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如意则不同，他上课几乎从来都不认真听讲。但是书上的课文，老师只念一遍，他就马上就记住了，不光会背，字也会写。老师喊他站起来读也好，上讲台到黑板上默写也好，都难不倒他，他头上罩着一个神童的光环，耳边响着一片赞扬声，所以渐渐地就没有人来监督他的学习。因为秦鸣老问他语文，他为了省事，常把秦鸣的语文作业一块做了，而秦鸣呢，就替他做算术作业。你帮我做语文，我帮你做算术，这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没什么了不起。可纸里包不住火，这一天教数学的老师突然找到任如意的班主任说：
“我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任如意的智商有个盲点。”
“盲点？”任如意的班主任是个头扎蝴蝶结、身穿背带裙年轻女教师，叫刘莹。刘老师扑闪着一双双大眼睛问道，“什么盲点？”
身材干瘦、戴着一副瑁琅架眼镜的数学老师吃惊地说：“盲点你不懂吗？也就是说，这个有着天才般记忆的神童，在数学方面的能力极差，几乎等于零。今天我在课堂上让他回答十位数以上加减法的口算题，他竟然一个答不上来。”
“怎么可能呢？”刘老师咯咯地笑起来，一双酒窝格外动人。
“确凿无疑——全班同学可以作证！”数学老师的眼球瞪得又大又圆。
班主任老师还是笑。笑得数学老师就要蹦了起来，接着又列举了几个事例，说得班主任老师不笑了。为了落实这件事，他们决定一起做次家访。于是二人来到眼镜坑，找到了任如意的家长任二先生。
“不会吧？”任二先生听罢二位老师的述说，笑眯眯地说，“别说加减法，他连小九九都倒背如流呢！再说，他和秦鸣天天一块做作业，一百分以上的得分一大多半，怎么能说不识数呢？”
“问题并不出现在作业本上。”数学老师说，“问题是我在课堂上向他提问时偶然发现的。”他见任二先生还是不信，就提议三人一块到坑边去找任如意，对他做一次当场测验。
坑边斜坡暖洋洋的，任如意和秦鸣两个孩子口中念念有词，正趴在一块草地上十分认真地做作业，任得意做的是语文，两份，秦鸣做的是算术，也是两份。这个意外的发现让班主任恍然大悟。她走上前去拿起作业本向两个孩子问道：
“你们的作业，难道一直都是这样分开做的吗？”
两个孩子被老师的突然出现弄得有些拘谨，但很快就嚅嗫着作出了回答：
“是，一直……都这么做……”
“为么要这样做？”班主任老师认真地翻看着作业，作业做的还算工整。
“任如意说的，说这样做快。”秦鸣说。
“哎呀！”班主任蹙起眉来，“你们……这样做是不对呀！”
“怎么不对？”任如意最喜欢漂亮的女老师，歪头笑着问。
“当然不对——”数学老师严厉地说，“这是欺骗老师！”
任如意最不喜欢这个留分头戴眼镜数学老师，他上课时任如意思想总是开小差，一点也听不进去。所以他立刻反驳了一句：
“我没欺骗老师。我就是不喜欢做算术。”
“瞧，他还强词夺理呢！”数学老师拍打着手中的算术作业本对班主任刘莹说，“事实证明，这些算术作业都是秦鸣做的，完全不是任如意的真实成绩。他哪里是不喜欢算术，他根本就不识数。他的智商在数学上完全就是一个盲点，真正的盲点。”
班主任老师依然不能相信数学老师的盲点之说。为了证明这一点，她从数学老师手里要过作业本，望着上面的算术题，躬身对任如意说道：
“任如意同学你做好准备，认真回答我的提问好吗？”
“嗯。”众目睽睽之下，任如意点点头，两手不安地搅着指头。
“二加三等于几——”
“等于——五。”
“三加五等于几——”
“等于——八。”
“四加……”
“等一下——”数学老师急火火地插话进来，“你没看他在偷偷地数手指头么？再说，这只是个位数。你考他过十位的数试试！”
“好吧——”班主任老师略一思忖，接着问道：
“任如意同学请把手背过去回答我，七加八等于多少？”
这时候的任如意突然显得特别紧张，低了头，身子拧来拧去，真的答不出来了。他拿眼去瞟秦鸣，秦鸣哪里敢说，只好站在老师后边给他打手势使眼色。但还没等他领会秦鸣的意思，刘老师接着又问了一道题：
“八加九等于多少？”
“……”任如意更紧张了，两手在背在身后，反复地别着手指头，绞尽脑汁想来想去，还是答不上来。
“你看你看，这还不说明问题么？”数学老师使劲地朝班主任拍着作业本。
年轻漂亮的班主任满脸尴尬，一时竟无言对答。
“唉，出奇了！”任二先生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忍不住走上前来，拍拍他的肩膀提醒他说：“你不是会背小九九么？二八多少？”
“二八一十六。”任如意立刻答道。
“二八一十六，再加一不就等于十七么？”
“可是——”任如意扬起眉毛，一对黑眼珠满带着疑问直盯着任二先生，认真地反驳道，“小九九里没有说再加多少啊？”
两个老师和任二先生都笑了，数学老师的笑里带有发现新大陆一样的成就感，而且目光里还含有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鄙夷。班主任的笑里带有苦涩。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自己最最喜欢、在语文方面有着过人天赋的少年，在数学方面却像块冥愚不化的顽石。她想起一个寓言故事里的孔雀，在它开屏的时候，人们只看到了它的美丽，却忽略了它美丽的身后，那个平时掩藏在羽翼之下最为丑陋的屁眼。真是让人不可思议。任二先生也吃惊了。他想起老人讲过他的祖上，有一位出了名的账房先生，心算口算笔算无人能及，尤其打算盘更是一绝，无论是闭着眼睛盲打还是背过手去把算盘放在身后反打，加减乘除再大的数目也绝无半点差池。怎么到了孙子这一辈如此愚笨，连个数也不会数了呢？难道是老祖上把这方面的风脉和才华拔尽耗光了？想到这他禁不住苦苦笑了，说：“世人都夸你聪明，你怎么也成了那个‘转脸不认人’的孩子了呢？”
任如意一听爷爷这么说，马上又低头不吭声了。‘转脸不认人’是爷爷给他讲过的一个笑话，说有一个孩子上学特别笨，先生在大仿本上用毛笔写个人字，教他半天，好不容易记在了心里。回家他爹考他，用棍子在地上也写了个“人”字，问他念么，他竟然说不知道。他爹问：你在学校学的么字？他说学了个人字。他爹说这就是个人字，你怎么转脸就忘呢？他急了，说先生在大仿本上写的“人”很小，转脸就长这么大，我怎么敢认呢？气得他爹就不让他再上学了。当时小得意听了这个故事笑得肚子疼，笑那孩子是天下最笨最笨的大笨蛋。可没想到爷爷说他也和那个‘转脸不认人’的孩子一样，成了大笨蛋。他伤心地哭了，说：“爷爷，你是不是也不让我上学了？”话没落音，泪珠先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班主任老师连忙蹲下来，抚摸着他的头安慰他说：“不哭不哭，任如意同学是个聪明孩子，你不会做算术是老师的责任，怎么能不让你上学呢？”
从此，每天放学以后，班主任刘莹老师都要抽时间给任如意补习算术。她什么办法都想了，启发式、诱导式各种教学方法都用尽了，效果还是不明显。任二先生也下了不少工夫来教孙子做算术，但不论怎么教，两位数以上的加法任如意还是做不好。有一天，任如意和秦鸣一块趴在眼镜坑边的草地上做算术作业，一道十六加九的算术题，他做了几遍秦鸣都说不对。他说要不还是你替我做吧。秦鸣说不行，老师知道又要批评我了，还是各人做各人的。然后又鼓励他，说你只要你做对了一回，以后就不用问我了。任如意想想也是，就转过身去，认认真真地掰了手指头算，手指头只有十个，不够用啊，于是他蹬掉鞋，坐在地上，数完手指头又数脚指头，但数了半天还是没算对。他那手脚并用的样子，逗得秦鸣忍不住在一旁四肢朝天打着滚儿笑。任如意上去踢了他一脚说：“笑么笑，下学期的语文课本我都会背了，你会么？”秦鸣连忙说：“我不会。”任如意把腰一拤说：“那还敢笑话我？再笑我还揍你。”说着又是一脚。秦鸣不笑话他了，而且偷偷答应他继续抄自己的算术作业。可是班里的其他同学渐渐地开始笑话他了，还把他的故事带回家讲给家长听。于是前几年那个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神童传闻，很快就被另一个传闻覆盖：扁担胡同老任家那孩子怪得很，光识字不认洋字码……
这个传闻有失偏颇，但也有它真实的一面。因为直到上完初小，任如意还不能完成二年级的算术测验。为此学校建议家长让他留级，晚一年再升高小。可是就在这时候，不幸降临到他头上——爷爷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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