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三叠-石板巷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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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板巷是一条用青石板铺的南北向的巷子,有一里多地长,与这个小县城的中心街道平行着,只是窄得很,若是有一辆平板车过来,行人就得侧转身靠墙贴着,那车才能过去。孩子们一走进石板巷,就会把双臂张开,嘻嘻地笑着,一摇一摆地走,两手的指尖便可以触到两边的墙壁。时间久了,两边的墙砖上硬是磨出一道道的指痕。

    大概是巷子窄的缘故,住在石板巷的人家从不在门口堆放杂物和垃圾,若有树叶纸头什么的飘到或丢在巷子里,靠近的人家就会出来捡一捡扫一扫,这使得小巷十分干净。最好看的时候是雨后,青石板瓦蓝锃亮,照得出人影,凹处积着一汪一汪浅浅的水,两边的老房子在折光中显得老高。孩子们光着脚欢叫着跺那石板上的水洼,让那积水四下飞溅。

    石板巷的住户都是几辈子住在这里的老户,房子老了,光照时间又短,墙根便长出一片片的青苔,有的地方还泛出一层厚厚的碱,逢年过节,孩子们把那碱刮下来,再加上木炭粉硫黄什么的,拌成土火药,做成长长的火捻子点着玩儿。我这篇人物随笔的主人公张成梁便是做这些什物的高手,他还会做鞭炮,跟他在兵工厂造过枪炮的父亲张汉夫学的。

    石板巷没有店铺,只巷口北端有一家水店。这水店烧水用的是煤,灶长长的,一拉溜儿一个比一个大的四个灶眼,最大的大灶眼上架的是普通的锅,锅上焊接了一个白铁围圈,从灶台往上足有一尺半。最小的灶上,锅是类似炉匠化锡用的坩埚,打个比方,像一个鹅蛋从小头切去三分之一,椭圆形,深深的,盛得下二三十斤水。这种锅好像是我们家乡特有,别的地方没怎么见过。开水店烧水的方法也特别,小锅在灶口,四口锅一字排开,靠里边的那口锅,直径有一米,凉水只往这口锅里添。另两口一个比一个小一圈儿,火舌最早舔的是那口坩埚似的小锅,再一个接一个舔过去,过了最大的一口便是烟囱了。小锅里的水一直是滚开的,咕咕嘟嘟冒着泡儿,来人买水了,店主便用一个用竹节做的舀子,往壶里灌水。其他三口锅里的水一直是温的,现在想起来,大概是锅一口比一口温度高的缘故。没人买水时,店主就拿一把木瓢,从后往前一口锅一口锅地倒水,小锅里的水是从前面那口锅里舀的,舀时并不开,一倒进小锅里,眨眼工夫便开了。

    张成梁的家在这石板巷的中间,坐西朝东,有一个老式门楼,院子不大,但正房厢房都有,屋里是砖铺的地。五六十年代,在这座小县城里,独家住这样一所院子,便算得上有地位的人了。房主当然是张成梁的父亲,这话要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说起。

    张成梁父亲张汉夫可是个有着不凡经历的人。汉夫,汉家一夫之意,抗日战争胜利前夕,冀中某军分区教导营和一股日军撞了个对面,队伍还没展开,战斗便打响了。日军虽没占到多大便宜,但教导营伤亡也很严重,教导员陈良成一打响便中弹身亡,当营长的张汉夫右眼被打瞎,在医院一躺便是两个月。出院那天,陈良成的妻子带着刚两岁的儿子正要离开部队,一只眼变成个黑窟窿的张汉夫说,再住两天。这一住,他们就成了夫妻。那孩子按当地的说法就成了拖油瓶。张汉夫倒没有这样认为,战友死了,照顾战友的妻子和孩子,是自己分内的事。那女人也苦命,刚料理完公婆的丧事,就接到丈夫牺牲的通知,这辈子怎么办?张汉夫想,唯一的办法是自己和那女人结婚。提出这事后,那女人搂着孩子,只是一个劲儿地掉泪。张汉夫叫她想想,说,若同意就把这事定下来,三年后再正式成婚,好合乎当地的规矩。司令员说,那是老规矩,革命就是要打破老规矩,七七四十九天,过了陈良成的七七就结婚,还说这是组织决定。

    兵荒马乱的,四十九天很快就过去了。一天,张汉夫护送一支后方人员的队伍穿过封锁线后回到驻地,司令员说,收拾收拾,今天给你成亲。张汉夫一愣,司令员说,愣什么愣,快去村公所厢屋里,她娘俩早上就到了。张汉夫一口气跑到村公所,虎头虎脑的小家伙儿正在追一只小花狗,那女人见张汉夫,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双手一个劲地抻衣襟。张汉夫说,你抬起头来。那女人仰起脸,张汉夫这才发现,那女人美得出奇,头发乌亮乌亮,眼睛扑闪扑闪像在说话,小巧的鼻子挺挺的,嘴唇不薄不厚,可能是害羞的缘故,脸上罩着两片浅红的云彩,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张汉夫心里一涩一喜。涩的是教导员不在了,喜的是现在自己才发现娶了个这么可意的人儿。他暗自说道,良成,你放心吧,要是亏待了他娘俩,我张汉夫就遭雷劈死。那女人说,孩子还没起名儿。张汉夫说,我想好了,叫成梁,成一棵栋梁。不过这姓得改过来,跟我姓,要不,别人会欺负他。

    晚饭后,司令员亲自主婚,一拨人热闹了一阵子,扔了一地瓜子皮儿便散了。司令员说,安心睡你们的,我都布置好了,不用你起来查岗查铺。人走光了,那女人将一地的瓜子皮儿扫净,拧了一个洗脸巾递给张汉夫。孩子小,早困得睁不开眼,那女人把孩子抱到炕的靠墙一侧盖好被子,转过来铺开被子吹了灯便躺下了。那天是农历五月初八,半轮月亮透过窗棂子把柔柔的光撒了个满炕。张汉夫觉得浑身发热,撩开被子,把粗布坎肩脱了光着膀子。月光里,他见那女人仰躺着动也不动,只是胸脯一个劲儿地起伏。张汉夫用手碰碰那女人的身子,那女人微微缩了一下。当月亮在云层里隐去的时候,张汉夫猛地翻身抱住了那女人。那女人没有躲闪,也没有出声,只是把脸拧到一侧,身子却和他越贴越紧,最后,咬住他的肩膀不再松口,直到他泥一样瘫了下来。这时,孩子醒来要尿尿,那女人起来把孩子。把完,重新放在炕边,孩子吧嗒几下嘴又睡死了。张汉夫点着一袋烟,坐在炕沿上,一边抽,一边借着月光没个够地看那女人。那女人也坐起来看张汉夫,一条夹被斜披在肩上,另一个膀子在月光下显得油嫩油嫩的,看着看着,张汉夫把烟袋锅往炕沿上一磕,一下子又压在那女人身上。

    三天后,那女人带着成梁去了张汉夫老家。

    大军南下前,张汉夫回了一趟老家,那女人给他生了一个女儿。那一次,张汉夫在家里待了五天。正是麦收季节,他拿起镰刀,那女人夺了过去。他扛起扁担,那女人也夺了过去。他想早些起来给女人和孩子烧个早饭。一起身,那女人已经在灶间拉起了风箱。五天过去,张汉夫要回队伍,天没亮,那女人便把面条下好了,看着他吃完,又一声不吭地送他到村口。张汉夫说,快解放了,一解放,就把你们娘仨接出去。那次回去的第二年,那女人又给他生了个儿子。万万没想到的是,儿子出生后,女人得了产后风,村里没医没药,不几天就撒手去了。张汉夫父母早去世了,又没有兄弟姐妹,村里体念张汉夫在队伍上,把三个孩子给养了起来。

    张汉夫跟随的这支南下的队伍,过了黄河便进了大别山,由于张汉夫瞎了一只眼,组织上让他去了一个兵工厂。渡江前,兵工厂便在这个已经解放的小县城全面开了工。全国解放后,兵工厂的主要设备都搬到大城市去了,剩下一些零星的小设施交给了县里。组织上反复考虑,把张汉夫留在了当地,县里招了几十个工人,组成了这座小县城的机械厂,张汉夫便当了这个厂的厂长。工厂安顿好了,张汉夫回了一趟老家,他在那女人的坟头上坐了整整一晚上,天亮后,谢过了乡亲,带着三个儿女,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家乡,这一走,便再也没有回去过。

    这时,张成梁已经七岁,丫头五岁,老三两岁。一个男人,一个瞎了一只眼的男人带着三个孩子咋过!组织做主,把百多里地外临县的一个从良的女人说与他。这女人姓赵,叫赵素英,也是个苦命人,堕入青楼全因为家穷。她自己不能生养,待三个孩子如同己出。石板巷这处住宅原来的主人是一个粮商,解放前举家跟着国民党军队走了,县里便把这处小院儿分给了张汉夫。一家人进了石板巷,左右邻里很是羡慕这一家人,两个儿子一个闺女,一家五口,和和美美,谁也不知道这五口人的血缘关系是怎样编织的。别说外人不知道,张成梁和他的弟弟妹妹也不知道。

    张成梁打小脾性就闷,话不多,做事认死理,和弟弟妹妹一样,他也只知道赵素英是继母。说也是,陈良成牺牲时他才两岁,自打生下来就没有见过父亲,自自然然地把张汉夫当成自己的生父。对赵素英,他也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儿,只是在心里有些生分。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张成梁和我一起当了兵。新兵连训练一结束,张成梁分到团管理股炊事班,跟着老给养员见习,到了年底,老给养员一退伍,张成梁就当了给养员。

    春节到了,管理员去街上买鞭炮,让张成梁跟着。张成梁说:“这东西不用买。”管理员脑袋也没回,问:“你会做?”张成梁回答:“会。”这一个“会”字,让张成梁忙了三天,先是到采石场讨来些采石头用的炸药,兑上一些土和草灰,一边兑一边说:“这多省事儿,不用刮硝找硫黄。”管理员问:“采石场怎么会把炸药给你?”“我答应给他们一些鞭炮。”张成梁说。管理员又说:“炸药咱们多的是,到弹药库弄点儿就行。”张成梁说:“炸药跟炸药可不一样,军队的劲大,弄不好要伤人的。”说这话的时候,卷炮的旧报纸,卷火药捻子的棉纸都送来了。张成梁吩咐炊事班的人谁谁碾土,谁谁裁纸,谁谁搅拌炮药,放药和搓卷炮杖做火药捻子的事,则由张成梁自己来。搓卷炮仗看着简单,用双手按住反复往前推,和擀面条差不许多。有好奇者心里痒痒,便要试试。成梁并不吭声儿,让他来搓,可搓来搓去,愣是软得挺不起来。再看成梁,三搓两卷,两头一捏一拧,那纸筒便硬得像根棍儿,直直地站在案上。再把纸棍码齐用刀切成一寸多长短,然后像吸烟的人把烟卷往桌上一磕一样,把那纸筒一磕,下面便空出一小截儿,底端用黄泥一封,立起来,用根筷子把药捣实,塞上药捻子,再用黄泥一堵,鞭炮便做好了。大年三十晚上,团机关放的鞭炮全是成梁带大家做的,比起街上卖的,只不过外面没再贴上一层红纸而已,但放起来成色却好出许多,一个瞎炮也没有。最叫好的是烟花,把夜空映得五颜六色。管理员高兴地对张成梁说:“好好干,你的进步包在我身上了。”果然,张成梁进步飞快,转过年,食堂门前那棵桃树开花的时候,张成梁成了我们这批兵第一个预备党员。张成梁进步快,个人问题解决得也快。那会儿,都把婚姻问题称为个人问题,团首长一来,背着手,做一副体贴状,问,小鬼,多大了?那时候,婚姻法规定的婚龄是女十八,男二十,若你说,报告首长,二十了。首长便会说,噢?个人问题该解决了,有对象没有啊?到现在,我们这些和张成梁一起入伍的战友也没想明白,大伙儿还羞于谈个人问题的时候,张成梁这家伙居然就下了手,而且不避不闪,大大方方地把对象叫到部队,一住就是半个月。

    张成梁的对象是县城东关的,姓白,叫美琴。个儿高挑挑的,脸白净净的,和名字十分相符。看人可不能只看外貌,白美琴人利索,心也深。结婚的当年,就把已经列入提干名册的张成梁拽回了家。

    张成梁退伍后的第二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走资派挨个儿斗过后,轮到了牛鬼蛇神。一天,张汉夫一家人正吃午饭,拥进来一群造反派,不由分说,把赵素英拉到院子里,往脖子上挂了一串鞋,拧住胳膊推了出去。出了巷口,队伍已经在等着了,锣鼓一响,口号一喊,游街开始。石板巷一下子炸了,这赵素英平日不但对张汉夫的孩子好,对左邻右舍也没得说,谁家有个什么事,不叫自到,天生一个热心人。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一夜成了牛鬼蛇神?而且还是让人提不起来的牛鬼蛇神?十几年了,一条巷子进进出出,谁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大家看得清清楚楚。就说以前不干净过吧,那也是旧社会的事,这“文化革命”难道就是把陈谷子烂糠都翻腾出来吗?

    赵素英被游完街回到石板巷天都黑了,巷子里静静的,只几个比赵素英年纪还大的老太太在水店门口等着,一见街坊,赵素英腿一软,瘫在了地上。回到家里,街坊们说了一些想开点的话便离开了。白美琴在赵素英被拉走游斗的前后脚,便收拾了一些衣物回了娘家,弟弟和妹妹待在张成梁屋里不出来。堂屋里,赵素英伏在床上泪流个没完,张汉夫只一支烟接一支烟地抽。天亮后,赵素英泪不流了,张汉夫的左眼也什么都看不见了。

    张汉夫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半月,左眼视力恢复到模模糊糊地可以看到东西了。医生说,也就这样了,千万不能再动气,要是再让气血一冲,怕连光影儿也看不见了。张汉夫出院是老二和老三来接的。到家后好半天,赵素英才一身疲惫地从街道举办的学习班回来,她急急慌慌地一边给张汉夫擦身子换衣服,一边掉泪。吃过晚饭,张汉夫早早便躺下了。桌子上那个老座钟响了十下的时候,赵素英说,你就不问问老大?张汉夫说,老大咋啦?搬到他媳妇家去了。说完,赵素英拉灭了那只十五瓦的灯泡。

    第二天,张成梁回家看父亲,进了门,赵素英正扫院子,他脖子一梗脸一拧,像没看见。要是往常,早拿过扫帚让赵素英休息了。进了屋,他给张汉夫点着一袋烟,但张汉夫没接,说,你坐下,先说说为什么搬出去,嫌弃你妈?张汉夫一开口,气不打一处来。张成梁低着头,嗫嚅道,人家说她……老人又吼,人家人家,你管人家干什么,她是你妈。她不是我妈,你……你……你也不是我爸。张成梁的声音很小很小,但张汉夫耳朵好使,听得很清楚,你听谁嚼的舌头?好啊,长大了,成家了,连爹妈也不认了……赵素英本想避一避的,她似乎预感到爷俩这次谈话谈不好。听张汉夫嗓子一声比一声高,她着急了,老头眼睛再经不起动气,一推门,说,你吼什么,自己孩子怎么说不行?赵素英原本是对着张汉夫说的,没料想张成梁接上了话,谁是你的孩子,你自己能生吗?说罢,也是头一拧,走了。

    张成梁走后,赵素英慌慌地给张汉夫泡了一杯当地产的大叶子茶,看着他喝下半杯后又续满水,见张汉夫渐渐平静下来,才开口说,都是我不好,连累了你和孩子。张汉夫说,你有什么不好?组织没瞒我,你也没瞒我。娶你是我自愿的。要是没有你,我张汉夫活到活不到今天还两说呢!没等赵素英说什么,他又接着说,这兔崽子,他怎么知道我不是他亲爹?赵素英叹了一口气,说,这年头,哪辈子的旧铺陈倒腾不出来!造反派本事大着哪,东关卖卷烟的老李头你认识,解放前他去省城进货被国民党抓了丁,解放军过长江时,开小差跑了回来。这段事满打满算也就是两三个月,你不知道吧?造反派知道,说他当过国民党兵,和共产党打过仗,也在学习班上改造呢!还要查他有没有人命。张汉夫说,素英,你要想开,管这小兔崽子怎样,有我呢!素英说,开始,我真想不通,那街游的,让人寒碜死了。现在我想过来了,自己作孽自己受,我不怨谁。嫁给你是我前世修的福分,这十几年,我心里挺安生的,就说前几年自然灾害吧,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肚皮贴在脊梁上,树皮草根都吃光了,好过吗!熬啊撑啊,不也过来了嘛?说着,给张汉夫又续上水,说,成梁结婚时,我就叫你把他父母的事说给他,你说再等等,要是那时说了,也许不至于到今天这份儿上。

    正说着,门推开了一条缝,成梁的妹妹探进一个脑袋,说,爸,妈,我们想进来。素英连忙拉开门,把两个孩子让进屋里。其实,这姐弟俩自成梁走后,就一直站在门口,听老人说话。进屋后,站在屋子中间,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是我嫂子说的。张汉夫和赵素英相互看了看,一下子明白了。

    白美琴家是当地的老户,几辈子了都住在这县城里。美琴的父亲在县供销社工作,母亲是县粮站的售粮员。两个人官职不大,但交际却很广,这主要是得益于他们的工作位置。那时候,各种供应都缺,公社大队来买生产物资,都要先过白美琴父亲这一关。在粮站卖粮的母亲,每逢熟人来买粮,秤砣都要故意动一动,别小瞧这一动,少则半斤八两,多则便是一斤二斤,那粮袋就会鼓出一小截儿来,全家人便多出好几顿的口粮。买者嘴上不说,心里都十分感激,这使他们获得众多的人缘。熟人多,消息也多,县城里没有他两口子不知道的事情。张汉夫身体不好,平日与亲家走动不多,一般百姓又不和他嚼什么舌头,自然不知道他们有这么大的神通。“文化大革命”开始后,那夫妻俩都参加了县里最大的一个造反组织红色群众造反联合会,人称“红造联”。因为消息灵通,两个人就当了总部的联络员,这一来,消息就更灵通了。张汉夫和赵素英历史上的那些事,便是听县政府机关的造反派说的。两口子说与白美琴,白美琴当晚便说与了成梁。那晚,成梁翻来覆去一夜没睡,第二天起来,洗了把脸就出去了,张汉夫和赵素英当是单位工作忙,只白美琴清楚,成梁心里乱。

    成梁退伍回来后,分到电厂食堂当管理员。这对他来说是轻车熟路,加上工作卖力,厂里对他十分欣赏。“文化革命”一开始,成梁也是摸不到头脑,只是埋头干他的管理员,哪个组织也不参加。现在的人怎么也不会理解那时候的人们,一个个的造反组织,你今天成立,我明天举旗,三五个人就能刻一个印把子背在屁股后面,百多人的电厂竟有十好几个造反组织。不知是民以食为天的古训在起作用,还是因为成梁人老实,哪个组织都想把他吸纳进来,要他当勤务员,当然,是要他管好厂里的后勤。对所有的造反组织,成梁都没有什么倾向,他也不参加任何组织,只专心在食堂里忙活。越是这样,造反组织对他印象越好,而他也就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群众代表。那时候,三天两头的开大会,今天传达党中央的声音,明天声援北京上海的红卫兵,再不就是声援亚非拉受苦受难的革命弟兄,而且都是在晚上十点后才发表。各个组织都把自己的人马集中起来坐在大喇叭下面等着听那几句话。广播一结束,便要敲锣打鼓地游行,搞庆祝。这时,放鞭炮是很自然的事,其他单位的鞭炮都是买,但电厂不,电厂自己能做,成梁那手自小跟张汉夫学会的本领便派上了充分的用场,以至食堂的工作人员都跟着学会了。每天,只要灶上的活一完,一拨人便开始卷鞭炮,卷二踢脚,卷礼花。自己卷不光是省钱,质量、花样比市面上也好、也多。每到放鞭炮点礼花时,县城里差不多一小半儿的人都会拥到电厂门前的空地上来观看,这使得电厂十分露脸。成梁也在电厂成了一个各个造反组织都接受的特殊人物。到了县里一些观点一致的造反组织酝酿成立大联合委员会,准备夺县里“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权的时候,成梁成了电厂一致推举的大联合委员会勤务员的候选人。

    成梁对于成为不成为大联合委员会的勤务员并不在乎,但白美琴在乎,白美琴在乎,是因为她父母在乎。白美琴的父母当了一辈子的小职员,做梦都想风光风光。就说这小小的联络员吧,别看小,可多少人围在自己身边打听消息!有时,连头头也把自己唤过去问些这派那派的情况,东西南北真的假的说上一通再走出头头的办公室,那感觉就是不一样。这辈子,自己没有什么指望了,美琴也没有什么指望,成梁不一样,成梁是退伍军人,成梁是烈士的遗孤,真正的根红苗正,在这座小县城里,没有人在这一点上可以和他比。大联合委员会勤务员的官职虽然不大,但任何事情都要一步一步来,只要成梁登上了第一层台阶,谁又能说不会一层一层越登越高呢?在电厂,成梁没的说,可放到全县几十个大大小小的造反组织中,能不能当上还不是定数。为了确保成梁入选,白美琴父母动起了心思。要当上大联合委员会的勤务员,最重要的是造反表现,是革命的坚定性,这可不是靠做饭卷鞭炮喊口号游行就可以的,得有些实质性的行动证明自己。赵素英被游街,白美琴的父母心里并不情愿,不管怎样也是自己女儿的婆婆。他们曾想通过“红造联”通融通融,但终没有启齿。再说,把赵素英划入牛鬼蛇神并不勉强,就凭她那些子烂事儿吧!这种时候他们还是不多说话为好,这可是能不能站稳立场,和被划入牛鬼蛇神的亲家母划清界限的问题。成梁从家里出来后,处处感到抬不起头来,光人们斜着眼看他的目光也能把他切零散了。好在成梁在厂里人缘好,大家说,这怪不着成梁,再说,就张汉夫那瞎眼样,也就找赵素英这样的人了。一段时间之后,闲话也就过去了。成梁不好再回石板巷,就在厂里找了间平房,收拾收拾和美琴住下,此后好长一段时间,成梁连家也没回过。现在,参选大联合委员会勤务员,白美琴的父母认为,成梁有一张牌可以出,而且是一张大牌。那就是张汉夫的历史。他可是在自己的战友牺牲后,把战友的妻儿占为己有的,这可是大逆不道啊,你可以尽全力照料遗孀遗孤,你也应该尽全力照料遗孀遗孤,你这样做了,你就是道德的楷模,你就是革命的榜样。可你没有,你不但没有,还把他们强娶到自己家里,这和霸占又有什么两样!即便是个女俘虏也不能说娶就娶啊!更让人气愤的是,你还把她当成生养的工具,为自己生养了一儿一女。按说,她也是有功于你们老张家了,可是她却得产后风死了。她死就死了,还有你呢?可是,你连回去给她下葬都没有。那会儿早不是战事频仍了,解放大军早已渡过长江,蒋介石的八百万军队已呈秋风落叶之势,你张汉夫在队伍上不假,也打了仗,但至多是和提一根棍子就能叫他们举手交枪的散兵游勇打打交道,至多是在准备兵工厂往哪儿迁,在哪儿建。当然,还有你自己在哪儿落脚。你连回去给她烧一张纸上一炷香都没有,可见你心狠到什么程度。

    这天晚上,美琴把父母说与她的这些话又说与成梁,成梁听完,一下子坐了起来,吓得美琴也坐了起来,问,你怎么啦?鬼附身了?成梁没吭声儿,坐了好一会儿,才又躺下去。

    两天后,县城大字报墙出现了一份引来众多人观看的声明。声明的标题是《我要与张汉夫分道扬镳》,落款是陈成梁。成梁把自己的姓由“张”改成了“陈”,以显示自己划清界限的决心。

    那个时候不像现在,改名改姓要到派出所进行更名登记。那时候,只要自己想改,站起来吼一嗓子就换了名儿。不少名字中有“秀”有“淑”有“孝”有“仁”等字的人,都去掉了这些被认为有着严重封建意味的字,改以“东”“彪”“旗”“忠”等字。许多年后,一些自己改了名字的人在办理居民身份证时,发现派出所的原始登记上,仍然是自己原来的名字。

    这份声明在这座小县城引起不小的轰动,设在县政府外墙上的大字报专栏每天都有新的大字报贴上去,唯有成梁的这份声明被保留着,直到进入雨季,下了三天三夜的雨后,才连同其他内容的大字报一起,被雨水淋烂脱落下来。

    石板巷的人都看过这份声明,赵素英和成梁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也看了这份声明,他们都没有和张汉夫说。张汉夫是三年自然灾害后离休的,“文化大革命”开始前,张汉夫有事没事还常去厂里转转。厂里领导和工人师傅对老厂长十分敬重,每次来,都陪着他到各个车间里看,车钳刨洗,一个车间不落。张汉夫一听见机器的轰鸣声便兴奋,大步走着,有时还停下来,亲自上手操作一会儿。遇有新工人,陪着他转的人便会大声喊,这是咱老厂长,老八路,老革命!声音不大不行,机器声震耳朵,不大听不见。新工人便急忙用棉纱擦擦手,拉住老厂长的手大声问候,张汉夫则会拍打着小青年的肩膀,同样大声说,好好干!自打“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张汉夫别说去厂里了,连门也很少出,大字报专栏他倒是去过几次,回来便一个劲地说,全是胡说,全是胡说。赵素英怕他招事儿,说,你别去看,省得生气,有个消息新闻什么的,让孩子回来和你说。至于他熟悉的那些人谁被斗了谁被批了,赵素英更是不让孩子给他说,怕他着急上火。这样,张汉夫了解外面世界的方式便只有墙上挂着的那个话匣子了,一早一晚听县广播站广播。一天,话匣子里广播县大联合委员会选出的勤务员名单,其中有一个人叫“陈成梁”,不但播了姓名,还播出了当选者的简历。张汉夫一听,心里咯噔一下,他立即想到这是成梁改了姓。问,这个陈成梁是成梁么?赵素英没回答,成梁的弟弟妹妹也没回答。张汉夫又问了一遍,仍然没有人回答。赵素英把话匣子关上,给他装了一袋烟。那烟糙,喷出来的烟气十分呛人,赵素英便打开窗户,屋里的话匣子关了,大街上的高音喇叭还在一遍又一遍地播,窗户一开,声音立即钻了进来。赵素英要关上,张汉夫说,别关了,我再听听。

    成梁当上勤务员不久,大联合委员会便夺了县委、县政府的权,大联合委员会改名为夺权委员会。勤务员改叫主任、副主任。夺权委员会成立那天,在中学的操场上开了个大会。成梁那天在主席台上坐着,念致敬电时他走了神,心想,什么时候能到北京转上一转。

    夺权委员会成立后的第三天,鬼使神差,成梁瞎转悠时走进了停工快两年的县机械厂,进门时,传达室有几个老师傅正打牌,而且成梁都认识,他们抬头看了成梁一眼,理都没理,继续打他们的牌。以前,成梁到厂里,那些老师傅都爱和他说话,夸他厚道,和老厂长一样。现在,他成了县夺权委员会的副主任,比老厂长的官职还高,竟没一个人和他说话。车间里空荡荡的,连个人影儿都看不见,车床也都生锈了,真要开工,光维修也得一阵子。转到后面料场时,有几个工人在收拾废料,不等他走到近前,他们便散了。成梁也倒有些犟劲儿,管有没有人和他搭腔,他还是在厂子前前后后转了一个遍才离开。

    出厂门向右有一条小道,沿小道走上里把路,有一段拱卫着县城一个边的废弃的城墙,据说汉代便有了,城砖在“大跃进”时被拆走砌高炉了,只剩下充填在墙里的碎砖烂石。古时候,人们修城墙讲究得很,即便墙体内的充填物,也都掺和了糯米浆和石灰,几百年了,这些充填物依然紧紧地黏合在一起。城墙上除了长满野蒿和蒺藜外,还有一种当地叫老鸹眼的黄豆秧大小的植物,籽实是一种成嘟噜的深紫色的花生米大小的圆圆的颗粒,味道有点淡淡的甜味儿。小时候,成梁常带弟弟妹妹来摘老鸹眼吃。再往前走有一个凹处,向下有一个六十多度的斜坡,雨水大一些的时候,坡底会存水,会生长一种当地叫作牛舌头的野菜。是三年自然灾害第二年的春天吧,成梁陪着赵素英挖野菜。那年头,挖菜的人比菜多,娘俩就转到这城墙上来了。就在这斜坡下面,一丛牛舌头长得正旺。赵素英让成梁在一边站着,自己试探着往下出溜。那坡太抖,站不住脚,刚挪了两步,一下子滑了下去。急得成梁喊起来,已经在坡底的赵素英仰着头说:“去叫你爸,喊两个人来把我拉上去!”赵素英是被人用绳子拽上来的,衣裳剐破了,身上也划了一道道的血痕,篮子里却盛满了牛舌头。

    成梁从老城墙上走下来,一根电杆上垂着一截断了的电话线,那线里面是胶皮,外面是紫花色的棉线。上中学时,他就扯了一段,回家做矿石收音机天线,天线的一端从屋后一棵大树上垂下来,接到收音机上,他把耳机戴到张汉夫头上,转动按钮,将细细的磁针在矿石上刺刺啦啦划了几下,张汉夫便说,听到了,听到了。说罢,仰起头顺着线向外看,不知怎的,他一只眼睛也那么毒,只一瞄就发现从大树上垂下来的电话线。老头子脸色一下变了,大吼一声,从哪儿弄的?成梁说,从邮局后面电杆上扯的。素英说,就那么一截儿,值得给孩子发火啊!张汉夫说,一截?一截也是公家的。天线被拽下来,张汉夫揪着成梁的耳朵到了邮局,进了局长办公室,将电话线往桌子上一放,说,我把这个小崽子带来了,你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局长问清事由,说,老厂长,就这么一点电话线,让孩子玩吧。不行,这是他从电线杆上扯的,胆子不小。说罢,让成梁给局长鞠了三个躬,自己给那个局长说了好几个对不起。几天后,张汉夫带回来一团细铁丝,一截一截接起来,说,成梁,用这铁丝做天线试试?那铁丝也行,刚拉上,张汉夫又让成梁扯了下来,说雨天打雷有危险。又是几天过去了,邮局的那个局长来到家里,将一卷由一段段的线头接起来了电话线往地上一扔,说,老厂长,这可是真正的废线,是我亲手接起来的,让孩子用吧,说不定出息成一个无线电专家。矿石收音机又可以听了。那矿石收音机白天归张汉夫,晚上归成梁,成梁当兵离家时,说,爸,今后白天晚上都归你了。张汉夫摸了摸成梁的头,说,让你妈送你。兵车开离县城是早上,锣鼓敲得震天响,鞭炮炸得眼前都是烟雾。成梁在大卡车上抓着车帮往下看,见赵素英站在马路牙子上扶着一棵树也在看他。退伍回来后,那矿石机父亲还使着,那一截一截接起来的线飘飘摇摇,仍在大树上垂着。想到这儿,成梁突然觉得自己的生父生母、张汉夫、赵素英也是这一截一截的线,为自己连起来一个完整的世界。现在,这线被自己扯断了,从知道张汉夫是自己的养父的那一刻起被自己扯断了。线断了,自己也失去了那个世界。

    成梁不知不觉地走进了石板巷。各家各户的烟囱都在冒烟,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在成梁的记忆中,每天的晚饭,都要等父亲回来才吃。有一天晚上,饭热了两回了,第一回风箱是弟弟拉的,第二回妹妹要拉,大概她认为,拉完风箱父亲就回来了。第二次热的饭又凉了,父亲还是没有回来。赵素英便说,成梁,你和弟弟妹妹先吃吧,我等着你爸爸。说罢,把那盏十五瓦的灯泡扯到饭桌上面,自己坐在床边看他们吃。那天,成梁睡醒一觉起来小解,听见风箱又响了,他知道,这是父亲回来了。他往正屋凑了凑,听父亲说,这么晚,你还等着,不知道自己先吃啊。想起这些往事,成梁心里有些发热,一抬头,竟走进了自己家的院子。他听见父亲在咳嗽,赵素英一边给父亲捶背一边说,你是想成梁想的。父亲咳嗽停了,说,我才不想那个小王八羔子!成梁一愣,转身急忙向外走去,就听妹妹在喊,爸,妈,我哥回来了!成梁感到身后有好几双眼睛在望着他,望得他脊梁直发寒。他疾走了几步,出巷口往右一拐,与夺权委员会找他的人碰了个正着,那人拉着成梁的胳膊话都说不成串了,快!快!大……大……事不好了……

    夺权委员会成立后,说要和原来的走资派划清界限,离开原来的县政府,在县招待所里占了一排平房办公。成梁一路小跑到了招待所,还没进门,就听屋里嚷翻了天。原来,省里成立了军管会,军管会第一个文件就是宣布本省所有在此前夺权的地县以下各级组织,都是保守组织,所夺权力一律无效。就是这个文件,使得持另一种观点的造反组织迅速崛起,以反对夺权为口号,和大联合委员会锣对锣鼓对鼓地摆开阵势,各占了这个县的半壁江山,他们划街而治,各自修筑壁垒,阻断交通,设岗布哨,盘查行人,严重时甚至曾刀枪相见,隔三岔五一小打,仨月俩月一大干,最多时一次武斗竟伤亡数十人。不管上面怎样吆喝要文斗不要武斗就是不听,一直到中国共产党的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后,这块地方仍未平静下来。这种情况惊动了中央,两派组织的头头脑脑被召到北京办学习班。

    成梁也参加了学习班,住在北京西郊一所差不多比县城大一倍的部队的院子里。而且各省各市的人都有,也都是分作夺权和反夺权两派。一住下来,就听围墙外汽车喇叭声不断,显然是一条大道。便问离天安门多远,管理他们的军代表连吭都不吭一声。他们便问一个扫院子的人,那人瞧了瞧他们,爱理不理地说,有十多里吧。

    成梁他们的学习班办了四个多月,一百多天里,连院子的大门也没让他们出过,每天就是学习,讨论。所谓讨论就是争吵。你说他是黑老保,他说你是保皇派,谁也不服气谁。学习班便僵住了,军代表也并不多问,他们便买来几副扑克牌,从早打到晚。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一天晚上,他们都躺下了,军代表通知两派的主要头头去人民大会堂,说周总理要见他们。主要头头走后,成梁他们也都不睡了,在屋里等急了便到院子里等。这时,成梁才注意到北京的夜和小县城的夜并没有什么两样,几个月了,来这里干什么呢?成梁觉得自己心里空落落的。头头是临近天亮时回来的。双方都板着个脸,没有一点表情。早饭后,军代表把大家召到大礼堂里,一个很有一把年纪的军队首长站在台上给大家说了一通大联合的重要性和迫切性,无非是要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革命群众啦,先把中国的事做好,还有世界的事等着做啦,最后喊口号似的说了两句据说是毛主席说的话:时不我待,只争朝夕。然后,把两派的主要头头叫到早摆好的一张铺着红布的桌子前,在大联合协议上签字。签完字,那位首长鼓了几下掌,宣布学习班胜利结束。午饭加了两个菜,吃完就叫他们收拾东西,离开北京,送他们的汽车从长安街走,隔着车窗玻璃看了一眼天安门。回到县里,美琴问北京啥样儿,成梁没好气,说,画上啥样就啥样。

    回到县里没两天,不知道从哪里调来的一支部队驻进县城,在部队的主持下,县革命委员会成立,两派组织的勤务员都分派了一份职务,只是并不让他们具体管什么。不久,被称为已经改造好的原来的走资派和军队干部替代了他们,凡造反组织出身的人物,原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

    成梁就又回到电厂的食堂。对此,成梁倒没什么,可美琴受不了,美琴的父母更受不了,原来给他们带的一儿一女都送了回来,再也不管了。电厂没宿舍,一家四口挤在那间平房里,美琴三天两头和成梁怄气。一天下班,美琴对成梁说,我见赵素英了。成梁眼睛翻了翻,没说话。美琴又说,我没先和她说话,是她叫住了我,说一家人都在想我们。成梁没吭声,美琴向成梁凑了凑,她叫我们搬回去,说妹妹成家后搬出去了,家里宽敞。成梁盯着屋顶,还是一句话不说。

    转眼就进了八十年代,中国共产党开始整党整风,要在党内清除三种人。当年拥护过夺权也罢,反对过夺权也罢,凡在造反组织当过头头、参加过夺权的人,都被集中起来学习,成梁自然也不例外。学了一段时间后,改为拘留审查,接着,便被判了刑。成梁做人本分,那些年,从不参加抄家抢砸之类的事情,算来算去,除了站起来揭发张汉夫不是自己生父的那张大字报,竟找不出什么过激的行为。对这件事,张汉夫不说话,自然也没有什么人在他脊梁上再踏一只脚。判了五年,是他们那一堆人中最轻的一个。共产党员的党籍没有了,其实也不是他一个人,凡在造反派组织中充当过骨干的共产党员,都被清除出党。

    成梁判刑后被解往离县城六百多里地的邻省的一个劳改农场服刑。每日一起来便是集合报数出操跑步,匆匆扒几口饭,便去挖渠铺路,一天到晚没有消停的时候。开春后,地里的活开始了,耕地放水,育苗插秧,到收工时,腰都折了。一天,他正在水田里薅草,队长喊他,说有人来看他,叫他到场部去。成梁草草洗了洗手,赤着脚提着鞋走进了场部接待室。一进门,成梁傻了眼,屋里坐着的是张汉夫和赵素英。他们明显地老了,细一想,自打从石板巷搬出去,已经十多年了,这十多年,除了见过弟弟妹妹,就没见过张汉夫和赵素英。成梁低着头站在屋当央,不知怎的,眼泪滴滴答答地往地上砸,他用手抹了一把,就在这一瞬,他看见赵素英也在用衣袖擦眼泪。张汉夫坐在椅子上,腰杆挺得直直的,一句话也不说,屋子里还有一位老同志,看样子是与张汉夫和赵素英一起来的。就听农场的一位管理人员对那人说,老省长,你们说话吧,中午的饭我已经安排了。那人对成梁说,我和汉夫都是你生父的战友,你生父牺牲时我们都在。接着,那人把本文前面写到的那些情况给成梁说了一遍。成梁低着头,什么也不说。其实,在那个被农场管理人员称作老省长的人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已经想起这人是谁了,因为那声音特别,瓮声瓮气。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一天,县里领导陪着那人进了院子,一进门,那人便喊,张营长,还记得我吗?张汉夫急急出来,说,哎呀,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你司令员驾到。那人握着张汉夫的手不放,说,老伙计,身体还行吧?还行。张汉夫有些哽咽。张成梁放学后正做作业,张汉夫把成梁叫过来,说,这就是成梁。那人按了按成梁的肩膀,说,行,个儿还行。张汉夫说,司令员,就在我家吃晚饭吧?那人说,我吃你一顿,你一家就少吃三顿。回转头,说,素英,带上孩子,跟我一起吃他们去,你们也省一顿儿。说罢,问县里领导,行吗?县里领导忙说,行,行,我们正想叫老厂长一家陪您呢。那天晚饭,成梁一家都去了县招待所,记得桌上放了一盆玉米糊,一盆青菜炖豆腐,一盘咸萝卜丝,一盆玉米面掺麸糠做的菜团子。炊事员从后面拿过来两个白馒头递给县领导,县领导分别递给了张汉夫和那人,那人将馒头掰成四份,给了成梁兄妹和赵素英,自己拿起菜团子。张汉夫本想把那馒头带回家来,见司令员这样,也将馒头掰成四块,递给素英和成梁他们,和司令员一起吃起了菜团子。吃过饭,赵素英领着他们回到石板巷,张汉夫留下来和那人说话。回来时,张汉夫提着几斤玉米面和一小布袋地瓜干,说,司令员给的。赵素英问,司令员现在是什么官?副省长。这些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在,一下子全想起来了。转眼,中午饭时间到了,成梁要回队里去,农场管理人员说,已经替你给你们队长请假了,就在这里陪你爹妈吃。成梁也就低声叫,爸,妈,伯伯,咱们吃饭吧。张汉夫站起来,挪了挪身子又停住了。成梁再看看父亲,感到有点不对,问,我爸怎么啦?赵素英说,成梁,你当上那勤务员后,你爸的左眼就也瞎了!成梁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张汉夫的膝盖号啕起来。

    成梁在农场表现十分出色,干活从不惜力,渐渐也习惯了农场的节奏。这是典型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隔一天,晚上组织劳改犯们学习政治,管理人员拿来报纸,让文化高一些的念,听不听的,大家谁也不吭声,念完,就算学习完了。一个月还能看上一场电影,虽然都是些老片子,大家还是看得津津有味。这一年,可谓风调雨顺,种什么什么丰收。玉米、地瓜、大豆、花生,连试种的几亩棉花也桃饱絮长。九月,收稻子了,穗子沉得几乎把秆都压趴下了,腰酸腿疼的,成梁在地里忙活了半个月,看到稻场上脱穗后小山儿一样的稻粒,闻着新稻的芳香,心里也格外高兴。农场领导破例让劳改犯们连吃了几天的新米。米香还没散尽,国庆节到了,照例放一天假。这一年是建国三十五周年,北京要阅兵,从昨天晚上起,大家都憋着劲等候着。当荧屏里地动山摇般走着一个方阵一个方阵的士兵时,大家都用力鼓掌吆喝,管理人员并不制止,由着大家高兴。只成梁没鼓掌,当方阵走过时,止不住的泪一个劲往外流,他想起自己在军营的生活,想起管理员、想起司务长,想起炊事班的同志们。有一回,团里搞分列式。机关的勤杂兵也不例外。每天,除了做饭的时间,全在训练场上。那才叫汗珠子摔八瓣,站在那里,汗顺着衣服从脸上淌到脚上,鞋湿透了,又洇湿地上的土。成梁觉得,让自己站到方阵中,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想到战友们便自然而然地想到自己目前的境况。部队知道自己被判刑了吗?要不是美琴使劲拉后腿,自己肯定还在部队上。如果还在部队,怎么也不会落到这份儿上。怪谁?谁也不怪,要怪就怪自己,谁叫自己去当那个什么勤务员?谁叫自己听美琴的瞎叨叨?谁叫自己写那张狗屁大字报?什么都还没弄明白,就想造反,还想主什么沉浮,还以为那就是在解放普天下三分之二受苦受难的人,瞎折腾一阵子,好了,进了劳改农场,还和谁折腾?和地里庄稼折腾吧。看完阅兵式回到自己队里,趁着午饭前的空儿,成梁想给家里写封信,当然是写给张汉夫和赵素英。自打在场部见到他们,小时候的许多事都想起来了。一次下大雨,水柱子似的往下浇,不光下雨,还刮风,刮得雨柱成了雨帘,一片片地往下砸。有同学家里送来伞,一打开,就被刮翻,像口锅似的朝了天。许多同学把书包往怀里一抱就往外跑,一出门,浑身就浇湿了。这时,一个浑身湿透的人跑进教室,是赵素英,她没有拿伞,而是拿来几块雨布,数了数,剩下的同学四个人顶一块正好,一个人拽着一个角。第二天,有同学问成梁,送雨布的是你妈?成梁咬了咬嘴唇,什么也没说。从赵素英走进张家的家门,成梁一天也没有喊过赵素英“妈”,他喊不出口,不像弟弟妹妹,张口就叫,还叫得挺甜。几次张汉夫气得要揍他,赵素英说,别逼孩子,随他。这一来,就更叫不出口来了,但从心里他挑不出赵素英的不是来。写信,写什么?告诉他们自己在这里想他们?成梁把刚写了“父母大人”四个字的信纸攥成纸团,终于把笔放下了。到了元旦,不知是否和收成有关,不少人都减了刑,成梁也减了,减了两年,算上关押期,还有一年就满期了。成梁心里自然也很高兴,他又想写信,这一回给父母和美琴都写了,但最后还是揉成团扔了。成梁没写信,美琴来了信,只说父母弟妹和孩子都好,要他别挂念,好好改造。成梁看完信,愣了一会儿,父母?是美琴的父母?还是张汉夫和赵素英?这时,队长进来叫他,说春节快到了,听说他会做鞭炮,要他找几个伶俐人,给农场省点钱。农场没有土炸药,也没处去弄硫黄刮硝,领导便去武装部要来正儿八经的炸药。成梁说:“队长,这药性太烈。”队长说:“你多兑些土。”成梁用一成药兑上两成土,还怕劲大,又加上一成草灰。除了一般的鞭炮,还按队长的要求,卷了一些二踢脚。刚做完,队长带着来探亲的五岁的儿子走过来,说先放几个试试。这用炸药卷的鞭炮声音又响又脆,队长高兴了,拿过一个二踢脚,说,来,儿子,放一个。小孩子,不知道害怕,拿起来就点,成梁一看,拿倒了,冲上去一把夺过二踢脚就往远处扔。刚出手,二踢脚炸了,成梁把左手往腰间一掖蹲到了地上。队长感觉不好,上前抓过成梁的左手,见中指和食指各炸断了一截。农场要处分队长,成梁说,不关队长事,是自己没有把火药比例调好。其实,农场要处分队长也不过是做个姿态,见成梁这么说,自然也就顺坡下驴。但这事也没让成梁吃亏,半年过去,手指刚长好,农场便宣布提前释放。算了算,成梁在劳改农场一共待了七百九十二天——两年加两个月。

    被释放的成梁到了公共汽车站,当天的车没了,他就站在路边拦,好说歹说搭上了一辆货车,顺道坐到了离县城五十多里地的一个路口。下车后天还黑着,他便沿着公路一溜狂奔,快吃午饭时,进了县城。过了中心大街,他停了停,没去电厂自己家里,径直去了石板巷。在巷口,开水店的老夫妻见成梁回来,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成梁说,叔叔,忙着呢。啊,忙着忙着,你回来了?老夫妻俩显然没话找话。成梁说,我爸妈可好?啊,好,好。俩老人回答。成梁没注意老夫妻俩的神色,急急向家里走去。一进门,见美琴和两个孩子都在院子里。美琴接过成梁的行李,小声说,爸妈从你那里回来就把我们接了过来。指了指正屋,说,快去看看妈吧。美琴没有说爸爸,但成梁没有意识到。

    一进屋,正面案几上端端正正放着用玻璃框镶起来的张汉夫的照片,赵素英见成梁进来,扶着案几抽泣起来,一边说道,老头子,你大儿子回来了。成梁这次没哭,跪在张汉夫照片前,一直到弟弟妹妹回来把他搀起来。

    成梁没有再去电厂上班,人家也没再让他回去。他先是挑着个菜筐走街串巷卖菜,后来,家家户户都用上煤炉、煤气罐,不再买开水了,水店关了门,成梁就把那店铺租了下来,开了一个杂货店,只是人的脾性比过去更闷,轻易不说话,店里生意自然谈不上好,维持着就是。美琴反倒变了一个人似的,早早晚晚的在店里支应不说,和一条巷子里的人家处得十分融洽,街坊邻居自然也常来小店里,如此,日子也倒过得去。

    赵素英这个人心宽,好像没有发生过“文化革命”那档子事似的,对成梁夫妇吃的,穿的,用的,什么心都操。两个孩子对奶奶比父母还亲。每看到两个孩子搀着赵素英上街,成梁就站在店门口用眼睛远远地送,再远远地迎,并不说什么。有人看见,每到这时候,成梁就掉泪。赵素英一直活到八十五岁才去世。她死后的第二年,县城西边建了一个陵园,成梁买了一个双穴,把她和张汉夫合葬在那里。按当地的规矩,下葬要放鞭炮,成梁也放了,仍然是自己做的。

    这些年,各个地方都大搞基本建设,搞形象工程,小县城也不例外。石板巷的百姓全都因为城区扩建拆迁了。前年,我回去了一趟,石板巷一点影子也没了。找熟人打听成梁,他们说,石板巷拆迁时,成梁带着全家去了南方,仍是做生意,好像还不错。连着几年了,清明前都回来给父母扫墓,每次在墓前一坐就是大半天。我们想请他吃饭,他不允,都是他请大家吃一顿。你看,就是在那家饭店。我顺着指的地方望,那店的牌匾挺显眼,赫赫然四个楷书大字:时代饭店。

    那晚,我也是在时代饭店与老同学一起吃的饭。饭间,我老是想起成梁,他是故意选了这家饭店还是巧合?时代饭店?石板巷是一个时代,石板巷拆了,也是一个时代。而人的命运就随意地点缀在这时代的车辙碾痕里。

    2004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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