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与人不眭劝人盖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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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爷是盖屋子累死的。

    任州城有句老俗语,“与人不眭,劝人盖屋”,那意思就是说,盖屋是人一辈子最苦最累乃至把人累病累倒甚至累死的一件事。任二先生本来没想到重新盖屋,他的愿望是把积攒下的几个钱用来供养孙子任如意好好上学,学上好了,有了本事找个工作,还愁吃住吗?可是任如意在算术方面的智力缺陷让他对孙子的前程充满了担忧,他不得不为孙子做新的打算。

    这一天小如意趴在院里的小石桌上写作业,任二先生在一旁抽烟袋锅,忍不住地问他说:

    “现在的算术能做及格不?”

    “哎呀爷爷!”小如意极不耐烦地说,“你能不能不提算术啊?要命!”

    “我怕你因为算术不好,升不上学。”

    “升不上学怕么呀?你一天学没上,人家还喊你先生呢。”

    “人家这是笑话我。你可不能学我,你……”

    “唉呀爷爷,别烦我,我正在写作文呢。”

    “哦,写作文哪,啥题目啊?”

    “《我的理想》。”

    “理想?”

    “对,不懂了吧,老师说理想就是将来。”

    “哦,那给我说说,你将来的理想是什么?”

    任二先生很希望孙子给他一个让他开心的回答。那时候的小孩子们回答大人这类问题,最多的回答是开汽车,开飞机之类,再不就是当解放军,当科学家等等,这些回答常得到人们的一番夸奖,逗得大人们开怀大笑。但是任如意却说:

    “我的理想就是像黄继光、董存瑞学习,堵枪眼、炸碉堡,当大英雄!”

    “唉——!”任二先生摇摇头。

    “你叹什么气啊?”

    “小小年纪,怎么光学死人?做人,首先得好好活着。”

    “老师说人不能只为了活着?”

    “反正你这理想不是甚好,重新想。”

    “重新想——”小如意搔了搔头皮嘿嘿一笑,突然反问道:

    “爷爷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老了,还什么理想不理想。说你呢?”

    “那你也有小时候呀!你小时候的理想昵?”

    一句话把任二先生问住了,他吭吭地干咳了两声说:

    “古人云‘学而优则仕’,爷爷年轻时候,想的就是读书做官……”

    “你思想真落后。”

    “怎么是落后呢?过去叫做官,现在叫当干部。你不想当个干部,为国家工作,吃国家口粮,拿国家的工资。多体面多光荣啊!”

    “……”小如意不语了。

    “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你也想当干部呀?”

    “当然想啦!可想有么用?你又不能让我当,瞎想。”

    “嘿!”任二先生鼓励孙子说,“俗话说心想事成,首先要想,然后才能成。”

    “那好,”小如意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披着呢子大衣的黄局长,站起身来说,“我将来就当干部吧。最好是当个局长,让通讯员见月来给你送大米白面。”

    “哈,有志气。”任二先生脸上总算露出一丝笑容,接着又问,“如果当不上干部呢,你想着干点别的什么?”

    “那——”小如意抬起头眨巴着眼转念一想说,“当不上干部,我就像你一样拉车子卖水,种花卖花,或者像俺爹一样,到学校烧锅炉,平操场,干么都行。”

    “唉!”任二先生捶胸顿足道,“怎么说了一圈又说回来了?”

    “爷儿俩有过这么一场关于理想和将来的问题讨论之后,任二先生对孙子前程的担忧不但没有放下,反而更加揪心了。他思来想去,把儿子任长翼叫到了小院里,对他说,我想把这两间土屋拆掉,翻盖成瓦房。不为别的,就想让在如意将来有个地儿成家。任长翼说,盖屋可不是一句话的心事,说你牙缝里该能攒几个钱?我这边又帮不上,等把这屋盖起来,只怕也把你累死了。任二先生说,累死也值。他若是升不上高小,下了学咋办?你那边一大家子,又顾不上他。任长翼低了头说,一人一个命儿,走哪算哪吧,再怎么苦,我也不会不管他。这屋还是不盖的好。免得你作难。他这么一说,任二先生盖屋的决心越发坚定了,说我知道你没钱,也没想着让你出钱,我只是给你打个招呼。你上你的班,盖屋由我来操办。但你记住,房证得写在任如意名下。只有他将来混得好,用不着了才是你的。”

    任长翼苦苦一笑,心想世上都是儿子继承老子,没听说过老子继承儿子的。但也只是这么一想而没再说别的,一切全由了父亲。

    任二先生下定盖屋的决心后,砖瓦木料,砂浆石灰,一星一点地打兑,单等几个月过后把料备齐,积蓄所剩无几,请工就不够了。但这难不住他,他还有人缘上的积蓄。任二先生虽说没有金钱和权力来拉拢收买人缘,但他有自己积蓄人情和人缘的办法。扁担胡同和眼镜坑边的人家,大多是平民和穷苦人家,没有谁舍得花钱买甜水巷的井水来吃。但因为有了任二先生,他们每一家却又都吃过甜水巷的井水。那是因为,只要任二先生知道了哪家邻居第二天有喜事,譬如老人祝寿,小孩过生,或是儿女相亲、定婚等,他头天回家的时候一定会在桶里留下两筲水,送到邻居家里,说是有点水没卖完,你们留着明天沏茶待客用吧。而且这水断然是不收钱的。这人情不大,但再小也是一个人情。这个几十年一直没有中断的人情和人缘的积蓄,到了该用的时候了。为此,他沿着坑边,一家一户把有男劳力的人家走了个遍,告诉人家他要给孙子盖屋,请人家帮个忙。人们为老先生替孙子着想的精神所感动,也是为着答谢他,还有他那死去的老伴,她活着的时候不光敲那铜盆救过坑边几家孩子的命,也替不少人洗过不花钱的衣裳被褥,所以动工那天领工的一招呼,四邻八舍来了不少人。大伙既不要工钱,也不在任家吃饭,任二先生只是买了几条纸烟和半斤“高沫”招待大伙,就把两间浑砖的瓦屋和半截砖墙的小院盖了起来。当安好门窗、扯上电灯之后,任二先生领着如意围着眼镜坑挨家儿转了一圈,让如意给人磕头,表示对大伙的感谢。完事,任二先生就倒下起不来了,而且快得很,没几天就到了交待后事的地步。

    这天傍晚时分,任二先生躺在床上,任如意单膝跪在床边,他身后站着他爹任长翼和他后妈。她身边是高矮不一的四个女儿,望着就要咽气的爷爷,一个个眼睛骨碌碌直转,紧偎着菊挤作一团。这时候太阳落下去了,只剩西半天一片紫红的晚霞,屋里黑黢黢的上了夜影儿,任长翼要开灯,任二先生摇摇头,浑浊的目光在身边的儿孙们扫过一遍,最后落在跟前的如意身上,含混地叫了一声:

    “意儿……”

    “爷爷——”脸上满是泪道道儿的如意,将任二先生瘦骨嶙峋温度渐失的左手捧在胸前,轻轻叫了一声。

    任二先生眼神就要散了。他把手从如意怀里抽出来,缓缓地伸出两个指头说:“你要记住两句话——”

    “你说吧爷爷——”小如意泪水又涌上来。

    任二先生的手指朝上指着说:“一要知天高,要遵守王法,无论干么,尽力干好,这是立身之本。”

    “嗯!”任如意点点头。

    任二先生又朝下指指,最后停在菊身上,接着说道:“二要知地厚,要孝敬爹娘!晚娘也是娘,今后要叫妈,明白么?”

    “嗯,我明白……”任如意点着头站起来,用袖口蹭了把满脸的泪水,转过身哽咽着对菊喊了一声“妈——”接着给菊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菊惊得张大了半个嘴,立马把如意揽在胸前,呜呜地失声哭了起来……

    任二先笑了。这时候,天边最后一缕晚霞透过窗户把余辉映在任二先生瘦削的脸上,亦或是回光返照,他眼神突然放亮,指着灯绳示意任长翼把灯拉开,声音十分清晰说:“开灯,趁身子软和,把衣裳给我换了吧。”

    就在任长翼拉开灯绳,电灯将屋里照亮的时候,任二先生安然地闔上双眼,在随之而起的儿孙们一片恸哭声中,驾鹤西去。

    月上中天,任如意望着水中残缺了半边的月亮,静静地坐在眼镜坑边,回想着爷爷在世的日子。由爷爷他又想到了奶奶,回想起爷爷奶奶给他带来的各种欢乐。由爷爷奶奶,他又想到了从小没见过的、早早就沉在坑底水里的娘……想着想着,两行清泪不知不觉流到了嘴边,凉凉的、苦苦的、咸咸的、涩涩的,他把拿在手里的一块小坷垃块儿丢到坑里,眼看着那轮残月在水中晃着,荡着,漾着……他心里说,要是娘活着多好啊!娘一定一定很疼自己,不让自己一个人坐在这儿苦苦地思念亲人……月亮西斜了,任如意用手背抹了把眼泪,回头看着远处黑黑的胡同口,想起胡同里的8号院,想起他爹他妈和一群妹妹。他爹说那也是他的家,让他回家去吃饭,但他却怎么也感觉不到那是自己的家。那个家里有一群妹妹,挤得连插脚的空都没有,所以一吃完饭,他就逃也似的跑出来,回到了坑边的小院。他心里说,爷爷说新屋是给我盖的,我还是住在坑边的小院里吧。这么想着,他又把目光转到身后爷爷为他翻盖的新屋和小院里来。月光下,小院里静悄悄的,他想起不久前这里还是黑乎乎的两间破旧的小土屋,现在破土屋变成新屋了,爷爷却没了,只剩下孤零零的他一个人了……这当儿,一片灰色的云彩飘过来遮住了月光,夜风裹着黑暗像凉水一样地漫上来包围住他,他缩起肩膀,泪水止不住又流了下来……

    就在任如意独自一人坐在月光下守着眼镜坑苦苦思量的时候,他爹任长翼从学校回来了。这个一年到头吃住都在任州一中的老校工,远远地就认出坐在月光下像个看家小狗一样可怜兮兮的儿子,他心里陡然生出一股酸酸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柔情和愧意。他走到儿子身边,抓起他一只冰凉的小手,抚摸着他的瘦弱的肩膀说:从今天起,爹不住学校了,爹和你一块回来住咱的新屋。你妈说了,你放学就回家吃饭。你要记住,嘴甜点,要喊妈。多喊声妈,她会更高兴。

    任如意没说话。望着月光下爹长长的身影,他想起爷爷临死时说过的话,突然懂得了爹的难处,他觉得应当让爹少为自己操心才是。

    任如意白天上学,吃完晚饭完成作业后就坐在坑边等爹回来一起睡觉。天渐渐凉了,坑边坐不住了,他就到胡同口去迎他爹。当校工的任长翼为了多挣点加班费,有时回来很晚,但不管多晚,总能透过长长的胡同,看到儿子那个小小的黑影,只要看到那个身影,他心田之上,就会涌上一股软软的暖流。

    就要放寒假了,任如意决定放了寒假,就到学校伙房去拣煤核。在伙房里,他看到过爹拉出来的煤渣里面有不少没有烧尽的煤核,想着如果拣回来,就会替家里省一些钱。可是不等他的这个计划得以实现,任州地区京剧团到学校来招收学员,让他的命运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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