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隔几天,牛老师就代表剧团,来到了扁担胡同8号院,征求家长的意见。
到8号院来的除了牛老师,另外还有一个满脸白皮麻子的小个子,姓杜。杜老师比牛老师资格老,是有名的武生,功夫好,方圆几百里,大人小孩都知道任州京剧团他跟斗翻得好,送他个雅号“跟斗云”。但剧团里没人喊他:“跟斗云”,反倒因为他排行老四,年长的称他“小四”或是“老四”,平辈的称他“四哥”或“四弟”,而年轻的则一律称他为“四叔”或是杜老师。当牛老师和杜老师他们走进扁担胡同里的小院之后,几户人家的大人孩子一下就认出了“跟头云”,猜出了他们是京剧团的人。当他们说明来意后,任如意的爹任长翼就招呼他们进屋。小南屋里很挤,除了一张大床,没有多大点儿空,更没有正儿八经的座位,但有一把老婆在缝纫机前做活的椅子。任长翼把那椅子搬过来让牛老师坐,牛老师却让给杜老师,说“四哥你坐”,然后自己坐到了床沿上。杜老师个子虽小,但练功练得走路两肘架着,落座后也是两腿叉开,两手撑在膝上,露一身英武之气,远远看上去很有点令人生畏的样子,但等离近了,任如意才发现他其实是个很和善的人,一直笑嘻嘻地打量他,还摸了一下他的头,看来也很喜欢他呢。任长翼看二位老师坐了,自己也拿了个小板凳坐在门旁,一边咝咝地抽烟,一边想该怎么答复人家。这是他在儿子身上遇到的第一个难题。以前,儿子的事都是爹替他管着,他几乎没操过心。所以面对眼前的儿子,他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死去不久的他爹任二先生,想起爹从小就给他讲“学而优则仕”,讲“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并给他起个学名叫天翼,希望他发奋读书,博才多学,将来大鹏展翅,长风击水九万里……可是爹靠送水挣全家吃用,哪里供得起他上学。所以他只上完了高小,就早早做工自己挣饭吃。上不成学也得进个有学问的地方。他爹任二先生不仅这么说,确实也这么做,托人走门子让他进任州一中当了一名校工,希望他在挑水,扫地,打更,种菜(因为生活困难,任州一中的操场大半边都成了菜地)之余,在学校里耳濡目染,也能长点学问。可他不像他爹,天天起早到私人办的学堂里送水,靠听学生们早诵,熟记了许多平常人记不下的诗书篇章。他听不得嘈杂的读书声,只知认真做工,对世事和前程不抱任何的幻想。他少言寡语,像个闷嘴葫芦,平日里连句话都懒得和别人说。和别人不说,和自己家里人也不说。爹不怪他,爹反觉得是自己没本事供他上学对不起他,并把当年对他的期望寄托孙子如意身上。爹曾说,改朝换代了,共产党的学校上学花钱少,一定要供孩子好好上学。小如意还在襁褓中时,老人家就对孙子念叨“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给他讲“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发誓一定要供如意好好上学。当小如意被人称作神童,当小如意在学习上每取得一点成绩,每受人一句夸奖,他都喜不自禁,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而当他发现孙子在算术上的愚笨之后,无数次为此伤心落泪。作为一名校工,任长翼在学校里么样的学生都见过,就是没见过像儿子这样的学生,一半拉是一目十行、过目能诵的神童;另一半拉却是一加一不知道等于二的榆木疙瘩。他还想起他爹曾给他讲过给小如意算命的事,他似信非信,听了根本没当一回事。但今天面剧团对来招收学员的领导,他又不得不相信算命先生说的那些话,想起“一语成谶”这个词,难道这孩子命中就是个“戏子”?非得到剧团去挣碗饭吃?
任长翼像当年的任二先生一样,苦苦地抽着烟锅,被蓝蓝的烟雾笼罩着,陷入最后的长时间的犹豫之中。
任如意站在门旁的角落里默默地等待着。自从牛老师进学校那一天,他就有了去剧团的打算。他不想在家里再让爹为他的吃住和学习发愁。他给他爹说了,爹也答应他了,可是眼下怎么又犹豫了呢?他两只眼睛巴勾巴勾一闪一闪的,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爹,直到看累了,才又把目光悄悄转到二位老师身上。他发现牛老师在默默地看着他爹等着回答,而杜老师却一直面带微笑地在打量着他。他连忙避开杜老师的目光,咬着嘴唇把头低下去。
任长翼扭头看了儿子一眼。想说么没说出来,又接着抽烟。
任如意的后妈菊也在一旁。自从任如意的爷爷过世后,她觉得孩子懂事多了,每到吃饭的时候,都是先喊她一声妈,然后低下头默默吃饭,吃完独自离去,从不惹她生气,也从不欺侮几个妹妹。但是作为后妈,她不知道怎么疼这个孩子,一家七口,全凭着男人一个月四十多块钱的工资和她给人做缝纫挣的一些零碎,加起来一人合不着十块钱,日子太难了。她能做到的,就是饿不着,冻不着,不给孩子气受。至于孩子的前程,她不想多说,她怕将来落埋怨。但她问了一句话,这句话一下定了如意的前程。
那时候饿死人的年月已经熬过去了,城里的非农业人口也已经恢复了口粮供应:男二十七斤,女二十六斤,小孩子七斤、九斤;再长大点十二斤;那年任如意十一周岁,每月的定量才九斤,根本不够吃。爷爷活着的时候,能省一点匀给他。爷爷不在了,还指望谁来省给他吃?孩子正是长个的时候,她怕饿着孩子,影响孩子的发育,所以她忍不住对两个老师问了一句:
“去了增加口粮不?”
牛老师笑了笑,马上回答说:“只要录取为正式学员,迁了户口,他就算参加工作了,每月不但有二十二斤口粮,还有两块钱的津贴呢。”
“唔,二十二斤呀!”菊马上把目光投向任长翼。任长翼明白菊的意思,便在心里应了下来。但他嘴里说出来的却是:
“只可惜小小年纪,文化学不成了。”
“不用担心。”
杜老师在一旁解释说,“我们团里有专教文化的老师,学员们除了练功,每天也要上课,学文化,学识谱,学音乐,学戏剧。”
任长翼从对方的话音听出,人家是相中儿子了,打心眼里想带走,于是磕了烟袋锅,站起身来说:
“那就跟你们二位老师去混碗饭吃吧。”
“可别这么说,”牛老师望着任如意笑道,“兴许这孩子能成个角呢。”
“能,一定能。只要他愿意,我收他当徒弟,一准让他学上本事,成个角。”杜老师把手放在任如意肩膀上连连拍了几下,脸上洋溢着自信的微笑说。
任如意的爹没再顺着杆往上爬,他在地上磕了磕烟锅,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烟灰,一边起身送客,一边对菊吩咐说:
“老师们既然这么说了,你就抽空给孩子拾掇拾掇吧。”
送走剧团的二位老师,任长翼站在胡同口觉得心口空落落的。天阴了,好像要下雪。他抬头看看阴霾的天空,沿着胡同,独自一人默默地来到眼镜坑边。已是立冬季节了,任长翼默默地望着坑中白白的一层薄冰之上那些七零八落的残荷和枯枝败叶,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想起了死去的莲,想起了给他把孩子带大的爹娘,想起任如意小时候在坑边逮鱼,摸虾,抓蜻蜓,甚至于把青蛙捉来用泥糊上烧了吃……他那时候吃住在学校,有时候十天半月不给儿子打个照面,哪管过儿子的事?他这爹当得不合格啊……正这么想着,觉得后面有轻轻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如意来到了他身边,正怯怯的望着他。爷儿俩对视的短暂的一瞬间,任长翼发现儿子又长高了些,因为棉裤明显短了,露出一截光着的脚脖儿。这使他更觉得对不起儿子。他不知说什么好。思忖良久,终于坦诚地说了一句:
“爹对不起你,这么小,就让你出门学戏。”
这是任如意第一次听父亲这么客气地和他说话,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大人了,想了想才说:
“不怨你,是我自己愿意的。”
“那你想说么?”
他猜想儿子跟着他,一定是有话要说。
任如意低了头说:
“你少吸点烟吧,我怕你老了像爷爷一样,老是喘。”
任长翼的心“咚”地声被儿子撞了一下,很疼,连鼻子都酸了,铁打的一个汉子,眼眶子一热,泪就要往上涌,连忙转了脸,背对着儿子说,“爹知道了。爹明天想法叫你妈给你做条新棉裤。”
“不用。”任如意眼眶也湿湿的,说,“我么也不要,只想让妈给我织双袜子。我怕剧团的人笑我光脚。”说完转过身,默默地向胡同走去。
望着儿子的瘦弱的背影,任长翼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一件往事。那天他从学校回来,他娘笑得哈哈的,老远喊住他说,你爹请先生给如意算了一卦,算得可好呢!噢,他连忙问先生咋说的?娘说,那先生说咱如意命主宝贵,将来不当皇帝也得是个驸马。我说那不是胡扯么,想当啥就当啥,除非他将来是个唱戏的。结果让那先生嗔了我一顿……娘当时是当笑语说给他听的,他当时听罢也只是笑了笑,并没往心里去。哪想到今天儿子真的成了个“戏子”,说不定哪一天真的就在戏台上当什么皇帝或是驸马了呢!唉,人啊人,人的命难道真的是由上天注定么?有道是“一语成谶”,看来凡事真的不能乱开尊口啊!这么想着,任天翼禁不住笑了,只不过笑的有点悲凉,有点苦涩,心里酸酸的,直想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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