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老太太今天早早便起来了。
她走到院子里,仰脸一望,天上的星星还满着。转过身,看了看门廊上面挂着的钟表,才凌晨三点,比平日晨练早起了两个钟头。她摇摇头,解嘲地自语,老了就是老了,年轻那会儿,说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哪像现在,光犯糊涂。正说着,小保姆阿莲睡眼惺忪地跟了出来,说:“奶奶,你自己说什么呢?天还早着呢。”魏老太太说:“我也说呢,怎么这么早就睡不着了,你陪我到街上走走吧。”
这是所老宅子,除去一栋坐北朝南砖砌的老式二层小楼,还有一个和大半个篮球场大小差不多的院子。院门也是老式的,有一道青砖影壁。楼前两边各有一棵南方人都喜爱的玉兰树,开花时,四处飘散的都是浓浓的香馨。院子两侧各栽了几株月季,这阵子开得正欢实。中间是一条砖铺的甬道,那时候的砖好,平平整整,孩子们几次要刨掉铺水泥,魏老太太就是不同意,说与小楼不般配。甬道两侧种了一些当地人家大都喜爱的胭脂花,这花的颜色有深红,有浅红,一茬一茬地开个没完。花瓣儿和指甲盖儿大小差不多,女孩子将那花瓣挤一挤,趁汁液出来的当儿,贴在指甲上,便可以将指甲染红。所以当地人多不称它的本名,而叫指甲花。影壁前有一架比娃娃小腿儿还粗的葡萄藤,不知是品种的缘故,还是种养的不得法,从来没正经地结过葡萄,即便挂上几串也酸得要命,根本无法进口。葡萄虽不能吃,藤长得却很旺,密不透风的叶子,像抹了一层油似的。越过影壁后,把影壁和门楼之间四五米宽的空间遮得像一把大伞。儿女们要砍了换一个品种,魏老太太始终不答应。
在这座省城里,这样的院子便称得上深宅大院了。魏老太太的丈夫在这个省份曾经赫赫有名。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和邻省相接的山里有一股土匪闹得厉害,土匪头子和丈夫一起上过保定军官学校,是老相识。不同的是,抗日战争一爆发,丈夫离开国民党军队当了八路,土匪头子离开国民党军队自己拉杆子进了山。解放战争的第二年,丈夫的队伍南下到了这个省份,组织安排他留在当地建设新政权,一解放当了公安厅长。按说,土匪头子若是在这个时候投诚缴械还不算晚,只是他没有选择这条光明大道,领着近三百人的队伍缩在山窝里继续为害四方。丈夫给省里领导说:“我去和他谈谈。”丈夫在山里待了三天,近三百人的队伍下山了,都空着手,说:“枪放在山上呢,你们的首长和头领也在山上。”人们来到山上,枪械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地上,连子弹箱都码得整整齐齐。屋里,厅长和土匪头子双双气绝,而且身上都有弹洞。
这事在全省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组织上处理这事还是很慎重的,土匪头子死有余辜,在山上挖了个坑,就地埋了,他的队伍清查甄别后一一遣散。厅长作为烈士隆重下葬,他是这个省建国初期死得最早的厅一级干部。解放初,各地都建烈士陵园,这个省也不例外,厅长的位置自然是陵园里的第一排第一号,直到现在仍然这样。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造反派曾想翻这本账,对厅长的死因提出质疑,找到几个当时遣散的土匪,都说他们下山时厅长和头领还在喝酒,后面怎么回事便不知道了。和那时候所有的悬案一样,核实不了便挂起来,这事也就不了了之。这所院子原本在这座城市的边上,这些年发展得快,楼一幢一幢地盖,路一圈儿一圈儿地修,很快,这所院子便被楼群围住了。据说,房地产开发公司和魏老太太洽谈拆迁补偿问题,不知什么原因,目前尚看不出魏老太太要搬走的迹象。现代化楼群中一处老得掉牙的院子孑然而立,自然会引来不少议论,但谁也说不清楚,你添点油,他加点醋,反而给这处院子和院子的主人增添更多的神秘。
魏老太太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初的一个秋天和厅长结的婚,那时她是冀中一个分区鞋厂的厂长。厅长那会在老五团当团长,霸道得很,一天上午,带着警卫员在鞋厂转悠了一圈,一句话没说就走了。他走了,分区的领导来了,给了她一把小巧的德国造左轮枪,说是团长给她的订婚信物。她说:“我要枪做啥?”分区领导说:“团长说到村里镇上收鞋,遇到情况好用。”那时,鞋都是派给各村儿的老乡做的。魏老太心里想,这人的心还挺细。就是那天下午,分区的领导领着她到了老五团团部所在的村子。从鞋厂到老五团有十多里地吧,她记得最清楚的是路边的青纱帐,一片火红的穗子,看着就喜庆。当晚,他俩便入了洞房。自己一句表态的话没说,便成了人家的女人。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再下来,魏老太太便是生育、生育、再生育。到这座省城时,已有了四男二女六个孩子。当然,都在老家寄养,解放后才接到南方来的。魏老太太在省妇联工作,厅长牺牲时,孩子大的十岁,小的三岁,六个孩子站一排,要吃要喝要洗要涮。魏老太太一咬牙,就在家里待着当起了家庭妇女。生活嘛,靠组织发给每个人几块钱的补贴。渐渐,孩子长大了,出国的出国,营商的营商,留在这座城市陪魏老太太的,只有当中学教师的女儿老六。老六并不安生,教书教得好好的,却办了停薪留职,和朋友开了一个什么心理咨询所,每天忙得像只蜜蜂,一天不出去采蜜就得饿死似的,而且还离了婚,孩子自然就扔给了魏老太太。眨眼十多年过去了,老六的心理咨询所发展成一家很有一点规模的文化公司。老六的孩子在北京读完大学留在了北京,这处院子就真正只剩下魏老太太一人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央有一个对战争年代参加革命的老同志发放补贴的政策,魏老太太是抗战初期参加工作的,每月有好几百元,加上孩子给的,吃穿用倒也无须魏老太太发愁。
许是因为魏老太太过早不工作,过的又是独门独院的日子,几十年下来,没有结交几个可心的姐妹。比自己身份高的,不说攀不着,真去攀,还有些抹不下脸来。去和比自己身份低的人聊天儿,人家又嫌自己身份高,说什么都似乎在应酬,继续处下去,同样没心情。再者,在职的干部渐渐都搬进了新区,老头子死了,分新房自然没有魏老太太的份儿,不住在一起,人也就生分了,领导干部走马灯一样换,认识的人越来越少。魏老太太很清楚,自己已经被甩出社会运行的轨道,像一颗流星,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陨落。如此,独自打发这光阴便有些难了。魏老太太也曾把老家沾亲带故的好几个姐妹接来省城,但是,不是她们不适应城市的生活方式,就是魏老太太不满意她们的日常习惯。比如,一年,魏老太太把自己老姨家的一个表妹接了来。她俩小时候最要好,逢集赶会,连看到哪个叫人多盯几眼的小伙儿,两个人都要咬半天耳朵。表妹来到省城的当天,魏老太太发现坐便器里飘着几片绿绿的梧桐叶子,一猜就知道怎么回事。便叫来表妹,指着旁边的一卷卫生纸说:“以后用那个。”表妹却说:“俺知道你们城里人用那个,可俺用不惯,太软,弄得腚沟子直痒痒。”几天下来,两人之间格格不入的事情越来越多,表妹不住了。送走表妹,魏老太太着实伤心了一阵儿,好几天还独个儿嘟囔,埋怨自己变了,变得老姐妹们都不愿意搭理自己了。这样,她越发不愿意和其他人来往,孤零零地,一个人守着这处老宅子,直到阿莲来到她身边。
阿莲是老六下乡扶贫时带回来的孩子,说让她陪陪魏老太太,免得寂寞。阿莲只上过小学,是个手脚利落乖巧聪慧的孩子。进这所院子时还不到十四岁,瘦瘦的,像根秸杆儿似的。几年过来,已经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乖巧一点没变,还多了几分善解人意。家里家外,大事小情,几乎全被她包了下来。每遇魏老太太默默坐着的时候,她便拿张小凳,像只小猫儿陪坐在魏老太太身边,任魏老太太厉声厉色地赶她也不走。魏老太太也只好由她,过了一会儿,魏老太太的手便会在阿莲的头上摩挲,这时,阿莲就会把头依在魏老太太腿上,魏老太太的手也就从阿莲的头顶一直摩挲到肩上和背上,这时,阿莲便会哼些民谣,若有阳光斜照进屋里,这情景便成了一幅十分动人的风景画。一次,魏老太太说:“别光哼,把词儿唱出来。”阿莲的脸“腾”的便红了,说:“奶奶,那词儿艳得很,唱不出的。”魏老太太佯嗔道:“你这小人精,不坐了,走,陪奶奶转转去。”随即,祖孙俩携手走出家门。
魏老太太今天起这么早的原因,是因为今天是她的生日——八十六岁,六个孩子说好都要回来的。有近十年了吧,全家人就没有团聚过。自己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虽说还能挺直腰,还能走个一二里路,可心里怎么也不像以前那样踏实了。再就是脾性也变了,她记得,前几年自己还隔三岔五地发发火,老六的孩子大学毕业了,择业时老六没和她说,她足足和老六唠叨了两个小时,说自己老了,不中用了,什么事也都不用和她说了。埋怨儿女心里没有自己。老六说:“现在的孩子和以前不一样,别说没和您老商量,和我,和他父亲也没说。再说了,如今学校也变了,交点钱,档案一拿,愿意上哪,自己找去,学校乐得不管。”魏老太太又一次感到被甩出轨道的悲哀。打那以后,儿女们、孙儿女们的事她再也不过问了,不仅不过问,一和她说什么,她就连着摇头,说:“自己的事自己管,不要和我说。”孩子们真的不和她说了,她又产生一种深深的失落。每有孩子们的同事见到魏老太太,夸她超脱,豁达。魏老太太脸上在笑,心里却说,你们不懂老人啊。心里想归心里想,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对魏老太太影响最大的一件事是管桂珍的死。管桂珍是魏老太太的同乡,一起南下,一起在妇联工作。不同的是,管桂珍一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才离休。开始,两个人常走动,后来,逢年过节走动,再后来,年纪大了,就只是打个电话。两年前的一天,管桂珍来电话说,自己种的韭菜能吃了,她割了一些,叫阿莲去拿。阿莲是空着手回来的,说:“管奶奶走了。”“走了!上哪啦?”魏老太太问。阿莲再开口便哭了。那天,管桂珍把自己种的韭菜割下来后,打完电话,就上了楼,她好像是想找什么,因为楼上的衣柜打开了。然后,管桂珍便下楼,下了几个阶梯谁也不知道,反正是踩空了,一下子从楼梯跌了下来。医生赶到家里,已经没法儿抢救了。魏老太太沉默了几天,让阿莲扯回来两丈素色的缎子,然后,就一个人待在屋里,谁也不让进去。一个星期后,魏老太太穿着一身素缎走出门来,问阿莲:“奶奶这身衣服好看吗?”阿莲说:“好看,你这是干什么?”魏老太太说:“这是我走时穿的。”阿莲心一紧,忙说:“奶奶身体好,能活一百岁。”“瞎说,人有几个能活一百岁啊!”而后,魏老太太把衣服叠好,放在柜子一角,说:“阿莲,奶奶不行时,你就给奶奶穿上。”阿莲将这事告诉了老六,老六说:“妈,你想得多了。”魏老太太说:“多什么?你管阿姨就是找寿衣没找到才走神,才跌下楼梯的。”管桂珍是不是找寿衣没找着才走神才从楼梯上跌下来无法证明,即便是,谁也想不明白,正割着韭菜,上楼找什么寿衣。但整理遗物时,老太太的寿衣已经抖搂开,在衣柜最上面放着。打那以后,魏老太太常盯着一个地方一看就是半天。子女们便想着给老太太找点儿乐,于是,有了这祝寿的事。魏老太太从不过生日,八十大寿时,要给老太太过,魏老太太说:“你们想催我死啊?”子女们再也就不提了。这次,是老六和哥哥姐姐商量后,才小心翼翼地试探魏老太太的,没想到,魏老太太一口便应了下来。子女们舒了口气,以为老太太想热闹了,岂不知魏老太太只是想看看儿女,这念头,打管桂珍死后,无时不在心里鼓涌着。到了这个岁数,见一面少一面。可是,就在昨天晚上,在海南的老大和在广州的老二打来电话,说他们实在有紧要公务,回不来了,明天他们都要发贺电,并且订了鲜花,让花店送来。老三一家都去了澳大利亚,孙子娶了个洋媳妇,老三说,公司让他来北京参加一个什么经济年会,决定全家一起回来,也让那个洋女子认认祖,归归宗,他们先在北京待几天,会议一完,就到省城来。昨晚来电话,说是今天上午的机票,中午到家吃饭。老四在邻省的一个专署当专员,官职也到了他父亲当年的阶级上,现在地区专署都改市了,叫市长,但对魏老太太来说,怎么听也觉着不如专员顺耳。老四昨晚也来了电话,说他明天要谈一个涉外的合作项目,谈完便和妻子往回赶,吃晚饭时到省城当无问题。老五也是个女儿,是上海电视台一个栏目的节目制作人。昨天晚上,老五黏黏糊糊地和魏老太太通了半天电话,又是卖乖,又是讨好,把魏老太太哄得心里又顺当又畅快。直到最后,老五才说她明天要赶到北京,客串主持一个叫“夕阳真情”的节目,所以无法来给母亲祝寿了,说到时候,她会在节目中向母亲问安,叫母亲注意收看。
如此算下来,今天能回来的是老三、老四两家和老六,连同孩子,加上自己和阿莲,一共是九个人。时间嘛,就定在晚六点。老六说上餐馆,她来买单,但魏老太太不同意,她说她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和阿莲一起做就行了。老六也就顺着魏老太太的意,说多少年没吃过母亲做的干烧鱼了,叫母亲一定做一道干烧鱼。采买的事,魏老太太几天前就和阿莲合计好了,到昨天为止,一切都准备停当,今天,只需再去菜市场买一条活鱼和一些新鲜的葱姜蒜之类起味儿的东西就行了。
昨晚,魏老太太睡下的时候,心情极平静,睡得也很沉,并且没做梦。不知怎的,醒得却这么早,以为是天亮了,可倒好,连环卫工人都没有上街,自己竟走上了街头。
凌晨三点,大街上亮如白昼,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夜里亮起来后,省城也喊响了亮起来的口号。街灯都换成高高瘦瘦的合金杆,那灯像远远伸出的手一样,探到大街中央。临街高楼的四周都用塑料软管围了起来,软管内,是一个个发光的晶体管,红的,绿的,黄的,蓝的,变换着颜色轮着闪。商场饭店的霓虹灯招牌更是五颜六色,即便到这下半夜,灯也不熄。一次,魏老太太问老六,“大街上都没人了,灯亮着,就不怕浪费电?”老六说,“妈,你这皇历过时了,现在的电用不完,政府正鼓励多用电呢。”魏老太太不说了,但心里仍想不明白,用不了不能存储起来!没人走路还亮着灯就是浪费。直到这一刻,魏老太太才感到灯还是亮着好,要不,现在还不是黑乎乎的!又不是当年通过敌占区,那会儿是闹革命,人家在明处,咱在暗处,自然越黑越好。月黑杀人,风高放火嘛!现在是搞建设,搞建设就是要亮亮堂堂地搞。
大街上空荡荡的,没有走夜路的人,也没有夜间揽客的出租车。只是在走到一个路口的时候,遥遥地听见一声火车汽笛。又过了一会儿,才渐渐有了疾速行驰的车辆和骑自行车的人。
大约走了两站地,她俩才折了回来。吃过早点后,阿莲去了菜市场,魏老太太拿着鸡毛掸子,把桌子椅子柜子茶几沙发等凡是有平面的家具统统扫除了一遍,看看表,还不到八点。于是,又提起浇花的喷壶,把院子里的花卉浇了一遍。浇完,壶里还有些水,便细细匀匀地洒在甬道上。魏老太太放下喷壶,抻了抻衣裳,在廊檐下的一把藤椅上坐了下来。就在这会儿,她想起自己那当厅长的老头子。厅长比魏老太太大八岁,如果不牺牲,今年该是九十四了。成婚的那天晚上,魏老太太说:“你比我大,可不许欺负我。”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自己紧紧地搂着,他的胸膛又宽又厚,像堵墙,给人无限的安全感。没想到的是,那堵墙那么快便塌了。开追悼会时,魏老太太哭得死去活来,六个孩子都小,见母亲哭,也一起跟着哭个没完。也有人给魏老太太觅过新主儿,而且职务还不低,魏老太太没同意,她说那样对不起老头子。现在想起来,最苦的时候就是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了。那些活着的领导,多多少少都有一些补助,还暗地里发细粮。老头子死了,自己又不工作,六个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却是红薯干子和麸子糠皮。那会儿,学校只上半天课,下午把学生打发出去挖野菜。放学时,给老师一半,自己带回家一半。城外头,挖野菜的人比野菜多,空着肚子瞎转悠。一次,老三偷挖了农民自留地里的几棵菜秧子,被人逮住了,抬手就往死里打,老师赔了半天不是才算了,回来还不敢给母亲说。
那时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现在连想也不敢想。六个孩子有男有女,老大穿过老二穿不说,上中学了,都没上缝纫店给孩子做过一件机制衣服,全是魏老太太一针一线地缝的,舍不得那点儿加工的钱。就说烧火做饭的柴火吧,既然地里连苗都不长,又哪里有柴火!煤是按人口供应的,有煤票,可买不起,啥不用钱?买了煤,还买不买吃的用的?为了柴火,魏老太太专门编了把筢子,一起风,就满世界地划拉刮断的干枝儿干叶儿什么的。一次,在早市上,魏老太太见一担上好的劈柴光有人问却没人买,以为是贵。早市快散了,那担柴还在那儿。家里实在没有什么烧的了,魏老太太住了脚,挑柴的汉子便说:“大姐,你要了吧,有一百多斤呢,就一块钱。”魏老太太愣了,通常的劈柴一担要三四块呢,这么便宜怎么没人买呢?心里疑惑着,脚却禁不住地往前挪。她拿起一块劈柴掂了掂,干是干透了,但很轻,分量不对。那汉子小声说:“大姐,不瞒你,这是棺材板劈的,朽是朽一些,但好烧,也便宜。”魏老太太一听,手里的柴便掉地下了,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但她没有离开,少顷,拍了拍手,一咬牙,说:“你给我送到家里去吧。”那一冬,魏老太太烧的都是那汉子送来的这种柴火。第一次烧这种柴,老六凑上来,说是帮忙,实际上是想烤火,要搁往常,孩子不来,魏老太太也要喊一个过来打打下手,这一次,她硬把老六给轰了出去。她怕孩子们感觉到这种柴与往常的不同。虽然都是木柴,可心里的感觉总是不一样。把老六赶走后,魏老太太点着了火,没想到这柴真的极为好烧,不用引火柴,一根火柴就点着了。放进灶膛里,噼噼啪啪直响,还迸溅着火星。那日,魏老太太一边烧,一边念叨:“真对不起了,把你的屋子当了柴火。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等日子好了,我给你烧几炷香。”转过冬天,魏老太太还真的去了城外,天高地阔,地里的麦苗已经返过劲来,路边田头,春草冒出了一层绿绒绒。她把带去的几把香一一点着,没有一丝儿风,那烟就直直地向上升。
后来,买棺材板当柴烧的事还是让孩子们知道了,他们对母亲的胆量佩服得要命。嚷嚷着问烧的时候有没有鬼叫。魏老太太说:“有,是和你们几个一模一样的小鬼儿在叫。”孩子们便笑。要母亲再买一担来让他们也烧烧看。魏老太太说:“你们以为什么时候都能买到啊?”
三年自然灾害过去了好几年,一次,在早市上又碰到那个卖柴的汉子。魏老太太与他打过招呼,问:“现在还倒腾那种柴火吗?”汉子说:“大姐,那时候没办法,现在日子又过得去了,没有谁再寻那柴卖了。”听汉子如此一说,魏老太太心里也自谴起来,虽然她已经为那些柴火烧过香。她把这种感觉说与孩子们,孩子们笑她迷信。她却觉着这不是迷信,是良心。特别是造反派折腾的时候,这种念头格外地强烈。你看,世间上的人都成了乌鸡眼,打呀,砸呀,抢呀,连自己那死了十几年的老头子都恨不得挖出来批斗,自己烧了过世之人遮蔽的什物,虽然不是自己直接弄来的,虽然还花了钱,可那终归是人家的东西。哎,作孽啊!每坐在灶前,眼前总是云呀雾呀过个没完,那云里雾里老有些人影儿在晃。好在不久柴灶就拆了,先是改用炉子烧蜂窝煤,后来换成液化气,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又换上了天然气管道,做饭不烧柴了,眼不见,也就想的少了。今天,在温煦的阳光下,这些几十年前的事一下子全翻了上来。
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魏老太太身子微微动了一下,眼没有睁,她知道,是阿莲回来了。“几点了?”魏老太太问。“快十点了。”阿莲回答。魏老太太缓缓地挺直了腰,说:“老三一家快到了吧?”阿莲说:“我问问民航。”放下篮子,阿莲进屋里打电话去了。魏老太太把头侧了侧,听阿莲打电话。就听阿莲问了一声“北京来的航班落地了吗”,而后就没了声音。魏老太太问:“怎么了?”阿莲说:“奶奶,北京有雾,飞机不能起飞。”刚说完,电话铃响了,阿莲又转回去接,只听她说了一声:“啊,是三叔啊!”便喊:“奶奶,快来接电话。”魏老太太接过话筒,果然是老三的,只听老三说:“我们在机场候着呢,说下午雾才能散,一散就起飞。”老三叫魏老太太不要着急,还让儿子的那个洋媳妇在电话里和奶奶说了几句话,让魏老太太吃惊的是,那洋女子中国话说得地道得很,要不是知道她是澳洲人,简直就听不出来。放下话筒,魏老太太说:“阿莲,中午随便吃点什么吧,老三一家回不来,就我们两个人。”阿莲说:“奶奶,你歇着,别管了。”说罢,提着篮子进了厨房。
魏老太太又在藤椅上坐下来。老三打小就贪玩,弹弓打得很准,树上、屋檐上趴只麻雀落只鸟的,弹弓一举,那鸟们啪啦一声就掉在地下。这小子独,打下的麻雀,一个人架几根树枝烧得半生不熟就啃。一次,老五看见了,非要。老三就不给。老五向魏老太太告状,魏老太太才知道这小子有这一招,便说:“三儿啊,家里多少天不见荤腥了,你有能耐,就多打几只,全家吃。”老三倒也听话,放学路上总寻几只麻雀打下来。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全家都得了老三的济。
上午是谁也来不了啦。临近中午,阳光明媚的有些灼人。魏老太太回到屋里,阿莲在客厅的茶几上摆了一大簇鲜花,红的玫瑰,黄的郁金香,白的马蹄莲,间插着碧绿的藤萝叶和星星草,艳得喜人。阿莲手巧得很,在花店里,她自己选花自己插,插好后,惊得花店的女老板一个劲儿地问她愿不愿意来花店。厨房里,阿莲已经把饭菜收拾利索,一荤一素一汤,阿莲叫魏老太太中饭先随意吃一点。虽然该回来的老三一家没有回来,魏老太太的心情还是不错,吃罢中饭,她自己在院子里散了会儿步,便歇下了。
魏老太太做了个梦,自己抱着老大满村子找奶吃。老大是生在老乡家里的,一生下来部队就转移,魏老太太一天月子没坐,跟着部队走。一是累,二是紧张,一滴奶水也没有,老大瘦得像只小猫。行军休息,宿营住下,第一件事就是在村子里找正奶孩子的妇女,给老大寻一口奶。老大命大,早早晚晚断断续续,有一口没一口的,却也活下来了。有的人怕孩子命短,寻百家奶吃,老大可不只是百家,还有千里呢,千里万里地寻奶,一直到能吃饭了。老大工作了,一次说起这事,老大光笑。老五嘴辣,说:“哥,你的奶妈有一千个没有?”老大说:“我捶你个丫头片子!”魏老太太说:“一千?两千也不止。以后你有机会,就顺我们当年的路走一趟,那一路的老百姓都喂养过你。”梦中,部队已经开始转移,她把老大从一位大嫂的怀里硬拽出来,因为老大死咬着那大嫂的乳头不松口。那大嫂便要魏老太太的军用水壶,魏老太太顾不上问干什么,就凭人家喂饱了你的孩子,把水壶给人家又如何!她把水壶递给大嫂,抱着老大急急地赶队伍。走了有二里多地,后面一个汉子骑头小毛驴,一面追,一面高喊:“停一停!停一停!”小毛驴一阵疯癫,追上了队伍,那汉子气喘吁吁地跑到魏老太太面前,话连不成个串儿:“俺媳妇——挤——挤了点奶,带着——给——给孩子吃。”说完递过来水壶,一下便瘫在地上。
魏老太太的眼睛湿了,她想扶起那汉子,一扶,手空了,四处一看,自己躺在床上,客厅里的大座钟“卡达卡达”一下一下清晰地响着。是个梦,魏老太太自言自语地说。她下了床,问:“阿莲,我那行军水壶还放在老地方吗?”她想再看看那水壶,这虽是梦,可事儿却是真的,这些年,没有人耐心听她说这些往事,也就不怎么提了。阿莲乍撒着手走进来,整个下午,她都在厨房里忙着。听魏老太太问水壶,走过来说:“奶奶,你忘了,那水壶不是让博物馆征集革命文物给征走了么!”可不是,魏老太太一下想起来了,那次征集革命文物,自己可是够大方的,自己的,老头儿的,全拿出来了,那是自己的骄傲。记得自己对博物馆的来人说,看中哪件拿哪件。说的时候,连自己都感到那口吻的骄傲劲儿。博物馆的人也真没客气,敛吧敛吧,全拿走了。临走,说开个清单,有些是征集,有些算是借。魏老太太爽气得不行,说,开什么清单,我整个人都是革命的,这么多年不工作,没有给革命做贡献,这些物件你们有用,拿去就是。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一次,魏老太太想看看被拿走的那些物件,都陈列在什么地方,便让阿莲陪着去了博物馆。转悠了半天,也没寻见。问工作人员,工作人员倒挺客气,说:“老奶奶,你说的那些东西只是赶一些纪念日才陈列,平时不展出。”魏老太太说:“那你们放在什么地方,我去看看行吗?”一个小姑娘便领魏老太太去了文物处,文物处的一位同志还记得魏老太太,又是让座又是倒水,而后说:“征集来的革命文物很多,不展出时都分类装箱封存,实在不好打开。”魏老太太怏怏地回到家里,说与老六,老六说:“不定扔哪里了!城隍庙旧货市场什么都有,连日本鬼子的钢盔军刀都能买到,我们单位有个人喜收藏,还买到一张刘伯承签发的作战命令呢!”说得魏老太太半天不舒服。心想,这年月怎么什么都能卖呢!过了一阵子,一天,魏老太太在院子里与阿莲一起择菜,择着择着,叹了一口长气,说:“就当丢了吧,打仗那会儿,一紧急转移,啥没丢过!”阿莲知道,魏老太太还想着她捐出的那些物件呢。
老大老二的贺电与花店的鲜花前后脚送到家里,魏老太太看了一会儿,说:“就放在院子里吧。”算起来,老大和老二已经好几年没回来了。工作忙,离不开,魏老太太懂,她从没有要求他们多长时间回来一次。这次,是六个儿女一起提出回来给自己祝寿的,特别是远在澳洲的老三,也要回来。多少年了,全家人就没凑齐过,从她同意这件事,已经过去一百零七天了,魏老太太几乎每天都盯着日历看上一阵子。阿莲知道魏老太太的心思,说:“奶奶,我给你数着呢。”说罢,拿出个倒计时牌牌。魏老太太说:“你也数,我也看。”不知怎的,日子越临近,魏老太太心里反倒不安起来,后悔当初没有坚持,打参加革命就没有过过生日,都八十六了,生命的路快走完了,又过什么生日,还不是过一次少一次?这不,从昨天起,一下子三家都不来了,送贺电,送鲜花,是一分心意,但怎么也不如人来啊!她隐隐地感到还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这三家不来了,那三家就都能来吗?
阿莲已经在桌子上摆冷盘了。魏老太太说:“先别上,等等再说。”阿莲刚端起冷盘,魏老太太又说:“上就上吧。”说这话的当儿,大座钟又敲响了,六下。这就是说,已经六点了。魏老太太说:“阿莲,你饿吗?饿,你就先吃点。”阿莲说:“不饿,热菜炒不炒?”“炒吧,鱼我来做,他们也都该到了。”阿莲进厨房炒菜去了,魏老太太走到门口向两边张望。往常,魏老太太从来不到门口等,儿女进院儿欢天喜地地喊她,她还故意装作不冷不热的,嗔怪他们一到饭口就回来蹭饭吃。今天自己是怎么啦?东望望西瞧瞧,大街上人来人往,就是看不见自己儿女的身影儿。正望着,阿莲出来叫魏老太太接电话,是老四来的,说他们市的一座煤矿发生瓦斯爆炸,死伤了不少人,他要赶到现场去,不能来给母亲祝寿了。媳妇本来要来,不巧,岳父脑血栓住进了医院,也来不了啦。电话刚放下,铃又响了,魏老太太说:“阿莲,你接吧。”电话是老三打来的,说北京的雾还没散,航班取消了,他们一家改乘火车回来,明天早上才能到家。阿莲放下电话,望着魏老太太,魏老太太抻了抻自己的衣襟,说:“老六呢?她怎么也还没到?算了,不等了,阿莲,咱俩先吃。”魏老太太说这话时,似乎很轻松,但只吃了两口,便放下了筷子,说:“奶奶累了,休息一会儿。”说罢,便独自进屋去了。
老六公司拍了一部电视连续剧,下午召开新闻发布会。原想发布会一完就回家。不料,那几个主要演员说什么也要她喝几杯酒再走。以为自己晚就晚点儿,有两个哥哥嫂嫂在家陪着母亲呢,便耽搁了一会儿,天黑了,才急乎乎地跑进家。一进门,便嚷:“实在离不开,来晚了,来晚了。”但院子里静悄悄的,没人应她的话,阿莲急急地走出来,小声说:“六姑,他们都来不了啦。”刚说完,厨房的灯亮了,抽油烟机响了,再接着是油烹葱花的刺啦声。老六蹑着脚走进厨房,见魏老太太已经把鱼放进锅里。老六说:“妈,我来。”魏老太太没有搭腔,老六和阿莲就在魏老太太身后站着,抽油烟机上的两个灯很亮很亮,把母亲一头的白发照得银光闪闪,眼角密密的鱼尾纹深深的,一直伸到银白的两鬓间,每次母亲做鱼,老六只要在家,就这么站在一边看,看着看着,就把母亲看老了。老六想到这些,鼻子酸酸的,便说:“妈,我来。”魏老太太不回答。锅里的鱼正被油煎得刺刺啦啦直响,那鱼是炸过的,又过了一遍油后,浇上作料,淋上一勺高汤,这时,魏老太太才解下围裙,把铲子交到老六手里。
三个人围着桌子坐下来,魏老太太说:“阿莲,再陪你六姑吃点儿。”老六望望母亲,又望望阿莲,慢慢拿起筷子。
魏老太太端坐着,两手扶在膝上,一动不动地看着老六吃,这日子好像颠倒了过来,不是魏老太太的生日而是老六的生日。老六倒了一杯酒,恭恭敬敬地捧到母亲面前。魏老太太说:“你喝一杯吧,我看着你喝。”老六想说一句代表哥哥姐姐祝母亲健康长寿什么的话,可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了,非但说不出来,竟低着头流起眼泪来。魏老太太站起来,抚了抚老六的头,说:“我想睡了。”说罢,便独自进了卧室。
阿莲收拾完客厅,就到了十点,忙打开电视机,说:“六姑,五姑的节目快开始了,要不要叫奶奶起来看?”老六轻轻推开卧室的门,把脑袋探进去听了听,走回来摇了摇头。荧屏上,老五正笑眯眯地向母亲问候生日,她还向前倾了倾身子,问母亲是不是正坐在电视机前。
这天晚上,老六没回自己的家,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这感觉叫她害怕,披着件长袖衣服,坐在客厅里守着。下半夜时,魏老太太起了一次夜,听到动静,老六连忙过来,给母亲披上衣裳,就在这时,魏老太太说自己心慌。急救中心的救护车随叫随到。到医院一检查,医生说是心力衰竭,病人年纪大了,叫家里有个准备。
第二天一早,老三全家从车站直接到了医院,观察室里,医生正在对魏老太太进行抢救。他们一家便和老六还有阿莲一起在观察室门外等。那门上的红灯一直亮着,而且还闪,叫人心里一阵一阵地发紧。好容易灯变成绿灯了,他们一下子挤到门口,医生出来了,从医生的脸上,他们已经读出了答案。老六和老三他们给医生让了一条道,默默地站着,只有阿莲,无遮无掩地放声哭了起来。
魏老太太去世的消息传了出去,人们都说是喜丧,无疾而终,是一家人的福分,自己既不受疾患折磨之苦,子女又没有照料奔忙之累。只有老六感到心苦,苦得无法向任何人诉说。她给自己设了几种假想,比如哥哥和姐姐那天都能按时回来,比如自己不留下来喝那几杯酒,比如压根就和往年一样不给母亲过什么生日,但都又被自己否定了。
魏老太太去世后的第六天,她的六个儿女才到齐。
第二天是头七,按老规矩是上坟的日子。魏老太太的骨灰不能进烈士陵园,火化后,骨灰在家里放着。老三再过两天就要回澳洲。头七这天的下午,一大家子去看父亲,他们是近黄昏时去的,烈士陵园里空无一人,老四用栽花的铲子,在父亲的墓穴前挖了一道窄窄的沟,然后,一人一捧地把用一块丝锦包着的魏老太太的骨灰,轻轻地撒进沟里,撒完,用土掩上,重新覆盖上草皮,摆放了一大束鲜花。没有人看到他们安葬魏老太太,当然也没有人对他们的做法说什么。
六个儿女没有像有些人那样为老人的遗产争来争去,况且,魏老太太也没有什么遗产。家具什么的叫阿莲拉到乡下去了,老宅子本来就是公家的,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很便宜地作价卖给了魏老太太。房地产公司给了他们一些补偿后,便在老宅子四周用白灰写上了“拆迁”的字样。
魏老太太去世后第四十九天即“七七”那天,阿莲来省城给魏老太太上坟,陵园里不许烧纸,她还是偷偷地烧了,来上坟的还有老六。离开陵园,两个人去看了看老宅子,她们到时,推土机、铲车刚发动。两个人就站在远处看,直到院子变成一片平地。
1998年4月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