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极其复杂,又极其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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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看电影《合法副本》,又不甚了解伊朗导演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一贯的电影追求的人,会在影片中部陷入判断的混乱,在男女主角语言的交锋、情绪的跌宕、姿态的互动中,纠结于他们的关系到底是真是假。天秤没有清晰地倾向于某一端,仿佛颤动不停的指针,时而倾于左,时而倾于右。惊险而跌宕。

    片头朴素安静,静止的壁炉,桌上的话筒、书、瓶水和玻璃杯。壁炉的形状像一只张开的口,方正端穆,而此片,将由那么多的对白搭建起来。这是作家詹姆斯·米勒的新书《原版拷贝》意大利版发布会现场。

    “拷贝本身也有价值。它引领我们去找到原著,认证了它的价值。”詹姆斯关于复制品价值的一大段阐述,更像是导演在为这部电影立论。而女主角法国女子,是一位艺术品商,在演讲中途进入会场,又因儿子的不耐烦不得不提前退场。显然,这是个并不自由,也不太舒坦的母亲。走出会场的这对母子,一前一后相跟着。在咖啡店里,一段母子对话揭示了他们之间的奇特关系。

    儿子用他半藏在长发下的眼睛,略带嘲笑的眼神,挑衅的话题,想戳破母亲的伪装。我们甚至以为剧情将朝着男孩所指破的方向发展,女艺术品商喜欢作家詹姆斯,渴望与他再见,由此俗套地延展出一段爱情剧。如此期待的人,想必对导演阿巴斯缺乏足够的了解。仅仅给出立论的他,将展开奇诡的论证过程。

    原作与复制品价值的实质,关乎真、伪。“原创对于我们有更正面的含义,真实、纯正、可靠、恒久、具有内在价值”,“有原创性才有对真实的追求”,但“比较艺术的复制和人类的复制,我们是祖先DNA的复制品”,“仿得好,胜过真的好”……这是詹姆斯的论点,法国女子并不全然认同。她和詹姆斯将是论点的博弈双方,各持己见,针锋相对,共同完成阿巴斯的论证。

    真与伪,始终是艺术品无法绕开的一个命题。它与物质的价值紧密相连。在一个艺术品商眼里,很难承认复制品的价值,他们给出另一称谓——赝品。这是不同的身份,所带来的不同视角、不同定义、不同评判。持不同观点的法国女子和詹姆斯很难真正同意对方,因为“我们不是虫子。人是复杂的生物”。

    生活中,通常无观点的人是极少的,绝大多数人会抱持既有的观点去看待一事一物,事物的价值往往被用大众所普遍接受的标准来衡量,有用或者无用,有大用或者小用,人们很难突破这些已经成形的观点,更不用说从天秤的一端走到另一端。

    尽管在书里肯定了复制品的价值,对之做了大量的研究,但詹姆斯在第一次来到法国女子的古董店时,却坦承他在家里只留和其他摆设相称的古董,其他都丢掉,他用了“危险”一词。他甚至说,“我写这本书也是想说服我相信自己的理念。”

    在我家乡的博物馆,有很多战国时期、两汉三国时期的出土文物,漆木器、青铜器、丝绸、玉器。在小说《铸剑》中,我曾写到,主人公“我”注视着玻璃柜里的一把越王勾践剑,只觉“一股异常沉默的寒气穿透玻璃而来”,可是当“我”看到下面牌子上“仿制品”几字时,“寒气哗地退回到玻璃里,我重新感觉到了空气里密不透风的暑热”。

    这是我在生活中真实的感受。于是,在观看影片时,我不自觉地加入了一方,参与着对话、争论,打破与确立。

    仿制品,这几个字足以彻底改写、颠覆我们对一件物品的感觉和评价。即便在材质、工艺、形态上近乎完美地接近于原物,但时间的分量呢,以及隐藏在时间之中的神奇而无形的雕塑力量呢?那是再精湛的复制品都难以完美复制的。

    阿巴斯的影片通常由连绵的对白贯穿始终,且是两个人的一问一答或自说自话,有时角色连画面都不出现,只是一辆车在回旋的山路远景颠簸而行,然后是两个人的画外音。单调的对白,细细听来,却又跌宕有味,逐渐探向复杂。像《樱桃的滋味》;他的影片,还喜欢奇异的重复,一遍一遍,却并非一模一样的复制,在同样的情节、对话、动作之中,总有微小的差异。正是这些差异,推动了影片走向深处。像《橄榄树下的情人》。阿巴斯在自己的作品里寻求着简单中的复杂,或者说复杂中的简单。这决定了他在庞大导演群体中的独特性。

    《合法副本》却是两位主角全场出境,可能是阿巴斯不想浪费了朱丽叶·比诺什的美貌和威廉姆·西梅尔的迷人风度,还有他们出色的演技。接下来,他们的对话险象环生,奇峰迭起,甚至走到了一拍两散的边缘,又奇迹般地收拢。

    初识的男女走出光线晦暗的古董店,在托斯卡尼亮得晃眼的阳光下,驾车出行。一路上,他们继续着关于书中主题的讨论,并延伸进法国女子的生活,涉及她的姐姐和有些口吃的姐夫。

    此时的詹姆斯表现出足够的风度、学养,他将法国女子姐夫的口吃,善意而幽默地解释为“他流连在她的名字中”。他也宽容,“只有人会忘记人生的目的、存在的意义是享乐。有人找到人生的目的,我们无权批判,只要他们快乐和享受人生,就恭喜他们,而不是批评他们。”“我们的存在可以安抚取悦周遭的人。”还有睿智,“把平凡的东西放进美术馆,就改变了人们的观点。重点不是物品,是你怎么看。”“她看老公的观点改变了他的价值。”“你看这些柏树,很美,都是独一无二,世上找不到一模一样的两棵柏树,这些树很老,听说有千年神木,原创性、美、年龄、功能性,这是艺术作品的定义,只是没放在艺术廊里陈列,而是在野外,所以没人注意。”“墓园里到处是不可或缺的人。”再不可或缺,可是,最后他们都躺进了墓园。多么透彻!

    有时你会怀疑,坐在车里的两个人根本就是一对曾经热恋而又离散的恋人,或者就是一对聚少离多、貌合神离的夫妻。他们处于陌生和熟稔之间,但这一切都是伪象,是对原创与复制价值的继续论证。很快,他和她将在各自的新角色、新关系里,走向烦躁、尖刻、愚蠢。

    他们来到路其纳诺,这里有棵金树,新郎新娘在树下承诺会永恒相守。

    法国女子特地将詹姆斯领到美术馆的一幅艺术品前,那是掌管圣歌的缪斯女神波琳妮亚,由那不勒斯的铁匠制作。在数百年被认为是真迹之后,人们才知道它是对古壁画的摹本,但其美度并不亚于原作。

    詹姆斯却对这一充分论证他书中论点的实物,不感兴趣。“原作只是复制画中女孩的美貌,女孩才是真正的原作。”而仿制品只是复制了原画的美丽。没有真正的原作,只是一连串的复制而已,或者有很多原作,就看你怎么去定义。当原作与复制品的界限被模糊、被解构,也就没有争论两者谁更有价值的必要了。

    对白像一层一层剥开的洋葱,引领我们去看那核心——阿巴斯放置在这部影片中的他的观点、他的哲学。

    两人坐进咖啡馆。詹姆斯说起在佛罗伦萨看到过的一对奇怪的母子,他们从不走在一起的。出现在他视线里的,总是一前一后、一大一小的身影。从法国女子突然涌出的眼泪和她难以言喻的眼神,我们知道,其实这就是他们母子。他们之间那种对抗的内在张力,由来已久,一直存在于母子关系中。詹姆斯无意中触动了伤疤。

    咖啡馆的老板娘,误将詹姆斯当成了法国女子的丈夫,突兀地对她说,“他是个好丈夫。”两个女人开始了关于婚姻生活的对话。

    “你不觉得每件事都应该找到平衡?”

    “理想如此,其实不然……千万别为了理想毁掉一生。”

    在这番对话之后,老板娘背对镜头,附在法国女子耳边说着什么。转过身,她面带玄妙的表情叮嘱她,不要说出去。而法国女子笑得暧昧,也舒展。

    被关涉的詹姆斯正在窗外接电话。等他重新走进咖啡馆,他的身份已然发生改变。情势陡转,一对原本还未进入深层关系的男女,各自没有挣扎地进入了新的角色——“副本”妻子和“副本”丈夫。

    此时,儿子打来的两个电话,已经将一个疲惫、焦虑、束手无策的母亲形象凸显无疑。詹姆斯关于佛罗伦萨的讲述,也让法国女子的脆弱与无助暴露无遗。她在“副本”丈夫的身份面前,开始畅快地发泄她累积的不满,她无处递交的申诉,她大声的质问,作为妻子,作为母亲。

    那棵金树,被无数步入婚姻的男女迷信的金树,树立在玻璃框里。流流沓沓的新人们来到它面前,盟誓相守终生。新人们尚处在相信永恒、相信幸福恒温的时段,自然愿意去相信一棵树的魔力,言语承诺的魔力。可婚姻,还未真正展开,前路未卜。眼前这两位已经深谙婚姻实质的男女,知道“开始越美好,面对现实就越痛苦”的他们,也来到了这棵树前。男人采取的是沉默的旁观姿态,短暂注视后掉头离开。而女人,已经在生活中焦虑不堪的女人,本应坠入虚无和空幻,却依然热衷于迷信的光环,渴望被幸福的许诺照耀。

    “副本”妻子向一对新人谎称,他们有着快乐的十五年婚姻,却无法说服“副本”丈夫配合她的谎言,他拒绝与新人拍照合影。“副本”妻子派出新郎,又派出新娘劝说,一张照片才勉强得以拍摄。“副本”的价值,真的不逊于,甚至可以超过原版的价值?导演锲而不舍地进行着阿巴斯式的论证,只是他将论证的触角探入了婚姻,这空前普遍的载体,这紧密地将无数男女链接在一起的特殊载体,以幸福之名。

    婚姻也仿佛一件艺术品。如何看待她的真实,如何看待她的价值,是依托于美好的幻想、虚飘的承诺,还是在清醒地认清现实的残酷之后,用“关爱和意识”维系婚姻。这是每一个甘愿进入婚姻的人终将面对的疑难。此时,也摆在了这对“副本”夫妻面前。

    “一切都会改变,承诺也阻止不了,你不能要一棵树承诺春天结束时花不会凋谢,因为花谢才会结出果实。然后果实会从树上掉落……”“副本”丈夫清醒得近乎冷漠,阐述着他的逻辑。

    “然后呢?”“副本”妻子追问。

    在同一物上,女人看到的部分与男人看到的部分不同,正如生活中男人所看重的与女人所看重的不同,他们相互难以看到对方所见,而又希望说服对方,改变对方的观点,在这一点上,女人更加执念,也更加不能包容。两个人坐在小广场中心的雕塑下,“副本”妻子看见的是雕塑中男人甘愿让女人倚靠他的肩膀,而“副本”丈夫看到的是男人囿于女人牵绊的愚蠢。秉持不同欣赏角度的他们,相互赠送给对方四字评价:多愁善感。不负责任。

    类似的评价,经常出现在面貌、肤色、体态、年龄不同的男女之间。他们看见的都是自己所“看见”的部分,并深信不疑。在“副本”夫妻之间,上演的其实是原版夫妻的真实剧目,甚至比原版夫妻之间的交流更加酣畅而无所顾虑,正如复制品的美可能超越原版本身。

    但是,被套进“副本”丈夫身份的詹姆斯,难以维持他的迷人风度了,他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瞪大眼睛,对“副本”妻子说,“真乱来,胡扯。”“你这样讲会让我讨厌每一件事,艺术、原作、仿品、这个雕塑,还有你。”

    他们像一对真实的夫妻那样,已经无法在保持适度距离的客套中保持彼此的风度,他们针尖对麦芒地较着真,他们毫不吝啬地用语言刺痛对方,他们疲惫地放弃了与对方的貌似无效沟通。

    陷入僵局。“副本”妻子竭力寻找对自己观点的支持者。百无聊赖的“副本”丈夫徘徊在一旁,看见了一对似乎也在较真谁对谁错的夫妻。可是当他们移动位置,男人手上的电话显露出来,原来他是在讲电话,而非责问身边的女人。这对上了年龄的夫妻,成为“副本”妻子追问的对象。女人之间似乎有一条隐秘的通道,被追问的女人说出了与“副本”妻子几乎一样的感受,这雕像让她感动的,正是女人将头倚靠在男人肩膀上时呈现出的恬静,那是有倚靠的幸福感。“副本”妻子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男人以过来人的敏锐,洞察了他们之间存在“问题”。他将“副本”丈夫叫到一旁,给出善意的忠告:“我认为她对你唯一的要求,就是你走在她身旁时,将你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这是她渴望的,对她很重要……只要一个简单的动作,你们的问题就解决了,做了你就解脱了。别把事情搞得更复杂。”那仿佛阿巴斯导演的亲自叮嘱。

    女人的需要就这么简单。在这简单的动作中,却包含了复杂婚姻的真谛。

    果然,当“副本”丈夫像男人所忠告的那样,将手搭在“副本”妻子的肩膀上,两人之间所有的尖锐都柔和下来,“副本”妻子重新露出了妩媚的笑容。她甚至去洗手间补了妆,擦上口红,戴上耳环。可“副本”丈夫再次弄糟了气氛,一瓶变味的红酒将他的挑剔剧烈发酵,两人之间重新陷入针尖对麦芒的危境。

    即使是亲密的夫妻之间,如果没有足够的爱与体谅,也是那么的脆弱,任何小的细节都可以成为针刺,刺破甜蜜的脆弱表层。更何况这样一对“副本”夫妻。

    他们已经深深地进入角色,像一对真正的夫妻那样计较细节,指责对方,为自己辩护,生气,流泪,悲伤,这些在最亲密的人之间才可能发生的计较和争执,在女人那里归结为一个根由“你还爱不爱我”,在男人看来却是随着时间的推进而发生的爱的方式的改变。他们都希望对方站在自己的角度去看问题,却不能说服对方。

    “副本”丈夫摆出休战的姿态离座,留下“副本”妻子独自收拾好表情,重新戴上耳环,戴上笑容,抹去眼角的泪渍。此刻,“副本”妻子想必迅速武装起了自己的心,不愿再表露自己的脆弱,这是一个感到无法去倚靠的女人的惯常姿态。

    “副本”丈夫重新回来,在离座的几分钟里,刚刚发生的争执并未离开他,一直在他头脑里盘旋,他回来就是要用迂回的方式回应“副本”妻子的指责,用她犯的一次错误来论证自己的无辜……争执的背后,其实是男人和女人两性逻辑的冲撞。

    陷入争执的两个人,完全失去了初见面时的得体、风度、宽容、睿智,沦落为婚姻生活中并不完美的一分子。他们相互以对方为镜,看到了自身的弱点与局限。这样的争执可以无穷无尽,直到“副本”丈夫说出关键的转折词,“我道歉”。

    尽管他是以咬牙切齿的方式说出这几个字,并愤然离去,但“副本”妻子沉默了。她递给他两个干面包,而他望着她背影的眼神,忽然多了无法言喻的东西。这一刻,他们已经完美地与自己所扮演的角色融为一体了,并将去完成“副本”对原版的超越。

    导演阿巴斯用一个长镜头去捕捉此时丈夫的表情,简洁,而又深邃。

    似乎平静下来的两个人,一前一后相跟着,妻子走进教堂,连绵的钟声响起。丈夫看见妻子独坐祷告的背影,退身出来,目送一对相互搀扶、腰背佝偻的老年夫妇。

    觉悟须得在自身内部发生,没有谁可以改造谁,哪怕你觉得自己握有这权利,哪怕你们是亲密的夫妻。但世间很多的夫妻却在不自觉地做着这样的事情,希望对方成为另一个自己。可上帝造人的本意,创造有别的男女与伊甸园的本意,却是让天然残缺的人找到与自己契合的另一半,不再孤单。搀扶,才是爱和由爱作底的婚姻的本意。

    相互搀扶的夫妻,和彼此拉开距离的夫妻,出现在同一场景里。

    他和她,需要将疲累的脚放松,让无法呼吸的心舒展。

    接下来的对白,充满了温情和体谅,他和她像一对真正将对方放在心上的夫妻那样,平和地,低声地交流着。丈夫终于低下头,发自内心地说了一句:“对不起。”两人靠坐在一起,像一对达成和解的夫妻那样。妻子将头靠在丈夫的肩膀上,收起了满身棘刺与愤怒,脸容恬静。爱与温暖,回归。

    这应该被婚姻双方共同期望的和谐时刻,却只是婚姻生活中偶尔的片段。然而,此刻,这两个人是幸福的,他们倚靠着,搀扶着,亲密无间。

    影片最后,他们走进十五年前结婚那天住过的九号房间。还记得一切的妻子,对忘记了一切的丈夫说:“什么都没变。你没变,你跟以前一样,一样温柔,一样迷人,也一样冷漠。我知道你是在保护自己,但就是冷漠。”丈夫坐到她身边,“你变得更美了。”

    什么都没变,那被改变的和改变我们的是什么?

    妻子说,“如果我们更包容对方的缺点,就不会这么孤单了。”

    丈夫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那微颤的眼下肌肉,眨动的眼帘,侧耳倾听的表情。窗外,钟声响起。

    我们不知道这个男人有没有在九点赶去火车站。在钟声的余音中,剧终。

    靠对白支撑的电影,撇开了电影五色迷炫的多种手段,需要导演有极大的自信,需要剧本作者有足够的智慧。影片的细腻与跌宕,恰似微澜不断的生活本身。

    看完此片,我在笔记本上写下:

    仔细看,身边哪个人又不是微澜不断起伏的个人史,满布惊险与跌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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