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的一个清晨,我在嘎鲁图镇的席尼喇嘛广场散步时,看到了一对拍婚纱照的年轻人。那正是太阳微露之际,这对幸福的年轻人,迎着东方那抹霞光,笑得是那样甜,那样美。我问他们来自何方,他们告诉我,他们出生于乌审召镇,前些年去了深圳,现在深圳经营着一个充满蒙古元素的毛乌素酒巴。灯红酒绿之中,他们始终不能忘记他们的出生之地,美丽的毛乌素沙漠和乌审草原。当他们天作地合之际,忽然想起了他们幼时的偶像席尼喇嘛,于是,他们千里迢迢回到了故乡,在席尼喇嘛面前发下海誓山盟,让这位革命先驱见证他们的爱情。
我深受感动,我知道那是一种神圣,那是一种红色血脉的自然流淌……
我在萨拉乌苏旅游区采访写作时,偶然之中,我听到有一位建国前参加的老党员、老战士,仍然住在萨拉乌苏河谷南岸的大沙漠里,这下引起了我的兴趣。于是,我在萨拉乌苏旅游区管委会的朋友热心引领下,驱车前往,开始了自己在毛乌素沙漠的红色之旅。
我们的汽车穿行在萨拉乌苏河谷南岸,眼前是大片大片的樟子松育苗基地和大块大块的良田,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绿油油的。同行的管委会副主任燕飞泉告诉我,过去这里都是大明沙,人们只能种一些沙巴拉地,沙压过来了,再去开垦另外一些沙巴拉地。结果是越垦越荒,萨拉乌苏两岸全都成了大明沙。我问燕飞泉,人们何时将明沙梁建造成块块绿洲的?他说也就是近几年的事情,说来也怪,过去那些明沙梁说不见就还真的不见了。
车在毛乌素沙漠穿行着,我看到广阔的田野上,有许多现代化的喷灌机在喷水作业着,溅起的水雾在阳光下闪出一道道彩虹,一时,毛乌素沙漠的上空水雾蒙蒙。让我感到惊奇的是,有时一大块地上,能见到七八台喷灌机在同时作业,蔚为壮观。我知道这样的喷灌机是美国威猛特公司生产的,是当前世界上最先进的喷灌机械,过去只有在发达国家的土地上才能见到这样的机械化作业,而现在,在乌审大地的毛乌素沙漠里已经是司空见惯。这说明,乌审旗农牧业生产的机械化程度,已经接近了国际前沿水准。
我知道,能够如此使用威猛特喷灌机,这在小家小户的土地承包中几乎是不可能的。燕飞泉告诉我,这样成片的土地是使行了土地整合。只有集约化、规模化生产,一些先进的机械才能派上用场。走农牧业现代化的道路,这是旗委、政府“十二五”规划中,强调实现土地流转所实施的重要举措。据他所知,统管萨拉乌苏流域农牧业生产的无定河镇已经开始实现大规模的土地流转。这既是农牧业现代化发展的需要,也是解决当前农村问题的迫切需要。
燕飞泉多年在乌审旗基层工作,他告诉我,无定河镇是农业人口比较集中的地方,现有户籍人口三万余人,仅这一个镇就占了全旗人口的三分之一。而人均农田在全旗又是最低的,这就决定了人们在土地上的收益是有限的。它和其他农牧区一样,大量的农村劳动力进城务工,许多土地无人耕种或耕种方式原始低下,这就需要土地整合,在土地使用权不变的情况下,向种植大户和养殖大户集中……
通过这些在绿色田园上不停喷转的威猛特,我已经看到了土地流转集中的效力,你在乌审旗的每一个角落行走,你都能感到现代化的铿锵律动。是快速发展的现代化,诱发了毛乌素沙漠翻天覆地的变化……
变化的毛乌素沙漠给了我万千思绪。
我们的车慢慢停在了一个农家小院前,小院四周静悄悄的,我观察着,发现在这方圆不小的地方,就这孤零零的一家。燕飞泉告诉我,这就是那位老党员的家。
我们走了进去,屋内除了一盘大炕,一个衣柜外,屋内简陋得几乎什么都没有。这跟三十多年前,我熟悉的毛乌素沙漠农家没有太大的变化。我心中有些发紧,暗叹这里是被人忘记的角落,这是我近年来走过的毛乌素农牧民家最为贫困的一家。灰暗的土炕里面,盘腿坐着两位老人,这就是老党员郑三有和他的妻子。
两位老人老得已经看不出年纪了。
燕飞泉大声对他说:“我们看望你这位老党员来了!”
郑三有老人道:“一到党的生日跟前,旗里镇里的人就来看我。旗里组织部的人刚走,慰问建国前的老党员。去年公社还有俩位老党员,今年就剩下我一个了……”
燕飞泉有些吃惊,他不知道前些日子又有一位老党员过世了。他告诉我,他去年还去看过那位老党员,那位老党员是个女的,当年腰里别支盒子枪给敌人干,是无定河两岸赫赫有名的女八路。去年我去看她,还挺精明的,咋就走了?
郑三有说:“是春上走的,我知道了就是难受,腿脚不灵便了,想送送都走不成。我入党时,她就在党了。那时,我们背着枪在河沟里跑来跑去的,跑来跑去的……”
老人眯上了双眼,回忆着当年,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
他感慨地说:“那时,马不卸鞍,人不脱衣,三天不吃饭,还要打胜仗。跟我一块闹革命的,都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了。你撂得下撂不下都得走……”
燕飞泉说:“郑叔,瞅你这身子骨多硬朗,咋和大婶还不再活它个三、二十年的?”
郑三有的妻子说:“那不活成一对老妖精了!”
我们都笑了起来。
郑三有说:“我是撂不下这个前朝古代都没有过的好社会。我们现在上了农村养老保险,每个月都有二百多元,我们老俩光养老保险就够用的。我还有老党员补贴,每年就这么坐着,能有两万多元的收入,好社会啊!我得好好活!”
郑三有告诉我,他过去一直在巴图湾生产大队上当支书,干了二十多年,地包开后,他年纪大了才不干了。过去老俩口就在巴图湾住着,前几年腿脚不方便了,才让二小子接了过来养老。原来,这里并不是他们的家。燕飞泉告诉我,他与郑三有的二小子是初中同学,这老同学是个死作死受的庄稼主儿,一直鼓捣这几十亩田地。他说着,还把郑三有的儿子叫了进来,郑三有的儿子四十出头,憨憨的样子。我问他每年收入有多少,他说四、五万吧。燕飞泉告诉我,他说的四、五万是纯收入,吃的喝的消耗掉的全不算。我知道鄂尔多斯的农牧区的农牧户都是这样计算自己的收入。我问他这里搞土地整合了没有?他说他现在还没有,有的农户都把土地入了股,每年干拿收益。要是去地里干活,还另有收入……
郑三有说:“党让你干的,你就去干,没有错!党让你包开你就包开,党让你合上你就合上,咱郑家没别的本事,就是听党的话,照党的指示办。党还能把你往黑圪劳里领?”
郑三有的儿子说:“咱这不是地方偏,人家土地整合还没有整合到我这儿,你着的甚急啊?”
郑三有的儿子说着走了出去。
燕飞泉问老人何年入党的?郑三有老人一板一眼、一字一句地说:“我是1947年8月23日上午8点向党旗宣誓的。入了党,就得保守党的机密,铡草刀把头割了去也不能说出党的机密!我二哥叫郑三富,是八路军骑兵大队的战士,1943年的夏天在查干呼代战斗中牺牲了。那一仗损失大了,一下子牺牲了几十名战士。我妈听说后,一下子就给急死了,她是放心不下我二哥,才跟着我二哥走了;那天是八月十六,清晨下了点雨……”
郑三有老人陷入了悲怆的回忆之中。
“还有邓参谋让敌人的飞机炸死了,那是个南蛮子,长征走过来的老红军。沙利乡牺牲了十七个,查汉台牺牲了七个,都叫不上名来了。记得有个叫边满满的,牺牲时还是个十五六的孩子,”郑三有老人喃喃道。“这沙滩上都浸着战士的血,我二哥身上的血都流尽了,那年他刚刚二十三岁。这好世道是咋来的?咱当支书得吃苦多干,千万不能白吃白占,贪污腐败。咱得对得起党员这个名号,人家看沙梁是黄的白的,可我看着咋都是红红的……”
老人的话让我震撼。
老人又重复说道:“我1947年8月23日上午八点向党旗宣誓的。”
我问老人:“你的二小子今年多大了?”
老人想了下说:“约摸着有三十大几了吧?”
郑三有的妻子说:“老头子,老二今年四十一了。”
我问老人:“当年这里的大沙梁多吗?”
郑三有老人道:“多,海海漫漫多了去哩!当时出门就是大沙梁,跟上队伍在沙梁上转来转去的,咱没少跟敌人在沙梁梁上藏猫猫,瞅准机会还放上几枪。好沙梁啊,藏龙卧虎的游击队,后来解放了,说是要治理沙梁梁,再也用不着绕在里面打游击了。那时,我在农业社当支书,领着社员没白没晚地干。那时提出的口号是沙地变林田,旱地变水田,荒地变良田,山沟变成花果园。”
郑三有老伴说:“那时他跑着哩,蹦着哩,像胡燕一样飞着哩!鞋一年得跑烂几双,就这样勤换还是露着脚拇指头跑……”
老人的话让我笑了,就他们那简短的几句话中,我能触摸到一个时代。
郑三有老人说:“五八年时提出河水让路,高山低头,那时有张画,马都飞起来了,还嫌慢,还用马鞭子抽屁股。紧跑慢跑你还赶不上趟,咱社是穷沙窝子,咋干都还是一片荒沙梁,那时不光干,还得提口号。洪水打坝朝上流,花果满山挂满沟,一不小心撞破头……”
老人说着呵呵地笑了起来。
我总觉得1958年是全民的浪漫主义,人们生活在对社会主义的美好想象之中。在我幼时的记忆中,有一幅画印象颇深,是一个背镐头的农民伯伯提拎着躲在山后睡懒觉太阳公公的耳朵,画上面写道:太阳太阳你好懒,为啥起得这样晚?
郑三有老人道:“那时绿化植树也没个早晚,叫阳洼消了种阳洼,阴洼消了种阴洼,赶到清明全绿化……”
我问:“绿化了吗?”
郑三有老人道:“绿化了,绿化了。就是后来有点水跟不上……巴图湾村的大柳树都是那时种活的,几十年了,一个人都搂不过来。后来赫鲁晓夫逼着毛主席还债,旗里号召咱农民勒紧裤带讲志气,养鸡不吃蛋,养猪不吃肉,种粮吃麸皮,为了挣口气……”
老人激动地说不下去了。
临走,郑三有老人再一次对我说:“我当了几十年支书,我有个信条,甚时候也不能白吃白占,贪污腐败……”
郑三有老人的确是苦过,现在也活得清贫,但他苦得坦荡,贫得自豪。在他的身上,留着那个时代的整个记忆。我怀着深深的敬意,告别了老人,并默默地为他祝福,希望他长寿,多看几眼先烈们曾经流血流汗的毛乌素沙漠,现在变得多么美丽……
五、诗魂缠绵的毛乌素沙漠
贺希格巴图是中国近代史上一个杰出的具有民主主义思想的蒙古族诗人。
他1849年出生在乌审旗沙利苏木一个普通的牧民家庭,自幼年时期他就和父亲为乌审旗西官府巴拉珠儿公爷家放牧。贺希格巴图聪敏好学,劳动之余就跟私塾先生学习蒙、汉、藏文,很快就熟记了蒙译本《名贤集》、《三字经》,使幼年的他粗通了中华民族的历史。他还收集了大量鄂尔多斯蒙古族民歌、传说和谚语,丰富了他的蒙古学知识。一个牧人之子有这样的学识,很快受到了巴拉珠儿公爷的赏识。巴拉珠儿公爷是伟大的文学家、史学家萨刚彻辰的后代,他对学识过人才华出众的贺希格巴图有一种自然的亲近。
公爷对贺希格巴图说:“骏马得配好鞍,好身板得穿件好衣裳。你以后就不要跟着马尾巴转了,来公爷府当差吧。”
于是,贺希格巴图在十四岁的时候,进了巴拉珠儿公爷的王府,在巴拉珠儿公爷手下当上了一名小文书,从此他与笔墨纸张结下了一生之缘。或许是萨刚彻辰家族学识的熏陶,贺希格巴图在公爷府接触到了许多诗书典章,尤其是藏族的文史古籍极大地丰富了他的学识。他在完成大量文案工作之余,常常创作一些短小精悍的诗文。他的诗文特点是幽默风趣,合辙押韵,易于上口,便于传诵。很快,他的作品受到了人们的喜爱。
贺希格巴图生活的时代,正是“独贵龙”运动风起云涌的时代,牧人们反抗封建统治,保护牧场不受割卖的运动此起彼伏,而贺希格巴图的家乡正是“独贵龙”运动的中心地带。就连一些台吉、仕官也都大力支持“独贵龙”运动,特别是流传在民间的一些反抗王爷封建统治的檄文,更得到人民的喜爱。从而也使人们开始崇尚文化知识,希冀能有一种新生活,而贺希格巴图的诗文反应了人民的愿望,而诗人也渐渐成为人们喜爱的乌审才俊。
贺希格巴图的情诗,那大胆直露的火辣辣表达以及对爱情的忠贞坚守,更为封锢长久的乌审青年男女所喜爱。
贺希格巴图在《双马并驰》的诗中这样吟咏道:
喜交游求情爱乃人人之天性
不反目不背叛乃坚贞的禀性
性温和心纯正乃极好的禀性
弄虚假生变故乃最坏的禀性
好喜乐爱欢娱乃人人之天性
毕终生情不移乃信义的禀性
谨言行重情义乃恩爱的禀性
这厢挑那厢搅乃奸诈的禀性
贺希格巴图的出众才华得到了人们的赏识和爱戴,巴拉珠儿公爷外出时总爱带着他,有意给他一些见识面丰富眼界的机会。有一年正月,贺希格巴图随巴拉珠儿公爷去参加旗里的“开印”大会,期间,他写出了《高高的蓝天》这首著名的诗篇,并吟咏给与他一起来开会的马弁随从们,这都是喜爱他诗歌的一些年轻人。贺希格巴图在吟诵这首诗时,真的就像有一对热恋的青年男女在倾心交谈,那从心底中涌出的爱流,滋润着人们的心田。青年们为这首爱情诗折服,禁不住拍手称绝。开会的王公仕官们很快知道贺希格巴图写了一首好的抒情诗,立即让他们的文书笔手抄写了一份带回细细品味,于是《高高的蓝天》不胫而走,成为了一首名篇。
诗人站在了高高的毛乌素沙漠上,这样吟咏自己的爱情:
泛着青色雾霭的是远方的景像
渴念的人呀总也离不开我的心房
你的模样宛若一幅美妙的图画
我的这颗心啊就像一束飘浮的幽光
如愿相爱的我那心上的人啊
你与百花丛中的莲花没有两样
我忍受不了这肝肠寸断的思念
只有幽会的一刹那才能免除惆怅
这大胆的表露,使封建枷锁桎梏的乌审大地得到了升腾。这就像一声声春雷震荡着乌审大地,在人们的心中搅起了波澜……
诗歌改变了贺希格巴图的命运。
在他壮年的时候,由于他的出众才华,他被选到了时任伊克昭盟盟长,准格尔王爷的府中当了一名仕官,并多次跟着王爷出入北京,有十八趟之多。期间,他亲眼目睹了封建王公的腐朽没落,大清王朝的昏聩无能,西方列强的横行霸道,使贺希格巴图对封建制度充满了仇恨,他曾写作了诗歌《引狼入室的李鸿章》,痛斥满清王朝的腐败无能。
你听他在诗中是这样斥骂的:
引狼入室的李鸿章
与左道旁门结成行邦
本质上是个卖国求荣的小丑
干着建立洋堂等卑劣勾当
而对席尼喇嘛领导“独贵龙”运动,他大声叫好,满怀激情写作了诗篇,诗人激情澎湃地歌咏道:
好啊,大家生死相依
好啊,声誉远近传递
好啊,没有凶残暴戾
好啊,家乡父老乐业安居
好啊,独贵龙的盟兄盟弟
好啊,我们慈爱的长辈
好啊,我们的海誓山盟
好啊,佛爷和信仰的荫庇
他不惧风险,与席尼喇嘛交往,支持独贵龙运动的政治主张,当“独贵龙”运动被镇压下去后,因他与席尼喇嘛的友情和对“独贵龙”运动的支持而受牵连被削职。从此,贺希格巴图在家乡的草滩上牧马,为乡亲们行医,过着自食其力的清苦生活。无管生活多么困苦,他从没有放弃过手中的笔。他对当时的黑暗社会表现出强烈的憎恨,写出了《罪恶的时代》这样檄利如刀的名篇。
咳,我能有什么法子呢?
现在是:
看见了自己的影子都要害怕的时代
看见了自己的尾巴都要受惊的时代
聪敏和智慧无用的时代
怀疑和猜忌泛滥的时代
狂暴的事件易发的时代
美酒和肥肉万能的时代
智慧的贺希格巴图老人啊!世事洞明的贺希格巴图老人啊!一百年后,你读他的诗歌,仍不得不佩服他的睿智,深刻!
贺希格巴图一生著述颇丰,现在存世的就有诗歌一百多首,以及大量的翻译作品,幼儿启蒙作品。诗人现在已经成了乌审人民的骄傲,他的家乡矗立着他的汉白玉雕像,供后人瞻仰。每当我陪朋友们路过他的身边时,我都要告诉他们,这是我们伟大的诗人。
毛乌素沙漠出诗人,和贺希格巴图同时代的诗人就有一大批,像准台基达木林、嘎日玛、桑杰道尔吉、刮风乌尼尔、洪晋博日、大嘴诺日布等文人雅士,他们都有名篇佳作留世。他们或与贺希格巴图应答唱和,或与贺希格巴图结怨攻讦,在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中,他们的诗情才华得到彰显。而且他们的诗歌创作,影响了牧民的生活,甚至搅起了风云。解读乌审旗这段诗歌史,你会感到这奇特的诗歌现象,已经成为十九世纪毛乌素沙漠上一道独特的文化风景线。
用诗歌直抒胸臆,表达看法,是以贺希格巴图为代表的乌审诗人群创造的一种诗风,现在已经演变成为乌审旗牧民的一种文化传统。就是在现在,草原的牧人家中婚丧嫁娶,都会有牧人献上诗歌,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诗兴颇浓的乌审旗蒙古族牧人,常常以诗会友,召开牧人诗歌朗诵会。
在乌审旗大地上行走,你常会见到这样的情景,在一个月圆之夜,牧户的草地前忽然停满了汽车、摩托车,院内诗情迸发的牧人们正在大声朗读自己新创作的诗篇……
乌审大地流淌着延绵不断的文脉,迸发着火山般的诗情。
在建设绿色乌审的活动中,乌审旗委、政府十分重视自己的诗歌遗产、歌舞遗产,根据乌审旗牧人擅歌舞,喜诗文的特性,在草原上建立了许多“文化独贵龙”户,用于传承乌审旗独特的诗文遗风。这些“文化独贵龙”户全面继承宝贵的蒙古族文化遗产,弘扬民族文化,发展旅游经济,现座座毡包已经成为乌审草原上的文化明珠。这些独具特色的文化户,吸引着国内外大批大批的游客、访客,向世界传播着魅力四射的蒙古族草原文化。
凡是进过这些“文化独贵龙”户子的人,都会由衷地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毛乌素沙漠上有文化。
今年春天,正是草色微透的时节,我来到了乌审旗乌兰陶勒亥镇采访。镇上的王书记,肖镇长陪我到了一户草原上的牧人家,这家的主人叫阿拉腾毕力格。阿拉腾毕力格是个腼腆的青年人,三十刚出头的样子,我们到他家的时候,他正在外面有事,是临时赶回来接待我们的。他家的院内竖立着苏力德,小院子收拾得十分干净。主房是一排大平房,室内现代化生活用品一应俱全。院内还有几座蒙古包,是供人们旅游餐饮用的。
肖镇长说入了夏,这地方红火得收揽不住,每个蒙古包里都是满满的人,唱歌的,跳舞的,纵情地在草原上撒着欢。好地方啊!
毕力格言语不多,只是默默地看着我们。我打量着他,在我的印像中,他是一个十分平常的草原小伙子。他告诉我,原先这里是一片大明沙,后来承包治理荒漠,用了几年时间就把这片明沙治住了。栽下的苗木都成活了,四周全绿了,好看了。后来办起了文化独贵龙户,每逢周末,镇上、旗里的人都来红火,有时都得提前预订。
我问收入还可以吗?毕力格说,钱是挣了点,可我还是想发展文化……
王书记对我道:“毕力格搞的这个‘文化独贵龙’十分高雅,有些特点。咱们进包里参观参观?”
毕力格领我们走进了一座蒙古包,我惊奇地发现这是一个家庭图书馆,一排排书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各类书籍,大约有几千册。我问王书记,这是不是农村牧区的文化书屋?王书记道:“农牧区的文化书屋,是建在村、嘎查一级行政村的。这间图书馆是毕力格这后生个人筹办的,连设备带图书得用十几万哩。”
我更是吃惊,甚至有些不理解地看着毕力格。
毕力格告诉我,这些书都是他购买的,平时供牧人们来借阅学习。有时也在这间图书室里召开诗歌朗诵会。旗里爱写诗的牧人也都常来这里,以诗会友,陶冶情操。
我注意到蒙古包内悬挂着十几幅精美的彩色人物画像,毕力格告诉我,这些画像全是当代蒙古族最优秀的诗人和作家,从这画像中我认出了我的许多蒙古族作家、诗人朋友,像阿云嘎、阿尔泰、特官布扎布等人。还有一些我不熟识的作家、诗人,但我看得出,他们都是牧人毕力格的偶像。
我想,这多文曲星齐聚这座蒙古包,使得包内熠熠生辉透着文气灵光。
毕力格说他们现在正在筹办绿色乌审摄影展,参展作品都是镇上牧民拍摄的作品。王书记说,镇里的牧民文学创作的积极性很高,经常办诗会,牧民们喜爱诗歌。我说,我曾参观过旗里的文化艺术中心,看到过旗里的文学艺术成就展,乌审旗涌现过许多作家、诗人,他们的作品还获过“骏马奖”,这是当代中国少数民族作家最高文学奖项。
肖镇长惊喜地说:“咱旗里还有这人材?看来萨刚彻辰、贺希巴格图开创的乌审旗文学事业后继有人哩!”
当我们要离开这个“文化独贵龙”户时,毕力格托着一条蓝色的哈达走了过来,哈达上放着一本书,他说这是草原上的一位牧民写的作品,然后庄重地送给我。我在鄂尔多斯工作了四十余年,用哈达托着书赠人,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我将书和哈达捧在手里,极目远眺,草原辽阔,天高地远,在这里我体会到了人与自然的贴近,好像感到草原大漠对文学艺术的滋养。
在这个普通的“文化独贵龙”人家,我感受到了牧人对艺术的向往,对文学的虔诚。这种对文学艺术的尊重,让我的眼睛有些发湿,甚至可以说是在精神层面得到了一次升华。
一刹那,我出现了这样的幻觉,好像贺希格巴图飘然在我眼前晃过,诗人那睿智的眼风,高傲的八字胡,隽永的诗句一下子向我涌了过来……
我坐在车上,默默地望着空旷的草原,好长时间没有说一句话。
我想起去年夏天我在无定河北岸采风时,曾经结识过一位叫任俊祥的农民女诗人,这是陪我采风的乌审旗文联副主席冯海燕介绍我认识的。冯海燕告诉我,她与任俊祥认识时,她还在河南乡里的一所学校当教师。那时,任骏祥常来学校找她,俩人谈论文学,谈论诗歌,她们都喜欢泰戈尔、舒婷。
两个女人为诗歌疯魔,乡上的人把这两个女人当成怪物。
冯海燕说:“真的,那时人们看我俩的眼光都不一样。我还好过一些,我是公家人,任骏祥麻烦就多了,在世人的眼光里,她一个农民,一个为人妻的女人,凭甚写诗?凭甚泰戈尔?那时,任骏祥压力太大了,她爱写诗,为此,她的丈夫还打过她。她说,打不死就写诗!”
我说,我很想见见这位打不死的女诗人。
冯海燕立即打电话给任骏祥联系,约定了见面地点。当我们的车到达时,一个男人开着摩托车,后面坐着一个瘦高的年轻女人已经在等着我们了。那女人冲冯海燕招招手,我们的车跟着他们的摩托车走,在村里的乡间土路上七扭八拐,终于来到了任骏祥的家。我原以为坐在摩托车后的女人是任骏祥的女儿,原来她本人就是任骏祥,而开摩托车载她的正是她的丈夫老马。
我讲了自己的误会,大家哈哈大笑。
任骏祥告诉我,她的儿子在内蒙古农业大学读书。
我问:“儿子支持你写诗吗?”
任骏祥说:“一开始儿子不太理解,现在挺支持我的。”
冯海燕说,妈妈是诗人,儿子脸上也挺荣光的。
我坐在沙发上,一面喝茶,一面打量着这间普通的农居。屋里茶几上堆着一些杂志,里屋是任骏祥的书房,书房挺素净,还放着一台电脑。任骏祥对冯海燕说:“你说肖老师要来我家看看,我赶紧从网上看了他的资料。过去只听说过市里有这么个作家,我还真没有读过他的作品。”
我笑了,这是个实诚人。一个沉缅于泰戈尔诗情中的女人,你还指望她读别的什么作品呢?记得九十年代中期,我去过泰戈尔的家乡,不说泰翁在加尔哥达的旧居,就他的庄园开汽车就得走两个多小时,其家庙就像一个寺院。泰翁的庄园现在还办着一个“泰戈尔国际艺术学院”,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们在这里就读,师生们上课就围坐在高高的菩提树下的绿草坪上,那本身就是一种行为艺术。泰戈尔的诗歌好多就是在这绿草如茵,菩提树散布的庄园上写出来的。我当时感慨过,住在筒子楼内早上为解决内急排队的中国作家,是萌发不了泰翁那样对土地的深情和敬畏。
泰翁的崇拜者任骏祥告诉我,她家四代人都住在河南乡,过去这里沙丘多,灰沙梁也高,这些年都改造成良田了。现在这里是无定河商品粮基地,田里的活机械化大多都做了。她平时在家里喂喂猪,做做家务,有空时读读书,写写诗。她从来没有出过远门,2003年时才去过一趟乌审旗府,这是她一辈子去过的最远最大的地方了。
她说她喜欢的诗人是舒婷和泰戈尔,她非常诗意地说:“我是大地的孩子,只要一走在田地上,心里就发酥眼睛发痒。人在土地上索取太多了。”
我想,这个女人对土地有感觉,具备诗人的潜质。
她说,她上了初中家穷就不念书了,她十六、七上就开始写诗,写了二十多年了,总觉得和人家比不行。
我问:“和谁比?和泰戈尔、舒婷比?”
任骏祥说:“那倒也不是,实际上我看书很少,读诗就读过他们俩人的。我就是感觉想象的东西和笔下的东西是两回事。我让诗闹得神情恍惚的,虽然没有碰到过煮饺子下锅山药蛋的事,但也差不多,丢三落四的。后来新华社来了个记者,他看了我写的诗,挺感兴趣的。带走了一些说是要给专家们看、出版社看……这些年来我为了写诗,真是把家扔下了……”
她说着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感到这声轻叹挺悠长,挺有故事。我能感受到一个农家女写诗的艰辛。九十年代时,我曾接触过一个在毛乌素沙漠上爱写小说的青年人,动辙就写长篇,为了创作,把好好的政法工作辞掉,硬要去看大门,只是为了求得夜间创作的安静。他的家人认为他疯了,把他写好的长篇转给我看,让我给他狠狠泼冷水,让他死了这条心,做一个正常人。
我婉拒了他们的要求,这个恶人我还真当不了,扼杀一个人的文学梦,是件非常残忍的事情。
我完全能够想象得出,任骏祥在创作时遇到的艰难,一个是自身的,一个是外部的。如若没有对诗歌的执着,对文学的坚守,一般人是走不下来的。我对任骏祥这个瘦弱的农家女人充满了敬意,老马按着当地蒙古族待人的习惯,茶托上放着三盅酒,冲我递了过来。我接过一盅盅饮尽,老马高兴地笑了。这是个壮壮实实的憨厚汉子,我担心这样的男人发起威来,任骏祥这个瘦弱的女人怎能承受得了?
我问老马:“你还打老婆吗?”
老马尴尬地道:“哪能呢?过去我就是着急,你下地回来,灶是凉的,锅是冷的,鸡没喂,猪叫唤,她还在烂纸上写划,诗是庄户女人写的?我急了就给过她一巴掌,现在不就成罪过了?市里来人问,旗里来人问,实际上那时我打她,她痛我更痛!”
我们都笑了。
老马道:“后来内蒙来人看她写的诗,让人家专家一说,不得了了,还要给出书。天爷,这无定河两岸,从古至今,有几人出过书的?书还真出来了,旗里还给开会,还给奖励,一本书闹了好几万,这可比喂猪喂鸡收入大。人还有了名,当村里的妇女主任,旗里的妇联代表。我对她说,你好好写,咋写都行!”
人们又是大笑。
任骏祥也托了三盅酒递给我,我又喝干了。
老马道:“自己的女人当了诗人,我脸上也挺有光。可她出了书后,光对着书桌发愣,诗写得越来越少了。”
我说:“这挺正常的。有感觉就写,没有感觉就不写,千万不要硬写。硬写出来的东西没有灵性。”
临走,任骏祥送了我一本书,是她的诗集《珍藏》。
我对她说:“我期待见到你的下一本诗集。”
任骏祥点了点头。
我翻阅着她的诗集,有这样一段小诗吸引了我。我似乎都能感觉到,任俊祥站在毛乌素沙原上唱咏道:
我爱这土地
一个全新的日子里
在一片慈祥的阳光下
我含着泪
把大地搂在怀里
尽情地亲个够……
我说
我爱这土地
我宁原去死
让我的骨肉化作
数亿计人脚下的土地
生命原本产生于土地
叶落归根是回报土地对它的养育之恩
我深深地爱着这土地……
在乌审大地上,像任俊祥这样的文学坚守者很多,我在旗里的文化艺术中心看到了一群蓬勃成长的八零后诗人群体。这些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大都是牧人的后代,他们大都在上高中、大学时出版了自己的诗集。现在已经成为乌审旗和鄂尔多斯诗歌创作的中坚力量。他们苦苦传承着先人留下来的文脉,努力创作,笔耕不辍,成为毛乌素沙漠新一代的歌吟者。正是有了这一代代的诗人,才使毛乌素沙漠灵动无比,才使毛乌素沙漠五彩斑驳。
我在采访中知道,在“以人为本,加强绿色乌审建设”中,提高绿色乌审建设中的文化含量,一直是乌审旗各级党政的重头戏。他们依托历史文化、民族文化、宗教文化、生态文化四个层面,实施了思想道德铸魂、人文遗产保护、文化精粹抢救、文学艺术创新、文化产业发展五大工程。在绿色乌审建设中,打造出了“中国苏力德文化之乡”、“中国蒙古族敖包文化之乡”、“中国鄂尔多斯歌舞文化之乡”、“中国马头琴文化之都”四大品牌。
在乌审旗,国家级的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有两个,他们是“河套人遗址”和“独贵龙”活动旧址。自治区级7处,市级9处。一个旗拥有这般厚重的文物保护单位,这在县级区域是不多见的。为了提高这些文物遗址的文化含量,发挥重点文物的抓手作用,旗政府舍得下本钱,投资文化建设他们不含糊。
几年来,旗政府先后投资三十多亿,建设了文化艺术中心,“独贵龙”文化广场,萨拉乌苏体育公园、体育中心、人工湖、苏力德碑等公益性文化设施。在农村牧区建成达到市级一级站水平的文化站6个,嘎查文化室64个,苏木镇文博馆7处。旗乌兰牧骑先后代表国家赴意大利、瑞士、日本等国家演出、在波黑塞族共和国参加杜卡特国际民间艺术节上,荣获评委会最高荣誉奖和最佳表演奖。一大批民间表演团体,脱颖而出,在乌审旗的旅游经济中发挥着生力军的作用,农牧民依靠本身歌舞诗歌文化优势,创造着经济价值。
绿色乌审中的文化建设,搞得生机勃勃,有声有色。
有一次,我与乌审旗人民政府旗长牧人先生谈到乌审旗开展的打造“中国马头琴之都”时,牧人先生感慨地说:“别的不说,光马头琴我就向下面送了六千把,为搞马头琴文化建设力度不能说不大。”
的确,乌审旗的马头琴文化建设搞得既群众化又专业化。在乌审旗的苏木、镇,都有自己业余的表演团体,参加表演的大都是镇苏木干部、企业职工,我在乌兰陶勒亥镇就看见他们聘来的音乐教师教机关干部演奏马头琴,马头琴可谓全旗干部职工人手一把。他们成立注册了“中国马头琴学会乌审旗分会”,建立了9个“马头琴文化协会”,组建了62支“马头琴文化独贵龙”,拥有成员1500多人。登记马头琴文化户3000余户,在学校系统建立了12个马头琴音乐兴趣小组,成员就有2100多人。另外旗里还建立了“马头琴音乐厅”、马头琴博物馆和马头琴文化广场,并特聘了马头琴大师齐宝力高担任乌审旗“中国马头琴文化之都”的形象代言人。
今年夏天,我在刚落成不久的旗文化艺术中心参观了马头琴博物馆,看到了那年代各异,形形色色的马头琴,深感蒙古族马头琴文化的博大精深。在马头琴演奏厅内,我亲眼见到了马头琴艺术团气势磅礴的排练演出,其规模阵势,演奏水平让人不敢相信这是一个旗级的业余艺术团。在乌审草原上,在牧人的家中,你时常可听到马头琴声,或激昂如排山倒海,或舒缓如小桥流水、琴声纪载着蒙古民族的千年记忆,或铁马冰河,或一唱三叹,让人浮想联翩,感慨万千……
一把普通的马头琴,在聪明智慧的乌审旗人手中,升华成了一个民族的大品牌、大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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