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盗新娘-黑瓷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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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

    所有的历史都是追溯性的,托妮写道,逆向写下句子。我们选择一个重大事件,考察其因果,但事件是否重大又由谁来决定呢?我们决定,我们存在于此时;事件的真正参与者却在彼时。他们早已不在了;同时,又掌握在我们手上。就像罗马斗剑者,在我们的指间。我们按照自己的启发和意愿让他们再斗一次,而他们当时的决斗却完全出于其他原因。

    历史也不是一个真正的回文,托妮想。你没办法倒着读,并回到一个清清楚楚的开头。当中省略的东西太多,我们知道的也太多,结果已经知道了。历史学家是典型的窥淫狂,鼻子挤在时间的玻璃窗上。事实上他们永远无法到达那些战场,无法参与那些最激动人心或是最悲痛的时刻。他们对历史的再造最多不过是拼凑的蜡像而已。谁来做上帝呢?谁在事情发生之前知道整个故事和它的暴力冲击,它的混战,它的致命结局呢?太悲哀了,太挫伤士气了。至于战争前夜的士兵,既无知又充满希望,虽然二者都没什么好处。

    托妮落下笔。将这种想法写下来,作为两个月后要给军事历史学家协会做报告之用,显得太含糊了。她需要准备的是公元982年7月13日奥托二世战败在撒拉逊人手上,以及后来的编年史家怎样将其作为教训性范例来编撰。这将是个好演讲,非常好——她的演讲总是很不错——但随着时间流逝,她开始觉得自己越来越像是这些事件的谈论走狗。毫无疑问,她伶俐,有着巧妙的窍门,是只体面的狗;可仍然是只狗。她曾经认为人们会根据她自己工作的功过选择接受或是拒绝,但现在开始质疑了,她讲座的精华从某种角度来说并不是重点,重要的反而是她的穿着。她会被轻轻拍一下头,赞扬几句,给几块精良的狗食;当里屋那几个家伙——其中之一会是将来的协会主席——开始认真考虑一些现实的事情的时候,她就被支开。

    真是妄想狂。托妮赶走这些念头,给自己倒杯水。

    午夜,她穿着睡袍和浣熊毛拖鞋,在地下室里。睡不着,又不想在书房工作而吵醒韦斯特,书房在卧室门廊的里面。她的电脑会发出哔哔的声音,光线也会影响他。当她从床上悄然下来,踮着脚尖走出房间的时候,他睡得像个孩子,鼾声均匀柔和又令人发狂。

    背信弃义的韦斯特,不能没有的韦斯特。

    她下楼的真正原因是想要查看电话簿,还有黄页上的酒店,但不想被韦斯特看到,不想让韦斯特发现她在窥探他,他和泽尼亚,窥探他在电话机旁胡写乱画的本子。她不想让他失望,或者更糟的是,惊动他。她正在查看所有以A打头酒店,列了个清单:亚历山德拉,安耐克斯,阿诺德花园,阿莱福,林荫道公园。她可以逐个打电话过去,用假声询问房间号码——或者不说一句话,装作一个打骚扰电话的呼吸沉重的变态——听听对方是不是泽尼亚。

    卧室也有电话,就在床边。怎样才能避免韦斯特听到挂掉电话时候那轻微的“砰”声,避免他偷听呢?可以用韦斯特自己的手机,顶风作案;但它也在卧室里,而且如果被发现了该如何解释呢?最好再等等。如果泽尼亚再现——托妮此时一点也搞不清楚她是怎么办到的——韦斯特必须尽可能地置身于外。他必须与此事隔离。他已经几乎被毁掉。现实世界,尤其是女人的现实世界,对韦斯特这样善良而敏感的心来说,实在是过于残酷了。

    托妮在被她和韦斯特称为游戏室的那个房间写作,是地下室里面的一大块,在炉子间和洗衣房之间,不像楼层上面有室内外地毯。韦斯特的游戏用具是个台球桌,占据了大部分的空间,台球桌上还可以加上一个三合板的乒乓桌面,托妮就在这个桌面上写字。托妮台球玩得不好——她知道规则,但击得过猛,没有谋略;但她是个乒乓高手。韦斯特则相反——尽管他有惊人的命中率,在高速方面却显得愚钝了点。有时候,为给自己一个不利因素,托妮用右手打,远不如她的左手,但还是能够赢他。玩台球时托妮如果输得太多,韦斯特就会建议玩会儿乒乓,即使预先知道他定会惨败。这方面,他总是非常体贴。是一种骑士精神。

    这是一种测量计,测量此刻的托妮能承受多大程度的失败。

    但乒乓只是一种娱乐。托妮真正的游戏是在一个角落里,在他们存放冰水和韦斯特的啤酒的小冰箱旁,是一个大大的沙桌,几年前在一个日托中心车库的贱卖会上买的,但它却不全是沙子。它包含一个欧洲和地中海的三维地图,用含粉末和盐的硬糨糊制成,地图上有突起的山峦和用蓝色塑胶黏土做的河流。托妮可以反复利用这个地图,随着事件需要增加和减少河道,移开沼泽地,改变海岸线,建造或者拆除道路和桥梁以及城镇和都市,改变河的流向。现在,它是根据9世纪而设:严格按照奥托那致命一战时候的样子来的。

    军队和人口的标志,托妮主要不是用大头针和旗子,而是用了厨房调料,每个部落或种族用不同的调料,斯堪的那维亚人用红胡椒子,撒拉逊人用绿胡椒子,斯拉夫人就用白色的。凯尔特人用胡荽种子,盎格鲁-撒克逊人用莳萝子。巧克力屑,小豆蔻,四种扁豆,以及小银球分别用来指代马扎尔人,希腊人,北非王国,和埃及人。每个主要的国王、首领、皇帝,或者教皇,都是独裁者;每个人都有自己实际的或名义上的统治范围,用切断了的、匹配颜色的塑料鸡尾酒棒标出来,围成橡皮擦那样的方形。

    这是个复杂的系统,但与图解和只显示军队与要塞相比,她喜欢这种方式。通过它,她能够描述由于胜仗或奴隶贸易而导致的杂交,因为实际上人口并不是同质性块状,而是混杂的。在君士坦丁堡人和罗马人中有白色胡椒子,是统治他们的红色胡椒子人进行的奴隶贸易造成;绿色胡椒子人将扁豆人从南部卖到北部,从东部到西部,然后又回到原处。法兰克统治者是真正的丁香,绿色胡椒子浸透在凯尔特-利古里亚胡荽里。这些显示了一系列连续的涨落,一种混合形势,以及领土的改变。

    为了防止这些很轻的香料滚来滚去,她用了一点喷发定型剂。但得轻轻地,否则会被弄散掉。当她要改变年代或世纪的时候,她会刮下这个或那个族群,然后重新安设。用镊子,否则会弄得满手指都是种子。历史不是干燥的,它是黏的,会粘满你的双手。

    托妮拖过一把椅子坐在沙桌前研究起来。在意大利的西海岸,靠近索伦多,一群丁香正追逐一小群溃逃的绿胡椒子:条顿人正要攻下撒拉逊人,或者说企图攻下。丁香们的独裁者正是奥托——冲动的、有才能的奥托,奥托二世,罗马帝国的日耳曼皇帝。奥托和丁香们马不停蹄,跨过冰冷的大海和干巴巴的山脉,在让人精疲力竭的太阳下挥洒汗水;肾上腺素上升,怀着对流血和战利品的期待而情绪高涨,眩晕于急切的胜利。其实他们知道得太少了。

    托妮知道得多一点。在干燥的土地和岩石的背后,在眼睛看不见的地方,潜伏着一大队撒拉逊胡椒子。在前面逃跑着的那群绿胡椒子只是诱饵。这是书中记载过的最古老的把戏,奥托却败在这上面。不久,他的人将被三面夹击,另一面就是大海。他们会被杀光,至少大部分会死,或者被逼进大海,溺死,或者受伤突围而出,然后渴死。一些人会被俘虏,卖为奴隶。奥托自己仅能逃生。

    回头,奥托,托妮想。她喜欢奥托,他是她最喜欢的一个人物;也为他感到悲哀,因为那天早上他还和妻子产生了争执,在这次不吉的出征之前,正好说明了他的鲁莽。动怒对战争不利。奥托,回去啊!但是奥托听不见,他没办法像她一样从上面向下看这个世界。只要他先派出探子,只要他再等一等!但是等待和退后也可能是致命的。战斗,逃跑,活下来,然后某天又会去战斗,否则还是会背后中枪。

    奥托已经走得太远,空中的镊子已经落下,绿胡椒子从岩石后面站起来,骑兵冲出掩体,沿着不毛的海岸追赶。托妮觉得可怕,可她又能做什么呢?无助,太迟,一千年前就太迟了。她能做的就是去看看那个海滨,她已经去过了,已经看过那些炎热干燥的大山,已经压了一朵尖尖的小花在剪贴簿里。也买了纪念品:一对沙拉盆,橄榄木雕刻而成。

    她心不在焉地捡起奥托部队的一个丁香,放到自己的玻璃水杯里浸一下,洗掉喷发定型剂,丢进嘴里。这是她的一个坏习惯,吃掉她地图上的部分军队,所幸的是楼上厨房摆在架子上的瓶子里总会有调味品可以替补。但是死去的战士还是会被吃掉,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或者至少会被肢解,财产被分割。这就是战争:礼节靠边站,为亡者举办丧礼的比率很低。撒拉逊人正在干掉伤员,这在那种(无法医治,没有水源的)环境下是一种仁慈,然后剥掉他们的甲胄和武器。到处觅食的乡下人已经在等候他们的时机,秃鹰已经聚集。

    对奥托来说已经太晚了,而她呢?如果她再有一次机会,重新开始,与泽尼亚,她的表现会有所不同吗?她不知道,因为她知道太多需要弄明白的东西了。

    十八

    托妮是她们三个中最早和泽尼亚交朋友,或者说,是最早邀请她进入自己生活的,因为如果你不去邀请,像泽尼亚那样的人是不会到你门口,跨进你家,将自己搅和在你的生活里面的。肯定是对她表示过赏识,提供过款待,表达过欢迎。托妮已经意识到这些,虽然时候不对。她问自己的问题很简单:她为什么会那么做?她是怎么了?泽尼亚怎么了?是什么让一件事情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必需的?

    毫无疑问,是她自己发出了邀请。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在这种事情上的无知是站不住脚的。是她将大门敞开,让泽尼亚进来,就像失散已久的朋友,像是自己的姐妹,像一阵风,是托妮欢迎她的。

    很久以前了,60年代早期,那个时候托妮19岁;泽尼亚出现之前的那段时间不是她喜欢回忆的日子。追忆以前似乎是因为她的空虚,没有慰藉;但她这样做的时候,又觉得是理所当然。

    她努力学习,吃饭,睡觉,在麦克朗二楼的洗脸盆里冲洗自己的长统袜,裹在毛巾里拧干,窗帘杆上垂下来的细绳这头悬了根衣架,袜子晾在上面,整洁地垂挂在屋里丁东作响的暖气机上方。她有各种各样多次使用的小通道可以带她穿越周末以外的工作日,就像田野里的老鼠;只要她待在这些小通道里面,她就是安全的。她追随着这些通道,埋头苦干,鼻子嗅着地面,遮蔽在有保护作用的麻痹状态之中。

    回想起来,那是十一月。(她有一幅挂历,会在上面圈点日子,虽然没有她等候和期待的特别的日期;但那样能够给她一种前进的感觉。)自从她父亲死后,她在麦克朗大楼已经住了三年。母亲死得更早,骨灰存放在一个金属罐子里,罐子形状像个缩小的深水炸弹,被她存放在衣橱隔板上,塞在叠好的毛衣后面。她父亲埋葬在大墓地,但是他的1940年代德国手枪保存在一个旧的圣诞树装饰品盒子里,这个盒子装着她从老家保留下来的所有东西。她曾打算使父母和解——哪天拿把铲子去大墓地,把母亲栽在父亲身边,就像一株铝合金郁金香花苞那样——但她怀疑至少她母亲无论如何都会阻止这种事情,因此踌躇了。不管怎样,她一点儿不会介意让母亲在自己的房间里,放在架子上,能够照看她。(给她指派一个位置,拴住她,让她保持固定。)

    托妮一个人住一个房间,因为本来合住的女孩儿由于服用过量安眠药而去洗胃,之后就不见了。通常都会这样,按照托妮的经验。离开之前的几个礼拜,那个室友整天不脱衣服待在床上读平装本小说,轻声哭泣。托妮觉得非常讨厌,比安眠药还烦人。

    托妮觉得应该依靠自己生活下去,当然她的周围却是另一些人,另一些女孩儿,或者该叫女人?麦克朗大楼被称为女人的住宅,但是她们彼此却互称女孩儿。嗨女孩儿,她们会叫,快上楼。你猜发生了什么?

    托妮觉得自己和其他女孩儿没什么共同之处。她们很多人会在公共休息室过夜——如果她们不出去约会的话——四肢伸展地斜在令人沮丧的橙棕色大沙发,以及三个填得过满有裂洞的安乐椅上,穿着睡衣和家常服,顶着刺毛的卷发筒,玩桥牌,抽烟,喝咖啡,打发日子。

    托妮不出去约会,没有人可以约会。她不介意,无论如何,和死去很久的人在一起让她觉得更快乐。那样就没有痛苦的挂虑,没有失望,没什么可以失去。

    洛兹是公共休息室女孩儿当中的一个。她嗓门儿很大,管托妮叫托妮宝贝,或者更糟,托妮亲亲;还不止这些,她甚至想帮托妮打扮打扮,像对待洋娃娃那样。托妮那种时候并不喜欢她。她觉得她太具侵略性,又粗鲁,让人受不了。

    那些女孩通常觉得托妮很奇怪,但没有敌意,反而很宠她。她们会喂给她几口藏在自己房间的违禁品——巧克力棒,曲奇,薯条。(因为有蟑螂和老鼠,房间里放食物是不允许的。)她们喜欢摸摸她的头,弄得她的头发有点乱,抱抱她。人们总是很难不去碰那些小的东西——如小猫,婴儿。小托妮。

    当托妮回自己房间从她们身边快速经过时,她们会大声叫她:托妮!嗨!嗨托妮!你好吗?托妮经常不理她们,或者完全躲开。但有时候也会走到公共休息室,喝口她们带渣的咖啡,咬一点点儿她们红黄色的曲奇。然后她们让她帮着写名字,两只手同时写,一只向前写,一只向后写;她们就拥在后面,对她的这种轻而易举惊叹着。骗人的小把戏而已。

    托妮不是唯一一个有特长的女孩儿。她们当中有一个能够发出汽艇开动时候的声音,有几个——包括洛兹——习惯用眉笔和口红在肚子上画脸,然后跳肚皮舞,画上去的嘴巴就怪异地一张一合。另外一个女孩儿可以用一杯水,一个卷筒纸的空卷,帚柄,一个铝的平底锅和一只鸡蛋玩特技。托妮觉得这些技能都比她的有效力,她的不需要技巧,不需要练习;就像屈伸关节,或者扭动耳朵那样。

    有时候她们请她倒着唱歌,如果她们过于纠缠而且托妮也有精力,她就会答应。她走调的声音出奇的刺耳,就像唱诗班孩子着凉了的声音,她唱道:

    的爱亲我噢,

    的爱亲我噢,

    的爱亲我噢,

    娜蒂蒙莱克,

    去逝地远永已你,

    哀悲此如,

    娜蒂蒙莱克。

    为了使它押韵,她申明三个元音不发音,而且uo是复合元音。有何不可?所有的语言都有这种痉挛,这就是她的语言;所以规则形式和不规则形式都由她定。

    其他女孩儿觉得很好笑,特别是托妮一笑不笑,声音都没有闪过,也没有颤动,连续地唱下来。事实是,她自己一点都不觉得好笑,这首歌讲的是一个淹没在荒唐的流行风尚之中的女人,她不被悼念,最终被忘记。托妮觉得是悲伤的。永远地逝去。她们为什么要笑呢?

    她不与她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少想到她们——她们尖锐的笑话,睡衣和发胶以及湿湿的身体和爽身粉混在一起的气味,她们叽叽喳喳的欢迎声音和咯咯笑声,在她背后肆无忌惮的傻笑:小精怪托妮。她想到那些战争。

    战争,以及战役,这两者并不一样。

    她喜欢重新组织已经决定的战役,看看失败的那方能赢与否。她研究地图和报告,军队的布局,战略战术。选择另一个场地就能够让天平倾斜,或是换一种思路,因为思想是一种技术,一种坚定的宗教信仰,因为上帝也是一种军事武器。天气也是,还有季节。雨天和雪天使战役变得艰难。当然还有运气。

    她没有偏袒,从不会偏向一方而针对另一方。换种打法,战役结果可能会不一样。有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赢;有一些则不是。她有个战役笔记簿,记录下她觉得可行的解决方案和数量,数量指的是丢掉的兵力。“丢失的兵力”,他们被称为,好像他们是因为健忘而被放错了地方,之后还能再找回来似的。实际上指的是被杀的人数。永远地逝去。非常可惜,之后他们的上将会这样感叹,如果上将自己能够活下来。

    她十分机灵地不在其他女孩儿面前提到这个爱好。如果她们知道,会将她推向边缘:由古怪而聪明变成病态。她还想对曲奇保有选择权呢。

    住在这里的也有另外几个像托妮一样的女孩,溜过穿家常衣服玩桥牌的人,回避公共的食物。这些女孩也不联结在一起,除了点头和打招呼之外,甚至彼此不说话。托妮怀疑她们有隐秘的偏好,隐秘、可笑、让人难以接受的野心,像她一样。

    她们当中的一个就是查丽丝。她的名字其实不是查丽丝,而是简单的卡伦。(这是在60年代改的,那个时候兴起了很多命名法的变化。)查丽丝-卡伦是个单薄的女孩儿:苗条是能够想到的唯一的词,像柳条那样,摇摆着枝子,颤动着金黄色的叶子。另一个词是健忘症。

    查丽丝慢悠悠的:托妮看到过她几次,上课来回的路上,斜着身子漫步穿过马路,总是——好像——害怕什么东西会溢出来。她穿长的紧身连衣裙,里面的衬裙都能显出来;她的东西会从手提包里掉出来,或者从她松开的绣花编织包里掉下来。如果她游荡到公共休息室,总是去问有没有人看到过她的另一个手套,她淡紫色的围巾,她的钢笔。通常没人看到。

    一天晚上,托妮从图书馆回来的时候,她看见查丽丝从麦克朗边墙的防火梯往下爬。她穿的好像是睡衣,至少又长又白还有大波浪。到底层平台的时候,她停了一会儿,然后跳下最后几级,朝托妮走过来。她没穿鞋。

    在梦游,托妮认定。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听说不能叫醒梦游者,虽然她已经忘记为什么。查丽丝关她什么事,和她说过的话没超过两句,但她还是觉得应该跟着,确保没有车撞到她。(如果这事发生在现在,托妮会把强奸也包括在可能性之内:穿睡衣的年轻女人,黑夜在外,多伦多商业区,非常危险。那个时候查丽丝也是很危险的,只是那时强奸两个字还不在托妮的日常生活字典里面。强奸伴随着抢劫发生,这真实发生过。)

    查丽丝没有走远,她穿过麦克朗草坪的枫树和栗子树下面的几堆树叶,然后又转回来,再从树叶堆中间走了一遍,托妮就像个扑蝴蝶的偷偷跟在后面。然后查丽丝在其中的一棵树下面坐了下来。

    托妮不知道她准备在那儿待多久。越来越冷了,她想回屋;但不能把查丽丝一个人留在草地上,穿着睡衣,坐在树下面。于是她选了旁边一棵树坐下,地面不干,托妮希望没人看到她,幸好天非常黑,而且她穿的是灰色外套。不像查丽丝,朦胧可见。

    过了一会儿,黑暗中有个声音对托妮说话。“我没有睡着,”那声音说,“但不管怎样还是谢谢你。”

    托妮怔住了,她觉得自己被耍了。之前她没发现查丽丝有这种行为——赤着脚穿着睡衣游荡——太不可思议,太让人奇怪了。她觉得非常戏剧性,非常诡异。洛兹和公共休息室的女孩儿们也许很烦人,但她们至少是固态的,简单的,能秤得出几斤几两。查丽丝却是滑的,半透明的,也许还是黏的,就像肥皂薄膜或者凝胶或者海葵灵敏的触角。如果碰到,她身上的某些东西就会带到你身上。她具有传染性,最好离远点儿。

    十九

    麦克朗大楼里住的女孩子和泽尼亚没有关系,泽尼亚也不会和她们有什么关系。除非用枪口顶着,否则她是不可能住进女人宅区的,就像她第一次踏进这个地方对托妮说的那样。垃圾场,她管它叫。

    (她怎么会来的?是来借点东西。借什么呢?托妮不愿意记着,但还是想起来了:是钱。泽尼亚总是资金短缺,托妮觉得被借钱非常尴尬,但如果拒绝的话会显得更尴尬。而她现在觉得尴尬的是自己当时太天真,太温顺,不情愿却又太仁慈。)

    “住宅是给小人物准备的,”泽尼亚这样说,轻蔑地环顾着她的周围,打量着老式的油漆,摆在公共休息室里粗糙的椅子,还有女孩儿们房门上用透明胶带粘着从报纸上剪下来的连环画。

    “对,”托妮重重地说。

    泽尼亚俯视了托妮一眼,微笑着纠正自己,“是想象层面上的小人物,我不是指你。”

    托妮松了一口气,因为泽尼亚的轻蔑是一种艺术。它太近乎绝对,当你发现自己被排除在外的时候会觉得特别荣幸。你会感觉像是被判了缓刑,像是得到辩护,感到庆幸;或者只是托妮才这样觉得,然后啪嗒啪嗒地走进房间,打开自己的小支票簿,开张小支票,贡献出去。泽尼亚漫不经心地接过去,折两次,塞进袖子。两个人都试着当做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转过手,谁也没欠过谁。

    她怎么能够因此而恨我呢,托妮想。

    因此托妮不是从麦克朗大楼的女孩儿们那里认识泽尼亚,而是从她的朋友韦斯特那儿认识她的。

    事实上,她不明白韦斯特怎么会成为自己的朋友,他多少有点物质主义。一开始是他坐到托妮旁边来借她的现代历史的笔记,因为他缺了之前的那次讲座,然后,他突然成了她日常生活中的一员。

    韦斯特是唯一一个她可以与之谈论战争的人。那一次还没有开始,但后来就逐渐谈论起来。这种事情也许需要几年时间,但他只做了她一个月的朋友。那段时间的开头两周,她叫他斯图尔特,就像他的其他一些男性朋友那样,他们会拍他的肩,在他手臂上轻轻打几拳,会说,嗨斯图,最近在忙什么?但后来他看到她在笔记本上做的一些神秘旁注——圾垃么什,便粪的套老味乏——她就得解释一番。他惊异她倒着写字的能力——太棒了,他说——然后要倒着写他自己的名字。他觉得更喜欢这个新的名字。

    楼里面的女孩儿们开始称韦斯特为托妮的男朋友,虽然她们知道不是,只是逗乐子。“你男朋友还好吗?”洛兹会喊道,在陷进去的橘色沙发里冲着她笑,洛兹坐上去让这沙发陷得更深。“嗨,托妮亲亲!个人生活不错吧?瘦高个儿好吗?我真不幸!高个子男孩儿尽喜欢小个子!”

    韦斯特很高,走在托妮旁边显得更高。他不是那种巨大威猛型,而是消瘦松软型。腿和手臂好像是暂时加到身体上去的,而手和脚好像比它们本身更大,因为他的袖长和裤腿总是短上一两寸。他的帅是那种骨瘦嶙峋的帅,好像中世纪的石雕圣徒,又像普通的帅哥被像橡胶那样拉长的样子。

    他有着蓬卷的金黄色头发,穿着深色灰暗的衣服——磨损了的套领毛衣,带污点的牛仔裤。在那个时候这样穿是非常与众不同的:大多数的大学男生都还打着领带,或者至少穿夹克衫。他的衣服是偏激分子的标记,给他染上反叛者的光泽。现代历史课结束后,托妮和韦斯特在他们常去的学生咖啡店喝咖啡的时候,女孩儿们总会盯着韦斯特看。然后她们会目光下移到托妮,打量她孩子一样的卷发,她的角质边框眼镜,苏格兰裙子,还有小平跟船鞋。然后她们就困惑了。

    托妮和韦斯特在一起,就是喝咖啡,边喝边聊,虽然两个人都话不多,大多时候是轻松的沉默。有时候也喝啤酒,在不同的昏暗的啤酒吧里;其实是韦斯特喝,托妮只是倚着椅子坐着,脚趾几乎碰不到地面,舔掉杯子顶上的一点泡沫,像猫一样,细细品味。剩下的由韦斯特解决,然后再叫两杯,但四杯是他的极限。令托妮感到放心的是他从不多喝。啤酒店会让托妮进去也真是奇怪,因为她看上去太像未成年人了。他们一定觉得如果不是真的已经到了22岁的话,她怎样都不敢涉足这种地方的。但是她就自己假扮自己,这是她最成功的伪装了。如果她扮成熟的话,是不可能奏效的。

    韦斯特说没人的历史笔记比托妮的更好。这让她觉得自己很有用——甚至更好,不可或缺,值得称赞。

    韦斯特喜欢聊现代史——实际上根本不是现代的历史,只是因为它不是随着罗马帝国的衰落而结束的古代历史——因为他喜欢民歌民谣和旧式乐器。他大概说过他会弹鲁特琴。托妮从没见过他的鲁特琴,事实上是从没去过他的房间,如果他确实居住在某个房间的话。她不知道他住哪儿,晚上会做些什么。她告诉自己说自己并不在乎:他们的关系只是午后的友谊。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开始想象他生活的其他部分,发现自己想知道他晚饭甚至早餐吃些什么。她假定他没有和其他男人或男孩儿合住,因为他对她说过一个认识的家伙,那家伙能对着自己的屁点火。他跟她说的时候没有取笑的意思,而是有点抱歉。“想象一下把这个写在墓碑上,”他说。托妮认定给自己的屁纵火这样的事儿,和麦克朗大楼里面的鸡蛋以及口红脸的把戏比起来,只是更加严肃一点的特技的变种而已。但她没多问。

    韦斯特出现的时候会说嗨,离开的时候说再见。托妮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现,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离开。

    就这样,到了十一月,托妮和韦斯特坐在一个叫做蒙哥马利的酒吧里,对发生在上加拿大[1]的1837年叛乱有一点争执,托妮觉得如果不是由于愚钝和惊慌,叛乱的结果会完全不一样。和往常一样,托妮舔着啤酒杯口的泡沫,韦斯特突然说了句令人惊奇的话,他说他会参加一个晚会。

    实际上他是说我们,而且不是说的晚会,而是狂欢。

    狂欢这个词从韦斯特口里出来,显得有些古怪。托妮觉得韦斯特没有暴力倾向,狂欢却是粗鲁的,带有身体攻击的意思,好像他是在引用别人的说法。

    “狂欢?”托妮犹豫地说,“我不知道。”她听到过一起住的女孩儿们谈起狂欢,在麦克朗的一间盥洗室里,一般是在大学的兄弟会,常常以有人受伤结束——大多是男人,有时候也会有女孩子受伤,要么是在兄弟会上,要么是之后。

    “我觉得你应该来,”韦斯特说,蓝眼睛仁慈地注视着她,“我觉得你看上去有一点苍白。”

    “我就是这样的,”托妮为自己辩护。她被韦斯特突然的关心吓住了,这似乎过于殷勤了;虽然总是由他来开门,当然这一点和他随随便便的沉闷打扮不符。她不太习惯他的这种关心,或者任何其他人的关心。她觉得有些担忧,好像被他碰了一下。

    “好吧,”韦斯特说,“我觉得你应该出去走走。”

    “出去?”托妮说,她迷糊了:他说“出去”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韦斯特说,“认识别人。”

    他这样说显得几乎有些狡猾,好像在隐藏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让她想到他要介绍男的给她,出于一种毋须有的关怀,洛兹才会这样干。托妮宝贝!有个人要让你见见!洛兹会这样说,托妮则会闪开逃掉。

    这次她说:“但我一个人都不认识。”

    “你认识我,”韦斯特说,“也会认识其他人。”

    托妮没说她根本不想认识其他人,那样会显得太奇怪。她让韦斯特从教科书《文艺复兴的兴起》的书页上撕下一角,把地址写给她。他没说要来接她,所以至少不是约会。托妮从没处理过和人约会,更别说和韦斯特。甚至没有处理过这样的暗示或者期望。这种期望会打乱她的平衡,她不想卷入,任何人,下划线,句点。

    狂欢在远离商业区的一排狭窄的沥青木瓦屋的两段楼梯之上,这排木瓦屋是诸多出售廉价商品和军队剩余物品商店中的一排,屋子前面就是火车轨道。楼梯很陡,托妮扶着栏杆一级一级地爬。楼梯顶上的门是开着的,烟雾和闹声从门口涌出来。托妮不知道要不要敲门,想到没人能听见,就当场否决,径直走了进去。

    她立刻觉得不该进来,因为房间里挤满了人,都是那种人,这样的一群人,很可能让她害怕,或者至少会让她觉得不舒服。女人大都是黑发,扎成芭蕾舞女主角似的长长的马尾,或者盘成简单的小圆面包形状。她们穿黑色长统袜和黑色裙子,加上黑色的头顶,不涂口红;她们眼睛的轮廓非常深。当中有些男人留着胡须,穿的衣服和韦斯特是同一类型——工作T恤,套领毛衣,牛仔夹克——却没有他的那种直率和温柔,也不像他那样脸上干干净净。他们结实,粗糙,聚集了超负荷的物质。他们笨重,隐约阴森,充满着静态能量。

    男人都在彼此交谈,女人却不说话。她们倚着墙,或者手臂交叉在胸前站着,纸烟漫不经心地夹在一只手上,灰弹在地上,看上去很无聊的样子,似乎就要离开,去更有意思的派对;要么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些男人,或者从他们肩膀看过去,好像在专心寻找另外的人,另一个男人,更重要的一个。

    托妮进去的时候,有几个女人瞥了她一眼,然后目光迅速移开。托妮穿着自己平时穿的衣服,暗绿色的灯芯绒无袖连衣裙,里面是一件白色短衫,绿色的丝绒发束,齐膝半筒袜以及棕色平跟船鞋。她还保留着高中的很多衣服,因为仍然合适。但这个时候她觉得应该买些新的了,却又不清楚如何选择。

    她踮着脚,目光穿过那些像树篱一样缠绕在一起的手臂,肩膀和头,还有黑色粗羊毛布盖着的乳房,厚质棉布里面的胸膛和躯干。却看不见韦斯特。

    大概因为房间太暗了;大概正是这个原因她才看不见他。然后她才意识到这个房间不止是暗,简直是一片漆黑。墙壁,天花板,甚至地板都是那种有光泽的硬瓷漆的黑颜色。连窗子都漆过,照明装置也是。照明不是用电灯,而是蜡烛,插在勤帝酒瓶里。房间里到处都是大果汁罐头,标签被撕掉,插了一束束白色菊花,在烛光中摇曳闪烁。

    托妮想走,但又不想在见到韦斯特之前离开。他会以为她拒绝邀请而没有来过;会觉得她架子大。同时,她也需要使自己平静和安定下来:有他在,她就不会显得来错地方了。她进去找他,沿着通向左边的门廊走进去。尽头是个盥洗室,门开着,伴着冲水的声音,出来一个高大的男子,头发浓密。随便看了托妮一眼。“呸,是女厕所指示牌,”他说。

    托妮觉得自己只有两英寸高。她闪进盥洗室,至少是个避难所。这里也被漆成了黑色,甚至浴缸,水槽,镜子。她锁上门,摸一下马桶看看漆干了没有,然后坐上去。

    她不确定是否来对地方。也许韦斯特根本不在这儿,也许是她搞错地址了;也许这是另一个狂欢。但是上楼之前她核对过那个纸片呀。那么,或许是时间不对——对韦斯特来说太早了,或者太晚了。没办法知道,因为他的来来去去总是难以预料。

    她可以出去问问别人——那些庞大的长很多毛的男人中的一个,或者那些大个子傲慢女人中的一个——他在哪里,但她不敢。要是没人知道他该怎么办呢?还是待在这里比较安全,自己再玩一遍卡洛登战役,计算一下余数。她先安排地形——山丘倾斜下去,石墙尾翼是整整齐齐的不列颠士兵,还有墙后面排成一列的枪支。褴褛的部落大喊着从山上冲下来,什么武器都没有,就那些沉重过时的剑和小圆盾。然后倒下,绘画般的,壮观的一堆一堆。屠宰场。只有技术对等的时候,勇敢才有价值。波尼王子查理[2]简直是白痴。

    无法取胜,她想,就像一场战役。仅有的希望就是集体休战,拒绝辩论条款,拒绝集会。夜晚出击,然后隐匿山间。乔装成农民。不要公平交战,但是怎样才是公平的战争呢?她还不知道。

    有人敲门了,托妮起来,冲一下黑色马桶,对着黑色水槽洗洗手。没有毛巾,她就在灯芯绒裙子上擦了擦手。打开门:是芭蕾舞女演员之一。

    “对不起,”托妮对她说,那女人冷冷地看着她。

    托妮回到主厅,准备离开。韦斯特不在,就毫无意思。但是在房间的正中,是泽尼亚。

    托妮这个时候还不知道泽尼亚的名字,而泽尼亚似乎并不需要名字。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穿着黑颜色,而是穿着白颜色,那种牧羊人的罩衫,长及大腿中部,紧身牛仔裤包着长长的腿。罩衫并不紧却显出了贴身内衣,大概因为前面的纽扣低到了乳头的位置。V字领里面,小而结实的半露乳房的曲线隐向两旁,像背靠背的两个括弧。

    穿着黑颜色的其他人,全都沉进了墙壁的黑色背景之中,只有泽尼亚凸显而出:她的脸、手和躯干在那些菊花之间,漂浮在黑暗中,好像不具形体,没有腿。她一定事先想好,托妮觉得——她将怎样像一个通宵加油站那样闪耀于黑暗,或者——老实说——像月亮那样。

    托妮觉得自己被往回吸,被推向瓷漆墙的黑暗。漂亮至极的人就有那种效果,托妮想:他们可以涂抹掉你。在泽尼亚面前她不止是觉得渺小和可笑:她觉得自己不存在。

    她闪进厨房,这里也是黑色的,甚至暖炉,甚至冰箱。烛光反射在油漆上,湿湿的。

    韦斯特正靠着冰箱。他完全醉了,托妮立即意识到了,她有经验。她觉得里面翻腾了一下,又沉下去。

    “嗨,托妮,”他说,“我的小伙伴儿还好吗?”

    韦斯特从来没这样叫过托妮,从没称过她小,这似乎是一种侵犯。

    “其实我得走了,”托妮说。

    “还早呢,”他说,“喝杯啤酒。”他打开黑色冰箱,里面还是白色的,掘出两瓶莫尔森。“我把那破玩意儿放哪儿了?”他一边问一边拍拍自己。

    托妮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做什么,甚至他是谁。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他,她确定。他不常说脏话,她开始往后退。

    “在你口袋里,”她后面的一个声音说道。托妮一看:是穿白色罩衫的女孩儿。她朝着韦斯特笑,用食指指着他,“举起手来。”

    韦斯特咧嘴笑着,举起手。那女孩跪下来,摸索他的口袋,头倚着他的大腿,过了好一会儿——这期间,托妮觉得自己被迫从钥匙孔里偷看一幅让人受不了的亲密的场景——掏出一个启瓶器,打开两瓶啤酒,熟练地弹掉盖子,一瓶递给托妮,斜过另一瓶自己喝起来。托妮看着她边喝边起伏的喉咙,她脖子很长。

    “我呢?”韦斯特说,那女孩儿就把瓶子递给他。

    “那么,你喜欢我们的花吗?”她对托妮说,“我们从希望山墓地偷来的,某个重要人物翘辫子了。但有点枯萎了:我们得等那些人全滚开。”托妮注意到那些词——偷,翘辫子,滚开——她觉得羞怯和不入流。

    “这是泽尼亚,”韦斯特说。他的声音带着拥有似的尊严,沙哑着,托妮一点都不喜欢。我的,他的意思是。属于我的。

    托妮这才发现她把我们理解错了。我们并不包括这个屋子的男人,就是指泽尼亚自己。泽尼亚背靠着韦斯特,好像他是根街灯杆。他手臂缠着她罩衫下面的腰;一半脸隐没在她烟灰色的头发里面。

    “不错,”托妮说,企图显得很热情。她笨拙地吞了口泽尼亚递过来的啤酒,集中力量不喷出来。她的眼睛开始刺痛,脸红起来,鼻子里也都是刺痛的感觉。

    “这是托妮,”韦斯特的声音。他的嘴在泽尼亚的头发后面,所以听起来像是头发在说话。托妮想跑掉:出了厨房门,穿过厅里那些穿着厚棉布的手臂,下楼。奔窜的耗子那样。

    “喔,这就是托妮,”泽尼亚说,听上去像在发笑,“嘿,你好,托妮。喜欢我们的黑墙不?请把你的凉手从我的肚子上挪开,”她对着韦斯特补充一句。

    “手是冷的,心却是热的,”韦斯特说。

    “心,”泽尼亚说,“谁在乎你的心?那可不是你身上最有用的部分。”她撩起罩衫,找到他的两只大手,抽出来,并抓在自己手里,爱抚着它们,同时一直朝着托妮微笑。“这是报复,”她说。她的眼睛并不像托妮一开始以为的黑色:而是海军蓝。“这是个报复派对。房东要把我们赶出来,所以我们觉得应该给老混蛋留个纪念。他得涂两层才能把这些盖住。租赁合同上说我们有权上漆,却没说什么颜色。看到马桶了吗?”

    “看到了,”托妮说,“非常光滑。”她不是想搞笑,泽尼亚却笑起来。

    “你说得对,”她对韦斯特说。“托妮很滑稽。”

    托妮讨厌被作为第三人称来谈论,一直都讨厌;她妈妈就经常这样。韦斯特肯定和泽尼亚议论过她,他们两个,在她背后分析她,给她套上形容词,好像她是个孩子,好像她完全是随便的一个人,是个谈资。她觉得韦斯特邀请她来派对也是泽尼亚叫的。她把啤酒瓶放在黑色灶头上,发现瓶子空掉一半。一定是她自己喝掉的另外一半,怎么可能呢?“我得走了,”她说,用她希望的那种庄严的口吻。

    泽尼亚没听见似的,韦斯特也没听见。他正从泽尼亚的头发里瞪着外面;托妮看得见他的眼睛在烛光里闪烁。

    托妮的手和腿好像不属于自己了,声音也慢下来。是啤酒的原因,她不常喝酒,不习惯。一种渴望掠过,她希望有人也像那样把他的脸埋进自己的头发,希望这个人是韦斯特。但她没那么多头发,他只会碰到头皮。

    她觉得失去了什么,失去了韦斯特。了去失地远永。愚蠢的想法:从没得到过,怎可能失去呢?

    “那么,托妮,”泽尼亚说。托妮两个字在她口里像是外国词,像是引用来的。“韦斯特跟我说你很有才华,你什么方向?”

    托妮以为泽尼亚在问她接下来要去哪里。她可以假装还有个更好的派对,泽尼亚不知道的派对,但她不大可能相信。“我想我会乘地铁回去,”托妮说,“我还有事情要做。”

    “她总是很忙,”韦斯特说。

    “不,”泽尼亚说,不耐烦的样子,“我是说,你怎么打发这辈子?会对什么着魔呢?”

    着魔,托妮从没听过谁像这样说话,只有罪犯和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人才会着魔,人们就算自己有,也不会承认的。我不必回答,她对自己说。她脑中闪现出公共休息室的那些女孩儿,她们会怎样看待着魔,怎样看泽尼亚。她们会觉得她就是着了魔的,也是个荡妇,扣子不扣。她们会非难她荡妇样子的头发。托妮常觉得她们对其他女人的评价阴险而肤浅,但现在觉得她们非常贴心。

    托妮应该无趣地、轻蔑地一笑了之,应该笑着问:“我什么?”显出困惑样子,表示这是个愚蠢的问题。她知道该怎样做,她看过听过。

    但是这个问题并不蠢,她也知道答案。“争战[3],”她说。

    “什么?”泽尼亚说,她集中注意,好像终于有点兴趣了,需要确认一下,“你是说政治?”

    托妮意识到她搞错了,发音失误,换了另一个词,一定是酒精作用。

    “我是说战争,”她说,这次很小心地发音,“我这辈子想做的就是研究战争。”她不该说的,她不该太多暴露自己,她错了,让自己显得很滑稽。

    泽尼亚笑了,不是嘲笑,是欣喜的笑。她轻轻地摸一下托妮的手臂,像捉人游戏那样。“喝咖啡,”她说。托妮也笑了笑。

    二十

    就是那样一个决定性时刻。卢比孔之战!死亡已经铸成,可是在那个时刻谁知道呢?托妮不知道,但是她记得一种感觉,失去根基的感觉,被卷进某种强烈的洪流。那么,那个邀请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是什么召唤泽尼亚,让她在这个武装成小甲壳虫似的托妮身上开了一道口子呢?哪个词更有魅力呢,生的还是战争?或许是两个加起来,双重的。那样才有魅力,对泽尼亚来说。

    但这也许过于复杂了,智力魔方一样,托妮倾向于复杂化。事情无疑更简单,更明了:托妮的慌乱,在那种情境下缺乏防御力,是因为韦斯特;事实是,托妮爱韦斯特。泽尼亚肯定在托妮自己意识到之前就已经发现了,便知道托妮没有威胁,也知道可以从托妮这儿拔点毛。

    但托妮自己呢?泽尼亚给她的是什么,或者看起来要给她什么,她这样站在黑色的厨房里,微笑着,手指轻轻地搭在托妮的胳膊上,像一个幻影在烛光中闪烁?

    大自然憎恶真空状态,多不自在,否则,我们真空状态的人就可以生活得相对安全一些。

    并不是说托妮现在就是真空状态,根本不是。她现在可是满满的,完全充实,她正把守着满是财宝的城堡,完全卷入其中,所以必须坚持住。

    托妮在地下室里走着,钢笔和记事簿在乒乓桌上,想象楼上睡着的韦斯特,深深地呼吸着;韦斯特,翻过身呢喃着,孤独地叹息,这叹息听起来像是心碎的声音。她聆听着垂死的尖叫声,贫瘠的海岸上撒拉逊人的欢呼声,旁边电冰箱嗡嗡的声音,炉子一开一合的声音,还有泽尼亚的声音。

    慢声慢气的,微微有些迟疑,带点儿外国口音,少许的口齿不清;低沉,津津有味,表面上却冷冰冰。糖汁巧克力,中间裹着软软的奶油,是很甜,但会害了你。

    “什么原因会让你自杀?”泽尼亚说。

    “自杀?”托妮十分惊讶,好像自己从来没考虑过这回事儿,“不知道,不知道我会不会自杀。”

    “如果你得了癌症呢?”泽尼亚说,“如果你知道自己会在难熬的疼痛里慢慢地死去了?如果你知道缩微胶片在哪里,而另一派人也晓得你知道,他们要折磨你让你交出来,然后还是会杀了你呢?如果你长了颗氰化钠牙齿呢?你会用这种做法吗?”

    泽尼亚喜欢这类问题,总是建立在完全极端的脚本之上:如果你在沉没的泰坦尼克号上你会怎样?你是拼命挤,或者退后,还是优雅地沉溺呢?如果你饿得要死呢?你会吃了他吗?如果在那种情况下,你会不会把其他的人都推下船,然后你就可以完全独自拥有他?她似乎有自己完全适当的答案,但不一定透露出来。

    虽然她脑中常点缀着漂浮的尸体,虽然她每天都寻思着她的纸上战争和大量的流血,托妮发现自己被这些问题吓住了。它们并不是抽象的问题——甚至太私人了——没有正确的解决方案。但是如果显出自己的狼狈就是战术上的失误。“呃,你没办法知道的,不是吗?”她说,“除非真的发生了。”

    “同意,”泽尼亚说,“那么,什么原因会让你去杀人?”

    托妮正在和泽尼亚喝咖啡,她们见面后的几个月以来,几乎是每个月的第三天,她们都在一起喝咖啡。或者不是每月第三天,而是每月第三个晚上:已经是11点了,托妮通常已经上床,但这天没有,甚至一点都不觉得困。

    她们也不是在乏味的学校咖啡馆里,而是在一个真正的咖啡馆,在泽尼亚新的住所附近,泽尼亚和韦斯特的新住所。一个低级酒馆,泽尼亚称。咖啡馆名叫克利斯蒂,通宵营业。这个时候里面有三个男人,两个人穿了军用雨衣,另一个穿了油腻的斜纹软尼夹克,来醒酒的,泽尼亚说;还有两个女人,一起在雅座里面坐着,压低声音聊天。

    泽尼亚说这些女人是妓女;鸡,她管她们叫。她说自己总能分辨出来。在托妮看来她们并不像那种很有吸引力的性工作者:她们不年轻了,妆浓得像漆墙似的,发型老气,齐肩长,因为涂了发胶而僵直,头的一侧还有一块白颜色。其中一个脱掉了一只露跟女鞋,穿着尼龙袜的脚在过道里晃荡。整个地方,包括脏脏的油毡地板布,不大好使的电唱机,和厚重的布满斑渍的杯子,都是该扔掉的东西,还有那种粗俗艳丽的漫不经心,让托妮觉得恶心,毛骨悚然。

    她离开麦克朗的时间越来越久,她称自己在为一个话剧《特洛伊女人》漆布景。泽尼亚饰演海伦,但事实上她是安德洛玛克。“所有的那些哭泣,”她说,“女人的哭诉,我实在觉得憎恶。”她说她曾经想当演员,但现在却不想了。“该死的导演以为自己是上帝,”她说,“你只能是狗粮,按照他们的利益,任凭他们对着你流口水,用爪子扒你。”她正在考虑离职。

    对托妮来说,流口水和用爪子扒是个全新的概念,她从来没碰到过这种情况,她想问问是怎么一回事儿,但克制住了。

    有时候她们两个确实会漆漆布景,倒不是托妮擅长涂漆——她之前从没漆过任何东西——只是有人给了她刷子和油漆,并告诉她该往哪儿漆,于是她就开始打底漆。油漆弄到她的脸和头发上,还有他们给她穿在身上,长及膝盖的男士T恤。她感觉像是刚受过洗礼。

    其他人——消瘦的神色轻蔑的女配角,穿黑毛衣的尖刻男人——几乎都能够接纳她了,自然是泽尼亚所为。由于他们当中没人能认出她们,泽尼亚和托妮常常溜进溜出。连同住的那些女孩儿都发现了,她们不再管托妮叫亲亲,不再给她曲奇碎片,或者求她倒过来唱《亲爱的克莱蒙蒂娜》。她们退却了。

    托妮不知道这意味着不喜欢还是尊敬;或者可能是害怕,因为泽尼亚好像在她们当中享有某种声望。虽然没有人和她有私交,但她是那种显而易见的人——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显而易见的,除了托妮,因为在这之前托妮根本没在看。一部分是由于她的外表:泽尼亚是平凡的椭圆形身材女人希望看到并成为的对象的化身:她们以为这种事情可以学得来。她也被认为极其漂亮,能得最高分——虽然从不显露自己,甚至几乎没有参加过讲座,那她怎么做到的呢?漂亮,也很可怕。除了苍白之外,还贪婪,凶猛。

    有些词是从洛兹那儿听来的,洛兹某天早上突然闯进她房间,那时候托妮正在做功课,急着补上前一晚落掉的时间。“洛兹妈妈”嘎嘎叫着降落,拍打着羽毛,试图开导小托妮,她觉得该保护托妮。托妮静静地听着,眼神麻木,耳朵紧闭,针对泽尼亚的话她一句都听不进去。嫉妒的泼妇,她想着。妇泼的妒嫉。

    现在她也有不同于以往的衣服了,因为泽尼亚重新设计了她。黑色灯芯绒斜纹裤,大翻领的套头衫套在她头上,好像一只鸡蛋坐在鸡窝里,以及一条可以绕很多圈的绿色大围巾。看来你并不是承担不起,泽尼亚说,推着她奔走在各个商店之间。托妮不再是扎着丝绒发圈的内卷发了,取而代之的是剪短后头顶弄得乱乱的,手工搓成的一绺一绺。有时候托妮觉得自己有点像奥黛丽·赫本,有时候又觉得像被电过的拖把。泽尼亚曾说,这样显得更老练。她还让托妮换掉一般大小的角质边框眼镜,改戴一副大的,镜片非常大。

    “但是这样太夸张了,”托妮说,“不平衡。”

    “这就是时尚,”泽尼亚说,“夸张,不平衡,多关注一些你就会发现了。”

    这也是特大号毛衣背后的理论,还有毛毯似的围巾:托妮在这些衣服里面晃荡,显得更加细长。“我看上去像根棍子,”她说,“好像才十岁!”

    “苗条,”泽尼亚说,“青春。有的男人就喜欢。”

    “那他们是变态,”托妮说。

    “听我说,安东尼娅,”泽尼亚严肃地说,“所有的男人都是变态,你必须记住。”

    女招待走过来,下巴下面缀块肥肉,大腿套在长统袜里面,笨重粗俗的鞋子,灰色的齐胸围裙上面溅了滴番茄酱,凸在前面。她冷淡地加满她们的杯子。“她也是,”等她转过身去,泽尼亚说,“一只鸡,兼职的。”

    托妮打量着她结实的臀部,毫无生气地斜下来的肩膀,过时的松鼠毛颜色的卷头发。“不是!”托妮说,“谁会要她?”

    “随便赌什么,”泽尼亚说,“继续!”

    她是让托妮继续之前正在讲的故事,但托妮已经不记得自己讲到哪里了。和泽尼亚的友谊开始得十分突然,她觉得自己被拖在一根绳子上,绳子接在高速汽艇上,波浪溅在她身上,她耳朵里满是喝彩声;或者好像是骑着自行车从山顶往下冲,脱开了双手,也不带刹车。她失去了控制;同时,又非同寻常地警觉,好像手臂和后颈的每根汗毛都直竖着。这是危险的水域,但是为什么?她们只是在聊天啊。

    但是这些满不在乎的废话让托妮觉得晕眩,她从没听一个人说这么多话,也没有这么轻率地对谁说过这么多。之前的生活中,托妮从不轻易表露自己的情感。谁在那里喋喋不休呢?她不知道下一次张开嘴,会吐出什么来。

    “继续,”泽尼亚又说一遍,向前斜倚,面对着布满斑点的褐色桌子,半空的杯子,扔在褐色金属烟灰缸里面的烟蒂。托妮也一样。

    二十一

    托妮正在讲述的是她母亲。这是她第一次告诉别人这么多有关她母亲的事,确切地说,基本之外的事。没了,去世了,托妮总是说。十分抱歉,对方会说。有什么好多说?谁会感兴趣?

    泽尼亚感兴趣,看得出。她能知道这对托妮来说是个痛苦的话题,但这不能阻止她追问下去;好像有什么在鞭笞她。她催促着,追究着,适当地发出声音,或是表示好奇和吃惊,或是反感,或是宽容,或是无情,像对待一只短袜那样,将托妮翻个底朝天。

    需要慢慢地讲,因为托妮对母亲没有清晰的影像,她的记忆由许多闪耀的碎片组成,像是被破坏的马赛克图案,又像摔在地上的易碎物品。托妮偶尔捡起些碎片,进行整理和重组,试着将它们拼装起来。(但是她没能持续多久,因为碎得太厉害了。)

    所以泽尼亚能得到的只是一把碎片而已。她干吗要这种东西呢?这是泽尼亚已经知道,托妮需要查明白的。但是在那个神志模糊、喋喋不休的时刻,托妮想也没想过去问。

    托妮的心早就变坚硬了,到如今,凌晨三点在地下室里,她悲哀地承认;在她和韦斯特在楼上睡觉之前,奥托的丁香军队就蹒跚地散布在沙桌上,而此时此刻,泽尼亚在这座城市的哪个角落正毫无束缚地肆虐着。“坚硬”这个词是从查丽丝那儿剽窃来的,她解释说,当你想使幼苗变得健壮,使它们能够抵御霜冻,成长得更好,就不要给它们多浇水,让它们在外面冻着。托妮就是被这样对待的。母亲总喜欢告诉她,她是早产儿,一出生就被放在玻璃盒子里了。(从她母亲的声音里是不是能听出后悔的口气?好像是说真可惜最终把她从盒子里拿了出来。)所以托妮生命的头几天根本没有母亲,而且——最终——情况并没有好转过。

    例如:

    托妮五岁的时候,母亲决定带她去滑平底雪橇。虽然从没滑过,但托妮知道平底雪橇是怎么回事儿。她母亲只有一个模糊概念,还是从圣诞卡片上搜集来的。但这是她对加拿大的一个浪漫的英国式幻想。

    她打哪儿弄来的雪橇呢?大概是向一个桥牌俱乐部的朋友借的。她把托妮塞进防雪装,用出租车载到滑雪山顶。只是一个很小的雪橇,因此可以斜放在后座,和托妮一起;妈妈坐前面。他们家的车一般被托妮的爸爸开着,那天也是。而且这天街道路面结冰,托妮妈妈充其量只是个自学的司机。

    她们到山顶的时候,太阳又低又大,在冬天的灰色天空里微微地泛着粉红色,影子略带着青色。山很高,旁边就是峡谷,到处被紧绷绷的冰雪覆盖着。一群群喊叫着的孩子和几个大人乘着轻便雪橇和平底雪橇或者一张大大的硬纸板从山上往下冲。有一些人翻倒了,形成一堆一堆的雪;那些滑到山底的人就消失在黑色的冷杉树丛后面。

    托妮母亲站在山顶,凝视山下,握着雪橇绳子,好像在管束着它。“那边,”她说,“不是很棒吗?”她皱了下嘴唇,给自己上唇膏的时候她就会这样,托妮知道眼前的景色其实根本不是她脑子里的那一幅画面。她穿的是逛街时候穿的外套和帽子,尼龙长统袜和顶上有软毛的高根小靴。她没有其他大人那样的宽松裤子和滑雪鞋,或者是哈得孙湾牌子的外套或者耳罩,托妮发现,母亲大概希望她独自滑下去。

    托妮觉得尿急。考虑到笨重的防雪套装,并且用松紧带箍在肩上,她知道这有多困难,会有多为难她母亲——没看到有盥洗室——所以她没说出来。只是说了一句,“我不要。”她知道如果自己滑下去,肯定会翻掉,会撞上什么,会摔碎的。一个孩子正被拎回山顶,哭号着,淌着鼻血。

    托妮母亲讨厌自己想象的情节被打破,人们应当在她希望的时候尽情享受。“来吧,”她说,“我会推你一把,很好玩!”

    托妮坐到地上,这通常意味着抗议。哭是没有用的,对她母亲来说是这样,只会招来一个巴掌,或者最多摇她一下。她从来不是个好哭鬼。

    母亲嫌恶地瞥了她一眼,“我给你看怎么滑!”她说。她眨了眨眼睛,咬咬牙:当她要使自己勇敢起来的时候,当她拒绝被打败的时候,就会像看上去这个样子。托妮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的时候,母亲就捡起雪橇跑到山边,扔到雪上,自己跳上去,飕飕地滑了下去。她的肚子贴在上面,米色的腿穿在尼龙长袜和带软毛的靴子里,直直地伸在后面。帽子立马飞掉。

    她的速度惊人地快,当她在斜坡上逐渐缩小,消失在薄暮里的时候,托妮才费力地站起来。她母亲离开她了,消失了,托妮被独自留在寒冷的山顶。

    “不!不!”她尖叫着。(她这样叫是很不平常的:一定是吓坏了。)但在她身体里,能听到另一个声音,也是她的,一点儿也不害怕并且带着残忍的欣喜喊着:

    前进!前进![4]

    还是孩子的时候,托妮就开始写日记。每年一月她总会在扉页写下自己的名字,用粗体:

    托妮·弗雷蒙

    然后下面一行写下她的另一个名字:

    蒙雷弗·妮托

    这个名字有种俄语或者是火星人的发音,让她觉得开心。这是个外国人或者一个特务的名字。有时候是她的另一个孪生姐妹的名字,一个看不见的孪生姐妹;当托妮长大并知道更多关于左撇子的知识,她觉得可能自己确实有个孪生姐妹,同一个卵子分裂后的左撇子的那一半,已经死了的另一半。但她还小的时候,孪生姐妹只是一个虚构物,她失去的那一部分的化身。虽然是孪生,但蒙雷弗·妮托要比托妮高得多,更高,更强壮,更勇敢。

    托妮用右手写自己表面上的名字,用左手写另一个,里面的那个名字;但是,在正式场合,托妮不允许用左手写字,或者用左手做任何重要的事情。没有人告诉她为什么。最接近的解释是安西娅——她母亲——的话,她说这个世界不是为左撇子而设计的。她还说等托妮长大后就会更明白了,但这又是一件安西娅确信却没能实现的事情。

    托妮更小一些的时候,学校老师会用手拍或者用尺子敲她的左手,好像捉到她正用它挖鼻屎一样。有一个老师把它绑在课桌的一边,其他的孩子本应该会因此取笑她,但他们没有。她比他们更明白其中的道理。

    托妮很快就从那个学校出来了。一般情况下,每过八个月或八个多月,安西娅就会对一所学校感到厌恶。托妮确实拼写不太好,没有按照老师的要求。他们说托妮倒着写字母,说她学数字有困难,他们把这些告诉安西娅,安西娅会说托妮其实很有天分,然后托妮就知道安西娅马上就要失去耐性,要开始辱骂老师了,称他们为傻子已经是非常客气的了。她要托妮改过来,校正好,用右手,她要这些一夜之间就实现。

    托妮的左手运用自如,右手倒是有些东倒西歪。她在右手生涯中是笨拙的,书写也笨重而粗陋。但是都一样:左手尽管表现很好却被藐视,右手却得到诱导和鼓励。这不公平,但安西娅说生活就是不公平的。

    私下里托妮还是用左手写字;却会因此觉得内疚。她知道左手一定有什么不体面的地方,否则她不会觉得那么羞耻。但它仍然是她最喜爱的一只手。

    正当十一月,下午天就开始黑了。起初扫过一阵雪,这会儿下着毛毛雨。毛毛雨落在客厅的窗子上,沿着结冰的蜿蜒细流淌下来;几片棕色的叶子粘在玻璃外面,像是皮鞋舌。

    托妮跪在长沙发上,鼻子贴着窗子,用呼吸弄出一块块雾斑。雾斑足够大的时候,她就用食指在上面写字,吱吱作响,写完就抹掉。交性,她写道。这个词太不好甚至不能写在日记本里。屎狗。她怀着恐惧和畏怯写下这些字,同时也带着迷信意味。它们是蒙雷弗·妮托的字,让她觉得强有力,好像在掌管着什么。

    她呼吸,写字,擦掉,又呼吸,又写。空气并不新鲜,满是印花棉布窗帘干燥烧焦的那种味道。写的时候她一直聆听着身后屋子里的寂静。她习惯了寂静:已经能够分辨完全的寂静和空洞的寂静,分辨寂静到来之前和到来之后。寂静本身并不意味着没有事情正在发生。

    托妮能在窗前跪多久就跪多久。终于看到母亲从街角拐出来,沿着街道飞快地走过来,在细雨中低着头,毛领子竖着,脸藏在栗色的帽子里,手里提着包装袋。

    很可能是件衣服,因为衣服是安西娅的慰藉之物;每当她觉得“沮丧”,用她的话来说,就会去购物。托妮曾多次被拖到商业区参加这种征伐,当安西娅不知道该把她存放在哪里的时候。她等在更衣室外面,穿着隆冬的外套冒汗,安西娅一件一件地试穿,然后走出来,脚上穿着长统袜,一边在全身镜前面旋转脚尖,一边拉平臀部上的衣服。安西娅不大给托妮买衣服;她说就算她给托妮穿上马铃薯布袋,托妮都不会觉察,她当然能觉察,只是觉得无论她穿的是不是马铃薯布袋,都没有任何区别。说得更精确些,是在安西娅面前没有任何区别。

    托妮从长沙发上站起来,开始练钢琴。弹钢琴是为了强化她的右手,但每个人,包括托妮自己,都明白她不是这块儿料,这种课程是没有出路的。他们能怎么办呢?托妮啮齿目动物爪子似的小手,几乎跨不过一个八度。

    托妮顽强地弹着,努力跟上滴答滴答的节拍器,斜着眼看乐谱,因为她忘了开钢琴灯,也因此,她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近视。她弹的这个曲子叫《加伏特舞曲》。特伏加。这个词不错,待会儿她要给它想个用处。钢琴散发着柠檬油的臭气。已经跟过来清洗的埃塞说过不要用柠檬油擦琴键——她只需要用潮湿的布擦——但她老不注意,托妮的手指会几个小时都带有那种味道。这是种正式的味道,大人的味道,是一种预兆,举行派对之前会有这种味道。

    她听见前门打开又关上,腿上感到一阵冷风。几分钟后,母亲走进客厅,托妮能听见她高跟鞋敲在硬木地板上的声音,这声音又消失在地毯上。她继续弹,使劲儿敲着琴键,向她母亲显示她有多勤奋。

    “今天足够了,你不觉得吗,托妮?”她母亲兴高采烈地说。托妮迷惑了:通常安西娅希望她练得越久越好。她希望她在不挡道的地方,安全地忙碌着。

    托妮停下来,转过身看着她。她脱掉外套,帽子和配套的栗色手套仍然戴着,非常古怪。帽子上有半截网眼面罩,遮住她的眼睛和部分鼻子,面罩下面是嘴,嘴的边缘有些模糊,好像唇膏被雨水弄花了。她把手举到脑后,去松开帽子。

    “但还没有练足半小时,”托妮说。她仍然相信忠实地完成事先安排的任务会使她讨人喜爱,虽然在她心底某个朦胧的角落,她明白这从没奏效过,将来也不会奏效。

    安西娅放下手,帽子仍在头上。“你不觉得今天该放个小假吗?”她微笑着说,牙齿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特别白。

    “为什么?”托妮说。她不知道今天有什么特别的,也不是她生日。

    安西娅就着钢琴板凳坐在她旁边,左臂绕过来,戴着皮手套的手搭在托妮肩上,轻轻挤了一下。“好可怜,”她说着,另一只手的手指放在托妮下巴下面,抬起她的脸。皮质的手毫无生气而且冰凉,像是洋娃娃的手。

    “我要你知道,”她说,“妈妈真的真的很爱你。”

    托妮自己向后缩回来。安西娅以前也这样说过,说的时候闻起来也是现在的这种味道,像是开完派对的早上留在厨房柜台上的香烟和空杯子,没有派对的早上也是。杯子里装着湿烟蒂,地上是摔碎的玻璃杯。

    她从来不说“我真的真的很爱你”。总是说妈妈,好像妈妈是另外一个人。

    妈妈(Rehtom),托妮想,爱(Evol)。节拍器滴答滴答响着。

    安西娅注视着她,两只戴手套的手握住她。半黑的光线中,面罩网眼后面的眼睛乌黑乌黑的,深不可测;嘴巴微微颤抖。她俯身用自己的脸颊贴住托妮的脸,托妮被面罩锉着,感觉到面罩下面湿湿的,奶油似的皮肤,闻了闻,紫罗兰香水味,腋下混杂着衣服布料的气味,还有咸蛋味儿,像是古怪的蛋黄酱。她搞不清安西娅为什么会这样,觉得尴尬。通常安西娅只会在睡前轻轻地啄一下;她全身发抖,此刻托妮以为——希望——是在笑。

    然后她放开托妮,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房间站住,这次是真的松开了帽子取下来,扔在沙发上,散开头发披在背上。过了一会儿,她跪下来往外看。“谁弄的这些污迹?”她用一种更高更紧的声音问。这是她假装高兴的声音,当她生托妮爸爸的气却要表现得不在乎的时候就这样。她知道这些污迹是托妮的,通常情况下她会被激怒,要谈到叫埃塞过来擦窗子有多贵,但这次她笑了,屏住呼吸,刚跑完步的样子。

    “鼻子的印记,就像只小狗。古比,你可真是个有趣的小孩。”

    古比是老早以前的名字。安西娅的说法是,托妮一生下来,她就这样叫了,因为那个时候她还在保育器里面。安西娅会过来隔着玻璃看托妮,托妮的嘴会一张一合,却没有声音,安西娅说,或者是她没法听见。后来仍然沿用这个名字是因为托妮度过危险期,被带回家后,还是很少哭;仅仅是嘴巴一张一合。安西娅讲这个故事,好像它很滑稽。

    这个绰号——加上引号——用铅笔写在托妮的婴儿照下面,在安西娅的白色皮质我的宝宝相册里:“‘古比。’18个月”;“‘古比’和我”;“‘古比’和她爹”。后来,安西娅肯定是不再拍这种照片,或者不再贴进去了,因为后面都是空白页。

    托妮突然非常想从相册里知道自己和母亲之间发生过什么,无论是什么;但她也觉得恼怒,因为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个恶作剧。她本以为古比是个温暖而柔软的东西,小狗那种,当她发现它是条鱼[5]的时候,她感到被伤害和受侮辱。

    所以她没回答她母亲,坐在钢琴板凳上,看安西娅下一步会做什么。

    “他在吗?”她说,她自己肯定知道答案:托妮爸爸从不会把托妮独自留在家里。

    “在,”托妮说。爸爸在后屋搞自己的研究,一直都在,托妮静下来没弹琴的时候,他肯定听到了,他才不管托妮是不是在练琴。钢琴,他说,是她妈妈的好主意。

    二十二

    托妮的妈妈像往常一样做晚饭。她没有脱去桥牌俱乐部的打扮,而是把围裙罩在外面,是她最好的一件围裙,肩上有褶皱的白色围裙。她重新涂过唇膏:嘴巴像是打过蜡的苹果。托妮坐在厨房的凳子上,望着她,直到安西娅叫她别干瞪着:有点儿用的话就去铺桌子。之后她就可以去把爸爸挖出来。安西娅经常这样说:挖出来,好像他是个马铃薯。有时候会说拱出来。

    托妮没特别期望能有什么用,只要妈妈和平常一样她就放心了。她分派好盘子,然后是餐叉,刀和勺,左边右边右边,左边右边右边,然后跑到爸爸的书房,先敲一敲门,再盘腿坐在地板上。只要保持安静,她随时都可以去那儿。

    爸爸正在伏案工作。他开着台灯,绿色的灯罩使他的脸也呈现浅绿的色泽。他人很大,写的字却小巧精致,像是挑剔的胆小鬼写出来的。比较而言,托妮的字有他三个那么大。他箭一样长长的鼻子直指正在书写的纸张;淡黄带灰的头发往后梳,鼻子和头发的组合使他看上去像是正顶着强风飞行,以他的纸为目标疾驰而下,紧锁的眉头,仿佛正为即将到来的撞击力做好准备。托妮隐约地觉得他不快乐;但男人的快乐不是她想象的那样。不像她母亲,他从来不抱怨自己不快乐。

    黄色的铅笔在他手上旋转,这样的铅笔桌子上有一瓶,都削得很尖。有时候他会叫托妮帮忙削,她就拿到夹在窗槛的卷笔刀里一只接一只地转,感觉像是在替他准备他的箭。她不知道他用这些铅笔做什么,但她晓得是极端重要的事情,比她自己——例如——重要得多。

    父亲的名字叫格里夫,但她不像将母亲想象成安西娅那样,把他想象成格里夫。他更像其他的父亲,而安西娅不太像其他的母亲,虽然她偶尔尝试像其他母亲那样。(但格里夫不是她爸爸,格里夫不是一个爸爸。)

    格里夫参加过战争。安西娅说虽然他上过战场,却没有像她那样真正经历过它。在伦敦,她父母的房子在闪电战中被炸毁,父母都被炸死。她回家的时候——她去哪里了?她从来没说过——只剩下一个弹坑,一堵墙,和一堆瓦砾;还有她母亲的一只鞋,脚还在里面。

    格里夫却错过了那一切,他是在“开始进攻日”投身战斗。(那意味着危险和杀戮;而不是训练,等待,闲荡。)他在那里等着登陆,前进,是轻松活儿,安西娅说。是胜利。

    托妮喜欢那个样子去想象他——胜利——就像赢得一场赛跑。凯旋。他近来明显没怎么胜利了。但安西娅会在别人面前谈这轻松活儿,当他们的朋友过来喝酒,托妮在门口看着的时候。安西娅一面讲轻松活儿,一面扬起下巴直直地看着格里夫,他就脸红了。

    “我不想谈这件事情,”他说。

    “他一直都这样,”安西娅说,带着嘲弄的失望,耸了耸肩。当托妮不愿给俱乐部的朋友弹钢琴的时候,她也是这种姿势。

    “打到最后全是孩子,”格里夫说,“孩子,穿着大人的制服。我们杀的是孩子。”

    “真走运啊,”安西娅轻蔑地说。“那战事肯定更顺利了。”

    “才不是,”托妮爸爸说。他们彼此瞪着眼,好像屋里没有别人:绷紧着脸,打量着对方。

    “他劫了支枪,”安西娅说。“不是吗,亲爱的?在他书房里。不知道那支枪是否觉得被解放[6]了。”她轻视地笑了一声,转身走开,一片沉默回旋在她身后。

    他们就是那样认识的——战争期间,他在英国的时候。是驻扎在英国,她会说;所以托妮想象他们两个在一个火车站里,等待出发。大概是冬天的车站,他们都穿着大衣,母亲还会戴顶帽子,嘴里呼出来的气立即变成白雾。他们会像照片里那样亲嘴吗?不清楚。也许他们是一起乘的火车,也许不是。他们带很多旅行箱,在托妮父母的故事里,总有很多旅行箱。

    “我是个战时新娘,”安西娅说;自嘲地微微一笑,然后一声叹息。她说战时新娘的时候好像在取笑这件事——低调,悔恨的玩笑。她在暗示着什么呢?是陷进了一个古老的秘密的圈套,现在明白过来了,觉得悲哀?是托妮父亲在某些方面捉弄了她?是战争的错?

    生的[7],生的新娘,托妮想。没煮过的。或者更像是:擦破的肉,就像托妮自己被防雪装结冰的袖口擦伤的手腕。

    “我是战时丈夫,”她父亲说;或许是曾经说过,在他还会开玩笑的时候。他还说曾带安西娅去舞厅。安西娅却不喜欢。

    “格里夫,别这么粗俗。”她会说。

    “男人很稀缺,”他向听众加一句。(这种交锋通常会有听众在,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不会去说这些事儿。)“她必须抓住自己能够得到的。”

    然后安西娅就会大笑。“缺的是高尚的男人,谁抓谁了?而且那不是舞厅,就是个舞会。”

    “好吧,你没办法指望像我们这种可怜的野蛮人明白这其中的区别。”

    舞会之后怎样了呢?不清楚。但是,出于某种原因,安西娅决定嫁给格里夫。托妮父亲经常强调是她自己的决定:嘿,没人强迫你。无论如何,她母亲还是以某种方式被强迫了。被强制,被胁迫,被那个粗鲁的小偷笨蛋,托妮的父亲,弄到这个过于狭窄的两层楼,伪都铎,半木制,没完工的房子,在这个邻里关系沉闷、气量狭小的乡间小城,在这个太大又太小、太冷又太热的国家,她带着一种陌生的、上当受骗的、挫败的狂怒憎恨这一切。别那样讲话!她斥责托妮。指她的口音,降音,她称之为。可是托妮怎可能像母亲那样讲话呢?像中午的电台里那样。学校的孩子们会嘲笑她。

    所以对她自己的母亲来说,托妮成了外国人;对她父亲来说也是,因为虽然她像他那样讲话,可她——他说得很清楚——不是个男孩。她像个外国人那样,仔细倾听,翻译。像个外国人那样,她密切注意着突然到来的敌对姿态。像个外国人那样犯错。

    托妮坐在地板上,看着父亲,想着战争,战争对于她来说如此神秘但似乎对她的生命又具有决定性意义。她想要问问他关于战役的事情,能不能给她看看那把枪;但她知道他会回避这些问题,好像身上有一个痛处,他必须保护。一块裂开的地方,不让她的手放上去。

    有时候她想知道战争之前他在做什么,但他也不说,只讲过一个故事。小时候他住在一个农场,冬天他的爸爸带他去树林里。他爸爸打算砍木柴,可是树结冰冻得太硬,斧头弹起来砸到腿。他扔掉斧头跨着大步子走了,留格里夫一个人在树林里。但是他沿着雪地里的脚印走了回去:一个红色的,一个白色的,一个红色的。

    如果不是战争,格里夫不可能受到教育,他自己说,可能仍然在农场里。这样的话,托妮会在哪里呢?

    她爸爸做一件事情,无论是什么,就会一直做下去。他为一家保险公司做事,人寿保险。

    “那么,托妮,”他说,没有抬头。“有什么事吗?”

    “安西娅让我告诉你晚饭差不多了,”她说。

    “差不多?”他说。“还是已经好了?”

    “不知道。”托妮说。

    “那你最好去看一看。”她爸爸说。

    晚饭吃腊肠,安西娅下午出去过的话晚上就常吃这个。腊肠和煮马铃薯,还有罐头绿豆。腊肠有点焦,但托妮爸爸什么都不说。饭菜确实很好吃的时候他也不发表任何评论。安西娅说托妮和她爸爸俩都一个样儿,两个没有热情的人。

    她从厨房里把小碟拿进来,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仍然穿着围裙,通常她都脱下来的。“好啦!”她轻快地说,“大家今天好吗?”

    “好。”托妮爸爸说。

    “那就好。”妈妈说。

    “你看上去花枝招展,”她爸爸说,“有什么特别的活动?”

    “才不呢,可能吗?”她妈妈说。

    然后一阵沉默,只有咀嚼的声音,托妮生命中有大量时间花在听她父母的咀嚼声上。他们的嘴发出的声响,一口咬下去牙齿磨一块儿,让她感到惶恐。就像在别人不知道的时候透过浴室的窗子看人家脱衣服。妈妈小口小口地嚼得紧张;爸爸则反复咀嚼。他眼神定在安西娅身上,好像是定在空气中远远的一个点;而她的眼神则很精密,像是在瞄准。

    虽然巨大的力正运行其中,但什么都没运动,尚未运动。托妮感到脑袋里像是有根粗橡皮条在拉伸,他们两个各拉一头:再紧一点就会啪地断掉。

    “桥牌俱乐部怎么样?”爸爸终于说话了。

    “好。”妈妈说。

    “你赢了吗?”

    “没,我们第二。”

    “那么谁赢了?”

    她妈妈想了一会儿。“朗达和拜芙。”

    “朗达去了?”她爸爸说。

    “这儿又不是西班牙宗教法庭,”她妈妈说,“我已经说过她去了。”

    “真有趣,”爸爸说,“我撞见她了,在商业区。”

    “朗达走得早。”妈妈说。她小心地将叉放到盘子上。

    “她可不是这样说的。”爸爸说。

    她母亲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捏皱纸巾扔在盘子里的小截腊肠上。“我拒绝在托妮面前讨论这件事情。”她说。

    “讨论什么?”托妮爸爸问,继续嚼着。“托妮,你可以走了。”

    “待着别动,”安西娅说,“你是说我撒谎。”她的声音低沉颤抖,好像要哭出来。

    “我有吗?”托妮爸爸说,听上去很困惑很好奇的样子。

    “安东尼娅,”她妈妈带着警告口吻说,好像托妮正准备做错误的或是危险的事情。“你就不能等到饭后甜点吗?我每天都试着让她吃一顿体面的晚餐。”

    “对,算我的错。”托妮爸爸说道。

    甜点是米饭糕,放在冰箱里了,因为托妮说她不想吃。确实不想,她不饿。她回自己卧室,爬上棉织法兰绒被单的床,努力不听不想他们的讲话声。

    部乐俱牌桥,她在黑暗中喃喃自语。野蛮人在草原上疾驰,蒙雷弗·妮托骑在他们头上,蓬乱的长发在风中飞舞,一手握一把剑。部乐俱牌桥,她喊道,驱动他们向前进。是战争的呐喊声,他们横冲直撞,挥扫一切,践踏庄稼,焚烧村庄。他们劫虐,抢夺,粉碎钢琴,杀害儿童。夜晚支搭帐篷,用手抓饭,生火烤全牛。油腻的手指擦在皮衣上,他们没有一点儿规矩。

    蒙雷弗·妮托自己则从一个头盖骨器皿里喝水,原来长耳朵的地方装了银色的把手。她高高举起头盖骨干杯庆祝胜利,向着野蛮人的战神:特伏加!她吼道,于是人群回应,喝彩:特伏加!特伏加!

    早上便会有摔碎的玻璃。

    托妮半夜突然醒来,爬起床,在床头柜下面摸索着找到自己的兔子拖鞋,然后踮着脚穿过房间走到门口,门轻轻地打开。

    她蹑手蹑脚地沿着走廊到父母的卧室,但门是关着的,她什么都听不见。他们或许在里面,或许不在,但是最有可能是在的。她更小一些的时候曾经担心——或者是做梦?——放学回家发现地上只剩一个洞,还有他们的脚在鞋子里面。

    她继续走到楼梯,下去,用一只手扶着栏杆引导自己。她常常在半夜这样爬起来;常常四处走走,查看有无损失。

    她在寂静的客厅里,就着模糊的黑暗摸索着。从外面透进来的街灯的昏暗中,这里那里的东西微微地闪动:壁炉上面的镜子,壁炉架上的两个陶瓷狗。她的眼睛睁得很大,拖鞋在地毯上没有响声。

    直到厨房,她才开灯。长桌和地上什么都没有,没有东西碎掉。她打开冰箱:米饭糕在里面,但还是完整的,所以她无法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吃一点。于是她给自己弄了块儿面包加果酱。安西娅说加拿大的面包简直是丢脸,尽是空气和木屑,但是托妮觉得味道不错。这面包和安西娅其他的许多憎恶一样——让托妮摸不着头脑。为什么这个城市太大,或者太小?“正好”是啥样子呢?不管咋样,她说话的方式怎么了呢?不管怎样吧。她小心地擦掉面包屑,回到床上。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她已经失去了沏茶的机会——她对安西娅的一个可能性补偿,为不能成为英国人——因为安西娅已经在厨房做早餐了。穿了日常的围裙,蓝白格子;她正在炉子上煎东西。(对她来说,这是个偶发行为。托妮常常自己做早饭,也是自己带午餐。)

    托妮悄悄地走到有坐垫的那个吃早餐的角落。爸爸已经在那儿读报纸了。托妮给自己倒了一些冷掉的麦片粥,拿勺送进嘴里,用左手,因为没人看。右手把着麦片盒子,靠近她的眼睛。片麸麦,律规,托妮低语道。他们从不直接提到“便秘”。秘便:一个更令人满意的词。

    她有一连串的回文——活得(live)邪恶(evil),夫人我是亚当(Madam I'm Adam),看见厄尔巴之前我是能干的(Able was I before I saw Elba)——但是她最喜欢的是倒过来就不同的词:曲解的,古怪的,旋律优美的。它们属于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托妮属于本国人,因为她能讲这种语言。供提费免!约节!包面果坚子橙!两个野蛮人站在一座狭窄的桥上,叫骂攻击,挑逗敌人穿过……

    “托妮,放下,”父亲平淡地说,“不要在饭桌上看书。”他每天早上都这么说,每当他看完报纸。

    安西娅端着两个满满的盘子过来,培根肉和鸡蛋还有吐司,正式地摆好,像是在餐厅里。托妮切开鸡蛋,看着蛋黄像黄色胶水一样淌进吐司里。然后她看着父亲喝咖啡的时候喉结一上一下,就像有东西卡在喉咙里。夫人我是喉结(Madam I'm Adam's apple)。

    安西娅这天早上格外轻松愉快,这使她整个人看上去像是涂了指甲油。她把碗里剩下的麦片粥刮进垃圾桶唱着:“收拾你的烦恼,装进陈旧的旅行包,微笑,微笑,微笑……”

    “你应该登台表演的。”托妮的父亲说。

    “是,我应该,不是吗?”母亲说着,声音轻快而漫不经心。

    没有什么不恰当的,没有什么明显的;即使如此,那天下午托妮放学回家的时候,妈妈不在家。不是出去了,是走了。她给托妮留了个包装袋在床上,还有信封里的一张便条。一看到便条和包装袋,托妮全身冰冷。她吓住了,但不知怎么并不奇怪。

    便条是安西娅喜欢的栗色墨水,写在有她签名的米色信笺上,华丽的大写字母和蜷缩的笔迹下,她写道:

    亲爱的,你知道我想带你走,但现在不行,等你再大一些就明白为什么了。做个好女孩儿,在学校好好的。我会多多给你写信。非常爱你的妈妈。

    附言:很快就能再见!

    (托妮保存着这个便条,后来,长大之后,才对它感到惊讶。作为解释,这个便条当然不充分,并且,里面没有一句真实的话。首先,托妮不是亲爱的,对安西娅来说,只有男人才是亲爱的,有时候是女人,就是被她们烦扰的时候。她不想带托妮走:如果她想她就会那么做,因为她通常都想做什么做什么。她没有给托妮写很多信,她不是非常爱她,也没有很快再来见她。并且虽然托妮长大一些了,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

    一看到这个便条,托妮就想要通过意志的努力,相信里面的每一个字。甚至设法相信更多东西,她相信母亲会接她过去,否则就会回来,但不确定是哪一个。

    她打开包装袋;是安西娅昨天冒着细雨从桥牌俱乐部回来的时候提着的那个,这意味着一切都是提前计划好的。不像以前摔门奔出家,或者把自己锁在卫生间并打开水龙头,让浴缸的水溢到走廊,然后渗过天花板淌到楼下,格里夫只好叫消防队闯进去。这不是发脾气,不是一时的兴致。

    包装袋里是一个盒子,盒子里面是衣服,深蓝色,白色拷边的海军领。因为不知道该干什么,托妮就穿上试试。大她两码,看上去像是晨袍。

    托妮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把鼻子埋进裙子,吸入它的气味,一股浓烈的人造丝和胶水的味道,是新东西的气味,是徒劳的气味,是无声的叹息的气味。

    所有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错误,从某种角度。她茶沏得不够,她误读了信号,她松开了把母亲束缚在这个家庭、待在原地的带子或者绳子或者链子或者无论什么,像一个抛锚的帆船或者一只气球,她母亲就这样松掉了。飘向蓝色的大海,被风吹散了。消失了。

    二十三

    这就是她们坐在克利斯蒂咖啡馆,脑袋在桌子上面交叉着倚在一块儿,在寂静的深夜品尝涩口微酸的咖啡的时候,托妮告诉泽尼亚的故事。讲出来好像是个凄凉的故事——比真正发生在她身上的时候更突出更悲惨。大概到如今她才相信确实是,那个时候似乎是暂时的——没有妈妈,现在她知道是永远的。

    “那么她离开了,就是那样!去哪儿了?”泽尼亚颇有兴趣地问。

    托妮一声叹息。“和一个男人跑了,我爸办公室的一个人寿保险员,叫帕里,这人和我妈桥牌俱乐部一个叫朗达的人是夫妻。他们去了加利福尼亚。”

    “不错的选择,”泽尼亚笑着说。托妮觉得不是好选择,是一次审美的倒退,也前后不一致:如果安西娅一定得去什么地方,为什么不去英国,她常常称为家的地方?为什么去加利福尼亚?那地方的面包更空,口音降得更厉害,比这里的语法错误更多。

    所以托妮并不觉得好玩,泽尼亚领会了这种保留态度,立马变过脸来。“你没有发怒吗?”

    “没有,”托妮说,“我不觉得。”她把自己查了个遍,拍拍外面,摸摸口袋,她找不到一丝愤怒。

    “我会的,”泽尼亚说,“我会被激怒。”

    托妮不确定被激怒会是什么样子,或许太危险了,抑或是一种慰藉。

    那个时候没有愤怒:只有冰冷的恐慌,一种荒凉;还有因为爸爸可能会做、会说的而感到害怕:自己会遭到责备吗?

    爸爸还没下班,家里没有别人,只有埃塞,在厨房里拖地。安西娅下午要出去的时候就会让她晚点走,这样托妮放学回家的时候屋里会有人在。

    埃塞是个有着嶙峋的大骨架的女人,脸上有着别人手上才有的那种线条,干燥的头发像假发,她有六个孩子,只有四个活了下来——白喉病夺走了其他两个——但是如果你问她有几个孩子,她会说六个。安西娅曾像讲笑话一样说这事儿,好像埃塞不会数数。埃塞工作的时候习惯哼哼,好像在跟自己说话:听起来好像是“噢不,噢不”,还有“嘘嘘嘘嘘嘘嘘”。通常托妮离她远远的。

    托妮走进父母的卧室,打开妈妈的衣橱,香气扑鼻:里面有薰衣草的缎子小包包,用淡紫色丝带扎在每个衣架上。安西娅大多数的套装和连衣裙都还在,配套的鞋子装着鞋楦摆在下面。这些衣物好像是抵押品,她应该会回来取走它们。

    埃塞正在上楼;托妮能听到她的哼哼声和咕哝。现在她已经到了卧室门口,拖着真空吸尘器的管子,站住不动看着托妮。

    “你妈妈跑了,”她说,使用那种有人在的时候才说的常规语言。

    托妮从埃塞的话里听出了轻蔑,狗跑了,猫跑了,马跑了,妈妈不会。

    到这里托妮的记忆分裂了,一个是她希望发生的,一个是实际发生的。她希望发生的是埃塞用结块的手臂搂着她,抚摸她的头发,摇着她,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埃塞,腿上凸着青筋的埃塞,混着汗水和javex[8]漂白剂气味的埃塞,她甚至都不喜欢的埃塞!但她却能够给予安慰,小小的安慰。

    实际上是什么都没发生,埃塞转向吸尘器,托妮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脱下海军裙子,叠好放回盒子里。

    过了一会儿,爸爸回来并和埃塞在前厅说话,然后埃塞走了,托妮和爸爸一起吃晚饭。晚饭是一听番茄汤;爸爸用锅热了一下,托妮在盘子里摆一些硬饼干和切达干酪。他们两个都觉得困惑,这顿饭里好像有一个裂口,怎么也填不满,因为他们都不明白。发生的一切太重大,是空前的,所以还不能被提及。

    托妮的爸爸静静地吃饭,啧啧的声音抓搔着托妮的皮肤。他诡诈地看着托妮,有点孤注一掷;在上门推销员,街头乞丐,以及要撒无耻又极易被识破之谎的其他小孩子的脸上能看到同样的表情。他们两个正在共谋着什么,从他的神色可以看出来:他们打算联合起来,共同保守秘密,当然,是关于安西娅的秘密。向谁呢?虽然安西娅已经走了,但她还在那儿,和他们一起坐在桌前,比起以前,更像在那儿。

    过了一会儿,爸爸放下勺子;丁冬地敲在盘子上。

    “我们会好好过,”他说,“对吗?”

    托妮不太确定,但是她觉得必须向他保证。“是。”她说。

    番茄,她自言自语,安大略(Otamot[9]),五大湖之一,也是古代部落打仗用的一种石锤。如果你把一个词倒过来说,意思抽空了,然后这个词就是空白了,以备新的意义注入。安西娅,娅西安,和死这个词一样,倒过来和正过去是差不多的。

    然后呢,然后呢?泽尼亚想知道,但托妮困惑了:她怎样去描述空白呢?许许多多的空白,托妮竭尽全力去填满,用日子和事情,灌进自己的脑袋制止里面的回声。因为安西娅在的时候感到缺失的那些东西,在安西娅走后更加缺失。

    安西娅就是她自己的缺失。她飞了,够不着了,像一个非常着急的幽灵,一个几乎被托妮对她的渴望赋予了薄薄一层肉体的幽灵。只要她对托妮多一点爱,她就会在这儿,或者托妮就会在别的地方,和她在一起,她所在的地方。

    当然,安西娅也写信。她寄过一张棕榈树和海浪的明信片,说她希望托妮也在里面。她寄包裹给托妮,里面的衣服从来不合身:日光浴装,短裤,夏装,太大或者有时——没过多久——又太小。后来,她寄过生日卡片,寄过快照,总好像是在强光下拍的;照片里她穿着白色衣服,比托妮记忆中胖,她的脸晒黑了,闪着石油一样的光泽,鼻子下面的投影像是一撮小小的胡须。其中一些照片,和她私奔的该受责难的帕里站在旁边,手臂绕着她的腰:一个松软的男人,皱巴巴的膝盖和眼袋,斜着嘴,略带悔恨的微笑。然后过了一阵子帕里不再出现在照片中,换了另一个男人;再过一阵子,又是另一个。母亲衣服的肩膀变窄,裙子却更长更饱满,领圈翻了出来;西班牙舞女的那种褶皱出现在袖子上。她说起过让托妮过去小住,在复活节假期或者是暑假,但从没实现过。

    (至于安西娅的另一些衣服,也就是她留在衣橱里的那些,托妮的父亲和埃塞将它们装进盒子,送给了救世军。他没有提前通知托妮。她养成了每隔几天查看一下衣橱的习惯,那天她从学校回到家,发现衣橱空了。托妮什么都没说,但是她知道。安西娅再也不会回来了。)

    期间,日子一年一年过去。在学校,托妮被诊断为近视,戴上了眼镜,对此她并不特别介意。它们是某种屏障,并且现在也能看见黑板了。晚饭就热一下埃塞准备好放在厨房长桌上的砂锅。她照常自己做午饭带到学校;也用包装盒来装焦糖布丁,用现成材料做蛋糕,来打动父亲,虽然没能得到想要的效果。

    父亲给她二十美元,叫她给自己买圣诞礼物。她给他沏茶,他喝得并不比她妈妈更多。他常常不在。那些年里他有过一个女朋友,公司里的秘书,戴着当啷响的手镯,散发着紫罗兰和新鲜橡胶的味道,她滔滔不绝地说托妮像个纽扣一样可爱,她要带她去购物或者看电影。女孩子的事情,她管它叫,我们不带老格里夫去!我们要成为密友。托妮瞧不起她。

    和女朋友吹了之后,格里夫开始喝更多酒。他会在托妮做作业的时候进她房间,坐在那里看她,好像希望她能对他说点儿什么。但是现在她已经大了,更坚强了,不再期望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她停止考虑自己对他的责任;觉得他仅仅是个烦人的干扰。他远不如拉丁文课上正在学的尤利乌斯·恺撒的围攻技巧有意思。她为父亲的痛苦感到疲惫:太单调,太沉默,太无力了,太像她自己。

    有一两次,他比平时醉得更厉害,在屋子里追赶着她,颠簸叫喊,推倒家具。其他时间他变得可亲可爱:要拂弄她的头发,要抱她,好像她还是一个孩子,可是当她真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却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她在餐桌底下爬来爬去,躲避他:她比他小得多,也更敏捷。这段插曲中最糟糕的是第二天他似乎什么都不记得。

    托妮开始在可能的时候避开他。夜晚的时候她会监听他喝醉的程度——从气味的甜度中可以做出部分判断——然后设计逃跑路线:冲进浴室,从厨房门出来,就可以到自己房间。主要是不要被逼进角落。她的卧室有锁,但她会把衣屉柜里的抽屉拿出来,然后把柜子推到门前,等衣屉柜复归原地再把它们放进去;否则对她来说太重了。之后,她就背靠着柜子坐着,在膝盖上打开一本书,试图堵住锁柄转动的声音,和压低的破碎的嗓音,还有对着门的鼻息声: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就这些!我只是想……

    一次她尝试了一个实验:她倒掉瓶子里所有的酒,所以他下班回到家的时候一点儿都没有了——他换过工作,后来又换——于是他扔掉所有的玻璃酒杯,各种式样的玻璃杯,砸向厨房墙壁,第二天早上就会有许许多多的碎玻璃。托妮颇有兴趣地注意到这种混乱的痕迹不再让她觉得害怕。她以前以为安西娅才是家里摔碎玻璃杯的人;也许以前是,曾经。他们不得不用茶杯喝橙汁一周之久,直到埃塞买到新的玻璃器皿。

    托妮初潮的时候,是埃塞帮她应付的。埃塞解释说先在冷水里面浸泡,血渍更容易洗掉。她是解决各种各样污渍的专家。“只是月经而已。”她说。托妮喜欢这个说法。这是个咒诅,但仅仅是咒诅[10]。疼痛和痛苦几乎不重要,可以忽略不计。

    托妮的母亲死于溺水。在离开巴哈加利福尼亚海岸的某处,从游艇上下水去潜水,再没回来。她一定是在水底下弄糊涂了,从错误的地方浮上来,头撞到船底,结果昏过去了。或者这只是罗杰讲述的故事,那个时候和她在一起的男人。罗杰觉得十分抱歉,是那种当你弄丢别人的车钥匙或者打碎人家最好的瓷器的时候才会表现出来的样子。听起来他似乎想买一个赔偿你却又不知道该买什么,并且他像是喝醉了。

    是托妮接的电话,爸爸和埃塞都不在。罗杰似乎并不知道她是谁。

    “我是她女儿。”她说。

    “谁?”罗杰说,“她根本没有女儿。”

    “那天她穿了什么?”托妮问。

    “什么?”罗杰说。

    “是穿的泳装还是衣服?”

    “有这么蠢的问题吗?”那个时候,罗杰大叫起来,很远的地方。

    托妮不知道他为何要发火,她只是想重现当时情境。安西娅是穿着泳装乘船出去潜水,还是穿着长长的累赘的裙子气呼呼地跳下去的?相当于摔门而出?后者可能性更大。或者也许是罗杰推了她,这也不是没有可能。托妮对报复甚至不公平没有兴趣,只对准确性感兴趣。

    尽管含糊其辞,是罗杰安排了火化,并装进金属筒里运过来。托妮觉得应该举行一个葬礼什么的;但是除了她之外,还会有谁去呢?

    金属筒到了没多久就不见了。几年后她再次找到,那时她爸爸也去世了,她和埃塞清理屋子的时候发现的。在地下室里,和一些旧网球拍混在一起,倒是给了它合适的时代风味:她妈妈的许多照片都是穿了网球裙拍的。

    母亲死后,托妮自己要求去寄宿学校。她想逃出这个她不觉得是家的地方,这个她父亲埋伏,喝醉,追着她到处转,清清嗓子像要开始讲话的地方。她不想听他说什么,她知道一定是某种歉意,请求理解,感情脆弱之类。否则就是控告:如果不是托妮,他根本不会娶她妈妈,而且如果不是他自己的话,托妮不可能出生。托妮是他生命中的灾难,他的牺牲全为了托妮——到底牺牲了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但她是不是依然欠他什么呢?

    拼凑事实,查找日期,从早先的一点缥缈的谈论里,托妮猜到一些事情:怀孕,一个草率的战时婚姻。她妈妈是一个战时新娘,爸爸是个战时丈夫,自己是个战时婴儿,她是个事故,所以什么?她不想知道。

    他想说的仍然没说。是埃塞发现他的,躺在平静整洁的书房地板上,削尖的铅笔整齐地排列在桌上。纸条上说他等待的一切就是托妮中学毕业。他还去了毕业庆典,那天下午,和其他父母一起坐在礼堂里,之后给了托妮一只金手表。他亲亲她的脸颊,告诉她:“你一切都会好的。”在那之后他回家了,用他劫来的枪打中自己的脑袋。托妮现在知道那是一把卢格手枪,因为她继承了下来。因为有地毯,他先铺了层报纸。

    埃塞说他就是那样:体贴,是个绅士。和托妮不一样,她在葬礼上哭了,祷告的时候也自言自语。托妮一开始以为她说的是嘘嘘嘘嘘,但其实是求你,求你。也许一直都是说的这个,也许她不是在哭格里夫,而是自己死去的两个孩子,或者生活本身。托妮能够想到所有的可能性,她思路宽广。

    当然,格里夫的人身保险无效,不包含自杀。但是在抵押款付清之后,托妮就有房子的钱了,还有妈妈剩下来的钱,说是要给她,以及银行里一些诸如此类的东西。也许这就是她爸爸说她一切都会好的意思。

    就是这些了,托妮告诉泽尼亚说。她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了。她不常想起自己的父母,没有做过父亲半个脑袋爆裂却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噩梦;或者她妈妈拖着湿裙子和咸海水,头发像海草一样挂在脸上。她以为大概自己应该做这种噩梦,但是没有。对历史的研究锻炼得她能够面对残酷的死亡;她全副武装。

    “你还保存着骨灰?”泽尼亚说。“你妈的?”

    “在我的毛衣架子里。”托妮说。

    “你真是个恐怖的小东西。”泽尼亚笑着说。托妮就当是恭维:当托妮拿自己记录死亡人数的战争笔记给她看的时候,她也这样说。“还有什么?枪?”但之后就严肃起来。“你应该立刻扔掉那些骨灰!它们是坏运气,不会给你带来好的祝福。”

    这是泽尼亚新的一面:迷信。托妮不会有这种疑虑,她对泽尼亚的高估划了道口子。“只是一般的骨灰而已。”她说。

    “你知道不是真的那样,”泽尼亚说,“你知道不是。留着它们,她仍会支配你。”

    于是第二天黄昏的时候她们两个摆渡去岛上。时至十二月,风冷得刺骨,但是湖面还未结冰,所以渡船还开。走到一半,托妮把装着母亲骨灰的罐子扔向渡船的后面,扔向波浪起伏的黑色水面。不是她自己主动要这样做,只是为了让泽尼亚高兴。

    “安息吧。”泽尼亚说,她的声音听起来也不很确信。更糟糕的是,这个金属筒不沉没,漂浮在水面上,随着渡船的航迹来回摆动。托妮意识到应该把罐子打开,倒出来。如果她有支来复枪,她就可以打穿几个洞,假使她会开枪的话。

    二十四

    十二月的天越来越阴沉,大街上到处亮出圣诞节装饰,救世军铜管乐队唱着赞美诗摇着铃,搅动着募捐箱。孤独混在雪花里一起打旋,麦克朗宿舍里的其他女孩子都回去了,回到她们真正的家里,托妮留下来。跟以前一样;但这次好一些,这次在她胃的深处没有寒冷感,因为泽尼亚在,还有她令人振奋的鄙夷态度。“圣诞节是个婊子,”泽尼亚说,“操他妈圣诞节,太小市民了。”然后托妮感觉又好起来,并告诉泽尼亚黑暗时代对基督诞生日的争论,那些成年人一边口诵“世界和平,善待他人”,一边乐于彼此屠杀的。泽尼亚笑了。“你的脑袋是个卡片目录,”她说,“吃点东西,我来做。”于是托妮就很满足地坐在泽尼亚的厨房桌子前,看她酌量,混合,搅拌。

    这种时候韦斯特在哪儿呢?托妮放弃他了,因为她怎么能争得过泽尼亚呢?就算她能胜过泽尼亚,她也不会考虑的。这种事太无耻了,泽尼亚是她的朋友,最好的朋友,唯一的朋友,想想看。托妮不是常常有朋友的。

    或者是另一回事;也许是在她们两个之间已经无法给韦斯特留出空间了。她们靠得太紧密了。

    所以现在是泽尼亚和托妮,泽尼亚和韦斯特;不再是韦斯特和托妮。

    有时候他们三个会在一块儿。托妮与泽尼亚和韦斯特一起去他们新搬进去的地方,在他们把原来地方漆成黑色之后。新地方并不新,只是昏暗,便宜,破破烂烂,是皇后街东面的店面楼上的房子,没有电梯。长长的客厅里只有一扇窗户,电车走过,玻璃就嘎嘎作响;厨房粗俗花哨,碎布橙色壁纸和一张桌子,木头的,开裂的蓝色漆,四张不配套的椅子;卧室里,泽尼亚和韦斯特睡的弹簧床垫就放在地上。

    泽尼亚给他们做炒蛋和浓烈美味的咖啡,韦斯特给她们弹鲁特琴:他到底还真有鲁特琴。他坐在地上的垫子上,长长的腿从膝盖那儿折起来,像蚂蚱的后腿那样伸着,手指灵巧地伸缩,唱着古老的歌谣。

    水面宽阔,我无法跨越,

    也没有翅膀可以飞翔,

    给我一只二人舟,

    两人都能划桨,爱人和我。

    他唱着。“还有一个爱尔兰版本,”他补充道,“歌里有一个船夫。”

    他实际上是唱给泽尼亚听,根本不是唱给托妮。他很爱泽尼亚;泽尼亚告诉过托妮,确实也很明显。泽尼亚肯定也很爱韦斯特,因为她夸他,称赞他,用眼神爱抚他。在咖啡吧里谈天的时候她告诉过托妮,他是个温柔的人;体贴,不像其他男人,流着口水的野兽。他知道她好在哪里,他崇拜她!找到这么温柔的男人真是幸运。当然他在床上也很棒。

    床上?托妮想,床上是什么意思?她想了一会儿。她以前从没见过两个人相爱。她觉得自己像个流浪的小孩,衣衫褴褛,非常冷,鼻子贴住明亮的玻璃窗,一个玩具店的玻璃窗,一个面包店的玻璃窗,里面是花哨的蛋糕和精美的曲奇。她太穷,不能进去。那些东西是给其他人的;没她的份儿。

    但是泽尼亚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托妮的独身和她绝望的渴望——并抚平它。她非常体贴,她会打岔,假装,欢快地聊起其他的事儿。窍门、捷径、点子、花样:她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那种,她有一大堆有用的诀窍。比如说,炒鸡蛋的秘诀是新鲜的山萝卜和细香葱——她在窗台上种了几盆香料植物——也要加一点点水,火不能太大;咖啡的秘诀是研磨机,木头的并且有柄的,并且有一个迷人的能拉出来的抽屉。

    泽尼亚有很多秘诀,她笑着,这样那样若无其事地甩出自己的小秘诀,牙齿闪烁着白色的光芒;她从袖子里面掏出更多的秘诀,在背后将它们抖开,像展开珍贵的布料那样,陈列出来,像吉卜赛头巾那样旋转,像旗帜那样炫耀,一个堆在一个上面,华丽而挥霍地交织在一起。有她在房间的时候,谁还能注意别人呢?

    但是托妮和韦斯特会互相看——只一会儿——当泽尼亚转过身去的时候。他们悲伤地互相看一眼,带一点羞怯。被束缚着,这就是他们的状态。他们知道再也不能在下午一起安静地喝啤酒了,现在是泽尼亚借托妮的现代历史笔记,韦斯特当然也从中得益,但只是二手的。

    一次,托妮离开麦克朗的时候忘记登记,而且在泽尼亚那里待得太晚,结果只好在泽尼亚的客厅地板上过夜,卷着毛毯,下面垫着泽尼亚和自己以及韦斯特的外套。早上很早的时候,韦斯特送她回麦克朗,把她推上防火梯的最底层的踏板,否则她自己够不着。

    在外面过夜是件非常勇敢的事情,但是她再也不想那样做了。一方面太丢脸了,和韦斯特一起回来,先乘电车,然后是地铁,却想不出要和他说些什么,然后像只包裹一样被他举起来,放在防火梯踏板上。另一方面,他们两个都睡在卧室里面,而自己睡在外面,让她觉得非常不舒服。

    她怎么都睡不着。没办法睡,由于那些声音。厚重的声音,莫名的声音,深深的声音,像是被毛发盖住、发自喙部、树根一般的声音,又像是从地底下传上来的浑浊而湿热的声音。

    “我觉得你妈妈是个浪漫主义者。”泽尼亚毫无根据地说。她将蛋面混合物与自己做的猫舌头饼干混为一谈了;托妮坐在桌旁帮泽尼亚抄自己的历史笔记,她总是来不及。“我觉得她在寻找完美男人。”

    “我不觉得。”托妮说。她有点惊奇:她还以为有关她母亲的卷宗已经合上了。

    “听她说话,她应该爱玩,”泽尼亚说,“充满生命力。”

    托妮不大明白泽尼亚为什么要给她母亲辩白,而且她这才意识到,她自己都没这样做。“她喜欢派对。”她简单地说。

    “我敢打赌她曾试图堕胎,却没成功,”泽尼亚开心地说,“在她嫁给你父亲之前。我打赌她一定给浴缸装满沸水,并且喝很多烈酒。以前的人就那样做。”

    这是个比托妮自己想到过的更黑暗的观点。“噢,不,”她喃喃地说,“她不可能那样做!”虽然有可能是真的。也许那就是为何托妮个子这么小,她父母都不是这么矮小的,也许她的发育被烈酒妨碍了。不过,她难道不可能也是个白痴吗?

    泽尼亚将浅浅的模型装满,然后将它们轻塞进烤箱。“战争时期很奇怪,”她说,“人们互相压榨,他们只是想要摆脱!男人们觉得他们会死,女人们也这样觉得。战争过后,人们无法再次恢复正常状态。”

    战争是托妮的领域,这些她都知道,她读过。灾难也有同样效果:恐慌,暖房强迫症,一种贪婪的歇斯底里。但是这种情况应用在自己父母身上似乎不公平,他们本该是个例外。(她父亲,母亲走后的那个圣诞节,站在客厅中间,抱着一捧玻璃装饰品,像是瘫痪一样站在赤裸的圣诞树前面,不知道该做什么。她自己找来四脚梯,轻柔地从父亲手里拿过装饰品。给我,我能挂上去!否则,他可能会扔掉,摔向墙壁。有时候,正在做一件简单的事情,他就会那样中途停住,像是突然变瞎或者失忆,或者突然恢复。他同时活在两个时代:给圣诞树挂上装饰品,和射杀敌对的孩子。所以,不足为奇,托妮想。虽然后来几年他越来越醉,支离破碎。是的,暴力并且令人恐惧,但她或多或少还是原谅了他。如果安西娅不走,他会在地板上结束自己,让血浸在晨报里吗?不大可能。)

    “她抛弃了我。”托妮说。

    “我自己的母亲卖了我。”泽尼亚叹了口气,说道。

    “卖了你?”托妮说。

    “嗯,出租我,”泽尼亚说,“为了钱,我们得吃饭,我们是难民。战争之前她就有预见,就逃到了波兰;她设法逃了出来,贿赂或者什么,伪造护照,否则她就会沦入一帮列车警卫之手,谁知道?无论如何,她到了巴黎;我长大的地方。那时人们捡垃圾吃,吃猫!她能怎样呢?她找不到工作,上帝知道她根本没任何技能!她得设法搞到钱。”

    “把你租给谁?”托妮说。

    “男人,”泽尼亚说,“喔,不是在大街上!不是什么人都租!老将军之类。她是白俄;我猜她家里从前挺富裕——当年在俄罗斯,我想。她称自己多少是个女伯爵,但是上帝知道俄罗斯女伯爵一抓一大把。巴黎有很多白俄;革命之后就在那儿了。她喜欢说自己用惯好东西,但我不知道可能是在什么时候。”

    托妮还不知道这些——泽尼亚的母亲是俄罗斯人。她只知道泽尼亚这几年的故事:她的近况。在大学的生活,和韦斯特以及之前,再之前男人的生活。前面两个都是畜生,穿皮夹克,喝酒,打她。

    她打量泽尼亚高高的颊骨:斯拉夫人,她猜。还有她轻微的口音,轻蔑、傲慢的腔调有点迷信。俄罗斯人追求偶像等等。一切说得通。

    “出租?”她说,“但那时你多大?”

    “谁知道?”泽尼亚说。“肯定在我五六岁的时候就开始了,或许更早。实际上我记不起来了,男人的手没在我裤子里面的日子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托妮张大嘴巴。“五岁?”她惊异地说,同时钦佩泽尼亚的直率。泽尼亚不为任何事感到尴尬,不像托妮,她不会故作正经。

    泽尼亚笑起来。“噢,并不明显,一开始,”她说,“都很有礼貌!他们过来,坐在沙发上——上帝,她为那沙发感到骄傲,她披一条绣着玫瑰的真丝围巾在上面——她就让我坐在那个和蔼的男人旁边,一会儿她就走出房间。一开始不是真正的性交只能乱摸,黏腻的手指。她不让别人真的玩大的,直到我到了她称之为‘长大’的年纪十一,十二岁……我想她一定大赚了一笔,虽然那些男人并不是都富得冒油。小气的上流人士,卑鄙,避人耳目,或者有见不得人的交易。他们都去黑市,都有另一面,都住在墙里面,你知道吗?像老鼠一样。她为那件事给我买了一件新裙子,也是在黑市上,我猜。我的第一次是在客厅的毯子上——她从不让他们使用床。那人名叫波波夫少校,如果你肯相信的话,像是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里来的,鼻子上一层棕色的粉末,吸鼻烟后留下的。他甚至都没脱裤子,迫不及待。整个过程我一直盯着该死的围巾上的刺绣玫瑰。我把痛苦献给上帝。并不是为了玩乐才犯下罪恶!那个时候我很虔诚;当然,信正教。他们的教堂还是最好的,你不觉得吗?我希望她狠宰了波波夫一刀,有些男人宁愿为一个处女放弃很多顿午餐。”

    泽尼亚谈这故事的时候好像它只是个茶余饭后的闲话,而托妮边听边惊骇着。她从没听说过这种事。不对:或多或少听说过,但仅限在书里。如此巴洛克,如此复杂的欧洲故事不会发生在真人身上,或者发生在她可能认识的人身上。但她又怎么知道呢?这些行为说不定周围到处都是,只是她看不到而已,因为她不知道该往哪儿看。泽尼亚也许知道,她比托妮大一些,年龄上没大多少,其他方面大很多。在泽尼亚面前,托妮是个孩子,傻蛋一样无知。

    “你一定很恨她。”托妮说。

    “噢,不,”泽尼亚严肃地说,“直到后来才恨她。她对我很好!我还小的时候,她做很特别的饭给我吃,从来不提高嗓音,她漂亮,深色的长发编起来,缠在头上,像个圣徒,有大大的哀伤的眼睛。我曾和她一起睡她白色的镶边大床。我爱她,崇拜她,为了她我什么事情都愿意做!我不要她那么悲伤。只有我那么做,她才能逃离悲伤。”

    “太可怕了。”托妮说。

    “噢,其实,”泽尼亚说,“谁会在乎?不管怎样,不只我一个——她也出租自己。她是那种廉价的地下室情人,我想。为落魄绅士服务。但是只有俄罗斯人,而且没有少校级别以下的。她有她的原则,她满足他们,他们也满足她。但是她在性方面却不太成功,大概因为她不是真的喜欢,她更喜欢苦难。男人换得很快。而且她很多时间都在生病,咳嗽,像歌剧一样,手帕上沾着血。她的气息的味道越来越难闻,她擦很多香水,只要搞得到。我猜是肺结核,她就死于这个病。多么过时的死法!”

    “你自己没有得那病已经很幸运了。”托妮说。所有这些显得如此古老,肯定没人再得肺结核了,这是一种已经消失的疾病,就像天花。

    “是很幸运,不是吗?”泽尼亚说,“不过,最终她死的时候我已跑得远远的了。长大后,我就不再爱她了。我做大部分的工作,大部分的钱却由她收着,一点儿都不公平!而且我受不了听她咳嗽,听她晚上自己哭泣。她治不好了;我觉得她也很蠢。所以我跑了,我觉得这样做不好;那个时候她没别人,没有一个男人;只有我。但是,要么她要么我,我必须选择。”

    “你父亲呢?”托妮说。

    泽尼亚大笑。“什么父亲?”

    “嗯,你肯定有个父亲吧。”托妮说。

    “更甚,”泽尼亚说,“我有三个!我妈妈有几个版本——一个是希腊王室的后嗣,一个是波兰骑兵的将军,一个是好人家出身的英国人。她有张他的照片,就一个人——但是三个故事。关于他的故事随着她的感觉而改变;但是三个故事里面,父亲都死在战争中。她曾经在地图上把地点指给我看:每个故事的地点不一样,死法也不一样。骑着马冲向德军坦克,跳伞降落在法国界内,在一个宫殿被机关枪击中。负担得起的时候,她会放一朵玫瑰花在照片前面;有时候她会点上一支蜡烛。上帝才知道究竟是谁的照片!只是个穿着夹克衫的年轻人,转头看着,背着有点破的军用背包;甚至都没穿制服。是在战争开始之前。或许是她买来的。我自己觉得她是被强奸的,被一帮子士兵之类的。但她不愿意告诉我。对我来说,太过分了——发现我的父亲是那种人。但可以猜想,不是吗?一个女人没有钱,独自一个接着一个地方逃亡——没有保护。那样的女人是待捕的猎物!否则就是她有一个纳粹的爱人,德国暴徒。谁知道呢?她完全是个骗子,所以我从来都不知道。无论如何,她现在已经死了。”

    托妮自己的历史缩小了很多。和泽尼亚的比较起来,似乎不过是个插曲,次一级的,灰色,偏远;一段沉闷的地方性轶事;一个脚注。然而泽尼亚的生命闪烁——不,闪耀在巨大的、奇异的世界大事投射下的火烧似的但又不确知的亮光之下。(白俄!)

    到此为止托妮一直把泽尼亚看成与自己不一样的人,但现在看她和自己类似了,因为她们两个不都是孤儿吗?都没有妈妈,都是战时婴儿,靠自己在这个世界前行,手挽竹篮跋涉向前,篮子里装着她们贫乏的、仅有的世间财产——一人一个头脑,还有什么别的可以依靠的呢?她非常钦佩泽尼亚,不仅因为她能保持冷静。例如,这个时候,换了别的女人可能在哭,可是泽尼亚在微笑——对着托妮微笑,或许还带着一丝嘲弄,托妮选择将之诠释为动人的勇敢,在不幸命运面前的顽强勇气。泽尼亚经历过恐怖,也获得胜利。托妮想象她骑在马上,斗篷飘飘,高举持剑的手臂;或者是一只鸟,银色的非凡之鸟,从烧杀劫掠的欧洲灰烬里得意洋洋地升起,并且没有受伤。

    “但是,孤儿有一点好,”泽尼亚若有所思地说,完美的鼻孔里喷出两道烟雾。“活着不必非让别人觉得你好。”她喝掉咖啡杯里的渣滓,掐灭烟蒂。“你想做谁就做谁。”

    托妮看着她,注视着她的蓝黑色眼睛,看到自己的映像:她自己,她自己想成为的样子。蒙雷弗·妮托。把她自己的里面翻到外面。

    二十五

    在那种情况下,托妮能拒绝什么呢?能拒绝的不多。

    钱的问题当然无法拒绝。泽尼亚得吃——泽尼亚,当然还有韦斯特——他们怎么办呢,如果不是托妮靠着死去父母的财产,可以借给泽尼亚零星的二十,零星的五十,零星的一百,一次又一次?然后泽尼亚怎么还,事情会怎样呢?她有个什么奖学金,她大概暗示过,但是,不能应付所有的开支。很久以前,她行乞,并且在某种程度上用这种方式穿过欧洲,越过大海;但是——当托妮睁大眼睛眨巴眨巴的时候,她这样告诉托妮——任何时候,她更喜欢抢劫喝醉的中产阶级,更快更干净。后来几年,她通过做餐厅招待或者在二流旅馆打扫厕所赚钱——苦工是美德的代价——但是她那样做的时候,就累得无法学习了。

    不管怎样,她都太累了。爱情耗尽你的精力,爱巢需要羽毛,谁来煮饭洗衣打扫卫生呢?不是韦斯特,可怜的天使;粗汉子一个,他炒个鸡蛋或者给自己泡杯茶都不会。(啊,托妮想,我可以给他泡茶!她渴望为韦斯特做这种家务杂事。但又几乎立即压抑下去,即使是为韦斯特煮杯茶也感觉是对泽尼亚的背叛。)

    而且,泽尼亚表示,这意味着挑战社会秩序:自由不是免费的,是有标价的。解放之战的前线士兵吃第一颗子弹。泽尼亚和韦斯特已经为第一所老鼠窝似的公寓多花了钱,因为那个思想肮脏的伪善者房东怀疑他们没有结婚。多伦多是如此的古板!

    然后,那天晚上泽尼亚流着眼泪攥着写不出来的现代历史学期论文来到她房间的时候,她哪儿有机会拒绝?“如果这门课我不及格,那就全完了,”她说,“我得离开学校,对我来说就是回到街头。呸,你不知道,托妮——你就是不知道!简直是地狱,太可耻了,我不能变回那样!”

    托妮被她的眼泪弄糊涂了;她本以为泽尼亚不流眼泪,比她自己眼泪更少。但是现在不仅有眼泪,而且是很多眼泪,从泽尼亚奇怪地一动不动的脸上顺畅地滑下来,这张脸即使不化妆也总看上去像是化过一样。如果是其他的女人,睫毛膏会闪动;但泽尼亚闪动的不是睫毛膏,而是她的真睫毛。

    结果是托妮写了两份学期论文,一份自己的,一份给泽尼亚。这样做她很紧张:她知道很危险。她跨越了一道线,她向来遵守的一道线。但是泽尼亚造了托妮不敢造的反,所以托妮帮她写学期论文是公平的。或者那只是托妮自己制造的均衡,在言语之外的某些层面。托妮将成为泽尼亚的右手,因为泽尼亚无疑是托妮的左手。

    两篇学期论文都与战争无关。现代历史教授,秃顶,斜视眼,肘部打皮补丁的威尔奇博士,对经济比对流血更感兴趣,他对托妮说得很清楚——她曾提出要写十字军在君士坦丁堡的烧杀劫掠——他不觉得战争对于女孩子来说是个合适的主题。所以两篇论文都是有关钱。泽尼亚的是斯拉夫和拜占庭帝国的奴隶贸易——托妮选这个是因为泽尼亚的俄罗斯祖先——托妮的是有关十世纪拜占庭的丝绸垄断。

    拜占庭让托妮觉得很有意思。那里的许多人都令人不愉快地死去,大部分都是因为很琐碎的原因;你可能因为穿着不正确而被撕碎,也可能因为傻笑被取出内脏。二十九个拜占庭的皇帝被竞争对手暗杀。弄瞎是最受欢迎的刑罚方法;还有,按关节肢解,慢慢饿死。

    如果不是教授过于拘谨,托妮会选择写写拜占庭皇帝尼基福鲁斯·福卡斯被他美丽的妻子狄奥法诺皇后暗杀的事[11]。狄奥法诺以情妇作为她生涯的开始,一步一步走到顶峰。当她的独裁丈夫变老变丑,她就设计杀他。不只是那样,她是帮凶。969年12月1日,她说服他不锁卧室门,保证有性事的惊喜,毫无疑问,午夜时分,她潜入卧室,和她更年轻更好看的情人约翰一起——此人后来将她囚禁在一个修道院——以及一群雇佣兵。他们叫醒尼基福鲁斯——他睡在豹皮上,摸上去很舒服——然后,约翰用剑割开他的头。约翰在大笑。

    人们怎么知道呢?托妮想。谁在那个地方记录这件事情呢?狄奥法诺也笑了吗?她推测他们为何要叫醒他,叫醒他简直太残酷;或许是出于报复。据大家所说尼基福鲁斯是个暴君:傲慢,反复无常,残忍。她想象着狄奥法诺去刺杀的路上的样子,紫色丝质披风甩在肩头,金色拖鞋。深色的头发盘在头上;苍白的脸在火把的光中闪闪发光。她走在最前面,而且很快,因为任何反叛中最重要的因素是出乎意料。在她后面是拿剑的男人。

    狄奥法诺在微笑,但托妮不认为是邪恶的微笑,而是极为高兴的:孩子从后面用手蒙住别人眼睛的时候那种微笑。猜猜我是谁?

    历史有种十分调皮的元素,托妮想,乖张的喜悦,事件本身的粗暴无礼。埋伏是什么,实际上,只是一种军事上的恶作剧?躲起来,然后跳出来大叫一声吓你一跳!但是历史学家们没有提到这一点,这个令人目眩的捉迷藏的本性。他们要让过去显得严肃。极其严肃。她仔细思考着这个短语:如果死亡是严肃的,那么活着就是轻浮了?妙语连珠的人会这么说。

    也许狄奥法诺叫醒尼基福鲁斯是想让他在死前还欣赏她的聪明,想要他知道她是多么口是心非,他对她的判断是多么错误。她要他明白这个笑话。

    两份论文都发挥了托妮的常规水平;如果非得比,丝绸垄断的那篇更好一点。但是泽尼亚得了A而托妮得了A减。似乎,泽尼亚聪明的美名也影响到威尔奇教授了,或许是因为她看上去的样子。托妮介意吗?不是特别。但她注意到了。

    她也觉得懊悔。到目前为止,她还一直对学术正派保持着最严谨的态度。她从不借别人的笔记,虽然她借自己的给别人;她的脚注无可挑剔;而且她明确意识到,给别人写学期论文是欺骗。但是似乎她自己并不获益,她的动机是最好的:她怎能拒绝自己的朋友呢?她怎能让泽尼亚滑向性奴隶的生活呢?虽然如此,她的良心仍使她愁烦;所以大概只得到A减是公平的,如果这是为她准备的唯一惩罚,她也算被从轻发落了。

    托妮在三月份的时候完成这两篇论文,那时冰雪正溶化,太阳越来越暖,雪莲花从淤泥和旧报纸下面钻出来,然后叶子又衰落在前面的草坪上,人们在自己的冬装里面也按捺不住了。泽尼亚也是。她晚上不再和托妮在皇后东街的克利斯蒂咖啡馆喝咖啡了;她们不再热烈地交谈,远不及托妮本来打算的那么晚。一半因为托妮没有时间,因为期末考试快到,她自己的好成绩是需要努力才能获得的。但好像也因为泽尼亚已经知道了所有她想知道的有关托妮的事。

    反过来却远非如此:托妮仍然很好奇,仍然神魂颠倒,仍然热切希望知道细节;但是每当托妮问问题的时候,泽尼亚的回答——虽然十分和善——简短,眼神游离别处。对韦斯特也是同样和蔼可亲却心不在焉,虽然无论他何时走进屋子她也都会碰碰他,虽然仍然施舍一些小小的奉承,小小的夸奖,却不再对他全神贯注。她在想其他的事情。

    四月初一个礼拜五,午夜时分,泽尼亚从托妮卧室的窗户爬进来,由于睡着了,托妮没看见她爬的过程;但突然间她的眼睛睁开,从床上直直地坐起来,有个女人站在黑黑的房间里面,黄黑色的矩形窗子勾勒出她头部的轮廓。醒来的那一瞬间,托妮以为是她妈妈。看来安西娅没那么容易被除掉:被紧压进圆筒里面,抛到河里,被忘却。她回来施行报复了,但是报复什么呢?或者,她终于回来找托妮了,晚得离谱,并带她走,去深深的蓝色海底,去托妮不想去的那个地方。如果托妮打开灯,她会是什么样子呢?原来的样子,还是被水泡涨的颜色?

    托妮全身冰冷。我的衣服在哪儿?安西娅要发出这样的疑问,从她看不见的脸孔上面。她指的是她的身体,被烧掉的身体,溺水的那个身体。托妮能回答什么呢?对不起,对不起。

    这些都是在无言中发生的,托妮经历的是包含着辨认和恐惧、震惊和缺少震惊的复杂起伏:不论无声的愿望在何时成真,谜团仍然无法解开。她麻痹了,叫也叫不出来,大口喘息,两只手捂在嘴上。

    “嗨,”泽尼亚平静地说,“是我。”

    托妮恢复过来后稍稍停顿了一会儿。“你怎么进来的?”心脏跳动的声音再次听不见的时候,她问道。

    “窗户,”泽尼亚说,“我从防火梯爬进来的。”

    “但是太高了,”托妮说。泽尼亚虽然高,但也没高到足以够着第一层踏板。韦斯特是否在那儿助推一把呢?托妮起来打开她床头的灯,才能好好想一下。她没想到有人在晚上的这个时候来她房间,也没想到有什么重要人物或者好事的人在走廊上徘徊、抽烟或者偷尝禁果。

    “我爬上树,然后从树枝上翻过来,”泽尼亚说,“傻瓜都能办到。你真的应该给窗子装把锁什么的。”她坐到地上,盘着腿。

    “怎么了?”托妮说。一定有什么事情:即使是泽尼亚,也不会仅仅一闪念就在半夜爬进别人窗子。

    “我睡不着,”泽尼亚说,两个人都像在耳语,“我想和你谈谈,我觉得很对不起可怜的威尔奇教授。”

    “什么?”托妮说,她不明白。

    “关于我们怎样欺骗了他。我觉得我们应该忏悔,毕竟是伪造。”泽尼亚焦虑地说。她在说学期论文的事,托妮花了大量的时间和心思的东西。论文本身没有一丁点儿的不诚实:只是署名是假的,是泽尼亚的名字。

    泽尼亚现在要告发,托妮将来的生活要完蛋了。泽尼亚的前途都是些朦胧但非常宏大的可能性——新闻杂志,高收入,甚至政治都有可能被提到过——但是大学教授从来不在当中;然而,对托妮来说,这就是唯一的出路。这是她的职业,没了它,她就像一只被截除的手。她能做什么其他的事儿呢?她小贩包裹里的那点知识,她像收集生棉那样积累下来的那些小玩意儿和珍奇的小零碎儿,以及那些没有用的东西,能换来什么其他能让她诚实生活下去的饭碗呢?诚实:这是关键。剥夺了她的知识的诚实,她的好名声,她的正直,她将被驱逐。而泽尼亚就站在这个剥夺的位置。

    “但我是为了帮你!”托妮说,同时意识到即使这样说,她的动机也不会对学校当局起作用。(有那么片刻,她在想,我可以干脆否认是自己写了那东西,但是泽尼亚有原件,是托妮的向后倾斜的字体。当然她必须用自己的字体抄一遍。)

    “我知道,”泽尼亚说,“但是我仍然觉得内疚。唉,或许到了早上我就可以不这样想了。我只是沮丧,怨恨自己;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如此卑劣,只想找个桥往下跳,你知道吗?有时候觉得自己真是个大骗子,觉得自己不属于这儿——我不够好。或者也配不上韦斯特。他是那么干净,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会弄脏他,或是打碎他,或是什么的。你知道最糟糕的是什么?有时候我就是想要那样,当我——你知道,压力很大的时候。”

    所以不仅是托妮的生活正遭受威胁,还有韦斯特的。就她所见的韦斯特以及他无可怀疑的忠诚来说,托妮断定泽尼亚实在能够造成极大的破坏,她一个轻蔑的轻拂就能把他溅得满人行道都是。泽尼亚是怎样在托妮毫无觉察的时候得到这么大的能力?韦斯特这个人,托妮是知道的。但是她本来相信泽尼亚会善用那个能力,她信任泽尼亚。现在她和韦斯特都处于危险状态,现在她必须拯救两个人。“压力?”她微弱地说。

    “噢,钱的事情。托妮,你不懂,是你从来不需要去应付的事情。该死的房租几个月没交了,该死的房东威胁着要赶我们走;他说他要打电话给学校大吵大闹。用这些事情去搅扰韦斯特一点意义都没有——他就是个孩子,把所有实际的事情都交给我。如果我告诉他我们还有多少钱,他毫无疑问会出去卖掉自己的鲁特琴;我的意思是,他还有什么其他可卖的呢?他会为了我做任何事情,虽然不起一点作用,可怜的乖乖;但是他喜爱那些牺牲的姿态。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么重的负担,托妮,这就是为什么我他妈这么沮丧!”

    托妮已经有好几次给钱泽尼亚付房租了,无论如何,她知道泽尼亚提到这个的时候会说些什么。但是托妮!我们得吃!你不知道饥饿的滋味,你没有饿过!你不知道一点钱没有是什么滋味!

    “要多少?”托妮冷冷地,小心翼翼地说。这是种巧妙的勒索,她中了埋伏。

    “一千美元就能够帮助我们脱离困境,”泽尼亚圆滑地说。一千美元可是笔大数目,将会从托妮的储蓄里挖走一个大洞,也大大超过可能需要偿还的房租钱。但是泽尼亚没有乞讨,没有恳求,她知道托妮的反应就是预先的结果。

    托妮从床上爬起来,十四岁时候留备后用的马球睡衣裤上印了穿小丑服的蓝色老鼠,是她妈妈从加利福尼亚寄过来的——她的睡衣还未升级,因为没人会看见,而且在她回忆里,那个晚上最介意的事情就是泽尼亚完全看到了她滑稽的睡衣裤——走到桌旁,打开台灯,简要地,写好支票。“给。”她说,塞给泽尼亚。

    “托妮,你是个好心肠,”泽尼亚说,“晚些时候我会还你的!”两个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泽尼亚从窗子爬出去,托妮回到床上。砖头[12]:坚硬,四方形,潜在的杀人凶器。用一块砖头能够敲击好多个头颅。毫无疑问,泽尼亚会回来要更多的钱,然后更多。托妮得到的只有时间。

    二十六

    两天后,韦斯特来到麦克朗,找到托妮,问她有没有看到泽尼亚,因为泽尼亚不见了。她离开了公寓,离开了学校周边区域,似乎离开了整个城市,因为没有人知道——长着胡须的夸张男人不知道,瘦瘦的有着芭蕾舞演员似的脸,头发长得像马鬃一样的女人不知道,警察也不知道,当韦斯特最后报警的时候——她在哪里。没人看到她走,她只是不在那儿了。

    和她一起不见的还有托妮给的一千美元,加上她和韦斯特共同攒下来的钱——两百美元,左右。本来应该更多,但是之前泽尼亚借口说他们的好朋友托妮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富有,需要暂时借贷,又不好意思向韦斯特提,于是取出来了一些。韦斯特的鲁特琴也不见了,经过托妮对二手商店的勤奋而如有神助的搜寻,终于在几周后探出了它的下落,并当场买了下来。她一个人把它搬到韦斯特的房间,像棒棒糖一样塞给韦斯特,希望抚慰他的不快乐。但是对他几乎没有任何作用,他就坐在地板中间,一个绒毛磨光而露线的垫子上,瞪着墙壁喝啤酒。

    泽尼亚给韦斯特留了封信。她确实那么体贴,或者——凭着她对泽尼亚扭曲灵魂的新近的洞察力,她断定——是那么算计。我亲爱的,我配不上你。总有一天你会原谅我,我对你的爱至死不渝。爱你的泽尼亚。托妮也收到一封类似的信,她知道这些宣言什么都不值。她知道这种信能够像铅皮做的纪念品小盒那样挂在你脖子上,拖累你好几年。可她也知道韦斯特需要泽尼亚的保证,就像需要水和空气一样。他宁愿相信泽尼亚放弃了对他错置的高贵,而不愿相信自己被她骗了。女人能够使男人变成傻子,最近省悟过来的托妮想着,即便他们本来不是傻子。

    韦斯特的孤寂显而易见。孤寂像一群蚊子一样包裹着他,他好像被砍伤手腕,伸出来要托妮(不发声音,也不动弹)包扎。如果可以选择,托妮不会当选看护者和安慰者的角色,在父亲那里的这种经验实在太差了。但是没有别的选择,所以托妮给韦斯特煮茶,把他从垫子上费力地拉出来,然后——不知道能做什么别的——带他出去散步,像是牵着狗或者残疾人那样。他们一起穿过公园漫步,一起走过拐角,像森林里的孩子那样手拉手,一起默默地哀伤。

    韦斯特在哀痛,但是托妮也在哀痛。他们都失去了泽尼亚,但是托妮更加彻底地失去了她。韦斯特仍然信任他已经失去的泽尼亚:他觉得,如果她能回来要求原谅、珍爱、关心,一切可以像从前一样。托妮知道得更多,她知道已经失去的那个人首先从没真正存在过。她尚未质疑泽尼亚的故事,她的历史;甚至,她用它来诠释她:有着如此糟糕的童年,你能对她期待些什么呢?她质疑的是泽尼亚的善意。泽尼亚只是在利用她,她任凭自己被利用;她被仔细搜查了一遍,像只被扒的口袋。但是她没多少时间为自己感到难过,因为正忙着为韦斯特感到难过。

    韦斯特的手顺从地平放在托妮的手里。犹如一个瞎子:托妮领他去哪儿,他就去哪儿,完全没有自己的意愿,不关心自己走向何方,悬崖峭壁还是安全天堂,对他来说都一样。偶尔,他似乎醒过来;四周打量一番,找不到方向。“我们怎么到这儿的?”他问,托妮柔嫩的心绞痛着。

    最让她担心的是韦斯特的酗酒。还是啤酒,但喝得比以前多很多,可能从来没有真正清醒过。泽尼亚的消失是一条道路,托妮认识这条道路,因为以前看见过。它通向下面并突然截止于一张长方形的血污报纸,韦斯特在这条路上踉跄而行,像是在梦游。她无力阻止他,也无法唤醒他。消瘦、笨拙的笨蛋托妮,戴着特大号的眼镜,在公园和一杯杯茶之间穿行,对抗着韦斯特心中对闪烁的泽尼亚的记忆,抑或就是韦斯特的心本身,这是种什么样的竞争啊?

    托妮为他担忧得生病了,她缺乏睡眠,眼睛下面出现了黑眼圈,皮肤变成了纸一样的颜色。她不是用平时的冷静理性而是以近乎疯狂的恍惚完成了期末考试,从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库存之中召唤出那些储备。

    另一方面,韦斯特甚至没有出现在现代历史考试上,那个漩涡使他病倒了。

    洛兹在麦克朗的走廊里碰到托妮,发现了她的可怕形容。

    “嘿,托,”她说,(泽尼亚叛变的事情她当然知道了,就又恢复了这个昵称。这里的情报网卷须很多,托妮不和泽尼亚一起已不再被看作是不安的事,而是又能够被当作小事儿了。)“嘿,托,怎么样了?好家伙,你看上去真糟糕!”她把温暖的大手放在托妮尖尖的少女肩膀上。“不会那么严重的,怎么了?”

    托妮能和哪些其他的人谈呢?没办法和韦斯特谈他自己,泽尼亚也不在。以前她不和谁谈,但是自从克利斯蒂咖啡店那次之后,她对信赖有了正确的评价。所以她们去到洛兹塞得满满的房间,坐在洛兹摆满枕头的床上,托妮倾诉起来。

    她没有告诉洛兹伪造学期论文和一千美元的事,无论如何它们不是故事的要点。故事是关于韦斯特,泽尼亚走了,把韦斯特的灵魂塞在她肩头的包里带走了,没了灵魂韦斯特会死的。他会自杀,然后托妮怎么办呢?她自己一个人怎么生活呢?

    但是她也不是这样叙述的,她概述了些空洞的事实,事实本身。她没有戏剧性的描述,仅仅是客观的。

    “听着,甜心,”托妮停下来的时候,洛兹说,“我知道你喜欢他,我的意思是,他似乎还不错,但是,值得吗?”

    他值得,托妮说。他值,当然值,但是她没有希望。(他会缩小,消失,像歌里唱的那样。他会憔悴,衰微,然后拧断自己的头。)

    “在我听来他像是个蠢蛋!泽尼亚是个妓女,我们都知道。几年前她横扫半个兄弟会——超过一半!你从没听过关于她的那首打油诗——‘鸡巴不痛快?试试泽尼亚!’他该醒醒了,哼?”洛兹那个时候还未曾邂逅爱情,未曾邂逅密奇。但她初尝性事,而且认为它是新的神奇药方,并且,她总是无法保守秘密。她压低声音,“你应该把他弄上床,”她说,睿智地点着头。她享受聪明女人的角色,痛苦中人的顾问。这能够让你自己不痛苦。

    “我?”托妮说。麦克朗宿舍里的女孩虽然喋喋不休地谈论她们的男友,但从来不具体谈论到底和他们做些什么。如果和他们上床,她们从不提及。泽尼亚是在这之前托妮知道的唯一一个对性很开放的人。

    “那还有谁?”洛兹说,“你应该让他感觉被需要,给他一点生命的乐趣。”

    “噢,我不知道我能不能那样做,”托妮说,和任何一个人上床的想法根本就很可怕,如果他们滚过来不小心压住她,她被压碎了怎么办呢?而且,想象过多地给予另一个人对于她的权力让她觉得畏惧。更不用说她不情愿被摆弄,被口水舔。泽尼亚在性上面很坦白,但从她那儿听来,并没什么吸引力。

    然而,仔细想想,托妮不得不承认,如果存在她有可能忍受的人的话,那就是韦斯特。她已经在散步的时候拉过他的手;感觉很好。但是她不知道具体的细节该怎么办,她怎么把韦斯特引诱到例如床这种地方,哪张床?不可能是麦克朗宿舍她自己那个窄窄的床——毫无疑问,太多眼睛盯着她了,连在房间里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吃曲奇都不可能——当然不能是他和泽尼亚睡过的那张床。不对的!而且,她不知道怎么做那事儿。理论上,是的,她知道哪里是哪里,但实践上呢?障碍之一就是交谈:她该说什么呢?即使她成功地将韦斯特调动到物理地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太小,韦斯特太大,她会被撕碎的。

    但是她爱韦斯特,对此她非常清楚。这不是能够拯救他的一件事吗?是的。那么英雄主义和自我牺牲是需要的。

    托妮咬咬牙,开始着手引诱韦斯特。正如自己担心的那样,她显得有些笨拙。她尝试带些蜡烛去韦斯特的公寓做烛光晚餐,但是她在厨房的表现使韦斯特更加沮丧,因为泽尼亚是个神奇的极富创造力的厨师;另外,托妮还烧坏了一个金枪鱼砂锅。她带他去看电影,引他看便宜无聊的恐怖片,每当吸血鬼露出毒牙伸长脖子冲下楼梯的时候,她就有机会在黑暗中抓住他的手。但无论她做什么,韦斯特都选择认为是简单的朋友式援助。或者是托妮这样觉得,让她感到绝望,但是也——部分地——让她觉得欣慰,他把她看作忠诚的伙伴,仅此而已。

    六月,天气暖和,学期结束了,但托妮和往常一样申请了暑期课程,所以她不需要搬出麦克朗宿舍的房间。一天下午她去到韦斯特的房间,清洗他累积下来已经发霉的盘子,带他出去散步,发现他还在床上睡觉。他的眼睑弯曲纯净,像雕刻的墓石圣徒;一只手臂举在头上。吸一次,呼一次:她充满感激地发现他仍然活着。他的头发——几周没剪——蓬蓬乱。他躺在那里,看上去那么悲伤,那么颓废,那么毫无伤害,因此她小心地在他旁边坐下,小心翼翼地弯下腰,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韦斯特没有睁开眼睛,但是手臂搂住她。“你那么温暖,”他对着她的头发喃喃地说,“你对我太好了。”

    之前从来没人说托妮温暖和好,没有男人用手臂搂着她。当她还在慢慢适应的时候,韦斯特开始亲她,在她脸上到处轻轻地亲着。他仍然闭着眼睛。“别走,”他低语,“别动。”

    无论如何,托妮也动不了,因为她已经吓瘫了。她为自己缺乏勇气和韦斯特十分巨大的身体而气馁,现在她和他靠得这么近。甚至能看见他下巴上的胡子茬儿!通常它们都太高,看不见的。就像看着蚂蚁趴在下落的圆石上,马上就要砸到你了。她感受到强烈的威胁。

    但是韦斯特非常缓慢,他轻轻拿开她的眼镜;然后一个一个地解开扣子,摸索着,好像他的手指在睡觉,然后用他粗糙的毯子盖住她,抚摸她,好像她是个丝绒的垫子,虽然确实如书上所说的疼,但不像她听到泽尼亚的咆哮后想象出来的那样被野兽撕裂一般,更像是掉进了一条河,因为韦斯特正如别人称他的那样,是一大杯水,而托妮是那么口渴,她被烤焦了,这些年来一直在沙漠里游走,现在终于有人真的对她有某种需要了,最终她发现了她一直想知道的事:她的内心比外表大。

    这样,托妮以自己为傲,充满给予的欢乐,她把韦斯特从失败的战场拖出来,运送到后方,照料他的伤口,让他恢复健康。他已经破碎,但一段时间之后又缝合好了,虽然不太完美。托妮意识到那个以低度的焦虑形式存在的伤疤:韦斯特认为自己有负于泽尼亚。他觉得她被抛到世界的后径,独自抵挡(努力地),因为对她来说,他能力不足或者不够聪明或者仅仅是不够格。他觉得她需要他的保护,但是托妮必须不断地独自对此表示鄙夷。不存在没有对手的竞争,泽尼亚没办法为自己辩护,出于这个原因,托妮不能攻击她,骑士精神和智慧约束着她。

    秋天的时候,韦斯特回到学校,补上落掉的课。托妮已经在研究院里,他们共同租了一个小公寓,共享整洁的早餐和甜蜜温和的夜晚,托妮比从前任何时候都快乐。

    时光流逝,他们都拿到研究生学位,都得到研究生助教奖学金。没过多久他们结婚了,在城市大楼;之后的派对规模小而充满知识分子气氛,虽然洛兹也在,已经把自己嫁掉了。她解释说她丈夫密奇不能来,出差去了。她给了托妮一个大大的拥抱和一个银色的电话套,她离开(提前)之后,托妮的历史学同事和韦斯特的音乐同事眉间带着嘲讽地问那个人究竟是谁。但是她的在场让托妮觉得安心:虽然自己父母的婚姻是个不幸,但如果洛兹也这样做了,那么婚姻本身应该是可能的甚至是平常的。

    韦斯特和托妮搬进一个稍大点儿的公寓,韦斯特买了架小型立式钢琴,和他的鲁特琴相配。他有了套西装,几条领带,和眼镜。托妮买了咖啡研磨机,一个烘烤平底锅,还有一本《烹饪的乐趣》,从中查找烹饪秘诀。她做了榛果大蛋糕,买了配有长叉的干酪碟,还有一些用来烤羊肉的烤肉叉。

    更多时光流逝,托妮想要孩子了,但没有提出,因为韦斯特从未提及。现在街上有和平游行,学校有恼人的静坐。韦斯特搞了点大麻带回家,他们就一起吸,然后一起被外面街上的吵闹吓到,就不再抽了。

    他们的爱文雅而谨慎,如果比喻成植物的话应该是一株羊齿草,淡绿色,覆以羽毛,敏感;如果比喻成一种乐器,那就是长笛。如果比喻成一幅画,那就是莫奈的《睡莲》,更多柔和的淡色彩画法的那幅,它深深的水,它的倒影,它不同的光线落差。“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韦斯特告诉托妮,从她的前额把头发捋到后面。“我欠你很多。”托妮被他的感激所感动,她太小,不懂得怀疑。

    他们从不提及泽尼亚,托妮不提是因为怕韦斯特担心,韦斯特不提是怕托妮担心。可是,泽尼亚并没有离开。她盘旋着,变得模糊,真实,但仍在那儿,就像香烟熄灭后屋子里留下来的蓝色雾霭。托妮能闻到她的味道。

    一天晚上,泽尼亚出现在他们门口。她像其他人那样敲门,托妮开门,还以为是推销曲奇的女孩儿,或者耶和华的见证者。当她看见是泽尼亚,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手上还握着烤肉叉,上面穿了几块羊羔肉和番茄还有绿椒,刹那间托妮想象自己将烤肉叉一把插进泽尼亚,插进她心脏的地方,但是她没有这样做。她只是张着嘴站在那里,泽尼亚对她笑着说,“亲爱的托妮,找到你真不容易!”露出白白的牙齿笑起来。她更瘦,更老练了,穿一件黑色迷你裙,黑色披肩黑玉珠子和长长的丝质流苏,网眼紧身袜,齐膝系带高跟靴。

    “进来,”托妮说,并用她的烤肉叉示意。羊羔的血滴到地上。

    “是谁?”韦斯特在客厅里问,他正在钢琴上演奏普赛尔的曲子。他喜欢在托妮做饭的时候弹钢琴:这成了他们的一个小仪式。

    没人,托妮想说。他们找错地方,已经走了。她想用力把泽尼亚往后推,甩上门,但是泽尼亚已经跨进了门槛。

    “韦斯特!上帝啊!”她说,大步走进客厅,向他伸出手臂,“好久不见!”韦斯特简直不敢相信,他无框眼镜后面的眼睛激动得像个婴儿,像星际游客充满惊异的眼睛。他没站起来,没有动。泽尼亚捧着他仰起的脸亲了两次,一边一次,然后在额头上亲了第三次。她披肩的流苏爱抚着他,他的嘴和她的胸齐平。“见到老朋友真是太好了,”泽尼亚说,呼出一口气。

    不知怎的,最后她留下来吃晚饭了,因为托妮和韦斯特有什么资格,又有什么道理心怀怨恨呢?难道不是泽尼亚的变节才把他们带到一起吗?难道他们不是无比开心吗?泽尼亚告诉他们就是这样的。他们就像两个孩子,她说,冗长的野餐会上在海滩上玩儿沙塔的孩子。所以,亲爱的!她说她看到这些简直太高兴了。然后她叹息,暗示命运对待她不如对他们那么好,她没有他们的优势,她过着惊险刺激的生活,刚从黑暗寒冷的地方出来又走进了匮乏。她不得不搜寻粮秣。

    她去哪里了?嗯,欧洲,她说,做手势指向一个更高更深远的文化;美国,大人物玩儿的地方;还有中东。(随着她手的挥动,她昭示出沙漠,海枣,神秘的知识,以及比托妮用加拿大烤箱能够烤出来的任何东西都好的羊肉串。)她回避谈论自己在这些地方干什么,这个那个,她说。她笑着,说自己的注意力时间很短。

    关于她骗走的钱,她巧妙地什么都没说,托妮决意如果自己提起来会显得褊狭。泽尼亚说的是,“噢,那是你奇妙的鲁特琴,我一直很喜欢它。”好像她根本不记得自己对这个乐器的勒赎。韦斯特似乎也完全没有记忆了。在泽尼亚的请求下,他弹了几首老歌;虽然他已经不再弹民歌了。他现在正在做复调圣歌的跨文化研究。

    没有记忆,没有记忆。除了托妮就没人有点记性了吗?显然不是;或者可以说是韦斯特没有记忆了,而泽尼亚对记忆作了高度挑选。她用肘轻推,微微暗示,假装悔恨的表情:她懊悔了,她暗示道,但是也为了韦斯特的幸福牺牲了自己的幸福。他需要的是家庭生活,不是泽尼亚这样靠不住的漂流者,而托妮正是这样的忙碌的小主妇——多么令人喜爱的事物啊!韦斯特正处在属于他的地方:就像找对窗子的室内盆栽,看看他是多么欣欣向荣!“你们两个真是幸运,”她对托妮低语道,带着忧伤的声音。韦斯特无意中听到,注定会听到。

    “你住哪里?”托妮有礼貌地问道,意思是,你什么时候离开。

    “噢,你知道,”泽尼亚耸耸肩,说,“这里那里。我现挣现吃——或者时而宴乐时而饥饿,就像以前,记得吗,韦斯特?记得我们的盛宴吗?”她正从一个盒子里拿维也纳巧克力吃,是韦斯特带回家要给托妮惊喜的东西。他经常给她一些小小的款待,作为自己没办法给她的那部分的小小补偿。泽尼亚舔着手指上的黑巧克力,一个接着一个,透过睫毛盯着韦斯特。“很美味。”她意味深长地说。

    托妮不相信韦斯特无法看穿这一切,这种奉承和戏法,但他没有看穿。他有一个盲点:他的盲点是泽尼亚的不快乐。要么就是她的身体。男人,托妮带着新的苦涩想道,似乎无法区分两者的不同。

    几天之后,韦斯特比平时回来晚一些。“我带泽尼亚出去喝啤酒了。”他是那种完全诚实的男人,即便别人引导他别说实话。“她正经历一段艰苦时期,她是个极其脆弱的人。我非常担心。”

    脆弱?韦斯特从哪儿学到这个词?托妮认为泽尼亚和水泥砖头差不多脆,但是她没这么说,而是说了差不多糟糕的另一句话,“我觉得她是想要钱。”

    韦斯特受伤的样子,“为什么你不喜欢她?”他问,“你们曾是那么好的朋友。她注意到了,你知道。她觉得难过。”

    “因为她对你所做的那些事情,”托妮愤怒地说,“那就是为什么我不喜欢她的原因!”

    韦斯特迷惑了。“她对我做了什么?”他问。他是真的不知道。

    根本没过多少时间——实际上大概两周——泽尼亚收回了韦斯特,同样,她会收回属于自己的每一件财产,诸如留在火车站的一个手提箱之类的东西。她简单地将韦斯特夹在腋下,带着他离开了。自然,对韦斯特来说并非如此;但对托妮来说就是这样。对韦斯特来说,看上去他好像正在行使一项拯救任务,托妮凭什么竟否定它的吸引力呢?

    “我十分钦佩你,”他对托妮说,“你永远是我的好朋友。但泽尼亚需要我。”

    “她需要你什么?”托妮用微弱而清晰的声音说。

    “她想自杀,”韦斯特说,“你是坚强的,托妮,你一直都那么坚强。”

    “泽尼亚像头公牛一样坚强。”托妮说。

    “那是装出来的,”韦斯特说,“我一直都知道,她是个受过严重创伤的人。”严重创伤,托妮想。那词汇不可能是别人的,除了泽尼亚。韦斯特被施了催眠术:是泽尼亚在说话,在他的脑袋里面。他继续说:“除非我做些什么,否则她会完全崩溃。”

    什么的意思是韦斯特要搬去和泽尼亚住。这个,据韦斯特所说,可以让泽尼亚找回一点失去的自信。托妮想呼一声嘲笑出来,但是怎么笑得出来呢?韦斯特诚挚地看着她,希望她能理解并宽恕他,给出她的祝福,就好像他仍然受自己头脑控制。但实际上他只是个僵尸。

    他握着托妮的手,在厨房的餐桌上。她抽回来,起身回到自己的书房,关上门,将自己浸没在滑铁卢战役之中。战争结束后,胜利的战士们举行庆祝,整晚喝酒,宰杀骑兵队的马,在死人的护胸甲上烤,把伤兵留在偏僻的地方呻吟尖叫。胜利让人陶醉,使人忘记别人的苦难。

    二十七

    她干得多漂亮,托妮想,她把我们欺骗得有多彻底。两性战争一点不像真的战争,而是一种混乱的争夺,人们会在即刻之间改变忠诚,泽尼亚是双重间谍。或者甚至不止如此,因为泽尼亚不为任何一方效力,她没有派别,只有自己。甚至可能她的夸张卖弄——托妮现在年纪大点了,看得出是夸张卖弄——除了她自己的一时兴致之外并没有其他动机,这是她拜占庭式的乐趣。也许她的欺骗和折磨只是为了好玩。

    但托妮的部分感受是钦佩。尽管她不赞成,她沮丧,她经历的所有痛苦,她里面有一部分是想鼓励泽尼亚,甚至是怂恿她,把她塑造成传奇,参与她的勇敢,她对几乎所有东西的蔑视,她的贪欲和无法无天。就像她母亲乘着平底雪橇消失在山坡的时候一样。不!不!前进!前进!

    但是那种认识晚一些才有。韦斯特背叛的时候她被毁灭了。(毁灭,动词,荒废,成为荒芜;战争描写中的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词,在地下室里,托妮想,审视着她的沙桌和奥托军队的覆亡,一边又吃了一个丁香。)她拒绝哭泣,拒绝哀号,她听着韦斯特在公寓里踮着脚尖走路时候的脚步声,感觉像是在医院里。当她听见房屋的门在他身后关上,便急忙起来,上好双锁,加上链子。然后走进浴室,把那个门也锁上。她拿下结婚戒指(素色,金的,没有钻石),意欲丢进马桶,但却放到橱柜架子上,消毒剂旁边。然后躺倒在浴室地板上。马桶上写着,美国标准。准标国美。一种保加利亚外壳的软膏。

    过了一会儿,她从浴室出来,因为电话响了。她站在那里看着它,以及它新婚似的银色电话套;电话继续响。她拎起来,然后又放下,她不想跟任何人说话。她游走到厨房,却没有想吃的东西。

    几小时后,她发现自己正在打开那个装着以前的圣诞节饰品的盒子,里面也放着父亲的德国手枪,包在红色棉纸里。金属止咳药片罐头里甚至还有几颗子弹可以用。她从来没开过枪,但是知道原理。

    你需要一些睡眠,她告诉自己。她无法接受在已经遭到亵渎的床上睡觉,因此最终她在客厅里睡着了,在立式钢琴下面。她想用什么东西毁掉它——切肉刀?——但决定等到早上再说。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有人正用力地打着门。大概是韦斯特,忘了东西,要回来拿。(抽屉里他的内衣裤已经拿走了,托妮洗干净后细心地一双双叠好,整洁排放的袜子也拿走了,他带走了一个手提箱。)

    托妮走近门。“走开。”她说。

    “亲爱的,是我,”洛兹在另一边说,“开门,亲爱的,我真的很想上厕所,整个地板都会被我淹没的。”

    托妮不想让洛兹进来,因为她不想让任何人进来,但是她没法赶走一个尿急的朋友。所以她取下链子,打开锁,放摇摇摆摆的洛兹进来。她怀着她的第一个孩子。“需要解决了,”她可怜地说,“身体大多了,嘿!我一个人吃五个人的量!”托妮没有笑。洛兹看着托妮的脸,然后用她肥肥的手臂搂着托妮。“噢亲爱的,”她说;然后,用她新近发现的知识,既是个人的也是政治的,“男人都是猪!”

    托妮感到一阵愤怒的刺痛,韦斯特不是猪,连外形都不像。也许是只鸵鸟。不是韦斯特的错,她想说,是她。我爱他但他从未真正爱过我。他怎么爱我呢?他自始至终一直被占领着。但是这些话她都没法说,因为她说不了话。她也没法呼吸,应该是只能吸进来。她吸啊吸,终于发出声音,一声呜咽,长长的持续不断的呜咽,像是遥远的汽笛声,然后眼泪喷了出来。喷出来,像一个装满水的纸袋。如果不是一直储存在那儿,她的眼泪不会那个样子喷出来,眼睛后面一股巨大的没感觉到的压力。眼泪像瀑布一样从脸上落下来;她舔舔嘴唇,品尝它们。中世纪的时候,他们认为只有那些没有灵魂的人才不会哭泣,所以她有灵魂。仍不能给她安慰。

    “他会回来的,”洛兹说,“我知道他会的。她要他干什么呢?她只会咬上一口,然后把他扔掉。”她来回摇晃着托妮,来来回回,托妮从未受到如此多的母爱关怀。

    洛兹搬进托妮的房子,直到托妮能够自理。她有个女管家,她丈夫密奇又出去了,所以她不用待在自己家里。她打电话到学校找到托妮的班级,说托妮得了链球菌喉炎。她订购了很多食品杂货,喂托妮吃鸡肉面条汤,焦糖布丁,花生酱和香蕉三明治,葡萄汁:孩子的食物。经常给她沐浴,给她放抚慰人心的音乐,讲笑话给她听。她想把她安置到她的玫瑰谷公馆,但是托妮不愿意离开屋子,即使是一秒钟。如果韦斯特回来怎么办呢?她不知道如果他回来会发生什么,但她知道她必须在那儿。她需要可以选择要么在他面前砰地关上门要么投入他的怀抱。但是她不要选择,她两个都要做。

    “他打电话给你了?”这样持续几天后,托妮说,当她感觉不那么伤心的时候。

    “是,”洛兹说,“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他担心你。挺可爱的。”

    托妮不觉得可爱,她认为是泽尼亚促使他这么做的。她旋转着匕首。

    是洛兹提议托妮放弃这座房子买座新的,“现在价钱很好!你已经有了预付定金——只是契约当中的一部分现金。看——就当作是投资。不管怎样,你应该搬出这里,谁需要那些不好的记忆,呵?”她帮托妮找了一个好的房产经纪人,开车带着她一间一间地转,气喘吁吁地上上下下爬着楼梯,盯着暖气炉看,检查干湿程度和电线系统。“就这个——这个不错,”她悄声对托妮说,“出价低一点——看看他们怎么说!稍微修一修就会非常棒!塔楼上作书房,丢掉那个假木壁板,扔掉那个油毡地板布——下面是枫木的,我看过了。是个隐藏的财富,相信我!一旦你离开那个老地方,就会好很多。”买房子的事情上她比托妮更加费心,她给托妮找了个像样的承包商,指定油漆颜色。即使是在最好的状态下,托妮自己也不可能做出这样的安排。

    托妮搬进来之后,事情确实好多了。她喜欢这个房子,虽然不是由于洛兹赞许的那些原因。按照她为托妮所设想的,洛兹希望这个屋子是新的交际生活的中心,但是对托妮来说,更像是个修道院,一个人的修道院。她不应归入成人的领土,巨人的世界。她像个修女一样把自己关在家里,需要补给时才出来。

    当然,还有工作。许多工作,在学校工作,家里也工作,晚上和周末都在工作。同事们露出同情的表情,因为谣言以流感的速度传遍了整个大学,他们都知道韦斯特的事情,但是她不在乎。她省掉规律的饭餐,以乳酪食物和饼干为零食。她订了代接电话服务,这样在她思考的时候就不会被打扰。她不去搭理门铃。门铃没有响过。

    托妮在她的塔楼房间里工作到很晚,她逃避床和睡眠,特别是梦。她总是做同样一个梦;她感觉这个梦等了她很久,等待她的进入,再进入;或者是它一直等待着再次进入她里面。

    这个梦是在水里面。醒着的生活中,她不会游泳;她从不喜欢将自己浸没,弄得又冷又湿。最多相信自己可以洗个沐浴,但大体上她更喜欢淋浴。但是在梦中她毫不费力地游着,在叶子一样绿的水里,阳光穿过水面滤下来,斑驳地照在沙子上。她的嘴里没有气泡冒出来;她没有呼吸的意识。在她下面,彩色的鱼轻快地游过,像鸟一样猛冲着。

    然后她来到一个边缘,一个深深的裂痕。像下山一样,她往下沉,斜着滑进越来越深的黑暗。沙子像雪一样落下去,这里的鱼更大更危险,更机灵——磷光闪闪。它们忽闪忽暗,像霓虹灯一样一亮一暗,它们的眼睛和牙齿发出光芒——煤气火焰的蓝色,硫黄的黄色,火炭的红色。突然她发现自己根本不是在海里,而是缩小了,在她自己的脑子里面。那些都是她的神经元,她一思考,就有电流通过并产生细碎的爆破声。她奇怪地看着闪闪发光的鱼:她正在观察自己的梦的电气化学反应过程!

    如果是这样,那么底部昏暗的白色沙子是什么?不是神经中枢。有人从她旁边走开,她游得更快但是没有用,她被困在原处,玻璃缸里的金鱼鼻子撞到了玻璃上。远永,她听见,倒过来的梦中呓语。她张开嘴喊,但是没有空气,水冲了进来。她喘息窒息着醒来,喉咙口堵住了,脸上淌着泪水。

    既然开始哭泣,就似乎没办法停下来。白天,灯光下,当她工作的时候,她能够把眼泪锁住。但睡眠是命中注定的,命中注定而不可避免。

    她取下眼镜揉揉眼睛。从街上看,她的房间肯定像个灯塔,像个信标台。温暖,愉快,安全。但是塔也可以有别的用处,她可以把沸腾的油从左边的窗子倒出去,将站在门前的人置于死地。

    诸如韦斯特或者泽尼亚,泽尼亚和韦斯特。她对他们进行了多次的深思,他们以及他们纠缠在一起的身体。有所行动会更好,她想象着自己冲到他们的公寓(她知道他们住哪里,并不难找,韦斯特就列在大学通讯录里)直接面对泽尼亚。但她该说什么呢?把他还给我?泽尼亚只会大笑。“他是个自由人,”她会说,“他是大人了,他能自己做出选择。”或者类似这样的笑话。如果她出现在泽尼亚门口的阶梯上,哀诉,乞讨,恳求,那不就是泽尼亚想要的吗?

    她想起和泽尼亚之间的一段对话,早先时候,当她们在克利斯蒂喝咖啡,泽尼亚还是朋友的日子。

    “你宁愿要什么?”泽尼亚问,“从其他人那里。爱,尊重,还是害怕?”

    “尊重,”托妮说,“不,爱。”

    “我不是,”泽尼亚说,“我会选择害怕。”

    “为什么?”托妮说。

    “更管用,”泽尼亚说,“这是唯一管用的东西。”

    托妮想起来当时对这个答案印象深刻。但是泽尼亚偷走韦斯特带来的不是害怕,不是强壮的表现,相反,是怯懦的表现。最后的武器。

    她随时可以举起枪。

    几乎有一年时间韦斯特杳无音讯;没提到——例如——律师或者离婚;甚至没有请求要回钢琴和鲁特琴,托妮把它们作为俘虏放在新房子的客厅里。托妮知道韦斯特为什么这么沉默,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或者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太可怕了,他觉得太惭愧。

    没过多久,他开始在托妮的电话服务台留一些胆怯的口信,提议一起喝啤酒。托妮没有回,不是因为生他气——如果他被卡车辗过,她是不会生他气的,泽尼亚的引诱就类似于这种假设——而是因为她无法想象他们之间能够谈些什么。“你好吗”和“很好”就能够概括了。所以,当他最终出现在她门前,她的新房子门前,她的修道院门前,她只是盯着他看。

    “让我进去?”韦斯特说。托妮瞥一眼就知道泽尼亚和韦斯特之间已经完了,从他皮肤的颜色可以看出来,淡绿的灰色,从他下垂的肩膀和沮丧的嘴。他被抛弃了,被劫掠了,被轰了出来,被当作傻子踢开了,

    他看上去那么可怜,那么支离破碎——好像上过肢刑架,每根骨头都互不相连,只剩下某种胶状结构——所以她当然让他进门了。进入她的家,进入她的厨房,在那儿她给他弄了杯热饮,最终上了她的床,在那里他紧紧抓住托妮,颤抖着。不是性爱的颤抖,是溺水男人的那种抓握。但是托妮不再有被拖下去的危险,如果有什么感觉的话,她感到一种奇怪的干燥;奇怪的和他的分离。他可能被淹死,但是这次她站在海岸上,更糟:拿着望远镜。

    她又开始做小小的晚餐,煮鸡蛋作早餐。她想起来怎么照顾他,怎么轻轻把他拍回原来的形状,她又做了一遍;但是这次少一些幻想。她仍然爱他,但不相信他会爱她来作为回报,以相同的程度。怎么可能呢,在他经过这一切之后?只有一条腿的男人能跳踢踏舞吗?

    她也无法相信他了。他也许可以从意志消沉中爬出来,告诉她她有多好,带好东西回来做晚饭,履行公事——甚至韦斯特自己都不知道——然后所有这些温柔的习惯什么都不值,他只是在借贷。泽尼亚让他上了瘾;她小啜一口,他就跟着走了。他会像一只被超音波口哨召唤的狗,听不懂人声。他会跑掉。

    她从不提泽尼亚:老是想着她会唤起她。但是泽尼亚死了,当她被炸,被安全地装进骨灰罐里,埋在桑树下的时候,托妮用不着再害怕门铃声了。泽尼亚不再是威胁,不再具有肉体。她成了一个脚注,成为了历史。

    现在泽尼亚又回来了,饥饿嗜血,不是韦斯特的血:韦斯特只是一个工具。泽尼亚是想嗜托妮的血,因为她恨托妮,一直都恨。今天在托克斯克的时候,托妮能看见她眼里的仇恨。这种仇恨无法给出理性的解释,却并不令托妮感到奇怪。她似乎很久以来就已经熟悉它了,是未出生的她的另一个双胞胎的愤怒。

    托妮大约是这么认为的,她用镊子移开奥托陷落的军队,将撒拉逊人安置进他们新近夺得的领土。伊斯兰的旗帜飘扬在尸体散布的意大利海滩上空,而奥托自己夺海而逃。他的失败驱使斯拉夫文德人展开另一场对德意志的洗劫掠夺袭击;它将激发暴动,叛变,回到对食人神的崇拜。残暴,反残暴,一片混乱。奥托正失去他的控制权。

    他怎样才能赢得这场战役呢?很难说。避免轻率?引出敌人,先对其力量探个虚实?力量和狡猾都是必需的,少了其中一个,另一个就毫无价值。

    托妮自己,缺少力量,就不得不依靠狡猾。为了打败泽尼亚,她必须变成泽尼亚,至少够格参与她的下一个行动。如果她知道泽尼亚要什么,就好很多。

    托妮关掉地下室的灯,爬上楼梯来到厨房,从查丽丝骗售给她的泉水分配器接了杯水。(和其他东西一样,都是化学品,她知道;但至少没有氯。洛兹管多伦多的自来水叫游泳池的水。)然后打开后门,慢慢走进庭院,走进干蓟和树干,以及未经修剪的灌木的植物群,和鼠类的动物群。浣熊是常客;松鼠在树枝上造些凌乱的巢穴。曾经回来过一只臭鼬,捕食幼虫,把剩下的草地残余卷成堆;也曾有过一只花栗鼠,在邻居那些猫的整个领土上,简直是个奇迹般的幸存者。

    晚上偷偷地走来走去让托妮感到精神振作,她喜欢在别人都睡觉的时候清醒着,喜欢占据黑暗的地方。也许能够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目睹夜间事件,获得珍贵洞见。还是孩子的时候她就这么认为——踮着脚尖穿过屋子,附耳听门。那个时候也不曾管用。

    从这个角度,她有了个全新的视角看自己的房子:潜伏着的敌人的突击队员的视角。她想象如果自己或者其他人要炸掉这座房子,它会是什么样子。书房、厨房、走廊,悬挂在燃烧的烟雾之中。她的房子不能保护她,确实。房子太脆弱。

    厨房灯还亮着,后门打开了。是韦斯特,一个笨拙移动的剪影,背光,看不清他的脸。“托妮?”他不安地喊,“你在外面?”

    托妮品尝着他的不安,一点点。确实,她爱他,但是凡事都没有完全纯粹的目的。她等了一会儿,聆听着,在她月光照耀杂草丛生的花园里,混合在——可能——斑驳的银色树影里。她无法被看见?韦斯特的睡裤裤脚太短,睡衣的袖子也是;这给他一种没被好好照顾的感觉,又像是作法自毙的怪物。但是谁照顾他——这些年来,除了找到适合他穿的睡衣睡裤——比托妮更尽心呢?如果她做了不情愿的事情,她也许会觉得委屈。抱怨就是那样来的吗?我生命中最好的几年都给了你!但是你却没有任何回报。可是,否则的话,她能把这些年给谁呢?

    “我在这儿,”她说,于是他出来,走下走廊的阶梯。她放心地发现,他穿着拖鞋,虽然没有披晨衣。

    “你不在,”他说,停下不往她那儿走,盯着她看,“我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她说。“所以工作了一会儿,然后出来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我觉得你不应该晚上在外面乱逛,”他说,“不安全。”

    “这不是乱逛,”她愉快地说,“这是我们的后院。”

    “嗯,可能会有盗贼。”他说。

    她挽住他的胳膊,薄薄的衣服下面,肌肉下面,就胳膊本身,她感到另一只胳膊正在形成:一个老人的胳膊。他的眼睛在月色中闪着奶白色的光,她读到过,蓝色的眼睛不是人类眼睛的基本色;很可能是基因突变的结果,所以更容易得白内障。她眼前迅速闪现十年之后的韦斯特,双目失明,自己用手温柔地牵着他。训练导盲犬,整理收藏的磁带书和电子噪声。如果没了她,他该怎么办呢?

    “进来,”她说,“你会着凉的。”

    “出什么事了吗?”他说。

    “没事儿,”她和蔼地撒了谎,“我来煮点热牛奶。”

    “好,”他说,“放点甜酒进去。看月亮!好像有人在打高尔夫,那边。”

    他是那么平常,那么让人珍爱,让她那么熟悉;就像她自己前臂皮肤的香味,就像她手指的味道。她意欲在他身上挂个标志,酒瓶上的金属牌或者集会上的塑料牌儿那样:入擅得不。她紧紧抱着他,踮起脚尖,尽量伸长手臂搂住他,两只手自始至终都够不到彼此。

    她能保护他多久呢?在泽尼亚袭击他们之前,在她露出门牙,伸出她的魔爪,甩开女妖精似的头发,要回属于她的正当的东西之前,有多久呢?

    注释

    [1]是一个在1791年至1841年间以五大湖北岸为管辖区域的英国殖民地。安大略省的前身。

    [2]即查尔斯·爱德华·斯图亚特,1745年起事失败,复辟大不列颠王位不成。

    [3]托妮想说“战争”(war),却说反了,成了“生的”(raw),泽尼亚听成了“law”。

    [4]“No!No!”倒过来拼是“On!On!”。

    [5]“guppy”有“虹鳉”的意思。

    [6]这里的“劫获”和“解放”是同一个词:liberate。

    [7]见前文第20章注释。

    [8]加拿大的一个漂白剂品牌。

    [9]英文单词“番茄”(tomato)倒过来写,和“安大略湖”(Ontario)形似。

    [10]英文curse既指诅咒,口语也指月经。

    [11]指尼基福鲁斯(963年到969年在位)被妻子和侄子约翰一世(John I Tzimiskes)合谋杀害。

    [12]“砖头”英文为brick,与前面“好心肠”同为一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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