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盗新娘-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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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六

    因此泽尼亚现在成了历史。

    不:现在泽尼亚已经死了。她不见了,永远离开了,成为散落的尘土,像孢子一样飘散在风中;她是一团看不见的病菌,一些微分子,正在慢慢消失。如果托妮选择将她装进历史,那她就只能是历史。此刻,她没有形状,是破碎的马赛克;她的碎片在托妮手里,因为她死了,死人的一切都握在活人手里。

    但是托妮要将她做成什么呢?泽尼亚的故事似是而非,所有者缺位,只是谣传,从一张嘴漂到另一张嘴,在这漂流过程中不断改变。对于任何巫婆来说,你只能看见她想要你看的;或者看见你自己想要看见的。她用镜子来完成这个过程。镜子里面就是正在看的那个人,但在二维的影像后面,除了一层薄薄的水银之外,什么都没有。

    就托妮的调查,即使是泽尼亚(Zenia)这个名字可能都不存在。她试图追溯过它的意义——谢妮娅(Xenia),在俄语中表示宽容,在希腊语中表示种子直感,异粉性之意;塞纳达(Zenaida),意思是宙斯之女,也是两个早期基督教殉道者之一的名字;齐拉(Zillah),希伯来语,一个阴影;季诺碧亚(Zenobia),3世纪叙利亚帕尔米亚王国叱咤风云的艳后,后被奥勒良皇帝打败;塞诺(Xeno),希腊语,表示外来的,例如恐外的(xenophobic);泽那那(Zenana),印度语,女性的内室或者闺房;禅(Zen),一个日本冥想宗教;无神论者(Zendic),东方邪教的术士——这些是她能找到的最相近的解释。

    根据这些暗示和预兆,泽尼亚自己自我设计。至于有关她的真相,无从知道,因为——至少根据记录来看——她从没出生过。

    但是,都这个年代了,为什么还要——泽尼亚自己会说——将这种堂吉诃德式的观念当作真理来烦恼呢?任何严肃的历史至少有一半是花招:右手招摇着它可怜的事实碎片,摆在外面给所有的人去检验,而左手却在隐藏的口袋深处忙着自己偏离正道的勾当。托妮因精确重建的不可能而气馁了。

    也为它的毫无价值而气馁。她为什么会从事现在的工作呢?历史曾经是个有着实质性质的宏伟建筑,有着智慧的柱石和记忆女神的祭坛,所有的沉思之母。现在,酸雨和恐怖爆炸以及白蚁都包括在里面,看上去越来越不像是庙宇,越来越像是一堆垃圾,但是它曾经拥有过富有意义的结构。它本该对人们有所教导,有所裨益;本该有一些健康的维他命或者幸运曲奇似的箴言隐藏在它堆积的解释里面,这些故事里面大多都蕴含着贪婪、暴力、邪恶、对权力的渴望,因为历史不关心那些试图为善的人。任何事件中的善都存在问题,因为一种行为可以具有善的动机,却带来恶的结果,传教士就证明了这一点。这就是托妮更喜欢战争的原因:在一场战役里,有正确的行为,有错误的行为,通过看谁赢了就可以分辨出来。

    仍然,它也曾经被认为应该有某种寓意。吃一堑长一智,大人通常会对孩子说,历史学家会对读者们说。但是历史故事果真能够有所教益吗?通常意义上,托妮想,不太可能。

    虽然她依然孜孜不倦地从事着这项事业,仍然编织着她精明的猜想和看似合理的假设,仍然在她事实的残片,在她陶器的碎片和破碎的箭头以及晦暗的项链首饰上沉思着,按照她认为的它们最初被制造时的样子拼凑起来。谁在乎这些呢?几乎没人在乎。也许这只是一种嗜好,在阴暗的天气里做的事情。否则就是一种对抗行为:这些历史也许是破烂俗套,由无用的残余物缝合起来,但对她来说,它们还是旗帜,以某种洋洋得意的傲慢悬挂起来,虽然不合理,却是勇敢地飘扬着,穿过树林,到处都能看见它,在山路上,在废墟间,在通向混乱的漫长行程中。

    午夜,托妮在地下室里,因为她不想睡。她穿着睡衣,羊毛工作袜和浣熊拖鞋,终于站在了它们最后的脚上,虽然它们并没有腿,它们只是站在托妮的脚上。其中一个丢了尾巴,它们现在就剩下一只眼睛。托妮已经开始习惯有眼睛在她脚上,就像古埃及人在船上画的眼睛。它们给予了额外的引导——额外的精神引导,你可以这么说——托妮觉得自己开始有需要的一种东西。也许等这些拖鞋彻底穿坏之后她再去买双有眼睛的。可以选择的动物是:猪、熊、兔子、狼。她觉得自己会买狼的。

    她的沙桌欧洲地图被重新排列过,现在是13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后来成为法国的地方正被宗教战争撕得四分五裂。这个时候,已经不再是基督徒对穆斯林:而是天主教徒对清洁派教徒。二元论的清洁派教徒认为世界被分为善的力量和恶的力量,属灵和属物质,神和魔鬼;他们相信转世,拥有女性宗教领袖。但是,天主教徒排斥转世说,认为女人不洁净,以逻辑之力坚信,上帝是确定无疑的全能,魔鬼最终只是一种幻想。意见的不同导致许多生命为此付出代价,但是,当然还有更多比神学更危险的东西,例如谁来控制贸易要道和橄榄收成,以及正在渐渐脱离掌控的女人。

    卡卡松,朗格多克的要塞,洁净教派的地方,在经过十五天的围攻和供水不足的情况下,已落入嗜杀的西门·德·孟福尔及其残暴的天主教徒十字军之手。随后就是全面的屠杀。但是,托妮感兴趣的焦点不是卡卡松,而是拉沃尔,下一个被袭对象。在城堡女主人吉罗女爵士的领导下,它抵抗了六十天。在这座城最终被攻陷之后,八十个骑兵像猪一样被屠宰,四百个清洁派抵抗者被活活烧死,而吉罗女爵士自己则被孟福尔的士兵扔进一口井里,并在上面堆积了很多石头,将她压在下面。崇高会使人在战争中成名,托妮想,因为这种情况太少。

    托妮选择了1211年的2月,大屠杀之前的一天。围攻的天主教徒用芸豆来代表,抵抗的清洁教徒用大米谷子来代表。西门·德·孟福尔是个红色的独裁者,吉罗女爵士是蓝色的。红色代表十字军,蓝色代表清洁派:他们各自的颜色。托妮已经吃掉了几颗芸豆,严格来说,在战役结束之前她不应该那么做。但是一点一点地咬有助于集中思想。

    当吉罗看着防御墙,评估敌军的时候,她在想什么?她肯定已经知道这场战役不能取胜,她的城堡和人民死定了。她绝望吗,她祈求奇迹发生吗,她因自己正在为信仰而战觉得骄傲吗?看着第二天她的宗教狂热同盟被屠杀,她一定觉得拥有比孟福尔更多的证据来支持自己有关恶的理论。

    托妮去过那里,去看过那里的地势,她摘了一枝花,那种茎干坚韧的野豌豆花;在《圣经》里将它压平,已经粘在她的剪贴簿里了,在代表拉沃尔的L之下。她还买了一个纪念品,一个塞满薰衣草的缎面小枕头。据当地居民说,吉罗女爵士还在那口井下面。那个时候,他们能想到的对待那种女人的方法就是那样:把她们扔进井里,或者扔下陡峭的悬崖或者护墙——某些无情的垂直面——看着她们血肉飞溅。

    也许改天托妮会写点有关吉罗女爵士的东西。有关女军事指挥的研究。她会称之为《铁掌,丝绒手套》。但是素材并不多。

    现在她不想继续这场战役了;她的情绪不在杀戮上。她从椅子上站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在13世纪的欧洲上面铺开一张街区图,多伦多商业区的地图。这里是托克斯克,这里是皇后街,这里是洛兹重新装修的办公大楼;这里是渡口,还有平坦的小岛,上面查丽丝的房子依然挺立。这里是阿诺德花园酒店,现在已成了地上一个大大的黏土坑,一个未来发展用地,因为失败的酒店会变得非常便宜,有人会狠狠砍价。这里是麦克朗大楼,然后,北面,是托妮自己的家,里面有韦斯特,在楼上的床上,温柔地梦中呓语着;家里还有地下室,里面有沙桌,沙桌上面有地图,地图上有这个城市,城市里面有这个家,家里有地下室,地下室里有地图。地图,托妮想,包含着容纳着它的大地。在这种永无止境的回溯的顶空,泽尼亚依然存在。

    托妮之所以需要地图,和她通常对地图的使用出于同样的原因:它们帮助她看见,帮助她将地质学形象化,帮助她回忆。她正要回忆的是泽尼亚,她欠她这个回忆,她欠她一个结尾。

    五十七

    每一个结尾都是随机的,因为结尾就在你写下尾声的地方。一个句号,一个圆形标点,一个停止的端点。是纸上的一个小孔:你可以把眼睛放上去;穿过它去看,看到另一面,看到另一些事情的开始。或者,就像托妮对她的学生说过的,时间不是像木头那样的固体,而是液体,就像水或者思想。它不会整齐地被均分成相同的长度,被分成十年和世纪。只是,为了我们的目的,我们不得不假装它是可以那么分的。任何历史的终结都是我们共谋的一场谎言。

    那么,一个结尾。1991年,11月11日,上午11点,第十一个月的第十一天的第十一个小时。衰退正在加剧,有谣言说有大公司要倒闭,饥荒正席卷非洲;曾经是南斯拉夫的地方正在搞种族争斗。暴行增加,领导权摇摇欲坠,汽车工厂接近停产。海湾战争结束了,而沙漠地带散落着炸弹;石油旷野还在燃烧,大片的黑烟从油腻的海上升腾而起。两边都宣称自己赢了,两边都输了。这是个昏暗的天气,雾气环绕。

    当船从港口启程开向小岛,划开短暂的黑色船迹,她们三个站在渡船的尾部。她们能听见大陆传来的喇叭声,还有被消音的炮弹声。礼炮。水在珍珠色的灯光下变成了水银,风微微地吹,凉凉的,但对于一年的这个季节,这个月来说,算是温暖的了。停滞的月份,空空的树枝,呼吸都屏住,满是雾气的月份,冬天到来前的灰色沉寂。

    死亡之月,回归之月,查丽丝想道。她想到湖底的灰色野草在有毒的坦率的水下摇曳;灰色的鱼长着块状的化学肿瘤,像影子一样漂荡;长着锉子似的牙齿和不停吮吸着的嘴的七鳃鳗在破损的吊舱和空瓶之间起伏。她想象着所有掉下去或者被扔进去的东西。财宝或者骨头。十一月开始的时候法国人会用菊花装饰他们的家族坟墓,墨西哥人用金盏草做成一个金色的通道,这样灵魂就能找到方向。然而我们用的是罂粟,安睡和忘却之花,溅上血的花瓣。

    她们每个人都在衣服前面插了一朵罂粟,轻薄的塑料制品,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洛兹想,其实她更喜欢布的。它就像可怕的水仙花代表癌症,很快,所有的花都会和身体的不同部位或者疾病联系起来。羽扇豆对应狼疮,塑料耧斗菜对应结肠造口术,塑料一叶兰对应艾滋病,你必须得买那可恶的东西,它保护你,让你每次走出门的时候不会被请求购买。我已经有一朵了,看见没?

    是托妮坚持这一天的,纪念日,血色罂粟日。洛兹觉得,托妮正一点一点变得越来越古怪;但是后来,她们三个都变得那样了。

    纪念日最合适了,托妮想道。她想给泽尼亚一个公道;但是她记住的远不止泽尼亚。她记住了战争,被当场或者在战后杀死的那些人;有时候,战争杀人的时间持续很长。她正在回忆所有的战争,她渴望脑子里出现典礼或者仪式的意念;而不是正在由其他人协作办理的那种。洛兹按照被要求的,穿了黑色衣服,但是她用一条红色和银色相嵌的围巾来点亮。黑色凸显我的眼袋,她说,我需要一些另外颜色的东西在我的脸旁边,和唇膏搭配——这是卢比孔,火红的。喜欢吗?你不会介意的,是吗亲爱的?

    至于查丽丝……托妮斜地里看着查丽丝捧着的容器:不是火葬场叫卖的那种带仿造的希腊把柄的低廉铜骨灰缸,实际上更像是一个饯行酒杯的容器,而是更糟糕的一种样子。是一个手工陶质花瓶,过多的装饰,上面有着斑驳的淡紫色和栗色阴影,是莎安妮塔从“小气鬼”的仓库里拿出来送给查丽丝的,它在那仓库里已经积了几年的灰尘。查丽丝执意要用比托妮保存在她的地下室的铁罐子更加有意义的东西来装,所以她们买船票之前,在“第二杯”咖啡店里,把泽尼亚的骨灰从罐子里倒进花瓶里。洛兹倒的;那灰要比托妮想象得更黏。查丽丝不忍看,怕万一有牙齿。但是现在她已经又有了勇气;她站在渡船栏杆旁边,暗淡的头发散开来,看起来像是往后退的船头装饰雕像,轻摇着吓人的花瓶,里面是泽尼亚的物质剩余物。如果死人要回来报仇,托妮想,单单这个花瓶就是个足够的理由。

    “你们觉得一半过了吗?”托妮问,她想让她们从深思当中走出来。

    “我觉得是了,亲爱的。”洛兹说。她已经不耐烦,想要快点结束。等她们到了岛上,都去查丽丝家里喝茶,而且,洛兹相信并且希望有某种类型的午餐:一块自制面包,一块全麦曲奇,任何东西。但不管是什么,尝起来总会是像稻草——那种糙米,令人畏惧的健康和毫无味道是查丽丝做出来的任何食物的基本格调——但终究是食物。她的手提包里裹了三个莫扎特球,作为一种维他命补充和饥饿时候的退路。她本想带香槟过来,但是忘了。

    将会凑合弄个守灵,她们三个聚集在查丽丝的圆桌子边,咀嚼着烤出来的食物,杂粮面包屑掉在地上,因为死亡是一种饥饿,一种空虚,你必须将它填满。洛兹执意由她来主持:这将是她所做出的贡献。托妮选择日子,查丽丝选择容器,所以说话的事情就交给洛兹。

    有趣的是,她实际上感觉很消沉。现在来看看为什么。泽尼亚是个肿瘤,但也是洛兹生活的主要部分,而她的生命已经过半。不是很快,是比她希望的要快,她会像太阳一样下沉,衰落。当泽尼亚最终进到密奇最终也将进去的湖里;洛兹终将成为一个寡妇。不。她不仅仅是寡妇,她还是别的,不止是个寡妇。什么人物呢?她将会等着瞧。但是她会脱掉结婚戒指,因为查丽丝说它束缚了左手,那只手正是洛兹现在应该利用的。

    对于泽尼亚,她感觉到了某些她从没想到自己能够感觉得到的东西。奇怪极了,是感激。感激什么?谁知道?但她就是那么觉得。

    “我应该就这么倒出去还是整个扔出去?”查丽丝说。她私下里希望留下这个花瓶,它有种强大的能量。

    “之后你会拿它来做什么?”托妮说,严厉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在这期间,她想象着这个花瓶里装满了花,或者空空地立在架子上,无论哪种情况,它都会散发着邪恶的深红色光——查丽丝说:“你说得对。”如果留下花瓶将会是个错误,会把泽尼亚留在这个世界上;她已经知道那样做的后果了,她不想重蹈覆辙。单单是肉体的缺席不能阻止泽尼亚的存在;她会用别人的身体。死人会以其他的形式回来,她想,因为受我们的意志影响。

    “那么,扔吧,”洛兹说,“最后就剩这腐烂的讨厌鬼了!”她究竟在想什么?冰冷的水!夏令营!谈谈情绪波动!更不用说坏品味。她还要将多少生命花在卖弄,以及哗众取宠上?在智慧像头顶的塑料袋一样往下降,你得学会闭上你的大嘴之前,需要等到多老呢?也许永远都不会,也许年纪越大越轻浮。他们的眼睛,他们古老的闪烁的眼睛,很明亮。

    但是这是死亡,死亡就是死亡,大写的D字,不管死的是谁,所以醒醒吧,洛兹。无论如何她醒了,对于她来说这是唯一能够做的选择。我得闭上嘴,上帝,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这样的人。

    托妮恼怒地瞥一眼洛兹。她自己宁愿来一点礼炮,一种仪式性的炮鸣,降半旗,一声军号,响彻云霄。其他为打仗而死的人能够得到那个,那么为什么泽尼亚不能呢?她想象着肃穆的时刻,战场风景画:英雄倚在他的剑或者矛或者旧式步枪上,以一种崇高而冷静的忧伤凝视着刚刚被杀死的敌人。不用说,她也应该得到相同待遇。我就是被你杀死的敌人,我的朋友。

    从技巧上来说,一切都很完美。在真实战役上,更像是表袋被洗劫,耳朵作为纪念品被割下来。一张古老的相片,猎人一脚踏在熊的尸体上,开玩笑地晃着被锯掉的杂食贪婪的脑袋。将神圣的敌人征服在地毯上,将所有的绘画和诗歌作为一种高雅的窗帘,来伪装后面得意洋洋的言谈。

    “好了。”她对查丽丝说,查丽丝伸出两只手臂和两只手,花瓶就从她的身前平抛出去,越过栏杆,一声刺耳的破裂,花瓶碎成两半。查丽丝轻轻尖叫了一声,缩回手来,好像是被烫到一样。她看着它们:有一丝细微的蓝色,轻轻地一闪。花瓶的碎片溅进水里,泽尼亚随着长长的波浪逐渐漂散,就像一阵烟雾。

    “圣母啊!”洛兹说,“那是什么东西?”

    “我觉得是她自己磕在栏杆上的。”托妮说。

    “不,”查丽丝用肃静的声音说。“它是自己裂开的,是她自己。”存在就能够造成那种情况,它们能够影响物质实体;为了引起你的注意。

    洛兹和托妮无论说什么都不会改变查丽丝的想法,所以她们什么都不说。查丽丝自己奇怪地得到了慰藉,泽尼亚参加了自己的撒骨灰仪式,并让自己被知道,这让查丽丝开心。这是她延续下去的象征。泽尼亚现在自由了,有了重生的机会,也许下一次她会更幸运。查丽丝试图祝福她。

    但是她在发抖。她握住了向她伸出的手,一边一只,紧紧地握住,就这样,她们悄悄走到岛上码头。三个深色衣服的中年妇女;戴孝的女人,托妮想道。那些面纱是有目的的——那些过时的,厚重的黑色面纱。没人能看见你在那后面干什么,你可以笑掉大牙。但是,她自己不会那么做。

    湖旁的犁沟里没有长花,沥青的田野里也没有。托妮想要一束花,一种普通的野草,因为不管泽尼亚在她的生命过程中做过什么,她曾经经历过战争。一种非正式的战争,一种游击战,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正在从事的一种战争,但始终是种战争。

    谁是敌人?她在追讨的是曾经的怎样的过错?她的战场在哪里?不在任何地方,又在空中的任何地方,就存在于世界的构造里面;或者它不在任何看得见的地方,而是在于神经元里面,在脑子里闪烁并燃烧的白热小火花里。或许泽尼亚更像是一个电光,一个明亮的、致命的火花,就像一个短路,就像融化的钢铁般的一粒蓟种子播种在爆裂的火花中。

    托妮能做的就是折一根查丽丝后院的野胡萝卜小枝,已经是又干又脆了。当其他人进了后门的时候,她偷偷折下一枝,她要带回家,尽可能地将它压平,然后用胶带粘在剪贴簿上。她会把它放在最后面,在塔林之后,在弗吉谷之后,在伊普尔之后,因为她是个会因为死人而伤感的多愁善感主义者,而泽尼亚死了,虽然她还有许多其他的特点,但她也是勇敢的。泽尼亚站在哪一边并不重要;对托妮来说不重要,不再重要了。也许根本没有什么派别,也许她只是一个人而已。

    托妮抬头凝视着泽尼亚,退到阳台的一角,她的魔力在消退,在锋利的刀口上保持着平衡,她用来变戏法的袋子终于空了。泽尼亚回头往下看,她知道自己输了,但无论她的秘密是什么,她仍然没有说出来。她就像是古希腊克里特宫殿里挖掘出来的古老的小雕像,黑色眼睛,蜿蜒的头发。托妮将她捡起来,翻过来,探索研究一番,但是这个有着光滑的陶瓷脸的女人什么都不说,只是微笑。

    她听见厨房里传出笑声,还有碗碟碰撞的声音。查丽丝在开饭了,洛兹正在讲故事。她们将来就会那样逐渐度过她们的生命:讲故事。今晚她们的故事将是有关泽尼亚的。

    她和我们有相像的时候吗?托妮想。或者,用另一种说法:我们和她有相像的时候吗?

    然后,她打开门,走进去,加入到她们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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