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迈着碎步穿过无人街道的女人,笨重的身影,她走进教堂,喘息未定地坐下来,加入信众的合唱。她粗拙的手随着旋律微微开合。一个看起来粗俗平庸的女人,像她那双一点也不具备我们观念中艺术家气质的手一样,似乎担不起一部影片的主角。可我们知道,她就是影片《花落花开》的主角。这是关于一个女画家的传记体影片,只是我们无法将这初见的形象,与“艺术”一词联系起来。
这个叫塞拉菲娜的女人,似乎连自己的生活都难以打理清爽。她每天为微薄的报酬辛苦地工作,为人家打扫屋子,洗床单,帮厨。她那么古怪,总是独来独往,匆匆忙忙地奔走,皮鞋踩得街道的石板“咔咔”作响。她头发凌乱,埋下头用力搓擦地板。吃主人剩的肉和面包,将掉在桌上的一点面包碎屑扫进围裙口袋。连采花的动作,也是那么粗野。她在野外略微提起裙子随意小解,用围裙擦拭喝酒的玻璃杯,帮厨时偷偷将一小瓶血水藏进围裙里,趁没人的时候偷走教堂里的灯油,小心翼翼躲开催交房租的房东,她这些偷偷摸摸的举动,都展示着她生活的拮据、潦倒。没事的时候,她来到野外爬上一棵大树,姿态是那么笨拙。她坐在树上吹风,眺望远方。有时,她走进杂货店,掏出钱来买颜料、木板这些看起来毫不实用的非生活必需品。回到租住的地方,走进那扇门,她迅速地在门上挂出“塞拉菲娜小姐谢绝访客”的纸牌。深夜,从她的房间传出奇怪的“咚咚”声……
仿佛一连串的谜面,却又缺乏合理的逻辑关系,我们暗暗猜度谜底,这样的一个女人,如何与艺术、与绘画发生密切的关联?
走进那扇总是紧紧关闭的门,独属于她的空间,我们的惊诧才真正开始。
同样是笨拙的手,灵活地调动着瓶瓶罐罐,用血水和灯油调配的颜料,深夜独自忙碌的她,还唱着歌,那歌声的舒展让人感到仿佛是从她身体自然流淌而出的水。烛光下她的脸,闪亮的眸子,竟有一种圣洁之美,与白天的她截然不同。
随着影片的进程,我们越来越深地进入她的世界。给人打扫清洁的她,无意中撞见了德国来的新房客在独自落泪。仿佛不经意地,她对他说,“当我非常悲伤时,我就到野外去,会摸摸树,和鸟、花、虫子讲讲话,心情就变好了。”她打扫房间时,看到一幅速写,动作突然变得十分轻柔,将画端正摆放好,小心翼翼地收入画夹。在修女朋友面前,这个笨拙的女人的神态竟像个孩子,有瞬息安静的娇憨和羞涩。修女问她缺什么,她的回答是“时间”。
原来,她一直在画画。“她的守护天使出现让她画画,她就开始在附近的修道院作画。”原来,这是一个善良的、精神世界异常洁净的女人,她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为她的艺术而忙。但,没有人懂得她画的价值。
从德国来的新房客,原来是著名的艺评收藏家伍德。他的真实身份,被小城几个自诩为艺术家、实则目光狭隘观念陈旧者挖掘出来。塞拉菲娜是他们轻视和嘲笑的对象,她的画被他们不屑地塞在角落里。伍德无意中看到,当即购买下来,他那双阅画无数的眼睛久久盯视着塞拉菲娜画在小片木板上的苹果和叶子。在他看来,这是品质独特的艺术品。
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画被郑重地摆放在桌上,这个体态笨重、毫不起眼的女人,没有表现出狂喜,但她一趟趟奔跑在楼梯上,将自己的画作拿到伍德面前。那急切奔跑的样子,紧张的表情,泄露了一个画者对突如其来的赞美的看重。这些画在小木板上的画作,都被伍德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回到自己的小屋,将钱币放进小盒子的塞拉菲娜,喘息着坐下来,她似乎还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实。她的心还在奔跑。我相信,钱对于她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她的画终于被人欣赏。这惊喜来得太过巨大,太过突兀,以致她不敢相信,而固执地以为这只是一个玩笑。
不管是什么机缘将伍德送来了这座小城,他注定是帮塞拉菲娜开启通向外界的窗的人。他也是帮助我们走近塞拉菲娜的人。
“我相信人类都有灵魂,所以人类才会如此悲伤,不像动物。动物从不悲伤,不是吗?”
“先生,动物也会悲伤,把小牛带走,母牛也会哭。”
塞拉菲娜的画,与她对人世的认知紧密相连。伍德简直是等不及地等待着她的新作,他称她为天才。“您手上就有金子。”在伍德看来,一个如此出色的画者,有着天赋异禀的画者,不应该将双手和时间浪费在做杂务上。塞拉菲娜却有自己的执拗,“圣女大德兰说,执着于自己的作品,在锅里也能找到上帝。”原本,她是以宗教般的情感对待画画,从未奢求过别人的赞美,也从未想过靠画画改变什么。画,是天使的引导,是生命的本能。赞美似乎是额外的奖赏,这奖赏所带来的卖画收入,于她最大的意义是可以买到足够的颜料和画材。
可是伍德赞赏的注视太过短暂。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硝烟弥漫欧洲,德、法成为敌对国。身在法国的德国人感受到了即将来临的危险,如惊惶之鸟纷纷逃离。战争带来的不只是战场上的牺牲,它对普通民众的侵害更加广泛、细切而深利。
乱世,前途未卜。准备离开桑利斯的伍德对塞拉菲娜说,“继续画,无论如何都要画。有一天您的作品会受到肯定,我很确定。”塞拉菲娜拒绝了他给的钱,“我不会被收买。我不喜欢不确定的等待。”这个身份低贱的女人,有自己的自尊。
深夜仓促逃离的伍德,只来得及带走塞拉菲娜的一幅画。汽车亮着两盏灯在暗夜行驶,不远处炮声隆隆。留在原地的塞拉菲娜的画作,散落在狼藉不堪的空屋里。当塞拉菲娜俯身拾起它们,那一刻,她的脸色灰败憔悴。她重新落回到地面,短暂的飞升像梦一样迅疾成为过往。
战争让小城迅速荒凉,这里却成了塞拉菲娜的天堂。她笨拙的身影继续穿行在熟悉的街道上。她在空无一人的杂物店里找到颜料,和一大卷画布。雇主纷纷离开,她不用再为做不完的杂务花费大量的时间。她回到小屋没日没夜地匍匐在自己的画作上,任战争在屋外蔓延,任炮火在窗外炸响。在她的眼睛里,只有画布这么大的一方世界。那些仿佛燃烧着的叶子,那些仿佛长着怪异眼睛的果实,那些神秘绽放的幽蓝色花朵……形单影只的塞拉菲娜,一个人跋涉在朝圣的路途上。一晃十余年。看不到前景的她,依然走得义无反顾。
她走过冰雪覆盖的窄街,走上漆黑一团的楼梯,在小屋里点燃一盏照亮画布,也温暖自己的灯。她边画画边喝着自酿的烈酒,粗陋的画笔,自己调配的颜料,未经加工的木板和画布,有时她直接用手指在画布上涂抹色彩。简陋的一切,阻挡不了灵感与天赋在画幅上尽情挥洒、绽放。常常,画了一整夜的她,潦草地将自己放倒在床上,睡上几分钟后又继续去奔忙。
时间飞至1927年。蹚过战争泥沼的伍德回到巴黎,他的收藏已经在战争中丧失一空。在去巴黎的路途上,他的汽车与去河边洗衣的塞拉菲娜擦身而过,却没能唤醒他对这个女人的记忆。如果不是报纸上的一则消息,他不会回到桑利斯,不会重新见到这个他以为早已死去的女人。
塞拉菲娜还在日复一日重复着以前的生活,只是她年纪大了,手脚不再那么利索,动作更加笨拙迟钝,踩着街道石板的脚步也不再“咔咔”作响。她像一粒尘埃那么卑微,默然无声地活着。她推着独轮车的形象,真像西西弗斯,那个一再推石头上山、服着永久苦役的人。她依然生活拮据,连买一点漆的钱都要精打细算。她最低限度地饮食,却最大限度地透支自己,还在没日没夜、心无旁骛地画着。可是,她对画画的痴迷、虔诚,已经打动了不少人。
回到桑利斯的伍德,在市政厅美术展上与塞拉菲娜的画迎头相遇。那从色彩中焕发出的浓郁生命气息,不可能出自别人笔下,带着塞拉菲娜特有的生命质感、精神气息。
仿佛有一条神秘的通道,连接着她们和大自然。而塞拉菲斯和她手中的画笔,是灵媒。
她还活着!
伍德走上三层小楼,敲响那扇总是紧紧关闭的门。“先生您回来了。”短暂的迟疑后,一声轻促的叹息,连着一句简短的问候,省略了漫长岁月中的万千褶皱。原本,塞拉菲娜并非为谁而画,画画是她一个人的宗教,她一个人的神祇,她一个人的生命的自然。
“您的作品美极了。”越过十多年,伍德发出由衷的赞美。塞拉菲娜露出微微的笑意,声音却在颤抖,“真的吗?”“不输伟大的画家。”“先生在开玩笑?”她的朴实,她受到称赞时的天真羞涩,没有随时光改变。
第一次,塞拉菲娜没有拒绝他人走进自己的房间。对于这些年的艰难,她轻描淡写只有一句,“我几乎不跟人来往,我一直在画画,不过很困难。”
再走进田野的她,欢快地唱着歌。
来看温驯的羔羊这是天使的盛宴他为我们从天而降大家一起歌颂他……
塞拉菲娜的步态重新变得抖擞。在战前只是用小木板画画的她,倚靠自己的力量,已经在艰苦的岁月中成长为一个出色的画家。没有任何人从旁指点,只是一段有始无终的赞赏和一句不知能否兑现的鼓励,在漫长而艰难的岁月中,成就她的是强大的内驱力。
这个朴实的人儿,带着个小板凳、一篮子吃食,从桑利斯走到香堤伊去拜访伍德。一路上,她时不时打开小板凳坐下来,闭上双眼,嗅闻大自然的气息。风、草叶、树、大海,和阳光的气息。在不了解她的人眼里,她依然是个怪人,和树说话,只吃自己带的东西,画出的作品,也像她自身一样怪异。
有了伍德的扶持,塞拉菲娜不用再去做工,她对生活开始抱有憧憬。她租下一整层楼布置一新,买了漂亮的家具和用品,她有了成套的画具、充足的颜料和漆,她开始在两米高的画布上作画。在画布上纵情驰骋的她,真像一个将军。每当一幅画快要完成,她的屋子里就传出嘹亮的歌声。
“你画的花好诡异,好像在动。你的花像昆虫,像眼睛,受伤的眼睛,像受伤的肉,某种吓人的东西。”
“我知道……有时我像现在这样看着画,我也会害怕自己的作品。”
“你确定是守护天使在引导你?”
“我比以往更确定。”
她的画让人沉默,让人惊叹,让人疑惑,让人好奇。画出这样的画,灵感来自哪里?画出这样的画的女人,她的内在世界有多神秘庞大缭乱深邃?“画画的人,会以不同的方式去爱。”“我必须仰着头,我的灵感来自天上。”塞拉菲娜说。这个只爱过一次的女人,经历过未婚夫的莫名消失。这个被天使指引的女人,将爱无保留地给了绘画。落在画布上的每一笔,都是她爱的方式、爱的语言、爱的承诺。
“我们要一起创造奇迹。”伍德承诺为塞拉菲娜在巴黎举办画展。可时运不济,欧洲金融危机波及法国,货币急剧贬值,艺术品市场陷入萧条。这一切都在塞拉菲娜的视线之外。她“听从上天的命令,准备着重大的事情”——“天使的盛宴”。画布上的火焰,似乎也进入了塞拉菲娜的身体,她的大脑。她望着圣母像的那双灰眼睛,闪烁着虔诚而狂热的火焰。她趁夜将教堂里的圣母像涂成了淡红色。她为自己定做了白色塔夫绸结婚礼服。理智似乎突然间从她身上逃逸而去。
面对伍德推迟画展的决定,无法接受这一状况的塞拉菲娜,在电话里对他说:您一定要为我举办画展。我已经通知天上了。所有的天使们都已经出发……画展,是她奉献给天使们的“盛宴”。她激动得脸色涨红,仿佛处在高烧中。她变得激烈、疯狂,不惮用语言戳戮这位恩人。
上天如此公平,赋予一些人异禀,同时取走一些属于正常人的世俗的欢乐与幸福,如同引领他们走上一条荒凉、残损、坎坷的路。他们光着的脚注定会被尖利的石头划出斑斑血痕。
塞拉菲娜将自己重新锁在了屋子里。一个晨雾弥漫的早晨,穿上礼服披上婚纱的塞拉菲娜,提着两大包东西早早出门了。一身雪白的她,拍响每一户人家的屋门,放下一个银质烛台,嘴里念叨着,“天使,还有天使也被邀请了……”“拿去,拿去,这是我的肉身,我的血……”她的身后跟着越来越多的人。她被警察带走了。
塞拉菲娜住进了教会疗养院,和一群精神失常者住在一起。她惊恐的号叫声穿透了深浓的黑夜。伍德再见到她时,她被捆绑在床上,正无助地哭泣。她不能像以前悲伤时那样,走向野外,摸摸树,和鸟、花、虫子讲讲话,以此忘记悲伤。
靠药物变得平静的她,相信“画消失在了黑暗中”。她的头发不再凌乱,衣裳整洁端庄,表情平静得近乎木讷,曾经在她身体里燃烧的火焰,似乎已经燃成了灰烬。她不知道,远在巴黎,她的画卖出了好几幅。她也不知道,在她过世之后,属于她的画展终于在巴黎和世界各地举办。她和她的画所应得的声誉,已与她无关。
那是她作为艺术家,应得的奖赏。
雪地里一把孤零零的椅子,旷野里一把孤零零的椅子,仿佛塞拉菲娜生存于这人世的象征图景,在影片中反复出现。影片的最后,伍德为她定下了疗养院最好的病房。而这把熟悉的椅子再次出现,被她携带着,来到野外那棵郁郁葱葱的树下。她在椅子上坐下来。
一个人,一棵树,相伴于旷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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