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天使的歌声从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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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蓝灰色的瞳仁,迎着光的时候晶亮。那双大眼睛里曾经装满惶恐、惊疑、天真、欢乐、哀伤、祈求。

    被法国人视为国宝级歌手的艾迪特·皮雅芙,是电影《玫瑰人生》女主角的原形。传记片的难度在于,人物原形的光环往往容易模糊一个人身上真实的细部,那些凸凹有致的性格曲线,微小的弯转弧度,那些不完美的痣点疤痕,仿佛来自上天的独特标识,那些抹不掉的人性暗影,成就了一个完整的人的形神轮廓,常常像高光之下的物体,被“贼光”洗劫一空。还原一个真实的人,还是一个被虚化的偶像?前者的难度,远远高于后者。

    导演奥利维埃·达昂未依循时间的轨道结构全片,而是将皮雅芙几个重要时期的生活片段打乱,凄惨失爱的童年、忧欢飘荡的少年、松敞不羁的青年、意气风发的中年和病痛缠身的老年被交错剪辑在一起。其实,她并未真正抵达老年,四十七岁即告别人世。生命最后时段的她,因早年饮酒过度、嗜药成瘾显得腰背佝偻,精神委顿,面容极其苍老憔悴。如此拼接的效果,比平铺直叙更加惊心动魄:前一刻还是舞台上的王者,后一刻还原成街头孤苦无依的孩童,前一刻还率性飞扬,后一刻躺卧在床气息奄然,前一刻还被甜蜜的爱情拥在怀中,后一刻悲痛欲绝凄惶失态,忧欢被如此紧密地拼贴在一起,正如命途的跌宕起伏、命运的无常演进。而皮雅芙的歌声,跨越时空,成为缝合和诠释这些片段的线索。

    对于这样一个被赞誉为“你的嗓音就是巴黎的灵魂”的香颂歌后,在身后被国葬的歌者,影片的开头展现的却不是她的耀眼,她的辉煌。一身蓝色长裙的她站在舞台中央,面容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一曲未终,就仆倒在地。此时,距她生命的尽头,只剩下四个年头。

    镜头切转,童年的皮雅芙独自坐在台阶上,被调皮的孩子欺负。她的母亲,做着歌唱家梦的女人站在街头引颈而歌,却无人聆听。母爱,是皮雅芙生命中缺失的部分,即使后来有一头金发的提提妮短暂填补,这份缺失所带来的巨大空洞还是无法填实。当长大的皮雅芙和母亲在巴黎相遇,母亲扮演的依然是恶毒的掠夺者,不知廉耻,了无情分,不吝用恶毒的语言辱骂自己的女儿。年幼的皮雅芙被母亲丢弃给外婆——一个生活极其邋遢的女人。等征兵入伍的父亲赶回时,蜷缩在毯子里的皮雅芙满脸疮疤,鼻子下面挂着凝固的鼻涕,身体虚弱之极。她被父亲抱走,寄放在他的母亲那儿,一个有着幽暗光线、暖红色调的妓院。在那里,日日充斥着肉体交易,充斥着反抗与强迫,但这些都在一个孩子的理解之外,她感受到的是来自女性群体的温暖。

    提提妮,这个从一见面就称她为“小心肝”的妓女,真的将她当作自己的心肝宝贝来疼爱。皮雅芙睡进了柔软的被褥,在鸟鸣浮漾的晨光中醒来。提提妮与皮雅芙母亲唯一相似的地方,是她也喜欢唱歌,歌声洋溢着俗世的欢乐。她常常任情任性地反抗终是逃不过的接客生涯。在这里,与提提妮亲昵依偎的皮雅芙恢复了孩童的天真欢快,一场眼疾让她相信了圣德蕾莎的魔力,相信她会聆听人们的祈祷,医治人们的病痛。圣德蕾莎成了皮雅芙一生暗暗祈祷的神祇,精神的支撑。

    来自女性的温暖十分短暂,在一个清晨赶来的父亲将皮雅芙抱上了马车,撕开提提妮与她相连的手和心,幼小的皮雅芙只能接受这残酷的分离。她随父亲进了马戏团,每天煮饭、做杂事挣钱养活自己,可以被人随意责骂。可那个炫奇的世界,以缭乱而神秘的火焰形态吸引着她,让她沉迷。当父亲与马戏团老板闹翻执意离开时,皮雅芙暗暗祈求圣德蕾莎让父亲改变心意。命运再一次变轨,她和父亲站立在街头,父亲卖力地表演杂耍,却势单力薄毫无奇巧可言,无人掏出钱来。九岁的皮雅芙初展歌喉,却引得众人驻足聆听,表情肃然,那是一首关于战争、关于召唤的歌曲,这件事开启了皮雅芙的演唱生涯。

    此后五年,皮雅芙靠在街头卖唱、酒吧驻唱养活自己和朋友,接济不时向她要钱的母亲和生活一直拮据的父亲。她,可以随时找一个街角开唱,随时展开自己的歌喉。她的歌声总能轻易将人打动,让人驻足聆听。有时,她也被迫出卖自己的身体。她活得懵懂而现实,卑微又辛苦,只为了一分分到手的钱,只为了一天天可以过下去,只为了留住根本不爱她的人。十七岁时,她毫无准备地成为一个母亲,又很快毫无准备地失去了孩子。那个因脑膜炎死去的女儿,在影片的最后,被处于弥留之际的她忆及,这不是她第一次经历撕心裂肺的分离,也不是最后一次。

    也许,不曾痛极的人生,不配达到那样的高度。所有的苦难,不过是为了雕刻我们、塑造我们、成就我们。

    皮雅芙身上不曾出现过高雅之气,即使她站在辉煌的顶峰,站在音乐厅灯火璀璨的舞台上也是如此。这与她的成长经历有关,她的少女时期一直濡染在社会底层,与妓女、街头混混、酗酒者混在一起。她携带着来自底层的基因,她率真,她粗野,她幽默,她固执,她暴躁,但不高雅。至少法国女星玛丽昂·歌迪亚展现的这一版本皮雅芙,给人如此印象。可玛丽昂·歌迪亚凭借这一角色,揽获了第六十五届金球奖最佳音乐或喜剧类女主角奖、第八十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女主角奖,她塑造的皮雅芙,像用粗粝的刀刮刻出来的形象,那么轮廓鲜明、质感独特,令人难忘。

    1959年从美国巡演回到巴黎的皮雅芙,是众多镁光灯聚焦的焦点人物,她以歌声征服了美国人,被誉为“巴黎的灵魂”。这时的她显得那么任情任性,在庆功宴上幽默地自嘲,大声地叫嚷,恣肆地讥讽,俏皮地调笑,她的每一句话都会赢得众多陪伴者的笑声回应,走下舞台的她仿佛还置身于另一舞台,挥洒自如,游刃有余。她是女王,可以无视任何不喜欢她的人,奖赏任何她想感激的人,以她自己的方式。可是回到只属于一个人的房间,在那幽闭暗昧的空间里,当她褪去了一切伪装,还原为一个疲惫、脆弱、忧伤、不堪光亮和病痛的女人。反差如此巨大,不由得人心生叹息。

    一旦站上舞台,歌声携带着回旋的气流充盈皮雅芙的身体,她又成了另一个人,那充满魅力、不可逾越的女王,仿佛拥有了另一副神魄。舞台上的她,昂起头,目光从上而下注视这世界,尽管她的腰背始终不够挺拔。忧伤的、欢快的、激昂的歌曲,都被她的歌喉赋予了皮雅芙独特的风格和韵味,征服了台下的聆听者。她的歌声,让人着迷,让人疯狂,让人沉静,让人不忍舍弃。

    仅仅回溯二十年,这个还在街头和酒吧唱歌的女孩,也率性,可那双蓝眼睛里装满不安,装满惶惑,她总是佝偻着腰背,半沉埋着头,从下往上注视这个世界,注视人们的目光和反应。对于她,抬起头来的过程,缓慢而艰难。

    今日或往日的声音

    有趣又光明 绝望又赞叹

    撕裂又破碎的声音

    微笑又诱人的声音

    为苦痛与喜悦疯狂

    那是全新的哀伤的声音

    逝去或活生生的爱的声音……

    她一直在她的歌里。

    街头卖唱的皮雅芙,吸引了一家夜店老板。这位将她从社会底层的浑水中打捞出来的伯乐,后来被她称为勒普雷老爹的男人,移转了她的命运轨道,让她驶往另一个方向,可也让她一度坠入深渊。

    他视她为未经雕琢的钻石,给她取了新的名字——皮雅芙,此前她叫爱迪或一些粗俗的艺名。未经雕琢的钻石,看起来像一块其貌不扬的石头,只有在懂得她的人眼里才具有价值,也只有懂得她的人才知道怎样雕琢能赋予她更大的价值。举止不够得体、衣着邋遢、目光惊惶不安、全然依赖天赋唱歌的她,成了一只欢腾飞跃的“小麻雀”,一颗让歌唱界关注的新星。“大家迷死你了,一辈子为你着迷。”在皮雅芙第一次登台演唱后,勒普雷老爹准确地预言了她的未来。后来,她确实让整个巴黎、整个法国为之着迷。

    皮雅芙开始了人生的第一场张扬,她放声大笑,肆意戏谑,无节制地畅饮,仿佛浑身带刺的精灵。但来路的牵连无法割断,她沉溺于中的底层社会,那千丝万缕的联系,恶之网,依然掌控着她的神经,勒普雷老爹被人杀害,而她受到牵连。一夜之间,她成了一粒“毒药”,即使有登台的机会,等待她的也是如潮的嘘声和谩骂,似乎,人们假以正义的名义,非要将这只来自社会底层的“小麻雀”打回地狱。

    还嫌稚嫩的皮雅芙,痛不欲生,歇斯底里也无法改变现实,她一方面承受失去依靠的惊惶,一方面承受被误解的屈辱,到了崩溃的边缘。这时,又一段奇缘拯救了她,仿佛圣德蕾莎果真听到了她的祈愿。其实,拯救她的,还是她的歌喉。尽管她满身不足,姿态、表情、演唱技巧无一完美,又性格固执,极难雕琢,但她超越常人的天赋,让惜才之人不忍舍弃,不忍放任。经过作曲家雷蒙·亚索三个月极其苛刻严格的训练,再度站在舞台上的她,面对的是态度端肃的观众。从未登上这么大舞台的她,用酒精给自己壮胆,可还是胆怯得不敢走出化妆间,那双大大的蓝眼睛,陷落在黑暗中,那么无助,那么卑怯。可是,等她站上舞台,展开歌喉,征服,一样的征服,没有例外。

    就像一朵遇水才得以舒展、晶莹闪亮的“骷髅花”,皮雅芙在自己的歌声里慢慢舒展,绽放出光芒。

    皮雅芙跨入了最好的年华,她终于可以主宰自己的世界,不必刻意取悦谁,随意推迟约会,唱自己喜欢的歌曲,爱自己想爱的人。《玫瑰人生》着重演绎了她与拳击手马塞的一段爱情。我愿意称之为爱情,因为她情不自禁的投入,她不轻易展露的娇憨,她眼睛里掩饰不住的在乎,她咧开嘴的笑容,她不能相见时的郁郁寡欢,她不去计较归宿的容忍,还有她无意酿造的毁灭。

    那是一个陷入真爱的女人的特征。无法虚饰。

    不要迟疑,将我紧紧拥住

    你释放出的魔幻魅力

    这就是玫瑰人生

    当你吻我时

    仿佛来自天堂的叹息

    我闭上眼

    玫瑰人生就在眼前

    当你把我贴向你的心房

    我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玫瑰盛开的世界当你低声细语时

    天使的歌声从天而降

    日常的琐碎话语

    都好似情歌般一样动听

    把你的心与灵魂给我

    生活就将

    永远都是玫瑰色的

    ……

    那是她唱给他的歌,《玫瑰人生》。他们是一对深陷在爱中的人儿。可是,皮雅芙爱上的是一个已婚男人,他有妻子和三个孩子。他们在遥远的美国相遇,相爱,无法分离却也无法终身厮守。

    得知马塞乘坐的飞机坠毁的一场戏,导演奥利维埃·达昂处理得虚实相映。他让这个已经被爱迷昏头的女人,从梦中醒来,进入与爱人重逢欢聚的狂喜,继而坠落永别的深渊。爱有多深浓,喜悦有多深浓,悲痛就有多深浓。狂喜的失措,与悲伤的无措,在同一时空发生,搅拌一体,血肉模糊。人世间的至痛,莫过于与心爱者的永隔两世,而这毁灭竟然是由于自己的任性所致,没有前夜电话里的召唤、恳求,就没有悲剧的发生。但,一切已不可挽回。

    倘若有天你我注定分离

    倘若你死去,我俩天人永隔只要你爱我,那都不重要因为我也会随你而去

    我俩便可长相厮守

    在一望无际的蓝天

    在乌云密布的苍穹

    吾爱,坚信只要相爱

    有情人皆可成眷属

    这是皮雅芙写下的歌词。如同誓言。如同祈愿。

    “最令我难受的是,我太过分了,这三年简直就像地狱。”1963年,在格拉斯的皮雅芙对照顾自己的朋友西蒙妮说。不止三年,自从马塞死后,她就一直活在自我谴责里,即使她纵情欢笑,癫狂任性,焦躁沮丧,她也逃不出自我责罚——她亲手毁灭了自己挚爱的人。这是胜过任何苦难的磨折。

    她竭力寻找活下去的理由。进入婚姻,但没有足够的爱。任性而为,用止疼药麻痹疼痛的身体和心,同时猛烈地伤害两者。这时的她,能紧紧抓住的自我救赎方式,只有歌唱。歌唱时的她可以倾诉痛苦,可以忘记忧伤,可以重新来过。但残酷的现实却不肯成全,隐秘的伤痛让她对止疼药上瘾,让她肝部恶化成癌,让她身体羸弱晕倒在舞台上,让她再无法纵情歌唱。每一次上台,都成为一种抗争,与衰弱的身体与疲惫的心魂的抗争。这形象更接近一个真实的人,而非招贴上那虚饰的女王。

    现实是真实无欺的。情伤让皮雅芙愈发地喜怒无常、焦躁任性,她非要在大雨中驱车赶回四百公里外的家,突发的车祸折断了她的两根肋骨,她不得不暂别舞台。她哭着哀求,“带我回台上,我一定得唱。”生命的最后数年,她都在与罪孽感抗争,却终是败下阵来。每况愈下。正值盛年的她,迅速地憔悴、衰老、苍白、虚弱,令那些熟悉她、珍爱她的人不忍卒睹。

    影片穿插的歌曲,多与情境相配,诠释着皮雅芙的一生。而她,一直在她的歌里。

    不,没有就是没有

    不,我无怨无悔

    好的也行,我欣然接受坏的也罢,我全无所谓不,没有就是没有

    不,我无怨无悔

    付出代价了

    一扫而光了

    全都忘怀了

    我才不在乎过去

    我用回忆点燃了火

    我的哀伤,我的快乐我再也不需要

    以颤抖的声音

    一扫而光我的爱人

    永远一扫而光

    我又从零开始

    ……

    不,没有就是没有

    不,我无怨无悔

    因为我的生命

    因为我的喜悦

    从今以后,有你才有我

    这首新歌让病情深重的皮雅芙激动不已。站在奥林匹亚舞台上,宣告般唱响这首歌的她,仿佛唱着自己的一生。

    整部影片色调浓重,有油画般的质感,一如对皮雅芙这个真实人物的再塑造。每一细处,却又是那么清晰生动深邃。光影在不同时期的皮雅芙脸上落下斑驳的明暗、深刻、不泯。

    一生未能充分、惬意、长久享受过爱的皮雅芙,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已走过人生四十多个年头、即将去往彼岸的她,边织着毛衣,边如此作答:

    你会祷告吗?

    会,因为我相信爱。

    想给女人什么建议?

    爱。

    少女呢?

    爱。

    儿童呢?

    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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