某些含糊因素。由于含糊表示挫败,又意味着可怜的蒙羞。她感觉自己像个不道德的荡妇,像是一只小狗,设法爬上裤管,却被一张报纸一阵乱揍。

    当那个时刻到来——不是在教堂里,不是在犹太教会堂——考虑到有关的各种因素,地方选在公园广场酒店的宴会厅里——洛兹以为不会从走廊这头一直走到那头。她以为会发生不体面的事。但如果她当众扑到他身上,甚至在“亲吻新娘”环节中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密奇永远都不会原谅她的。到那个时候,他分得很清楚,有人扑,有人等着被扑,有人主动去吻,有人等着被吻,他是前者,她是后者。

    是性别角色的固定套路,在那个过程中学到一两点后,洛兹现在想到。狡猾的杂种,他隐瞒了我,制服了我。他明白自己在做的每一件事。为了不像其他没有出路的男人那样,他很可能给自己留了一手。但是他赢了,他娶了我,抓住了发达的机会。到现在她才知道,她的钱肯定是要素之一。

    甚至在那个时候,她的父亲仍然保持怀疑。“他挣多少钱?”他质问洛兹。

    “爸爸,这不是重点!”洛兹喊道,反物质主义得过了头。不管怎样,密奇不是个有前途的男孩吗?不是肯定能做得很好吗?他不是像肥皂泡泡一样正在他的法律事务所冉冉升起吗?

    “我所问的是,我需要资助他吗?”她父亲说。对密奇,他说:“两个瘸子成不了一个舞者。”他的眉毛下面,双目怒瞪着。

    “先生,你说什么?”密奇说,文雅地,过于文雅,而且谦虚,意思是他愿意忽略洛兹的父母,一个是带着移民的污点,另一个是煮土豆和桌巾狂,还留着寄宿舍的余臭。洛兹是新贵,密奇是老贵族;或者说,如果他有钱的话,他就是个老贵族。他自己的父亲死了,死得太早,没能给他的生活带来安乐。洛兹怎么会知道他父亲和一个战争寡妇私奔,败光所有家产,然后从桥上跳下去呢?她又不会读心术,密奇很多年都没告诉过她,很多很多年。还有他从来不提的母亲,也许那个时候还没死而且(洛兹在地下室里想)也许已经死了。洛兹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接受新婚后那些微妙的伤人的暗示,降低自己衣服的档次,摆放餐桌的正确方法。

    “爸爸,我不是瘸子!”洛兹事后对她父亲说,“我是指,太侮辱人了!”

    “一个瘸子和一个不是瘸子的人仍然不能成为一个舞者。”她父亲说。

    他想告诉我什么?洛兹想,事隔这么久。他看到了什么,什么裂缝或者断层线,什么样的跛行的前兆?

    但是洛兹在那个时候没有听从,她用手捂住耳朵,不想听。她父亲久久地阴沉地看着她:“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洛兹以为她知道;或者是她根本不在乎知不知道,因为就要这样,就要这样,最终她飘了起来,处在狂喜状态,尽管有着强健的大骨头,她却像羽毛一样轻。她母亲站在她一边,因为在她看来,洛兹快二十三岁了,有得嫁总比没得嫁要好;但是一旦看到事情真的发生了,她变得对密奇的好风度嗤之以鼻——装模作样,他以为他是谁——而且宣称她宁愿要一个天主教徒,而不要一个国教徒。但是她嫁给了洛兹的父亲,她父亲又不是罗马教皇,所以她没法争辩太多。

    密奇娶洛兹不单单为了钱,她确定。她真切地记得他们的蜜月,在墨西哥,在亡灵节市场上有很多糖制头颅的那些日子,那些花,那些颜色,快乐得头晕眼花的自己,新奇感,以及放松,因为她结婚了,不再可能成为老处女了,而是一个新娘,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在那些炎热的晚上,窗户向着大海打开,窗帘飘动,风吹在她的皮肤上像是细棉布,密奇的黑色轮廓在她上面,看不见脸,却很激烈。当你陷入爱情,会不一样,它不再是个游戏;反而更加危险。事后她哭了,因为她是如此幸福,密奇肯定也感觉到了,因为你没办法伪造那种激情。能吗?

    所以不单单是钱。但是也可以这么说——如果没有钱的因素,他不会和她结婚。也许那就是把他和她连在一起的东西,那就是让他安定下来的东西。她希望那不是唯一的东西。

    密奇举起他的白葡萄酒杯,对她说:“为了我们。”然后手伸到桌子对面握住她的左手,戴着戒指的那只手,非常朴素的一只戒指,因为他那个时候只能够买得起这个,而他又不愿意接受她父亲的帮助买一个更大的,对她微笑着说:“不那么糟糕,不是吗?我们在一起很不错。”洛兹知道他在安慰自己,为那些隐藏的沮丧,为前进中的时光,为将要攻克而现在还没有攻克的世界,为了世间有数千个适婚女性这个事实,数百万个,而且每分钟都在增加,无论他怎么做,都没能力玩尽她们所有的人,因为艺术长存而生命短暂,死亡正在临近。

    是的,他们在一起还算不错,有时候。所以她朝他微笑,反过来捏了捏他的手,想着他们尽可能地幸福了,他们。就他们两个,已经处于可能的最幸福的状态了。但是如果他们是陌路人,也许更加幸福。

    一个女孩儿,漂亮的女孩儿,穿着汤勺领运动衫,端着一大浅盘的死鱼过来,给密奇选。他点的是每日特点,洛兹的是乌贼意大利面,因为她以前从没吃过这种东西,而且听上去那么怪异。蘸墨的通心粉。首先是色拉,吃的时候洛兹觉得是适当的时候了,就试探性地问密奇有没有想要讨论的特定主题。以前的午餐都会有一个主题,一般是生意上的事情,话题是有关密奇在《智慧女人世界》委员会里越来越有权力,他是主席(chairman),喔,主席(chairperson)[5]。

    但他说没有,只是觉得最近都没有在孩子不在场的时候好好看看她,洛兹,总是那样急急忙忙吃完盘里的东西。她会原谅,会忘记。然而无论如何至少会原谅,因为能不能忘记不受自己控制。也许这些年来,密奇只是中年危机;虽然二十八岁就开始是略早了点。

    色拉来了,在一个大大的盘子上,被另一个长头发的汤勺领美女端过来,洛兹猜想这些服务员是不是选出来和这些画相配的。这么多的奶头在周围,她感觉像是被无数外星人的眼睛盯着,粉色的眼睛。她脑子里快速闪过某个被这家餐厅拒绝雇用的平胸女人以歧视为由对这家餐厅提出诉讼。甚至更棒,平胸的男人去告。她倒愿意做墙上的一只苍蝇。

    服务员俯身,露出深深的乳沟,把色拉盛进盘中,并在洛兹尝一口的时候微笑着站在那里。“很棒。”洛兹说,她是指色拉。

    “绝对!”密奇说,仰脸朝服务员笑。噢天哪,洛兹想。他已经开始和服务员调情。她会怎么看他?下流的老混蛋?他还有多久才真正成为一个下流的老混蛋?

    密奇总是以他克制的方式和女服务员调情。但是那就像一个九十岁的康康舞者总是跳康康舞[6]那样。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停下来呢?

    色拉之后是主菜。这次又是另外一个女孩儿。实际上是另一个女人;她要大一些,但是有着一团令人销魂的黑头发,和令人惊奇的大波,以及洛兹死都想要的小蛮腰。洛兹费力地看着她,知道自己以前见过她。很早以前,另一种生活里。“泽尼亚!”还没来得及控制,她惊叫出来。

    “你说什么?”那个女人说,然后轮到她看着洛兹,笑起来,说,“洛兹?洛兹·格朗沃尔德?是你吗?你和照片上不像了!”

    洛兹迫不及待地想要否认。她不应该先开口说话,应该让钱包掉到地上,脸随着它潜到下面,或者用任何方法待在泽尼亚的视线之外。谁不想避开凶眼?

    但是震惊地看到泽尼亚在那里做侍应生——一个服务员——在涅瑞伊得斯,这让洛兹顾不上其他,而是脱口而出:“你在这里做什么?”

    “搞调查,”泽尼亚说,“我是个撰稿人,几年来都是自由职业,主要是在英国。但是我想回来看看——看看这里情况怎么样了。所以我在容易被性骚扰的工作场所找点事情做。”

    泽尼亚如果写那些东西的话,她一定有所不同了,洛兹想。她甚至看上去也不同了,一开始洛兹还搞不清楚是哪里不同,后来就看清了。是乳房,鼻子也是。前者隆过,后者削过。泽尼亚的鼻子曾经更像洛兹的鼻子。“真的?”洛兹饶有兴趣地说,“撰稿给谁?”

    “《周六晚报》,”泽尼亚说,“主要是采访形式,但我觉得实地考查一下会很好。”她对洛兹笑得多,对密奇笑得少。“上周我在工厂里,上上周是在一家医院。你没法相信有多少护士被病人袭击!我不是单指抓搔——他们扔东西,便盆等等,那是一种真正的职业危险。但是他们不让我做任何实际的看护工作;不然,会更能获得一手资料。”

    密奇看上去开始因为被撂在一边而有怒气了,于是洛兹把他介绍给泽尼亚。她不想称她为“一个老朋友”,所以说,“我们曾在同一所学校。”我们不是你认为的那种好朋友,洛兹想。那个时候她几乎不了解泽尼亚,只知道她是谣言的对象。庸俗,耸人听闻的谣言。

    密奇没说什么能让洛兹从谈话中解脱出来的话。他简单地嘀咕了几句,就盯着自己的盘子。显然,他觉得被打搅了。“那么,这里的职业危险是什么?”洛兹替他圆场说,“有人叫你‘亲爱的’并捏你屁股了吗?”

    泽尼亚笑了。“老洛兹还是那样,她总是给派对带来活力。”她对着密奇说。

    正当洛兹在想自己参加过哪些泽尼亚也在场的派对——就她的记忆,没有,但是那个时候她喝酒很多,或者说一下子喝很多,有可能她忘了——泽尼亚把手放到洛兹的肩膀上。她的声音改变了,变得更深沉,更庄重。“你知道,洛兹,”她说,“我一直想告诉你这个,但以前一直没有。”

    “什么?”洛兹说。

    “你父亲。”泽尼亚说。

    “噢,天哪,”洛兹说,担心是一些她从没发现的故事,一些掩埋的传闻。也许泽尼亚是她失散很久的半个妹妹,真荒唐。她的父亲是个狡猾的老狐狸。“他做了什么?”

    “他救了我的命,”泽尼亚说,“在战时。”

    “救了你的命?”洛兹说,“在战时?”等一等——战时泽尼亚出生了吗?洛兹犹豫着不愿意相信。但这又是长久以来她所期盼的——一个见证人,一个相关但中立的人,能够向她担保说她父亲果真如传言中所说的那样:是个英雄。或者半个英雄;至少,不止是个阴暗的商人。她听说过别人的解释,例如她的叔叔,但是他们两个都不可信;所以她从来都不确定,一点儿也不。

    现在,最终,来了个信差,从那个遥远的国度带回消息,那个过去的国度,战争的国度。但为什么这个信差偏偏是泽尼亚?泽尼亚知道这些消息,而洛兹却不知道,这激怒了洛兹。好像洛兹父亲故意留下一些东西,一些财宝,给一个完全的陌生人,留给一个在酒吧遇到的流浪者,却不给女儿留任何东西。难道他不知道她有多想知道?

    也许什么都没有,另一方面,如果有些什么呢?至少值得一听,值得一试。

    “是个很长的故事,”泽尼亚说,“我很想告诉你,如果你有空,又想听的话。”她微笑了,对着密奇点一下头,然后走开。她自信地走开,冷漠地,好像她就知道自己给出的东西洛兹连拒绝的可能性都没有。

    四十二

    洛兹的父亲,伟大的未知者。对别人来说是伟大,对她来说是未知。或者这么说——洛兹想着,穿着她的橙色浴衣,在地下室里,吃完那小片纳奈莫棒,饥饿地舔着盘子——他有九条生命,她自己只知道其中的三到四条。你从来没法知道什么时候有人从父亲以前的生命中冒出来。

    从前,洛兹并不是洛兹,而是罗沙琳达,中间的名字是艾格尼斯,名从圣艾格奈以及她的母亲,但是这个名字她没有告诉学校的女生,因为她不想像她妈妈那样被起绰号叫艾吉,那些房客在背后这样叫她的母亲。没人敢在她母亲面前叫她艾吉,她远比那个可敬得多,对于他们来说,她应该是格林伍德太太。

    所以是罗沙琳达·格林伍德,而不是洛兹·格朗沃尔德,她和母亲一起住在休伦街上她母亲的房间里。那座房子又高又窄,红砖砌成,屋前一排破旧的走廊,也许洛兹的父亲会回来修好,某天。她父亲走了,从洛兹记事起她父亲就已经走了,是战争的缘故。

    洛兹记得那场战争,虽然不太清楚。她记得空袭警报,在她上学之前,因为她母亲让她趴在床底下,而床底下有蜘蛛。她母亲储藏了培根肉和罐头,但是洛兹想不出士兵们拿那些东西来干什么,后来,在学校里,每个人都交给红十字会五分镍币,为了所有的孤儿。孤儿们站在一堆堆的瓦砾前,衣衫褴褛,严肃的眼睛,哀求的眼睛,因为他们的父母被炸弹炸死了。一年级的时候,玛丽·保罗修女展示过他们的照片,洛兹哭了,因为她真是同情他们,却被告知要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吃不下午饭,却被告知说为了那些孤儿要吃下去,然后被要求帮第二次忙,因为,如果吃一顿午饭能够帮助那些孤儿,那么吃第二顿就更加能够帮到他们,虽然她不清楚是怎么帮的。也许洛兹吃的那些固体的有形的食物转化成无形的精神食粮,通过空气,直接流向孤儿,有点像领圣餐,圣饼虽然看上去像一块圆的苏打硬饼干,但实际上是耶稣的身体。不管怎样,洛兹十分乐意给予帮助。

    瓦砾后面的某个地方,远处看不见的阴暗的树堆里,是她的父亲。她希望她吃的一些食物能够绕过孤儿进入他身体里。洛兹在一年级的时候就是那样想的。

    但是战争结束了,洛兹的父亲呢?“在路上了。”她母亲说。厨房餐桌前总是摆着第三张椅子,等着他。洛兹几乎等不及了。

    因为洛兹的父亲不在,洛兹的母亲就要独自经营整个宿舍。她累得筋疲力尽,她几乎每天这样告诉洛兹。洛兹能看见:她母亲看上去像绳索,好像身体的柔软部分被刮走了,骨头好像越来越靠近表皮。她的脸长,有着灰色条纹的棕色头发向后别住,穿着一条围裙。她话不多,而且一旦说话都很短,精练的词组。“多说误事,”她会说,“小洞不补大洞吃苦。少之又少。非常安全。钱不会长在树上。人小耳朵长。”她说洛兹是个话匣子,舌头两头都在摇摆。

    她的手关节很粗,由于洗衣变得通红。“看看我的手。”她会说,好像她的手证明了什么。它们通常证明出来的是洛兹必须更加帮忙。“你妈妈是个圣徒。”住在第三层的希勒丝小姐说。但是如果洛兹的妈妈是个圣徒,洛兹就不太想成为圣徒了。

    洛兹父亲回来的时候就可以帮忙了。如果洛兹表现好,他就回来得更快,因为上帝会喜欢她,答应她的祷告。但有时她不总能记得,忘记的时候,犯罪的时候,她就会吓得要死;她就会看见父亲在海上的一艘船上,一阵巨浪打向他,或者一个闪电击中他,是上帝惩罚她的方法。然后她就得加倍努力祷告,直到礼拜天,她才能去认罪。她会跪在窗前祷告,眼泪从脸上淌下来。如果是个严重的罪,她还会去擦马桶,即使是刚刚才擦过。上帝喜欢擦得干净的马桶。

    洛兹想知道父亲究竟是什么样子,她对他没有记忆,被母亲藏在她黑暗的、磨光的、不许打开的衣屉柜里的照片上,只是一个体型庞大的男人,穿着黑色的衣服,洛兹几乎没办法辨认他的脸,因为是在阴影之中。这张照片一点也无法显露出洛兹归在她父亲身上的魔力。他很重要,正在做重要而秘密的事情,不能说出来。和战争有关,即使战争已经结束了。

    “冒着他的生命危险。”她母亲说。

    “怎样?”洛兹问。

    “吃你的晚饭,”她母亲说,“欧洲有孩子正在挨饿。”

    他在做的事情是那么重要,以至于没有时间写信,但的确不时有信从很远的地方过来:法国、西班牙、瑞士、阿根廷。她母亲独自读这些信件,读的时候就会露出斑驳的粉色那种奇怪的面容。洛兹收藏起邮票。

    洛兹的母亲做得最多的就是打扫卫生。“这是一个干净的,体面的宿舍。”当房客做错事情,弄脏走廊或者浴缸按铃却没有擦干净的时候,她会这么说。她刷洗楼梯踏板,用真空吸尘器打扫二楼走廊上的绒毯,使劲擦洗前厅的油毡,然后往上面打蜡,厨房地板也这样处理。她用老荷兰清洁剂清洗浴室的固定装置,用桑尼夫拉希牌洁厕水清洗马桶,用温德科斯牌清洁剂擦窗户,用阳光牌肥皂洗窗帘蕾丝,用手小心地在洗衣板上搓洗,但她用厨房隔壁小屋里的转筒洗衣机来洗被单和毛巾;因为房客多,所以被单和毛巾很多。她每周要打扫两次,疏通所有的下水道,否则的话房客们的头发会把下水道堵住。头发是她的困扰;她的表现好像是房客们故意大把大把地从头上扯下头发,塞进下水道。有时候,她将一根回形铁钩戳进二楼的水槽下水道,然后拖出来一卷污秽物,正在腐烂的头发,外面裹着肥皂。“看见了?”她会对着洛兹说,“充满了细菌。”

    她希望洛兹帮她一起干所有的这些无穷无尽的卫生工作。“我做得手指只剩骨头了,”她总是说,“全为了你。看看我的手。”如果洛兹说她才不在乎二楼的厕所干净与否,因为她又不用那个。说了也没用。洛兹的母亲要使这个宿舍在她父亲回来的时候保持整洁,因为她们从不知道那一刻何时到来,所以必须在所有时间都保持整洁。

    房客总共有三个。洛兹的母亲住二楼的前屋,洛兹住在三楼的两间房中的一间——她母亲称之为“阁楼”。希勒丝小姐住另一间阁楼间,穿着她的羊毛拖鞋和格子花纹的维耶勒法兰绒浴衣,她会穿下来洗澡,因为三楼的浴室只有一个水槽和一个马桶。希勒丝小姐已经不年轻了,她白天在一家鞋店工作,晚上就在房间里听柔和的电台音乐——舞蹈音乐——读许多许多平装本侦探小说。“没有谁比一个好凶手更厉害。”她这样告诉洛兹。她似乎觉得这些书很慰藉。她在床上读,也在浴缸里读;洛兹总发现它们摊开朝下放在地上,书页有一点潮湿。她会帮希勒丝小姐带回楼上,同时看那些封面:乌云暴风雨和闪电下的大楼,拉下毡帽挡住脸的男人,插着匕首的死人,大胸的年轻女人,穿着颜色古怪的睡衣,阴暗而庸俗,地上的鲜血闪闪发光,像是一摊糖蜜。

    如果希勒丝小姐不在房间,洛兹就会往她的衣柜里看一眼,但是希勒丝小姐并没有很多衣服,她有的仅仅是蓝色和棕色以及灰色。希勒丝小姐是天主教徒,但是她只有一幅圣像:圣母马利亚,腿上放着圣婴耶稣,以及穿着毛皮的施洗者约翰,因为后来他会在旷野生活。一般照片里的圣母马利亚总是看起来很悲伤,除了耶稣是个婴儿的时候。婴儿是唯一能让她高兴起来的东西。耶稣,就像洛兹,是唯一的一个孩子;如果他有个姐姐就好了。洛兹打算长大后儿子女儿都要。

    底楼有一间卧室,以前是饭厅,由卡洛泽先生住着。他是个拿抚恤金的老人;曾参加过战争,是另一场战争。他的腿受了伤,所以走路用一根拐杖,而且他身上还有几颗子弹。“看到这条腿了?”他对洛兹说,“布满了弹片,等他们用光了铁,可以来开采我这条腿。”这是他常开的一个玩笑。他常读报纸,如果出去,就会去军团看望他的老战友。有时候喝得酩酊大醉,洛兹妈妈说。她无法阻止他那样,但她能够阻止他在房间里喝。

    房客们不允许在自己房间里吃东西或者喝酒。喝水可以。他们不能有轻便电炉,因为可能会烧掉整个房子。另一件他们不许做的事情是抽烟,但是卡洛泽先生抽。他打开窗子,把烟扇出去,然后烟蒂扔进马桶里冲走。洛兹知道,但是她没有告发他,因为她有点儿害怕他,他凸出的脸,竖立着的灰色髭须,厚底鞋,以及带着啤酒味的呼吸,而且她也不想告发,因为如果告发某人就是叛徒,在学校里那样做的女孩儿会被瞧不起。

    卡洛泽先生是新教徒还是天主教徒?洛兹不得而知。据洛兹妈妈说,宗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关系不大,除非他是个牧师,那就很有关系了。

    希勒丝小姐和卡洛泽先生自洛兹记事起就已经住在那儿了;但是第三个房客,莫雷太太,是最近才搬进来的。她住在二楼的另一个房间,从洛兹母亲的房间沿着走廊到底。莫雷太太说她三十岁。她有着下垂的胸部,蜡黄的脸涂着厚厚的粉底,黑色睫毛,红色头发。她在依顿化妆品公司工作,销售伊丽莎白·雅顿,她涂指甲油,已经离婚。离婚是罪,据修女说。

    洛兹对莫雷太太极感兴趣,她任由自己被莫雷太太引诱到房间里,莫雷太太给她古龙香水和蓝草护手霜的小样,教她怎样用卷发别针将头发束起来,告诉她莫雷先生有多讨厌。“亲爱的,他欺骗了我,”她说,“就像过了今天没了明天似的。”她管洛兹叫“亲爱的”和“甜心”,这是洛兹自己的母亲从来不叫的。“我希望能有个女儿,”她总是说,“就像你一样,”洛兹总会愉快地露齿笑着。

    莫雷太太有个银柄的镜子,上面有玫瑰,背面雕刻着她名字的首字母:G.M.。格雷迪斯是她的名字。这个镜子是莫雷先生送给她的结婚一周年礼物。“他连句话都没说。”莫雷太太总会在拔眉毛的时候说。她用镊子拔眉毛,夹紧一根眉毛的根部,然后用力迅速一拉。这让她打喷嚏。她拔掉几乎所有的眉毛,只留细细的一根线,像新月一样完美的曲线形状。这让她看上去像是吃惊的样子,或者在疑惑什么。洛兹会在镜子里研究自己的眉毛,她认为它们太黑太浓密了,但她还太小,不能开始拔眉毛。

    莫雷太太仍然戴着结婚戒指和订婚戒指,偶尔会把它们取下来,放进她的珠宝盒。“我不应该卖掉它们,”她说,“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有时候我仍然觉得和他在一起,尽管发生了这一切,你知道我的意思吗?你需要有东西去倚靠。”有些周末她会出去约会,那些男人过来按前门的门铃,被洛兹母亲勉强让进来,进来后他们只能站在前厅等莫雷太太,因为没别的地方让他们去了。

    洛兹母亲当然不会让他们进厨房坐。她并不满意他们,或者大体上都不太满意莫雷太太;但有时候她允许洛兹和她一起出去看电影。莫雷太太喜欢的电影是女人为了其他人而放弃某些东西,或者是她们起先被爱,然后被抛弃。她随着情节起伏,边吃爆米花边擦眼睛。“我是个爱哭鬼。”她对洛兹说。洛兹不懂为什么电影里的事情会按照那种方式发生,她宁愿看《罗宾汉》或者二傻系列,但是她母亲觉得她应该有个大人样子了。忽明忽暗、闻起来甜甜的阴暗的电影院里会有事情发生;男人会占便宜。这是莫雷太太和洛兹母亲一致同意的主题:男人会占便宜。

    洛兹在莫雷太太不在的时候查看她的珠宝盒,但她很小心不移动任何东西。这让她觉得很有乐趣,不仅因为东西漂亮——珠宝不是真的,大多数都是装饰性的珠宝、人造钻石和玻璃——还因为这样做有种兴奋感。虽然无论莫雷太太在与不在,胸针和耳环都完全一样,但是她不在的时候,它们似乎不一样——更诱惑,更隐秘。洛兹也会看她的衣橱:莫雷太太有很多浅颜色的裙子和配套的高跟鞋。当她感觉比一般情况下更大胆的时候,洛兹的脚会伸进鞋子,在莫雷太太衣橱门上的镜子前蹒跚地走上几圈。她最喜欢的一双脚尖上有闪烁的装饰物,看上去像是钻石做的。洛兹觉得它们简直到了迷人的程度。

    有时候衣橱的角落会有一堆脏内衣,扔在那儿,都没有放进洗衣袋:奶罩、长统袜、贴身衣物。这些东西莫雷太太就在浴室水槽里手洗,然后盖在自己房间里的暖气机上晾干。但是她应该先把它们从地板上捡起来,就像洛兹必须做的那样。当然,莫雷太太是新教徒,所以你能有什么期待呢?洛兹的母亲本来只愿意把公寓租给天主教徒,像希勒丝小姐那样爱干净而彬彬有礼的天主教徒,但是饥不择食,在这种时候只能有什么就拿什么。

    洛兹有着圆圆的脸,黑色的直发和刘海,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她去救赎学校和圣灵学校上学,现在这两所学校只剩下两个名字,那里的修女穿着黑白服装,教她读书写字唱歌祷告,用白粉笔在黑板上写字,如果你站不直就用一把尺量你的关节。

    天主教是最好的,因为死后能够进天堂。她母亲也是天主教徒,但她不去教堂。她带洛兹到那里,把她往门口推,但她自己不进去。洛兹不用问,从她脸上的表情就能知道为什么。

    街上有些孩子是新教徒或者犹太教徒;无论是哪一种,放学路上都会有其他孩子在后面追赶,但是有时候那些男孩也会在一起玩棒球。男孩子也会追赶女孩儿:那个时候,是什么宗教并不重要。也有几个中国孩子,还有DP们。

    DP孩子最倒霉。学校里有个DP女孩儿:几乎不会说英语,其他女孩儿一看到她就对她窃窃私语,对她说难听的话,她就会说:“什么?”然后她们大笑。

    DP的意思是难民[7]。他们越过海洋,来自东方;是战争让他们成了难民。洛兹的母亲说他们能在这里应该觉得幸运。成年的难民衣着古怪、破旧可怜、口音奇怪,看上去表情狡猾,破败。是困惑的表情,好像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或者发生了什么事。大街上的孩子会跟在他们后面喊:“难民!难民!从哪里来,就滚回哪里去!”大一些的孩子会喊:“狗粪!”

    难民听不懂,但他们知道是对着自己喊叫,他们会走得更快,头缩进衣领里面;或者转过身怒视着。如果不在自己家附近,洛兹会和那群人一起喊。她妈妈不喜欢她像个又脏又破的孩子那样在大街上乱跑,像一群小流氓那样乱叫。之后,洛兹为那样对着难民吼叫而觉得惭愧;但是当每个人都那么做的时候,一个人很难抗拒。

    有时候洛兹会因为她的深色皮肤被叫作难民。但仅仅是一个绰号,就像“低能”,或者——更糟糕——“同性恋”。并不意味着你真的是。如果洛兹把那些孩子逼到角落里,而且如果他们不比她大多少,她就会给他们来个“中国烧”。也就是两只手抓住手臂,然后一扭,就像拧干洗过的东西。确实像烧伤一样,会留下红色印记。否则她就踢他们,或者反过来对着他们喊。她脾气很大,修女们说。

    即使洛兹不是难民,仍然有什么东西,有关她的什么东西将她分别出来,一种看不见的障碍,模模糊糊地在那儿,就像水的平面,却仍然很强烈。洛兹不知道是什么,但她能感觉到。她和其他人不一样,她在他们中间,却不是他们的一部分。所以她会又推又撞,企图闯进去。

    洛兹穿一件海军束腰外衣和一件白色的宽松上衣去学校,外衣前面有个纹章,纹章上有只鸽子。鸽子代表圣灵。礼拜堂里有一幅鸽子的画,从天堂飞下来,双翼展开,停在圣母马利亚的头上,圣母马利亚的眼睛向上翻,洛兹母亲曾告诉她永远都不要做这个动作,否则眼睛就会那样定住;同样也不要对眼。还有另一幅画,在圣灵降临节,圣灵降临在门徒和使徒身上;这一次鸽子周围有红色的火。

    鸽子使圣母马利亚怀孕,但是每个人都知道男人不可能生孩子,所以门徒和使徒没有怀孕,他们只是用灵言说话和作预言。洛兹不知道用灵言说话是什么意思,康赛普辛修女也不知道,因为当洛兹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康赛普辛修女告诉她不要无礼。

    圣灵降临的画在学校长长的主回廊上面,回廊的木地板叽叽嘎嘎,散发着慈爱的味道,那种味道由光滑的地板蜡和石膏灰以及礼拜堂的香料组成,洛兹每次闻到礼拜堂的香料都会在胃里聚集一小池凉凉的心虚的畏惧,因为上帝能知道你所做所想的每件事情,这些事情大部分都冒犯了他。大多数时候他似乎都在生气,就像康赛普辛修女。

    但是上帝也是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是谁钉了他?武装的罗马士兵。他们在那里,三个,看上去很残酷,开着玩笑,背景里穿着蓝色衣服的马利亚和穿着红色衣服的抹大拉的马利亚[8]在哭泣。

    真正的错不在罗马士兵,因为他们只是在执行公务,真正错的是犹太人。礼拜堂里的祷告之一就是为犹太人的皈依祷告,也就是说,他们要转向天主教,然后得到赦免。同时,上帝的怒气仍然在他们身上,他们仍然继续被惩罚。康赛普辛修女这么说的。

    事情要比这复杂得多,洛兹想,因为耶稣故意安排自己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是一种牺牲,当你为了拯救其他人而舍弃自己的生命就是牺牲。洛兹不明白为什么钉死自己就是帮助每个人,但显然就是这样。所以,如果耶稣故意这么做,又为什么是犹太人的错?不是他们帮了他吗?这个问题康赛普辛修女没能回答,但是更漂亮的修女,总的来说对洛兹也更好的塞西莉亚修女解开了疑惑:坏行为始终是坏行为,她说,即使结果是好的。有很多坏行为反而产生了好结果,因为上帝是神奇,他能把事情扭转过来,但是人类不处在这种控制之下,他们有自己的自由意志。人心里的东西最关键。

    洛兹知道心脏是什么样子,她看过很多心脏图,大多数都是耶稣的心脏,在他被剖开的胸腔里。一点都不像情人节礼物;更像屠宰店里牛的心脏,褐红色,有星点,看上去有弹性。耶稣的心脏会发光,因为它是神圣的。一般来说,神圣的东西都发光。

    人们所犯的每宗罪都相当于再向十字架上加一根钉子。修女们都这么说,特别是在复活节。洛兹不太担心耶稣,因为她知道最终他会没事的,她更担心那两个盗贼。其中一个立刻相信耶稣是神,所以他能在天堂里坐在耶稣右边。但是另一个会怎样呢?洛兹私下里同情另一个盗贼,他一定和耶稣以及第一个盗贼一样痛苦,但不是牺牲,因为他不是故意要钉十字架。更惨的是,不想被钉却被钉上十字架。而且,他偷了什么?也许是些小东西。从没提到过。

    洛兹觉得他也应当进天堂。她对座位安排有所了解:上帝坐在中间,耶稣在他右边,好强盗坐在耶稣右边。右手就是正确的[9]手,画十字一定要用这只手,即使你是个左撇子。但是谁坐在上帝左边?一定有人坐,因为上帝有右手也有左手,上帝不可能有任何不好的东西,因为上帝是完美的,洛兹不能看着那一边白白空着。所以坏盗贼可以坐在那里,他可以和其余的人一起宴乐。(还有,所有这些当中,圣母马利亚在哪儿?是张长餐桌吗,也许上帝在一头,圣母马利亚在另一头?洛兹知道不应该问,她知道会被认为邪恶和不敬。但这是她很想知道的事情。)

    有时候,对于洛兹提出的问题,修女们会报之以可笑的表情,或者她们给彼此可笑的表情,撇撇嘴,摇摇头。康赛普辛修女说,“你指望怎样?”当洛兹行为不良,需要在放学后做忏悔的时候,塞西莉亚修女花额外的时间和洛兹一起祷告。“一只迷途的羔羊寻回,天上的喜乐是大的。”她对康赛普辛修女说。

    洛兹把羊也加进她对天堂的想象里。自然情况下,它们应该待在窗户外面。但是很高兴它们在里面,这意味着狗和猫也有机会。她自己却不被允许养猫养狗;她妈妈已经有很多事情要做,它们会给她带来太多麻烦。

    四十三

    洛兹放学后晚回家了。她一个人走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和飘落的雪片里,雪不多,像白色的小肥皂片一样从天空飘下来。她希望雪能一直持续到圣诞节。

    她之所以晚了是因为在排练基督降生的话剧,她在里面扮演天使长。她想做圣母马利亚却只能做天使长,因为她太高了,除此之外,还因为她能记住所有的台词。她有件白色的服装,一个用衣架做的闪烁的金色光圈,在僵硬的白色卡纸板上涂上金色的羽毛尖,然后用吊带固定住。

    今天是他们第一次试穿服装。洛兹移动的时候必须小心,因为翅膀可能会滑下来,而且由于光圈的缘故,她得一直抬着头脸朝前。晚上牧羊人看羊群的时候,随着一颗大大的金属亮片做的伯利恒之星从他们头顶上的一根细线上滑落,她得去他们那里,在他们看上去很害怕的时候,举着右手,说,不要惧怕;我报给你们大喜的信息,是关乎万民的。然后她要告诉他们将要看见婴孩包在襁褓中,躺在马槽里,然后要说,在至高之处荣耀归于神,在地上平安归于他所喜悦的人,然后她得点一下,整个手臂都伸出去,越过舞台将牧羊人指向马槽所在的地方,这时学校唱诗班开始唱诗。

    洛兹同情扮演牧羊人的女孩儿,因为她们必须穿肮脏的衣服,用金属线把胡子钩在耳朵上,像戴眼镜那样。这些胡子每年都用,很脏了。她更同情那些扮演羊的小孩子,他们的羊皮服装肯定曾是白色,但现在是灰色的,而且他们肯定很热。

    马槽前面用蓝色的窗帘挡住,牧羊人要站在帘子前面直到唱诗完毕;与此同时,洛兹已经走到帘子后面,爬上一个凳子,双臂张开站在上面。她的右边是安妮-玛丽·荣,左边是伊琳·希尔;两个人都在吹喇叭,当然,不是真吹。她们必须一直那样站着,这个时候,两个天使翅膀的小孩子拉开窗帘,露出穿成圣母马利亚模样的笨蛋朱莉·华顿,金色头发,蔷薇花蕾样的嘴,以及愚笨的假笑,头上的光圈比洛兹的还大,抱着个陶瓷娃娃耶稣,圣约瑟站在她后面,靠在自己的棒子和一捆干草上面。牧羊人跪在一边,随后来了几个穿着华丽长袍、扎头巾的哲人,其中一个的脸被涂黑了,因为其中一个哲人是个黑人,然后他们跪在另一边,唱诗班唱《天使歌唱在高天》,然后主帷幕关闭,洛兹可以把手放下了,真是一个解脱,因为那个样子保持在空中那么长时间真是很疼。

    今天的彩排结束后,塞西莉亚修女告诉洛兹她做得很好。整个剧情里,只有洛兹有台词,所以用甜美的声音把它们清楚地说出来很重要。她做得非常棒,而且会是学校的荣耀。洛兹很开心,因为只有这次,她的大嗓门没给她带来麻烦——大多时候,当修女们当众讲她的时候,都是因为她的吵嚷行为。但是当大家都脱掉戏服的时候,朱莉·华顿说:“我觉得里面有个黑头发的天使很傻。”

    洛兹说:“不是黑色,是棕色。”然后朱莉·华顿说:“是黑色,不管怎样,你不是一个真正的天主教徒,我妈妈说过。”洛兹要她闭嘴,否则就修理她,而朱莉·华顿说:“那么你爸爸在哪里?我妈妈说他是个难民。”然后洛兹抓住朱莉·华顿的手臂,给她一个“中国烧”,朱莉·华顿尖声叫喊。塞西莉亚修女赶过来,把她们分开,问是怎么回事,朱莉·华顿告发她,塞西莉亚修女告诉洛兹这不符合圣诞精神,她不应该欺负比她小的女孩儿,所幸的是康赛普辛修女不在场,因为如果她在,洛兹就会吃皮带。“罗沙琳达·格林伍德,你就从来不学好。”她伤心地说。

    回家的路上,洛兹把时间花在思考明天怎么对付朱莉·华顿,讨回公道上;直到最后一条街,两个住在街角的新教徒男孩儿看见她,开始沿着人行道追赶她,喊着:“吵架大王!”几乎要到她家的时候,他们抓住她,往她脸上搓雪,洛兹踢他们的腿。他们放了她,大笑着假装疼得大叫,或许是真的疼——“哎哟,哎哟,她踢我”——然后她捡起雪里的书,一路跑回家,没有哭,爬上家门前的阶梯到了走廊里。“不许在我的地盘上撒野!”她喊道。一个雪球飕飕地从她面前飞过。如果洛兹妈妈在那儿,她会把这些男孩赶走。“小破孩儿!”她会说,他们就逃散开。有时候她会对洛兹动手,但她不允许任何其他人动她一根指头。当然,除了修女。

    洛兹刷掉雪——她不应该把雪带进屋子里——然后进门,穿过走廊到了厨房。两个男人坐在餐桌旁,穿着难民服,不是褴褛的,没有穿破,但仍然是难民服,洛兹能从外形上判断出来。桌子上放了一只瓶子,洛兹马上知道里面装了酒——她在人行道上见过那种瓶子——两个男人前面各有一只玻璃杯。洛兹妈妈不在厨房里。

    “我妈呢?”她说。

    “她去弄吃的了,”其中一个说,“她可不是没东西吃。”

    另一个说:“我们是你新来的叔叔,乔治叔叔,乔叔叔。”

    洛兹说:“我没有叔叔。”而乔治叔叔说:“现在,你有了。”然后他们两个都笑起来。他们的笑声很响,声音奇怪。难民声音,但是还有些另外的东西,另外的口音,某些电影里的口音。

    “坐下。”乔治叔叔招待周到地说,好像这是他的家,好像洛兹是条狗。洛兹不确定现在的局势——以前从没有过两个男人出现在厨房里——但她还是坐下了。

    乔治叔叔更高大一些;他的额头很高,浅色的波浪发光滑地向后梳着。洛兹能闻到他的发胶味,甜甜的,像电影剧场里的味道。他正用一只黑色烟嘴抽一根棕色的烟。“黑檀,”他对洛兹说。“知道什么是黑檀吗?是一种树。”

    “她知道,”乔叔叔说,“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儿。”乔叔叔要矮小一点,耸肩,细长的手,深色的头发,几乎是黑色,以及大大的深色眼睛。他有一边的牙齿掉了一颗。他见洛兹盯着看,就说:“以前这里有颗金牙,放在口袋里了。”确实,他拿出一个小小的木盒子,红漆上面画了些绿色的小花,打开后,里面是颗金牙。

    “为什么?”洛兹说。

    “不能把金牙装在嘴里,人们会起坏心。”乔叔叔说。

    洛兹妈妈进来了,提着两个棕色的食品杂货店的袋子,放到桌子上。她脸色潮红,表情愉快,对酒和烟缄口不提。“这些是你父亲的朋友,”她说,“他们是战友。他要回来了,很快就会到。”然后她又忙开来;她得去肉贩子那里,她说,因为这是个重要时刻。重要时刻就得有肉。

    “打仗的时候你们是干什么的?”洛兹说,渴望知道她父亲的更多事情。

    两个叔叔笑起来,彼此对视一眼。“我们是盗马贼。”乔治叔叔说。

    “最棒的盗马贼,”乔叔叔说,“不是,你父亲才是最棒的。他能偷一匹马——”

    “他能在你不注意的时候,从你两腿之间把马盗走,”乔治叔叔说,“他能撒谎——”

    “他能像上帝自己那样撒谎。”

    “住口!上帝不撒谎。”

    “你说得对,上帝什么话都不说。但是你父亲,他撒谎连眼睛都不用眨。他能在边境穿来穿去,好像边境根本不存在。”乔叔叔说。

    “边境是什么?”洛兹说。

    “边境是地图上的一条线。”乔叔叔说。

    “边境是危险的地方,”乔治叔叔说,“需要护照才能穿越的地方。”

    “护照。看见没?”乔叔叔说。他给洛兹看他的护照,里面有他的照片。然后他又拿出一本,照片一样但名字不同。他有三本护照。他把它们摊开,像是一组牌。乔治叔叔有四本。

    “只有一本护照的男人就好像只有一只手。”他严肃地说。

    “你父亲,他有的护照比任何人都多。最好的,像我说的那样。”他们举起杯子,为洛兹父亲干杯。

    洛兹母亲煮了鸡,还有土豆泥和肉汁,以及煮胡萝卜;她很高兴,比洛兹见过的任何时候都高兴,而且一个劲儿地劝两个叔叔多吃点。或许她不是在高兴,而是紧张。她一直在看表。洛兹也很紧张:父亲什么时候到?

    “他该到的时候就会到。”叔叔们说。

    洛兹的父亲在午夜时分回来。她母亲叫醒她,小声说:“你父亲回来了。”几乎好像在为什么事情道歉,然后把穿着睡衣的洛兹领到楼下,他就在那儿,坐在桌子旁边为他准备着的第三张椅子上。他惬意地坐着,占满了椅子,好像他一直都是在的。他高大魁梧,满脸胡子,高昂的头。他微笑着伸出双臂。“过来,亲亲爸爸!”

    洛兹环顾四周:谁是爸爸?然后她明白过来,他是指自己。朱莉·华顿说的确实是真的:她的父亲是难民。她能从他说话的方式分辨出来。

    现在洛兹的生活分割成两部分。一边是洛兹母亲,还有寄宿舍,以及修女和学校的其他女孩子。这部分似乎成了过去,虽然仍在进行。这一边大多数是女人,有权力,也就是说对洛兹有权力,因为即使上帝和耶稣是男人,掌握最终话语权的还是她母亲和修女,当然除了牧师,但也仅限于周日。另一边是她的父亲,以他的大身躯,大嗓门儿,他的多种气味占满了厨房;也占满了整个宿舍,占据她母亲的每个凝视,因此洛兹被推到一边,因为她的母亲曾经是那么不屈不挠,现在屈服了。她退位了,说:“问你父亲。”她默默地看着洛兹的父亲,和画像里圣母马利亚带着惊吓的表情伤感地看着婴儿耶稣或者圣灵一样;她盛好食物,在他的面前放好,像是某种献祭。

    对于洛兹来说,现在的工作并没有减少,反而更多,因为有了三个盘子,而不是两个,什么东西都是三个,洛兹的父亲从来不必清理。“帮帮你妈,”他告诉洛兹,“在这个家,我们互相帮助。”但是洛兹没见他帮过忙。他回来两天后,洛兹撞见他们在厨房里拥抱和接吻,他父亲长着毛的大手臂搂着她瘦小的母亲,看到她母亲这么柔软,她充满恶心,也很悲伤和嫉妒,还有被排斥的愤怒。

    为了惩罚她的背叛,洛兹不理她。当两个叔叔在的时候,她转向他们,而且,特别地转向父亲。“过来坐在爸爸膝盖上。”他说。她就坐上去,在那个安全的地方她注意着母亲,始终是努力地工作,弯腰在厨房水槽上面干活,或者跪在烤箱前面,或者把骨头从他们的盘子里刮进盛剩汤的缸里,或者在扫地。“让你自己有一点用。”她母亲会急躁地说,以前的话,洛兹必须服从。但是现在父亲的手臂紧紧搂着她。“我好久没见她了。”他说。而她母亲就紧闭着嘴唇,什么也不说,于是洛兹以一种心满意足的胜利感看着她,觉得是她应得的报应。

    但是爸爸不在那儿的时候,她还是得干活,像以前一样,去擦,去洗。如果不做,她母亲就说她是惯坏的小鬼。“去年谁做你的仆人了?”她冷笑着,“看看我的手!”

    叔叔们搬进来了,以前是每天过来吃晚饭,现在是搬进了这座房子,住在地下室。下面有两张床,两张军用剩余折叠床,还有两个军用睡袋。

    “就等到他们找到着落,”洛兹的父亲说,“等到船进来。”

    “什么船?”洛兹母亲说,“这个周五会有霜冻,他们的船都进不来。”但她说的时候带着宽容,而且给他们做饭,叫他们多吃,给他们洗床单,他们在下面地下室喝酒抽烟,吆喝声和笑声传到上面,对此,她什么都不说。叔叔们也不需要帮忙打扫。当洛兹问为什么的时候,她母亲的回答无非就是他们在战争中救了父亲的性命。

    “我们救了彼此的命,”乔治叔叔说,“我救了乔,乔救了你父亲,你父亲救了我。”

    “他们从没抓住过我们,”乔叔叔说,“一次也没有。”

    “笨蛋,如果抓住,我们就不可能在这儿了。”乔治叔叔说。

    艾吉对房客的支配力正在下滑,因为对每个人的标准不再相同了。叔叔们不付房租或者砰地关上前门,急匆匆地进来出去并没关系。他们有地方要去,有事情要做,不知道的地方,未指明的事情。他们有朋友要见,从纽约来,从瑞士来,从德国来。他们住过纽约,伦敦,也住过巴黎,还有其他地方。他们怀旧地提到一打子城市的酒吧、旅馆和跑道。

    希勒丝小姐抱怨吵闹声:他们一定要对着彼此大叫吗,而且一定是用外国话?但是莫雷太太和他们一起开玩笑,有时候还和他们小酌一杯,当洛兹的父亲在家,大家都在厨房的时候。她踩着高跟鞋,迈着小碎步下楼来,手镯丁当作响,她说她不介意偶尔小喝一口。

    “她肯定酒量不错。”乔叔叔说。

    “她是个骚货。”乔治叔叔说。

    “什么是骚货?”洛兹说。

    “有女士,有女人,有骚货,”乔治叔叔说,“你妈妈是女士。那个,她是个骚货。”卡洛泽先生知道地下室和厨房里喝酒的事。他还是不被允许在自己的房间喝酒抽烟,但是他开始这么做了,比以前更经常。有天下午,他打开门,在前厅拦住洛兹。

    “那些男人是犹太人。”他悄声说。空气里充满了啤酒味道。“我们为这个国家献出生命,他们却把它拱手让给犹太人!”

    洛兹兴奋起来,她跑过去找到叔叔,直接问他们。如果他们真是犹太人,她也许会和他们谈谈,改变他们的信仰,让康赛普辛小姐大吃一惊。

    “我,是一个美国公民,”乔治叔叔说,有点想笑,“我有护照作证。乔,他是个犹太人。”

    “我是匈牙利人,他是波兰人,”乔叔叔说,“我是南斯拉夫人,他是个荷兰人。另外这本护照说明我是西班牙人。你父亲现在是半个德国人,另一半,是犹太人。”

    这太让洛兹震惊了,她觉得失望——她没有宗教信仰上胜利的机会,因为她无论怎样都别指望改变她的父亲,她知道这点——然后又觉得罪过:如果修女们发现怎么办?更糟的是,如果她们其实一直都知道只是没有告诉她,该怎么办呢?她想象朱莉·华顿脸上的恶毒的喜悦,还有将会出现在她背后的窃窃私语。

    她肯定看上去很沮丧,因为乔治叔叔说:“比起做个杀人犯来,做犹太人更好。他们在那里杀了六百万。”

    “五,”乔叔叔说,“其余部分是别的人,吉卜赛人和同性恋者。”

    “五,六,谁数过呢?”

    “六什么?”洛兹说。

    “犹太人,”乔治叔叔说,“他们在炉灶里烧死他们,将他们堆成堆。小洛兹-琳德,你不会想知道的。回到那里,如果他们要动你,就会把你做成灯罩。”

    他没跟洛兹解释清楚只是用皮肤做。她想象自己的整个身体变成了灯罩,里面放个电灯泡,光从她的眼睛、鼻孔、耳朵和嘴巴里射出来。她看上去肯定很吓人,因为乔叔叔说:“别吓坏孩子。所有那些,都结束了。”

    “为什么?”洛兹说,“他们为什么那么做?”但是他们两个都不回答。

    “不死光就不会结束。”乔治叔叔阴郁地说。

    洛兹觉得有人骗了她,不仅仅是关于她父亲:还有关战争,有关上帝。饥饿中的孤儿是糟透了,但他们不是故事的全部。其他还发生了什么,有关那些炉灶和人堆还有灯罩,而上帝为什么允许这些发生?

    她再也不想知道任何这些事情,因为实在太沮丧和令人困惑了。她转而开始读侦探小说,从希勒丝小姐那里借来,晚上读,借着从她古典的窗子透进来的街灯。她喜欢里面的家具和人物的装备,以及男管家和女仆。但她最喜欢的是每个死亡都有原因,一次也只有一个凶手,事情到最后总会水落石出,凶手总会被抓住。

    四十四

    洛兹果然带着想象中那种情绪从学校走回家。有事情正在发生;她不确定,但她知道。有事情正要发生。

    上周,早饭的时候她母亲说:莫雷太太被炒了鱿鱼。那是什么意思?丢了工作,但是洛兹似乎看到莫雷太太在火焰里,就像一个早期的殉道者。她不想要莫雷太太被烧。她喜欢她,以及她的配备——她的面霜样品,她的装饰性珠宝,特别是她的鞋。

    从那以后莫雷太太就拖着步子,穿着她光亮柔滑的棉质粉色晨衣在公寓里晃。她的眼皮肿胀,她的脸不施粉黛;平时丁当响的项链和手镯垂饰也陷入了沉默。她不应该在自己房间里吃饭,但她不管,照吃不误,卡洛泽先生从外面帮她带纸袋装的食物回来;她的废纸篓里有三明治面包皮和苹果皮,虽然洛兹母亲肯定发现了,但她没有像通常喜欢做的那样去敲莫雷太太的门发命令。有时候纸袋里会出现小瓶子,却不会出现在废纸篓里。下午很晚的时候,她还是穿着晨衣,下来到厨房待一会儿,一直和洛兹母亲讲话。她该怎么办?她问。洛兹妈妈撇撇嘴,说她不知道。

    这些谈话都是有关钱:没有工作,莫雷太太将没有能力支付租金。洛兹同情她,但同时又不那么友好,因为莫雷太太在抱怨,让洛兹很是藐视。在学校里,如果有女孩儿抱怨,就会被其他孩子戳或者掴,或者被修女罚站。

    “她应该自己努力。”在餐桌上洛兹母亲对父亲说。洛兹曾是这种评论的听众,但现在她只是个大耳朵的小家伙。

    “有点良心,艾吉。”洛兹父亲说。没别人当洛兹母亲的面叫她艾吉。

    “有良心当然是好,”洛兹母亲说,“但它不能换吃的到餐桌上来。”

    但是餐桌上有吃的,炖牛肉、肉汁土豆泥、炒卷心菜。洛兹正在吃。

    紧接着莫雷太太被炒,希勒丝小姐因为感冒病倒了。“祈求上帝她不是得了肺炎,”洛兹母亲说,“那样的话我们手上就有了两个没用的女人。”

    洛兹走进莫雷太太的房间,她正躺在床上吃三明治;她把它藏进被子,但当她看见只是洛兹,就微笑了。“亲爱的,进一位女士的卧室,你总该先敲门。”她说。

    “我有个主意,”洛兹说,“你可以卖掉你的鞋。”洛兹是指有着闪亮的装饰物的缎子般的那些。肯定很贵。

    莫雷太太的笑容颤动了一下,然后退去了。“噢,亲爱的,”她说,“只要卖得出去,我当然想卖。”

    当她转过街角回家的时候,洛兹看见一个奇怪的现象。门前的草坪被雪覆盖着,就像其他草坪一样,但是有很多五颜六色的东西散落在上面。她走近一些才发现是什么:莫雷太太的衣服,莫雷太太的长统袜,莫雷太太的手提包,莫雷太太的奶罩和内衣裤,莫雷太太的鞋。这些东西周围闪着俗艳的光。

    洛兹进门,到了厨房。她母亲脸色苍白,直挺挺地坐在桌前;眼睛仍然像石头一样,面前摆着一杯没碰过的茶。希勒丝小姐坐在洛兹的椅子上,轻轻地拍着她母亲的手。她的两颊各带一点粉红,看上去很紧张,但也有些兴奋。

    “你妈妈被吓到了,”她对洛兹说。“要喝牛奶吗,亲爱的?”

    “莫雷太太的东西怎么会在草坪上?”洛兹说。

    “我能怎么做?”希勒丝小姐说,没有特别的说话对象,“我没办法不看见他们,整个过程他们甚至都没关门。”

    “她在哪里?”洛兹问,“莫雷太太在哪里?”莫雷太太肯定是没付房租就跑了。“逃之夭夭。”她母亲会这么形容。以前也有房客那样逃走,留下他们的所有物,虽然从没被扔到草坪上。

    “她不会再在这座房子出现了。”她母亲说。

    “我能穿她的鞋吗?”洛兹说。再也不能见到莫雷太太她觉得挺可惜的,但是没必要浪费她的鞋。

    “别碰她的脏东西,”她母亲说,“碰都不要碰!那些东西都是垃圾,就像她一样。那个妓女!如果那些脏东西明天早上不拿走,看我不烧了它!”

    希勒丝小姐看上去被那些狠话吓住了。“我会为她祷告的。”她说。

    “我不会。”洛兹母亲说。

    在她父亲出现之前,洛兹没把这事儿和他联系起来,后来,吃饭时间到了。他准时回来的事实值得注意:通常不这样。他面对母亲显得有些屈服,有些谦恭,却没有拥抱她亲她。这是他回来之后头一次显得几乎有些怕她。

    “这是房租。”他说。扔下一小堆钱在桌上。

    “别以为你可以收买我,”洛兹母亲说,“你和那个荡妇!这是堵嘴的钱,一分脏钱我都不会碰。”

    “不是她的,”洛兹父亲说,“我打扑克赢的。”

    “你怎么能那么做?”洛兹母亲说。“在我为你放弃了所有之后!看看我的手!”

    “她在哭。”洛兹父亲说,好像这就能够解释一切。

    “哭!”洛兹妈妈轻蔑地说,好像她自己从来不做这种可耻的事情。“鳄鱼的眼泪!她是个狐狸精。”

    “我是同情她,”洛兹父亲说,“她自己扑上来,我能怎样?”

    洛兹母亲背转向他。她弯腰在炉灶上,盛出炖肉,勺子重重地敲击锅沿,准备晚餐的整个过程没有说一句话。一开始洛兹父亲几乎没碰他的饭——洛兹知道这种感觉,是焦虑和内疚——但是洛兹母亲向他投去强烈恶心的一瞥并指指他的盘子,意思是说如果他不吃她花了一辈子时间在为他准备的东西,他的麻烦会比现在还要大。当她转过身去的时候,洛兹父亲微微对洛兹笑了笑,对她使眼色。然后她明白了——他的痛苦,他低贱的装腔作势——是个表演,或者部分是表演,而他实际上已经没事了。

    钱还在桌上,洛兹看着它:她从来没见过这么一堆钱。她想问问她能不能拿走这些钱,既然他们似乎都不要,但是在她清理盘子的时候——“帮帮你妈。”她父亲说——钱不见了。她知道,进了他们其中一个的口袋,但到底在谁那儿?她怀疑在她母亲那儿——在她围裙口袋里,因为后来几天她温柔多了,说话更多,生活变回常态。

    然而莫雷太太再也没出现过,她的衣服和鞋也没再见到过。洛兹想念她,想念那些昵称和护手霜;但是她十分清楚不能说出来。

    “骚货,就像我说过的,”乔治叔叔说,“你父亲有个极大的弱点。”

    “他最好能把门关上。”乔叔叔说。

    几年后,当她到了十几岁,得益于几个女朋友,洛兹能把事情连起来了:莫雷太太是她父亲的情妇。她在侦探小说里读过有关情妇的事情。她更喜欢用情妇这个词,因为它比其他可用的词更高尚一点:“荡妇”、“娼妓”、“便宜货”。那些其他的词无非都在影射分开大腿,宽松的大腿——薄弱的腿,什么都不做,只会躺在那儿的腿,便宜的大腿——还有气味,任意的交合,以及黏性体液。可“情妇”暗示着某种优雅,一套贵重的行头,装备良好的住宅,还有得到这种东西所需要的能力、狡猾和美丽。

    莫雷太太没有这种住宅或这种精密,她的美丽也待商榷,但至少她有衣服,洛兹想给她父亲一点信任:他并不想去找这样的老便宜货。她想为他感到骄傲。她知道她母亲是对的,父亲是错的;她知道她母亲很贞洁,辛勤工作以至于毁了自己的手,却被忘恩负义。但是洛兹也是忘恩负义的一分子。也许她父亲是个恶棍,但是她崇敬他。

    莫雷太太不是唯一的一个情妇。那些年,还有其他的:和善的,伤感的,身体柔软的女人,又懒又贪杯,又喜欢看悲伤的电影。在后来的生活中,通过父亲间歇性的得意洋洋和消失,洛兹推断出她们的存在;有时候,她甚至在闹市区撞见她们,挽着她年老却仍然脾气暴烈的父亲的手臂。这些女人来了又去,母亲却一直在。

    她母亲和父亲是怎么处理的?他们还相爱吗?当然,他们有段历史:有段故事。他们相遇在战争刚开始的时候。他令她倾倒吗?不完全是。她在那个时候就有了这间宿舍,从她自己的母亲那儿继承来的。她父亲死的时候她母亲只有二十五岁,之后她就独自经营这间寄宿舍,那个时候,洛兹的母亲才两岁。

    洛兹的母亲比父亲大,遇见他的时候她肯定已经算是个老处女了;已经沉默寡言,已经尖酸刻薄,已经一本正经了。

    她提着一袋食品,正往家走;回家的路上必须经过一家酒馆。已经下午很晚了,正要打烊,酒鬼们被轰到街上,这样才能让他们回家吃晚饭,或者理论上如此。通常洛兹母亲会穿过马路避开这家酒馆,但这次却看见那边正在打架。四对一:暴徒,她管他们叫。一个人的那个就是洛兹的父亲。他像只熊那样吼着,但其中一个暴徒出现在他身后,用一只瓶子砸在他头上,他倒下,他们全都开始踢他。

    街上有人,却只是站在那儿看,洛兹的母亲觉得地上那个人会被打死。习惯上她是个沉默的女人,却不十分胆小,至少那时候不胆小;她习惯于告诉男人怎样怎样,因为那些房客磨炼了她,其中一些曾企图占她便宜。但通常情况下,她只管自己的事,让别人也管好他们自己的事就行;通常,她避开酒吧的争斗,眼睛故意朝另一边看。可是那天不同,她不能干站在那里看着一个人被活活打死。她尖叫起来(对于洛兹来说,这是最精彩的部分——她说话简短的妈妈,喊破喉咙,而且是在公共场所),最后她插手了,把手提袋甩过去,用苹果和胡萝卜砸,直到能看见警察,那帮暴徒逃走。

    洛兹母亲捡起她的水果和蔬菜。她全身发抖,却也不愿意浪费自己的钱包。然后她帮助洛兹的父亲站起来,走到人行道边上。“他满身是血,”她说,“看上去像是被猫抓过。”她家就在附近,作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也熟知好撒玛利亚人[10]的故事,她觉得自己应该把他带回去,至少把他清洗干净。

    洛兹能够明白事情的经过。谁能抵挡得住感恩之情?(虽然感恩是种复杂的感情,而她也应该去学习感恩。)然而,什么女人能抗拒自己救回来的男人?是有关绷带的性欲,当然衣服也必须被除掉:夹克衫、衬衫、汗衫。然后怎样?她妈妈本应该去洗衣服的。但是这个可怜的男人在哪里过夜呢?他正在去参军的路上,他说(虽然他实际上并没有正式参军);他背井离乡——他的家乡在哪里?温尼伯湖——而且钱也不见了,被那帮暴徒抢了。

    她的母亲,二十岁以来一直在照顾她自己生病的母亲,从来没见过不穿衬衫的男人,这一定是发生在她身上最浪漫的一件事情,唯一浪漫的事情。而对她父亲来说只是个插曲。或许不对?也许他爱上了她,爱上这声尖叫,这个帮助他的沉默女人。也许他有点爱上了她的寄宿舍。也许她意味着避难所。在她父亲对这段经历的诠释里,总是提到尖叫,并带着相当的赞美。而她母亲总是提到血。

    不管是什么,结果他们结婚了,却不是一个天主教婚礼;这意味着在教会眼中,他们根本没有结婚。为了她的父亲,她母亲使自己处在一个不得赦罪的状态,难怪她总觉得他欠她什么。

    啊,洛兹想,坐在地下室,穿着橙色浴衣。上帝,你这个狡猾的老玩笑家,你无疑在捉弄人。你改变规则,给出相互矛盾的教导——救人,帮人,爱人;但是不要碰他。上帝是个好听众,他从不打断。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洛兹喜欢和他讲话。

    紧跟着莫雷太太的放逐,卡洛泽先生也消失了,留下一团糟的房间,只带走了一只手提箱,欠了一个月的房租。乔治叔叔搬进他的房间,而乔叔叔搬进莫雷太太以前住的房间,然后希勒丝小姐表示抗议,因为这间宿舍已经不再体面。“哪里有收入进来?”她母亲问。

    “别担心,艾吉。”她父亲说。确实有钱出现了,不多但是足够,好像凭空生出来的,因为她父亲没有工作,乔治叔叔和乔叔叔也没有。他们去跑马场,偶尔会带洛兹去,周六她不用上学的时候,并给她在一匹马上面下注一美元。洛兹的母亲从来不去,其他母亲——洛兹凭着观察周围人的装束,下结论——也不去。在那里的女人都是骚货。

    晚上,叔叔们坐在乔治叔叔的新房间里的小桌子边,喝酒抽烟打扑克。如果洛兹母亲不在家,她父亲有时候也会加入进去。洛兹在附近逗留,从他们的肩膀上看过去,最终他们教她怎么玩。“不要显露你的想法,”他们告诉她,“牌紧贴胸前,知道什么时候该叠起来。”

    等她学会怎么玩,他们就教她怎样赌钱。一开始只是用扑克筹码当赌注;但有一天乔治叔叔给她五美元。“这是你的赌注,”他告诉她,“下注不要超过本钱。”但他自己却不遵循这个建议。

    洛兹玩得很好,她学会了等:她数他们喝了多少,看着瓶子里的水平线下降,然后才杀进去。

    “这个小姑娘是个杀手。”乔治叔叔钦佩地说。洛兹微笑着。

    这得益于她在认真玩儿,而叔叔和爸爸则不是,不真正是。他们玩牌好像是为了等一个电话,像是在打发时间。

    突然之间,有了许多钱。“我在跑马场赢的。”洛兹的父亲说,但是洛兹知道不可能是真的,因为比在那里能赢到的多多了。那些钱足够他们所有的人,也包括母亲在一家饭店里吃一顿,饭后还有冰淇淋。她母亲穿上了她最好的衣服,也是一套新买的,白色雏菊领子的淡绿色衣服,因为钱也足够支付那个。钱也足够买一辆车;一辆蓝色的道奇,街头的男孩子足足在洛兹家门口站了半个小时,注视着它,而洛兹则默默地在走廊上观察他们。她的胜利是那么完全,甚至都不屑于去嘲讽。

    钱是哪里来的?无中生有。就像变魔术;她父亲摇手一变,钱就出来了。“船进来了。”洛兹的父亲说。叔叔也有份儿。是他们三个人的,父亲说。均分,因为船是三人共有的。

    洛兹知道他们说的不是真正的船,但她仍然能够想象它的样子,大型帆船那种老式的船,载满财宝,在金色的阳光下航行,细绳在柱子上飘扬。或者某种那样的东西,更华丽的东西。

    她父母卖掉宿舍,搬到北方,离开这个房屋紧邻草坪的狭小的窄街,搬进一个门口有着半圆车道和一个三车车库的巨大的房子。洛兹认为他们已经变富了,但是她母亲告诉她不要用那个词,“我们是小康。”她这么说。

    但是她似乎一点儿都不舒服,反而是害怕。她害怕这个房子,害怕洛兹父亲坚持找来的女清洁工,害怕她自己买的新家具——“买最好的。”洛兹父亲说——她害怕自己的新衣服。她穿着家居服和拖鞋到处逛,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像是在找什么;像是迷了路。她在以前的地方要更加舒服,在那里,东西大小正好,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她说她没人说话,但以前她什么时候说很多话了?又和谁聊过了?无非就是洛兹,洛兹的父亲,还有叔叔们。现在,叔叔们有自己的地方了。房客?再也没有房客供她抱怨和指挥了。当有人过来递送东西,他们看她一眼然后说要和房子的女主人说话。但是为了洛兹的父亲,她不得不装得开心。“这就是我们所等待的。”他说。

    洛兹也有了新衣服,还有了个新名字。她不再是罗沙琳达·格林伍德,她是洛兹·格朗沃尔德。她父母解释说,一直以来她都该是这个名字。“那为什么以前我不叫那个名字?”她问。

    “因为战争,”他们说,“那个名字太犹太了,不安全。”

    “现在安全了吗?”她问。

    不完全。在他们现在住的地方,不一样的东西是安全的;出于同样的原因,不一样的东西也可能是危险的。

    洛兹进了一个新学校。她现在已经上中学了,所以去森山中学。她不再是个天主教徒:她放弃了所有的那些——不是没有良心的谴责,不是没有遗留的影响——更乐意做个犹太人。由于它具有如此明显的边界,因此她更乐意站在那一边。她仔细研读,因为她想做好;然后她让父亲帮她买两套盘子,并拒绝吃培根。她父亲为了迎合她就给她买了两套,但是她母亲不把装肉的盘子和装牛奶的盘子分开,如果她提出来,她就显出一副受伤的表情。她父亲也不涉足宗教。“我从来不参与宗教,”他说,“就像我常说的——谁能拥有上帝?如果没有宗教就没有这些麻烦。”

    洛兹的新学校里有很多犹太孩子;事实上,这就是个犹太学校。但是鉴于洛兹曾经不是个十足的天主教徒,现在她也不是个十足的犹太人。她是个怪人,一个混血,一个奇怪的半人。她的衣服虽然贵,却在细节上不正确。她的口音也不对,她的热情也不对,技巧也不对:中国烧和踢人的胫部,以及打一手好牌在这里也不起作用。除此之外,她还太大;也太吵,太粗俗,太渴望讨人喜欢。她不圆通,不乏味,也没有类别。

    她发现自己在外国,她是个移民,一个难民。她父亲的船已经进来了,但是她却刚下船。或许是别的东西:也许是因为钱。洛兹有许多钱,但是需要沉积一些年月,就像好酒或者干酪。它太匆促,太亮堂,太惊叹。太喧嚷。

    她被父亲送进犹太人的夏令营,因为他觉得应该这么对待自己的孩子,这里,在这个国家,这个城市,这个街区,在夏天。他希望洛兹开心,他想要她融进去。他把这些事情等同起来。但是在夏令营里,她更像是个闯入者,一个明显的入侵者:她以前从没玩过网球,从没骑过马,从来不知道任何可爱的以色列民族舞,也不知道任何悲伤的犹太小调。她从帆船上掉下来,掉进寒冷的蓝色乔治亚海湾的北部水域,因为她以前从没上过船;当她试图用滑水橇滑行,却在最后关头逃跑,刚好在他们发动马达之前,于是她像块石头似的沉了下去。第一次穿着泳装出现的时候,她不是真会游泳,笨拙的挥动是她的基本风格,那时她才意识到,应该剃掉腋毛。指望谁来告诉她呢?不是她母亲,她从不谈论身体。她一辈子没有出过城市,其他孩子表现得生来就能划独木舟,并习惯于睡在帐篷里,但是洛兹受不了那些昆虫。

    她坐在小木屋饭厅的早餐桌前,静静地听着其他女孩儿无力地抱怨着她们的母亲。洛兹也想抱怨她的母亲,但她发现她的抱怨无关紧要,因为她的母亲不是犹太人。当她开始讲她寄宿舍的故事,她的马桶和擦洗的故事,她们就转动眼珠,微妙地打着哈哈,把话题转回她们自己的母亲。她们在暗示,洛兹不可能明白,不能理解。

    下午时间,她们用发卷把头发高高束起,涂指甲,在民族舞蹈和歌舞会以及搪稀烤肉野餐和化妆派对结束之后,她们被不同的男孩子陪着慢慢走回睡觉的小屋,穿过植物芳香的费力的黑暗,伴随着猫头鹰的声音和蚊子还有松针的味道,他们的手电筒像萤火虫一样闪烁着,还有那疲倦的低语。没有男孩子闲逛过来和洛兹搭讪,没有人的手臂越过她的头,撑住树站着。事实上,没几个足够高可以那么做,而且不管怎样,谁想被人看见自己和一个算是半个女朋友却又长着河马屁股的傻瓜在一起?所以洛兹留下来,帮助打扫。上帝知道她是这方面的专家。

    在洛兹不擅长的手工课上——她的黏土烟灰缸看上去像牛肉馅饼,她编织的原始印第安风格的手工织布像是被猫抓过——她说她要去厕所,然后游荡到厨房,去骗点饭前小吃。她和糕饼厨子混熟了,他是个老人,能够用黄油冰淇淋一口气在蛋糕上做一整排鸭子,而且一次都不用停下作修饰。他向洛兹展示怎么弄的,还让她看怎么做冰淇淋玫瑰,加一根茎一片叶子。“一朵玫瑰没有叶子就像一个女人没有荣耀。”他说,尊严而有礼貌地向她弯下腰,那种老式的欧洲方式,将蛋糕装饰笔交给她,让她试试。他让她舔碗里的奶油,告诉她一个女人就应该是她这种身段,不像这里其他人的骨架,他知道她能欣赏好食物。像她的叔叔那样,他有口音,手臂上有个模糊的蓝色数字。是战争时候留下来的,但是洛兹没问,因为这里没有人谈论战争,还没人谈过。战争是不宜说出口的。

    洛兹知道自己永远都不可能比这里其他女孩子更漂亮,更可人,更瘦,更性感,或者说,她要比她们更难打动人。因此她决定更聪明,更有趣,更富有,一旦达到这些,她们就只配亲她屁股。她开始扮鬼脸;她采取以前休伦街的粗鲁举动,来引起注意。很快她在小组里为自己开辟了一块领地:她是个会开玩笑的人。同时,她还会模仿。她模仿他们的口音,语调,用词;她给自己的语言加上层级,把它们一层层贴上去,像是篱笆上的广告,一个粘在另一个上面,盖住原来的空板。至于衣服,至于装饰品,都可以研究学习。

    洛兹整个中学都这样度过,那里不完全是个开心的居所,轻描淡写就能度过岁月。很久以后她发现——在一个她无法抗拒的班级联欢会上,因为她有很多装备想拿出来炫耀——大多数在那儿的其他女孩子也和她以前一样惨。她们也不相信她有烦恼。“你总是那么高兴。”她们说。

    中学毕业后洛兹进了大学。她选择了艺术和考古学,她父亲觉得没有实际用途却在后来的生意革新上派上用场;你永远都不知道以前的哪样小玩意儿能够重新用上。她准备住校,即使她母亲指出她有个完美的家可以住。但是她想出去,从底层走出去,然后她让父亲为此开始行动,并威胁他说除非他这么做,否则她就跑到一百万英里外的欧洲去找个其他大学。她选择了麦克朗,因为它没有宗派。那个时候,她把自己过分的犹太主义连同过分的天主教都卸下来,投进大海。或者是她这么以为。她想要轻装上阵,在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是最开心的。

    拿到学位那天,父亲为她请客,带着母亲以及越来越褴褛的叔叔们。他们去了一家昂贵的法国餐馆,菜单用法文字,下面是小号英文字。甜点是各种法式口味的冰淇淋:黑醋栗酒、草莓、柠檬、开心果。

    “我的护照中没有法国的,”乔叔叔说,“我要开心果口味的。”

    那个是我,洛兹想。我就是开心果。

    四十五

    很久以后,洛兹已为人妇之后,她的母亲去世之后——她是慢慢地,不以为然地死去的,因为死是不雅的,让男医生窥探你的身体几乎等于罪——接着父亲也去世了,断续的、痛苦的一步步,就像火车转轨——这一切发生并且洛兹成为孤儿之后,她认识到她的财富。不是后来的钱,洛兹已经知道那些钱了;是最初的财富。根基、秧苗、栖身之处。

    她去医院看过乔治叔叔,因为他也快要死了。他没有独立的病房,甚至半私人的都没有;他在普通病房里。两个叔叔都混得不好,都是在宿舍里终老。花光了他们的钱之后,他们也花了洛兹父亲的一些钱。他们赌博,又借;他们称为借,但每个人都知道他们不可能还。但是对于他们的要求,洛兹的父亲从来不说不字。

    “是绝症,”乔叔叔在电话里告诉她,“最好别提到他的病。”所以洛兹没提,因为叔叔们也有自己羞怯的一面。她买了花和插花的瓶子,因为医院里从没花瓶;她装出明亮的笑容和热络能干的态度,但是当她看到乔治叔叔有多可怕时,笑容和态度立马都丢掉了。他枯干了,衰废了,头已经成了骷髅。洛兹坐在他旁边,暗自悲恸着。邻床的病人睡着了,正在打鼾。

    “那个人,他哪里都不去。”乔治叔叔说,好像他自己有计划似的。

    “你想要一个单人间吗?”洛兹说。她能帮他安排,很容易。

    “不,”乔治叔叔说,“我喜欢通间,喜欢有人在旁边。你知道吗?无论怎样,需要花很多钱。我从没有那种天分。”

    “什么天分?”洛兹说。

    “不像你父亲,”乔治叔叔说,“他能够从早上的一块钱开始,那天结束就会有五块。我,只会拿着那一块钱,押在马身上。我只会在顺利的时候过得好。”

    “他从哪儿弄到的?”洛兹说。

    乔治叔叔用他干瘪的黄色眼睛看着洛兹。“弄到什么?”他纯洁、狡猾地说。

    “第一块钱,”洛兹说,“你们三个人到底做了什么,战时?”

    “你不需要知道。”乔治叔叔说。

    “我要,”洛兹说,“没有关系,他现在已经死了,你可以告诉我,不会伤害我的感情。”

    乔治叔叔叹一口气。“是的,嗯,”他说,“很久以前了。”

    “是我在问啊。”洛兹说,她听过叔叔们互相使用这种表达,总带有意义。

    “你父亲是个修理工,”乔治叔叔说,“他修东西,战前是修理工,战时是,战后也是个修理工。”

    “他修什么?”洛兹说。她知道他指的不是坏掉的电冰箱之类。

    “实话告诉你,”乔治叔叔慢慢地说,“你父亲是个恶棍。别理解错了,他也是个英雄。但是如果他不曾是恶棍,就不可能成为英雄。世事就是如此。”

    “恶棍?”洛兹说。

    “我们都是恶棍,”乔治叔叔耐心地说,“每个人都是恶棍,他们偷,什么都偷,你没法相信——画、金子,能藏起来然后再卖的所有东西。他们知道事情会怎样,最后他们什么东西都抢。每次发生战争,人们就偷,能偷到什么就偷什么。战争就是这样——战争就是偷盗。我们有什么不同呢?乔是内线,我是司机,你父亲,他谋划:我们什么时候行动,应该相信谁。如果没有他,什么都没有。”

    “我们帮别人偷出来——按照他们的法律来说是不合法的,我没必要告诉你是什么法律——但是我们贿赂了警卫,每个人都有份。把它们藏在安全的地方,直到战争结束。但是他们怎么可能知道什么是什么,他们怎么知道我们把东西放哪儿了?所以我们给自己留了一些东西。放在另外的地方,之后再拿出来。有些人也死了,所以我们拿了他们的份儿。”

    “他就做了那些?”洛兹说,“帮助纳粹?”

    “很危险,”乔治叔叔责备地说,好像危险是主要的正当理由,“有时候我们运不该运的东西,运犹太人。我们必须小心,履行我们的规则。他们任我们这么干是因为一旦我们被抓住,他们也倒霉。但是你父亲从来不会做得太过分,他知道什么时候太危险,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停下来。”

    “谢谢你告诉我。”洛兹说。

    “不要谢我,”乔治叔叔说,“就像我告诉你的,他是个英雄。只是,有些人不理解。”他累了;闭上眼睛。他的眼睑脆弱、皱缩,好像湿的皱纹纸。他举起两根干瘦的手指,让她离开。

    洛兹走出迷宫一样白色瓷砖的医院,往家赶,要回去喝杯烈酒。听完这些,对于这些可疑的新知识,她该得出什么结论呢?她的钱是脏钱,还是所有的钱都是肮脏的?不是她的错,不是她做的,那时候她只是个孩子。她没有创造世界。但是她仍然感觉有手,瘦削的手,从地底下伸出来,拖住她的脚踝,要回本属于他们的东西。那些手有多大岁数了?二十,三十岁,还是一千,两千?谁知道那些钱去了哪里?摸钱之后要洗手,她母亲曾说,它充满病菌。

    但她没告诉密奇,永远都不会告诉他。这会抬高他,而且他已经自我抬高了,抬高他以及他老贵族的一丝不苟,他律师的虚伪顾虑。剪下赠券可以,偷渡犹太人不可以,洛兹敢那么说。他小心地嘲笑她的钱,但她发现他根本不介意花那些钱。陈年老钱也是获益于人的拼命,只是那些拼命和血肉已经经过几道清洗。密奇那样的人以为那些分红到底来自哪里?他建议她买的南非黄金的股票又怎样?他们两人的每次谈话都有第三方在场:她的钱坐在他们之间的沙发上,像是个洞中巨人,或者沉重的麻木的蔬菜。

    有时候,感觉像是她的一部分,她身体的一部分,就像她背上的肉峰。她挣扎于将它从身上切除,放弃它,还是赚更多。因为它不是她的保护吗?也许两者都一样要紧,正如她父亲所言,不先得到,就没办法给予。

    洛兹左手得到,右手给予,还是相反?一开始她捐赠给人体项目,心脏项目是因为父亲,癌症项目是因为母亲。她捐赠给世界饥饿组织,给联合劝募会,给红十字会。那是在60年代。但在70年代早期女权运动席卷整个城市的时候,洛兹就像灰尘球被吸进真空吸尘器那样被吸了进去。她是显而易见的,这也是原因。她引人注目,那个时候没有多少这样的女人,除了电影明星和英国女王。在她被密奇和他那些事教训过两次后,她就正好成为信息焦点。第一次——不管怎样,她第一次发现——的时候她正怀着拉里,他不能做得更下作了。

    洛兹喜欢意识提高小组,喜欢自由讨论。那就像是一个大家庭,里面的成员,仅此一次,具有一些共同之处;最终,她被允许进入所有她以前从来无法进入的小组和派系。不再是拐弯抹角的说话,不再有“我丈夫比你丈夫好”,不再有旁敲侧击!你想说什么说什么!

    她喜欢坐成一个圈,虽然一会儿之后她发现这个圈已经不太圆了。一个女人说出自己的问题并承认她的痛苦,然后是另一个,然后轮到洛兹,却有某种不相信的光从她们眼睛里面出来,然后就有人改变话题。

    怎么回事?为什么洛兹的痛苦是次等的?她没过多久就找出原因:因为她的钱。无疑,她们以为,有洛兹这么多钱的人不可能正在受苦。她想起叔叔们用过的一个古老的表达:我的心在为他流血。这话通常是带着极度的讽刺来形容交上好运的人,意思是富有的人。洛兹被期望为人流血,但是却不能期望别人为她流血。

    仍然存在一个需要洛兹的领域,在一个永久性的现金缺乏的运动中,几乎可以说她是不可或缺的。所以当《智慧女人世界》要破产的时候,很自然人们就会找她,因为它不可能吸引光亮的唇膏和酒的广告。那个时候它不仅是份杂态,更是一个朋友;一个又怀抱高尚理想又希望聆听卑下肮脏的秘密的朋友。手淫的真相!有时候想把自己孩子的头往墙上撞的真相!在地铁里如果有男人从后面往你身上蹭的时候该怎么办,当老板绕着办公桌追你的时候该怎么办,当你按捺不住想吃掉橱柜里所有的药丸时该怎么办,月经前一天该怎么办!《智慧女人世界》是洛兹曾感觉到的在暗中进行的借宿派对,她当然要救它。

    其他人希望是合作性质的,按原有的方式。她们想让洛兹只是给她们钱,定期地,不作税务销账,因为它太具政治性。要花费的数目也不小。投入小额的钱没意义。不够和什么都没有是一样的结果,她还不如把钱冲下马桶。

    “我从来不投资任何我不能控制的东西,”她告诉她们,“你们必须发行股份,然后我买大头。”她们对此表示愤怒,但是洛兹说,“你的腿断了,去找医生。钱的问题,就来找我。你们尝试过你们的方法但是不奏效,坦白说你们的账本一团糟,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你们要我来收拾,还是不要?”她知道这样还是会亏钱,但那至少是她愿意承担的商业损失。

    她们也不喜欢洛兹把密奇加进委员会的理事当中,再附上他的两个法定合伙人陪他,但这是唯一的选择。如果她们要她帮助,她们必须认识到她的生活状态是什么样子,如果密奇不能参与进来,他会蓄意搞破坏。她的家庭生活将会变成一个圈套和陷阱的迷魂阵,比既定的状态还要糟糕。“只是一年三次会议,”她告诉她们,“是你们该付的代价。”随着价格的上涨——世界历史上,这里那里的价格都上涨了——这还不算太高。

    “我和泽尼亚出去喝了一杯。”洛兹告诉密奇。如果她不告诉他,他肯定会插进她们两个之间,然后发怒,因为他被晾在一边了。作为一个有权力的女人并不意味着洛兹在密奇面前可以少一点温柔。她必须更加温柔,缩小自己,假装比实际上小,为她的成功道歉,因为她所做的一切都太过夸大了。

    “谁是泽尼亚?”密奇说。

    “你认识的,我们在那家餐馆里碰见她。”洛兹说。她很高兴密奇不记得了。

    “噢,是的,”密奇说,“她和你的大多数朋友都不一样。”

    密奇对洛兹的朋友不太感兴趣,他觉得她们是一帮憎恨男人、腿上长毛、拿着鞭子的女权主义者,因为在某一时间点她们是那样的,也就是他在《智慧女人世界》委员会的早期。洛兹告诉他那个时候每个人都那样,那是一种趋势,那些罩衫只是流行,但都没办法改变密奇的想法——洛兹从没穿过那些衣服,穿上的话她就活像个卡车司机。他知道得更多,他知道不仅是罩衫的问题。杂志社的女人们为了洛兹才容忍他,却不是高高兴兴地忍受他。她们不让他告诉她们该怎样做个好的女权主义者,虽然他非常努力地这么做。也许因为他说她们应该使用幽默和魅力,否则男人就不会怕她们,但是她们却不对他展现出魅力,在那个时候不会。他肯定被那整个过程狠狠伤了一把;虽然他一直在努力施展着自己的那些小把戏。

    洛兹记得那次为了庆祝《智慧女人世界》的重组而举办的宴会,密奇坐在主编阿尔玛旁边,错误地用手在桌子下面上上下下地抚摸她的腿,与此同时又正和设计师伊迪斯进行着过于热烈的理论探讨。可怜的家伙,他以为洛兹发现不了。但是一看密奇的手臂位置——以及他潮红的,像是用火文炖过的脸,以及阿尔玛严肃的皱眉和嘴角的斜线——就能知道一切。洛兹饶有趣味地看着阿尔玛挣扎在两难之中:容忍还是不容忍,因为密奇是洛兹的丈夫,而且她不想危及自己的工作——以前,密奇靠此在别人身上得逞过——或者,是否该提醒他一下。原则和愤怒胜出,阿尔玛严厉但低声对他说:“我可不是短笛。”

    “你说什么?”密奇疏远、礼貌、虚张声势地说,手仍然放在桌子下面。这可怜的孩子还没意识到女人已经改变了。在往昔,阿尔玛会为招致这种注意而感到内疚,但是已不再如此了。

    “把你该死的手从我腿上拿开,否则我就用叉子刺上去。”阿尔玛嘶嘶地说。

    洛兹咳嗽两声装作没有听到,密奇的手像是被烫到一样,嗖地出现在上面,自从那个晚上,提到阿尔玛时他便开始表示可怜和顾虑,好像她是个迷失的灵魂,瘾君子之类。“那姑娘太不幸了,”他会悲伤地说,“她有潜力,但她态度有问题。如果没有那种怒容,她会非常好看。”他暗示说她可能是个女同性恋;他还没领会到这个词已经不再是一种侮辱了。洛兹等到一个合适的间隙,然后牵线搭桥,让阿尔玛升职。

    但是密奇就是那样看待洛兹的朋友:闷闷不乐。最近的用词是,没见过世面。他忍不住评论她们的脸皮怎样地往下垂,好像他自己不是一样,但男人确实能够幸免于老得更快。很可能是报复:他怀疑洛兹和她的朋友们在背后谈论他,分析他,提供针对他的医疗方法,好像他是慢性胃病。不得不承认,这曾经是真的,当洛兹仍然相信自己能够改变他,或者她的朋友相信她能改变自己的时候。把那个小人赶走!你能挺住!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

    但是洛兹有自己的原因,其中之一就是孩子,而且她仍然是个天主教徒,对离婚感到胆怯。而且她不愿意承认自己犯了个错误,况且她还爱密奇。所以没过多久她停止与朋友们讨论他,因为还剩下什么可说呢?已经成了僵局,详细讨论她知道自己永远都不会应用的解决办法让她觉得罪恶。

    后来她的朋友们放弃穿罩衫,离开杂志,换上为成功而穿的女士西服,对密奇失去了兴趣,转而讨论过度劳累,洛兹就可以允许自己为其他的事情感到内疚了,例如比她们更加精力旺盛。“你是和那个没见过世面的讨厌男人的老女人一起吃午饭吗?”每当有那个时期的朋友再次出现,密奇老是这么说。他知道她会受影响。

    他对查丽丝和托妮稍多一些宽容,也许因为洛兹认识她们已经很久了,而且因为她们是双胞胎的教母。但是他认为托妮是个怪人,查丽丝是个傻瓜。他就是这样对她们保持中立态度的。就洛兹所知,他从没调戏过她们任何一个。可能他没把她们放在“女人”这一类里面,而是归结在其他类别里,没有清楚界定。一种无性的侏儒。

    洛兹打电话到托妮的历史系办公室。“你肯定不会相信。”她说。

    托妮停了一会儿,试图猜到她打电话过来要告诉她什么无法相信的事情。“可能会不相信。”

    “泽尼亚回到这里了。”洛兹说。

    又停了一会儿。“你和她说话了?”托妮说。

    “我在一个饭店里碰到她。”洛兹说。

    “你永远都不可能只是碰到泽尼亚,”托妮说,“我建议你小心点。她想干什么?一定有目的。”

    “我认为她变了,”洛兹说,“她和以前不一样了。”

    “狗改不了吃屎,”托妮说,“怎么不同?”

    “噢,托妮,你太悲观了!”洛兹说,“她似乎——嗯,更好看,更通人情。她现在是个自由撰稿的新闻记者,正在写女性题材的东西,而且”——洛兹放低声音——“她的奶子更大了。”

    “我认为奶子不可能再长了。”托妮怀疑地说,她曾经观察过。

    “当然不会,”洛兹说,“现在很多人去做手术的,我敢打赌她做过植入。”

    “那不会让我吃惊,”托妮说,“她会提高自己的吸引力。但是不管奶子不奶子,你得当心。”

    “我只是和她见面喝一杯,”洛兹说,“我必须这么做,真的。她认识我父亲,在战争时期。”这里面满满的潜台词,托妮几乎不可能理解。

    所以后来谁也不能说洛兹没被警告过,而且没人说洛兹曾被警告过,也没人再提起。因为托妮不是那种过分幸灾乐祸的朋友,她从没提醒洛兹她曾极力劝过她要留心。但是一旦事情落下帷幕,洛兹自己想起来了:你睁着眼睛走进去,只能指责自己。傻瓜!是什么引诱了你?

    她现在知道是什么了,是骄傲,七宗罪中最致命的一个;撒旦之罪,所有罪的源头。虚荣,虚伪的勇气,虚张声势。她肯定认为自己有点儿是驯狮者,是斗牛士;她能够在她的两个朋友失败的地方得胜。为什么不能?她比她们那个时候知道得更多,因为她知道她们的故事,预先得到警告就预作准备。而且她太过自信,她肯定认为她会防备会灵巧行事,肯定以为自己能够对付泽尼亚。现在想想,她也曾经以十分相似的态度对待密奇。

    那个时候她没有感觉到运行在她内心的骄傲,一点都没有。那是和罪有关的东西——它们会伪装起来,乔装打扮,几乎无法辨认。那个时候,她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骄傲,只是待人友善;因为洛兹父亲的缘故,泽尼亚想说谢谢,如果洛兹拒绝这个机会,会非常错误。

    还有另一种骄傲,她想为她的父亲感到骄傲。她那有瑕疵的父亲,她狡猾的父亲,修理工父亲,恶棍父亲。当有人为杂志做人物传略而采访她时,她很少提到他的战争故事,洛兹作为一个商业巨头,你是怎么发家的,你是怎么平衡不同生活的,你怎么照顾孩子,和丈夫相处怎么样,家务活怎么办,但即使她谈到他,她会说她的父亲是个英雄,是个救助者,她知道自己在给他贴金,给他加上一层好的光芒,在他胸口别上勋章。他自己拒绝讨论这部分阴暗的生活。你想知道什么?他说,那个年代已经结束了,说了会伤害人们感情的。等待泽尼亚的时候,她还挺紧张会发现什么。

    四十六

    当泽尼亚终于过来喝一杯的时候——她并不着急——是一个礼拜五,洛兹已经精疲力竭了,因为这周公司情况非常差,投入资本超量十倍之多,而且双胞胎选择这天给彼此剪头发,因为她们想做朋克乐手,即使她们只有七岁。洛兹本打算列队迎接泽尼亚,可她们却看上去像是得了重度疥癣,并且似乎一点儿都不懊恼,无论如何,洛兹都不觉得她应该发火,因为女孩子不应该被灌输漂亮是唯一要紧的事情,以及其他人认为她们应该怎样处理自己的身体比她们自己的想法更重要的思想。

    所以第一声惊奇和沮丧的叫喊之后,她努力表现得一切都正常,和平常一样,虽然她狠狠咬到了舌头以至于它几乎只剩了个残根,但她还是很尽责地压制住把她们送到楼上去洗澡或者在游戏室里玩儿的强烈冲动,当泽尼亚到前门,穿着惊人的蜥蜴皮鞋子,那鞋至少要花三百美金,后跟那么高,她的腿看上去有一英里长,一件紫红色和黑色相间的生丝收腰小上衣,一条高出膝盖很多的紧身裙的时候——迷你裙又回来了,洛兹憎恶极了,如果你大腿太粗该怎么办呢,她记得上次流行那些裙子的时候,在60年代,坐下来时必须双腿紧贴,否则一览无余,它是曾经不宜说出口的东西,是中心议题,是犯规和可耻的污渍,是可笑的财宝,是邀请男人来窥视,来进行好色的揉捏和挑逗,来垂涎三尺,来强奸和抢劫,正如修女一直警告过的——双胞胎正穿着从她们的梳妆盒里拿出来的洛兹不用的贴身衣物,拿着密奇的电动剃须刀,追逐着猫,因为她们想让它变成一只朋克摇滚吉祥物,虽然洛兹在这之前就告诉她们一定不能动那个剃须刀,被密奇发现的话她们会倒大霉。洛兹找不到自己的就用密奇的剃须刀刮腿和腋窝却又不够仔细地洗掉里面的残发的时候已经遭过秧了。双胞胎根本不理会她,因为她们假定她会掩护她们,自己挺身而出,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子弹。她们猜得没错,她确实会。

    泽尼亚看到她们,说:“那些是你家的?她们掉进食物搅拌机了吗?”这话像是洛兹自己可能会说或者至少会想的,洛兹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

    她笑了,然后她们在洛兹的阳光屋里面喝酒,洛兹拒绝称之为温室,即使她总是渴望有个温室,里面种着微型橘树,或者兰花,就像20年代的侦探小说,在那种小说里,找到尸体的地方经常是在温室,旁边放着英国公馆的地图和一个X。但是,虽然这个阳光屋是玻璃的,上面也有个维多利亚式圆顶篷,但是作为一个真正的温室又太小,而且这个词本身对于洛兹母亲的声音来说也显得过于骄傲,她间歇性地住在洛兹脑子里并会表示鄙夷,虽然这里放满了植物,却是短命的植物,因为到底由谁来负责呢?密奇说他没有时间,虽然他是订购所有这些植物的人;洛兹的拇指花也不是绿色了,成了褐色,莎草的那种褐色。并不是她不想要那些植物活下去,她甚至还挺喜欢它们,虽然她连秋海棠和杜鹃花都分不清。但是这些东西应该由专业人士来打理:栽植服务。他们得常过来看,浇水,运走要死的植物,带新鲜的过来。

    她办公室里就有那种服务,为什么这儿不行?密奇说他不想要更多的陌生人在这座房子里穿行了——他正在遭受那些室内装饰者之苦——但是很可能的是他喜欢洛兹戴着围裙拿着煎锅,或者是戴着围裙拿着羽毛掸帚的样子,即使洛兹完全不会烹饪,如果上帝想让她做饭,为什么又要造餐馆呢,而且她有羽毛掸帚恐惧症,因为小时候被强迫用得太多。不变的是围裙,是好管家的保证,保证无论密奇选择什么时候回来,洛兹都会在家。

    否则就会有另一个议程,另一个洛兹应该感到近乎内疚,比失败的植物会更加感到内疚的议程,因为密奇想要一个游泳池而不是一个阳光屋,那样他就可以潜进用氯清洁过的浴池,给他的胸毛消毒,杀死无论什么脚癣和胯部菌类,以及与那些成熟的荡妇交欢而导致的舌头溃疡;但是洛兹说在加拿大,户外游泳池简直就是荒谬,两个月热死人,另外十个月能让你屁股结冰,而且她拒绝室内游泳池,因为她知道有些人有,由于那些化学品的缘故,热天家里闻起来像是瓦斯精炼厂,也会有很多设施坏掉,洛兹还得负责叫人来修。洛兹所担心的游泳池最不好的一点是,它向野外迈出了太近的一步。野生动植物会掉进去,蚂蚁、蛾子,等等。就像夏令营里的湖,她在里面挣扎前行的时候会突然碰到一只昆虫,正好在鼻子高度。洛兹觉得,游泳是个主要的健康威胁。

    泽尼亚笑着说她再同意不过了,然后洛兹继续说话,因为这么多年后再次见到泽尼亚让她觉得紧张,她记得她的名声,记得晃绕在泽尼亚周围的绿色有毒的气味,那看不见的炽热,一触即会被烧死;她记得她的历史,托妮和查丽丝的故事。所以她必须小心地跨到这里,所以她紧张并不奇怪,当她紧张的时候她就说话。说话,还有吃、喝。泽尼亚拿了一颗橄榄,优美地咀嚼,洛兹狼吞虎咽,并给泽尼亚添了点马提尼,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并给她一根香烟,话从她口里出来像是乌贼吐出墨汁那样。掩饰。发现泽尼亚吸烟让她放心不少,如果她既瘦又穿得好看而且没有皱纹是个大美人,还不吸烟,会让人难以忍受。

    “那么,”意在打破僵局的自嘲过后,洛兹说,“我父亲。”因为这才是她想知道的,也是这次来访的重点所在,不是吗?

    “是呀。”泽尼亚说。她向前探身,放下杯子,若有所思地将下巴搁在一只手上,微微皱眉。“当然,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婴儿,所以对那个时候并没有真正的记忆,但是我姑姑死前一直说到你父亲,有关他怎样把我们弄出来。我想如果不是他的话,我现在就只能是灰烬了。

    “事情发生在柏林,我父母就住在那里,一个不错的街区,在一个体面的公寓里——那种老式的柏林建筑,前厅有马赛克瓦片,长方形的阶梯和木头栏杆,有女仆卧室和一个能俯瞰庭院的后露台,可以用来晾晒衣服。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看到过——回去过。70年代末我在柏林有任务——给一些旅游杂志提供柏林夜生活的报导,你知道那些内容,性感的酒店歌舞表演、脱衣舞俱乐部、桌子上的电话。所以我花了一个下午去找那座房子,我手上有地址,写在我姑姑的一张旧纸上。那里的建筑物都是新的了,轰炸之后都重建过,整个地方几乎都被夷平;但令人惊奇的是,那座老的建筑仍然在那里。

    “我按了所有的蜂鸣器,有人开了门,我走进去,上楼,像我父母走过千百次那样。我触摸着相同的栏杆,转过相同的拐角。我敲门,门开后我说我的一些亲戚曾经住在这里,能不能让我进去看看——由于姑姑的缘故,我会说一点德语,虽然是很老式的口音——那家人就让我进去了。他们是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一个孩子,人非常和善,但是我没法久待。真的无法承受,那房间,那穿过窗户的阳光……一样的房间,一样的光线。我第一次觉得父母变得真实起来,一切,里面的一切都变得真实。而在那之前,只是一个悲惨的故事。”

    泽尼亚停住不说话,洛兹发现,人们说到艰难部分的时候通常都会这么做。“一个悲惨的故事。”她提示道。

    “是的,”泽尼亚说。“那个时候战争已经开始,物资供应缺乏。我姑姑从没结过婚,一战之后男人紧缺,许多女人都没办法结婚,所以她把我家当作她自己的家,而且她曾为我家做事情。照顾我们——她那么说。所以那一天,我姑姑去我父母的公寓;带给他们一些自己烤好的面包。她像往常一样走上楼——也有电梯,像是铁笼的那种电梯,我看见了——但是电梯坏了。她正要敲门,这层楼的另外一户打开门,住在里面的一个女人——我姑姑只是看见过她——出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拉进自己家。‘别进去,千万别去那里,’她说,‘他们都被带走了。’

    “‘带走了,带到哪里?’我姑姑说。她没有问被谁带走了,用不着问。

    “‘别想着找到他们,’那个女人说。‘最好不要。’我在她那里,因为我母亲看到他们来了,她看到窗外,他们正在沿街过来,然后当他们转到门口准备上楼的时候,她猜到他们奔向哪里,于是就抱住裹着披肩的我跑出后门,穿过女仆的房间,沿着后面的露台——后面的露台是一个接一个的——她猛敲着这个女人的厨房门,那个女人把我抱进去。发生得太快了,她几乎不知道在干什么,如果她有时间去想的话很可能不会做出这么危险的事情。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温顺,但是我想如果有人硬塞给你一个婴儿,你不会往后退,让它掉在地上的。

    “我是唯一一个得救的,其他人都被带走了。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我小得多,是个晚生的孩子。我有他们的照片;我姑姑一直带在身边。看——”泽尼亚打开手提包,然后钱包,抽出一张快照。这是一张方形的照片,四周是宽宽的白色边缘,人像很小而且在褪色:一张全家福,父亲、母亲、两个年幼的孩子,另一个年长的女人在边上。是那个姑姑,洛兹猜。两个孩子都是金色头发。

    让洛兹觉得奇怪的是他们看上去那么现代:那个女人身上的超短裙,是20年代的吗?还是30年代初?——漂亮的帽子,化妆,可能是现在时尚杂志上的怀旧装束。只有孩子的衣服是古风的;还有他们的发型。男孩儿是一件西装一条领带,盖式发型。女孩儿穿着繁琐的裙子戴着发卷。笑容有点紧张,但确实是那些日子的微笑。是特定场合下的笑容,肯定是一件特别的事情:度假,宗教节日,某个人的生日。

    “那是在战争之前,”泽尼亚说,“事情变得真正糟糕之前。我从来没经历过那个世界,我出生的时候正好战争开始;我是个战争宝宝。不管怎样,我所有的就只是这张照片,他们留下的也只有这张照片,是战后我姑姑搜寻到的。什么都没留下。”她小心翼翼地将照片放回钱包。

    “你姑姑呢?”洛兹说,“他们为什么没带走她?”

    “她不是犹太人,”泽尼亚说,“她是我父亲的妹妹,我父亲也不是犹太人,但是纽伦堡法规颁布后他也被当作犹太人来处置,因为他娶了个犹太人。该死的,即使我母亲也不是真正的犹太人!宗教上不是,实际上她是个天主教徒。但是她的四个祖父母辈中有两个是犹太人,所以她被划为‘混种’[11],第一级。混血。你知道他们划分等级吗?”

    “知道。”洛兹说。所以泽尼亚是个混种,和她自己一样!

    “有些‘混种’比真正的犹太人活得久一些,”泽尼亚说,“例如我父母。我猜他们觉得事情不会发生在他们身上,他们把自己当作德国良民,他们不和犹太团体来往,所以甚至没有听到那些传言;即使他们听到,也不会相信。人们不愿意接受令人吃惊的东西。”

    “你姑姑怎样呢?”洛兹说,“为什么她要逃走?如果她不是犹太人,不就安全了吗?”但是回头想想,安全这个词用在那种情境下是很愚蠢的。

    “因为我,”泽尼亚说,“他们早晚会查出我父母有三个孩子,而不是两个。或者我姑姑的邻居可能会看见或听见我,会去告密。一个没有结婚的女人家里有一个孩子,不久前还没有。人们迫不及待地要去告发,你知道。让他们感到道德上的高尚。上帝,我恨死那些自命不凡的自以为是的人!他们做了凶手的同谋。

    “所以我姑姑想办法把我弄出去,然后她发现自己身处完全另一个世界——地下世界,黑市。她一直生活在地上,但是为了保护我她必须进入那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在地球上无处不在;你要做的就是向边缘走几步,往下走几步,就是了,和人们所认为的正常世界肩并肩。记得50年代的时候想要堕胎怎么做吗?只要打三个电话。当然前提是你能付钱。你追索那根线,一些人知道另一些人。那个时候德国也一样,护照之类的事情也是,唯一要小心的是该问谁。

    “我姑姑需要的是一些伪造的证件,证明我是她的女儿,丈夫死在法国战场上,然后她弄到了;但是他们肯定会详细查看。我的意思是,你看看我!我几乎不是个白种人。我的哥哥和姐姐都是金发,我父亲的头发是浅色;我母亲也是。我肯定是某种隔代遗传。所以她知道她必须把我送走,把我弄出去。如果被抓到,她就是叛国罪,因为她在帮我。叛国罪!天哪,我那时只有六个月大!”

    洛兹不知道该说什么。“你好可怜。”她的朋友告诉她有关工厂事故或者个人不幸或者浪漫的灾难时,她就这样喃喃低语,几乎不起作用。“太可怕了。”她说。

    “不要同情我,”泽尼亚说,“我几乎意识不到,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所以我没有留下阴影;但是我肯定感觉到了变化,母亲不在了。不管怎样,我姑姑联系到你父亲,或者应该说是你父亲的朋友,通过帮她伪造证件的那个男人——他认识某个人,那个人又认识另一个人,他们检查过她又从她身上收到钱之后就把她交给下一个。黑市都那么运作。买毒品也是一样:先作检查,然后交给下一个。幸好我姑姑有些钱,她的铤而走险也令人信服。我说过,她没有结婚,所以我成了她的一切;她为我冒生命危险。也是为了她哥哥,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他已经被杀了,她以为他还会回来。那么,如果他回来发现她失败了,她怎么交代呢?

    “所以,你父亲和他的朋友把她弄了出来,穿过丹麦然后瑞典。他们跟她说这样相对容易,她没有口音什么的,他们来的时候她看上去像个德国人。

    “我姑姑某种程度上就是我母亲,她把我养大,尽她最大的努力,但是她不快乐。她被战争毁了,几乎垮掉。失去她的哥哥及家人,还有内疚——她什么都无法阻止,还参与了那些事情。她常说到你父亲——他是怎样一个英雄,这还给她一点信心。所以我曾经妄想你父亲是我的父亲,某天他会回来找我,我会搬到他的家里。虽然那个时候还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洛兹几乎流泪。她想起她的父亲,那个老流氓;她很高兴地知道他奇怪的天赋能有所贡献,因为双亲当中,他依然是她的最爱,她乐意接受能对他产生好感的机会。在保持自我控制方面,两杯马提尼一点帮助都没有。她自己多么幸运,她有三个孩子和丈夫,她有钱有工作,有家。生命多么不公平!在污秽的欧洲,那一切发生的时候上帝在哪里呢——那些不公平,那些残忍的野蛮行为,那些痛苦?大概在开会,不接电话,罪恶不在他眼里。她愿意给泽尼亚一点什么,只一点点,来弥补上帝对她的忽视,但是给什么才是适当的呢?

    然后她听见一个细微的声音,却像冰水一样清澈,在洛兹的脑袋后面。是经验的声音,是托妮的声音。泽尼亚在撒谎,它说。

    “你记得托妮吗?”洛兹还没来得及阻止自己,就脱口而出。“麦克朗大楼里的托妮·弗雷蒙?”她怎么这么傻,这么狗屎,去质疑泽尼亚的故事,甚至是在她的脑袋里?没人会撒这种谎。这也太卑鄙了,太尖刻了,几乎该受天谴!

    “噢,是的,”泽尼亚笑了,“一百万年前了!托妮以及她有趣的战争集锦!我看到她正在写书,她一直都是个聪明的小东西。”

    聪明的小东西让洛兹感到自己很大很迟钝。但是她费劲地继续问。“托妮告诉我你是个白俄罗斯人,”她说,“一个雏妓,在巴黎。而查丽丝说你母亲是个吉卜赛人,被罗马尼亚农民用石头砸死。”

    “查丽丝?”泽尼亚说。

    “她以前叫卡伦,”洛兹说,“你在岛上和她一起住过,告诉她你有癌症。”她加了一句,残酷地强加进去。

    泽尼亚看着阳光屋的窗外,啜了一口马提尼。“噢是的,查丽丝,”她说,“恐怕我说了些可怕的事——我年轻的时候,不常说实话。我想我大概是情绪错乱了,姑姑死后我经历了一段非常困难的时期。她什么都没有,没有钱;我们就住在店面的楼上。她去世的时候,没人帮助我。那是在沃特卢,50年代。对于一个没有被收编的孤儿来说,那并不是一个好时候,也不是个好地方。

    “所以我告诉托妮的某些部分是真实的,我是做过妓女。而且我不想做犹太人,不想和那一切有任何的瓜葛。我想我是在逃避过去。此一时,彼一时,对吗?在我去英格兰找到一份杂志工作,能够负担得起之后,我甚至整了鼻子。我想我可能是觉得耻辱。当那些事情被做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比自己做在别人身上更觉得耻辱。会让人认为可能是自己罪有应得;或者自己应该更强——能够保护自己,或者什么的。你感到——啊,被痛打了。

    “所以我为自己编造了一个不同的历史——做一个白俄罗斯人更好。你可以称之为否认。我曾和一个白俄罗斯人住过,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所以我知道一点有关他们的事。

    “对于卡伦——对于查丽丝——我肯定是神经崩溃了。我需要母亲般的照顾;我的畏怯说明是由于自己的母亲被剥夺了。我不应该说我有癌症,因为我没有。但是我是病了,在其他方面,卡伦为我创造了奇迹。

    “那不是好事——很可怕,我想,说出那些谎言。我欠她们两个一人一个道歉。但是我觉得我不能够告诉她们真实的故事,真正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她们没办法理解。”

    她久久地看着洛兹,用她靛蓝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洛兹被感动了。她,洛兹——唯有她——被选来理解她。而且她能理解,她能。

    “离开加拿大后,”泽尼亚说,“情况更加糟糕。我有好想法,却没有人分享。看到我做事的方法没什么用,你知道,男人不把你当一个人看,他们只能看见身体,你自己也就这么看你自己了。你把身体当作一个工具,可以使用的东西。我厌倦了男人!他们太容易取悦了。要得到他们的注意,只需要脱衣服就行了。没过多久你就想要多一点挑战,你知道吗?

    “我大概做了一年的脱衣舞女——就在那个时候隆了胸,和我同居的那个男人付的钱——而且染上了一些不好的习惯。一开始是可卡因,后来是海洛因,我没有死是个奇迹。也许我努力地想要那样,因为我家庭的缘故。也许你觉得我并不认识我父母,所以不会受伤,但是它就像生下来就少一条腿,是一种可怕的残缺。

    “我花了很长时间,但最终还是让自己妥协下来,克服了过去。我花了几年时间接受治疗,很艰难,但是现在我知道自己是谁。”

    洛兹很受感动。泽尼亚不是规避了,不是逃避或者扭曲逃跑了。她坦白了,她承认了,忏悔了。那表明——什么?诚实?善意?成熟?一些令人钦佩的特质。修女们曾经高度评价忏悔,她们那么推崇忏悔以至于洛兹有一次忏悔一件自己从来没有做过的事——将狗粪放在盥洗室里。但是并没有因为忏悔而取消惩罚——她还是掉进了陷阱,当你向神父忏悔的时候同样也要苦修——但是他们对你的评价会更高,或许他们只是这么说。

    泽尼亚也曾在外面的世界,一个广阔的世界,比多伦多更广阔;一个深远的世界,比洛兹这个又大又受庇护的青蛙所在的池塘深得多。泽尼亚不仅使洛兹觉得被保护,而且放松。她自己的争战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你做得很好,”洛兹说,“我的意思是——多好的故事!是很棒的素材!”她在考虑那份杂志,因为这是他们喜欢登载的那种故事:富于灵感,是个成功的故事。有关战胜恐惧和阻碍,面对自己并且变成一个完整的人的故事。和两个月前他们搞的一个相似,是关于一个女人战胜贪食病的故事。洛兹觉得一只迷途的羊羔在天堂引起更大的欢乐这类故事让人难以抗拒。姑姑身上也有故事:《智慧女人世界》喜欢现实生活中的女英雄,平凡女人具有非凡的勇气。

    令她惊奇,同时也令她敬佩的是,泽尼亚开始哭了。大大的泪珠从睁开的并注视着洛兹的眼睛里往下掉。“是的,”她说,“我就知道它所值的就是这些,它只是个故事,只是素材,拿来用的东西。”

    洛兹,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说这么让人不安的话,洛兹想。1983年的机智小姐。“噢亲爱的,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说。

    “不,”泽尼亚说。“我知道,没有人是那个意思。它就是那样,我受够了。我一直处在边缘,在那里那么久了;我总是必须一个人对付它。我没法靠着男人解决它,他们都想从我身上得到同样的东西,我再也没办法做出那种妥协了。我是指,你什么都有,有家,有丈夫,有孩子。你有一个家庭,脚下有牢固的土地可以踩。我从来没有过任何东西,从来没有融入社会。我一辈子都是提着行李箱过活;到现在也是仅能糊口,这就是所谓的自由作家,我的精力快要耗光了,你知道吗?没有根基,没有安定!”

    洛兹是多么严重地误解了泽尼亚!现在她在新的光线下看待她,一种骚动的光线,一种寂寞的雨中的战争;泽尼亚在其中挣扎着,被男人折磨,被命运的风吹动。她不是看上去那个样子,不是一个漂亮而事业成功的女人。她是流浪者,没有家,四处游荡的流浪者,她蹒跚地行走在边缘,她在衰落。洛兹打开了心扉,展开了她的翅膀,她硬纸板似的天使翅膀,她看不见的鸽子翅膀,她温暖的庇护之翼,把她带进来。

    “别担心,”她说,用她最可靠的声音,“我们会找到解决办法。”

    四十七

    泽尼亚离开的时候密奇正走进来,在前厅碰见她,她只是给了他最短促最冷淡的点头。

    “你的老朋友无疑带有敌意。”他对洛兹说。

    “我想不是,”洛兹说,“我想她只是疲倦了。”

    她不想和密奇分享泽尼亚令人沮丧的生活故事,这是单单告诉她的故事,仅仅是给她,经过一个个的旁观者之后,单独进入她的耳朵。只有洛兹能明白。密奇不能,因为他知道外面的什么事情呢?

    “疲倦?”密奇说,“她看上去并不疲倦。”

    “疲倦于男人对她动手动脚。”洛兹说。

    “别相信,”密奇说,“不管怎样,我没准备动她。但是我敢打赌,如果我动她,她一定会喜欢。她是个女冒险家,看得出来。”

    “女诗人、女歌手、女冒险家,”洛兹轻轻地说。密奇是个权威,他能根据女人屁股的形状来分辨她们的想法。“为什么不直接说她是一个冒险家?”洛兹取笑道,她知道在女权主义的专有名词面前,他会成为傻瓜。但是她也觉得自己是个冒险家,至少在生命的某些领域。财政方面。曾有一个名词是绅士冒险家。

    “不一样,”密奇说,“冒险家靠他们的才智生存。”

    “女冒险家呢?”洛兹是。

    “靠奶子。”密奇说。

    “正点。”洛兹说,大笑着。他这话把她逗乐了。

    但是他错了,洛兹想,记住。泽尼亚靠的也是才智。

    那是他们婚姻结束的开始,虽然在那个时候她不明白。抑或是他们婚姻结束的结束,谁知道?结局一定来得很漫长,这种事情不可能是突然之间。

    但洛兹没办法从密奇那里知道这一点。那天晚上他迫不及待地和她做爱,显示出很久没有过的那种急迫。没有奢侈逸乐的前戏,没有高贵的海象般的摇摆:是一种抢夺和抓取。他不需要她给予什么;而是自己来拿。洛兹觉得自己在被撕咬,但是比其他时候更开心。她没想到自己还是那么具有诱惑力。

    一周之后她安排了一个早晚宴,在胆小鬼餐厅,为她自己和泽尼亚以及《智慧女人世界》的现任编辑,名叫贝丝安妮,她们吃着菊苣色拉和外国产的半熟蔬菜,以及精巧的意大利面,同时仔细查看泽尼亚的简历和她撰写的杂志故事的文档。一开始是她在英国时为一个先锋时尚杂志工作时写的故事。但她辞了那份工作,因为感觉太平乏了,而且她想写些更加政治性的东西。利比亚、莫桑比克、贝鲁特、巴勒斯坦营地;柏林、北爱尔兰、哥伦比亚、孟加拉国、萨尔瓦多——洛兹记得的热点国家,泽尼亚几乎都去过,还去过一些洛兹记不起来的。泽尼亚把它们当作插曲来享受,石头和子弹飕飕地飞过她的头,摄像机被警察打碎,坐吉普车死里逃生。她给那些酒店命名。

    许多故事都是用的别名,男人的名字,因为泽尼亚说,那些素材都太具争议性,甚至带有煽动性,她可不想在半夜打开门,发现愤怒的阿拉伯或爱尔兰打手,或者以色列人,或者大毒枭站在门的另一边儿。“我不想把这些传播出去,”她说,“但这是我回加拿大的主要原因,这里是我的安全港湾——你知道吗?那里的事情对我来说有些过于有趣了。加拿大是个那么——那么温柔的地方。”

    洛兹和贝丝安妮隔着桌子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个人都被深深地震惊了。一个世界纷争中心的政治记者,正在她们中间;而且是个女记者!她们当然要庇护她。安全港湾是做什么用的呢?瞒不过洛兹的是,有趣的反面不是温柔,而是无聊。但是,这些日子,无聊也有东西可以贡献,总比脑袋被炸掉要好。

    “如果你给我们撰写一个故事,我们会很乐意。”贝丝安妮说。

    “实话告诉你,”泽尼亚说,“我现在有点被掏空了,故事枯竭。但是我有个更好的点子。”

    更好的点子是她可以在广告部分帮助她们走出困境。“我从头到尾看过那本杂志,发现你们的广告不多,”她说,“你们肯定在亏钱,亏很多。”

    “绝对地。”洛兹说,她知道有多少,因为亏的钱都是她的。

    “我想我能让你们的广告翻一番,在,可以说,两个月之内,”泽尼亚说,“我有经验。”

    她很好地履行了诺言。洛兹还不清楚事情是怎样发展的,泽尼亚就坐到了编辑会议上,而且当贝丝安妮离职生孩子,留下一个颇有权力的空位时,泽尼亚顶替了这个位置,因为其他还有谁——诚实地说——够格呢?甚至其实是洛兹替她张罗的。最有可能;是她那个时候做过的那种自挖墙脚的事情。她拯救可怜的泽尼亚计划的一部分,她不愿意记住那些细节。

    泽尼亚拍了张自己的照片,V字领外套的迷人快照;它出现在编辑页。女人们知道她多大后就奇怪她如何能够保养得这么好。销路打开了。

    泽尼亚现在开始参加派对了,许多派对。为什么不?她有手腕,有影响力,有——委员会的男人喜欢说——胆量。他们无法抗拒地补充道,像大头钉一样锋利,鞭子一样伶俐,也是个大人物,这让洛兹回家后在镜子前对着自己微皱的葡萄柚皮般的腿部皮肤皱眉,然后因为做这样的对比而责备自己。

    泽尼亚去的有一些派对是洛兹举办的。洛兹监督着起酥卷传来递去和瓤冬菇盒被一点点吃掉,以拥抱和飞吻向她的朋友致敬,看着泽尼亚在整个房间忙活。她忙得认真,彻底;她似乎天生就知道每个人身上值得花多少时间。但,她将一些极其宝贵的时间花在洛兹身上,将她拉到一边窃窃私语,洛兹也报以窃窃的私语。每个看到她们的人会认为她俩是一伙儿的。

    “你真的很擅长这个,”洛兹告诉泽尼亚,“我,总是被一些运气不好的故事粘住几个小时才能收场,但是你却从来不被影响。”

    泽尼亚回她一个微笑。“所有的狐狸都会为自己凿好后门,我喜欢知道出口标志在哪里。”洛兹想起泽尼亚死里逃生的故事,为她感到悲哀。泽尼亚总是一个人过来,一个人离开,真悲哀。

    密奇也在忙活。奇怪的是,他不参与泽尼亚正在忙活的任何部分。通常他会和每个人调情;如果没有别的可供选择,他甚至会和一只萨卢基狗调情。他喜欢看见自己的魅力被房间里的每个女人的眼睛反射回来;他从一个房间窜到另一个房间,好像她们是树丛而他是一条狗。但是他远离泽尼亚,而且,当她在看的时候,他就额外地关注洛兹,无论什么时候,有可能就把一只手搭在她身上。是在保持镇定,洛兹后来想到。

    洛兹逐渐地感到不安了。事情的转变有些不对劲儿,但到底是什么呢?她开始是为了帮助泽尼亚,倒变成泽尼亚帮助了她,而且泽尼亚确实值得感激,她做得很好;她们每周吃一次午饭,讨论事情,那样泽尼亚就能够向洛兹咨询意见,因为洛兹经营这份杂志比泽尼亚久得多。洛兹把自己的反应当作简单的嫉妒来打消。通常,如果有事情困扰洛兹,有事情让她无法下手,她会和托妮或者查丽丝商量。但是现在不能那么做,因为她和泽尼亚做朋友,她们会无法理解这一部分。她们无法理解洛兹会和她们的——面对它——敌人做朋友。她们会把这看作背叛。

    “我做过考虑,”下一次理事会议上泽尼亚说,“尽管有了新的广告,我们还是在亏钱。我们无法钓到愿意花大钱的主顾——香水公司,化妆品公司,最新的式样。老实说,我认为我们应该更名。我们的运作理念太70年代了,现在是80年代——我们已经超越了那些过时的态度。”

    “更名?”洛兹问,有趣地记起早年的集体经验。那些女人怎样了?她们去了哪里?为什么自己和她们断了联络?所有这些工作正装打哪儿来?

    “是的,”泽尼亚说,“我做了一个小小的调查,最好是用《女人世界》,或者,更加好,就直接叫《女人》。”

    对于洛兹来说,丢掉了什么是很明显的。智慧这一部分是一回事儿,丢掉的还有一个世界。但是她怎能在不指出《女人》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就反对它呢?

    所以泽尼亚改掉了杂志名字,不久杂志本身也改了,改变得那么厉害,以至于洛兹都不认识它了。成熟的成功者不见了,挣扎着克服男性至上主义和大量不平等的故事不见了;重量级的关注健康的故事也不见了。现在五页纸都散布着春季流行,和新的食疗法,以及护发系列和抗皱霜,还有怎样在生活中愚弄男人,你是否处理好自己的人际关系。这些事情不重要吗?洛兹会是最后一个说不的,但是肯定少了一些东西。

    她不再一周和泽尼亚吃一次午饭;泽尼亚现在太忙了。她是个劳碌的蜜蜂,她广泛撒网,到处应酬。所以,在下一次理事会议上,洛兹表示了对这种转变的不满。“这不是原初的想法。”她说。

    泽尼亚温柔地朝她笑了笑。“大多数女人不喜欢阅读其他女人的成功,”她说,“会让她们觉得自己不成功。”

    洛兹发现自己越来越愤怒——这无疑是在挖苦她——但是她控制住自己。“那么,她们想读什么?”

    “我不是在指知识分子,”泽尼亚说,“我指的是一般的女人,一般的会买杂志的女人。根据我们的统计,她们想读到怎样打扮。噢,当然还有性,与合适的附属物的性关系。”

    “什么是合适的附属物?”洛兹和蔼地问。她以为她会被问住。

    “男人。”泽尼亚说。理事会的成员都笑了,包括密奇。洛兹无话可说。她眼前闪过一幕泽尼亚的样子,戴着镶黑边的长手套,吹开六发式左轮手枪上的烟,重新插进手枪皮套。

    洛兹是大股东,她能幕后操纵,能做好安排,能迫使泽尼亚退出。但是若不看上去像个怀恨的泼妇就没办法做到这一点。

    那么就让我们面对它,最终他们在赚钱。钱说话。

    有一天,密奇走了。就是走了,弹指之间,眨眼之间。没有前奏,没有暗示,没有到处留下信件,不像平常。但是回头想想,洛兹觉悟到他肯定出去若干时间了。

    他去哪里了?和泽尼亚同居了,一段完全的求爱,完全的罗曼史,在洛兹的鼻子底下发生,她却一点都没有发现。肯定持续了好几个月。

    但又不是那样。密奇告诉她了——他似乎想告诉她——那件事太突然,他都没想到,一天晚上下班后,泽尼亚进到他办公室,咨询他一些财务上的事情,然后……

    “我不想听。”洛兹说,她很清楚叙述的快感,她不愿意给他满足的机会。

    “我只是希望你理解。”密奇说。

    “为什么?”洛兹说,“有什么重要的?谁在乎我理解不理解?”

    “我在乎,”密奇说,“因为我还爱你。爱你们两个,对我来说这真的很难。”

    “不稀罕。”洛兹说。

    密奇趁洛兹不在的时候回来。他偷偷地回来,因为不敢面对她,他来了又走,像贼一样安静,搬东西走:卧室镜子门的衣橱里他的套装,水手服,他的好酒,照片。洛兹总在下班回来发现这些空白,这些尖锐的有说服力的空白,以前被密奇的东西占据的空间。但是他留了一些东西:一件外套,一件带风帽的厚夹克,一些书,旧靴子,地窖储藏室里一箱箱这个那个。这意味着什么?他有两种心思?他在这个家有一席之地?洛兹几乎期望他一下子把所有的东西都拿走,一干二净。另一方面,靴子在就还有希望。但希望是最可怕的,希望存在的时候,她该怎样继续她的生活?这是在她这种处境下的女人不断地想要的事情。

    密奇没有拿走任何不属于他的东西,没有拿走洛兹为这个家买的任何东西,买给大家共享的东西。洛兹惊奇地发现他在这类购买中所占据的比例是何等的小,他协助她所作的决定是多么的少;或者说,换个角度看,他的贡献是多么小。那么,他怎样才能帮助她呢?她总是抢在他前面;她一看见需要或者愿望就立即满足,支票簿神奇地一挥。那样反而激怒了他,她的慷慨,她的大气,她大堆的珍珠,她的一掷千金。有求必应。啊,密奇甚至都不用问!他要做的就是张嘴躺在草坪上,洛兹爬上树,把金苹果摇下来。

    也许是泽尼亚的诡计,将自己表现得空虚,饥饿,像乞丐的空碗。也许她采取的姿态是跪下来,向上伸手,要救济品。也许密奇想找个机会做散财童子,洛兹从来不会给的机会。他厌倦了被给予,被原谅,被拯救;也许他想做一些给予,想自我拯救。比一个美丽的女人跪在他面前更好的是,一个感恩的美丽女人跪在面前。但是洛兹不够感恩吗?

    显然不够。

    洛兹屈服了,她向自己吃人的肮脏渴望屈服,雇了一个私人侦探,一个叫海蒂的女人;匈牙利人海蒂,很久以前通过乔叔叔认识的一个人,他和一些匈牙利人有联系。“我只想知道他们的情况。”她告诉海蒂。

    “哪类事情?”海蒂说。

    “他们住在哪里,干什么,”洛兹说,“她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真实存在?”海蒂说。

    “她打哪儿来。”洛兹说。

    海蒂的发现很充分,太充分了,以至于洛兹比原本更加痛苦。泽尼亚和密奇住在能够鸟瞰港口的一个斜顶屋檐的公寓里,靠近密奇停泊他的船的地方。那样,他们就能够快速而短暂地航行了,洛兹想象,但是她不觉得泽尼亚受得了。被弄湿,伤及她的优雅,她不会像洛兹那样去容忍。他们还做什么?出去吃,在屋里吃,泽尼亚购物。有什么好知道的?

    泽尼亚是不是真实存在,这更难解决。这个人似乎没有出生过,至少不是用的这个名字;但是自从柏林被烧光,谁敢那么说呢?在沃特卢的调查找不到任何东西。她没在那里上学,要么是没用现在的名字。甚至,她是犹太人吗?每个人都会这么猜,海蒂说。

    “但是照片怎么回事?”洛兹说,“她的家庭?”

    “噢,洛兹,”海蒂说,“照片一角银币能买一打。你听谁说那是她的家庭?”

    “她知道我的父亲。”洛兹说,她不愿意放开这一点。

    “我也是,”海蒂说,“算了,洛兹,有关你的每个杂志访谈暗示出所有的一切。她告诉你的那些东西,有点想象力的十二岁孩子哪个编造不出来?”

    “没错,”洛兹说,“但是有那么多细节。”

    “她很厉害。”海蒂承认。

    伦敦的调查就有收获多了:泽尼亚确实为那里的一家杂志工作过;她是写了一些她宣称是自己的文章,但绝不是所有的。有关服装类的,是;有关政治热点的,不是。署男人姓名的文章似乎正是那些男人所写,但是五个人当中有三个已经死了。在被问到在随笔栏里她的名字和一位内阁大臣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她愣住了一小会儿;她用过“朋友”这个词,随后又暗示她结过婚,但实际上并没有发生过。然后,泽尼亚被发现同时在和一个苏联文化随员有来往的事情在当时是一个丑闻。“有来往”是个委婉说法。那件事曾招来很多政治骂名,以及一般英国小报的追踪和揭发。这个事件之后泽尼亚就突然消失了。

    “她真的去过所有那些国家吗?”洛兹说。

    “你准备花多少钱?”海蒂问。

    知道了泽尼亚掩饰的不可信对洛兹一点帮助都没有。她的棋局已经被将死。如果告诉密奇所有这些谎言,只会被认为是嫉妒。

    是嫉妒,洛兹嫉妒得不能正常思考。某些晚上,她因愤怒而哭泣;另一些晚上,她因悲伤而哭泣。她笼罩在一团愤怒的红色之雾,一团自怜的灰色之雾之中,两方面她都恨自己。她召唤自己的顽强,和战斗的意志,但是敌人究竟是谁?她不能和密奇作战,因为她想要他回来。也许她按捺火力过久,一旦进攻,所有都将被炸光。密奇将会像雨中烧烤一样失败,像往常一样回到家里,要她帮忙打开和泽尼亚的纠结,要被解救。洛兹会去做,虽然这一次没有那么容易。他违背了某些东西,某些无形合约,某种形式的信任。他以前从不会搬出去,其他女人只是他的游戏,但对泽尼亚玩真的了。

    还有另一种玩法:泽尼亚自己离开密奇。她把他甩出窗外,就像她甩过很多其他人那样。密奇得到应有惩罚,洛兹得以报仇雪恨。

    当众,洛兹还是保持露齿微笑,露齿的微笑,口腔肌肉随之疼痛着。她希望维护尊严,抬起厚重的颜面。但是不那么容易,胸膛这么扯开着,心脏暴露在外面,无疑每个人都能看见;她的心脏,在火上烧着,滴着血。

    她无法从朋友那里得到太多怜悯,那些曾让她扔掉密奇的朋友。她现在明白她们的意思了:在他甩掉你之前先甩掉他!

    但是她没听,反而是继续做飞刀手的助演,穿着闪耀的戏服,手脚大大张开,站着不动,微笑着,与此同时,飞刀砰地插进墙壁,勾勒出她身体的轮廓。稍有畏惧就死定了。无法避免的是,某一天,意外或者故意,她会被击中。

    托妮打电话给她,查丽丝也打给她。她从她们的声音里听出了关心:她们知道什么,她们听说了。但是她推托开,把她们挡在一臂之遥。只要一碰她们的同情,她就会一发而不可收。

    三个月过去了,洛兹挺直了腰,勒紧嘴唇,合紧嘴巴,那么用力,她能肯定牙齿正在被碾得只剩根茬,她将头发染成栗色,买了一件新衣服,意大利皮衣,喜庆的朱红色。她和男人有过几次不满意的性关系。她和他们一起翻滚,断断续续地,自觉地,好像她的卧室里装了传声装置:她知道自己在伪装。她希望她毫不在乎的不忠的消息能传到密奇那里,让他闹腾,但是他所有的闹腾就是在他自己家的私生活里,如果他所住的那个毒蛇窝能叫作家的话。最坏的情况:也许他都没在闹腾。也许他正欣喜于那些倒霉蛋兴许能把她从自己手上弄走。

    海蒂打电话来:她认为洛兹也许喜欢知道泽尼亚正在和另一个男人见面,在下午,密奇不在的时候。

    “什么其他男人?”洛兹说。肾上腺素快速穿过她的脑子。

    “这么说吧,他穿一件黑色皮夹克,开一辆哈雷摩托,两次被捕但没有判罪,没有自愿的目击证人。”

    “为什么被捕?”洛兹说。

    “贩卖可卡因。”海蒂说。

    洛兹要了一份书面报告,丢进一个信封,以匿名方式寄给密奇,等着另一只鞋扔下来;确实扔下来了,因为某个周一的午饭前,海蒂打电话到她公司。

    “她要乘飞机走了,”海蒂说,“三个大行李箱。”

    “去哪里?”洛兹说,她的整个身体都在激动,“密奇一起去吗?”

    “不,”海蒂说,“去伦敦。”

    “也许他晚一些去和她汇合。”洛兹说,好的,好的,她想着。再见,害群之马。满满的三箱。

    “我想不会,”海蒂说,“看上去她没那种打算。”

    “她看上去怎样?”洛兹说。

    “黑色墨镜,”海蒂说,“脖子围着围巾。我敢打赌有一个黑眼圈,而且十有八九他试图掐过她的脖子,或者是别人。我想说,从整个外表看来,她正在逃跑。”

    “他会去追她,”洛兹说,她还不想唤醒自己的希望,“他被迷住了。”

    但是那天晚上,当她走回家,走进粉色和淡紫色地毯的起居室,带着精致的褪色绿的格调,新40年代复兴的后现代意蕴的房间,密奇就在那里,坐在他最喜欢的手扶椅里,好像他从来没有离开过。

    至少是坐在他最喜欢的手扶椅上,至于是否离开过,是的,他离开过。去了遥远的地方,遥远的银河系里某个星球上的灰烬里。他看上去好像在很深的空间漂流了一圈,刚回到地球,那地方又冷又空旷,有着长触角的东西。目瞪口呆,吃了当头一击的表情。像是被从后面推了一把,脸直接撞到砖墙上,被挤到树干上,被剥得半裸,然后扔到冰冷的路边,并且,他都没看见是谁干的。

    洛兹一阵狂喜,但她克制住。“密奇,”她说,用她最女人的声音,“亲爱的,怎么了?”

    “她走了。”密奇说。

    “谁走了?”洛兹说,因为这节骨眼上,虽然她不需要一池子的血,但她确实需要一点血,只要一两滴,因为她口渴。

    “你知道谁。”密奇用嘶哑的嗓音说。这是悲伤还是狂怒?洛兹分辨不出。

    “我给你倒杯喝的。”她说。她给两人分别倒了一杯,然后坐在密奇对面的那张配对的椅子里,他们进行这种算总账的对话的惯常位置。他会解释,她会受伤;他会装作悔改,她会装作相信他。他们面对彼此,两个纸牌老千,两个扑克玩家。

    洛兹开场。“她去哪里了?”她说,虽说她知道答案;可她想知道他是否知道。如果他不知道,她不会告诉他。他可以去雇自己的侦探。

    “她把衣服拿走了。”密奇说,用一种呻吟的声音。他把一只手放在头上,像是头痛。所以,他不知道。

    洛兹应该怎么做?同情她的丈夫,因为他所爱的那个不是她的女人在逃避追捕?安慰他?亲他?是的,应该那样,没错。她徘徊在做与不做的边缘——密奇看上去被打得那么惨——但是她却步了。让他等。

    密奇看着她,她忍住不说话。最终他说了:“还有另外的事情。”

    泽尼亚,显然,在《女人》运营账户上伪造了一些支票。她带着最大限额透支款逃走了。多少?五万美金上下;但是每张支票小于一千美金,从不同的银行取出现金。她知道操作方式。

    洛兹计算了一下:她承担得起,泽尼亚以这个价格消失算是便宜了。“她用了谁的名字?”她问。她知道有哪些有效签名人。那样的小额支票是泽尼亚自己,以及一些三位数的额度。

    “我的。”密奇说。

    还有比这更显而易见的吗?泽尼亚是个冷血、诡诈的婊子,她从没爱过密奇,她所要的就是赢的快感,把他从洛兹身边抢走的快感,还有钱。这对洛兹来说很明显,对密奇显然不是。“她陷入了某种困境,”他说,“我应该找到她。”他肯定在想那个毒贩。

    洛兹控制不住了。“饶了我吧。”她说。

    “我不是在请求你做什么,”密奇说,好像洛兹有多吝啬于伸手帮忙,“我知道那个信封是哪儿来的。”

    “你不应该去追她,”洛兹说,“我的意思是,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她踩在你头上,愚弄你,她撒谎、欺骗、偷窃,她把你一笔勾销了。相信我,她生活中不留空间给利用过的受骗者。”

    密奇怀着强烈的憎恶瞥了她一眼。对他来说,这太不真实了,他不习惯被抛弃,被背叛,因为这在以前从没发生过。也许,洛兹想,我该教育教育他。

    “你不明白。”他说。但是洛兹明白。她明白的是,不管在这之前发生了什么,对密奇来说没有比泽尼亚更重要的人了,就是这样。

    海蒂打电话来:密奇乘了周三晚上的飞机去伦敦。洛兹的心麻木了。它停止了燃烧和滴血,心上的裂缝合上了。她能感到那儿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像绷带一样紧,将她的身体紧紧勒住。罢了,她想。最终还是被撕裂了。她买了五本侦探小说,休假一周,去佛罗里达,躺在阳光下哭泣。

    四十八

    密奇回来了,狩猎归来,在二月中旬。先打了个电话;让她为自己预留了一个时段,就像所有的客户或者离婚原告那样。他穿着他的羊皮外套出现在洛兹的门前阶梯,看上去像是个空麻布袋。手握一束悲哀的鲜花。

    为此,洛兹想踢他一脚——他觉得她就这么贱吗?——但她被他的外表吓住了。他像个公园长椅上的醉汉一样潦倒,皮肤因为长途跋涉而变灰,黑黑的眼圈深凹进去。他变瘦了,肌肉没有了,脸开始下陷,像是没戴假牙的老人,就像万圣节结束几天后孩子们的南瓜,里面的蜡烛已经燃尽,朝着中间潮湿的空处变软,下沉。

    洛兹觉得她应该站在门口,在他带来的外在寒冷空气和她自己温暖的家之间设置一道障碍,挡住他,把他拦在外面。孩子需要被保护远离这一残余物,这一消沉的回声,他们的真实父亲的这个影子,和他排水口似的眼睛,皱纸似的微笑。但她至少要听他说说。她无言地接过鲜花——红色的玫瑰。真是笑话,因为她不再欺哄自己了,他没有任何热情,至少对她没有。她让他进去。

    “我想回来。”他告诉她,打量着高大宽敞的起居室,洛兹建造的宽敞领地,也曾和他分享过。不是你能让我回来吗?不是我想要你回到我身边。和洛兹没有任何关系,根本没有提到她。他声明的是这座屋子,这个领地。他错得远了。他觉得他有权利。

    “你没找到她,是吗?”洛兹说。她递过去自己为他倒的一杯酒,一如昔日:纯麦苏格兰威士忌,不加冰。以前他喜欢这个,很久很久以前;这些天她自己喝的也是这个,比她该喝的多得多。递杯子过去的手势让她心软,因为这是他们以前的习惯。对他的怀旧之情使她的喉咙堵塞,她努力地不去哽咽。他戴了根新领带,她不熟悉的一根,上面有恶心的淡色郁金香。上面布满泽尼亚的指纹,像是看不见的烧焦的印迹。

    “没有。”密奇说。他不看她。

    “如果你找到的话,”洛兹说,再次狠下心,点上一支烟——她不会让他来点,他们远离这种暧昧的求爱时期的手势,更别指望他会跳过来伸出手臂——“你会怎样做?揍扁她,还是找律师对付她,还是给她一个大大的吻?”

    密奇直接看向她,却不碰她的眼神,就好像她是半透明的,影影绰绰看不清。“我不知道。”他说。

    “好,至少是诚实的,”洛兹说,“我很高兴你没骗我。”她努力保持声音温柔,避免苦涩的不快。他没有骗她,他什么都不对她做。至于他所关心的那些东西里面,根本没有她;也许她都不在这里。不管他在做什么,都是为了他自己。她这辈子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毫无存在感。“那么,你想要什么?”她也要问问自己,找到自己需要什么。

    但是他摇摇头:也不知道。他甚至没有喝洛兹倒给他的东西,好像他什么也不想从她这里得到,这也意味着,她什么也给不了他。“也许等你想到了,”她说,“再让我知道。”

    现在他终于看她了。上帝知道他看到了谁,是复仇天使,是裸露着一只手臂持剑的女巨人——反正不是洛兹,不是亲切柔软的洛兹,不是他注视着的那个她的样子。他的眼睛令人恐惧因为它们受了惊吓。他极度恐惧,被她或者被谁或者被什么东西吓的,她都不忍心看。无论发生过什么,那么多年来,他在那些女人当中进进出出,她对他发火,哭泣,她总是依赖于他不要乱了分寸。但现在他内心有了裂缝,就像玻璃上的裂缝;受一点热,他就会变成碎片。但清扫碎片为什么一定就是洛兹的责任?

    “就让我待在这里,”他说,“让我待在这个屋子里,我可以睡在楼下,在家庭娱乐室里。我不会麻烦你的。”

    他在祈求,但是只有回到过去,洛兹才会听从这话,此刻她觉得这个主意难以容忍:地板上的密奇睡在睡袋里,像是双胞胎的集体借宿小组里的朋友,降级为暂住者,降级为青少年。被锁在她的卧室外面,更糟,反正他也不想进去。肯定是——他在拒绝她,拒绝她大大的渴望的,不好看的,热切的,充实的身体;对他来说,它已经不够好了,甚至作为一张羽毛床,一个避难处都不够了。他肯定觉得她很讨厌。

    但是她还有值得骄傲的东西,虽然只有上帝才知道她是怎样才坚守住的,如果她让他回来就必须完全接受他。“你不能把我当作一个驿站,”她说,“再也不能了。”

    因为他就会那么做,他会搬进来,她会给他盛好营养午餐,喂饱他,再次让他健壮起来,他会找回体力,走掉,乘他的大艇和帆船走掉,搜遍七大洋去寻找圣杯,寻找特罗伊的海伦,寻找泽尼亚,透过望远镜察看,留心查找她的海盗旗帜。洛兹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他注视着的是地平线,而不是她。即使他回来,回到她的卧室,睡在她深红色的床单里面,回到她的身体里面,也不会真的是她在他的下面,在他上面,在他周围。再也不可能了。泽尼亚从他身上偷走了某些东西,之前他一直不让其他女人,甚至不让洛兹碰。就把那个叫作他的灵魂。她趁他没在看的时候,把它从他胸前的口袋里抽出来,就像从一个醉汉那里偷东西那样容易,然后看着它,咬一口看看是不是真的,然后嘲笑它居然这么小,然后扔掉,因为她就是那种女人:想要自己没有的东西,得到她想要的东西,然后藐视已经得到的东西。

    她的秘诀是什么?她怎么做到的?她在男人身上的无法否认的能力来自哪里?她怎样占据他们,弄乱他们的步伐,绊倒他们,然后又那么容易地把他们翻个里朝外?肯定是一些非常简单和明显的东西。她告诉他们,他们是独特的,然后揭露给他们看,他们不是的。她打开藏着秘密口袋的斗篷,向他们展示魔术是怎样变出来的,一切不过是把戏而已。只有那个时候,他们拒绝去看;他们认为瓶子里的水是真的,即使她在他们眼前倒空瓶子,在水龙头下面再次装满。他们想相信。

    “没有用的。”洛兹告诉密奇。她不是在报复,这就是事实。

    他肯定知道,因为他不恳求了。他缩进自己褶皱的衣服里;脖子更短了,仿佛头顶有个坚固但无情的重物在慢慢往下推。“我想也是。”他说。

    “你不是还有那个公寓吗?”洛兹说,“你们不是住那儿吗?”

    “我没办法住在那里。”密奇说。他的声音带着责备,好像她做出这种建议也太粗鲁、太残忍了。住在曾和已然消失的爱人共享的地方,那个常常提醒他已经离开的爱人的地方,那个曾经那么幸福的地方,对他的伤害有多大,难道她不知道吗?

    洛兹知道,她自己就住在这样的一个地方,但是很明显他都没有想过这个。自己处在痛苦中的人无暇顾及他们制造出来的痛苦。

    洛兹看着他出去,走进前厅,穿上外套,这几乎使洛兹心碎了,因为这也是她的外套,是她帮着买的,她分享过他穿在这件衣服里的生活,上好品位的皮革,羊皮,以前里面装的是狡猾的狼。不再是了,不再了;现在他没了牙齿,可怜的小羊羔,洛兹想,紧紧握住拳头,因为她不允许自己再次被愚弄。

    他离开了,走进寒冷的二月的黄昏,走进未知的一切。洛兹看着他走向自己停在那里的车子,有点东倒西歪,虽然他没碰杯子里的酒。人行道结冰了,或许他在受什么影响,某种药丸。镇静剂什么的。最好他不要开车,但阻止他已经不再是她的分内事。她告诉自己没必要为他而受良心谴责,他可以待在旅馆,他并不像没钱的样子。

    她把还裹在花纸包装里的红玫瑰留在餐具柜上,任其凋谢。明天德洛丽丝就会发现,会在心里责备洛兹的粗心,富人不知道东西值多少钱,然后她会扔掉。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又点上一支烟,然后取下她的老相册,在后院生日派对上,在毕业典礼上,在假期里,冬天在雪中,夏天在船上,那些无穷无尽的用来证明他们确实是一家人的照片,她坐在厨房里仔细地看着。密奇的照片,毫无生机的颜色:密奇和洛兹在婚礼上,密奇和洛兹和拉里,密奇和洛兹和拉里还有双胞胎。她在他的脸上寻找线索,降临到他们身上的悲惨结局的预兆,什么都没找到。

    有些处在她这种位置的女人会取出她们的修甲剪刀,剪下有问题的那个男人的头,只留他们的身体,另一些会把身体也剪掉。但是洛兹不会这么做,为了孩子们。她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父亲的照片没有脑袋,她不想惊动他们,她给他们的惊动已够了。而且那么做也于事无补,因为密奇还是会在那些照片里,一个空白的轮廓,占据同样的空间,正如在她床上他依然占据同样的空间。她从来不睡在那张床的中间,仍然只睡在一边。她没办法让自己占据整个空间。

    冰箱上面,用磁铁粘在上面的是微笑的猪和猫的形状,是双胞胎在学校做给她的情人节礼物。双胞胎最近很黏人,她们需要她在左右。她们不喜欢她晚上外出。她们还没等到情人节,就把她们的礼物带回家,立刻给了她,好像非常急迫。这是她能得到的唯一的情人节礼物,很可能是从此以后她能得到的唯一礼物。对她来说应该够了。在她这个年龄,要灼热的心,鲜亮的嘴唇和快速的呼吸干什么呢?

    振作起来,洛兹,她告诉自己,你不老。你的生活还没有结束。

    只是感觉像是老了。

    密奇在这个城市,在附近。他回来看孩子们,而洛兹正准备出去,意识到他在的整个时间,她的皮肤一直感觉刺痛。走进他刚离开的房间,她就能闻到他的味道——他的剃须修复乳液,英国产的石南原料的,会不会是他故意在四周喷洒一点,引起她的注意?她在餐馆或者游艇俱乐部瞥见他。然后她不再去那些地方。她拿起电话,他和孩子中的一个在那一头。整个世界就是个陷阱,专坑傻瓜,她就是那个傻瓜。

    他们的律师谈过,提了一个离婚协议,但是密奇推托了;他不想要洛兹——否则的话他就会在这里,不是吗,再次出现在门口阶梯上,至少再恳求一次?——但是他也不要和她离婚。或许他只是在磋商,试图把价格抬高。洛兹咬紧牙关,坚持不变。这会花费她不少,但剪断这根线、这个束缚、这根链子还是值得的。你得知道什么时候该收,不管怎样,她多少做到了,虽然以前做得好多了。

    她去找了个临床心理分析师,看看能否对自己有些改善,把自己变成一个新的女人,变成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女人。她想成为那样。那个心理分析师是个和蔼的人;洛兹喜欢她。她们两个一起艰难地考察洛兹的生命,好像它是一个智力拼图,一个有最终解决方案的侦探故事。她们排列之后又重新整理那些碎片,试图让它们的结局更好。她们充满希望:如果洛兹能够找出她身处什么样的故事,她们就能够侦察出她拐了什么样的错弯儿,折返她的脚步,改变结局。她们设计出一个实验性的情节。也许洛兹嫁给密奇是因为:虽然密奇和洛兹的父亲很不一样,但她意识到他们在最深处还是一样的。他会像她父亲欺骗她的母亲一样欺骗她,她会像母亲所做过的那样,不断地原谅他,带他回来。她会一次次地拯救他,她扮演圣徒的角色,而他是罪人。

    只是她父母最后还是能够在一起,洛兹和密奇却不行,什么出了问题呢?泽尼亚。泽尼亚改变了洛兹的情节,从拯救到逃跑,然后当密奇再次要求被拯救的时候,洛兹却无法胜任了。是谁的错?应该责备谁?啊,洛兹对于怎样分摊责难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或者,她责备自己了吗?总而言之,是的。也许她仍然无法将上帝抛开,也无法抛开她是在受惩罚的观念。

    也许没有谁的错,心理分析师暗示说。也许这些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就像飞机坠落那样。

    如果洛兹那么想要密奇回来——显然她是那么想要他回来,现在她对他们之间关系动力有了更深的洞察——也许她应该请他过来做治疗。也许她该原谅他了,至少到那个程度上。

    所有这些都非常合理,洛兹考虑开始打电话。她几乎有勇气了,几乎可以打了。然后,下着毛毛雨的三月,泽尼亚死了。死在伦敦,被一次爆炸炸死;放在一只铁罐里送过来,被埋葬。洛兹没有哭,而是狂喜——如果有个焚化炉可以绕着跳舞,如果有一个小手鼓可以用来摇。但是在那之后她害怕了,因为如果没有复仇心的话,泽尼亚就算不了什么。死并不能改变那个复仇心,她要考虑考虑。

    密奇没有出现在丧礼上,洛兹伸着脖子找他,但是只有一帮子她不认识的男人。当然还有托妮和查丽丝。

    她想知道密奇听说没有,如果听说了,他怎么面对它。她应该感到泽尼亚被扫出道路,像是一件被虫蛀的皮大衣,一棵倒在小路上的树枝,但她没有这种感觉。泽尼亚的死比她活着更像是一道障碍;但是,就像她告诉心理分析师的那样,她说不出为什么。可能是自责吗,因为泽尼亚这个受人仇恨的对手死了,是洛兹希望她死掉,而洛兹却活着?可能。你不用为每件事情负责,心理分析师说。

    密奇当然改变了,出现,恢复原状。他像是从催眠术中醒过来。但是他不打电话过来,不作任何表示,现在已经是四月了,第一周,第二周,第三周。当洛兹终于打电话给他的律师问他在哪里,律师不知道。他回想起来,好像他提到过有关旅行的事。去哪里?律师不知道。

    密奇在哪里?在安大略湖里,在那儿已经有一会儿了。警察找到他的船,罗沙琳达二号,帆是收好的,漂在湖上,密奇最后被冲到士嘉堡悬崖。他穿着救生衣,但是在一年的这个时候,体温过低很快就夺去了他的生命。他肯定是失足了,他们告诉她。失足之后掉进水里,没办法爬回来。他离港那天有风。一定是个事故,因为如果是自杀的话他就不会穿着救生衣了,不是吗?

    他是自杀,是的,洛兹想。他穿救生衣是为了孩子们,他不想给他们留下黑锅,他爱他们。但是他知道水温,他曾屡次告诫过她。你的体温会在眨眼之间消散,会冻僵,然后死掉。他就是这么死的。深思熟虑后洛兹毫不怀疑是这样,但她不说。是个事故,她告诉孩子们。事故常会发生。

    她当然还得为他处理后事,收拾零碎的东西,整理那些杂乱的事务。毕竟,她仍是他的妻子。

    最糟糕的就是那间公寓,他和泽尼亚一起住过的公寓。在她走后,在他追到欧洲去找她之后,他就没再回去过。他的一些衣服仍然在衣橱里——他华丽的西装,漂亮的衬衫,领带。洛兹将它们折叠起来,打好包,就像以前所做的那样。他的鞋,空得不能再空。无论他身在何处,都不在这里。

    泽尼亚是个更加强大的存在。她的大部分东西都不在了,除了一件中式晨衣,玫瑰色的丝绸,上面绣着龙,搭在卧室的一张椅子上。鸦片,洛兹想,她闻到了,就是这种味道最让洛兹不安。乱糟糟的被单还在那张破床上,浴室里是脏兮兮的毛巾。作案现场。她根本不应该过来,是种折磨。她应该叫德洛丽丝过来。

    洛兹不再去心理分析师那里。是乐观,是对事情能够被解决的信念感染了她,而现在,只感觉像是另一个负担。所有这些都是有希望的?而且她也应该是充满希望的?应该感恩但是没什么好感谢的。那么,上帝,她对自己说。算你狠,愚弄我吧!你可以引以为傲了。你抖抖袖子还有什么把戏?或许来场漂亮的战争,某种种族灭绝——嘿,一两波瘟疫?她知道不应该用这种方式说话,即使是对自己说,是在试探命运,但是这让她能够挨过白天的时光。

    挨过白天是首要的事。她手上悬置了两个房地产生意;她没办法做重大决定。杂志能够自行运转,直到她动手卖掉,卖掉也应该不难,因为自从泽尼亚引进变革后,它正在盈利。如果卖不掉,就关掉,她没有心胸继续经营给出那么多夸张的要求的刊物,而这些要求在她自己的生命中非常不幸地没能具体表现出来。她不是女强人,失败才是关键词。她在很多事情上面是成功者,但在一件事情上不是,在支持她的男人方面不是成功者。因为如果密奇是自己溺死——如果没有什么能让他活下去——是谁的错?泽尼亚,是的,可也是她的错。她应该记得自己的父亲,他也选择了这条黑暗的道路。她应该让他回来。

    挨过白天是一回事儿,挨过晚上又是另一回事儿。她没办法在豪华的双水槽浴室刷牙而感觉不到密奇在她的旁边,她没办法不在洗澡的时候看看地板上是否有他的湿脚印。她没办法睡在她紫红色的床中间,因为,比以往更甚,比他还活着但在别处的时候更让她觉得他还在那里。可是他已经不在了,他失踪了,是个失踪了的人。他去了某个她够不着的地方。

    她根本没办法睡在自己的紫红色大床上,她躺下,又起来,穿上浴衣,徘徊到楼下的厨房,在冰箱里翻找;或者踮着脚尖沿着楼上走廊来回走,倾听孩子们的呼吸声。她现在为他们焦虑了,比以前更甚,他们也为她感到焦虑。虽然她努力地向他们保证,告诉他们她很好,每件事情都会好起来的,她还是吓到他们了。她看得出来。

    一定是因为她声音的无精打采,她的脸不化妆,没有伪装。在屋里她总是拖着一条毛毯,以防突然有了睡意。有时候在家庭娱乐室的地板上睡着了,电视开着陪伴她。她有时候喝酒,希望能使她放松,失去知觉。有时候行得通。

    德洛丽丝辞职了,她说她找到另一份工作,未来有养老金,但是洛兹认为不是那样。是因为坏运气;德洛丽丝害怕染上它。洛兹会找个另外的人替代她;但是要晚一点,等她能够思考的时候,等她能睡睡觉之后。

    她去看医生,一个全科医生,给孩子们看咳嗽的同一个医生,问他要了一些安眠药。她说,只是帮她撑过这一阵子。医生能够理解,答应给药。一开始她用得非常小心,但是后来效果不太好,她就吃得多一些。一天晚上她吃了一把,以及三倍的苏格兰威士忌;不是想死,她不想那么做,而纯粹是被清醒激怒了。结果,她倒在厨房的地上。

    是拉里发现了她,从朋友家回来后。他打电话叫了救护车。他现在长大了,比他实际年龄更大,他可以信赖。

    洛兹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被两个大块头护士夹着兜圈子。她在哪里?医院。多么虚弱,多么尴尬,她不想死在这种地方。“我要回家,”她说,“我要休息休息。”

    “她醒过来了,”左边的护士说。

    “你会好的,亲爱的。”另一个说。

    洛兹好久没被称作她或者亲爱的了。闪过一丝羞辱,而后羞辱感便消退了。

    洛兹浮在烟雾上面,她能感觉到自己的颅骨,像皮肤一样薄;骨头里面的脑袋肿胀着,一团糨糊。她的身体像天空一样阴暗浩瀚,神经上闪着明亮的针刺小孔:长串的星星,像海藻那样摆动着。她可以漂,可以沉下去,密奇会在那里。

    然后查丽丝坐在了她的床边,握住她的手。“不是现在,”查丽丝说,“你得回来,你还没到时候,你还有事情要去完成。”

    当她醒过来,变正常的时候,洛兹觉得查丽丝是个可爱的傻子——面对吧,她可不是个博学的人——而且总是拒绝她如烟似雾的玄学。但是,现在,查丽丝伸出另一只手,抓住洛兹的一只脚,洛兹感到忧伤像波浪一样穿越她,经过身体沿着手臂直到手上,到了查丽丝手上,离开了。然后她感到一种拖拉的力,一种引力,好像查丽丝在很远的地方,岸上,抓住什么东西——像是绳索的某样东西——用力地将洛兹从湖水里拉出来,拉出她几乎被淹死的地方。那边有生命:河滩,阳光,一些小人影。她的孩子们,朝她招手,喊叫,但是她听不见。她集中注意去呼吸,去把空气压入肺中。她足够强壮,能做得到。

    “没错,”查丽丝说,“你可以。”

    托妮搬进洛兹家,陪孩子们。洛兹出院后,查丽丝也搬进来,只是一段时间;直到洛兹恢复过来。

    “你们不用这么做。”洛兹反对道。

    “得有人做啊,”托妮精神奕奕地说,“你有其他建议吗?”她已经打电话到洛兹办公室,告诉他们洛兹得了支气管炎,以及喉炎,所以不能打电话。有鲜花送过来,查丽丝把它们放进花瓶,后来忘了加水。她去保健食品商店,带回各种胶囊和萃取物,喂洛兹吃,要不然就是硬塞进洛兹嘴里,还带回来一些由不知名的种子加工而成的早餐谷物,需要煮非常久。洛兹渴望巧克力,托妮帮她偷拿了一些进来。“这是个好迹象。”她告诉洛兹。

    查丽丝带着奥古斯特和三个女孩儿在双胞胎的游戏室拿一个芭比娃娃玩暴力游戏,让她走上征途,占据了整个世界,控制了身边的每个人,其他的游戏里面,她又落得了坏下场。或者,她们穿上洛兹的旧贴身衣服,绕着屋子潜行,装成三个探险的公主。洛兹很高兴再次听到那些吵闹的声音和争论;最近双胞胎太安静了。

    托妮煮茶和晚餐,古老的金枪鱼砂锅,顶上撒了干酪和薯条,洛兹还以为这种东西已经从世界上消失了,查丽丝则用薄荷精和玫瑰油按摩洛兹的脚。她告诉洛兹她有着炽热的灵魂,和秘鲁有关联。发生在她身上的这些事情,看上去像是悲剧,但过去的都自行消耗完毕了。洛兹必须从中学习,因为这就是她回到这个世界的原因:去学习。“在你的下一个生命里,并非不再是自己,”她说,“而是加进一些东西。”洛兹忍住不说话,因为她清醒过来了,觉得自己拉肚子了,但是她永远都不会这么说,因为查丽丝是好意,查丽丝用漂着肉桂小棒和叶子的水给她洗澡,像是准备把洛兹熬成鸡汤。

    “你们要惯坏我了。”洛兹告诉她们。现在她感觉好多了,被所有这些小题大做弄得有些不自在了。通常她才是做这些事的人,中年妇女做的,照顾人的事情,不习惯处在接受的那一方。

    “你经历了一个艰难的历程,”查丽丝用她温柔的声音说,“用光了你的能量,现在你可以放开了。”

    “不是那么容易。”洛兹说。

    “我知道,”查丽丝说,“但是你从未喜欢过容易的事情。”用从未这个词,她的意思是过去的四千年都没有过。洛兹感觉自己就是那么老。

    四十九

    洛兹发现自己坐在地下室的地上,头顶上是没有灯罩的灯泡射出来的光线,旁边一个空碟子,膝盖上一本打开的儿童故事书。她正将结婚戒指扭来扭去,在手指上转动着这枚曾经意味着她已经结婚,也曾让她忧虑的戒指,像是正在旋开它,又像是期待有个妖怪什么的从不知道的地方显现,为她解决所有的问题。把碎片拼回整块,处理好每件事情;把密奇带回来,回到她的床上,让她上楼之后可以见到他——洗过、涂过香水、刷过、讨人喜欢,满口甜蜜的哄人话,那种年轻二十岁的她能看穿、能够对付的谎言。再给一次机会,现在她已经知道该怎么做,这次会做得更好。告诉我,上帝——我们为什么没有排练的机会?

    她在这里多久了,在昏暗的光线下呜咽多久了?她必须回到楼上,处理现实,无论那会是什么。她必须铆足劲儿。

    为此她拍拍浴衣的口袋,在双胞胎勒令禁止前,她曾常常在里头放一张纸巾。没有找到,她就在橙色的袖子上抹了抹眼睛,留下眉毛油的黑色印迹,然后在另一只袖子上擦鼻子。唉,除了上帝,谁会看见?据修女们说,他更喜欢人用棉手帕。上帝,她跟他说,如果你不想我们在袖子上擦鼻子,那就不该给我们袖子。或者鼻子,或者眼泪,更进一步说,或者记忆,或者痛苦。

    她把孩子们的书插回书架。她应该把这些书捐给某些慈善事业,或许借出去——让它们散到世界上,去扭曲小孩子的思想,在她等待自己的孙子出现的时候。什么孙子?继续做梦吧,洛兹。双胞胎还太小,不管怎样都很可能长成赛车手,或者是那种跑去和无所畏惧不生孩子的暴徒住在一起的女人;至于拉里,他完全不着急,而如果他至今为止交往过的那些假模假式的女人是将来儿媳的样品的话,洛兹宁愿去死。

    如果还兴包办的话,生活将容易很多。她可以去婚姻市场,手上拿着现金,找个可靠的婚姻掮客讨价还价,为拉里找个好新娘:聪明但不专横,甜美但并不耳根太软,骨盆宽阔,腰背强壮。如果她自己的婚姻是被这样安排的,结果会更糟吗?把没有经验的年轻女孩儿放进野生丛林让她们自我防御,公平吗?大骨架的女孩儿,脚不是最小的女孩儿。能帮忙的、智慧的妇人,一个执拗的干瘪老太太,从树后面站出来,会给出建议,会说,不,这个不行,会说,漂亮只是表面文章,男人女人都一样,会直接看到人的心里去。谁知道潜伏在男人心里的邪恶是什么?一个年长的妇人知道。但是需要变多老才能得到那种智慧呢?洛兹一直希望它能在她体内发芽,长遍全身,就好像老年斑那样;但是它还没有。

    她用力从地上站起来,拍拍后面的灰尘,一个错误的举动,因为她的手上沾满了书本上的灰尘,当她看着自己的手时,才意识到已经晚了,而且发现一只被压扁的蠹虫粘在她穿着天鹅绒的屁股上,上帝知道她坐在这里空想[12]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上爬来爬去。空想,她母亲的用词,多么古老的一个词,源于很久之前,虽然每个人都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却没有人知道它是怎么来的。为什么收集羊毛就是懒惰呢?对她母亲来说,读书和思考都是空想。罗沙琳达!别光坐在那里空想!去打扫前面的走道!

    洛兹的腿麻了,每走一步都感到钉子和针刺进腿里。她一瘸一拐地朝地下室台阶走去,停下来皱皱眉头。等她走到厨房,她要打开冰箱看看有没有她想吃的东西。她还没有吃正餐,经常不吃。没人给她做饭,没人让她可以做给他们吃,并不是说她从来没做过。没人要求吃什么。食物应该用来分享,单独吃饭和单独喝酒是一样的——麻木自己、填充空白的一种方法。空白;密奇留下来的空空的男人形状的轮廓。

    但是冰箱里不会有什么她要吃的东西;或许有很少的东西,但是她不愿意把腰弯得那么低去找,她不会像以前一样,一勺勺地吃广口瓶里的巧克力甜酒冰淇淋果酱,也不会猛吃那听鹅肝酱,上帝知道她是为什么神秘场合储存的,就着它后面那瓶她经常畅饮的香槟酒。有一捆生蔬菜,她一时兴起,想讲究营养而买的粗粮蔬菜,但是到现在为止它们毫无魅力。她能预知它们的命运:它们会在蔬菜保险盒里慢慢变成绿色和黄色的黏性物质,然后她再买更多。

    也许她可以打电话给查丽丝或者托妮,或者她们两个,邀请她们过来;从卡尔顿街上的印度唐杜里烹饪外卖那里叫一些热乎乎的鸡翅,或者虾球和蒜味豆子,士巴丹拿大道上她最喜欢的四川餐厅的炸馄饨,或者都叫:来个罪恶深重的多重文化的盛宴。但是查丽丝应该已经回岛上了,而且现在天色已晚,也许会有抢劫犯,而查丽丝又是那么明显的目标,长头发的中年妇女,穿着几层印花纺织毛衣在路上走,会撞上东西,还不如在身上别上标牌:来抢我的手提包。洛兹很少说服她乘出租车,即使由她来付钱,因为查丽丝坚持不浪费汽油。她会乘公共汽车;更糟糕的是,她会决定步行,穿过诺斯戴勒荒地,经过一排排的人造乔治亚风格的宅第,被警察当作流浪汉抓起来。

    至于托妮,在她有塔楼的堡垒里,为韦斯特做晚饭,面条砂锅或者其他的1967年版的《烹饪的乐趣》里的东西。很奇怪,托妮怎么会是她们当中唯一一个最终和男人在一起的人,洛兹实在想不出来,瘦小的托妮,她小鸟一样的眼睛,以及她乖僻的微笑,而且,你想想看,这种比例的消防龙头是否性感。但是洛兹有机会学到,爱以奇怪的方式到来。也许韦斯特年轻的时候被泽尼亚吓坏了,从此以后再也不敢看任何别的女人。

    洛兹充满希望地认为托妮家里的晚饭时间是一幅生动场面,后来她觉得自己一点都不会嫉妒,因为稻草人似的、思路奇怪、下巴凸出的韦斯特不是她自己理想中愿意隔着桌子面对面坐着的人。但是她很高兴托妮有个男人,因为托妮是她的朋友,而她希望自己的朋友快乐。据女权主义者说,早年穿着罩衫的那些人,唯一的好男人就是死人,最好还是一个都不要;然而洛兹仍然希望她的朋友们喜欢那些对于你来说太差的男人。我遇到了一个人,一个朋友告诉她,洛兹以真诚的快乐尖叫着。也许是因为好男人太难找,所以当有人真找到一个的时候就是一个真正的机会了。但是很难,几乎不可能,因为“一个好男人”是什么,似乎没人知道更多,即使是男人自己。

    或许因为太多的好男人被泽尼亚这样的食人者吃掉了。大多数女人反对食人者;不大会因为其行为本身,或者其中所涉及的乱交,而是因为其贪心。女人们不想所有的男人都被食人者吃光;她们希望可以留下一些自己吃。

    这个观点有些愤世嫉俗,托妮会这么想,洛兹不该。洛兹必须保持某种乐观,因为她需要;这是种心灵维他命,维持她的前进。“其他女人很快都会加入我们。”女权主义者曾说。但是需要多久,洛兹想,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发生?

    与此同时,这个世界上的泽尼亚们已经上岸,孜孜地从事她们的买卖,清空男人的口袋,迎合男性的幻想。男性的幻想,男性的幻想,一切事物都是由男性的幻想驱动的吗?高高站在基座上或者跪下来,都是男性的幻想:要么你足够强悍,拿走他们盘中的东西,否则就柔弱到毫无办法。即使假装你不去迎合男性的幻想也是一种男性的幻想:假装你没在看,假装你有自己的生活,你可以自己洗脚梳头,意识不到经常存在的监视者,透过钥匙孔注视你,如果没有真的钥匙孔的话,就是透过你自己的脑海中的那个。你是一个心里存在着一个观看女人的男人的女人。你是自己的窥淫狂病人。世界上的泽尼亚们研究过这种情况,并将其变成她们自己的优势;她们没让自己被塑造成男性的幻想,她们自己利用这种幻想。她们从旁偷偷进入梦想;也是女人的梦想,因为女人也是其他女人的幻想,正像她们是男人的幻想一样。只不过是另一种不同种类的幻想。

    有时候洛兹被自己搞得很低落,这是她自己的价值观造成的,是她强加给自己的压力:要亲切,要合乎道德,要举止得体;好行为,好品性,顶呱呱金灿灿的伪善之光从她头顶周围放射出来。这是她最好的意图。如果她真他妈那么有价值,为什么她没有因此更快乐呢?有时候她宁愿脱掉包裹着的慷慨女士的外衣,停止谨慎和犹豫,摆脱,不是她正在做的那样,在较小的方面——在脑海里轻轻发誓,说一些没用的废话——而是一些真正大的事情,一些巨大而彻底的卑劣罪行。

    随意的性能够一次性地获得成功,但是平淡无奇的性几乎不再起作用,只是一种形式的情绪治疗或者柔软体操,她甚至必须追求嗜血的狂念。或者是别的,一些阴险的、陈旧的、复杂的和卑鄙的东西。紧跟着诱惑的是慢性中毒、变节、背叛、欺骗和谎言。

    她需要另一个身体去那么做,毋庸置疑,因为她有的这个身体太愚笨,诚实得太笨拙,她思想当中的那种邪恶需要魅力来施行。真的狠毒的话,她必须更瘦。

    镜子,墙上的镜子,

    谁是最邪恶的人?

    减掉几磅,坚强的人儿,然后也许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

    或许她可以转而追求超人的良善。穿刚毛衬衣[13],打上烙印,援助穷人,做某种特大号的特蕾莎修女[14]。圣洛兹,听上去不错,但圣罗沙琳达更上等。少许的荆棘,身体的一两个部分放在盘中,展示她是怎样牺牲的:一只眼睛,一只手,一个奶头,最好是奶头,古罗马似乎有那种割掉女人乳房的酷刑,有点像整形外科医生所做的那样。她能看见自己在一个光圈里面,手无力地放在心脏位置,一根头巾,正好可以挡住松弛的下巴,眼睛入迷地往上翻。极端的东西很吸引她。极端的好,极端的恶;所需要的能力差不多。

    都可以。她愿意成为另一个人,却不是任何人。有时候——至少有一天时间,或者即使就一小时,如果其他条件无法达到,那就五分钟也行——她想变成泽尼亚。

    她针刺的脚蹒跚地走上地下室的楼梯,一次一级,撑住栏杆,在想九十岁的时候是不是就这样了,她要不要活到那么久。最后终于到了顶上,打开门,到了白色的厨房,和她离开的时候一样。她感觉自己离开这里很久了,徘徊迷失在树木扭曲,被施魔法的阴暗树林。

    双胞胎坐在长餐桌的高凳子上,穿着短裤,下面是紧身裤,每个膝盖上各有一个时髦的洞,正在用高脚杯喝草莓果昔。上嘴唇染上了粉色的胡子,冰冻的优酪乳罐子在水槽旁边融化。

    “天哪,妈,你看上去像遭了车祸!”坡拉说,“你整个脸上油污的东西是什么?”

    “就是我的脸,”洛兹说,“它正在往下掉。”

    伊伦跳下来,向她跑过来。“坐下,甜心,”她说,拙劣模仿洛兹自己的母亲样式,“你发热了?让我们来摸摸你的额头!”

    她们两个把她推到一张凳子上,弄湿擦碟干布,帮她擦脸——“噢,真乱真乱!”她们很明显知道她哭过,但是她们当然不会提。然后她们试图让她喝她们的思木西,笑着,转着眼珠,因为对她们来说很好玩,她们的母亲是个大婴孩,她们自己成了妈妈。等着瞧,洛兹想,等到我真的失去理智,开始流口水,你们就要真的做这种事情了,那时候就不会好玩了。

    但是她丧失行动能力的情况对她们来说是多么大的负担啊。为什么她们不能装出小丑的表情来掩饰她们的痛苦?这是她们从她那里学到的把戏,颇有效果的把戏。

    注释

    [1]妇女更年期时一种突然而短暂的发热感觉,常波及全身。

    [2]《欢乐满人间》(Mary Poppins)是由美国迪士尼出品发行,罗伯特·史蒂文斯执导的电影。

    [3]Nanaimo bar,加拿大经典甜点。

    [4]与强盗新娘(Robber Bride)谐音。

    [5]因为《智慧女人世界》(Wise Woman World)是女权运动时兴办的杂志。

    [6]起源于19世纪,由女子穿着长裙,高高踢起大腿的一种法国舞蹈。

    [7]DP是“Displaced Persons”的缩写。

    [8]耶稣最著名的门徒之一,耶稣曾从她身上逐出七个恶魔。

    [9]“right”既是“右”也是“正确的”。

    [10]典出《圣经·新约·路加福音》。

    [11]原文为德语:mischling。

    [12]此处空想的原文是“woolgathering”。字面意思为“收集羊毛”。

    [13]苦行者或忏悔者才会穿这种衣服。

    [14]特蕾莎修女(1910—1997),印度天主教最善工作者,1979年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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