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盗新娘-鼬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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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八

    查丽丝沿着皇后街跟踪泽尼亚和并非比利的那个男人,保持距离,躲避在她周围的一同往前的路人之中,偶尔靠近他们。她之所以靠近他们,是因为她感觉眼睛一旦从泽尼亚身上挪开,即使就一小会儿,泽尼亚就会消失——不是像肥皂泡爆裂那样消失,而是像儿童卡通片里面的人突然不见那样,变成一串圆点和破折号,到另一个地方大放光芒去了。如果你听说过穿墙而过这回事儿的话,或许泽尼亚就会;虽然她肯定是通过某种邪恶的方式获得的,包括喝鸡血、吃活动物这种事情,收集别人的脚指甲,扎针,引起某人的痛苦。

    查丽丝瞪着她的腰背,泽尼亚肯定可以感觉到让人眩晕的视线强度,因为在某个地方,她转头看了看,查丽丝猛地冲到街灯杆后面,在这个过程中差点儿撞到自己的脑袋。当她从头上鲜明的红色感觉(不是疼痛,而是一种颜色)中缓过神来,泽尼亚和那个男人已经停下来谈话了。

    查丽丝向前靠近一些,不管身后一连串带有敌意的扫视和人行道上嘀嘀咕咕的评论,心虚地对那些伸出援手准备干预的人微笑,还有那些因为吃了过多精炼的糖而肿胀凹陷的脸,向她讨一顿饭的钱。查丽丝没有零钱,都当作小费留给那瓦咖啡馆了;她没有多少钱,就这样,但还是比她原本以为吃完午饭能剩下的要多,因为是洛兹算账,算到后来的结果,总是查丽丝付的钱要少于应该支付的,查丽丝怀疑。不管怎样,查丽丝不相信给街头乞丐钱这回事儿,因为钱就像糖,对人没有好处。但是如果可以,她倒是愿意给他们一些自己种的胡萝卜。

    她向前移动到一个更有利的位置,在一个撑着鲜黄色大伞的热狗摊后面,潜伏在那儿,虽然气味令人作呕(猪内脏!),芥末和佐料(完全是盐!)旁边排列着罪大恶极的汽水(化学品!)。售货员问她今天想要点什么,但她几乎没有听见;她全神贯注在泽尼亚身上。现在和泽尼亚一起的男人转身脸朝向了查丽丝,像手放在了加热板上那样,她震惊地认出了他:洛兹的儿子拉里。

    查丽丝总是猛地发现洛兹的孩子已经长大,虽然他们当然已经长大,而且是亲眼看着他们长大的,但还是很难相信他们的年龄。就像那个时候奥古斯塔在隔壁房间,查丽丝走进去,指望着会看见她盘腿坐在地板上玩她的芭比娃娃——查丽丝不赞同玩那个,却无力阻止——结果却发现她坐在椅子上,穿着宽肩上衣和露跟女高跟鞋,正在涂指甲。噢奥古斯塔!她想说。你从哪儿弄来的这身古怪打扮?但那些确实是她的衣服。看着你自己的女儿转悠在那些在以前可能是属于你妈妈的衣服当中,实在让人无法抬头。

    那么,是拉里,他穿着牛仔裤和一件淡黄褐色的山羊皮夹克,他太妃糖颜色的头发倾向泽尼亚,他的一只手搭在她的手臂上。小拉里!严肃的小拉里,当两个双胞胎妹妹大笑着捏住对方的手臂告诉对方有大把鼻涕要从自己鼻子冒出来的时候,他却噘着嘴巴皱着眉头。查丽丝从来没对拉里感到舒服过,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对于他的僵化。她总觉得一个好的按摩治疗学家能够创造奇迹,但如果说拉里在托克斯克吃过午饭,说明他已经放松很多了。

    但是他和泽尼亚一起干什么?现在又是在干什么?他把头低下来了,泽尼亚的脸像触角一样伸上去,他们在接吻!或者看上去如此。

    “听着小姐,你到底要不要热狗?”售货员说。

    “什么?”查丽丝吓了一跳。

    “疯女人,走开,”售货员说,“到垃圾箱后面去,你打扰其他顾客了。”

    如果查丽丝是洛兹,她会说,什么顾客?但是如果真是洛兹,她会处于极度震惊的状态。泽尼亚和拉里!可她是他两倍那么老!查丽丝仍然带着男女关系中的年龄问题还很重要的那个时代的残余观念。此时此刻查丽丝告诉自己不要妄自批判。为什么女人不能做很长时间以来男人们一直做的事情,即老牛吃嫩草呢?年龄不是关键,关键也不是泽尼亚的年龄,而是泽尼亚自己。拉里也可能会自食其果。

    这个不厚道的想法还在查丽丝脑子当中的时候,泽尼亚已经跨进人行道,离开边栏,钻进了一辆出租车。拉里也跟着进去了——所以不是吻别——出租车被卷进了车流。查丽丝发抖了,她该怎么办呢?当务之急她最想打电话给洛兹——洛兹!洛兹!救命!快来!——但是没用,因为她不知道泽尼亚和拉里去哪里;就算她知道,又怎样呢?洛兹能怎么办呢?闯进他们的旅馆房间或者什么的,然后说放开我的儿子?拉里二十二岁,已经是个大人了,他能自己做决定。

    查丽丝见又来一辆出租车就冲上街道,挥动手臂。车子尖叫着停在她面前,她急忙上前拉开车门,爬了进去。“谢谢,”她喘着气。

    “你该庆幸自己没死,”司机说,查丽丝听不出他的口音,“那么,去哪里?”

    “跟上那辆出租车。”查丽丝说。

    “哪辆?”司机说。

    事情往往就是那样,更糟,查丽丝觉得应该付给他三块钱作为名誉担保,因为毕竟是她自己钻进他的出租车,但是她只有一张五元和一张十元的钞票,他也没有零钱找,鉴于那个热狗小贩对她的称呼,她也不想找他换零钱,所以最终司机说,“时间就是金钱,小姐,算帮我个忙,别管了。”不好的感觉环绕着她。

    幸好皇后街正在挖路,而且,泽尼亚的车也被堵住了。又开了一段路,查丽丝发现另一辆空车,离泽尼亚的车只有两辆,于是她冲了进去,两辆出租车同时缓行在商业中心区。泽尼亚和拉里在阿诺德花园酒店下车,查丽丝也下了。她看着穿制服的门卫向他们点头,看着拉里把手放在泽尼亚的肘部,她看着他们穿过黄铜玻璃门。她自己从没穿过那种门,一切有天篷的东西都让她觉得害怕。

    正当她设法决定下一步该做什么的时候,一个骑自行车的邮递员毫无理由地对她骂起脏话来。天哪,女士,你他妈的小心!是个预兆:她今天做的已经足够多了。

    她走下渡口,上了船,风不断地拍打着。生活在城市真是粗涩;就像尘土吹到脸上,就像在沙纸上跳舞。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她恼火被称为女士,更甚于被称为疯女人。为什么这个词让她如此生厌呢?(听着好了,莎安妮塔的声音,带着愉快的轻蔑。如果别人都那样叫你!)

    她觉得困惑和笨拙,有点害怕。关于她知道的这些事情,该怎么办呢?下一步该做什么?她倾听,但是身体什么也没有告诉她,虽然是她的身体带她到这一步,用它对咖啡酸的毫无益处的渴望,和肾上腺的冲击,以及它的妄自尊大。有些日子——今天就是这样的一天——有个身体真是不方便。虽然她对自己的身体满怀兴趣和敬意,给它擦洗并涂油,用精选的营养品来喂养它,但它并不总是回报她。现在她的后背——比如说——就在疼,而且在她肚脐下面的某些地方正在形成一个又冷又黑的水池,坏兆头的水池,棕绿色腐蚀性酸水池。或许身体是魂的居所,是灵的过路,但也是一种反常,是一种顽固的抵抗,是物质世界的有害传染病毒。拥有一个身体,待在身体里面,就像将自己拴在病猫身上。

    她站在渡船上,倚着栏杆,脸朝后面,看航迹在声名狼藉的脏湖里升起又落下,用同样的姿势追随和涂抹前次的痕迹。水面上波光粼粼,但不再是白色而是正在变黄了;已经是下午,太阳西斜,一天将止,这天的太阳和这样的一天,归其所去之处,也带走一些东西。她再不想让逝去的岁月回转,包括那些她应当有却没有的时光,即有比利在的那些日子。是泽尼亚带走了那些日子,她从查丽丝这儿把它们抢走,而查丽丝现在连天真地去回忆的机会都没有。就好像是趁她不在的时候,泽尼亚爬进她家,从她的相册里撕下照片,这个相册已经不在了,只存在在她脑子里。只一次的掠夺,泽尼亚就偷走了她的未来和过去。难道她就不能再让它留久一点吗?再多一个月,一个星期,多一会会儿?

    在灵魂的世界(她现在已经进入,因为渡船催眠似的马达和轻柔的摇晃,常对她产生这种效果),查丽丝的星状身体跪下来,向泽尼亚烧红了的星状身体举起恳求的双手,红色冠状火焰犹如许多尖头叶子,又像老式鹅管笔尖,在她的头四周燃烧,每个火焰中心都是空的。多一点时间,多一点时间,查丽丝恳求着。把你抢走的还给我!

    但泽尼亚走开了。

    二十九

    查丽丝和泽尼亚的历史可以追溯到70年代的第一个十一月,第一个星期三。70年代。查丽丝这个数字的两个部分都意味深长,7和0。0总是意味着开始,也意味着结束,因为它是一个:一个圆形独立的O,隧道入口或者出口,结束同时也是开始,因为那一年她开始看到比利时代的结束,也是她女儿奥古斯特的开始的起点。7是一个极好的数字,由一个4和一个3组成——或者两个3和一个1组成,她更喜欢后面这种组合,因为3具有优美的结构,也是女神的数字,而4只是盒状的方形。

    她知道那是周三,因为周三是她去市中心教两节瑜伽课赚点钱的日子。周五也教,除非周五她需要待晚一点,在犁沟食物合作社当志愿者。她知道那是十一月,因为十一月是第十一个月份,是死亡的月份,也是重生的月份。太阳指在天蝎座,由火星统治,暗红颜色。性,死亡,和战争。同时发生[1]。

    那天以雾霭开始,查丽丝从床上起来的时候就看见了雾,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离开床的时候,因为那床是地上的一个充气垫。她走到窗前往外看,玻璃上贴着一个缩小的透明彩虹,但并不是查丽丝贴在那儿的:而是先前的承租人留下的,一群烧焦的嬉皮士用标签笔在褪色的花饰墙壁上画画——正在交配的裸体人物,头上绕着光环的猫——午夜时候用最响的声音玩儿着大门乐队和贾尼斯·乔普林的音乐,在后院里留下一堆堆大便。在一个充满尖叫的嗑药派对上,其中一个人以为客厅里的黑色塑料豆袋椅是会吃人的马勃菌,就放了一把火,于是房东在邻居的帮助下,最终把他们赶了出去。房东——住在街另一头的一个老头子——乐意接受查丽丝和比利,因为他们只有两个人,也没有大喇叭,查丽丝还说她打算弄一个蔬菜园,这在某种程度上表示他们是正派的夫妻关系;换了房客,邻居们也十分感激,甚至没有对那些鸡小题大做,养鸡可能是也可能不是非法的,但这里是岛上,严格的法律并不是准则,看那些未经允许而额外搭建出来的房子就知道了。幸好他们在拐角处有一分地,因此只在一边有邻居。

    查丽丝用漆涂盖掉裸体人物和猫,把粪便掘进她的混合废料堆,告诉自己就应该这样,因为中国人这样处理它的,在中国,人人都知道它们是世界上最好的有机肥料。粪便变成食物再变成粪便,这就是整个循环过程。

    他们晚春时候搬进这座房子,一开始查丽丝就知道选对地方了。她喜欢这个房子,不仅如此,她喜欢这座岛屿。它充满生机的、孕育着的、潮湿的生命;她感觉每样事物——甚至水和石头——都是活的并具有意识,连同她自己也一样。有些早晨她在破晓之前出去随便转转,在自行车道似的街上来来回回;经过或是荒废或是整齐的旧农舍,有柴堆,有吊床,还有拼拼凑凑的庭院;否则,她就躺在草地上,即使还是湿的。比利也喜欢这座岛,或者他只是这么说,却不是她爱这座岛的方式。

    雾气从地面和矮树丛里升上来,再从院子后面的老苹果树叶子上面滴下来。仍有一些受过霜冻的褐色苹果,悬挂在盘绕的枝头,就像烧焦的圣诞装饰物。有些掉在地上,不能被查丽丝用来做果冻的苹果就躺在树底下腐烂、发酵。有几只鸡肯定啄食了它们;看它们摇摇晃晃的样子,醉得连走回鸡窝的那个斜坡都有困难,查丽丝就知道了。比利觉得那些喝醉的母鸡很酷。

    脚下宽阔的油漆地板凉丝丝的;她紧抱起鸡皮疙瘩的手臂,有点发抖。从这里看不见湖:雾气遮住了它。她努力寻找雾霭的美丽——自然创造的每样东西都应是美好的——但只获得了部分成功。雾是美的,没错,就像固体的光,但也预示着某种不祥:有雾的时候你看不见正在到来的东西。

    她留比利睡在空气垫子上面,展开的睡袋下面,穿上镶边印第安拖鞋,在棉睡衣外面披一件比利的运动衫。她的睡衣是维多利亚风格的,二手货;在肯星顿市场的一个旧衣服摊位买到的。买这种睡衣要便宜得多,她还买了一个纸样和足以做两件衣服的料子,但是缝纫机坏了——她花了几节瑜伽课赚来的钱买来的一台,脚踏板式——所以一件都还没裁剪出来。她接下来打算买的是一台织机。

    她踮着脚,沿着狭窄的走廊从卧室出来,下了楼。六个月前和比利搬过来的时候,地板上面盖了几层破油毡。查丽丝剥掉油毡,把固定用的图钉拔出来,刮去渗下来的黑色柏油黏性物,将走廊的地板漆成了蓝色。楼梯漆到一半的时候,油漆用完了,也没了别的漆,底下的几级楼梯仍然有旧油毡踏板的轮廓。对于那些痕迹,她并不介意;它们像是很早以前住在这里的人留下的标志。所以她不管它们,就像在园子里留一小块野地。她知道自己在与其他的存在物共享一个空间,即使看不见也听不见,最好还是向它们表示你的友好,或是尊重。她想表示的就是尊重,因为她不打算与它们太过亲密,同样需要它们的尊重。

    她走进厨房,非常冷。屋子里面倒是有个暖炉,在热水器旁边,在地板布满灰尘的单坡顶的小屋里面——查丽丝管它叫根菜地窖,而且她确实在里面存放了一些根菜,把胡萝卜和甜菜根埋在一个装了沙的盒子里,她祖母曾做过的那样——但是暖炉不大好使。大多数时候它只是从地板的一串格栅里吹出温热的风,制造尘埃;不管怎样,在绝对有必要之前打开暖炉是一种浪费,也是一种自欺欺人。应该尽量利用自然的赐予,如果可能的话,因此查丽丝去岛上的树林里搜集枯木,用剩下的木板建鸡窝,从她的苹果树上折下零星枯干的树枝。

    她跪在铁铸的烹调用炉前面——这是她决定要这座房子的原因之一,烧木柴的炉灶——但是其他人会因为它而放弃,人们想要电子炉,因此这房子的租金也便宜。搞清楚它如何运作,一开始还挺困难,它有自己的脾气,有时候会弄出大团烟雾,或者完全熄灭,即使塞满了柴。你得哄着它。她把昨天的灰挖出来,放进就近的深锅里——以后她会洒一些到混合废料堆里,剩下的筛过之后交给一个她认识的陶工,做成釉料——然后往炉膛里塞一些皱巴巴的报纸和引燃物以及两片薄薄的木头。火点着后她蹲在打开的灶门前暖手,欣赏火焰,苹果树木头燃出了蓝色火焰。

    几分钟后她站起来,感觉膝盖有些僵硬,走到长桌前,插上电子壶电源。虽然屋子里没有电子炉,但有一些基本的线路,每个房间都有天花板装置,几处墙壁上有插座,但是无法在不烧断保险丝的情况下,同时插上电水壶和其他的用电设备。她可以等烧柴灶上的铁壶里的水开,但可能要等几个小时,她马上就需要她的草本早茶。她想起自己还在大学的时候,常喝咖啡,很久以前了,她的另外的生活样式中的一种,住在麦克朗宿舍的时候。她还记得脑子里那些模糊的感觉,越喝越渴望。那是一种瘾,她猜想。身体是那么容易误入迷途。至少她从不抽烟。

    坐在厨房的桌前——不是她想要的圆橡木桌子,而是一张过渡性的桌子,人造的,50年代的那种不入流的桌子,镀铬的桌腿,黑色的花饰烘进福米加塑料顶——查丽丝喝着自己的草本茶,试图把精力集中在即将到来的一天。雾气让这种努力变得更加困难:看不见太阳,使她难以辨别时间,虽然她有手表。

    眼下立马需要做的决定就是:谁先吃早饭,她自己还是鸡?如果是她,鸡就得等,然后她会觉得内疚。如果是鸡,她就得饿一会儿,但是在喂鸡的时候她可以期待自己的早餐。而且那些鸡信任她,它们可能会想,这个时间了,她会在哪里。它们在担心,在责备,她怎么能让它们失望呢?

    每天早晨她都会在脑子里进行这样一场小小的拔河比赛,每次都是鸡赢。她喝完茶,从水槽里装一桶水,然后走到厨房门口,那里,比利的全套工作服都挂在墙壁的钩子上。她穿上,从头到脚把睡衣塞住——她可以上楼穿衣服,但是会吵醒比利,他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踢掉拖鞋,把光脚伸进比利的橡胶长靴。感觉一点儿都不好:橡胶冰冷,还有以前脚汗的湿气。有时候会有羊毛短袜放在靴子里,但不知道在里面哪个地方了;即使有了袜子,靴子还是很冷,而且对她来说太大了。她应该买双自己的靴子,但又有违公认的现实,应该让比利喂鸡才对。她拎起水桶,摇晃着走到院子里。

    当你真正走进去的时候,雾气就不那么可怕了,这让查丽丝产生自己能在固体障碍物中行走的幻觉。沾满水珠的草轻触着她的腿;空气中有腐叶土壤和湿木头的味道,还有菜园里半打湿湿的卷心菜的味道。这是接近衰老的缓慢氧化的气味。查丽丝吸一口,也吸进了氨水和鸡羽毛的刺激性气味。鸡舍里,它们发出昏睡的轻声咕咕,表明它们还很安静,一种沉思的、默想的哼唱。现在听见了她的声音,就变成了兴奋的咯咯声。

    她拉开铁丝网门的插栓,把它们引进围篱。查丽丝一开始的想法是让鸡自由放养,完全没有围栏,但是猫和狗是个问题;还有邻居,虽然大体上他们能够容忍,却不喜欢有走岔的鸡跑进他们自己的院子,刨乱他们的花床。鸡不喜欢篱笆,企图跑出去,所以查丽丝总是在打开鸡舍之前关上身后的篱笆门。

    鸡舍是比利自己建的,建的时候他脱了衬衫,太阳晒着他的背,他把钉子一根根地敲进去。这对他有好处,能给他一种成就感。鸡舍有点斜,但能够正常用。它有一个给母鸡进出的门,小正方形的,连着一个坡道斜下来,另一个供人使用的门。查丽丝打开鸡的门,它们蜂拥着咯咯地从坡道上挤下来,在晨光中眨眼。然后她从给人进出的门进去,打开存放鸡饲料的金属垃圾桶,铲起一咖啡罐的饲料,拿出来,洒在地上。她宁愿在外面给它们喂食。书上说应该用稻草垫在鸡舍的地上,鸡粪在上面增进腐烂,因为腐化产生的热量能够在冬天温暖那些鸡,但是查丽丝并不认为在这种环境下进食有什么健康的。自然循环是一回事,也不应该把循环中的不同部分混淆起来。

    鸡极度活跃地咯咯叫着,围着她的腿,略带惊慌地轻轻跳着,相互推挤,彼此对啄,发出愤怒的叫声。等它们平静下来开始啄食,她把鸡舍里的水槽也拎出来,用桶里的水将它加满。

    查丽丝看着鸡吃食,它们让她充满欢乐,毫无理性来源的欢乐,因为她知道——她早就知道,也记得——鸡有多贪婪,多自私,多无情,它们对待彼此有多残酷,它们怎样联合起来:其中至少有两只头皮都被啄秃了。它们也并非温和的素食者:只要扔过去少许热狗屑或者几片培根,就能够在它们中间激起一场混战。至于那只公鸡,疯狂的预言家一样的眼睛,愤怒时候狂热的神态,还有像生殖器一样炫耀在外的鸡冠和肉垂,就是一个专横的独裁者,而且在它以为她没在看的时候,袭击她的橡胶靴子。

    查丽丝才不管;她原谅那些鸡的一切。她极其喜欢它们!自从它们到来的那一刻起,像开花一样从运送它们的饲料袋子里涌出来,抖着它们天使般的羽毛那一刻开始,她就爱上了它们。她觉得它们简直就是奇迹。它们确实是。

    她在鸡舍里检查盒子里面的草,希望能找到鸡蛋。六月,母鸡突然开始下蛋,一天两个,巨大的乳白色椭圆体,双黄,或者是三黄,但现在,随着太阳角度的倾斜,它们也逊色多了。它们的羽毛和肉垂变得暗淡,有几只在脱毛。她还是找到一只,表壳粗糙的一个小尺寸鸡蛋。把它滑进工作服胸前的口袋;她要用来给比利做早饭。

    回到厨房,她脱下靴子;工作服还是穿着,因为觉得冷。向炉灶里添了一根木头,暖暖手。她要先吃早饭,还是等比利吃早饭的时候再吃?她要叫醒他吗?有时候,他很恼火被叫醒;另一些时候,也很恼火不叫醒他。但是今天她要去城里,因此如果现在叫醒他,就能够在赶上渡船之前,给他弄好吃的。那样的话,他就不能睡懒觉,之后就要责备她。

    她爬上楼梯,沿着走廊轻轻地走;到门口时她站了一小会儿,只是看着他。她喜欢像看那些母鸡一样看着比利。比利同样非常漂亮;并且,正如母鸡有母鸡的本质,比利有比利的本质。(而且,像母鸡一样,他现在要比查丽丝最初遇见他的时候懒一点,这大概同样和太阳角度有关系。)

    他躺在空气垫上,睡袋拉到脖子那儿,左臂搭在眼睛上;手臂上晒成的棕褐色正在消退,虽然天色尚暗,这只手臂,长着短短的金色汗毛,像是被花粉覆盖的蜜蜂。白色房间里,他黄色的短须在从外面雾霭透进来的奇怪光线中闪耀——就像司宗谱纹章官员那样的,圣徒似的胡须,又像古画里面的爵士。或者像是邮票上的图案。查丽丝喜欢在这种时刻看比利,在他温和安静的时候。比起他在讲话或者走来走去的时候,这种时刻她才能更容易观察他。

    比利肯定意识到手电筒一样的目光,他的手臂从眼睛上面移开,眼睛就睁开了,那么蓝!就像勿忘草,就像风景明信片上的远山,就像深冰。他向她微笑,露出北欧人的牙齿。

    “几点了?”他问。

    “不知道。”查丽丝说。

    “你戴着表,不是吗?”他说。不是吗。她怎么才能跟他解释是雾的缘故呢?而且她没时间看表,以为她一直在看他。看,并不是一件随随便便的事,它凝聚了她所有的注意力。

    他轻叹一声,是恼怒还是欲望,很难区分。“过来。”他说。

    肯定是欲望。查丽丝走向空气垫,在比利旁边坐下,抚开他前额的头发,那么黄的头发,像是染上去的。颜色居然没有落在她的皮肤上,始终让她觉得吃惊。虽然她自己的头发也是金黄色的,却是另一种黄,苍白,褪色,相对于他的太阳色来说,她的就是月亮色。

    “我是说这里。”比利说着,把她拉到自己身上,嘴对嘴,金色手臂环绕着她,挤压着她的紧身衣。

    “鸡蛋!”查丽丝想起来,气喘吁吁地说。蛋破了。

    三十

    那个时候,比利就是那样。他老是缠着她,早上,下午,晚上,没有区别。也许是某种焦虑,或者无聊,因为他没什么事来消磨时间;或许是由于他非法居住在这里而导致的紧张。他会在渡口等她,一起走回去,甚至在她还来不及把食物放下来的时候,就抓住她,将她压倒在厨房长桌上,用手撩起她轻薄的长裙。他的急切让她觉得困惑。天哪我爱你,天哪我爱你,这种时候他总是说。有时候他会伤到她——拍她,捏她。有时候无论怎样都疼,但是由于她从不提及,他又怎么会知道呢?

    她自己的感觉怎样呢?很难理清。如果少一些简单老套的性爱——如果她少一些感觉像是有人在上面跳上跳下的蹦床——她会学着更加及时地享受。如果她能够放松。而她只是分离出来,灵魂漂浮在一边,用另外一些实体来塞满自己——苹果、梅子——直到他完事后,才安全地返回她的身体。她喜欢在那之后被抱住,被抚摸,被亲吻,被告诉说她很美,比利有时候会这样做。偶尔她会哭,比利却觉得正常。她的眼泪对比利来说毫无用处;他没有伤她心,他是让她觉得幸福!她那样告诉他,他很满意,就不再追问答案了。他们聊些其他事情;从不谈那个。

    但应该是什么样子呢?怎样才是正常?她不知道。他们偶尔吸大麻——不多,因为他们负担不起太多,即使有,一般是从比利朋友那儿弄来的——那种时候她有一点模糊的感觉和暗示,有一点点颤动。但是很难相信,因为那个时候她的皮肤感觉像是橡胶,里面贯穿了细电线网格的橡胶套装,比利的手就像膨胀了的连环漫画册里的手套,她会跟着他在车里回旋,或是在他胸前金黄色螺旋状毛发丛里,无论她的身体在哪里,都不关她的事。比利的一个朋友说把好东西浪费在查丽丝身上真没意思,因为无论怎样她一直都神态恍惚。查丽丝觉得不公平,虽然是否恍惚,对她而言的差别,确实看起来没有对其他人而言那么大。

    比利当然不是她睡过的第一个男人。她和几个男人睡过,因为你理当这样,而且她不想被认为过度保守,或者对自己的身体过于自私,她甚至和一个男人同居过,虽然没多久。最终因为他叫她冷血婊子而结束,好像她做了什么伤害他的事,她觉得困惑。难道她不是足够深情,当他讲话的时候难道她不是在点头,难道她没有准备饭餐,在他希望的时候顺从地躺下,难道她没有在事后洗床单,难道她没有照顾他?她不是一个不愿付出的人。

    比利好的地方就在于,她的这些事情,这些异常——她知道一定是种异常,因为她听过其他女人谈到——不让他觉得麻烦。实际上他似乎期待如此。他觉得女人就是那样:没有欲望,没有要求。他不在这件事情上纠缠她,不问她,不去试图校正她,不像其他男人所做的那样——好像她是个剪草机那样去焊补她。他喜欢她本来的样子。什么都不用说,他简单地设想,她对此感觉如何不重要,她也是。在这点上他们两个人达成一致。他们都想要同一件事:比利开心就好。

    查丽丝躺在睡袋下面,一只肘撑着身体,轻轻地抚摸着比利的脸,他闭着眼睛,或许正准备睡个回笼觉。或许这些天她会有个孩子,比利的孩子;长得像他。她以前也想过——在没有决定或者计划的情况下,会怎样发生,然后他将怎样和她在一起,一直一直,他们可以永远住在这里,就像现在。屋子里甚至有个小房间,可以给孩子住。现在里面都是东西——有些是比利的,但大部分是查丽丝的,因为虽然她不想滞于物,但她还是有好几个硬纸板箱的东西。但那些东西都可以被清除,她就可以摆个摇篮在里面,上面有摇板,或者放个灯芯草的洗衣篮。但不要木框;不要横条。

    她的手指在比利的前额上,在他的鼻子上,在他温柔地微笑着的嘴唇上移动;他不明白,她的这种触摸不仅仅是温柔,不仅仅是体恤,也是占有。虽然他不是囚犯,但他某种程度上成为战争的俘虏。是战争把他带到这里,战争使他躲藏,是战争让他停留。她忍不住把他想象成俘虏;她的俘虏,因为他在这里的存在依赖于她。他是她的,她想怎样就怎样,他就像一个外星来的旅客一样属于她,被困在地球上,在这个圆顶的人造太阳系太空,她的家里。如果她要他走,他会怎样呢?他会被抓起来,驱逐,遣送回去,回到气氛更加沉重的地方。他可能会完蛋。

    也可以说他是来自另一个星球,因为他从美国来;不仅如此,还是来自美国的某个模糊的神秘的地方,对查丽丝来说就像月亮的黑暗面一样神秘。肯塔基州?马里兰?弗吉尼亚?三个地方都住过,但那些词是什么意思?查丽丝一无所知,只知道它们接近南边,种族隔离——她看过电影,当她还处于另一段生命的时候,在她成为查丽丝之前——但是比利似乎没有住过官邸,或者隔离过谁。相反,由于比利被称为“自由主义者”,他的父亲几乎是逃出了镇子(哪个镇子?),这个“自由主义者”与多伦多千篇一律的选举海报上出现的纯粹的、正统的、脸面温柔、可以互换的自由主义者不是一回事儿。

    当然,美国仅仅是在河的那边,天气晴朗的时候甚至可以看到它——有几分轮廓,有一点儿朦胧。查丽丝甚至到过那里,中学时的某天去尼亚加拉瀑布旅游。但是那个地方看起来和这里十分相似,令人失望;不像比利来的地方,那儿一定非常奇特。奇特,而且更危险——非常明显——或许正因此,更高级。据说发生在那儿的事情关乎世界,不像这里发生的事情。

    所以查丽丝的手指抚摸着比利,有一点心满意足,因为他就在这里,在她床上,属于她的神话般的人物,像独角兽一样神奇,她俘虏的逃兵役者,上千的头条报道的一部分,历史的一部分,在她的房子秘密畅饮,这个房子必须独自签订租赁合同,因为不能让人知道比利的名字或他在哪儿。有些逃兵役者有签证,但其他人——例如比利——没有,一旦你在这个国家里面,你就拿不到签证了,必须跨越边界回去,在那边申请,然后你就肯定会被逮捕。

    这一切都是比利的解释;加拿大骑警实在不是查丽丝童年的骑警,不是马背上栩栩如生,穿着红色制服,笔挺忠实,总是精神振奋的那种样子。相反,他们阴险狡猾,和美国政府是同伙,如果他们对比利动手,比利肯定完蛋——她永远不能告诉别人,即使是他这里的朋友都不知道——逃兵役并不是他做过的唯一一件事情。还有什么?他把事情搞大了,有几个人也是,但他们出了意外。那就是为什么加拿大骑警在找他。

    如果他走运,他们会通过引渡程序,他可能有机会。如果不走运,他们会向中央情报局告密,比利会被绑架,某个漆黑的晚上,越过边界急速遣回,或许乘高速游艇穿过湖,就像加拿大禁酒令期间走私酒一样,她听说过有人那么做——他会被偷偷带走,扔进监狱,那就会是他的结局。由于他是个逃兵役者,有人会在他洗澡的时候割破他的喉咙。就是那样。

    他说这些的时候,紧紧抱住查丽丝,她则用手臂环绕着他说,“我不会让他们那么做的,”虽然知道她没有能力阻止这种事。但是这样说对他们两个都具有一种抚慰效果。无论如何,其实她不全相信比利的这个不幸而沉重的剧本。这种事情可能会发生在美国——那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骚乱中的警察会对人开枪,犯罪率那么高——但这里不会。那些事不会发生在岛上,这里那么多树,人们外出从不锁门。不会发生在这个国家,她熟悉的、无聊的、毫无戏剧性和平淡的地方。不会发生在她屋子里,母鸡在院子里安宁地咕咕叫着。没有什么会过来伤害她和比利,有母鸡看守他们,长着羽毛的保护神。母鸡带来好运气。

    所以她说,“我会让你和我一起待在这儿,”即使她知道比利是个热诚的旅行者。她也担心更加糟糕的是:她自己只是他的某个驿站,一个暂时的便利设施,就像国外战士的当地新娘。虽然他自己还不知道,但她不是他真正的生活。可他还是她的。

    这很痛苦。

    “那么,”查丽丝说,思路迅速地闪回来,因为痛苦是一种幻觉,应该遏止,“吃点早饭吧?”

    “你真美,”比利说,“培根,哈?我们有咖啡吗?”比利喝真正的咖啡,有咖啡因的那种。他取笑查丽丝的草本茶,也不吃沙拉,甚至不吃查丽丝自己种的生菜。“兔子的食物,”他管它叫,“只适合小兔子和女人。”

    “本来有个蛋,”查丽丝责备地说,比利笑了。(胸袋里满是碎鸡蛋的工作服当然不在查丽丝身上而在地上了,她一会儿去洗。不能用热水,否则鸡蛋会结成块。得把口袋翻个里朝外。)

    “不弄碎几个鸡蛋就不可能做煎蛋。”他说。不口能[2]。查丽丝在嘴里默默地把他的发音反复一遍,品尝着,收藏好。她宁愿他叫做比利·乔或者是比利·鲍勃,就像电影里持双管枪的南方男人的名字。她拥抱他。

    “比利,你真的很……”她想说年轻,因为他确实年轻,比她小七岁;但他不想提到这个,他会认为她在摆资格。或许她可以说他单纯,他更觉得是侮辱:他会认为这是对他性经验不成熟的评论。

    她的意思是纯朴,是指他没有擦伤的外表。尽管经历了而且正在经历着痛苦,但他仍有闪光之处,闪亮而且崭新的一面,或者毋宁说是一种不可渗透性。她自己就太容易渗透了;尖锐的刀刃刺穿她,容易受伤,她内在的皮肤胀大而柔软,就像药属葵。她浑身上下长满蚂蚁的那种触角:它们挥动着,试探着空气,它们向前触摸又反弹回来,向她发出警戒。比利没有这种触角,也不需要。扔向他的不管是什么,一律弹回去——他要么不理会,要么伤到他,激怒他。这是一种冷酷,它远离那个时候他能够体验的任何悲伤、忧郁,甚至内疚。

    也许是这样:他自己的悲伤、忧郁、内疚是属于他的,因此对他来说很重要,但被遏制在内部。其他人进不去。而查丽丝是个纱门,相当于开着,样样都能吹进来。

    “我真的很什么?”比利说,龇牙笑着。查丽丝微笑着回应他。“很……嗯,你知道。”她说。

    查丽丝其实不是遇见比利,相反,比利是在犁沟食物消费者协会上被分派给她的,在那里查丽丝认识许多人,但都不熟。是一个叫伯妮斯的女人带她进去的。伯妮斯是某个教会的和平运动的成员,他们正在分配集合来的逃兵役者,在这家安置一个,那家安置一个,像安置二战时候跨海运送出来的英国孩子一样。查丽丝那天正好在消费者协会,伯妮斯用类似于兑奖销售的办法分派那些逃兵,比利被剩下了,他以及另一个男孩儿(伯妮斯管他们叫“男孩儿”),所以查丽丝说,她可以收留他们几个晚上,在皇后街上她转租来的库房里,一个睡破掉的故德维尔弹簧沙发上,一个睡在地上,直到他们找到其他的地方,只要伯妮斯提供睡袋,因为她没有额外的了。

    查丽丝这么做不是出于政治原因:她不相信政治,被卷入一场活动会让人产生非常负面的情绪。她不赞成战争,也不去思考战争。所以她不懂越南战争,也不想理解它——但有些东西还是渗进她的脑子,尽管她有预防措施,因为它是空气里的分子——最重要的是她不是从电视上看到的。她甚至没有电视,也不读报,因为报纸太令人心烦,而且反正她对这种苦难无能为力。所以她接受比利的原因和政治无关。她那么做是出于一种殷勤。她总觉得有义务对陌生人好,特别是那种背运的陌生人。而且成为协会里唯一一个不愿意接纳任何人的人,也太古怪了。

    就是那样开始的。几天之后,另一个男孩儿搬出去了,比利留了下来;然后又过几天,她意识到自己想和他上床。他没有推辞;那段时间一开始的时候,他还怯懦而害羞、迷惘,对自己不确定。他想过在这边或许和那边差不了多少,只是更安全一点,当他发现两边其实都不安全,他就觉得困惑烦乱了。他认识到自己做了件意义重大、无法挽回的事:他使自己流亡国外,兴许是永远。他使家里的生活变得艰辛——他们支持他逃兵役的决定,但不支持其他的事情,那些炸药,用他的话说,他们被“大加指责”。而且他抛弃了自己的国家,这个概念对于他的意义远大于对查丽丝的意义,因为比利的学校开学的时候,手要放在心脏的位置,向他们的旗帜敬礼;而查丽丝的学校是向上帝祷告。对比利来说,他的国家就是神,这种想法让查丽丝觉得是偶像崇拜,甚至野蛮。她觉得标准的上帝形象,白胡子,愤怒,献祭羔羊,死神,也很野蛮。她超越了这一切,她的上帝是椭圆形的。

    比利还担心那边家乡的朋友,曾和他一起上学的那些人,他们没有和他一起逃跑,现在很可能,正在跨越海洋或者正在稻田里被扫射,或者正走在某条灼热的泥路上的时候被游击队袭击。他觉得自己背叛了他们,他知道战争的错误和自己所作所为的正确性,但仍然觉得自己是懦夫。他很想家,很多时候他都想回去。

    这都是他告诉查丽丝的,断断续续,零零碎碎。他说他不期望查丽丝能够理解,但是她确实能够明白一些。她能理解他的情绪,她情绪来的时候也像洪水一样——水汪汪,混乱的、忧郁的蓝颜色,就像是一大波的眼泪。他是如此迷惘,如此受伤,假如能够给予他任何的安慰,她怎会拒绝呢?

    三十一

    打那儿之后,事情就有所不同了,也就是在他们搬到岛上,搬进这间屋子之后。比利仍然精神紧张,但是好些了。他似乎更扎下根了,现在也有朋友了,像他一样的流亡者结成的整个网络。他们甚至在大陆举行会议;比利一周去几次。他们帮助新来者渡过难关,把他们弄过来,藏起来,查丽丝不得不给他们多个人提供住处,短期地,让他们在客厅里的沙发上过夜——现在是不一样的沙发,仍是二手货,但弹簧好多了。查丽丝发现,和别人住会导致拥有真正的家具,虽然家具是她几年前一直在拒绝拥有的东西之一。

    那些流放者偶尔会聚在她家喝啤酒,聊天,吸大麻,但他们很小心地保持安静:他们不想招来警察。他们坐船过来,带着女朋友,那些头发像绳子似的,比查丽丝年轻许多的女孩儿,她们在查丽丝的浴室洗澡,因为她们住的地方没有自己的浴室,她们用光查丽丝仅有的几条毛巾,把耳环留在查丽丝的爪式底脚浴缸里。肮脏是幻觉,只是想事情的一种方式,查丽丝知道她不应该为此感到烦恼,但是如果她需要对付一种对肮脏的幻想的话,她宁愿是自己的肮脏,而不是那些眼神空洞的女孩子的。那些男人,或者说男孩儿们,称这些女孩儿为“我的老太婆”,但那些女孩那么年轻听到比利也这么叫她,查丽丝好受多了。

    比利的小组老是在讨论计划,他们觉得该做点什么,该有所行动,但是什么行动?他们竟然列了一张名单,组里其他人的名字都在里面,但是只有名,姓是假的。查丽丝——瞥见了比利那份名单,虽然她不应该这么做——迷惑地发现其中一些是女人的名字:伊迪斯、艾斯儿、埃玛。在派对中,当她从小型冰箱里拿冰啤酒,当她把从消费者协会带回来的炸薯片和炸坚果倒进碗里,当她坐在地上比利的旁边,呼吸着二手大麻烟,微笑着,瞪着空气的时候,她偷听到,无意中听到,知道了比利实际上是伊迪斯,或者反之。他的名字源于从前一个叫伊迪斯·卡维尔的人。也有电话号码;其中一些潦草地涂在电话机旁边的墙上,但是比利告诉她说这样是安全的,因为这些电话号码代表的只是你可以留信息的地方。他们还计划办份报纸,虽然已经有几个逃兵役者的报纸了。在比利和他新找到的朋友来到之前,已经有许多其他的人来这里了。

    查丽丝不敢肯定所有的这些有关阴谋的道具是否真的必要,那些鬼鬼祟祟的勾当,那些密码,那些假名。就像孩子玩游戏。但是行动似乎给比利带来更多活力,以及生活的目的。他现在更频繁地大胆出去,更少把自己关在屋里。有些日子,查丽丝认为并没有真正的危险,这时候她会高兴,但有些日子,她真的相信有危险,就会担心。每次比利坐船去大陆,她身体的某个角落就会恐慌。比利就像一个走绳索的人,蒙着眼睛沿着晾衣绳粗心地迈着步子,绳子两头拉在三十层的高楼之间,而他还以为离地只有四英尺。他相信他的行动、他的言语、他小小的报纸能够改变些什么,能够改变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情。

    查丽丝知道,普遍来讲,世界不可能改变,说得更精确些,是不可能变得更好。事件是骗人的,是循环中的一部分;卷入其中就等于陷入漩涡。但是比利怎么会知道有形宇宙的残酷预谋呢?他太年轻了。

    查丽丝觉得自己唯一能改变的是她的身体,通过它,改变她的灵魂。她希望解放她的灵魂:这也是她去上瑜伽课的原因。她想重整自己的身体,除去深藏其中的沉重,前些时候埋进去的有害物质还没有被挖掘;她想要让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释放它,她就差不多能够飘起来了。她知道这有可能。她教瑜伽课,还因为得到的报酬可以用来付房租、电话费,以及她从工作的合作社那儿弄到的大宗折扣食物,但是她教课也是为了帮助其他人。实际上是其他女人,因为来上课的大多是女人。她们身体里肯定也藏了很重的金属物质,她们也一定渴望变轻。但是这个课程和减肥无关:她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向她们坦言。

    穿好衣服,给比利做好培根、吐司和咖啡之后,查丽丝把紧身衣和紧身裤塞进她的秘鲁拎包,在屋子里东奔西走,在她藏过备用零钱的地方翻找,她曾为今天这种紧急情况,现金用完的时候做过准备。雾已经散去,十一月微弱的阳光滤过灰色云层,因此她能够再度信任她的手表,并且不会错过渡船了。无论怎样,她几乎从没错过渡船,除非是因为比利,以及他的自发的无法抵抗的冲动。她能跟他说什么呢?我得去工作,不然我们就没吃的?那样说行不大通:他会认为是对他的批评,因为他没有工作,然后他就会发脾气。他更愿意相信她就像田野里的百合花;她既不劳苦也不繁忙;培根和咖啡简简单单由她而生,就像是树上长出树叶。

    瑜伽课就在合作社楼上的一个公寓,或者也许以前曾是个公寓。现在,其中两间是办公室,一个是消费者协会,一个是小的诗歌杂志,叫做《大地萌芽》,前面最大的一个房间用来开会或者瑜伽这样的课程。查丽丝每次只教十个人:再多就超过她的限度,破坏她的注意力。她们自己带毛巾和席垫,而且她们通常已经把紧身衣裤穿在衣服里面,所以就不用换了。查丽丝比她们早到,在洗手间换好衣服,展开她放在合作社办公室一个柜子里的垫子。如果不小心,旧硬木地板的尖片会扎伤你。

    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除周围环境。褪色壁纸以及紫色格子花样必须退去,还有以前的照片留在壁纸上的暗色方形,老房子那种腐坏的味道,还有上来时候阶梯地毯上潮湿的小便污渍,以及办公室废纸篓里从来没人清空的午饭残渣。外面的交通噪声必须排除,街上和楼下的声音——被她坚决地一挥手从脑中抹去,就好像它们原本在黑板上一样。她躺下来,膝盖弯曲,手臂放松在头顶,将注意力集中到呼吸上,准备着,让自己集中。呼吸必须进来,下去充满腹腔神经丛。隐秘、仓皇、琐碎的意念必须切断。我必须被超越,自我必须被摆脱,必须漂流。

    第一堂课照常进行。查丽丝知道她有副适当的好嗓子,低沉,使人安心;她也有适当的节奏。“礼待你的背,”她喃喃道,“向太阳致敬。”她所谓的太阳是身体里面的。她既用声音也用手,摸一下这里,碰一下那里,用肘将身体轻推至正确的姿势。要和其中的个别女人说话的时候,她用耳语,以免引起注意,让自己觉得尴尬,或者打断其他人的专注。房间里充满了呼吸的声音,就像岸边的碎浪,充满拉紧的肌肉的味道。查丽丝感到能量从她的身体里流出来,经过她的手指,通向其他身体。她的运动量不大——谁都不会称之为耗力之举——但是到了一个半小时的最后,她筋疲力尽了。

    她休息一小时,补充体力。她在楼下的果汁吧喝一杯胡萝卜橙汁,让身体系统摄取一些活性酶,并帮助其他人弄清干豆的价格,然后就到第二节课的时间了。查丽丝从不注意谁在哪节课上;她数到十,登记紧身衣颜色,而且一旦进入课堂,她注意的是那些身体的特征,特别是她们的脊椎和错误姿势,但是脸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因为脸是个人的,正是查丽丝要帮助这些女人去超越的东西。同样,开始的锻炼是在地上,闭着眼睛。所以过了四分之一的时间,她才发现来了新人,以前从没见过:一个黑头发,穿靛色紧身衣和深紫色紧身裤的女人,她——在这种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奇怪——还戴太阳眼镜。

    这个女人很高,瘦得像片剃须刀,查丽丝都能透过紧身衣看到她的肋骨,每根肋骨像是被雕刻出来那样高高凸起,肋骨下面一根暗色线条。她伸出来的膝盖和手肘像是绳子上的结,她摆出来的姿势不流畅,却特别像几何图形,像是用衣架做成的笼子。她的皮肤像蘑菇一样白,周围闪着暗淡的磷光,犹如坏肉上的光泽。不健康的人查丽丝一看就知道:这个女人需要的远不止一堂瑜伽课。大量的维他命C和一点阳光可以作为开始,但这些却无法涉及她的真正问题。

    她的问题一部分是精神状态:太阳眼镜就是一个说明,它们象征着内在洞察力有障碍。因此在莲花默想之前,查丽丝走过去,对她耳语道,“难道不想把太阳眼镜摘下来吗?会让人分心。”

    作为回答,那个女人摘下眼镜,查丽丝吓了一跳。她的左眼眼眶是黑的,又黑又蓝,而且半闭着。另一只眼睛注视着她,受伤,潮湿,带着哀求。

    “哦,”查丽丝低语道,“对不起。”她退缩了:她感到仿佛是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眼睛挨了一拳。

    那女人笑了,衰弱受损的脸上露出痛心的微笑。“你不是卡伦吗?”她低声说。

    查丽丝不知道该怎样解释她是也不是。她曾经是卡伦,所以她说:“是的。”并且更仔细地打量着她,这个女人怎么会认识她呢?

    “我是泽尼亚。”女人说。就是她。

    查丽丝和泽尼亚坐在合作社房间里面一头的房间果汁吧旁边的一个小桌子上。“有什么推荐吗?”泽尼亚说,“我都没尝过。”查丽丝得意于这种对她的专业意见的需要,给她点了杯番木瓜橙汁,加了少许柠檬和酿酒用的酵母菌进去。泽尼亚仍戴着眼镜,查丽丝却不再怪罪她。然而,和看不见眼睛的人讲话,对她来说还是困难的。

    她当然记得泽尼亚,麦克朗宿舍的每个人都知道谁是泽尼亚;即使是查丽丝这种像滑行飞机场一般度过大学几年的人。在教育上,她是个过客,三年后,没有完成学位就走了:无论她需要学习什么,都不可能是在那里的课堂上。或者大概是她还没准备好接受教育。查丽丝认为当你准备好学一样东西的时候,适当的老师就会出现,或者说会送到你面前。一直以来,这对她或多或少都管用,那个时候她没再学任何东西的唯一原因就是,她完全被比利占满。

    不过,在某种程度上,比利或许是个老师,只是她没有真正领会到应该从他那里学什么。或许是学习怎样去爱?怎样去爱一个男人,但是她已经爱他了,下一步呢?

    泽尼亚吮吸着她的果汁,两个椭圆形的黑色镜片转向查丽丝。查丽丝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在学校的时候她并不真正了解泽尼亚,从没和她说过话——泽尼亚大一些,在查丽丝前面,和那些有艺术天分的聪明人相处得很好——但是查丽丝记得她,美丽而自信,绕着校园阔步走着,和她男朋友斯图,后来又是和矮矮的小托妮。查丽丝对托妮的印象就是,某个晚上查丽丝出去坐在麦克朗草坪的一棵树下的时候,托妮跟在后面。托妮大概以为查丽丝在梦游;这显示出她的一些洞察力,因为查丽丝以前确实有过梦游,虽然那次并不是。

    托妮的这个举动显示出她的好心,对查丽丝来说,这是比托妮众所周知的学业优秀更重要的一个品质。泽尼亚也有其他众所周知的事情——最声名狼藉的就是和斯图同居,完全公开,在那个时候这种事情还没有人做。改变太大了,现在是结婚的人也被认为不道德。核心家庭被称为“核武器”。放射性的,具有致命的潜能;早就不是什么“甜蜜的家”[3],查丽丝倒是觉得现在这样更恰当。

    泽尼亚也变了。不仅瘦,而且病了,不仅病了,而且不知怎的受了惊吓,沮丧,泄气。她的肩膀自我保护地向里弯,手指像是笨拙的爪子,嘴角下垂。查丽丝都不认识她了。好像以前的那个泽尼亚,那个可爱的、有血有肉的泽尼亚被烧掉了,只剩骨架。

    查丽丝不喜欢问问题——她不喜欢侵犯别人的自我——但是泽尼亚是那么精力枯干,如果不问大概她什么都不会说。所以查丽丝选择了不具侵略性的方式。“你怎么会到我的课上来?”她问。

    “从一个朋友那儿听来的,”泽尼亚说,每个词似乎都很费力,“我想可能会有帮助。”

    “帮助?”查丽丝说。

    “有助于癌症。”泽尼亚说。

    “癌症,”查丽丝说。毫无疑问,因为她难道看不出?那种苍白,那种病弱的颤动,不会有错。是灵魂的不平衡。

    泽尼亚扭曲地笑了笑。“我以前战胜过它一次,”她说,“但它又回来了。”

    现在查丽丝想起了一些事情:那年年终泽尼亚不是突然消失了吗?是查丽丝住在麦克朗宿舍的第二年,就发生在那个时候:泽尼亚没有任何解释地消失在空气中。女孩儿们曾在早餐时候讨论这事儿,查丽丝会偷听,在她难得地有心思听或者吃早饭的时候。她们那儿没多少她能吃的东西:谷皮片算是一种。传言说泽尼亚和另一个男人跑了,甩了斯图,并拿走了他的钱,但是此刻查丽丝推测出真相:因为癌症。泽尼亚没告诉任何人就走了,是因为她不想大惊小怪。她离开,自己疗伤,那样做必须单独一个人,不受打扰。查丽丝能明白。

    “你怎么做到的,第一次?”查丽丝说。

    “做到什么?”泽尼亚有点急促地说道。

    “躲开它,”查丽丝说,“癌症。”

    “他们给我动了个手术,”泽尼亚说,“他们拿出——他们进行了子宫切除,我永远不可能生孩子了。但是没用。所以后来我自己上了山,不吃肉,戒掉酒,我只是必须集中精力,慢慢康复。”

    这在查丽丝听来非常正确,上山,不吃肉。“现在呢?”她说。

    “我觉得好一些了,”泽尼亚说,她的声音变成了嘶哑的低语,“我以为我足够强壮了,所以回来,我一直和斯图——韦斯特住在一起。我想让他将我带回以前的生活,你知道,他喝酒很多——癌症又回来了。他不能接受——真的不能!很多人不能站起来面对疾病,他们害怕。”查丽丝点头:她知道,深深地知道这一点,她每一个细胞都知道。“他否认我有任何问题,”泽尼亚继续道,“他试图让我吃……大堆的肉,牛排和黄油,各种动物脂肪。那些东西让我作呕,我没法吃,就是没法吃!”

    “噢。”查丽丝说。这是个可怕的故事,而且带着真实感。很少人理解动物脂肪,不,更糟糕:很少人能明白什么事。“太可怕了。”她说,这句话只是她的感受的一个苍白无力的反射。她乱了,眼泪呼之欲出;最重要的是无能为力。

    “然后他就怒了,”泽尼亚继续说,“对我发怒,而我觉得好虚弱……他讨厌我哭,只会让他觉得更愤怒。这就是他干的。”她指着自己的眼睛,“这让我觉得很羞耻,我觉得自己应该为此负责……”

    查丽丝试图想起斯图,或者韦斯特,他的名字曾非常突然地改变过,就像她自己。她看到的是个高高的男人,性格有些内向,一个孤僻的男人,温柔得像只长颈鹿。她无法想象他会打谁,更不用说泽尼亚了;但是人可能具有欺骗性的外表。特别是男人。他们可以表现得很好,让你相信他们是模范市民,那样,他们就是对的,你是错的。他们能够愚弄每个人,搞得你像是个骗子。韦斯特,毫无疑问,是他们中的一个。她愤慨之情油然而生,怒火开了头。但是愤怒不健康,于是她将它赶走了。

    “他说如果我真有癌症,就应该再开一次刀,否则就去接受化疗,”泽尼亚说,“但是我知道我能自己治愈,只要……”她声音变小,“我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喝这个,”她说。她轻轻地把果汁推开,“谢谢你……你真的很好。”她从桌子那边伸手触摸查丽丝的手。她瘦瘦白白的手指看上去很冷但实际上是热的,像炭一样热。然后她推开椅子,拿起外套和手提包,匆忙走开,几乎跌倒。她的头弯下去,头发像面纱一样落在脸前面,查丽丝断定她在哭。

    查丽丝想跳起来,跟上她,把她带回来。这种欲望在她心里非常强烈,就像脖子上顶了一只拳头。她想让泽尼亚再次坐下来,把自己的两只手都放在她身上,聚集她所有的能量,光之能量,来治愈她,就在这里。但是她知道她做不到,所以没动。

    周五泽尼亚没有来上瑜伽课,查丽丝担心了。也许她垮掉了,也许韦斯特又打她了,这次比以前更厉害,也许她多处骨折躺进了医院。查丽丝乘渡船回岛上,一路都在发愁。现在她觉得有些不够格:一定有一些她应该说或者做的事情,比她所做的要更好的事。一杯果汁是不够的。

    那天晚上又起雾了,跟着是寒冷的毛毛雨,查丽丝在暖炉里生了一堆旺火,并打开了暖气,比利要她早点上床睡觉。她在楼下通风良好的浴室刷牙的时候,听到有人敲厨房门。她以为是比利的一个组员,带另一个逃兵过来安置在她的客厅沙发上过夜。她不得不承认已经对此觉得有点烦了。举个例说,他们从不帮忙洗碗。

    但不是逃兵,而是泽尼亚,她的头映在潮湿的玻璃门框里,像是一张水里的照片。她的头发湿透了,贴在脸上,牙齿在打战,太阳眼镜不见了,眼睛现在是紫色的,非常哀怨。嘴唇上有道新鲜的刀伤。

    门仿佛是自己打开的,她站在门口,门轻微地摇摆着。“他把我赶了出来,”她低声说,“我不想打扰你……只是不知道还能去哪里。”

    查丽丝无言地伸出手臂,泽尼亚一个踉跄跨过门槛,瘫倒在她的双臂之中。

    三十二

    这是个没有阳光的中午,查丽丝在自己的菜园里,母鸡透过它们六边形的钢丝篱笆贪婪地盯着她看,仅剩的几棵卷心菜,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三个愚钝的绿精灵脑袋那样瞪着她。十一月的菜园看上去很肮脏:枯萎的万寿菊,早金莲花的叶子退成了暗淡的黄色,椰菜的残株,未成熟的番茄被霜打死,上面到处模糊地布满了像是被重击后留下的银色轨迹。

    查丽丝并不介意这些蔬菜的混乱,它们都是酵素,都是肥料。她提起铲子,推进泥土,穿着比利的胶鞋,右脚踏在铲子的上缘,掘进土里,然后再撬起来,她哼了一声,再把铲子上的土翻过来。土里的蠕虫缩进自己的隧道,一只白色的幼虫卷起来。查丽丝把它捡起来,无情地扔向篱笆,扔给那些喋喋不休的母鸡。所有的生命都是神圣的,但母鸡的生命比幼虫的生命更加神圣。

    母鸡兴奋起来,喧闹着彼此厮打,追逐着那只得到幼虫的鸡。查丽丝曾认为,不给鸡喂食任何她自己不吃的东西,大概是个很好的精神修炼,但是后来她认定这毫无意义。例如,碾碎的贝壳,压过的骨头——母鸡需要它们来生产鸡蛋,但查丽丝却不需要。

    在一年的这个季节翻菜园是个错误。她可以等到春天,当新的野草长出来;到那个时候她还得再翻一遍。但这是她不让泽尼亚或者比利跟着的唯一办法。两个人都渴望和她单独在一起而远离另一个。如果她想散个步,就自己一个人走一会儿,只是放松一下,门口就会有冲刺:柔和的、歪斜的冲刺(泽尼亚),或者是笨拙的、明显的(比利)。然后就会产生心灵的冲突,查丽丝被迫需要做出选择。这让她觉得很不安。幸好,两个人都没有帮她开垦菜园的强烈愿望。比利不喜欢被土壤弄脏——他说,干吗要做这么多事,长出来无非都是些蔬菜——泽尼亚当然也绝不会。她偶尔可以稍稍散步了,走到湖岸,然后回来,但即使那样也让她觉得疲惫。

    泽尼亚在这儿已经有一周了,晚上睡在沙发上,白天在上面休息。她到来的那天晚上几乎有些喜庆——查丽丝给她弄好热水澡,给了她一件自己的白色棉质睡衣,把她的湿衣服挂在暖炉后面的钩子上烘干,当泽尼亚洗完澡穿上睡衣的时候,查丽丝用一条毛毯裹住她,把她安置在暖炉旁边的一把椅子里,帮她梳理湿头发,给她做了杯加蜂蜜的热牛奶。做这些事情让查丽丝觉得满足;让她觉得自己能干而善良,满溢着善意和活力。把这种活力注入像泽尼亚这样明显需要它的人,使她感到满足。但是等她把泽尼亚安顿好在沙发上,上楼去睡觉的时候,比利正在生她的气,而且从那时起他就一直生气。他明确地表明,他一点也不希望泽尼亚在屋子里。

    “她在这里干什么?”那天晚上他就低声问。

    “只是暂住一下,”查丽丝也低声说,因为她不希望泽尼亚听见而觉得自己不受欢迎。“我们接待过很多其他人,就在同一个沙发上!没有区别。”

    “区别太大了,”比利说,“他们没别的地方可去。”

    “她也没有,”查丽丝说。不同的是,她想,其他人是比利的朋友,泽尼亚是她的朋友。嗯,不完全是朋友。是责任。

    这都是在比利看一眼泽尼亚或者跟她说一个字之前。第二天,他粗暴地咕噜一声“早上好”,一边在吃炒蛋——不是自己家的,不幸地,母鸡已经枯竭了——以及查丽丝给他们两个人做的苹果酱吐司。他几乎没有朝蜷身坐在那里的泽尼亚看一眼,泽尼亚还穿着查丽丝的睡衣,还是围着毛毯,啜着清茶。查丽丝想,如果他看一眼,就会温和一点了,因为泽尼亚是那么可怜。她的眼睛还是脱色肿胀,你几乎可以数清她手背上的蓝色血管。

    “让她离开这里,”泽尼亚去洗手间的时候,比利这样说,“就是要她离开。”

    “嘘,”查丽丝说,“她会听见!”

    “不管怎样,我们了解她什么?”比利说。

    “她得了癌症。”查丽丝说,好像任何人必须知道这事儿一样。

    “那么她应该在医院里。”比利说。

    “她不相信他们。”查丽丝说,她自己也不相信。

    “胡扯。”比利说。

    这个评论对查丽丝的打击,不仅让她觉得他心胸狭窄和粗鲁,也让她略微觉得他该受天谴。“她眼睛都黑了。”她喃喃地说。眼睛是某些东西的活生生的证据,例如泽尼亚的艰苦,或者她的友善,或者她的处境。

    “又不是我造成的,”比利说,“让她去吃别人家的饭。”查丽丝不可能提出来说如果在这个地方该有人决定谁吃什么的话,应该是她,因为她是那个要么自己种,要么付钱买的人。

    “他不喜欢我,是吗?”泽尼亚说,这次是当比利听不见的时候。她的声音颤抖,眼睛饱含泪水。“我最好离开这里……”

    “他当然喜欢你!他就这个样子,”查丽丝亲切地说,“现在你就待在这里!”

    查丽丝花了一点儿时间搞清楚为什么比利对泽尼亚如此敌视。开始她觉得是因为他害怕她——害怕她告发他,泄露给不应该知道的人,出卖他;或许她会偶然地和某人说些什么,一些不谨慎的话。“口风不严战舰沉”曾是一个古老的战时口号;还贴在海报上,在40年代后期的时候,查丽丝的阿姨维欧拉曾将它作为一种笑话来引用,讲给她的朋友听。所以查丽丝把这一切解释给泽尼亚听,比利是怎样感到不稳定,以及对他来说事情多么艰难。她甚至把那些爆炸,以及比利可能会被那些骑警绑架的事都告诉泽尼亚。泽尼亚保证不说,她说她完全能够理解。

    “我会小心的,我发誓,”她说,“但是卡伦——对不起,查丽丝——你怎么会和他们搅在一起?”

    “搅在一起?”查丽丝说。

    “和那些逃兵,”泽尼亚说,“那些革命分子。你从没让我觉得你是个对政治有兴趣的人。在学校里,我的意思是。并不是说那个垃圾地方有很大一群革命分子。”

    查丽丝想不起来泽尼亚可能会注意过她,回到那个时候,那些模糊的,半忘记的大学岁月,当她还是卡伦,至少表面上还是的时候。她不参与任何事物,也并不突出。她总待在暗处,但是看来至少泽尼亚发现了她在那里,并且认为她值得注意。她被感动了。泽尼亚一定是个敏感的人;比人们赞扬的显得更敏感。

    “我没有,”查丽丝说,“我那时根本对政治没兴趣。”

    “我有,”泽尼亚说,“在那个时候我是彻底的反资产阶级派!一个真正的波希米亚同路人。”她轻轻皱了一下眉,然后笑了,“为什么不呢,他们有最好的政党!”

    “嗯,”查丽丝说,“我没有搅进去,那些东西我一点都不懂,我只是和比利住在一起,仅此而已。”

    “有几分像是歹徒的情妇,”泽尼亚说,她的身体好一些了。那是在十一月稍微温暖的一天,所以查丽丝觉得泽尼亚外出应该是安全的。她们走到湖边,看着那些鸥;泽尼亚一路走来都没有倚靠查丽丝的手臂。查丽丝给她买了新的太阳眼镜——泽尼亚那天晚上逃跑的时候把旧的给弄丢了——但是她几乎不再需要它们了:她的眼睛已经褪成了黄蓝色,就像褪色的墨斑。

    “是什么?”查丽丝说。

    “胡扯,”泽尼亚说,“如果和某人住在一起不叫做搅在一起的话,我不知道那叫什么。”但是查丽丝不在乎人们怎么称呼事物。不管怎样,她没在听泽尼亚讲话,她在看她微笑。

    泽尼亚现在更常笑了,查丽丝觉得那些笑都是由她,查丽丝,由她投入的所有努力单独完成的:水果饮料;用她自己的卷心菜做的汁,仔细研磨,通过滤网过滤好;她准备的特殊沐浴;柔和的瑜伽伸展;新鲜空气中很小心的空地散步。所有那些正面能量都列队反抗癌细胞,好兵对抗坏兵,光明对抗黑暗;查丽丝自己每天都会默想,代表泽尼亚,去设想那个确切的结果。很管用,果然!泽尼亚现在气色好多了,更有活力了。虽然还是瘦弱,但显然有所进步了。

    她知道,也很感激。“你为我做了这么多,”她几乎每天都对查丽丝说,“我不配;我是指,我完全是个陌生人,你几乎不认识我。”

    “没关系,”查丽丝笨拙地说,泽尼亚说这些的时候,她总是有点脸红,她相信那没有必要。同时,这种感觉非常愉快;而且,比利自己也能够对查丽丝为他所做的一切显示出更多一点的感激。他不再怒视她,不再不肯吃自己的那份培根,而是让她做两份早餐——一份给泽尼亚,另做一份给他——这样,早上他就不必和泽尼亚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了。

    “她巴结你的样子让我觉得恶心。”他昨天说。查丽丝现在知道为什么他这么说了,因为他嫉妒。他担心泽尼亚插在他们中间,她会设法抢走查丽丝对他的全部注意力。他那样想真的很幼稚。毕竟,他并没有危及生命的疾病,而且他该知道到现在查丽丝还是爱着他。所以查丽丝摸着他的手臂。

    “她不会一直在这儿,”她说。“只要等她稍微好一点,只要等她找到一个自己的地方。”

    “我帮她找,”比利说。查丽丝告诉他韦斯特用拳头打泽尼亚的眼睛,他的反应却一点都不仁慈。“我会打她另外一只,”他这样说,“哇,嘣,谢谢你女士,不客气。”

    “你根本不是和平主义者,”查丽丝责备地说。

    “我从没说过我是什么该死的和平主义者,”比利说,被伤了自尊,“一场战争的错误并不代表所有的战争都是错的!”

    “查丽丝,”泽尼亚从前面的房间焦躁地喊着,“收音机开着吗?我听到声音,刚刚正在打盹。”

    “我他妈自己的家,放个屁都不行,”比利嘶声道。

    通常在这种时刻,查丽丝就会出去挖菜园。

    她提起铲子,插进土里,翻过来,停下来找幼虫。然后她听见身后泽尼亚的声音。

    “你真强壮,”泽尼亚渴望地说,“我也曾经那么强壮,能够提三个手提箱。”

    “你会再次强壮起来的,”查丽丝说,尽可能地表示亲切,“肯定的!”

    “也许,”泽尼亚轻轻地说,声音哀伤,“这是人每天都会非常想念的小事情,你知道吗?”

    查丽丝突然因为自己挖菜园而觉得心虚;或者是似乎她应该感到内疚。做其他许多事情的时候也是这样:擦地板,做面包。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泽尼亚羡慕她,但是一种忧郁的羡慕。有时候查丽丝意识到她自己健康的、正在增强的身体是对泽尼亚虚弱的身体的一种责难;泽尼亚对抗着。

    “过来喂鸡,”她说。喂鸡是泽尼亚能做的事情。查丽丝从咖啡罐头里取出鸡食,泽尼亚洒出去,一把一把。她说她喜欢鸡,它们充满活力!它们——嗯,生命力的化身,不是吗?

    查丽丝被这种谈话弄得紧张,太抽象,太像大学时代了。母鸡并不是任何东西的化身,就是母鸡而已。具体的就是抽象的,但是她怎么向泽尼亚解释这点呢?

    “我去做点色拉。”她说。

    “有生命力的色拉。”泽尼亚说着就笑了。查丽丝听到这个笑声,第一次觉得不快乐,它本该是受欢迎的。里面有些她不太明白的东西,就像她没有听懂的笑话。

    色拉是葡萄干和胡萝卜丝做的,浇了柠檬汁和蜂蜜做调料。胡萝卜是查丽丝自己的,储存在单坡屋顶的地窖里的湿沙盒子里;它们已经开始长白色小胡须了,这证明它们还活着。查丽丝和泽尼亚两个人吃着色拉,以及青豆和煮土豆,因为比利说他当晚要出去,他有个会议。

    “他的会真多。”比利正在穿夹克的时候,泽尼亚喃喃道。她已经放弃对他笑脸相迎,因为得不到任何反应;现在,即使他正站在那里,提及他的时候她也用第三人称。它设立了一个圆圈,语言的圆圈,查丽丝和泽尼亚在里面,比利在外面。查丽丝希望她不要这样做;另一方面,在某种程度上,比利也应该怪他自己。

    比利恶毒地看了泽尼亚一眼。“我至少不会无所事事地坐着,像某些人。”他生气地说。他也只对查丽丝说话。

    “小心点。”查丽丝说。她是指去市区,但是比利把它当作责备。

    “和你生病的朋友好好待着吧。”他充满恶意地说。泽尼亚自己微笑了一下,略带苦涩的微笑。他摔门而出,窗玻璃咔嚓作响。

    “我想我该走了。”泽尼亚说,当她们在吃查丽丝秋天时候腌制的苹果酱的时候。

    “但是你住哪里呢?”查丽丝沮丧地说。

    “噢,我可以找个地方。”泽尼亚说。

    “但是你没有钱!”查丽丝说。

    “我可以找份工作什么的,”泽尼亚说,“我擅长找工作,哪儿都可以混口饭吃,我知道怎么找工作。”她咳起来,细长手指的手蒙住脸。“对不起。”她说,像鸟一样啜一小口水。

    “噢,不,”查丽丝说,“你不能那么做!你还不够健康!你很快就会好的。”她加了句,因为她不希望听上去太消极,应该强调健康而不是疾病。

    泽尼亚微微地笑了一下。“也许,”她说,“但是卡伦,真的——不用担心我。这不是你的问题。”

    “查丽丝。”查丽丝说。泽尼亚总是很难记住她的真名。

    是的,是她的问题,因为是她自己揽过来的。

    然后泽尼亚说了些更可怕的话。“他不仅仅是恨我,”她说。她伸出舌头,舔掉勺子顶上的苹果酱,“事实是,他没办法放过我。”

    “韦斯特?”查丽丝说,感到一个冰冷的手指滑过她的背。

    泽尼亚笑了,“不,”她说,“我是指比利,你肯定注意到了。”

    查丽丝能感到自己整个脸上的皮肤都陷入震惊。她什么都没注意到,但是为什么没有呢?现在泽尼亚这样说,就很明显了——只要泽尼亚靠近,比利的指尖和头发就都跳动着能量,是种性欲引起的毛发直立,就像雄猫。“你是什么意思?”她说。

    “他想拉我上床,”泽尼亚说,她的声音有点抱歉,“他想上我。”

    “他爱你?”查丽丝说。她的整个身体都松软下来,骨头像是溶化掉了。她感觉到的是恐怖。比利爱我,她轻声抗议着。“比利爱的是我,”她窒息的声音说。“他说过。”她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个爱抱怨的孩子。但是他最后一次那样说是什么时候了?

    “噢,不是爱,”泽尼亚轻轻地说,“他对我不是爱,我的意思是。是恨。有时候男人很难搞清这两者的区别。但是你已经明白这些了,不是吗?”

    “你在说些什么?”查丽丝低语。

    泽尼亚大笑。“好了,你不是个孩子了,他爱你的屁股,或者是身体的其他部分,我怎么知道?不管怎样,肯定不是你的灵魂,不是你。如果你不交出来,他就自己动手。我观察过他,简直是个贪婪的狗屎,在内心里他们都是强奸犯。你是无辜的,卡伦。相信我,任何男人只想从女人那里得到一样东西,就是性。最重要的是你能够让他们为此付出多少。”

    “别那么说,”查丽丝说,“别说了!”她能感觉里面什么东西碎了,垮掉了,一个大大的彩色气球爆裂了,像只被刺穿的肺一样变成灰色。如果拿走爱,还能剩下什么?只有残忍,只有羞耻,只有暴行,只有痛苦。那么她的馈赠,她的菜园,她的鸡,她的鸡蛋又会怎样?所有她的细心照料的行为,又算什么。她在发抖,胃里觉得恶心。

    “我只是个现实主义者,就那样,”泽尼亚说,“他想把他的鸡巴插到我里面的唯一原因就是他不能那么做。不用担心,我走了之后他会忘了所有那些,他们都很健忘。这就是我要走的原因,卡伦——为了你。”她还是在微笑,她看着查丽丝,她的脸背对着微弱的天花板灯光,处在黑暗之中,只有她的眼睛在闪,像车前灯那样红,她看进了查丽丝的内心,一路向下。那是一种认命的眼神,泽尼亚接受了自己的死亡。

    “但你会死的,”查丽丝说。她不能让那发生。“不要放弃!”她开始哭,握紧泽尼亚的手,或者是泽尼亚握紧她的手,她们两个的手穿过一桌的脏盘子握在了一起。

    晚上查丽丝醒着躺在床上,比利在她上床很久之后进来,但是他没有伸手碰她,而是转过脸去,将自己封锁起来,睡觉。这些天都像这样。好像他们之间吵过架。但是现在她知道另有其因了:她不被需要了,泽尼亚才是他需要的。

    但比利只是在身体上需要泽尼亚,这也是为何他对她如此粗鲁——他的身体和精神分离开来。这也是为何他对查丽丝如此冷淡:他的身体想要查丽丝走开,因此他就可以抓住泽尼亚,把她推到厨房长桌上,强制地抓住她,即便是她已经病成那样。也许他不知道那就是他所需要的,可那就是。

    起风了。查丽丝听见它吹过光秃秃的树,冰冷的浪甩在岸边上。有人越过湖向她走来,她冰冷的脚触在浪尖上,睡衣因多年的洗晒变得破烂,颜色暗淡的头发飘动着。查丽丝闭上眼睛,集中于内里的那个图像,试图看清是谁。在她脑子里面,有月光,被疾行的云弄得昏暗;但现在天空变亮,她能看清脸了。

    是卡伦,是被放逐的卡伦,她已经走了很长一段旅程,现在正在靠近,受恐吓、软弱无力的脸,查丽丝曾经在照镜子的时候隐约看见,像个被驱逐的鬼魂一样,穿过黑暗向她飞来;要进入她,和她再次结合,再次分享她的身体。

    查丽丝不是卡伦。她不做卡伦已经很久了,而且再也不想成为卡伦。她用尽全力去推开她,将她推进水里,但是这次卡伦不下去,她越来越近,张开嘴,她要说话。

    三十三

    卡伦出生在错误的父母的家庭里。查丽丝的外婆说这种情况是有的,查丽丝也这么相信。这种人必须寻找很长一段时间,寻找,确认正确的父母,否则他们就在没有父母的情况下经历生活。

    卡伦七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她外婆,那天她穿着一条棉质的裙子,前面有褶皱的装饰,一根腰带,暗白色马尾辫梢扎了个匹配的蝴蝶结,马尾扎得太紧,她的眼睛都觉得有点斜。她妈妈浆过这条裙子,有点僵,由于六月底的湿热天气,也有点黏腻。她们乘了火车,当卡伦从热丝绒座位上站起来的时候,她得把裙子从背上和腿上撕下来。很疼,但她知道最好还是别说出来。

    她妈妈穿了一套象牙色亚麻衣服,一件无袖连衣裙,外面一件短袖夹克,配了一顶白色草帽,以及白色包包和鞋子,还有一双白色棉手套,拿在手上。“我觉得你会喜欢这里,”她焦虑地不断这样告诉卡伦,“你在某些方面很像你外婆。”这对卡伦来说是个新鲜事,因为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妈妈和外婆几乎不说话了。她知道这个是因为她偷听到说她妈妈年仅十六岁的时候就从农场逃走了。她拼命苦干,存钱读书,成为一个老师。她这么做,就可以逃离她母亲那个疯老女人的魔爪。野马都没办法把她拉回那个垃圾堆,她这么说过。

    但是她们现在就在那个地方了,面对卡伦妈妈讨厌至极的那个农场,带着卡伦夏天的衣服,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小行李箱里,旁边是她妈妈过夜用的包裹,都放在她们头顶的架子上面。她们穿过肮脏的田野,孤立的房子,下垂的牲口棚,一群群的奶牛。卡伦妈妈讨厌奶牛。她的故事之一就是必须在风雪的冬天,太阳还没升起来的时候起床,在风雪的漩涡里面一边发抖一边喂牛。但是,“你会喜欢那些牛的。”她现在这么说,用她在学校教二年级时候的那种过于甜美的声音。她在粉盒镜子里检查了一下她的口红,然后对着卡伦微笑,看她怎么反应。卡伦不太确信地回了一个微笑。她已经习惯于即使是在她不乐意的时候也微笑。九月份她就要进二年级了;希望不被放在她妈妈的班级。

    这不是她第一次外出不住自己家了。以前她会被送到姨妈家,她妈妈的姐姐维欧拉。有时候只是过夜,因为她妈妈要外出;有时候是几周,特别是在夏天。由于她的神经过敏问题,夏天妈妈需要长时间的休息。咳,总而言之,谁没有神经过敏?维姨妈不同意地说,好像在说,卡伦的妈妈能指望怎样呢?她是对着弗恩说的,却斜向一边看着卡伦,好像神经过敏是卡伦造成的。但肯定不全是,因为卡伦尽可能地做到叫她做的事,虽然有时候会犯错;但是也有其他她控制不了的事,比如梦游。

    神经过敏是战争的错误。卡伦的父亲在她还没出生的时候就死在战争当中,留下卡伦的妈妈独自养育卡伦——都知道是很困难的一件事,几乎不可能。还有其他的问题,可能和卡伦妈妈的婚礼有关,或者是婚礼的缺失有关。她爸爸和妈妈是否真的结过婚是卡伦不太确定的许多事情中的一件,虽然她妈妈管自己叫太太,还戴了戒指。没有结婚照片,但是战时可能会不一样;每个人都这么说。维姨妈的语气里的某些东西引起卡伦的注意:她是个叫人为难的人,只能被间接提及。她不完全是个孤儿,却有孤儿的污点。

    卡伦并不想念她的父亲,因为怎样去思念你从没见过的人呢?但是她妈妈告诉她,应该去想念他。有他一张加了框的快照——不是和妈妈一起,是单独的,穿着制服,他长长的瘦脸看上去很庄严,而且不知怎么像是已经死了——总会出现和消失在壁炉架上,视卡伦妈妈的健康状况而定。当她能胜任去看它,照片就在;否则就不在。卡伦把她父亲的照片当作某种晴雨表。消失了,她就知道有麻烦了,然后她就不挡路,从脚底下走开,从她妈妈的头发下面走开(路,脚,头发,她怎能同时既在所有的它们上面又在下面又在它们里面呢?)。但是她没能总是成功,否则就是太成功了,她妈妈会谴责她在做白日梦,谴责她不帮忙,不关心,只顾自己不顾其他人,然后她的声音会升高,更高,高得很危险,就像一个温度计,就要到达红色部分。

    卡伦试过去帮忙,试过关心。她愿意去关心,只是她不知道该关心什么,而且她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去观察,因为颜色,还有其他的事情,她需要去倾听。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几小时,当天空仍然平静而湛蓝,她就能感觉到远处的闪电在她手臂上的动静。她在铃响之前就能听到电话,她听见妈妈手上的疼痛在聚集,就像大坝后面的水那样堵塞,准备好要溢出来,她就会惊恐地站在地板中央,眼睛看着别处——她妈妈说——像个白痴。笨蛋!或许她是蠢,因为有时候她不明白别人对她说的是什么。她没在听词,而是在听词之外的东西;她在听脸部表情,以及它背后的东西。晚上她会醒来,发现自己站在门口,抓住门把柄,奇怪自己怎么会到那个地方的。

    你为什么那么做?为什么?她妈妈说,一边摇着她,卡伦回答不了。天哪,你是个白痴!你知道出去了会发生什么吗?但是卡伦不知道,她妈妈会说,我来教你!小婊子!然后她用自己的一只鞋照着卡伦的腿后面打,或者用烤盘,或者是扫帚柄,就近的任何东西,她的身体里就会涌出浓重的红光,一些信号就会溅到卡伦身上,卡伦就会扭动尖叫。“如果你爹活着,就会是他来做这件事,他会打得更重,相信我!”揍卡伦是卡伦妈妈归给她爸爸的唯一功能,这让卡伦私下里觉得幸好爸爸不在。

    通常,卡伦妈妈从不说耶稣和上帝,或者婊子,她不诅咒;只有当她神经快要出问题的时候才会说这些词。妈妈打她的时候,卡伦使劲儿哭,不仅仅因为很疼,而且她应该表示出她错了,虽然她很纳闷为什么。而且,如果她不哭,妈妈会一直打,直到她哭。你这个犟姑娘!但是她必须在适当的时刻停下来,否则妈妈会又因为她哭而打她。别吵了!马上停下来!有时候卡伦就是停不下来,妈妈也停不下来,那是最坏的时候。妈妈无法控制,是她的神经问题。

    然后卡伦妈妈会跪下来,手臂围住卡伦的身体,紧抱着她,弄得她几乎不能呼吸,而且哭着说,“对不起,我爱你,我不知道什么东西进到我里面了,对不起!”然后卡伦会努力停止哭,她想微笑,因为她妈妈爱她。如果有人爱你,会好很多。卡伦妈妈每天都会喷塔布牌香水[4];她憎恶难闻的味道,所以在挨打的时候,房间里充满的味道是:温暖的塔布。

    卡伦的维姨妈不太喜欢卡伦,但是至少她不会动她,而且在她那里也不算坏。卡伦睡客房,窗帘上有大大的杂乱的玫瑰,黄色和粉色,就像花椰菜。她会尽量不挡道,不用叫就帮忙洗碗,把她自己的手帕叠好放在衣屉柜的最上面一层抽屉,保持袜子成双,也不弄脏自己。“她是个很不错的小东西,但是对她来说还不够。”维姨妈在电话里说,“牛奶和水,嗯,我会保证她干净、吃饱,没那么难。不管怎样这只是基督教的慈善活动,这跟我们有自己的孩子不一样。我不介意,真的。”

    弗恩姨父更过分。“我的小女孩儿是谁呢?”他会这样喊。他要卡伦坐在他膝盖上,他揉她的头,把自己的脸贴在她的脸上,露着牙对她笑,在她胳膊下面挠痒痒;卡伦不喜欢这样,但是无论如何她还是胆怯地笑着,因为她能看出他希望她这样做。“我们很开心,不是吗?”他很吵地说;但是他并不相信,这只是他想象中应该怎样对待她的样子。“别纠缠着她。”维姨妈冷冷地说。

    弗恩姨父的皮肤顶上是白色的,底下是红色的。星期天晚上维姨妈在教堂的时候,他穿着短裤割草坪,那时候就变得更加红,虽然他周围的光线很暗淡而且带点泥泞的青棕色。早上,她还躺在床上的时候,卡伦听见他在浴室里面的嘟哝声和呻吟声。她就用枕头蒙住耳朵。

    “她还是会梦游,但是没那么多了,”维姨妈在电话里说,“我把门都锁上了,她出不去。我不知道格洛里亚有什么好小题大做的。她当然是神经短路,让这么个——哎,孩子在她手上,我觉得只好帮帮忙了。但是,我是她姐姐。”她说这个的时候就把声音放低,好像这是个秘密。

    姨妈和姨父不像她妈妈那样住在公寓里,他们住在市郊的一座新的大房子里,地板上全是地毯。弗恩姨父做家具生意;那个时候正是战后,对家具的需求很大,所以弗恩姨父做得很好,现在弗恩姨父和维姨妈已经出去旅行,去了夏威夷。因此卡伦不能待在他们那儿,而必须去外婆家。

    她必须去,因为她妈妈需要休息,非常需要;卡伦知道有多需要。当她把浆过的裙子从腿后面剥开,一些皮肤也随之脱落,因为前一天晚上妈妈用了烤盘打她,不是正面打,而是侧面,她用了锋利的边缘,所以出血了。

    外婆到车站来接她们,开了一辆蓝色的破烂的载货卡车。

    “你好,格洛里亚。”她对卡伦的妈妈说,和她握手,好像她们是陌生人。她的手很大,被晒黑了,她的脸也是;她的头上顶了一个凌乱花白的灰色鸟巢,卡伦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是头发。她穿着罩衫,也不干净。“那么这就是小卡伦啦。”她布满皱纹的大脸猛降下来,鸟嘴一样的鼻子,细而尖的眉毛下面两个明亮的小眼睛,她露出牙齿,牙齿也很大,不自然地平整,而且白得发亮,她在微笑。“我不会吃了你,”她对卡伦说。“今天不吃,你太瘦了,不管怎样——我得先把你养胖了。”

    “噢,妈妈,”卡伦自己的妈妈责备地说,用她教二年级的甜美声音。“她不知道你只是在开玩笑!”

    “那么她最好快点搞清楚,”外婆说。“无论如何,一半是真的,她太瘦了。如果我的小牛这么瘦,我会说,它肯定在挨饿。”

    来接她们的卡车座椅上有只黑白的牧羊狗,躺在污秽的格子毯上。“到后面去,格兰尼,”外婆说,于是那只狗竖起耳朵,摇着尾巴,跳下去,从后面的挡泥板爬进卡车后面。“你进来,”外婆说,好像卡伦是个袋子那样,把她提起来,拉进座位。“挤进来给你妈妈留个地儿。”卡伦沿着座位滑进去;很疼,因为她的腿。卡伦的妈妈看着狗毛,迟疑着。

    “进来,格洛里亚,”外婆讽刺地说。“它只是一如既往地脏而已。”

    她开车很快,吹着没有音调的口哨,一只手肘得意洋洋地摆在窗子上。两个窗子都开着,沙尘波涛汹涌地吹进来,即使如此,车子里还是散发着老狗的臭味。卡伦妈妈摘下白色帽子,头半伸出窗外。卡伦被挤在中间,有点想吐,努力把自己想象成一条狗,因为如果是狗,她就会觉得那味道很好闻。

    “到家喽,到家喽,快跑快跑。”外婆愉快地说。她从颠簸的马路上摇摆过来,卡伦瞥见了一个大大轮廓,像是恐龙骨架,在房子前面长长的杂草当中。这东西显出锈红色,脊椎尖锐,许多包了皮的骨头凸出来。她想问问这是什么,但她还是非常害怕外婆,不管怎样,卡车不再行驶,出现了骚乱,外面是吠叫声,嘶嘶声,咯咯声,还有呼噜声,外婆吼起来,“走开,你们走开,嘘,嘘,小子们姑娘们。”

    卡伦看不见外面,只好看着她妈妈。妈妈直直地坐着,帽子放在膝盖上,眼睛紧闭,把她的白色棉质手套揉成了一团。

    外婆的脸出现在窗口。“噢,看在基督的分上,格洛里亚,”她说着,猛地拉开车门,“只是些鹅而已。”

    “那些鹅简直是杀手。”卡伦的妈妈说,但她还是爬下卡车。卡伦觉得她妈妈不应该穿白色鞋子,因为屋前的院子不是草坪,而是一片淤泥,有些是干的,有些不是,有些根本不是泥,而是各种动物的大便。卡伦只熟悉狗的大便,因为城市里也有。现在有两只狗了,黑白混合的牧羊狗和一只更大的、棕白混合的狗,这个时候它们正将一群鹅赶回牲畜棚里,叫着,摇摆着它们刷子般的尾巴。周围到处是嗡嗡的苍蝇。

    “是呀,它们只是亲切地啄啄你,”卡伦的外婆说,“你只要勇敢地抵抗它们!拿点毅力出来!”她伸手过来抱卡伦,但是卡伦说,“我自己能下来。”于是她外婆说,“这就是入场券了。”卡伦妈妈已经在前面走了,一手拎着自己过夜用的包,另一只手用手提包挥赶着苍蝇,踩着高跟鞋,谨慎地穿过院子里的一丛丛大便,外婆便趁机说:“你妈妈意志薄弱,歇斯底里,一直都是,我希望你不是。”

    “那个是什么?”卡伦说,找到一些勇气,因为她发现自己在被要求有勇气。

    “什么东西?”外婆说。倚在外婆腿边的是只中等大小的猪,用它那吓人的大鼻子嗅着卡伦的短袜,像只眼球那样潮湿柔软,像嘴巴那样流着口水。“她是这里的小粉,是只猪。”

    “不,”卡伦说,她知道这是只猪,她看过图片。“那个大东西,前面那个。”

    “旧耕田机,”外婆说,留下卡伦自己去想耕田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快点!”她手臂下面夹着卡伦的行李箱,向门口大跨着步子,卡伦在后面小跑地跟着。远处有更多的吠声和咯咯声。猪一直跟到房子前面,然后,让卡伦大吃一惊的是,它居然进来了。它懂得如何打开纱门。

    她们走进厨房,比卡伦想象得更像垃圾堆。椭圆形的饭桌上铺了油布——淡绿色,带草莓图案——上面一个巨大的茶壶,以及一些旧盘子。几张椅子漆成苹果绿,一个烧木柴的多炉炉灶,一个松软的褐紫红色天鹅绒沙发,上面堆了报纸。地上的报纸更多,上面扔了一张摊开的针织羊毛毯。

    卡伦妈妈坐在窗边的摇椅上,看上去很疲惫。她的亚麻外套都弄皱了,脱了鞋,正在用自己的帽子扇风,但是当那只猪进屋的时候她尖叫一声。

    “没关系,她是家养的。”外婆说。

    “应该有个限度的。”卡伦妈妈用严厉愤怒的声音说。

    “她比大多数人都干净,”外婆说,“也更聪明,不管怎样,这是我的家,你可以在自己的家想怎样就怎样。我没有叫你过来,也不会赶你走,但是只要你在这里,你想要什么就自己拿。”

    她从耳朵后面抓住那只猪,对着它的屁股扇了一巴掌,然后它轻轻咕噜一声,斜眼看了她一下,就走到旁边笨重地倒在针织羊毛毯上。卡伦妈妈突然大哭起来,爬出椅子,向房间外面冲去,脚上只穿了长统袜,白色手套压在眼睛上。卡伦外婆笑了,“没事的,格洛里亚,”她喊道,“小粉不会爬楼梯!”

    “为什么不会?”卡伦问。她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在耳语,她从没听过有人这样和她妈妈说话。

    “腿太短,”外婆说,“现在,你可以脱掉裙子,如果你还有别的衣服的话,然后帮我洗土豆,”她叹息道,“我应该生儿子的。”

    卡伦打开她的行李箱,找到自己的棉质长裤,在她外婆称为后厅的地方换上去。她不想穿短裤,因为她的腿伤。她不应该说出扫帚柄或者烤盘的事,否则会有麻烦,像那次一样,她妈妈用棍子打二年级一个男生的脸,几乎丢了工作,那样的话,她们吃什么呢?

    “待会儿等格洛里亚擦完鼻涕,我给你看你自己的房间。”外婆说。接着,卡伦帮外婆洗土豆。她们在主厨房之外的一个更小的厨房里洗,这里有个电子炉灶,还有一个马口铁水槽和冷水龙头。外婆管这间叫做食品室。猪也跟进来,充满希望地呼噜着,直到被赶走,“现在不行,小粉。”外婆说。“吃太多土豆会生病,但是她喜欢土豆。她还会喝水,对她也不好。大多数牲畜一有机会就会大喝特喝一回。”

    她们晚餐吃土豆,煮的,以及炖鸡配饼。卡伦不太饿,她把自己的晚餐暗中分几块给桌子底下的猪和那两只狗。外婆看见她这么做了,但是没有反对,因此她知道没有关系。

    妈妈下来吃饭了,仍然穿着亚麻连衣裙,她洗过脸,嘴唇重新涂过,嘴角挂着一丝严厉。卡伦知道这种表情:这意味着她妈妈要过来探个究竟,否则,否则怎样?否则就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对卡伦来说。

    “妈妈,有餐巾吗?”卡伦的妈妈说着,突然一微笑,好像有线从嘴角两头往上拉。

    “有什么?”外婆说。

    “餐巾。”她妈妈说。

    “装腔作势,格洛里亚,用袖子好了。”外婆说。

    卡伦妈妈向卡伦皱皱鼻子,“你看见袖子了吗?”她说。她的夹克脱掉了,所以光着手臂。她选择了新的举措:她决定,她们两个都应该觉得外婆滑稽可笑。

    外婆看见了,皱起眉头。“在橱柜抽屉里,一向的,”她说。“我可不是野人,但这儿也不是什么晚餐派对。谁需要就自己去拿。”

    饭后甜点是苹果酱,然后是加奶浓茶。外婆递一杯给卡伦,但是卡伦妈妈说,“噢,妈妈,她不喝茶。”外婆说,“那么她现在要喝了。”卡伦以为会有争辩了,但是外婆接着说,“如果你把她留给我,就是留给我了,因为,你本来可以一直自己带着她。”卡伦的妈妈闭上嘴巴。

    卡伦外婆吃完,把鸡骨头舀进盘子,回到双柄炖锅那边,把盘子放在地上。动物们就聚集过来,舔着啜着。

    “不要从盘子里吃。”卡伦妈妈弱弱地说。

    “他们舌头上的细菌比人少多了。”外婆说。

    “你疯了,你知道吗?”卡伦妈妈用窒息的声音说,“你应该被锁起来!”她用手遮住嘴巴,跑到院子里去了。外婆看着她跑开,然后耸耸肩,回去继续喝茶。

    “有里面的干净,也有外面的干净,”她说,“里面干净才更好,但是格洛里亚从来分不清。”

    卡伦不知道该做什么,她想想自己的胃,里面有动物的口水和猪狗的细菌;但是奇怪,她不觉得恶心。

    后来卡伦上楼的时候,听见妈妈在哭,以前听过很多次的那种声音。她小心翼翼地走进声音传出来的那个卧室,她妈妈坐在床沿,比卡伦以前任何时候看到的都孤独。“她从来不像一个真正的妈妈,”她啜泣着,“从来不是!”

    她紧紧抱着卡伦,贴在她头发上哭,卡伦在想她是什么意思。

    卡伦妈妈第二天早饭之前就走了,她说她必须回市里,她约了医生。卡伦外婆开车送她去车站,卡伦也去了,去说再见。由于腿伤,她还是穿长裤,这就更疼。去车站的一路上,她妈妈的手一直搂着她。

    发动卡车之前,外婆把鹅放出围栏。“它们是看家鹅,”她说,“它们和卡里会看顾好一切。任何人想要进来,卡里会击倒他,鹅会戳出他的眼睛。留下,卡里!走,格兰尼。”她开得还是那么快,几乎是在路中央开,但这一次她没有吹口哨。

    车站上,说再见的时候到了,卡伦妈妈亲了她的脸颊,紧紧地抱住她,说爱她,并让她乖乖听话。她没有亲外婆,甚至没有和她说再见。卡伦看着外婆的脸:像个盒子一样紧紧关住。

    卡伦希望等到火车真的开始移动再离开,所以她们就等。妈妈从窗口向她挥手,她的白色手套像旗帜那样飘扬着。那是她最后一次看自己真实的母亲,那个还能够微笑和挥手的母亲,但在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一点。

    然后卡伦和外婆回到农舍吃早饭,燕麦粥加红糖和厚厚的新鲜奶油。卡伦妈妈走了,外婆就不那么健谈了。

    卡伦越过桌子观察外婆,看得很仔细。外婆比卡伦前一天想象得更老;脖子更瘦,眼皮上更多皱纹。她的头四周环绕着一种模糊而苍白的蓝光。卡伦已经觉察出她的牙齿是假的。

    三十四

    早饭后,卡伦外婆问:“你生病了?”

    “没有,”她说。她的腿还是疼,但那不是病,没什么问题,因为她妈妈说没有问题。她不想睡觉,想出去,想看看鸡。

    外婆机警地看着她,却只说,“你不想穿短裤吗?今天会很热。”但卡伦再次说不,然后她们就去捡鸡蛋。狗和猪不允许一起去,因为狗会赶鸡,而猪喜欢鸡蛋。它们三个躺在厨房的地上,狗的尾巴慢慢地敲着,猪看上去在沉思。卡伦外婆拿了一个六边形篮子,里面一块擦碟干布,用来放鸡蛋。

    天空明亮,像是一拳打进眼睛的那种明亮的蓝色,暖色的混合;尖细刺耳的蝉鸣像金属线那样直接扎进卡伦的脑袋。外婆头发的边缘染上阳光,像炽热燃烧的羊毛。她们走在小路上,两旁是高高的野草,蓟和野胡萝卜,比以前曾经闻过的任何味道都更深更绿,混杂着牲畜棚的淡淡的刺激性味道,所以她都不知道是好闻还是难闻,或者只是那么浓烈,像是要被闷死了。

    鸡舍靠近庭院周围的细铁丝围栏和栅栏;栅栏里面是土豆畦,莴苣排成褶边似的一排,三根杆子搭成的架子上爬了豆科植物,红色的花儿上蜜蜂嗡嗡。“土豆、莴苣、大豆,”卡伦外婆对卡伦说,也可能是在跟自己说话。“母鸡。”到鸡舍的时候她说。

    母鸡分为两种:红肉垂的白鸡,和偏红的棕色鸡。它们抓爬着,咯咯叫着,用它们黄色的蜥蜴眼睛瞅着卡伦,先是一只眼睛,然后另外一只;闪烁着从羽毛上流下来的多彩亮光,像是露珠。卡伦盯着它们看,直到她外婆抓住她的手臂。“这外面没鸡蛋。”她说。

    鸡舍里面陈旧昏暗,卡伦外婆在塞了稻草,仍有两只母鸡在里面的盒子里摸索,把蛋放进篮子。她给了卡伦一只蛋,让她自己拿好。蛋里面渗出一丝温热,上面还粘了一块块鸡屎和稻草,也是暖的。卡伦感到自己的腿肚子在跳动,鸡蛋的热量往上,进入她的脑袋。鸡蛋在她手里很柔软,就像一个跳动的心脏,外面裹了一层橡胶壳。它在生长,膨胀,当她们走回去,经过庭院,穿过太阳的闪耀和蜜蜂的振动时,它变得那么大而且热,以至于卡伦不得不扔了它。

    然后卡伦就上了床,趴着,外婆在给她洗腿。“我不是适合她的妈妈,”外婆说,“她也不是适合我的女儿。看看现在。但是没办法。”她把自己大大的有结块的手放在卡伦腿上,一开始更疼了,但后来卡伦觉得越来越温暖,然后就凉下来,然后她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她在外面,天色很黑,空中有个半圆的月亮;借着月光,她能看见树干和树枝的阴影。一开始她觉得害怕,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怎么到那儿的。有种浓浓的甜味,隐隐约约有些花,后来她才知道是野参,还有许多蛾子扇翅膀的声音,它们翅膀上的白色鳞片抚在她的脸上,不远处有流水。

    她听到呼吸的声音,然后感觉到一个湿乎乎的鼻子凑近她的手,有东西在扫她。原来是那两只狗,一边一只。她出门的时候它们叫了吗?她不知道,也没听到。但是她不再担心了,因为它们会知道怎么回去。她站了很久,一口一口地呼吸着树和狗、晚上的花和水的味道,因为这是最好的东西,是她想要的,晚上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她不再难受了。

    最终,狗轻轻推着她,让她转过来,领她向大块的黑洞洞的房子走回去。哪里都没有灯,她以为自己可以不被外婆发现,进屋,上楼,上床,她不希望自己被摇晃,被人说无情,被什么东西打。但当她到屋前的时候,外婆正站在一边,穿着长长的浅色睡衣,月色中,头发像羽毛似的。她打开门,什么都没说,只是简单地朝卡伦点点头,于是卡伦走进去。

    她感到自己受欢迎,晚上的屋子好像不一样了。她现在知道了,外婆在她梦游的时候也一起走出来,而且在黑暗中她也能看见。

    早上,卡伦用手摸摸自己的腿肚子,不疼。她感觉到的不是以前黏湿的伤痕,而是一些小小的细线,像头发;像镜子里的裂痕。

    卡伦住的房间是楼上最小的一间,以前是她妈妈住。床很窄,还有一个带刮痕的黑漆木制床头板。床上铺了白色床罩,看上去像是由很多毛虫缝合在一起的,有抽屉的五斗橱漆成蓝色,配一把直背木椅。抽屉里面衬了旧报纸;卡伦把自己叠好的衣服放进去。窗帘是褪了色的勿忘我图案,早上阳光透过它们照进来,显出它们的表面以及椅子扶手上的灰尘。一个用破的编织毯,还有塞在角落里的一个深色衣柜。

    卡伦知道她妈妈恨这个房间;她恨整个屋子。卡伦不恨它,虽然里面的有些东西让她觉得奇怪。前面的大卧室住着她外婆,壁橱里摆着一排男人的靴子。没有浴室,只有一个屋外厕所,里面有一木盒子的石灰以及一个小木棒,用来把石灰拨进那个洞。正面是会客厅,深色的窗帘,大堆从野地里捡回来的印度慈姑,地上到处是一堆堆的旧报纸。墙上的相框里是卡伦外公的照片,很久以前的了,在他还没被拖拉机轧倒之前。“他没有和拖拉机一块儿长大,”外婆说,“而是和马。该死的东西把他卷进去了。你妈妈看到了经过,那个时候她只有十岁。也许她就是在那时候开始走歪路的。他说是他自己的错,跟魔鬼的发明纠缠。他撑了一个星期,但是我什么办法也没有,最简单的事情也做不了。”她更像是对着自己而不是卡伦说这些事情,和很多其他事情一样。

    拖拉机还在车房里;外婆还不那么老的时候曾开过。现在,地交给路那头的荣·斯洛安种,他用自己的拖拉机,自己的包装机,全是自己的工具。卡伦在那儿的第二个礼拜,有只母鸡要孵小鸡了,在拖拉机的坐凳上做了个窝,而不是在它自己的盒子里。卡伦发现它的,坐在二十三只鸡蛋上。“她们会那么做的,”外婆说,“她们知道我们拿走她们的蛋,所以就自己偷偷藏起来,其他母鸡也把自己的蛋生给她,免掉自己的麻烦。懒婆娘。”

    但是因为有黄鼠狼,那只母鸡必须被弄回鸡舍。“它们晚上来,”卡伦外婆说,“它们咬断小鸡的脖子,吸干它们的血。”黄鼠狼很小,可以穿过最小的裂缝。卡伦想象着它们是什么样子,蛇那样长长细细的动物,冰冷沉默,穿过墙滑进来,嘴巴是张开的,锋利的毒牙已经准备好,眼睛闪着邪恶的光。一次,天黑后,外婆让她拿着提灯进鸡舍,她自己则在外面透过光照找围板上的裂缝。鸡舍里有只黄鼠狼,她说,应该就是它了。“它们不是为了吃才杀小鸡,”她说,“是因为好玩。”

    卡伦看着外公的照片,她从来没法从照片里看出很多东西;照片里面的身体只是平面的,用黑白的纸做成的,没有亮光照出来。外公留了胡须,眉毛浓,穿一件黑色衣服,戴顶帽子;他没在笑。卡伦外婆说结婚前他曾是个门诺派教徒,后来就和他们决裂了。卡伦根本搞不清楚,因为她不知道门诺派是什么。外婆说是一种宗教,他们不用任何新奇的东西,他们保存自我,是好农民。你总能够分辨一个门诺派的田,因为他们会一直耕到田边上。而且,他们反对战争,他们不会打架。“战时他们不太受欢迎,”她说,“仍有些这种立场的人不和我说话,因为他的缘故。”

    “我也不同意战争。”卡伦严肃地说,她是刚刚才决定的。是战争让她母亲那么神经过敏。

    “是的,我知道耶稣说过要把另一边脸也转过去,但是上帝说也要以眼还眼。”外婆说,“如果有人开始杀你的同胞,你就该反击。这是我的观点。”

    “你可以去别的地方。”卡伦说。

    “门诺派也这么说,”外婆说,“问题是,如果没有地方可去了呢?回答这个问题,我对他说!”外婆经常提到外公的时候,好像他还活着——“他晚饭喜欢吃大盘的肉”或者“他从不走捷径”。卡伦开始考虑外公是不是确实还活着,以某种方式。如果他可能在哪里的话,应该是在前面的客厅。

    也许这也是为什么她们从来不用前厅,只用后厅。她们坐在里面,卡伦外婆一块一块地编织着鲜亮的方毯,她们会听收音机,主要是听新闻和天气预报。卡伦外婆喜欢知道会不会下雨,虽然她说她比收音机更能预知天气,她能从自己的骨头里感觉到。她每天下午都在那儿睡觉,沙发上,裹在一条织好的毯子里,牙齿浸在一个玻璃杯里,由猪和两只狗看着。早上她的精神很好很高兴;吹口哨,和卡伦聊天,告诉她该怎么做,因为每件事情都有对有错。但是到了下午,吃过午饭,她就萎靡了,开始打哈欠,然后她会说她得坐会儿了。

    卡伦不喜欢在外婆睡着的时候醒着,这是她一天中唯一害怕的时候。其他的时间她都在忙,她能帮得上,把菜园的草拉出来,收集鸡蛋,一开始和外婆一起,后来就自己一个人。她还擦干盘子,喂狗。但是当外婆睡着后,她甚至不出去,因为她不想走得太远。她待在厨房,有时候看旧报纸,找到周末连环图画那一页仔细研究:如果把眼睛凑得离报纸很近,那些脸就溶解成彩色小点。或者就坐在餐桌上,用铅笔头在纸片上画画。一开始她试图给妈妈写信,她知道怎么开始,在学校学过。亲爱的妈妈,你好吗,爱你的卡伦。她会走到路边的邮箱,把信丢进去,翻起红色的金属旗子。但是没有回信。

    所以她就坐在那里用铅笔头乱画;或者干脆不画,而是听。外婆有时候会在睡梦中打鼾,咕哝。还有苍蝇嗡嗡地,远处的奶牛,鹅咯咯的叫声,一辆车经过,从屋前的碎石路上开过。也有其他的声音,食品室里水龙头的水滴进水槽的声音。还有前厅的脚步声,叽嘎声,会是什么呢?是摇椅,还是硬沙发?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在炎热的下午感觉突然冷下来,手臂上的汗毛竖起来,等着听脚步声会不会走近。

    外婆会在星期天打扮一下,但是她不去教堂——不像维姨妈,每个星期天去两次。她会从前厅拿出一本巨大的家庭用《圣经》,让它站在餐桌上,闭上眼睛,用一只别针刺进书页之间,然后打开别针选择的那一页。“现在到你了。”她会对卡伦说,卡伦接过别针,闭上眼睛,让自己的手在书页之间游走,直到她觉得别针插进去了。然后外婆会为她读别针所在的地方。

    “‘你们中间若有人,在这世界自以为有智慧,倒不如变作愚拙,好成为有智慧的,’[5]”她读道,“‘因为这世界的智慧,在神看是愚拙。’[6]那么现在,我知道那意思指的是谁。”然后她会点点头。

    但有时候她会觉得困惑,“‘狗在耶斯列的外郭,必吃耶洗别的肉,’[7]”她读道,“这个我不知道说的是谁,也许是很久以后的一个。”她每个星期天只读一节,之后就合上《圣经》,放回前厅,换上工作服,出去忙活。

    卡伦跪在菜园里,摘了大豆放进六角篮子,黄色的大豆。她慢慢地摘,一次一个。外婆摘的时候能够双手并用,看都不用看,她编织的时候也这样,但是卡伦得看,先找到大豆,然后才能摘下来。太阳又白又热;她穿了短裤和无袖的上衣,戴了外婆给的草帽,就不会中暑了。她蹲伏在那里,几乎隐没不见了,因为大豆株植很大。向日葵用它们巨大的褐色眼睛看着她,黄色的花瓣像干火穗子。

    空气像玻璃纸一样闪烁着,很干净的一张纸在平坦的田野上震动着;这震动被蚂蚱划破,变成静电。是个割草的好天气。隔了两块田那边荣·斯洛安开着牵引机过来了,哔哔剥剥,砰砰砰的包装机,然后停了下来。卡伦到了大豆畦的尽头,为自己拔了一根胡萝卜,用手指擦去土壤,在腿上搓了搓,然后一口咬下去。她知道应该先洗一下,但是她喜欢泥土的味道。

    一阵马达噪音,是辆深绿色载货卡车正开过来。开得很快,在碎石路上甩来甩去。卡伦知道卡车是谁的:荣·斯洛安的。

    他为什么不在田里,为什么到这儿来?大多数时候没人过来拜访,她外婆对邻居没啥看法。她说他们想法愚昧又搬弄是非,而且他们在街上与她擦肩的时候,当她在镇上买东西的时候,会盯住她看。卡伦见过,确是那样。

    卡车刹住停下来;鹅冲过去,狗狂吠。卡车门打开,荣·斯洛安下来。蹒跚着下来,抱着手臂。他脸上黄褐色的皮肤像只褐色的纸袋,完全没有了粉红色。“她在哪里?”他对卡伦说。他一股汗味儿,神情恐怖。他的袖子撕破了,手臂在滴血,是涌血,她现在看见了。手臂上的伤势和危险以鲜红的颜色令人震惊地涌出来。卡伦想尖叫,但是叫不出来,她动弹不得。她在脑子里喊着屋里的外婆,她的外婆就提着桶从屋角转出来。“全能的上帝啊,”她说,“荣。”

    荣·斯洛安向她转过脸去,可怜无助的表情。“该死的包装机,”他说了句。

    卡伦外婆向他冲过去,“小子姑娘们,小子姑娘们,”她对狗和鹅说,“卡里,闪开。”狗吠声和咯咯声立即隐去。

    “很快就好。”她对荣说,伸出自己的手,触摸他的手臂,说了些什么。她看见光,一道蓝色的亮光从外婆手上出来,然后就没了,血也止住了。“弄好了,”她对荣说,“但是必须去医院,我能做的只是止血。我开车送你过去,你不舒服。是动脉:半小时之后还是会流血。去拿一块湿布,”她对卡伦说,“一条茶水毛巾,冷水。”

    卡伦和格兰尼一起坐在外婆的卡车后部。如果可以,她现在总是坐在后排,空气在她周围打转,她自己的头发搔弄着脸,树木模糊地闪过,像飞一样。他们去了二十英里之外的一家医院,和火车站在同一个镇,荣下来,然后他就不得不坐下来,耷拉着头,然后外婆用手臂挽着他,一起跛进医院,像是三脚竞赛里的人那样。卡伦和格兰尼在卡车上等。

    过了一会儿,外婆出来了。她说她们得把荣·斯洛安留在医院里缝合,他现在没问题了。她们开回去告诉斯洛安夫人发生了什么事,她就不会担心了。她们坐在斯洛安夫人的餐桌旁,卡伦外婆喝茶,卡伦喝一杯柠檬水,斯洛安夫人哭了,说谢谢,外婆却没有说不客气。她只是点点头,有点呆板,说:“别谢我,不是我做的。”

    斯洛安夫人有个十四岁的女儿,浅色头发,比卡伦的还浅,粉色眼睛,是那种皮肤所没有的颜色。她递过来一盘现成的曲奇,怔怔地看着卡伦外婆,粉色的眼睛都要掉下来了。斯洛安夫人不喜欢卡伦外婆,虽然她劝她再喝一点茶。浅色头发的女儿也不喜欢她,她们是害怕她。她们的害怕遍布全身,带点灰色的发冷的颤抖,就像微风拂过的池塘。她们害怕,卡伦却不;或者不那么怕。她也愿意触摸鲜血,愿意去止住流血。

    当夜晚凉快一些的时候,卡伦和外婆会去墓地,不到一英里的地方,那个时候卡伦外婆会穿上她的外套,但是卡伦不一定需要。

    她们总是步行,从不开卡车过去。她们沿着石子路前行,旁边是篱笆和沟渠以及穿着灰尘外套的野草,卡伦拉住外婆的手,这是她唯一这么做的时候。现在她用不同的方式握住它,感觉它的青筋纹理,以及骨头的硬块,它松弛的皮肤不一样衰老,却是同一种颜色。淡蓝色,具有力量的一只手。

    墓地很小;旁边的教堂也很小,而且是空的。以前去那里礼拜的人们盖了一座新教堂,更大,就在主干道旁边。

    “芬尼亚会人来的时候,那儿就是我们藏妇女和孩子的地方,”卡伦外婆说,“就在那个教堂里。”

    “芬尼亚会人是什么?”卡伦说。那个词让她觉得放松,她在收音机里听到过。芬—尼—亚会人。

    “国家的败类,”外婆说,“爱尔兰人。他们要打仗,眼睛却比胃口大。”她谈到这些事情,好像是前一天才发生的,但实际上是很久以前了,七十年过去了。

    “他门不是爱尔兰人。”卡伦说。

    “当然不是,”卡伦外婆说,“可你外公是。”她自己是苏格兰人,部分的,所以卡伦自己也部分的是苏格兰人。部分苏格兰血统,部分英格兰血统,部分门诺派,部分她父亲的一些东西。依照外婆的观点,做个苏格兰人最好。

    公墓长满杂草,但人们还是会过来:有些坟墓周围割过草。外婆知道每个人葬在哪里,怎么死的:十字路口的汽车相撞,死了四个,他们当时正在喝酒;一个人用自己的散弹鸟枪将自己打成两半,每个人都知道,只是不愿意说,因为那样就意味着是自杀,很羞耻。一位女士以及她的孩子,孩子的坟墓小多了,像个小小的床架;又是一种羞耻,因为那个孩子没有真实的父亲。但是“所有的父亲都是真实的”,外婆说,“但不是所有的父亲都好。”墓碑上都刻着天使的头像,坟墓旁有些柳树,石制的羊羔和花束;也有真的花,枯萎着簇拥在石瓶里。外婆的父母就在前面,还有她的两个哥哥。她让卡伦看着他们,她没有说“他们的坟墓”,而是说“他们”。但是她最想让卡伦看到的是外公。外公的名字就刻在他的墓碑上,还有两个与他有关的数字,左边一个是出生日期,右边一个是逝世的日期。

    “也许我应该把他送回门诺派的墓地,”她喃喃地说,“他可能想和自己人在一起。但是很可能他们不会接受他。不管怎么说,他最好和我在一起。”

    外婆自己的名字刻在他的下面,但她右边的日期是空白的。“我不得不事先准备好,”她对卡伦说道,“我死后这里没有人会做这些事。那个格洛里亚和维大概只会直接把我扔进这挖好的沟里,好省钱。她们等着我死,这样就可以卖掉农场了。或者她们想把我埋在城里,另找一个墓地。所以我骗了她们,为自己买了墓碑。我都搞定了,在这里下地狱或上天堂。”

    “我不希望你死。”卡伦回答道,真的。外婆是她安全的港湾,只是外婆很顽固。也许安全正是因为她的顽固。没有欺骗,没有遮掩。她从来不改变。

    外婆抬起了她的下颌。“我没有打算去死,”她说,“只有身体才会死亡。”她紧紧盯着卡伦;目光近乎残酷。此时,她头顶的头发就像结过种子的葪。

    卡伦爱她的外婆吗?查丽丝坐在渡船的后面回岛上的途中想道,记起自己能记得的。有时候爱,有时候不爱。对于粗糙又柔和的颜色,以及辛辣味道和刺耳边缘的混合来说,爱是一个过于简单的词。“给猫剥皮不止一种方法。”外婆会这样说,卡伦畏惧了,因为她能想象她的外婆确实会去剥一只猫的皮。破晓时分,外婆带她出去,背着22毫米的来复枪去打旱獭;还有兔子,用来炖汤。鸡太老而不能下蛋的时候或者在她需要的时候,她会杀鸡;她用斧头在劈柴的砧板上把鸡的头剁下来,然后它们就在谷场上默默地乱窜,脖子上血如泉涌,生命的青烟从它们的身体往上升,周围虹光渐渐褪去并消失。然后她拔去鸡毛,取出内脏,并用一支蜡烛燎去绒毛,煮好之后,她把叉骨留下,在窗台上风干。她已经有了五个。“你有愿望要实现吗?”卡伦一个愿望都想不到。“先留下来,需要的时候用。”外婆说。

    卡伦现在问更多问题,做更多事情。外婆说她正在变坚韧。她自己去鸡舍捡蛋的时候,如果有母鸡对她发嘶嘶声并试图啄她,她就使劲儿打她们,如果公鸡跳到她的光腿上,她就踢他;有时候她拎根棍子,打退他。“他是个卑鄙的老东西,”外婆说,“从他那儿得不到任何东西,所以就狠狠揍他,他就会因此尊重你。”

    一天早上她们正在吃培根,外婆说,“我们吃的是小粉。”

    “小粉?”卡伦说。那只叫小粉的猪正躺在针织毛毯上,吃饭时间她通常在那个地方,眨巴着眼睫毛,期待着残羹剩饭。“小粉在这儿呢!”

    “这是去年的小粉,”外婆说,“每年都有个新的。”她隔着桌子看卡伦。她的表情顽皮,正等着看卡伦做何反应。

    卡伦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可以开始哭,从桌前跳起来,跑出屋子,她妈妈会这么做,她自己也想这么做。但她只是放下叉子,吐出嘴里嚼过的橡胶似的培根,轻轻放在盘子上,从此不再吃培根,永远不再吃。

    “嗯,我的天,”外婆说,有些委屈,带点轻蔑,好像卡伦在什么事情上失败了,“只是猪啊。他们小的时候是很可爱,也很聪明,但是如果让他们一直活着,他们会长得太大。长大后他们就很放肆,狡猾,他们会吃了你自己。一看见你,就贪婪地抓住你。”

    卡伦想着小粉,没有脑袋,在谷场上东奔西窜,生命的青烟升出身体,虹光褪去。不管别的什么,她外婆是个刽子手,难怪别人都怕她。

    三十五

    劳动节到了,卡伦妈妈本该在这个时间乘火车过来,把卡伦接回城里。卡伦整理好所有行李。她在自己窄窄的床上哭过,在松绒线织的床罩下面,蒙着枕头。她不想离开外婆,但是她必须去见妈妈,那个人——已经——她记得不太清楚了。她能记得的就是她的连衣裙,和塔布香水的味道,以及她的某种声音,那种甜美的声音,她在二年级班上用的那种过于甜美的声音。

    她妈妈没有过来,倒是维姨妈打电话过来,卡伦外婆说出了点意外,卡伦要再待一阵子。“帮我弄土豆吧。”她说。卡伦就捡了一些土豆,在食品室里洗干净,外婆用开水烫过之后去掉皮,放在锅里煮。

    要开学了,仍然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你没指望在那所学校开学了,”卡伦外婆说,“只能这样进进出出了。”卡伦并不介意。反正她不喜欢学校,很难在同一个房间里面同时注意那么多的人,就像雷雨前的收音机那样:她几乎听不到任何东西。

    外婆从前厅拿出《圣经》,将它立在餐桌上。“我要能看见,瞎子这么说,”她说。她闭上眼睛,把别针戳进去。“《诗篇》八十八篇。以前我也抽到过这儿。‘你把我的良朋密友隔在远处,使我所认识的人,进入黑暗里。’嘿,对极了;意思是我得准备自己动身了,不久之后。该你了。”

    卡伦接过别针,闭上眼睛,她的手跟随着一股强烈的气流往下。“啊哈,”外婆说,眯眼看着,“又是耶洗别。《启示录》,二章,二十节。‘然而有一件事我要责备你,就是你容让那自称是先知的妇人耶洗别教导我的仆人,引诱他们行奸淫,吃祭偶像之物。’对于一个小女孩儿来说,这是个奇怪的事儿。”她对卡伦微笑了一下,枯萎的苹果的微笑。

    “你必须早作打算。”卡伦不明白她的意思。

    最终是维姨妈来了,而不是卡伦妈妈。她甚至都没有住在外婆家里,而是在镇上找了家旅馆,外婆开车把卡伦载过去。卡伦这次没有坐在卡车后面,而是坐在前面有狗毛的座位上,穿着她的裙子,就是刚到那天穿的一件,看着车窗外面不说一句话。外婆轻柔地吹着口哨。

    维姨妈看见卡伦并没那么开心,但她假装很开心,在卡伦脸上亲了一下。“看你长多高了!”她说,听起来像是一种指责。“她的行李带来了吗?”她对外婆说。

    “维欧拉,我还没老,”外婆说,“不可能把她的行李忘了。给你,”她温和地对卡伦说,“我放了根叉骨[8]进去。”她蹲下来,用骨瘦如柴的手臂搂住卡伦,然后就离开了。

    火车上,卡伦坐在维姨妈旁边,她不停唠叨着。“我们必须立刻让你入学,”她说,“你已经落课近一个月了!天哪,你晒成了褐色,跟只浆果似的!”

    “我妈妈呢?”卡伦说。她想不出哪种浆果是褐色的。

    维姨妈皱起眉头,朝旁边看去。“你妈妈不太舒服。”她说。

    到维姨妈家后,卡伦走进她一贯待的房间,橙色和粉色花饰的窗帘的那间,立刻打开她的行李箱。母鸡叉骨在里面,用一张蜡纸包住,外面扎一根橡皮圈,是从外婆放在水槽旁边用来储存橡皮圈的罐子里拿的。她拿出叉骨,闻起来臭臭的,但丰沃而饱满,就像粘满土壤的手。她把它藏到窗帘的缝边里,她知道如果被维姨妈发现,她准会扔了。

    卡伦的妈妈在一座大楼里,一座平整的黄色建筑物,看起来像学校。维姨妈和弗恩姨父带卡伦去见她。他们坐在候诊室里,硬椅子上铺着粗糙的纺织品,卡伦吓坏了,因为维姨妈和弗恩姨父那么严肃;严肃,又很热心。他们就像发生车祸时停下自己的车子出来看看怎么回事儿的那些人。不好的事情,错事,但是他们要参与进来,无论是什么事。卡伦宁愿不要,她现在希望回到从前,时光倒流到农场,但是一扇门打开了,妈妈走进房间。她走得很慢,伸手触摸家具,好像在给自己引道。梦游,卡伦想。之前,她妈妈的手指纤细,指甲圆滑,她为自己的手指倍感骄傲。她穿着卡伦之前从没见过的家居服和拖鞋,而且,她之前也从没见过妈妈这样的脸。

    不是这张脸,这是一张单调的脸,泛着迟钝的光,就像渔市搪瓷托盘里的死鱼。光亮正在褪去,银色的,像鱼鳞。她把脸转向卡伦;像盘子一样面无表情;陶瓷一样的眼睛。卡伦突然定格在这双眼睛里面,一个苍白的小姑娘,坐在很多节块的椅子上,一个自己的妈妈从未见过的女孩儿。卡伦向妈妈伸出手去,吸一口气,倒抽一口,取代了一声尖叫。

    “格洛里亚,你感觉怎么样?”弗恩姨父说。

    卡伦妈妈的头转向他,笨重的头,很沉重,上面的头发梳到后面,用夹子夹住。卡伦妈妈通常用曲针来别头发,梳好后它会有波浪。这个发型又平又直,好像覆了一层薄膜,好像之前是保存在橱柜里面。卡伦想起外婆的地窖,散发室内泥土的味道,一排排的果酱瓶,用玻璃瓶密封的白梅,上面洒了尘土。

    “好。”片刻之后,卡伦妈妈说。

    “我受不了了,”维姨妈说,用手帕轻轻地敲打自己的眼睛。然后,她用一种更坚定的声音说:“卡伦,你不想去亲一下妈妈吗?”

    维姨妈的问题像是命令,卡伦从椅子上滑下来,向妈妈走过去。她没有抱住她,她没有用手摸她,只是弯下腰,用嘴唇碰一下那个女人的脸颊。她根本没有压下去,只是用嘴噘一下又缩回来,在冰凉的橡胶一样的脸颊上。她想起了没有脑袋的小粉,倒在谷场上,变成火腿。她妈妈具有午餐肉的质地。她的胃里觉得恶心。

    妈妈被动地接受了这个吻,卡伦退后一步。现在,妈妈周围已经没有红光了,只有一丝模糊的淡紫褐色微光。

    车开回去的路上,卡伦坐在维姨妈和弗恩姨父中间,而不是她通常所坐的后排。维姨妈擦拭她的眼睛,弗恩姨父问卡伦要不要吃蛋筒。她说不用,谢谢,他轻拍着她的膝盖。

    “我觉得很难过,我自己的妹妹;但是我不得不那么做,”维姨妈在电话里说,“这是第三次了,我能怎样呢?不知道她从哪儿弄来的!幸好空瓶还在她旁边,所以至少我们能告诉医生她吃的是什么。我们及时赶到实在是个奇迹。我猜到她的声音有点问题;但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我们到的时候她都快凉了。她的嘴里都是瘀伤,持续几周,他们撬开她的嘴,把管子伸进去,你都要不认识她了。我不知道——电击治疗,我猜。如果那个没用,他们就得动手术了。”她说手术时的语气庄重,像是在做祷告,好像它是个神圣的词。她期待这个手术,卡伦能够听出来。如果妈妈动手术,维姨妈身上的某些神圣之处将会减色。

    卡伦去上学,在学校里她很少说话,也不交朋友。也没人欺负她,她几乎是被忽略的。她知道怎样做到让自己不被注意。只要沉浸在周围的光中;就像是沉进自己的呼吸。每当老师看着她,目光就会穿过她,直接射向坐在她后面的任何人。这样,卡伦就根本不必要待在教室里。她任由自己的手做被要求做的:很长的一行行a和b,整齐的一列列数字。她因为整洁而得过金色星星,她的纸雪花和纸郁金香花是那十个被别在软木公告板当中的一个。

    每周,然后是每两周,再是每三周,她和姨妈姨父一起去看她妈妈。妈妈现在在另一家医院了。“你妈妈病得很重。”维姨妈告诉她,但是卡伦不用别人告诉也知道。她能从妈妈皮肤上看出疾病在蔓延,就像手上的汗毛,无法控制;就像闪电时候的电丝,不过很小很慢。就像面包上面扩散的霉。如果妈妈的静脉被这样穿透,她就会死。没人能够阻止,因为是她自己要这么做。

    卡伦想过用叉骨许愿,但是她知道没什么用。要实现一个愿望,你必须是真的想要,但她不希望这个女人活着。如果妈妈能回到以前的样子,她好好的时候,她愿意。但是她知道不可能,那样的妈妈没剩下多少了,所以她把叉骨保存在窗帘的缝边里,每隔一阵子去查看一遍,看看是否还在那里。

    卡伦坐在自己房间,有时候她将头轻轻地往墙上敲,这样就不用去想了,或者老是看着窗外,或者在学校的时候也看着窗外。她看的是天空,她想念夏天。或许明年夏天姨妈和姨父会出去度假,她就可以回到外婆的农场,捡鸡蛋,在太阳底下摘黄色大豆。

    八岁生日那天,卡伦得到一只蛋糕,维姨妈烤的,从商店买了糖做的玫瑰放在上面,还有八支蜡烛。她问卡伦要不要叫她的小朋友过来,但卡伦说不。于是他们三个单独吃生日晚餐,哦上帝,保佑这些食物带给我们健康,阿门。吃的是金枪鱼色拉三明治,还有花生酱和肉冻,维姨妈说:“这难道不好么?”然后是三色的那不勒斯冰淇淋,白色、粉色、褐色。之后是生日蛋糕,维姨妈点燃蜡烛,并让卡伦许个愿再吹掉,但是卡伦只是坐在那里,看着火焰。

    “我觉得她以前从没有过生日蛋糕。”维姨妈对弗恩姨父说。然后弗恩姨父说:“可怜的小孩。”并拂弄卡伦的头发。这些天他老这么做,卡伦并不喜欢。弗恩姨父的手有股沉重的冷光,像肉冻一样厚,黏腻,棕绿色。有时候卡伦会照镜子查看它有没有漏出来。

    “许个愿,”弗恩姨父衷心地说,“想要一辆自行车!”

    “你得闭上眼睛。”维姨妈说。

    所以为了迎合他们,卡伦闭上眼睛,什么也没看见,只有天空,然后再次顺从地睁开眼睛,吹灭蜡烛。维姨妈和弗恩姨父拍手,欢呼,弗恩姨父说,“嘿,你看我们买什么了!”于是,他从厨房外面推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鲜亮的红色,用粉色丝带装饰,一只把手上面还系了个气球。“你觉得怎么样?”弗恩姨父热切地说。

    黄昏了;打开的窗子透进割过的草的味道,六月的昆虫扑打着纱窗。卡伦看着自行车,看着它闪闪发光的刹车和车链以及它的两个黑色轮子,意识到她妈妈已经去世。

    她妈妈三个礼拜后才死,但是都一样,因为有时候(查丽丝想)时间有一个褶层,就像将被单顶部向下折叠以形成一个滚边那样,又比如,如果在任何一个地方刺进一针,那针眼就会在一列上,预见未来也是这么一回事儿。没有什么神秘的,不同的是,就像湖面上有余波,或者音乐里面有和声,两个旋律同时进行。记忆也是这样的重叠,同样一种褶层,只是往后折叠。

    或者这种叠层不是在时间里面而是在观察者的意识之中。无论如何,卡伦看着自行车,也知道了妈妈的死,瘫倒在地板上,哭泣,维姨妈和弗恩姨父觉得迷惑,然后是愤怒,告诉她她是个幸运的女孩儿,一个幸运但忘恩负义的女孩儿,她却无法解释。

    举行了葬礼,但没有多少人来,几个她妈妈以前学校的老师,以及维姨妈的几个朋友。外婆没来,但卡伦并不觉得奇怪——外婆出现在这个城市大概不大合适。也有其他的原因——突然病了,维姨妈说,还有照料家里,她用那种为自己谋取别人同情的声音——但是这些词对于卡伦来说毫无意义,她也不想听,于是将它们排除在意识之外。她穿了海军蓝,是维姨妈在短时间内能找到的最接近黑色的一件,但是——她在电话里说——她应该知道这种时候早晚要到的。他们不准卡伦看棺材里面妈妈的尸体,因为维姨妈说这种事情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太过骇人了,但不管怎样,卡伦都知道会是什么样子。和活着的时候差不多,只会更加严重一些。

    弗恩姨父和维姨妈重新装修了部分地下室,油毡地板上面铺了厚厚的地毯。他们把那里做成了一间娱乐室,它不像是残骸房间,倒更像是消遣的地方。[9]有一个吧台和吧凳,还有一副为卡伦准备的象棋,一个电视机。这是他们买的第二台电视机;第一台放在客厅里。卡伦喜欢看娱乐室里这台,不挡任何人的道。她实际上并不需要注意面前的屏幕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能自娱自乐,在她自己的脑袋里,没有人问她在干什么。

    时值九月,但是外面和楼上还是又干又热。卡伦坐在地毯上,娱乐室这里要凉快一点儿,她赤脚,穿着短裤和无袖上衣,看电视里正在播放的《库克拉、弗兰和欧里》。库克拉、弗兰和欧里是木偶,至少其中的两个是。楼上,维姨妈的鞋嗒嗒嗒,在厨房地板上繁忙地来来回回,卡伦抱住自己的膝盖,轻轻地摇晃。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走到吧台水槽边给自己接一杯水,从小冰箱里拿出一块冰扔进去,又回到毯子上坐好。

    弗恩姨父修完草坪,走下楼来。他的肤色比平时更加红,全身散发着汗味,就像一只淋湿的狗抖动自己的时候洒出来的水。他走到吧台,取了一瓶啤酒,掀掉盖子,喝下一半,用水槽旁边的毛巾擦拭汗湿的脸。然后坐到沙发上。这个沙发实际上是张沙发床,以备客人造访,因为卡伦占了以前的客房。那个房间依然被称为“客房”,虽然卡伦住在里面。但是,他们并没有客人。

    卡伦站起来,想上楼,因为她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情,但是她不够迅速。“过来。”弗恩姨父说。他拍拍自己的巨大的毛茸茸的膝盖,卡伦不情愿地走过去。他喜欢让她坐在他的膝盖上,觉得这是慈爱的表现。“你现在是我们的小女孩儿了。”他亲爱地说。但是他并不爱她,卡伦知道。她知道自己不能令他满意,因为她不跟他说话,不拥抱他,也笑得不多。她只是不喜欢他的那种味道,还有,他绿褐色的光。

    她坐在弗恩姨父的膝头,他把她往上拉到自己的大腿上,并用一只红彤彤的手臂搂住她,另一只手则拍打着她的腿。他总这样,她已经习惯了;但是这次他的手伸得更高,到了她的两腿之间。库克拉、弗兰和欧里继续用它们伪造的声音谈话;库克拉是某种龙。卡伦轻微扭动着,企图使自己逃离那已经伸进她短裤的巨大手指,但是绕在她腹部的手臂更紧了,而且弗恩姨父对着她的耳朵说,“别动!”听起来不像平时那么亲切,带着哄骗;而是似乎在生气。他的两只手现在都进去了,他在自己身上前后揉搓着她,好像她是块洗澡布;她的耳朵旁边到处是他湿热的呼吸声。“你喜欢你的老弗恩姨父,不是吗?”他狂暴地说。

    “你们两个!”维姨妈对着地下室楼梯欢快地喊着,“吃晚饭了!有玉米棒子!”

    “马上就来!”弗恩姨父刺耳地喊,好像那声音是照着他的肚皮踹上一脚后挤出来的。他将一根手指塞进卡伦里面,呻吟起来,好像被刺痛的是他一样。他继续抓住卡伦一会儿时间:能量从他身体里泄露出来,他需要一块绷带。然后他才让她走。

    “跑上楼去,”他告诉她,努力用他的虚假声音,姨父的声音,但是那声音还没回来;是不安的声音。“告诉你维姨妈我马上就来。”卡伦朝自己后面看,想知道自己的短裤是不是棕绿色,但不是;只是湿了。弗恩姨父正在用吧台毛巾擦拭自己。

    弗恩姨父潜藏着,埋伏着等待。卡伦躲避他,但没法在所有的时候都成功避开。奇怪的是,维姨妈不在家的时候,弗恩姨父从来不来找卡伦,也许他喜欢那种危险;或许他知道有维姨妈在卡伦就不敢发声。不清楚他是怎么知道的,或者为什么是这样,但事情确是如此。比起腊肠般的手指,卡伦更害怕被维姨妈发现。

    很快,一根手指不够了,他让卡伦站在他前面,背对着他,这样她就没法看见,一边一个大膝盖夹住她,然后把手放在她的百褶裙校服下面,滑下她的短裤,用什么东西从后面使劲插进她的两腿之间。也许用了他的两根手指,或者三根。很疼,但卡伦知道人们爱你的话,会对你做令你疼痛的事情,她努力使自己相信他爱她。他就是这么说的:“你的老姨父爱你。”他告诉她,用自己的脸摩擦着她的脸。

    之后的晚餐上,他笑得更多,讲话更大声,说笑话,亲维姨妈的脸。他给她们两个买礼物:盒装巧克力给维姨妈,毛绒动物玩具给卡伦。“你就像我们自己的女儿。”他说。维姨妈微微地笑了一下。没人能说他们正在做着的事情有什么不对。

    卡伦失去了胃口:试图不去想弗恩姨父——无论他在或者不在——的努力让她变得虚弱。她变得更瘦更苍白,维姨妈在电话里谈论她说——“是因为她失去了妈妈,她是那种你能够一眼看出她的感受的类型,她只是闷闷不乐地到处走。不应该持续这么久的,她都快十岁了!”她带卡伦去医生那儿看她有没有贫血,但是她却没有。

    “告诉我怎么了,”维姨妈说,“说出来会好受些,你可以告诉我!”她脸上的表情庄重而热心,期望着听到有关卡伦妈妈的事情,她极力劝她说出来。

    “我不喜欢弗恩姨父摸我。”卡伦终于说了。

    维姨妈的脸松下来,然后僵住。“摸你?”她疑惑地说,“摸是什么意思?”

    “摸,”卡伦困乏地说,“在那儿下面。”她指着。

    她已经知道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到目前为止,维姨妈还愿意容忍她,甚至显出喜欢她的样子,但再也不会了。

    维姨妈的嘴唇变成白色,眼睛里闪烁着危险。卡伦看着地板,避免看她。“你真是和你妈妈一样,”维姨妈说,“骗子。如果你和她一样疯掉,我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上帝知道这个家怎么了!再也不要说任何你姨父的坏话!他当你是自己女儿一样疼!你想毁了他吗?”她哭起来。“求上帝赦免你吧!”然后她的脸又变过来,擦干眼睛,她微笑着。“我们忘了你刚说过的话,亲爱的,”她说,“我们俩都把它忘了,我知道你经历的事情不容易,你从没有过父亲。”

    那样之后,能怎么办呢?什么也做不了。弗恩姨父知道卡伦告发他了,他现在对维姨妈比以前更好。而且对卡伦也更好,在人面前;但是带着悲伤,像是他正在试图原谅她的样子。维姨妈没在看时,他在饭桌那头瞪着卡伦,未煮过的牛肉似的脸上,眼睛里闪着胜利的光芒。你赢不了这场战争,他告诉她。她能清清楚楚地听见这些词,好像他是一个字一个字拼出来的。暂时,他避开她,不再在屋子里追踪她,但他在等。他正渴望着向她伸手,但再不会有恳求的低语了。现在他不问她是否喜欢他,现在他更像她妈妈曾经的样子,像是在她开始尖叫,伸手拿扫帚把之前的样子。那种不吉利的平静,那种温和。

    卡伦把头蒙在枕头下面睡觉,因为她不想听见或看见;但是她又开始梦游了,比以前更经常。她在客厅醒来的时候,自己正企图穿过落地窗走出去,或者是在厨房里,使劲儿摇着后门的把手。但是维姨妈锁住了所有的门。

    卡伦直直地坐在她的床上,把枕头抱在胸前。她的心恐怖地乱跳着。一个男人站在她黑黑的卧室里;是弗恩姨父,在他轻轻把门关上之前,能够借着走廊的灯光看见他的脸。他睁着眼睛,却在梦游;他穿着条纹睡衣,看上去死气沉沉。永远不要叫醒梦游的人,她外婆说,会打断他们的旅程。

    弗恩姨父静静地梦游到卡伦床前,一阵陈旧的汗酸味夹杂着肉的恶臭味同时袭来。他跪下,床像艘船一样起伏几下,他移往前,卡伦往后退。“你这个小杂种,你就是个杂种,”他柔和地低语着,“狡猾的小杂种。”他说梦话了。

    然后他趴到卡伦身上,用他那黏湿的手捂住卡伦的嘴,把她撕成两半,从正中间把她撕成了两半,于是她的皮肤像茧一样张开,查丽丝从里面飞了出来。她新的身体像羽毛和空气一样轻,没有疼痛。她飞向窗户,躲在窗帘后面,待在那里,穿过布,穿过粉色和橙色的玫瑰图案看过去。她看到的是一个苍白的小女孩儿,脸部扭曲,涕泪纵横,鼻子和眼睛都湿了,好像快要淹死——想喘一口气,又下去了,又喘一口。她的上面是黑黑的一团,撕咬着,好像一个动物在吃另一个动物。她的整个身体——因为查丽丝的视线能够穿透物体,穿透床单,穿透肌肉和骨骼——她的身体由一些光滑的黄色的物质构成,像从母鸡内脏里取出来的脂肪。查丽丝惊异地看着那个人咕噜,像是小孩子被钩子钩住脖子的时候那样扭动挣扎。当然,查丽丝还不知道自己是查丽丝,这个时候她还没有名字。

    那个男人坐起来,手放在心脏那里,自己喘起气来。“听着,”他说,像是刚完成件什么事儿:一个任务,“给我闭上嘴,我没有伤害你,闭嘴!闭上你的小脏嘴,不要说出去,否则我杀了你!”然后他呻吟起来,就像早上在浴室里那样。“哦天哪,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小女孩儿蜷到一边,查丽丝看着她倒下来呕吐到地板上,吐到那个男人的脚上。查丽丝知道为什么,因为那个褐绿色的光进了她的身体,又浓又黏,像是鹅粪。是从弗恩姨父里面出来,进入卡伦身体,所以她要把它弄出来。

    门开了,维姨妈站在那儿,穿着睡衣。“什么事,怎么了?”她说。

    “我听见她在这儿,”弗恩姨父说,“听见她在叫——我想她是得了肠胃感染。”

    “哎,看在老天的分上,”维姨妈说,“你应该及时带她去浴室,我去拿抹布。卡伦,你还想吐吗?”

    卡伦不说话,因为查丽丝把所有的话都带走了。卡伦张开口,查丽丝又吸回去,就像她们两个人共用的那个喉咙被真空吸尘器打扫过。“是。”她说。

    卡伦第三次知道自己掉进陷阱之后,她能做的就是分裂成两个人;能做的就是转向查丽丝,飘出自己的身体,看着卡伦,什么话都不说,扭动和啜泣。她只能永远如此,因为维姨妈永远都不会听她的,无论她说什么。她想拿把斧头砍掉弗恩姨父的头,还有维姨妈的,如果他们是小鸡的话;她要看着他们生命的灰烟从他们里面袅出来。但是她知道自己什么都杀不了,她还不够狠。

    她从窗帘的缝边里拿出叉骨,闭上眼睛,握住两根岔开的骨头,使劲拉。她想要外婆,外婆现在离得太远,好像她曾经听过的一个故事;她几乎无法相信自己曾在农场那个地方住过,甚至无法相信存在那样的地方。但她还是要许愿,当她睁开眼睛,外婆就来了,穿过关闭的门,走进她的房间,穿着罩衫,有点皱眉,也在微笑。她走向卡伦,卡伦的皮肤感觉到一阵凉风,外婆伸出两只多节的老手,卡伦也伸手去摸,感觉像是沙子从手中滑落。一股乳草花和菜园土壤的味道。外婆继续走过来;她的眼睛是淡蓝色,她的脸颊碰到卡伦的脸,凉凉的干稻谷的感觉。然后,她就像连环画页上的句号,关闭,然后只是空气中的一个漩涡,然后就没有了。但是她的一些力量留在了那里,留在卡伦手上。她的医治能力和杀戮能力。不足以救卡伦逃离这个陷阱,却足够她活下去。她看着自己的手,发现一道蓝色痕迹。

    卡伦要做的就是等,她必须像块石头一样等着,直到时机成熟。她就是这么做的,只要弗恩姨父一碰她,她就分裂成两个人,剩下的时间她就等。

    外婆死了,或者说她的这辈子结束了,但是卡伦见过她,也知道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死亡。《圣经》装在一个大箱子里,寄过来给卡伦,卡伦把它放在床下面的行李箱里,准备好随时离开。外婆把农场留给了她,但是因为卡伦还不到年龄,所以她无法拥有,也不能去那里,虽然她很想去。弗恩姨父和维姨妈是她的监护人,他们控制一切。

    当她胸部开始发育,手臂下面和腿上,以及两腿之间开始长毛,来第一次月经之后,弗恩姨父就不碰她了。他们之间隔了一块空间,但是并不空,而是被占满的,透明的却比空气更加厚重。弗恩姨父开始害怕她,他害怕她可能会做什么或者说什么;他害怕她记住的事情,他害怕吃官司。也许是因为她的眼神不再胆怯,不再空洞和恳求了。她的眼睛是石头,当她用石头眼睛看他的时候,好像是穿过他的肋骨挤压他的心脏,几乎让它停止了跳动。他说他心脏有问题,并为此吃药,但他们两个都知道是她造成的。每次看着他,她都觉得嫌恶,极度反胃。她厌恶他,但也厌恶自己的身体,因为里面还是有他的脏东西。她必须想出办法来清洁里面。

    感觉到那些东西的时候她必须把它们封锁起来,必须这样,否则她会被摧毁。她把自己分裂成两个人,然后待在更冷静更干净的那一部分。现在这部分有名字了:叫查丽丝。她用别针从《圣经》的暗示里选了这个名字:“这其中最大的就是慈爱(Charity)。”当然,她只是自己使用这个新名,其他人仍然叫她卡伦。

    查丽丝比卡伦更尊贵,因为坏东西都留在小卡伦那里。她对维姨妈彬彬有礼,却很疏远。十八岁之后的一天,她问他们两个怎样处理外婆的钱了。姨父说他帮她拿去投资了,等她到了二十一岁就可以拿走所有的钱,这期间,一部分钱可以用在她的教育上。维姨妈的表现好像这是个多么慷慨的举动,好像那些钱是属于他们的,是他们在给予。但不管怎样,当她开始上大学,搬进麦克朗宿舍住之后,他们都轻松了。维姨妈害怕她石头一样的眼睛;至于弗恩姨父,他不知道她记得什么。他希望她忘记一切,但是又不确定。

    她什么都记得,或者说是卡伦记着;但是卡伦被储藏起来。只有把卡伦从床底下的行李箱里搬出来的时候,查丽丝才会记起。她不常这么做。卡伦还是很小,但是查丽丝正在长大。

    查丽丝到了二十一岁,但是没人提起外婆的钱。她才不管,反正她不会从他们那儿拿钱,因为即使真是她自己的钱,也在他们手里待过,变脏了。她不去争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他们手里拿到钱。

    她不想争取,而是想去别的地方,她一准备好,就会直接退出他们的视线。当你知道没有人会出来找你时,就并不那么困难。她大学还没念完就离开了学校——不管怎样,她总是考试不及格,因为那些课程无法抓住她的注意力——然后就开始旅行。她搭便车,坐巴士,做服务员,在办公室上班。在西海岸的嬉皮士群居所待一阵子,又在萨斯喀彻温的公有农场待一阵子。

    她曾经回到过外婆的农场;她想看看。但是它已经不再是个农场,而被细分成了用来出售的小块。查丽丝努力不去介意,因为曾经存在的就不会消失,农场还在她的心里,还是她的,因为某个地方属于某个喜欢它的人。

    她在二十六岁的时候扔掉了她的旧名字。那时候,很多人都在改名字,因为名字不仅仅是标签而已,也是容器。卡伦是个皮袋,灰色的。查丽丝收集所有她不想要的东西,塞进这个名字,这个皮袋里面,并打上死结。她尽可能多地扔掉老的伤痛和毒害,只保留她喜欢或者需要的东西。

    她在脑中完成了这一切,因为脑子里的事情和任何其他地方的事情一样真实。同样是在脑子里,她走到安大略湖岸,把皮袋沉进湖水里。

    那就是卡伦的结局,卡伦走了,但是湖又真实地存在于查丽丝的心里,所以那也是卡伦所在的地方,深深的水底。

    三十六

    直到现在,在她岛上的房子里,直到这个大风的晚上,树枝残断,卡伦回来了,查丽丝再也无法防备她。她撕开腐烂的皮袋,上到湖面,穿过了卧室的墙,现在正站在房间里。但是她不再是九岁的小女孩,她长大了,她又高又瘦而且蔓延着,就像地下室里的植物,急需阳光。她的眼窝也是暗色的,暗色的瘀伤。她看上去不再像卡伦,而是像泽尼亚。

    她走向查丽丝,曲身向查丽丝,现在她进了查丽丝的身体。她带来了古老的羞耻,暖暖的感觉。

    查丽丝肯定说了什么或者弄出了什么响声,因为比利醒了。他翻过身,把她拉向自己,亲她,像以前一样急切地在她身上摸索。不是我,查丽丝想告诉他,因为她已经不再掌控自己的身体。另一个女人接管过去了;但是查丽丝并没有飘走,没有躲在窗帘后面观察。她也在身体里,她能感觉到一切。她感觉到身体在动,在反应;她能感觉到快感像电流一样射过全身,又像万花筒一样展开,好像烈火中的孔雀开屏。她忘了卡伦,忘了自己。身体里的一切融化在一起。

    “嘿,不太一样哎。”比利说。他正在亲她的眼睛,她的嘴巴;她躺在他的臂弯里,好似病人那样四肢无力,动弹不得。这不是我,她想。但又是,部分的。她的感觉有所不同:内疚,轻松。烦恼。愤慨,因为比利有能力做到那个;愤慨还因为她活了这么多年却不知道有这回事儿。

    在她身体里面深深的地方,新的东西正在生长。

    (她女儿就是那晚受孕的,查丽丝肯定。她当然知道父亲是谁,不可能有其他人选。但是母亲呢?是她自己还是分享她身体的卡伦?或者也是泽尼亚?)

    早上起来,她感觉更像是自己,查丽丝。她不知道卡伦去哪里了。不是回到湖底;不是那种感觉。也许卡伦躲在她们共享的身体里面的某个地方;但当她闭上眼睛用她的意识之眼去搜索,在自己身体里,这里那里都找了一遍,却找不到她,但是有个黑暗的碎片,一个阴影,有个她看不见的东西。当她和比利做爱的时候,她不再将自己看作卡伦或者查丽丝,而认为自己是泽尼亚。

    “答应我她马上就离开。”比利说。到现在为止他已经不生气了。他坚持,恳求,几乎绝望。

    “她很快就会离开。”查丽丝说,好像在向个孩子保证。她现在更爱比利了,在某些方面;但在另一些方面,爱得少了。贪欲一旦成形,身体的贪欲,就妨碍了单纯的给予。现在她想要的是比利的身体,单是身体本身,而不是作为他本质的表现。她不再是单单照料他,而是要索取。也许是个错误;她不知道。

    这天早上,他们躺在床上,她抚摸着他的脸。“很快,很快。”她唱歌般地说,低吟着,抚慰他。她不再认为他的身体需要泽尼亚。既然查丽丝需要他,他怎么会需要泽尼亚呢?

    到了十二月中旬,土壤冻结,树叶飘落,寒风正在积聚冲量。今夜风从湖面直冲而来,掠过树林和灌木丛,撕抓着查丽丝钉在窗户上用来阻挡寒流的塑料板。这座房子没有防风暴的窗子,房东也不打算买一些,因为他认为所有岛上的房子很快就会被夷为平地,所以他为什么要白费钱呢?也没有绝缘材料。

    查丽丝开始发现居住在这里的弊端了。她这条街已经有两所房子空掉了,他们的窗子用木板封上了。她不知道冬天真正到来的时候,他们是否有足够的木柴取暖。合作社里有个男人愿意用一些木柴来换取瑜伽课程,但是木柴很重,她怎么运到岛上呢?

    他们也都需要冬衣,今晚比利在城里开会。她想象他在渡口等最后一班回来的船,在他薄薄的夹克衫里瑟瑟发抖。她得快点去信誉商店,争取到一些二手衣服。

    比利一件,她自己一件,泽尼亚也要一件,因为泽尼亚只有身上一套衣服。她害怕回到韦斯特的住所把她剩下的衣服拿过来,她这么说。她害怕韦斯特会杀了她,他的人格分裂——外表温柔,但有时候会变得狂暴,想到她活不久了他就要发疯。如果他正在失去她,如果她正走向死亡,他要自己来控制她的死。很多男人都那样,泽尼亚说,回忆往事般地凝视着空气,脸上挂着微微笑意。爱让他们疯狂。

    从前,查丽丝不可能明白这种状态,现在她明白了。

    查丽丝确定自己怀孕了,月经没来,但这还不是所有原因:她感到身体有所不同,不再是紧张而有力,而是像海绵,液态的,饱和的。有一种不同的能量,深深的橙粉红色,就像木槿的内部。她还没有告诉比利,因为不确定他会做何反应。

    她也没有告诉泽尼亚,一方面她不想伤害她,泽尼亚因为癌症而接受了子宫切除手术,再也不能生孩子,而查丽丝也不想炫耀和自夸。另外,因为泽尼亚现在睡在楼上的小房间,以前存放查丽丝所有的纸箱的地方。因为比利抱怨说在客厅里一点隐私都没有了,所以他们就让她搬到上面那个房间去。而这个房间正是查丽丝准备等泽尼亚走后用作育婴房的地方。因此她怎能告诉泽尼亚自己怀孕了呢,不就相当于将她撵到大街上去吗?

    她不能那么做,还不能;但是当泽尼亚提到要离开,查丽丝不再跟她说想也别想。她在挣扎:她希望泽尼亚走,但不希望她死。她希望能够治愈她,然后永不再见她。她们没有多少相似之处,而现在,已经有一部分的泽尼亚在查丽丝里面,对她来说是必要的一部分,因此她宁愿不需要真实的、肉体的泽尼亚在身边。泽尼亚花费了她很多时间,而且——虽然她讨厌这么想——花费了她很多钱。查丽丝实际上并没有足够的钱养活他们三个。

    泽尼亚看上去好多了,但这也可能是种假象。有时候,她会大吃一顿,然后冲进厕所去呕吐。而且就在昨天,她们讨论泽尼亚大概什么时候可以离开之后——在她说过自己敢肯定肿瘤正在变小,她已经准备好战胜它之后——查丽丝走进浴室,发现抽水马桶里满是血。如果是别的女人,查丽丝会认为她来了月经,上厕所忘记冲掉,但是泽尼亚不可能有月经,她自己说得很清楚。

    查丽丝担心起来,问那血是怎么回事儿;泽尼亚不假思索地说,只是一次溢血,有点儿像流鼻血,不严重的。查丽丝钦佩她的勇气,但是她在愚弄谁呢?也许是她自己。她没有愚弄查丽丝。一次次,查丽丝犹豫要不要建议她去医院,但是她无法忍受医院,因为她自己的妈妈就死在一家医院里,医院好像就是去死的地方。她已经计划好在家生孩子。

    查丽丝和泽尼亚坐在餐桌旁。刚吃过晚饭:烤土豆、榨果汁、卷心菜色拉。这次的卷心菜是从市场买的,因为查丽丝自己种的已经吃完了。它们已经变成汁,注入泽尼亚的身体,绿色的输液。

    “你今天看上去强壮一些了。”查丽丝满怀希望地说。

    “我像头公牛一样强壮,”泽尼亚说。她将头在桌子上搁了一会儿,又费力地抬起来。“真的。”

    “我给你泡杯人参茶。”查丽丝说。

    “谢谢,”泽尼亚说,“那么,他今晚人呢?”

    “比利?”查丽丝说,“大概是开会去了。”

    “你从来不担心吗?”泽尼亚说。

    “担心什么?”查丽丝说。

    “那不是简单的会议。”

    查丽丝笑了,她近来更加自信了。“你是指,那些小妞,”她说,“不,不管怎样,不会有问题的。”她相信,比利想和其他女人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因为那种机会不计其数。

    比利已经开始和泽尼亚说话了,现在他会跟她说早上好,走进她已经在里面的房间时,也会点点头,咕哝一声。他正挣扎于自称的南方风度和他对泽尼亚的反感之间,而他的风度正在占上风。有天晚上,他甚至将自己正在抽的大麻递给泽尼亚抽一口,但是泽尼亚摇摇头,比利感到受了冷遇,就是那样。查丽丝想要让泽尼亚半路碰到比利的时候放松一点,但是看到他的那些举动之后,就不需要那么做了。

    在泽尼亚背后,比利反而比一开始更加火气大。“如果她得了癌症,我把自己的帽子吃下去。”两天前他这么说。

    “比利!”查丽丝惊异地说,“她动过手术!还有一个大伤疤!”

    “你看见过吗?”比利说。

    查丽丝没看见过,为什么一定要看见?她为什么要去看一个人的癌症伤疤呢?不应该做那样的事。

    “要不要打个小赌?”比利说,“五美元我买没有伤疤。”

    “不。”查丽丝说。这种事情怎么证实呢?她脑中闪过一道情景,比利冲进泽尼亚的房间,撕下她的睡衣。她不希望那个样子。

    “你在想啥嘛。”泽尼亚说。

    “什么?”查丽丝说,她正在想她的伤疤。

    “比利是个大男孩儿,”泽尼亚说,“你不需要太紧张他,他能照顾好自己。”

    “我正在考虑冬天,”查丽丝说,“我们该怎样度过这个冬天呢。”

    “不是该怎样——是还有没有,”泽尼亚说,“噢,对不起,太病态了。过一天算一天。”

    通常泽尼亚会照查丽丝的吩咐早些上床,但有时也会熬夜。查丽丝在暖炉里生了一大堆火,她们就坐在餐桌旁聊天。有时候听音乐,有时候玩单人牌戏。

    “我会占卜,”一天晚上泽尼亚说,“来,我帮你算。”

    查丽丝犹豫不决,她觉得知道未来并不好,因为你又没办法改变,那为什么要受两次苦呢?“玩玩而已。”泽尼亚说。她让查丽丝洗三次牌,并将她手上的牌切掉一些,这样坏运气就不会跟着她了,然后她将牌排成三行,过去、现在和未来。她研究每一行,然后又交叉地加进去一套牌。

    “有新人来到你的生命。”她说。喔,查丽丝想,一定是这个宝宝。“而另一个人要离开你,涉及水:穿过水面。”泽尼亚自己,查丽丝想,她会好起来,她很快就会离开。离开的那个人得穿过湖面。

    “比利呢?”查丽丝说。

    “有一张J,”泽尼亚说,“黑桃J,应该就是他,被方块皇后错开了。”

    “是钱吗?”查丽丝说。

    “是的,”泽尼亚说,“不过这是张障碍牌。除了钱还有别的东西,也许他会贩毒什么的。”

    “比利不会的,”查丽丝说,“他那么聪明。”她实在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你在哪儿学的?”她问。

    “我妈妈是个罗马尼亚吉卜赛人,”泽尼亚漫不经心地说,“她说这是家传。”

    “是的。”查丽丝说。这个她懂:她知道存在那种天赋,她自己的外婆就有。泽尼亚的黑色头发和深色眼睛,还有她的宿命论——都是吉卜赛人特有的。

    “她在战时被石头砸死了。”泽尼亚说。

    “太可怕了!”查丽丝说,难怪泽尼亚得了癌症——是那段过去潜伏在她里面,压抑的重金属的过去,从没清除出来。“是德国人干的吗?”在她看来,被石头砸死要比被枪打死更糟糕,过程更慢,更多瘀伤,更痛苦;但是不太像德国人干的。想到德国人的时候她会想到剪刀,白色搪瓷涂面桌子。想到砸石头,就会是尘土、苍蝇、骆驼、棕榈树,《旧约》里那样。

    “不是,是被一群村民,”泽尼亚说,“在罗马尼亚。他们认为她有毒眼,认为她施法害死他们的牛。他们不想浪费子弹,就用石头砸,石头和棒子。吉卜赛人在那里不太受欢迎,我猜到现在还是。但是她自己知道会发生什么,她是千里眼。前一夜,她把我交给另一个村的一个朋友。我就那样得救了。”

    “所以你会说一点罗马尼亚语,”查丽丝说。如果她早知道这些,她会用另一种方法治疗泽尼亚,不仅仅是瑜伽和卷心菜,她会试着用一些想象,而且不仅仅针对癌症:还有罗马尼亚人。也许对付泽尼亚病症的关键隐藏在另一种语言里面。

    “我抵制那种语言,”泽尼亚说,“如果是你,你也会的。他们结束之后我去看我母亲,她就被丢在那里,躺在雪地里,成了一大堆烂肉。”

    查丽丝畏缩了一下,真是令人作呕的画面,这解释了泽尼亚为什么吐那么多——如果她脑子里是那个画面的话。她需要将这种有毒的画面驱出体外。

    “你父亲呢?”泽尼亚说,试图把泽尼亚的注意力从她死去的母亲那里转移开。

    “他是芬兰人,”泽尼亚说,“我的颧骨就是遗传自他。”

    查丽丝对芬兰只有一点粗略的概念,那儿有树,人们洗蒸汽浴,穿皮靴,还有驯鹿。“噢,”她说,“那他怎么会在罗马尼亚?”

    “他没在那里,”泽尼亚说,“战前,他们都是共产党员。他们在列宁格勒的青年大会上认识。后来,他在芬兰被杀,在对抗俄军的家园保卫战中。讽刺吧?他以为自己和他们是一伙儿的,结果正是他们把他给杀了。”

    “我父亲也是死在战争中。”查丽丝说,她很高兴找到她们的相似之处。

    “我猜很多人都是,”泽尼亚轻蔑地说,“但已经是历史了。”她收起牌,重新摆了一组。“啊,”她说,“方块皇后。”

    “还是我的牌吗?”查丽丝说。

    “不是,”泽尼亚说,“是我的。”她现在不看牌了,而是看着天花板,用她半闭的眼睛,斜斜地看着。“方块皇后是坏运气,有人说它是死亡之牌。”她长长的黑发像是一块沉重面纱遮着她的头。

    “噢,噢,”查丽丝沮丧地说,“我们不应该这么做,太消极了。”

    “好吧,”泽尼亚说,似乎并不在意自己做了什么,“我要上床了。”

    查丽丝听着她爬上楼梯,一只脚拖着另一只脚。

    三十七

    冬天慢慢到来,让他们觉得厌烦,洗个澡成了北极体验,喂鸡成了极地探险:费力地穿过雪地,在从湖面吹来的猛烈寒风中奋斗。鸡倒是挺惬意的,躲在比利建的鸡舍里面。稻草和鸡粪让它们保持温暖,至少让人觉得是这样。

    查丽丝希望自己的屋子里也有一层稻草,她在墙上钉了些旧毯子,用卷紧的报纸塞住一些比较明显的裂缝。幸好他们有足够的木柴:从一个放弃这个岛而搬回大陆去住的人那里查丽丝设法搞到了一些便宜货。还没劈开,于是在暖和一点的天气里,比利用把斧头把大部分都劈开了:他喜欢劈柴。但屋子里还是很冷,除非查丽丝把火生到危险的程度。有时候屋子里面变得闷气,闻起来像是加热过的老鼠窝。地板下面其实真住着老鼠,被寒冷逼进来的;它们晚上出来打扫面包屑,把粪便留在桌子上。泽尼亚皱着鼻子把那些粪便抹到地上。

    她离开的事儿再也没提过。她每天早上给查丽丝一个健康报告:更好,更差。某天早上她觉得可以出去散步,第二天她又告诉查丽丝说她在掉头发。她不再表现出希望,似乎不再参与自己的身体。她接受查丽丝提供的一切——胡萝卜汁,草药茶——被动地,没有多少兴趣地;她在迎合查丽丝,其实她并不是真的相信吃这些东西有什么帮助。她有间歇性的抑郁症,发作的时候,她就裹着毯子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我是个可怕的人,”她会用颤抖的声音这样告诉查丽丝,“不值得为我费这么大麻烦。”

    “噢,别那么说,”查丽丝会说,“我们都会有某些感觉,这些感觉来自阴暗面,想想你自己好的一面。”泽尼亚就会用一个犹豫的小微笑来回报她。“如果一点儿好的地方都没有呢?”她会怯懦地说。

    泽尼亚和比利之间仍然保持距离,还是各自向查丽丝抱怨;他们似乎乐此不疲,彼此议论。各自喜欢挑剔对方名字的品位,喜欢彼此控告,喜欢批评彼此差劲的审美。查丽丝本来想警告比利不要对泽尼亚那么粗鲁:这样会促使她去告发他的,有关爆炸那件事。但是查丽丝不能这么告诉比利,因为她背叛了他的信任,未经允许就把这事儿告诉了泽尼亚。那样的话,他就会对她大发脾气。

    查丽丝不想要怒气,她只要开心的情绪,因为任何其他的情绪都会玷污她的宝宝。她试图只把时间花在能够给她平静的事物上:雪后,城市的煤灰落下来之前的洁白;风暴把电话线弄断之后那周,冰柱的微光。她单独在岛上散步,小心翼翼,避免滑倒在结冰的路面上。她的肚子现在变得又硬又圆,乳房在膨胀。她知道自己现在大部分的白光能量正直接供给宝宝,不再给泽尼亚或者比利了。宝宝开始有反应了,她能感觉到;它在她里面倾听,它在留意,正在像朵花儿那样吸收光亮。

    她不希望另外两个觉得被疏忽,但她又没别的办法。她只有这么多能量,而且渐渐地不再有剩余了。她变成一个更加残忍、更顽固的人;现在,她更加强烈地感觉到外婆的野蛮在她身体里增长。她体内的宝宝又是一个卡伦,还未出生,但有查丽丝看管,也许她的机会更好一些,这一次,她会出生在一个合适的母亲怀里。

    她在脑子里装饰着那个小房间,用来做婴儿房。晚些时候,如果她有钱,等泽尼亚走后,她要把它漆成白色。夏天天气热起来的时候,比利可以在后院的鸡舍旁建一个桑拿室。然后下个冬天他们就可以坐在里面取暖,然后出来在雪地里打滚。这样才能更好地利用雪;比坐在家里抱怨它要好多了,像泽尼亚那样,还有比利。

    四月,冰雪融化,泽尼亚的三个水仙花球的嫩芽儿开始从棕色土壤里钻出来,鸡能够再次出窝刨泥的时候,她告诉比利和泽尼亚有关宝宝的事,她必须得说了。很快就会显怀;而且,很快就有可能产生一些危险。她没办法继续教瑜伽课了,所以得通过别的渠道挣钱,比利也许应该找个工作什么的。他没有正当的身份证件,但不管怎样还是能够找到工作,因为他的一些逃兵朋友就有工作。比利得戒烟了,查丽丝怀孩子之前从没想过这个,但现在她想到了。

    泽尼亚最终还是得离开。查丽丝曾是她的老师,如果泽尼亚没能从查丽丝的给予中获益,那就是她自己的事儿了。

    适可而止,外婆的声音在她脑子里面说,凡事有先后,血浓于水。

    她一个一个地告诉,先是泽尼亚。那时她们正在吃饭——罐装烤豆子,冻豌豆。查丽丝最近都没那么拘泥于有机食物了;出于某种原因,她没时间。比利又去城里了。

    “我要生宝宝了。”查丽丝一边吃着罐装桃肉,一边突然开口。

    泽尼亚没觉得受伤,不是查丽丝害怕的那样,也没有给予任何愁闷的祝福,或者女人之间的那种拥抱,也没有轻轻地拍她的手。而是表示藐视。“那么,”她说,“你肯定是发神经了。”

    “你什么意思?”查丽丝说。

    “你怎么会觉得比利想要孩子?”泽尼亚说。

    这让查丽丝倒抽一口气。她意识到她一直坚持某种假设:每个人都会像她一样欢迎这个孩子。同时也意识到她没把比利考虑进去,她确实努力想象过一个男人,作为比利,有个孩子,会是什么样子,但是想不出来。之后,她就不再作任何努力去推测他的反应了。

    “是呀,他当然想要。”她说,努力地坚信。

    “你还没告诉他,不是么。”泽尼亚说,她不是在问。

    “你怎么知道?”查丽丝说。她怎么会知道?她们为什么会吵起来?

    “等等他就会发现,”泽尼亚冷酷地说,“这个屋子就会完全变成一个到处是尖叫的小鬼的地狱。你应该等到我死之后再要孩子。”

    查丽丝吃惊于她的残忍和自私;吃惊,愤怒。但是说出口的话却近似一种姑息。“现在我没办法了。”她说。

    “当然有,”泽尼亚自以为高人一等地说,“你可以去堕胎。”

    查丽丝站起来。“我不会堕胎的。”她说。她都快要哭出来,她上了楼——立马上去了,仅此一次没有洗碗——她哭了。她躲在睡袋里面哭,感到受伤和迷惑。哪里出问题了,但她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儿。

    比利回家的时候,她还躺在睡袋里,外面灯没关,衣服还穿在身上。

    “嘿,怎么了?”他说,“发生什么事了?”他亲她的脸。

    查丽丝直起身,伸出手臂环抱着他。“你注意到了吗?”她含泪说。

    “注意什么?”比利说。

    “我怀孕了!”查丽丝说,“我们将要有个孩子了!”她说出来像是在责备;这不是她想表达的意思,她希望他和自己一起高兴。

    “哦放屁!”比利说。他在她的手臂里呆掉了。“哦天哪,什么时候?”

    “八月份。”查丽丝说,等着他变开心,但是他没有,而是把这当作一个大灾难;像是死亡,而不是出生。“哦放屁!”他又说,“我们该怎么办?”

    午夜,查丽丝发现自己站在外面,庭院里。她又梦游了。她穿着睡衣,赤着脚;泥浆和树叶土挤碎在她脚趾间。她闻到一股臭鼬的味道,隐隐约约,就像在公路上跑的时候闻到的那种;但是臭鼬怎么会在这儿呢?这是个岛啊,不过,兴许它们会游泳。

    现在她完全清醒了。她的手里有另一只手的印记:外婆的手,试图告诉她什么,试图和她连接。她有一个警告。

    “什么?”她大声地说,“是什么?”

    她注意到庭院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一个黑影靠在厨房窗户旁边的墙上。她看到一丝微光,原来她刚闻到的不是臭鼬,而是香烟。

    “泽尼亚,是你吗?”她说。

    “我睡不着,”泽尼亚说,“那么,伟大的爹爹怎样反应?”

    “泽尼亚,你不应该抽烟,”查丽丝说,她忘了自己正在生她的气,“这对你的细胞很不好。”

    “去他妈的细胞,”泽尼亚说,“它们正在摧毁我!我得及时行乐。”黑暗中传出她的声音,懒懒的,嘲讽着。“而且我得告诉你,你的善举让我恶心得要死。如果你多管管自己的事,你他妈会开心得多。”

    “我正在帮你。”查丽丝说。

    “饶了我吧,”泽尼亚说,“去帮别人好了。”

    查丽丝听不懂,为什么她被带到这里来听这些?她转身回到屋里,摸索着上楼,没有开灯。

    第二天一大早,比利就乘船进城了,查丽丝在菜园发狂地干活,施春肥,努力清空她的脑袋。泽尼亚还躺在床上。

    天黑之后,比利回来了,喝得烂醉。他以前也喝醉过,却从没这么厉害。查丽丝在厨房里洗碗,积攒了几天的碗。她觉得沉重,堵得慌;脑子里有些理不清的东西。不管她多么用心地观察,都没办法穿过事物表面。她被阻挡,隔绝在外;甚至今天的菜园都不让她进去。土壤失去了光泽,只是一片烂泥,鸡也任性懒散,像是旧鸡毛掸子。

    所以比利进来的时候,她扭头看着他,却没说话,然后又转回脸,继续洗碗。

    她听见他撞倒桌子;打翻椅子。接着他的手就在她的肩膀上了,把她转过来。她希望他会亲她,告诉她自己改变主意了,一切都很好,但是他却开始摇她。前前后后,慢慢地。“你……他妈……太……蠢,”他一边摇一边说,“你他妈真是太蠢了!”他的声音几乎带着温柔。

    “比利,不要,”她说。

    “为什么不要?”他说,“为什么不?我喜欢怎样就怎样,你太笨了,都没有发现。”他一只手松开她的肩膀,去扇她的脸:“醒一醒!”又扇了一巴掌,更用力。

    “比利,住手!”她说,努力表现得坚定而温柔,努力止住不哭。

    “没人……告诉……我……该怎么办。”他退后一步,然后抬起一条腿,膝盖顶着她的肚子。他醉得无法对准,但是已经弄疼她了。

    “你会杀了它!”她尖叫起来,“你会杀了我们的孩子!”

    比利把头搁在她肩上,哭起来,粗哑的闷声啜泣听起来像是从他里面撕扯出来的。“我告诉过你,”他说,“我告诉过你,你却不听。”

    “告诉我什么?”她说,抚摸着他的黄色头发。

    “没有伤疤,”他说,“什么都没有,根本没有伤疤。”

    查丽丝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来吧,”她说,“我们上去睡觉。”他们就上去了,她用手臂轻轻摇着他,然后两个人就都睡着了。

    早上查丽丝起来喂鸡,跟平时一样。比利醒了:他仍然在睡袋里面暖着,看她穿衣服。下楼之前她亲他额头,希望他说些什么,可是他没有。

    她先点上炉子,然后在水槽里接一桶水。她听见比利在楼上走动;泽尼亚也起来了,这是例外。也许她在打包,大概要走了。查丽丝当然确实希望如此,泽尼亚不能再在这儿待了,她给这里的气氛平添了很多混乱。

    查丽丝出去,拉开鸡圈篱笆的插栓。这天早上却听不见它们沙沙作响的声音,听不见它们睡着的咕咕声。懒鬼!她打开鸡舍门,但是没有一只从里面出来。奇怪,她从供人进出的门走进鸡舍。

    所有的鸡都死了,每一只都是,死在它们的盒子里,有两只死在地上。到处都是血,从盒子里的稻草上往下滴。她从地上捡起一只死掉的母鸡:它的喉咙上有道口子。

    她站在那里,震惊,沮丧,抱紧自己。她的脑子一片混沌,红色的碎片在眼前打转。她美丽的鸡啊!一定是黄鼠狼。还有什么可能呢?但是为什么黄鼠狼不喝光所有的血呢?或许是邻居干的,不是紧邻她的,而是其他人。谁那么恨它们呢?恨这些鸡;或者是她和比利。她觉得受到了侵犯。

    “比利!”她喊道。但是他听不见,他在里面。她摇摇摆摆地走向屋子;觉得自己要晕倒了。到了厨房,她又喊。他肯定睡着了。她沉重地爬上楼。

    比利不在床上,房间里也没有,她看看泽尼亚的房间,他也不在。为什么自己会指望他在那个房间?

    泽尼亚也走了,他们两个都走了,都不在屋子里。查丽丝跑出去,气喘吁吁地奔向渡口。她现在知道了,终于发生了:比利被绑架了。她到渡口的时候,船已经鸣笛,正在离开,比利站在上面,旁边站着两个陌生的男子。穿着大衣的男子,一看就知道。他旁边是泽尼亚,一定是她告密的,一定是她出卖了他。

    比利没有招手,他不想让那两名男子知道查丽丝和他有瓜葛,他企图保护她。

    她慢慢地走回家,慢慢地跨进去。她上上下下翻找,看有没有留言,却什么都没找到。她在水槽里发现了切面包的刀,刀身上有血。

    是泽尼亚,泽尼亚杀了她的鸡。

    也许比利不是被绑架了,也许是和泽尼亚一起逃了。他说没有伤疤就是这意思:泽尼亚身上没伤疤。他之所以知道,因为他看过,他看过泽尼亚的身体,全看过了,还是开着灯。他知道有关那个身体的一切。他进去过。

    查丽丝坐在餐桌边,头轻轻地在上面敲,努力把这想法赶出去,但无论怎样还是在想。如果没有伤疤,肯定没有癌症。就像比利说的那样,泽尼亚没有得癌症。但如果真是这样,查丽丝在过去的六个月里所做的一切算什么?就是个笨蛋,蠢货,蠢到让人觉得她根本没脑子。

    被背叛多久了?多少次了?他曾试图告诉她,他曾试图赶走泽尼亚,但是一切都晚了。

    至于死掉的鸡和面包刀,那是一种启示。割开你的手腕,她听到一个声音,很久以前的声音,而且不止一个。你那么蠢,赢不了这场战斗。这辈子都赢不了,反正她差不多已经活够这辈子;也许是时候轮到下辈子了。泽尼亚拿走了她赖以生存的另一部分。她真笨,她是个失败者,她是个白痴。发生在她身上的坏事都是惩罚,是给她的教训,教训她也许应该放弃了。

    是卡伦在说话,卡伦回来了,控制了她们的身体。卡伦在生她的气,卡伦是孤独的,卡伦憎恶得要死,卡伦要她们死,她想杀死她们的身体。面包刀已经在她手上,移向她们共同的手臂。但是如果她真的这么做,他们的孩子也会死,查丽丝拒不让此发生。她召集所有的力气,所有内在的医治之光,外婆的强烈蓝光,引至手上;她默默地和卡伦角力,争夺那把刀。她一拿到,就尽最大的力气把卡伦推得远远的,把她推回阴暗处。然后她把刀扔出门外。

    她等着比利回来。明明知道他不会回来了,她还是要等。她坐在餐桌旁,不想移动身体,也动不了。整个下午她都在等,然后去睡觉。

    第二天她已经不那么迷乱了,反而是癫狂。最糟的是不明就里。也许她错怪比利了,也许他不是跟着泽尼亚跑了。也许他被关进监狱,在骤雨里被割了喉咙,也许他已经死了。

    她把涂在电话机旁墙壁上所有的电话号码都打遍,要么问,要么留言。他的朋友没一个人听说或者承认任何消息。还有谁会知道他在哪里,他会去哪里呢?他,或者泽尼亚,或者他们两个一起。还有什么人认识泽尼亚?

    她唯一能想到的是:韦斯特。泽尼亚青着一只眼睛出现在查丽丝门口的阶梯之前,和韦斯特住在一起。查丽丝现在从另一个角度看待那只乌青眼睛了,或许只是作为她的出现的一个有效理由。

    韦斯特在大学教书,泽尼亚曾告诉过她,教音乐或者什么的。她不知道他是称呼自己韦斯特,还是斯图亚特,她会两个都问。找到他家的电话号码并没花多长时间。

    她拨出去,一个女人接起来。查丽丝解释说她正在找泽尼亚。

    “找泽尼亚?”那个女人说,“现在怎么每个人都要找她?”

    “你是哪位?”查丽丝说。

    “安东尼娅·弗雷蒙。”托妮说。

    “托妮。”查丽丝说。这个人她认识,多少算是。她还没来得及多想托妮怎么会接韦斯特的电话,喘一口气:“还记得在麦克朗大楼前面的草坪,你曾经想要帮我吗?当时我不需要帮助?”

    “记得。”托妮谨慎地说。

    “那么,这次我需要你的帮助。”

    “有关泽尼亚?”托妮说。

    “算是。”查丽丝说。

    托妮说她马上过来。

    三十八

    托妮乘船到了岛上,她坐在查丽丝的餐桌旁,喝着薄荷茶,倾听着整个故事,嘴微微张开,不断地点头。她问了几个问题,却没有质疑任何事情。当查丽丝告诉她自己有多么愚蠢,托妮说查丽丝并不是特别愚蠢;没有比托妮自己更蠢。“泽尼亚擅长于她做的那些事情。”

    “但是我真的为她感到很难过!”查丽丝说,泪水从脸上滚下来;她似乎没办法抑制。托妮递给她一张弄皱的克里内克斯面巾纸。

    “我也是,”她说,“她是那方面的专家。”

    她解释说韦斯特没有打泽尼亚的眼睛,不仅因为韦斯特从不会打任何人的眼睛,而且那个时候韦斯特并没有和泽尼亚住在一起。他和泽尼亚住一起的时间不超过一年半,他和托妮住一起。

    “但是我想他有可能在大街上碰到的时候这么做,”她说,“绝对是个诱惑,我不知道如果我再次碰到泽尼亚会做出什么来,也许会泼她汽油,点火烧了她。”

    至于比利,托妮认为查丽丝不应该再浪费时间找他;第一,因为她永远找不到他;第二,就算找到又怎样?如果他是被骑警抓走,她没办法救他,现在可能已经在弗吉尼亚的某个小水泥房间里了,而他如果想要联系她的话是可以做到的。他们允许信件往来。如果他不是被抓了,而是被泽尼亚骗走了,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见查丽丝了,因为他会觉得太内疚。

    托妮知道,托妮经历过:比利好像是中了邪,但是泽尼亚不会长久满足于比利的。他是个太小的猎物,而且——查丽丝会原谅托妮这么说——他太容易到手了。对于泽尼亚,托妮思考了许多,她认为泽尼亚喜欢挑战,她喜欢破坏和介入,她喜欢拿走不属于她的东西。比利,正如韦斯特,只是她的打靶练习。她可能有一排男人的阴茎钉在她的墙上,就像填充动物的脑袋那样。

    “别管他,他就会摇着尾巴回来,”托妮说,“如果被泽尼亚玩过之后他还有尾巴的话。”

    托妮如此轻松地表达敌意,让查丽丝惊讶。这对她不好,却带来无可否认的安慰。

    “如果他不呢?”查丽丝说。“如果他不回来呢?”她仍在抽鼻涕。托妮在水槽下面翻给她一张纸巾。

    托妮耸耸肩:“那就不回了,还有别的事情可以做。”

    “但是她为什么要谋杀我的鸡?”查丽丝说,无论她怎么想,就是不明白这一点。那些鸡多么可爱,它们是无辜的,和偷走比利一点关系都没有。

    “因为她是泽尼亚,”托妮说。“别为动机犯愁了。匈奴王是不需要理由的,他有那种嗜好。她杀了它们,本身就是原因。”

    “也许是由于她妈妈因为是吉卜赛人而被罗马尼亚人用石头砸死的缘故。”查丽丝说。

    “什么?”托妮说。“不,她不是!她是个流亡的白俄罗斯人!她死在巴黎,因为肺结核!”

    然后托妮笑了起来,一直笑一直笑。

    “什么?”查丽丝困惑地说,“笑什么?”

    托妮给查丽丝泡了杯茶,让她休息。现在得由她来照顾她的健康了,托妮说,因为她是个妈妈了。她给查丽丝裹条毯子,让她躺在客厅沙发上。她觉得昏昏沉沉,被照顾着,好像什么事情都不管了。

    托妮带了几只塑料垃圾袋出去——查丽丝知道塑料不好,但是也没别的可选择了——捡起那些死掉的鸡。她清除了鸡舍,装一桶水,尽量把血迹清扫干净。

    “那儿有根水管。”查丽丝疲倦地说。

    “我觉得清理得差不多了,”托妮说,“切面包的刀怎么会在园子里?”

    查丽丝解释说她本来打算用它割腕来着,托妮没有责骂她,只是简单说了句面包刀是割不开的,就用水冲了冲,把它放回刀架子上。

    查丽丝休息得差不多了,托妮又让她坐回到餐桌前。她拿出一张纸和一支圆珠笔。“现在,想想你需要的所有东西,”她说,“任何实际需要的东西。”

    查丽丝想了想,她需要一些白色油漆,用来喷涂育婴室;屋子需要一些绝缘材料,因为夏天过去之后,冬天将来临;还要几件宽松的衣服。但是这些东西她一样也付不起。比利和泽尼亚两个人吃闲饭,她没办法存钱。也许她该去申请福利。

    “钱。”她慢吞吞地说。她讨厌说这个,因为不想让托妮觉得她在乞讨。

    “好。现在,我们想想有哪些办法可以搞到钱。”

    在她的一个朋友洛兹的帮助下,查丽丝模糊地记得她也曾住在麦克朗,托妮帮查丽丝找了个律师,由律师去追讨弗恩姨父。他还活着,维欧拉姨妈已经不在了。他仍住在那座铺满地板并拥有娱乐室的房子里。查丽丝不需要去见他——由律师代劳,并向托妮汇报。查丽丝不需要把所有关于弗恩姨父的故事都告诉托妮,因为律师需要的就是追回她妈妈和她外婆的遗产。事情非常明了:弗恩姨父卖了农场,拿走了属于查丽丝的钱,投入自己的生意。他宣称,查丽丝二十一岁生日之后,自己曾试图寻找她,但是找不到。这也许是真的。

    查丽丝没有得到她该得的那么多钱——没能得到利息,弗恩姨父用掉了一些资金,但是得到的钱还是比她以前多得多。她还收到弗恩姨父的一张毛骨悚然的便条,说他仍然盼望见见她,因为她就像是他自己的女儿。他肯定是老糊涂了,她把便条扔进火炉烧了。

    “如果我真有一个父亲,不知道我的生活会不会更好一些。”她对托妮说。

    “我有父亲,”托妮说,“但好坏参半。”

    洛兹帮查丽丝做了些投资,收益不会太多,但总比没有好。剩下的钱,查丽丝用了一部分来买房子——房东急着脱手,他觉得城市早晚得拆掉这里,所以很乐意低价出手。买下来之后,她装修一番,没有全部装修,但是足够了。

    洛兹常来岛上,因为她喜欢帮着装修房子,或者她这么声称。她块头比查丽丝记忆中还要大;嗓门儿也更大,查丽丝不用费多大力气就能看出她有种明亮的柠檬色光晕。

    “噢,真不错,”洛兹说,“就像在扮家家!但是亲爱的——你需要一个不同的桌子!”第二天,就来了个不同的桌子。圆的,橡木的,正是查丽丝想要的。查丽丝觉得——尽管外表看上去不是——洛兹是个敏感的人。

    洛兹忙着买婴儿的全套服装,因为托妮不喜欢逛街也完全不知道买什么,查丽丝也不知道。但是洛兹有个孩子,她什么都知道,甚至包括需要多少条毛巾。她告诉查丽丝总共花了多少钱,查丽丝就把钱还给她,并惊异于价格的低廉。“宝贝儿,我可是讲价高手,”洛兹说,“现在,你需要快乐苹果,是那种塑料苹果,吊在浴室里会丁当响——我敢保证会很棒!”

    查丽丝,曾经那么高那么瘦,现在变得又高又肿。产前两周,托妮搬过来和查丽丝一起住。她抽得出这个时间,她说,因为现在是暑假。她帮助查丽丝练习呼吸,用她的大数字的手表给查丽丝计时,用她自己的小手紧紧握住查丽丝的手,小得不可思议,像是松鼠的爪子。查丽丝不太相信自己真的有了孩子;或者她无法相信孩子就要从她身体里出来了。她知道它在那里,她不断地和它说话。很快,她就可以听到它用自己的声音回复她了。

    她向它承诺说,永远都不会在生气的时候去碰它,永远都不打它,甚至不会随意地拍它一下。而且她确实几乎从没有过。

    查丽丝最终还是进了家医院,因为托妮和洛兹觉得这样更好:万一情况复杂,就可以让警用汽艇把查丽丝送到大陆,如果不去医院就找不到这种汽艇。奥古斯特生下来的时候有个金色的光圈,就像圣诞卡片里耶稣头上的那样。别人都看不见,但是查丽丝能看见。她抱着奥古斯特,发誓尽她所能做一个最好的人,赞美她的上帝。

    现在,奥古斯特来到了世上,查丽丝觉得更加有着落。有着落,或者被牵绊。她不再随风摇曳;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眼下。她被推回自己乳白色的肉体,推回她沉重的乳房,回到她自己的重力场。苹果树下,分布不均的草地上铺条毯子,她躺在上面唱歌给奥古斯特听,潮湿的空气,阳光滤过树叶。卡伦离得远远的,也应当如此:卡伦在小孩子周围可不好。

    托妮和洛兹是教母,当然不是正式的,因为世界上没有能够按照查丽丝的方式行事的教堂。她自己主持了仪式,用她外婆的《圣经》,一个在河滩捡到的非常圆滑的石头、一个山桃蜡烛和瓶子里的一些泉水,托妮和洛兹发誓要看顾奥古斯特并保护她的灵魂。查丽丝很高兴能够给予奥古斯特两个这么头脑坚固的女人做教母。她们不会让她成为一个软弱的人,她们会教她维护自己——是查丽丝觉得自己无法给予的特质。

    当然,还出现了第三个教母——黑暗的教母,带来了负面的天赋。泽尼亚的阴影掠过摇篮,查丽丝祈祷从她自己体内投射出来的光,足够把它冲走。

    奥古斯特越长越大,查丽丝照顾她,非常快乐,因为奥古斯特是快乐的,比查丽丝的卡伦时代快乐很多,她感到自己生命中的分裂正在缝合。但是没有完全缝合,也不可能完全缝合。晚上,她洗很久的热水澡,加薰衣草和玫瑰香水在里面,想象她所有的负面情绪从身体里面流进洗澡水,拉开塞子,它们就打着旋流进下水道。这是她经常感到强烈需要的疗法。她远离男人,因为男人和性对她来说太困难,他们总是塞满了愤怒、羞耻、憎恶,以及迷失,总散发着呕吐物的味道和腐肉的味道,还有比利消失了的手臂上的金色小毛,以及饥渴。

    她一个人和奥古斯特在一起会更好。奥古斯特的光晕是水仙花般的黄色,强烈而清晰。五岁的时候,她就开始具有明确的主张。查丽丝很高兴;她很高兴奥古斯特不是双鱼座,不像她。奥古斯特没什么电触角,没什么直觉;她甚至无法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雨。这种东西都是天赋,确实如此,但要除去它们的缺点。查丽丝在一本淡紫色笔记本上记下奥古斯特的星位:宫,狮子;宝石,钻;金属,金;守护星,太阳。

    所有这些日子,没有比利的音讯。查丽丝决定告诉奥古斯特——在她长大后——她的父亲在越南战场上英勇牺牲。她自己也是这么被告知的,或许真是那样。但是她没有身着制服的比利的庄重的照片,原因很简单,他根本没有。她只有一张他的快照,他的一个伙伴拍的。照片里,他握了杯啤酒,穿着T恤和短裤;那个时候他正在建鸡舍。他看上去像是被捶过,头顶被截掉了,她觉得不适合放进相框。

    渡船靠岸,舷梯放下来,查丽丝从上面走下来,吸一口岛上的清新空气。干草像是簧管,肥土犹如大提琴。她来了,回到自己的家,脆弱却坚固的家,似乎要垮掉却依然伫立的家,繁茂的花朵,裂缝的围墙,还有那凉凉的宁静的白床。

    她的家,而不是他们的;不是比利和泽尼亚的,尽管曾经是。也许继续待在这儿并不好。她已经驱除了他们的碎片,烧过香草,洁净了房间,而且奥古斯特的出生本身就是一种驱邪。但是她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比利,不管怎样努力,因为他的故事还没结束;而且比利连带着泽尼亚。他们两个胶在一起。

    她要见泽尼亚,因为她要知道结局,最终能够摆脱她。她不会把自己这个需要告诉托妮和洛兹,因为她们会劝阻她。托妮会说,远离那个危险地带。洛兹会说,干吗要吊死在一棵树上?

    但是查丽丝要见泽尼亚,而且很快就能见到了,现在她知道泽尼亚在哪儿了。她会直接去阿诺德花园酒店,走进电梯,敲开她的门。她觉得自己足够强壮了,而且奥古斯特已经长大。不管有关比利的真实情况怎样,她已经足够大,不会被伤害到。

    所以查丽丝要直接面对泽尼亚,这一次她不会被胁迫了,她不会去安抚,不会放弃原则;她要坚定立场,回击。泽尼亚,杀鸡刽子手,好嗜无辜者之血。泽尼亚,为三十银钱卖了比利。泽尼亚,灵魂的蚜虫。

    她将外婆的《圣经》从书架上取下来,放在橡木桌子上,找到一根别针,闭上眼睛,等待着插下去的地方。

    《列王纪下》,第九章,三十五节,她读道,他们就去埋葬她,只寻得她的头骨和脚,并手掌。

    是耶洗别从塔上被扔下来,耶洗别被狗吃。又是这个,查丽丝想。在她眼睛后面,她看见一个黑影落下去。

    注释

    [1]瑞士心理学家荣格给意义相关但无联系的巧合事件定的名称。

    [2]比利把“can't”发成“cain't”。

    [3]美国老牌乐队Motley Crue的歌曲。

    [4]一种香水品牌,以香味浓郁而持久著称。

    [5]《圣经·哥林多前书》,第三章,十八节。

    [6]《圣经·哥林多前书》,第三章,十九节。

    [7]《圣经·列王纪上》,第二十一章,二十三节。

    [8]又称“如愿骨”,源自西方习俗。两人食禽肉后同执叉骨一起折断,得较长一端者即表示可以愿望得偿。

    [9]娱乐室的英文为“rec room”,rec发音与残骸(wreck)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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