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柔软而坚硬的戒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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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朗电影,往往有种简单到清澈的执拗,朴素地呈现,深刻与复杂却内隐于中。人物也是,不肯选择弯转的执拗,一条道走到黑,却走出一路的深邃和跌宕。《樱桃的滋味》中对“求死”的执拗,《橄榄树下的情人》中女演员始终“沉默”的执拗,《随风而逝》中“等待”一个老者死亡的执拗,都如一柄硬矛长驱直入。在电影《一次别离》中,哪怕只有一个人松动、拐弯或妥协,都不会走至让人无奈伤感的结局。

    伊朗电影,又往往有着温暖的质感,这温暖源于善良之心、恻隐之情、体恤之意,还有对宗教的虔诚、对道德的信守,朴素而峭拔,柔软而坚韧。

    纳德和西敏,一对共同生活了十四年的夫妻选择分离,是影片《一次别离》的起点。这对夫妻并非性格不合,感情纠纷,而是一个坚持移民海外,另一个拒绝移民。纳德拒绝的理由是患老年痴呆症的父亲需要照顾,在他看来,西敏坚持移民不过是对现实的逃避,是软弱的表现。而西敏不能原谅他的拒绝,更不能原谅他毫不挽留的冷硬姿态。

    经由这个看似微小的切口,《一次别离》将人生的疑难和困境放大,使之冲破生活光滑的表皮,暴露出幽深的社会与人性的涡旋,并向我们展示了宗教和道德的力量。

    影片开头是一组证件被复印的镜头。证件,是一个人身份的证明,包含了关于此人的众多信息,一个又一个证件叠加起来,可以概括出一个人此生的大致脉络。出生年月、性别、姓名、学位、工作、职务、婚否、亲属关系、居住地……当我们从一地去往另一地,当我们与另一人结合或分离,当我们放弃一种生活开启另一种生活,当我们出生或死去,都会被这些证件记录在案。而此时,复印的证件用于纳德和西敏的申请离婚。因为离婚理由特殊,面对法官的询问,西敏依然坦承纳德是个好人,忠诚,无任何不良嗜好。但两人都固执地坚持己见,无法达成一致,似乎只有离婚一途。“如果你不想跟我过了,我也不会强留。”“如果她愿意抛弃孩子的父亲出国,我无所谓。”这一幕既是影片后续发展的缘起,也奠定了情节发展的人物性格的逻辑基础。

    纳德,一个正派、忠诚的男人。他凡事坚守原则,教导女儿坚持正确的单词书写而不是按照老师的错误教法,坚持要女儿取回油站工作人员不该得的小费。他对年迈有病的父亲非常孝顺,尽可能耐心细致地照顾。他反复和女儿在楼梯上演示发生冲突的那一幕,以证明自己的行为没有导致瑞茨流产。他也没有在关键时刻,暗示前去作证的家庭教师和女儿说出对他有利的证词。这一切都表明,他是一个我们眼中通常意义上的好人、正派人。

    女主人离开家,留下男主人和十一岁的女儿、年迈的患有痴呆症的老人,生活被撕开了一个口子。纳德不得不请了一位钟点工瑞茨,在他上班时照顾生活无法自理的父亲。男人的自尊和坚守原则的执拗性格,让纳德不愿意对西敏说一句挽留的话,只是试图拿起针线笨拙地缝合那个新鲜的裂口。实际上,西敏无法离开心爱的女儿,也无法轻易挥别这个家。她和女儿特梅暗中说好,只是搬去母亲家住两个星期,希望纳德的态度有所缓和。可现实,朝着与她的期望相反的方向,迅速滑溜而去。

    请来的钟点工瑞茨带着个五六岁大的女儿索玛耶,肚子里还有个四个月大的胎儿,她因为丈夫被债主催逼而偷偷出来工作,每天早上五点她就得出门,和女儿坐长时间的车赶到纳德家。她是个虔诚的信徒,她所信奉的宗教对女人设有种种戒律。第一天工作时,遇到老人尿湿了裤子,她显得那么为难,不忍心老人忍受湿衣的不适,又怕逾越教规,万般无奈之下打电话请示宗教权威,询问为老人换洗衣裤是否破戒。这是一个勤谨、胆小、善良、隐忍的女人,是我们眼中可怜而不幸的,好人。

    可悲剧,不管不顾地在好人之间降临,形成涡旋。

    导演和编剧们似乎热衷于探触“一个好人”人性的脆弱度、善与恶那犬齿交错的边界。

    有一部入围第六十届柏林电影节竞赛单元的挪威电影,被译为《一个好人》,以喜剧的方式阐述一个坐牢十二年刚刚出狱的男人,试图重新融入社会向“好人”形象漫溯的过程。还有一部西班牙电影,也被译为《一个好人》。法律系教授杀害出轨的妻子,而他的同事,也是他的学生撞见了这一幕。面对有恩于己,又在自己心目中“代表着正直、正义”的老师,学生陷入痛苦的磨折中,他看着教授撒谎,看着案件的侦破背离真相,揭露还是隐瞒?精神纠结伴随着他整个世界观的颠覆、碎裂,进而又引发新的悲剧。最后,教授迫于情势决心认罪,并将学生的那一部分罪责也一并承担下来,他与学生有一段对话。“我们都变成了魔鬼,你知道吗?”此时,教授已经写好遗书,并准备将自己年幼的儿子托付给学生。学生激动地说:“我不能这样做!因为我不是这样的人,该死的!我是‘一个好人’!”

    在经历这一切后,他还是个“好人”吗?!教授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未发一言,转身拿起遗书。这一刻,“好人”一词成了一个黑洞,其内部空间是那么渊深、诡异。

    而在现实世界中,关于好人和坏人的定义与边界,同样布满迷雾和疑云,难以清晰界定。

    涡旋有着惊人的力量,推动人们一步步走向悲剧的深处。那何尝不是生活本身所具有的力量?只是很多时候,它蛰伏着,等待合适的时机。

    瑞茨的丈夫哈德特被债主送进了警察局,原本想让丈夫接替自己工作的她,不得不继续。她忙于家务时,老人独自走出了家门,急忙上街寻找的她被车撞伤。次日,瑞茨感觉不适着急去看医生,怕老人醒来伤害自己,不得已将老人绑在床头,反锁在家中。提早回到家的纳德和女儿看到了寒心的一幕,老人摔下床不省人事。气愤的纳德救转了父亲,又发现抽屉里的钱少了,误认为是瑞茨偷拿。他拒绝给瑞茨支付当天的工钱,将她推出了门外,并告知她再也不用来了……他不过是按自己的原则行事。

    而瑞茨无法接受的,是纳德关于她偷拿钱的指责。她坚持要回自己的工钱,因为这证明她问心无愧。争执中,纳德用力推了瑞茨一把,瑞茨摔倒。

    纳德再次得知瑞茨的消息,是和西敏接到电话后赶去医院,护士告知瑞茨流产了。

    透明的玻璃仿佛一道分界,竖立在生活的诸多方位、诸多层面。第一次见面时,站在玻璃窗两边对话的纳德和哈德特,分属于两个阶级。关于雇佣的价格,哈德特和瑞茨夫妇努力过,但在纳德拒绝加价后,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松口。对于他们来说,解决温饱问题是当务之急,他们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但是,即便是身份卑微的底层人物也有他们的自尊、他们的原则、他们的底线。在得知妻子未经他同意,去纳德家照顾过纳德的父亲时,哈德特觉得纳德冒犯了他作为一个丈夫的尊严,试图对纳德拳脚相加。这一次,他们同样被一道玻璃分隔在两边,彼此向对方施以怨恨或戒备的眼神。在他们的矛盾冲突中,很难说没有属于两个阶级的长久积淀的隔阂、误解和敌视。

    哈德特以纳德杀害了他妻子腹中四个月大的胎儿为由,将纳德告上了法庭。冲突升级。

    双方争执的焦点:纳德是否事先知道瑞茨怀孕。如果知道,谋杀罪成立,他将坐牢一至三年。这是法律的逻辑。有时法律的逻辑与生活的逻辑南辕北辙,却可以决定一个人是否有罪。

    在法官面前对质的纳德和哈德特夫妇,同样分属于两个阶级。在法律面前,他们理应平等,没有阶级、社会地位、身份的差别,但差别已经深刻在了人们的意识之中,带来难以消泯的隔阂、误解和敌视。哈德特试图让法律还他所认为的公道,让纳德为他失去的孩子受到惩罚。在他看来,纳德的行为不仅是杀害了他的孩子,还损害了他和瑞茨的尊严,这仅仅是因为纳德有钱有身份有地位,才可以这样无视他们。而瑞茨,想要的是还自己清白——她没有偷拿纳德的钱。对于自己将纳德父亲绑在床上、锁在家中的行为,她心存疑虑,心有不安,却被事情的发展推簇着往深处走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疑难,都想维护自己基本的尊严,都有为自己辩护的理由。他们在法律的天平、宗教的教义和道德的逼视之下,开口辩解,却让冲突越酿越烈。

    哈德特因生活的种种窘迫而焦虑、急躁,看起来他没什么文化,不善言辞,不懂节制,固执己见,但他与瑞茨一样信奉教义。宗教的戒律仿佛一根透明的标线,悬在信徒们的头顶和心间。他们相信神秘的高高在上的力量,恪守教义而不敢稍有逾矩。教义是他们做人的原则,构成他们行动的底线。当他们将手放在《古兰经》上起誓时,内心怀有无比的虔诚,不敢有丝毫亵渎,因为他们害怕不实不诚的言行会给自己和亲人带来灾难。

    “我以《古兰经》起誓,我和你一样有人性。”哈德特举着《古兰经》对证人、家庭教师说。这一刻,他是虔诚的信徒。瑞茨因为心中有疑虑而不敢将手放在《古兰经》上面对纳德一家起誓,“他们告诉我如果有疑虑,那么拿这个钱就是有罪的。我害怕这些罪恶的钱到家里,会给孩子带来灾难。”得知了事情真相的哈德特,试图说服妻子虚假起誓,收下补偿金以支付给债主,缓解家庭危机。这一刻,他又是身有局限的人。

    他和纳德不一样,有不同的社会地位,受过不同的文化教育,出生于不同的家庭背景,有过不同的人生经历,有着与生俱来不同的性情。但他和纳德又是一样的。卸去一切差别,不过都是身有局限的人。

    没有宗教信仰者,靠内在的道德戒律约束自己的言行。纳德,算得一位道德自律者,他坚守自己的原则,不肯轻易退守,轻易妥协。可在整个事件中,当危机降临,他也选择了说谎,隐瞒下自己早就知道瑞茨怀孕的事实。尽管他的理由是不能为此坐牢,将女儿和父亲丢弃不管。看起来似乎情有可原,但这却只是站在自己立场的辩解。尽管面对女儿的追问时,他为了维护自己在女儿心目中的形象,勇敢地坦承自己说了谎,这却是将女儿也一把拽进了涡旋。面对法官的询问,知情的女儿不得已为他说了谎,让他逃过了一劫。可背转身,女儿却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不自觉地流下了泪水。这泪水清澈、透亮,却意味复杂。

    在这一层突然降临的危机之外,纳德还面临着妻子提出离婚的困境、女儿信任的危机。女儿特梅一直试图挽回走向分离的父亲和母亲,她留在父亲身边,就是知道母亲离开她哪儿都不可能去。可她无力地看着固执的父亲在这一事件的涡旋中沉浮、挣扎,竭力维护自己的尊严,一次次错过挽回的机会;而试图将事情尽快解决、减少对女儿伤害的母亲,一次次失望地离去。两人的分裂,没有因为危机而弥合,裂口越撕越大,疼痛愈演愈烈。直到最后,分离成为无法改变的事实。

    纳德和哈德特都非内心恶毒、让人不齿无法谅解的坏人。他们同样有良善的一面,有对弱者的同情与恻隐之心。哈德特在气愤之极时,打的不是妻子,而是掌掴自己的脸。“宝贝,别让父辈的争斗伤害到你。”纳德对小女孩索玛耶如是说。这句话展现了他内心的柔软。可,伤害已无法避免。

    众人仿佛被生活挟持。

    影片中,让人感觉最为温暖的一幕,是纳德、特梅、索玛耶陪着老人一起玩桌上足球,孩子们为胜利欢跳着,欢笑发自内心。那一刻,他们之间没有隔阂,没有误解,没有仇恨。当两家人面对面,真相揭开,哈德特夺门而出、瑞茨无助地悲告时,两个曾在一起开心玩耍的孩子,望着彼此。那一刻,小女孩索玛耶眼眸中的天真尽失。在两双黝黑的眸子里,有着让人心痛的怨恨与敌视。仇恨,也以被石头砸裂的洞开的车窗,展现在纳德一家面前。

    影片结尾,回到了与影片开头同样的场景,只是来申请离婚的纳德和西敏之间,多了他们十一岁的女儿特梅。面对法官“父母想让你决定,离婚之后你想跟谁过”的询问,女儿流下了眼泪。在一头一尾相似的场景之间,那一段再无法抹去的记忆,已经深深地改变了眼前的三个人,和镜头之外的那三个人。

    那是一场揪心的考验。这是一场伤痛的别离。

    然而,在揪心与伤痛之中,影片依然展现了可贵的信仰的力量、道德的力量。陷入冲突的每一个人,被牵扯其中的每一个人,都竭力向着真实靠近。他们忠实于自己的判断,尽管这判断并不一定等同于真相;他们忠实于自己的眼睛和内心,尽管摆脱不了个体的局限;他们忠实于内心的柔软,尽管悲悯和善良有时服从于对原则的坚守。比如,不肯做谎证的家教,后来去法院修改了证词;无法确证父亲身上的瘀伤是瑞茨造成的纳德,放弃了开具医疗证明这一可以将劣势扭转的证据;知道纳德事先知情的西敏,提醒他对失去孩子的瑞茨夫妇尽量宽容,尽量补偿;在心存疑虑时,瑞茨怎么也不肯拿起《古兰经》起誓;哈德特举起《古兰经》大声说“我和你一样也有人性”……在他们心中存有无形的戒律,源于宗教也好,出于道德也好,构成了一种无形的力量,推动他们向真向善。

    而这,正是伊朗电影朴素而又峭拔的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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