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毛乌素-七彩毛乌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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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吟完诗,成吉思汗对随从道:“我魂归长生天之后,这里就是本汗的千年安睡之地。”

    于是,成吉思汗被安葬在甘德尔山上。并且从他能征善战忠心耿耿的亲兵中精选了五百壮士,世代侍奉成吉思汗,为成吉思汗守陵,这就是蒙古民族中的一个特殊群体达尔扈特人。元朝正式建立后,元大帝忽必烈亲自钦定了达尔扈特的体制。

    从此,达尔扈特人世代不离圣主的身边,他们遵奉蒙古族古老的祭祀礼制,祭典着这个伟大的魂灵;成吉思汗陵包中的祭咏声八百年不断,成吉思汗灵包前的圣灯八百年长燃。这已经成为人类文明史上的奇观,成为中华民族的宝贵文化遗产。据传,蒙古帝国的战旗九游白蠹,就被乌审旗的蒙古人长年祭典着。据鄂尔多斯学研究会的有关人士向媒体介绍,一位乌审旗的蒙古族长者嘎尔迪诺日布先生用近20年的时间,实地考察、搜集民间口碑和实物,完成了一部长达70万字的著作《大蒙古国九游白蠹研究》。“九游白蠹”便是蒙古史文献中所载的“也孙·库勒图·察罕·秃黑”,也就是乌审旗蒙古人俗称的“察罕苏勒德”,是成吉思汗建立大蒙古国的国旗。从建立“九游白蠹”起,蒙古人在和平时期,庆祝胜利时刻都立“九游白蠹”,将其视为民族和国家兴旺的象征。从嘎尔迪诺日布先生的著作中,可以了解到“九游白蠹”及其祭祀活动确实在鄂尔多斯乌审旗。

    在乌审旗的采访中,我发现乌审旗蒙古民族中的哈日嘎坦人,三百多年来也在供奉、祭祀着一个伟大的人物。这个人的名字叫萨刚彻辰,他是成吉思汗的第二十二代嫡孙,是蒙古史诗《蒙古源流》的作者。他是蒙古族最伟大的文学家,史学家。据哈日嘎坦人、也是萨刚彻辰纪念馆的创建者拉格胜布林先生介绍,哈日嘎坦人曾是萨冈彻辰的庶民,也是忠实的守护勇士。萨冈彻辰去世后他们一直为其守护陵地,并祭奠他的英灵,现已坚持三百多年。当我听到这件事情后,深深为之震撼,我感到蒙古民族是尊重文化的民族,乌审旗的毛乌素沙漠深深镌刻着长长的蒙古记忆。

    1604年,正是明朝末期,萨刚彻辰出生在萨拉乌素河畔一个叫伊可锡伯尔的地方。那时的萨拉乌苏河畔,虽然有沙漠环绕,但月牙状的沙丘之间仍有大片大片水草丰美的下湿地,也被当地人称为巴拉地。这里的草滩、沙漠是萨刚彻辰家族世世代代定居的牧场,萨刚彻辰从小就骑马纵驰在乌审草原上。天资聪颖的萨刚彻辰,在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皇室文明的熏陶下,自幼受到了良好的教育。由于他勤奋好学,十岁时就被封为彻辰洪台吉,意思是聪明的皇子。他十六岁就参与政事,管理当地政务。青年时期参加过各封建主之间的战争,作为黄金家族后裔,他继承先祖的雄风,成为草原上一名勇敢的战士和统领。

    接近不惑之年时,萨冈彻辰离开了政坛,回到家乡,回到了出生的萨拉乌苏畔。他不时肃然于锡伯尔庙群,倘佯于伊克布当的黄沙绿草中间,凝眸思索,感叹万千。萨刚彻辰站在统万城的断壁残垣之上,俯瞰着浩浩东流的萨拉乌苏水,想起察哈尔部最后没落的经历,亲眼目睹了林丹汗宏图大业的崩溃,经历了明、清王朝更替的血雨腥风。追古思今,使他更加坚定了著述蒙古源流的信心。从此,萨刚彻辰把注意力转到了研究自己民族的历史方面,并且要写下自己民族的历史,让子孙后代记住蒙古族源远流长的历史和曾经创造的辉煌。

    在研究他的创作历程时,日本蒙古史学者小林高四郎先生认为:这位成吉思汗的后裔是有感于大清王朝的兴起和蒙古帝国的陨落,进行历史沉思而写出此书的。

    我觉得小林先生的评述,是接近于当时萨刚彻辰的创作心境的。

    萨刚彻辰在自己的毡包中,秉烛夜读,奋笔疾书,秋去冬来,笔耕不辍,整整用去了二十年时间,才写成了皇皇巨著《蒙古源流》。为了写作《蒙古源流》,精通蒙藏汉文的萨刚彻辰,翻阅了大量的文献资料,研读了佛教经典著作。为了丰富《蒙古源流》的著述,萨刚彻辰还走遍了乌审旗草原,进入牧人的毡包,搜集了大量的民间传说和神话故事。有专家认为,在蒙古族三部历史巨著《元朝秘史》、《蒙古黄金史》和《蒙古源流》的写作中,唯有萨刚彻辰不是宫廷写作,是地道的文学家的民间行为。正是这种民间行为,使萨刚彻辰采集了大量的民间传说、神话故事,使《蒙古源流》植根于蒙古族历史、生活的丰厚土壤上,才有了旺盛的生命力。

    《蒙古源流》成书于1662年,那时,萨刚彻辰已经是一位年届花甲的老人。《蒙古源流》的内容极其丰富,从开天辟地一直讲到自己生活的年代,提供了元末至清初蒙古大汗的完整系谱,记录了臧传佛教在蒙古地区传播的历史;反映了北元时代蒙古社会部落变迁、经济状况、阶级关系、思想意识等诸多方面的历史面貌。

    1766年,喀尔喀亲王成衮扎布把《蒙古源流》推荐给乾隆皇帝,1777年乾隆皇帝命人将书译成满文,又从满文译成汉文,定名为《钦定蒙古源流》并收入《四库全书》。这是蒙古族史学著作,唯一一部进入国家大典的著作。萨冈彻辰不仅为蒙古民族留下了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他的《蒙古源流》也成为中华民族文明史上的重要篇章。

    萨刚彻辰去世后,他的陵墓就设在乌审旗的伊克布当的绿草黄沙间。哈日嘎坦部蒙古人三百多年来一直守护和祭祀萨冈彻辰的英灵。当时,他的坟墓四周禁猎、禁耕,一年有五次祭祀,每年的农历五月十三是大祭,届时,乌审旗王爷都要去祭拜。

    1830年成吉思汗第26代后裔乌审旗王府左翼协理陶迪把祖先成吉思汗、呼图克台彻辰黄台吉、萨冈彻辰三个人的画像和十四班禅等三位高僧的画像放在一起开光,做成一张神像并建立了一座汇众神熙宝殿,将画像供奉在里面。

    这样的祭祀一直延续到1901年。

    1901年,清王朝为了筹划庚子赔款,决定放垦鄂尔多斯沿黄黑界地。当时乌审旗的王爷同意放垦,为了银子,连萨刚彻辰的安息地,乌审旗萨拉河谷的伊克布当地区也划在了放垦的范围之内。被逼无奈的一直守护萨刚彻辰陵地的哈日嘎坦蒙古人,虽参加了旗民组织的反对放垦的“独贵龙”斗争,最终还是没有斗过官府和王爷,只得把萨刚彻辰的祭祀神像带走,悲愤地离开了世代生活的伊克布当,整体迁移至乌审旗北部的梅林庙地区。从此,萨刚彻辰的长眠地,美丽的伊克布当的草滩成了清朝官府和汉族商人、地主的垦荒区,他们招募了大量陕西农民在这垦荒居住,草原渐渐成了农区,后来清政府索性将其划到了陕西地界,企图一刀砍断哈日嘎坦人同萨刚彻辰的联系。但忠诚的哈日嘎坦蒙古人,却恪守着对萨刚彻辰的祭祀制度,每年农历5月13日大祭时,都从几百里外赶来,供起萨冈彻辰的画像,祭祀这位蒙古族史学家、文学家的英灵。日子久了,哈日嘎坦蒙古人将其称之为萨刚彻辰的陕西陵地。

    据萨冈彻辰纪念馆创建者,哈日嘎坦蒙古人拉格胜布林先生介绍:1901年后,每年的春季大祭,除了离开故土的蒙古人回来祭祀外,当地的汉族人也参加祭祀,当他们知道萨刚彻辰是蒙古族伟大的史学家,文学家后,崇敬的心情格外有加。三百多年来哈日嘎坦蒙古人和后来移民过来的汉族人就一直守护着萨刚彻辰的墓地。不管是战乱,自然灾害还是文化大革命的动荡,对萨刚彻辰这位文学巨匠的纪念,一直没有间断。尤其是最近这些年来,陕西的汉族人对萨冈彻辰的祭祀活动更为隆重。他们按照蒙古人的祭祀礼制,献茶敬酒,诵祈祷词,每年都会为祭祀盛会敬献九只绵羊。

    我知道,对于崇尚节俭生活朴素的陕北乡亲们来说,每次敬献九只绵羊,是下了大决心的。这也说明了汉族人民对这位蒙古族文学巨匠的崇敬和爱戴。蒙汉人民对萨刚彻辰的祭祀,已经成为毛乌素沙漠一道独特的人文风景。

    现在乌审旗在梅林庙地区建立了萨刚彻辰纪念馆,供起了萨刚彻辰和他的先祖的画像,哈日嘎坦蒙古人还搜集整理了萨刚彻辰的祭祀文献编篡成书。在萨刚彻辰诞辰四百周年的时候,乌审旗召开了《蒙古源流》国际学术研讨会,来自国内外的蒙古史学者齐聚毛乌素沙漠,共同研讨萨刚彻辰和他的《蒙古源流》。专家们对哈日嘎吐蒙古人和萨刚彻辰陕西陵地汉人延续三百多年来对萨刚彻辰的守护和祭祀,表示了极大的敬意。他们认为这种对历史文化、对文学家、史学家的尊重和崇敬,在国际上亦属鲜见。专家眼中的乌审旗和毛乌素沙漠,不仅是满眼绿色和现代化的建筑和工厂,而是有了厚重的文化含量和历史含量。正是因为有了萨刚彻辰和他的《蒙古源流》,人们对这块土地更是刮目相看。

    今年春天的一个下午,我怀着崇敬的心情驱车二百多公里,去供奉着萨刚彻辰画像的萨刚彻辰纪念馆拜谒这位蒙古族的文学巨匠,这个纪念馆就建在毛乌素沙漠腹地的梅林庙嘎查。与我同行的是乌审旗文化中心主任张玉廷,他是一位书法家,也是一位文化学者,还当过十余年的中学校长。张玉廷给我介绍道,梅林庙嘎查的蒙古人就是一百年前从萨刚彻辰的故乡整体迁移至梅林庙的。现在梅林庙建起了萨刚彻辰纪念馆,这些哈日嘎坦蒙古人在祭祀的日子就可以在梅林庙开展祭祀活动了。我问陕北的萨刚彻辰陵地还在搞祭祀吗?张玉廷告诉我:搞,而且越搞越大了,旗里的蒙古人也去参加。到了大祭时,两面的蒙汉人民都搞祭祀,现在还有了一些文化、经济交流的活动,一搞好几天。

    我这次梅林庙之行,除了拜谒萨刚彻辰外,还想看一下梅林庙嘎查的大沙漠。我一到图克镇,就给镇上的办公室主任赵正彦讲了自己的意图。赵主任说他知道那儿有大明沙,去年春上,镇里还组织机关干部去植树了。于是赵主任领我去看大明沙。

    在车上交谈中,我知道赵主任是市里的卫生学校毕业的,学的是公共卫生专业。过去一直在镇里搞计划生育,后来才搞办公室工作。车顺着一条黑色的油路,在绿茵茵的毛乌素沙漠上快速的行驰着。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还是没有见到大明沙的影子。我知道图克镇方圆有1500多平方公里,南北宽不过才三十多公里,走出这百十公里,已经绕的差不多了。

    赵主任探长了脖子四处观望着,不时说:“这阵子办公室呆久了,下嘎查少了,明明去年春上我还来这大明沙上植过树哩,咋就没有了?”

    车来到了一块海子边上,海子蓝瓦瓦的,在阳光下闪着涟漪。赵主任告诉我,这块海子叫巴彦淖,过去产碱,现在产螺旋藻,内蒙古大学的一位教授,领着人在这里开发保健品。巴彦淖水面很开阔,在阳光下闪着粼粼白光,湖边是杂花怒放的寸草滩,有几匹红色的乌审马在草滩上游转。历史上乌审旗产名马,乌审马以耐力、速度著名于世,过去蒙古大军征战欧亚时,每个士兵都备两匹乌审马出征。现在乌审马也像明沙丘一样难以寻觅了。

    赵主任打了几个电话,找什么人问寻着大明沙。最后,他告诉我,人家说大明沙肯定有,是在巴彦淖的东边。咱们现在的位置是在西边海子岸上,要看明沙,咱得绕到海子东边。大约还得二三十公里。我看了看巴彦淖的东边,透过茫茫的水面,海子东面很远处似乎是有一条起伏的浅浅的轮廓。

    赵主任说:“这次我打听清楚了,就是东面,肯定有明沙梁。”

    我想想说:“那片明沙我知道,去年我就去看过了。变化也是老大了,三十年前,我就在那一带上的道班工作过。”

    赵主任惊奇地说:“真的?那咱们就不去看了,太绕得慌。我回去问问在图克呆的时间久的老人,让他们就近给你指块大明沙。”

    第二天,赵主任真给我找了个老人,是过去镇里的老领导,原镇里的人大主任斯仁道尔吉。斯仁道尔吉告诉我,要想看成片的大明沙还得去梅林庙嘎查,据我所知,图克附近的大明沙早就治住了。他说,我在图克呆了几十年了,对哪儿有明沙还是知道的。梅林庙那儿明沙大,前些年有陕西人在那大明沙里搞了个土炼焦厂,好长时间都没人知道。最后还是寻找牲口的牧民给发现的,大,那里的明沙大!

    我说:“正好,本来我也想去一趟梅林庙,看看萨刚彻辰纪念馆去。”

    为了把握起见,赵主任给我联系上了梅林庙嘎查的党支部书记奥腾巴彦,他说奥腾巴彦现在搬到图克镇上的移民小区了,正好在家。于是我们上镇上的移民小区,去找奥腾巴彦。图克镇这个移民小区建设得很是现代,社区配套设施都已经配全,已经住上了150多户人家。我感到有意思的是,在漂亮的小区院里还竖着一些苏力锭。让人一看,就不禁想起草原的毡包前、沙巴拉的柳笆房前竖立的苏力锭。我想这些苏力锭大概是游牧文明留在这里的最后纪念了,是在顽强地告诉人们,这个小区里的居民曾经是草原上的牧人。

    我们在一幢楼的单元房里,见到了梅林庙嘎查的党支部书记奥腾巴彦。这是个中等个子的哈日嘎坦蒙古人,看上去有五十多岁的样子。我打量着房子,看着房子的陈设,我说这房子真还挺不错的。奥腾巴彦告诉我这是镇上给每个移民户免费提供一套八十多平米的住房,都是这样统一的格局。水、电、暖配套都挺不错的,这倒好,用不着风吹日晒了……

    他呵呵地笑了起来。

    我们随便聊了起来。奥腾巴彦对我说:“自从老辈子人从萨刚彻辰陕北陵地迁移到梅林庙,已经整整五代了。打小就记得出门就是大沙漠,有些沙巴拉地就是好草场。羊就跑着吃,溜着吃,跑着溜着,连沙巴拉地的草场也没有了,全剩一片荒沙了。后来承包草场,荒沙滩也都有主了,人们按着自己的意愿治理沙漠。建起了许多草库伦,后来又轮牧、禁牧,草就长出来了,大明沙还真不多见了。上面提倡为养而种,我又在巴拉地里开辟出了几十亩水浇地,牲畜饲草料就全能解决了。”

    我问:“那你咋搬到移民小区的楼上来住了?”

    奥腾巴彦说:“我看草场现在挺好的,荒沙梁也不多了,咱梅林庙的林草从来没有这样茂盛过。可上边说不行,说咱是生态脆弱区,梅林庙嘎查已经被旗里划定为退牧还草区,人、畜要要坚决地退出来,用于生态的彻底的恢复和改善。你想想,不让放羊了,都要搬到镇里统一盖的楼上来住了,人哪能想得通?甚说法都有!”

    赵主任说:“老奥,人家肖老师是找大明沙来了,看萨刚彻辰纪念馆来了……”

    我说:“随便聊聊。我听说迁移上楼的牧民有喝醉酒的,从楼上跳下去摔伤的?”

    奥腾巴彦想想说:“我事我还没有听说过。咱实事求是地说,退牧还草的补贴,过生活还是够的。”

    我问:“退牧还草旗里给的政策补贴有多少?”

    奥腾巴彦道:“就说我家吧,五十亩水浇地,每年每亩补三百,国家每年补一万五千元钱,两千亩草场补三万余元。还给我和老伴上了养老保险,每月一千元,一年也是两万四。光退牧还草政策补贴下来每年就有将近六万元的收入,这是旱涝保收的。这和我们上楼前,畜牧业上的收入差不多。别的人家,都差不多。”

    我想,退牧还草的牧民,上楼以后,每户每年能有六万元钱的政策性固定收入,应该算是承庇祖荫了。可据我所知,许多牧民并不愿意上楼,这还不是担心上楼以后生活没有保障,让这些草原上的牧人们纠结的是,上楼以后,他们真的告别了草原,告别了千百年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由自在的自然生活。

    奥腾巴彦对我道:“你说的现象也有,但也不全都是这样。家中像我们这样的,老俩年纪大了做不动了,还是愿意上楼过光景。从此不再用捡羊粪蛋子烧火熬茶了,不再过风吹日晒的日子了。嘎查的青年人早就跑进城里打工了,他们不愿意在家里呆着,挣钱挣不上钱的都得往外面跑。肖老师,我给你实话实说吧,草原已经留不住青年人的心了!”

    我们一行听了奥腾巴彦这番话,都点头称是。感叹村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不管农区、牧区,情形都差不多。

    我问赵主任:“咱镇上给上楼的移民提供就业的岗位怎么样?如果有了就业岗位,在家门口就能挣上钱,不就把青年人留下了?”

    赵主任还未答话,奥腾巴彦摇头道:“咱们这么想得挺好,可年轻人不是这么想的。咱这地方,不比大城市挣钱少啊,可它就是留不住年轻人,你说有啥法子?”

    赵主任也讲:“的确是这个样子。实际上,我们建移民小区,主要是要做到‘移得出,稳得住,富得了’这样一个宗旨。依托工业园区上项目,我们已经搞了一期2000亩设施农业园,物流园区,生态建设示范园,镇区也能提供一些公益性岗位,像环卫保洁,治安联防等,企业也给提供了一些辅助性岗位。我们认为产业支撑较为扎实,可现在遇到的问题是,别说年轻人,就连四五十岁的人去就业的也不太多……”

    “这是为什么?是不是工资不高?”

    “主要是不太习惯,当牧民放羊自己做自己的主,现在给人家打工,人家做你的主。”奥腾巴彦摇着头说:“有些我也说不清楚了。咱凭良心说,栽移樟子松苗子打日工,每天一百五,不算低吧?你要搞计件,每天三四百元钱也能挣,这走到哪儿也不能算是低工资。可他就是放着钱不挣,你有啥法?你不挣,人家陕西、宁夏、甘肃的人打破头抢着挣。咱牧民过去过得是有累没苦的日子,悠打着就把过日子的钱挣了。现在住上楼了,你要想有钱挣,就悠打不成了……”

    悠打,我佩服奥腾巴彦用词的准确。一个悠打,就好像有人骑马在我的面前晃动了起来。

    我想起了乌审旗人民政府旗长牧人先生讲过的一句话:“城镇化不仅是换一个地方居住,更是换一种方式发展,要同时考虑‘人往哪里去,钱从哪里来’,如何安居乐业?乌审旗土地辽阔,地势平坦,空气清新,绿地丰富,为实现‘草原上的城镇、城镇中有草原’的新型城镇目标奠定了基础。但真正实现城镇化,首先是要转变人们的生活、生产方式,而不是简单地把人移到楼上去……”

    奥腾巴彦叹着气讲:“我是闹不明白了,放着日工一百五的钱不挣,人们这是咋了?”

    奥腾说得不错,日工一百五十元,走到哪儿也应当算是好工资了,可乌审旗的牧民就是看不上。除了有悠打的因素之外,这主要还是因为他们每家每户都有几千亩的草场。这些年来,他们中的许多人,大都是雇陕西人放羊、种地,而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早已经搬进市里、旗里。乌审旗的牧民,这是一些既享受着城市文明又享受着草原文明的快活群体。退牧还草、还林,既是对他们长远利益的维护,也是对他们眼前利益的触动。

    奥腾巴彦说:“现在老的好说,小的也好说,上楼有甚不好的?要说不愿意上楼的,主要是半老不老这批人,四五十岁的这些人又不进城打工,又不愿意上楼……”

    我问:“那为什么呢?”

    奥腾巴彦道:“他们干得动,挣钱的路子就多,还是觉得守着自己的草场搞农牧业收入高一些。最主要的是,他们怕退牧还草政策不长远,头几年行,要是以后没有了政策补贴,名下的草地也没有了……”

    赵主任说:“咋会呢?二轮承包不是刚签了?你得告诉牧民们,政策只会越变越好。现在住在风刮不进,雨淋不着的单元房里,每年你就甚也不用干,光退耕还草这一项就有五六万的进项,往哪找这好政策去?”

    奥腾巴彦说:“不管咋说,也是故土难离啊!我是嘎查的支部书记,我得带头上楼。现在全嘎查有一百五十二户住进了楼房,守着梅林庙草场的没有几户人家了。现在主要是把楼房的管理跟上去,引导上楼的牧民参加就业。我还是想不明白,日工一百五十元,咋还没有人做呢?”

    赵主任道:“老奥,你在路上再想吧!咱们还是快点去看梅林庙的大明沙吧!”

    我们笑了起来。

    奥腾巴彦开上自己的车在前面带路,我们的车跟在他的后面,驰出了图克镇,向梅林庙嘎查驰去。渐渐地草地两面的沙丘越来越高,越来越大了,但都覆盖着茵茵绿色。你可以想象得出,这些大沙漠的本来样子。尤其是大片大片的沙地柏,绿油油,黑压压的,一望无边。真的是壮观,好看,耐看。

    沙地柏是产于乌审旗的独特灌木,其以树形美观、香味驱虫蝇且四季常青、耐旱节水成为国内外城市绿化的新宠和首选。我曾在东京,北京、上海等国际化大都市里,见到过许多郁郁苍苍的沙地柏。究其原始的根就是深深扎在毛乌素沙漠上,沙地柏是乌审旗毛乌素沙漠上生长的珍稀树种,经济价值非常高。因此,沙地柏也成为了偷盗分子盗窃的对象。为此,乌审旗专门成立了沙地柏管理局,专门负责乌审旗境内的沙地柏管护工作。

    奥腾巴彦的车停在了一片覆盖着沙地柏的沙漠前,我们也停车,走了下来。奥腾巴彦指着这片黑压压绿油油的沙漠说:“这里原先就是一片大明沙,图克全镇再也找不出这么大的明沙。现在全爬满沙地柏了,到了冬天也绿绿的。要说明沙,就属这块大了。”

    我告诉他,我想看看没有绿化的大明沙。奥腾巴彦奇怪地看着我说:“看没有绿化的大明沙?这还真不好找。你看哪光秃秃做甚?还是这绿油油的好看。”

    我刚想解释几句,奥腾巴彦像是发现了什么,急匆匆地往远处的沙地柏丛中跑去。

    他一会走回来,生气地说:“又有人偷剪枝子了。这些贼忽拉,是该好好惩治几个!”

    原来奥腾巴彦早就参预了沙地柏的管护工作。他告诉我,梅林庙嘎查是旗里野生沙地柏重点保护区域,嘎查的牧民们都自动配合旗里的执法部门,主动保护参预沙地柏的保护和管理。

    我问奥腾巴彦:“这沙地柏经济价值高吗?”

    奥腾巴彦说:“沙地柏枝子贵得很,要是倒到旗外去卖,十几元钱一株哩!咱这大沙漠现在是金山银山哩!常有人开着车来盗窃,咱这沙地柏又多,地面也大,总有盗剪的事情发生。咋也制止不住。旗里的王法硬得很哩,逮住了轻则罚款,重则判刑。前些日子旗里一个执法部门的司机,偷剪沙地柏枝条盗卖被判了刑……不这样狠刹,咱这里就会被人连根挖光,挖秃。”

    我问牲畜吃沙地柏吗?奥腾巴彦告诉我,沙地柏不能当牲畜的饲草,过去人们做香时,用它当过原料。它在牧人的心中非常神圣,祭长生天时,祭敖包时,人们用沙地柏枝条沾上奶子向天抛酒,以表达对苍天神灵的敬意。沙地柏因为耐旱,是固沙的优良灌木,不但能够绿化沙漠而且还能美化沙漠。因为沙地柏品相好,现在渐渐成为城市绿化的观赏树种,常栽种在城市河边和广场的草坪上。沙地柏由于抗旱性强,所以非常节水,一般来说仅靠雨雪就能茁壮生长。而且它是多年生植物,串根子串得很快,今年栽上一株,明年就是一片,根本不用刻意管护。所以花木市场需求量非常大,为了保护毛乌素沙漠的生态,乌审旗出台了专门保护沙地柏的措施,加强了对沙地柏的管护。

    我望着毛乌素沙漠上,一眼望不到头的黑压压的沙地柏林,心想,毛乌素沙漠确实是一座金山,金山。

    我们上了车,车快速行进在披着绿装的沙漠上,不一会眼前出现了一片宽阔的草场,草场上横亘着的一块块的沙漠,也都是绿油油的。极目望去,是一片无垠的绿色。连与我同行的张玉廷,也被这美丽景色震撼了,连连叹道:“真没有想到,沙漠会绿成这个样子。奇迹,真是奇迹!”

    我见到在绿色的草地上,屹立着一幢古色古香的建筑,张玉廷告诉我,前面就是萨刚彻辰纪念馆了。果然奥腾巴彦已经把车停在了纪念馆前,我们忙跟了上去。我下车观看,发现着这幢建筑非常朴素,就是几间平房并排立在草原上。奥腾巴彦给我介绍道,这里原来是梅林庙的旧址,现在建起了萨刚彻辰纪念馆。我看到纪念馆大门紧锁,四周也是静悄悄的。奥腾巴彦给我解释道:“今天不是祭祀的日子,要是到了祭祀的时候,人们就从四面八方来了,有时还有外国人。要不我给管纪念馆的人联系联系,让他过来把门开开?”

    我问管理纪念馆的人在哪?奥腾巴彦说就住在镇里的移民小区。刚才走得匆忙,忘了把他一块叫下来了。我说太远了,算了吧,我在周围看看就行了。我徜徉在萨刚彻辰纪念馆的四周,见门前有几株古柏透着森森凉意,我透过门缝往里看着,可惜看不清楚。我知道萨刚彻辰纪念馆内珍藏着一幅画有萨刚彻辰的画像,二百多年了,一直被哈日嘎坦蒙古人视为神灵。每年祭祀的时候,哈日嘎坦蒙古人就会冲其焚香敬酒,顶礼膜拜。

    作家成神,这恐怕是世界的唯一。这种虔诚寄托着对自己民族历史的尊崇,对自己民族文化和未来的无限期许……

    奥腾巴彦说:“自从建起了这个纪念馆,我们就可以在自己的家门口祭拜萨刚彻辰了。要不年年得去陕北陵地,往返六五百里呢!”

    我站在萨刚彻辰纪念馆前,四下打量着。不远处还有一些起伏的细小沙丘,黄澄澄的,显得很是洁静,在一片绿色中显得格外抢眼。奥腾巴彦对我们道:“我家就离这里不远,要不咱们去我家喝杯茶去?”

    我们驱车走了大约十几分钟,来到了奥腾巴彦家。他的家隐在一片小树林里,孤伶伶地立在草地上,显得十分清幽。我们进了屋,屋内收拾得非常洁静,透过大窗子就能看到无尽的草地、树木、白云、蓝天。炕桌上已经摆放了一些待客的奶食、炒米,奥腾巴彦的老伴乌努古笑眯眯地招呼我们,为我们斟好了茶,便退到炕边默默地看着我们。奥腾巴颜告诉我们,他家还有二十几只羊没有处理掉,老伴乌努古舍不下她的羊,草一返青就又回到了自己的牧场。咳,高楼拴不住牧人的心呀!

    我问乌努古,一个人呆在草原上不孤单吗?她说,她在照料她的羊,不孤单。我继续问她,住在镇上小区的楼房内好还是住在这里好?她说在这里呆惯了,草场上有做不完的事情。奥腾巴彦告诉我,他家过去养着六头牛,七十多只羊。后来旗里要在梅林庙搞生态移民,人、畜都要从这里全部退出来。我是支书,乡亲们都在看着我哩。我家大半牲畜都处理了,还有一些羊没有处理掉,老伴就从楼里搬回来住了。

    乌努古说她听不见羊的叫声,心里就发慌。我听她这样一说,心里顿时感到酸凄凄的。我急忙喝了一口茶,问乌努古孩子们的情况。乌努古说她的三个孩子都在城里打工呢!逢年过节,萨刚彻辰大祭时才会回到家里。我问她孩子们在城里呆得怎么样?乌努古答不出来,一脸漠然的样子。奥腾巴彦告诉我,他的二小子在旗里办了个装饰公司,生意还算红火。大小子和三小子,每年的收入虽比不上老二,但也过得去。

    乌努古说:这羊眼瞅着就没有人放了……

    我知道,每只羊儿都是一台小型挖草机,在禁牧之前,小草只要露头,就会被羊儿吃掉。羊儿低头掠过,草场一片荒沙,因为一只羊需要几十亩草场才能正常生长。再加上肓目追求牲畜存栏头只,羊儿在人们贪欲的驱使下,几乎是疯狂地掠夺草场。这种传统的粗放的畜牧业生产方式,成为草原荒漠化的重要推手。人们已经认识到,不转变传统的农牧业生产方式,生态永远不可能得以恢复。从上世纪末开始,乌审旗开展了禁牧,对羊实施棚圈饲养和轮牧。十几年下来,草长高了,沙漠绿了,牲畜的头只数也比禁牧前翻了几番,乌审旗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牧业大旗。人们都知道绿染毛乌素,一万余平方公里的乌审大地生态得以恢复,禁牧轮牧起到了关键性作用。现在人们说起禁牧的百般好处来,唯一的遗憾是似乎圈养的羊肉质不如跑滩的羊味道吃起来香。这不知是人们的心理作用,还是圈养的羊肉质确实需要改善,个种滋味我是体会不出来的。

    我所知道的是,目前,乌审旗全境的草场都被认定为有机草场,乌审旗全境的农牧副产品,包括牛、羊、水产品、粮食,水果、菜、都被国家农业部绿色食品管理委员会正式认定为有机产品。这就是说乌审旗已经有了自己的绿色品牌,绿色乌审的经济价值越来越得到了彰显,绿染毛乌素沙漠,已经实现了由生态价值向经济价值的转变。乌审旗绿色品牌的整体确立,凝聚着几代乌审人的汗水和智慧,是十万乌审儿女像呵护自己的眼睛一样呵护自己赖以生存的家园,精心打造绿色乌审的结果。

    四、浸血的毛乌素沙漠

    公元1929年2月11日,正是农历正月初二。

    入夜,辛苦了一天的席尼喇嘛,送走了不断来慰问革命军的乡亲们,开始上炕休息了。当时,席尼喇嘛率领着内蒙古革命军第12团正驻防在乌审旗乌兰陶勒亥的文贡沙漠里,他和团部以及警卫排的十几名战士住在一个牧户的家里。

    这位六十四岁的老人很快进入了梦乡。

    睡梦中的席尼喇嘛不会想到,一个针对他,针对乌审旗国民革命的罪恶阴谋,正在像夜色一样缠绕着他,吞噬着他。

    外面大夜如墨,朔风呼啸。正谓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一个黑影像夜行的狼一样,悄悄靠近了屋外。他是当夜的值班排长布仁吉日嘎拉。另一个黑影也贴近了布仁吉日嘎拉,他是当晚的值勤战士额尔和木达来。俩人密谋了一气,便提枪钻进了席尼喇嘛休息的屋子里。

    几声罪恶的枪声过后,乌审草原的优秀儿子、共产主义在内蒙古大地早期传播者、坚定的民主革命战士、“独贵龙”运动的发起者和卓越组织者,内蒙古人民革命军第十二团团长席尼喇嘛被叛徒暗杀于毛乌素沙漠里。

    席尼喇嘛是乌审草原上的红色传奇。

    席尼喇嘛原名叫乌力吉杰日嘎拉,他1866年出生在一个奴隶的家庭,八岁刚懂事时就给牧主放羊。刚刚成年,他就被送进乌审旗的王府里当杂役,受尽了欺辱,经历了人世间的许多不平事。乌力吉凭着自己的勤奋好学,掌握和熟练使用了蒙汉文字,成为一名王府的“笔帖式”(文书)。其间恰逢庚子之乱,慈禧太后躲难至西安,乌审旗的王爷为了讨好慈禧太后,向朝庭表忠心,又给陕北地主买了部分草场,换了三千两银子,派俩人给慈禧太后送去。谁知那俩人在西安呆了几个月,连慈禧太后住在哪儿都没打听到。气得王爷直骂“蠢材”,又派精明干练的乌力吉赴西安办差。实际上,王爷出买的草场中,就有乌力吉一家世代放牧的巴拉地,家人已经被迫西迁,失去了家园和牧场的乌力吉正在悲愤交加之中。但他也像在草原上世代放牧的牧人一样,盼望乌审旗有好王爷、好官,牧人们能够平平安安地放牲畜就好。

    乌力吉就是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来到了西安,一打听,才知慈禧太后已经移驾回京。于是,乌力吉赶到了北京,通过关系圆满给朝廷送上了王爷买地的银子。王爷巴结上慈禧太后高兴地笑了,而乌力吉心中却在滴血。就是在北京,世界向他打开了另一扇窗户,他知道了戊戌六君子、义和团运动、火烧圆明园、庚子赔款,大清王朝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似乎一阵风就能被刮倒。这年,乌力吉已经三十八岁,在他王府当差已经二十多年,他知道王府里的王爷、福晋就像北京的大清朝一样,也将像草原上风干的马粪,只要有大风一吹就会被忽撒在无边无垠的毛乌素沙漠里……

    乌力吉回到乌审草原,感到乌审草原就像一只堆满火药的火药桶,时刻会被一根火柴点燃炸响。王爷和福晋好像秋虫一样感到了秋天的逼近,为了银子,为了享乐,忙着卖地,大片大片的草场被洋堂和汉族地主、商人收入囊中,牧民们流离失所,被迫迁移。旗境的许多有识之士和牧民,早已经看不惯王爷的所作所为,他们秘密结社,共商对策,百年前被王府残酷镇压的“独贵龙”又在乌审草原上悄然兴起。王爷和官府已经嗅出了味道,但它们不知道现代“独贵龙”的头领是谁……

    “独贵龙”运动起源于一百多年前,起因也是反对王府的大量买地、放垦破坏草场以及王爷和官吏们的荒淫无耻。“独贵龙”是圆圈议事,签署各种抗议和请愿也是圆圈签名,让王爷和官府找不出组织者。这是乌审牧民出于自我保护,采取的一种智慧的斗争形式。1828年,乌审旗的“独贵龙”忽然包围了王府,召开诉苦大会,历数当时旗王爷桑杰旺勤的罪状,要求他让位。诉苦诉不倒旗王爷,“独贵龙”又跑到盟府前安营扎寨,继续自己的诉求,整整坚持了三个多月。最后惊动了大清朝的“理藩院”,才撤掉了桑杰旺勤的扎萨克职务,改由他的儿子世袭。“独贵龙”掀翻一个王爷,这是几百年也未有遇到过的事情。1879年,乌审旗三百多名“独贵龙”成员,包围了旗衙门两名贪官的家,并将他们抓走批判。“独贵龙”的矛头直指官府衙门和王爷,很快“独贵龙”遭遇残酷镇压,“独贵龙”运动的领袖,也被官府拘捕,并且举家被流放湖南等地。

    现在还有这样一首歌在乌审草原上传唱:

    鸿雁带着嘹亮的歌声

    飞向了湖南

    歌声仍留在我们的耳旁

    引起我们无尽的思念……

    由于王爷官府的分化瓦解和残酷镇压,“独贵龙”运动一次次失败了,但它留下的反抗火种却散布在乌审草原上。此时的乌力吉已经看到了乌审草原上即将燃起的冲天大火……

    他作出了自己的选择。

    他以搬家的理由向王爷告假,王府也离不开这位精明干练的“笔帖式”,但王爷实在想不起拒绝乌力吉的理由,只得准了乌力吉的假。可乌力吉的眼风让王爷有些惴惴不安,他知道乌力吉是反对买地放垦的,乌力吉为此曾苦劝过他。

    乌力吉曾对王爷道:“这地不能再买了,再买牧人就没法活了!你想一想,咱乌审游牧地,一百多年前靠着长城边,现在都快退到了无定河边,地面整整缩小了一大半。”

    这让王爷很不高兴,他非常不满意乌力吉的多管闲事,他认为:“草原是我的,我卖自己的地还用得着你们这些奴隶同意吗?”

    王爷知道,乌力吉正直清廉,在乌审各界和百姓当中口碑极佳,王爷非常担心乌力吉这个笔帖式会成为他潜在的对手。再加上神龙不见首尾的“独贵龙”,百十年来像幽灵一样飘浮在毛乌素沙漠的上空。他担心为自己服务了二十多年的乌力吉会和“独贵龙”搅在一起,也许乌力吉就是现在“独贵龙”的头领,想到这儿,王爷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

    乌力吉将家搬到了嘎鲁图,那个鸿雁展翅飞翔的地方。从此,嘎鲁图成为了“独贵龙”活动的中心,他们告王爷,驱逐放垦的官员,揭露福晋的荒淫无耻。乌力吉还与正直的官员,反对放垦的台吉(贵族)、文人雅士、平民、结成反对王爷恶政的同盟,更加壮大了“独贵龙”的队伍和影响。王爷唤他回旗衙门,他托病推辞,王爷封他为“哈喇章京”他置之不理,王爷派人去寻,他索性剃发披上了紫红色的喇嘛袍袍,并称自己是席尼(新)喇嘛。从此,席尼喇嘛的名声传遍鄂尔多斯高原。他很快成为了“独贵龙”运动的领袖,民国元年被全旗十一个“独贵龙”组织推举为“公众会”主席。为了更好地开展“独贵龙”运动,席尼喇嘛还与王悦丰、奇金山等七十余名志同道合者结为兄弟,公开地率领全旗民众与王爷福晋展开斗争,这就是鄂尔多斯历史上著名的“七十安达独贵龙”。他还带人包围了王爷福晋的驻地,当着王爷的面抓走了作恶多端的福晋,逼着福晋交待了祸害乌审草原的丑事,义愤填膺的牧民处死了罪恶滔天的福晋。乌审旗燃起的独贵龙烽火,很快燃遍了鄂尔多斯高原,达拉特旗和杭锦旗的“独贵龙”运动,由控诉王爷,要求减租减息,很快发展成了与封建王府的武装斗争,极大地震撼了盟官府的封建统治者。

    1920年夏天,伊克昭盟盟长决定先消灭乌审旗的独贵龙运动,并派兵包围了嘎鲁图庙,要求席尼喇嘛及“七十安达独贵龙”归案。这些官员和士兵有三百多人,一共在嘎鲁图庙呆了三个多月,每天吃掉的羊就有六、七十只,还不时杀牛喝酒吃肉,这一切全部由乌审旗百姓负担,人们苦不堪言。席尼喇嘛为了解救百姓的困苦,主动到案,被官兵吊在一棵大树上每天挨七十皮鞭拷打,并被戴上八十多斤重的锁链,被官兵押着驱赶进茫茫的毛乌素沙漠里。盟府准备把席尼喇嘛到一家一家的牧户里示众后,然后再加以杀害。机智的乌审人民,为了解救席尼喇嘛,活动了由“嘎老五”率领的一支出没于陕北边境的土匪队伍,从官兵手中抢出了席尼喇嘛,并将他连夜送过黄河。席尼喇嘛被土匪劫走,官兵也没了办法,只得从嘎鲁图收兵。这几百号人几个月下来吃剩下的牲畜尸骨,已经在嘎鲁图庙附近留下了一条长长的“骨坝”。

    1921年的夏天,席尼喇嘛来到了北京,与另一支独贵龙运动的领导人,蒙古民族早期的民主主义启蒙者旺丹尼玛汇合,俩人共商鄂多斯“独贵龙”运动的大事。在此期间,他们接受了新民主主义和共产主义的熏陶,并结识了李大剑及第三国际的联络员雷卡嘎尔夫等共产主义者。俄国的十月革命,外蒙古革命以及中国的五四运动及萌芽时期的中国共产党,促使了席尼喇嘛萌发了推翻整个封建统治,在内蒙古草原建立新生活的思想。

    为了让更多的人接触共产主义思想,1924年8月,席尼喇嘛又潜回毛乌素沙漠,挑选了16名独贵龙骨干,踏上了奔赴蒙古人民共和国学习参观的艰难行程。经过几个月穿越沙漠戈壁,终于在冬天时来到了蒙古人民共和国的首都乌兰巴托,受到了蒙古人民革命党领袖乔巴山的热情接待。蒙古人民革命党安排了席尼喇嘛等人的学习、参观。在此期间,席尼喇嘛如饥似渴地学习社会主义理论和共产主义思想,整理了许多学习资料和笔记,撰写了《鄂尔多斯升起革命曙光》等著作,并且加入了蒙古人民革命党。这位在暗暗长夜摸索了一生的席尼喇嘛,在年届六旬时,终于成长为一名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的革命战士。

    按照第三国际的安排,1925年席尼喇嘛回国,参预了内蒙古人民革命党的组建工作,在张家口召开的第一次内蒙古人民革命党代表大会上,他被当选为党中央执行委员。共产国际和中国共产党的代表都出席了会议,并祝贺了大会的召开。席尼喇嘛按照内蒙古人民革命党的指示,回到毛乌素沙漠发动群众,动员乌审群众投入到反对封建王公的斗争中来。在1926年的正月十五,内蒙古人民革命党乌审旗委员会在嘎鲁图庙上召开了有两千多牧民参加的群众大会,席尼喇嘛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演讲。他回顾了已往的“独贵龙”斗争经历,明确指出,乌审旗的革命成功,必须要与全中国、全世界的革命运动联在一起。我们必须要找到一条正确的革命道路,现在我们已经找到了,那就是中国共产党人设计的道路。我们内蒙古人民革命党,就是中国共产党设计道路的实践者。虽然会议遭到封建王公的破坏、袭击,席尼喇嘛播发的革命种子还是留在了牧人的心底,慢慢发芽,长大。

    在短短一年的时间,席尼喇嘛发展了七百余名中坚分子加入内蒙古人民革命党,组建了七个党支部,在全国大革命形势的高涨下,1927年1月内蒙古人民革命党乌审旗委员会正式选举产生。据阿云嘎先生在长篇传说《席尼喇嘛》一书中的记载:那时毛乌素沙漠里和乌审大地上流传着许多新歌曲,像《独贵龙之歌》、《无敌英雄斯大林》等,还有一支曲调奇异的《全内蒙古之歌》,若干年以后,人们才发现这支歌的曲调竟然是《国际歌》……

    革命的迅速发展,引起了封建王公的恐慌和仇视,他们破坏和用武力镇压席尼喇嘛掀起的革命风暴。席尼喇嘛认识到,保卫革命成果必须有革命的武装。在他的积极倡导下,在第三国际和乔巴山的支持下,由内蒙古人民革命党领导的内蒙古人民革命军成立了。

    1926年9月,席尼喇嘛率领内蒙古人民革命党中央和革命军来到了乌审召,这里成为了内蒙古革命的中心。根据乌审旗革命的特殊情况,内蒙古人民革命党中央召开了由牧民群众,封建王公参加的三方会议。在会上席尼喇嘛宣布:推翻乌审旗封建王公政权,全旗重大事务由“旗党委”、“革命军”、“旗衙门”三方共同协商决定。解散王府卫队,封建王公不得干涉牧民革命活动。会后成立乌审旗保安队,后改为内蒙古人民革命军十二团,席尼喇嘛亲自担任团长。

    三方会议后,乌审旗王爷,出卖大量土地、牧场行贿并勾结陕北军阀井岳秀,纠集反动武装上千余人围剿刚刚诞生的革命民主政权。席尼喇嘛率军迎战,粉碎了敌人的进攻。乌审王爷见大势已去,只得逃至陕北榆林,受井岳秀庇护。乌审旗革命如火如荼,革命民主政权渐渐巩固,并开始渗透到牧民的生活中来。喝醉酒打老婆的事情有人管了,陕北边商一块砖茶两年变成一头牛的事情有人管了,牧人再遇到不平事情,开口就说找“旗委”,找“公会”……

    “旗委”与“公会”已经成为乌审牧民的主心骨,毛乌素沙漠经历千百年来唯一一次质的变化,千年的奴隶翻了身,翻身的奴隶当主人,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苏维埃,这些舶来辞,渐渐成为乌审牧民的口头禅。席尼喇嘛彻底改变了毛乌素沙漠和乌审旗,为他们打开了世界之窗,一下子把亘古不变的毛乌素沙漠与翻天覆地的世界拉得这样紧密……

    1927年蒋介石在上海发动四一二政变,中国革命受到了重创,大批共产党人遭到了屠杀。而担任内蒙古人民革命党中央的主要领导白云梯投降了蒋介石,革命军总司令旺丹尼玛,前敌副总指挥、中国共产党人李裕智惨遭杀害。面对白云梯等人的威胁利诱,并阴谋将十二团编入蒋介石国军的罪恶计划,席尼喇嘛坚定地说:“我们内蒙古革命依靠的是中国共产党和第三国际,十月革命才是我们要走的道路。我们十二团官兵头上的帽子不留戴你那青天白日的地方!”

    席尼喇嘛彻底与白云梯等人决裂,只身率十二团与国民党军队作战。革命形势的陡转,让席尼喇嘛更感革命武装和民主政权的宝贵。席尼喇嘛健全了全旗的“公会”组织,动员大量牧民参加革命军十二团,并率部与不断进犯的井岳秀的反动军队打了大小二十多仗,让人们称奇的是,以少对多,以弱对强的席尼喇嘛,每一仗都取得了胜利。席尼喇嘛率领着十二团越战越勇,终于将井岳秀率领的国军第二集团军十八师赶出了乌审旗全境,保卫了新生的乌审旗的民主政权。这让井岳秀这个国军陕北总司令颜面扫尽,于是,他和乌审王爷改变了策略,开始分化十二团,收买十二团内部的动摇分子,伺机从席尼喇嘛背后射冷枪……

    席尼喇嘛领导的乌审旗革命政权,成为白色恐怖统治下的中国耀眼的一道红色风景线。在毛乌素沙漠里,在席尼喇嘛领导下,乌审旗“公会”成为当时中国最健全的县一级革命民主政权。

    这是乌审大地永远的光荣!

    席尼喇嘛被叛徒杀害后,乌审旗又恢复了封建王公统治,但席尼喇嘛留下的革命火种在毛乌素沙漠闪耀了几十年。二十年代中期,中国共产党在萨拉乌苏河谷和毛乌素沙漠地区就有了大量的活动,在十二团与国民党部队战斗过的许多地方,由于群众基础比较好,后来都被陕北红军开辟成了革命根据地。1935年在巴图湾还成立过“乌审旗苏维埃”,中央红军长征到达陕北后,党中央为了开展对蒙古上层的统一战线,下令撤掉了“乌审旗苏维埃”。毛主席还表示,一定要将巴图湾(乌审旗苏维埃所在地)还给蒙古人民。

    席尼喇嘛的十二团骨干,当年的“独贵龙七十安达”中的许多人,在中国共产党的教育、培养下,后来成为了坚定的共产党人,成为了中国人民解放军伊盟支队的领导和骨干,为解放鄂尔多斯和内蒙古立下了不朽功勋。解放以后,他们中的许多人成为了内蒙古和鄂尔多斯各级党政领导,为内蒙古的社会主义建设立下了新功。

    席尼喇嘛的“老安达”,解放军伊盟支队的司令员王悦丰(蒙名阿日宾巴雅尔)在1947年春天毛主席率党中央转战陕北进入毛乌素沙漠时,率领伊盟支队的指战员在毛乌素沙漠的张家畔芦河战斗中,堵截打退了马鸿逵骑兵十九团和国民党还乡团对边区的突袭,为直接保卫毛主席、党中央做出了贡献。这件事情让王悦丰一生引为荣耀。

    1977年,饱经磨难的王悦丰病逝,这个席尼喇嘛的老安达,伊盟军分区的老司令,鄂尔多斯人民的老盟长终于回到了乌审大地,静静地安息在他出生的陶利滩上。几十年过去了,人们还在津津谈论着有关王悦丰的故事;最让鄂尔多斯人民不忘的是,他们的老盟长闹过“独贵龙”,保卫过毛主席,还有他的子女几十年来一直都是当地最普通的牧民……

    2011年的夏天,我在毛乌素沙漠追寻着席尼喇嘛的足迹,寻找着毛乌素沙漠的红色故事。我在乌审草原上见过席尼喇嘛的侄孙女,我在巴图湾寻找老一代的共产党人。随着岁月的流逝,乌审旗曾有过的老红军、老八路、老革命越来越少了,但老一辈革命者为之奋斗终生的乌审大地越来越美,越来越年轻了。在陶利滩一个牧人的家中,我曾听酒酣的牧人们放声唱着这样一首歌:

    我们跨上追风快马

    奔驰在家乡的草原上

    我们大家精神拌抖擞

    满怀信心奔向前方

    我们是席尼喇嘛的好弟兄

    心明眼亮意志刚强

    让敌人闻风丧胆

    胜利的旗帜高高飘扬

    高高的白沙梁

    耸立在遥远的天边

    我们是乌力吉杰日嘎拉的战士

    人民群众永远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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