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毛乌素-关于毛乌素沙漠的记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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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毛乌素与无定河

    六百多年前的一个夏天,一群鄂尔多斯乌审部落的游牧人驱赶着如云锦般绚丽的羊群、牛群、马群穿行在如大海般的茫茫沙漠之中。他们在沙漠中艰难跋涉了多日,已是人困马乏,干渴难遏。头上的太阳火辣,脚下的沙粒也像是被烤熟一般,一群探头探脑的蜥蜴不时表演着单爪撑身的高难技艺,倒换着被热沙子快要烫熟的爪子。死寂的沙丘还不时闪动着让人心悸肉跳的星点粼光,一堆堆干枯的草枝,散落的白骨,无不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牧人们爬上一座高高的沙梁寻找着天尽头那片诱人的绿色,似乎希望在高处。他们四处眺望着,天穹下,仍是望不到边的月牙状的莽莽黄沙。牧人们惊恐地思忖,水源和草地在哪里呢?难道我们真的陷入了死亡之海?恐怖悄悄袭上人们的心头。于是,牧人们跪了下来,默默地祈求着长生天……

    几只当年刚出生的小羊羔围着一个老额吉凄凄地叫着,老额吉额头上的缕缕头发都粘黏着白色的汗碱和黄沙。她艰难地从马背上解下一只几乎干瘪的盛水的皮囊,要给小羊羔饮水。旁人劝阻她,说沙海无头,这可是您老人家的活命水。老额吉木然地拔下皮囊的塞盖,喃喃地说:羊命也是命哇!小羊羔们吮吸着水,快活地摇动着小尾巴,老额吉眯缝起眼睛无休止地舔着干裂渗着血丝的嘴唇。

    爬在沙梁上吐着舌头呼呼喘气的几只牧羊犬,不时地耸动着鼻子,像是嗅到了什么。这些畜牲们竟然激动地连脖子上的颈毛都乍了起来,汪汪地吠叫不止,然后像箭矢一样飞速地射进了苍黄的天地里。

    老额吉睁开了眼睛,脸上浮起了丝丝笑纹,牧人们感到了希望的真实存在。他们知道狗鼻子灵,一定是狗儿子们那灵敏无比的鼻子嗅到了漂浮在苍茫大漠上丝缕水气……

    终于,牧人们走进了一片沙漠绿洲里,他们的眼前是一片没有尽头的茵茵草滩,滩里还有一泓碧水,波光潋滟,泛着嫩绿。于是,人欢马嘶,羊蹿牛奔,刹那,这泓碧水被旱伤了的人们、畜群扑腾得珠玉乱溅,水花四射。人们喝够了水,才感到发现这汪水稍有些涩,并且有些滑溜溜的,都摇头称其“毛乌素”,意即不好的水。老额吉告诉人们,不好的水总比没有水好。

    众人点头道:马儿跑的地方少弯,老人说的话没错。于是,这群游牧人在这里驻扎了下来。

    刹那,绿色的草滩上落满了云朵般的毡包,就像一朵朵盛开的白莲花……

    从此,这片含水沙漠有了自己的名字:毛乌素。

    这是我所知道的关于毛乌素沙漠名称的来源。毛乌素沙漠究竟有多大呢?我翻看过一些资料,知道它是我国的八大沙漠之一,横亘在鄂尔多斯高原南部、陕西省榆林市的北部和宁夏盐池县的东北部。具体面积也是各说不一,有说4.2万平方公里的,也有说3.98万平方公里的,我这人对数字有点晕,觉得数万公里的大沙漠,已经是大得不敢让人想象。我从青年时期就生活在毛乌素大沙漠里,觉得毛乌素沙漠就像一头头巨兽组成的偌大迷宫,不管你走出多远,只要抬头毛乌素沙漠就赫然屹立在你的眼前。

    有材料说,现在的陕西省靖边县海则滩乡,还有一个叫毛乌素的小村落。我想,这个有着蒙古名字的小村,一定与鄂尔多斯乌审部落的游牧生活有关。只是不知道这个叫毛乌素的小村中,那汪不好的水还在不在?

    其实,毛乌素沙漠中湖淖星罗棋布,大小河流有数十条。其中有条名河,叫无定河,顾名思义,即河流无固定的河道。河水在毛乌素沙漠和陕北高原左冲右突,千扭百转,就像纠结起一团团脱缰的野马,呼啸翻腾,浊浪滔天。无定河因为身处农耕文化和游牧文化的碰撞前沿,才有了冷兵器时代战略地位的特殊性。

    自古以来,无定河边就是金戈铁马、刀光血影的古战场。生性散淡,爱好游历的晚唐诗人陈陶曾在这厮杀声不退的无定河边徜徉,看着战死士兵的累累白骨,念及苍生,胸中顿生悲悯,发出了这样的感慨: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是代代传诵的千古名句,无定河正因为有了文学的滋养才在人们的心中变得灵动与不朽。

    蒙古语称无定河为萨拉乌苏,意即黄水,其实无定河就是黄河的一条支流,其发源于陕北定边,定边、吴旗三县交接的白于山,向东南流经鄂尔多斯市乌审旗,再入陕西榆林、米脂、绥德等县,至清涧县汇入黄河。流域面积三千多平方公里,大多是被毛乌素沙漠覆盖的黄沙地。无定河在秦汉以前称奢延河,南北朝时期称夏水、朔方水,唐代时因其水势汹涌,卷土含沙,河床无定而得名。蒙古人也称其为小黄河。而黄河被蒙古人称为哈屯高勒,翻译过来即是夫人河。这是因为成吉思汗病逝西征路上,其一名爱妃悲伤至极,投身黄河为她忠心爱戴的圣主殉情。蒙古人为纪念这位忠贞不渝的夫人,才将黄河称为夫人河。我千百次地走过黄河,每次都能感受到这滔滔水浪中无处不涌动着这个凄婉的爱情传说……

    数万年来,黄河亲吻着鄂尔多斯高原、黄土高原,无定河拍击着毛乌素沙漠,河岸入水的轰隆声在空旷的大荒野上不停地响彻。她们那不懈地热情,永恒地律动,带走了鄂尔多斯和黄土高原丰腴的泥土,在黄河中、下游形成了冲积平原,成为数亿中华儿女繁衍生息的沃土。而黄河环抱的鄂尔多斯高原却是千疮百孔、支离破碎。尤其是生活在毛乌素沙漠中的鄂尔多斯人世代被沙所累,代代贫穷。一顶比毛乌素沙漠还重的穷帽子,鄂尔多斯人不知戴了几百年。

    穷到啥程度?一件破皮袍子四季穿,冬天毛朝里,夏天毛朝外,夜里还能当被子。女人们因为没有换身的衣服只得窝在家里等待衣干,偶尔进了生人,只能拿块面板子挡在胸前遮羞……

    那时在鄂尔多斯乌审旗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

    出门一片黄沙梁

    一家几只黑山羊

    穿的烂皮袄

    住的柳笆房

    这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毛乌素沙区百姓生活的真实写照。

    我正是七十年代末期走进毛乌素沙漠的。

    二、我的毛乌素沙漠往事一

    1977年底,我们这支囤垦在黄河南岸库布其沙漠的军垦部队,终于落下了人沙大战的帷幕。先是领着我们向沙漠进军的解放军干部撤了,后是从劳改农场补充进来教我们生产技术的地方干部也走了,被沙漠困围的营房就剩下我们这些军垦队伍中的残渣余孽了。几百人的连队眨眼就剩下三二十人,哥们儿姐们儿都说:咱这回可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倒霉蛋了。

    无所事事的哥儿们姐儿们们做着一些可笑的事情,辟如拆营房门窗、木料,扒连队砖瓦,数着堆儿给附近老乡换鸡换肉吃。反正我们不拆,也得让沙漠压塌。盟里下了决心,要把我们这些兵团战士在全盟范围领就地安置,为此,还成立了专门领导小组。领导关心我们,征求我们对安置的意见,我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道:“随便,只要离开这鬼地方就好。”

    那时,真像鄂尔多斯山曲里唱的:

    没家的哥哥沙蓬草,

    哪搭儿挂住哪搭好……

    我们终于走了,我望着那一片废墟般的营房,被沙漠吞噬的农田,灌渠,哭泣了。想想刚来沙漠时,我们是军垦部队的何等的辉煌。那时,我们摆出与沙漠决一死战的态势,我所在的北京军区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沿着黄河两岸一下子囤了整整四个师,足足有十万人。出工时,我们全部穿着绿军装,扛着锹头在解放军干部的带领下,举着红旗,高唱战歌向库布其沙漠、乌兰布和沙漠开战。我们一次次向毛主席发誓:要用青春和汗水把沙漠来浇灌,誓让沙漠披上崭新的绿装。

    我们睡马圈,我们啃黑豆,我们挖灌渠,我们平黄沙。几年下来,我们的确在沙漠里开辟出了绿洲,种上了庄稼,而且收获了庄稼。我所在的连队还被评为全兵团的军垦大寨,各个师团甚至其他军区生产建设兵团的领导,都率干部战士一批批来我们连参观。好长时间,我们连队的任务就是挥着小红书,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据说我们生产小麦每斤成本当时已经达到五元钱,可以说是当时世界上最昂贵的粮食生产成本。但我们不算经济账,只算政治账,我们心练红了,人长胖了,脸晒黑了,扎根边疆的决心更强了,反修意识提高了,革命更坚定了。我们是向沙漠进军的人们,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队伍……

    两年下来,我们发现原来的沙漠并没有往后退缩一步,我们开辟出来的绿洲就像沙海中落了几片树叶,沙漠这个怪物只要喘口气,就能把它吹跑。我只要登上高高的沙山,纵目一看,才知我们的绿洲是何等的渺小,在绿洲上忙碌的哥们儿,姐们儿就像在我脚下爬来爬去的蜥蜴。

    每当渺小感袭来的时候,我就放声地冲着东流的黄河放声朗读一些诗句,像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李贺的大漠沙如雪、燕山月如钩,高适的大漠风沙里、长城雨雪边,杜甫的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白居易的昼伏宵行经大漠,云阴月黑风沙恶,王昌龄的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还有君不见走马川,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如天,草上孤城白、沙翻大漠黄,漠漠边尘飞众鸟、昏昏朔气聚群羊等等。

    我站在沙山上,纵情地冒着傻气。好像背背这些古诗,想想出塞的前人,会给我壮些胆,以排遣心中的孤独和胆怯……实际上许多哥们儿、姐们儿那时和我都一样,心中还是有点畏惧沙漠。

    数十年来,每想到这些经历过事情,我的眼睛就会湿润。在那人沙大战的岁月里,我们的确从沙漠那里得到了收获,为了我们的冬季取暖,平时的生火做饭,我们掏沙篙,砍沙柳,活剥沙漠好不容易长出的星点绿色皮毛。那时我们不知道沙漠也会疼的,也是有感觉的。鄂尔多斯的山曲曾经这样唱道:

    房前的沙篙你不要掏

    这是咱二人的隐身草

    屋后的沙柳你不要砍

    这是咱二人的好遮拦

    当时我们只知道这是不健康的乡间野调,根本不懂得它的生态意义和人文意义。我们不光把房前屋后的沙篙沙柳掏光砍光了,还跑进大沙漠深处去掏去砍,为此,甚至有位哥们儿永远丢失在沙漠里。

    秋天时,我记得只轻轻刮了几场小风,细沙就动了起来,刷刷地像河水似的朝我们新开的良田海海漫漫飘了过来,而且开始在我们新建的营区前一点点堆积。当春天开河风起时,沙尘就会乘风而来,淹没沟渠,吞没田地。那时我们高呼着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昂然迎战,挥锹驱沙……

    人沙大战八年,结果沙漠是越战越勇,越战越疯,甚至是堵门叫板,我们却连招架之力都没有了。最后偌大兵团落了个撤编解散,十万人马,各回各家。我好像是与沙漠结下了不解之缘,从黄河南岸的库布其沙漠一路风尘地来到了无定河北岸的毛乌素沙漠里。

    当时,有个绰号叫“四眼”的北京兵,是老高中生,特爱看书,古今中外,没他不知道的。因他戴着一幅深度的近视眼镜,所以落了这么个绰号。那时,他已经考上了区内的一所大专,他怕毕业以后留在内蒙古,正犹豫着上不上大专?

    “四眼”对我分析道:“兄弟,你要去的毛乌素沙漠更他妈不是东西,凶恶得连明长城都给吞了。明朝万历年间以后,朝廷最耗钱的费用就是‘扒沙’,把国库的一大半都给用了。急得万历皇帝和大臣们脸都是绿的,内忧外患,哪个窟窿不得拿银子填呀?”

    我问他啥叫“扒沙”?

    “四眼”告诉我:当时毛乌素沙漠南移,直扑长城。这叫“飞沙为堆,高及城堞”,守边士兵为了保住长城,只得动员长城内的百姓无休无止“扒沙”,要是不扒沙呢?毛乌素沙漠就让风吹得和长城一般平了。那就“虏骑出入,如履平地”了……

    “四眼”还断言:“小子,我告诉你吧,大明王朝不是李自成推翻的,而是被毛乌素沙漠压塌的!”

    这是我听到的关于毛乌素沙漠最骇人听闻的传说。

    命运啊,把我带向远方带向远方啊,到处流浪……

    这次,我是哼唱着那支让人感伤的《拉兹之歌》,走进了毛乌素沙漠腹地的一个公路养护道班里;与我同命相连的四百多名战友,也像被农妇在黄沙地里点山药籽一样,撒点在了穿越在大漠梁峁间的数千里公路线上……

    我所在的道班是一个四合小院,全是一色的青砖。十分抢眼在伫立在这条沙漠公路的北侧。盖房的青砖十分考究,比在兵团时我们自己烧的红砖要强得多,一打听,原来这些青砖是前些年破四旧、扒召庙时拆下来的旧砖。那时,这条穿沙公路车流量不是很大,翁翁的汽车马达声时断时续,路两边除了湿洼洼的草地,就是高耸的沙丘。公路积沙处,道班还建设了许多沙柳路段,以保证沙漠公路的畅通。甚至连排水的涵管也是用沙柳捆绑发旋做成的。

    小院后面还有一块十余亩大的副食地。

    这一切(公路、道班、副食地)都是道班工人十几年来移走一座座沙丘建设起来的,那块被道班工人视为眼珠子和命根子的副食地,为他们提供着基本是免费的白菜山药蛋糜米。可好日子没过几年,沙子压过来了,而且越积越高,成了沙梁。后面是绵绵不断的无数沙梁组成的后续部队,不时有沙子穿过人们用沙柳芭子扎起了几道屏障,悄悄钻了进来,像怪兽一样不时吞吃着我们的菜地。道班工人也像士兵出操一样,每天天不明就会起来清沙,几乎天天都是沙尘飞扬……

    道班有十几个养护工人,除了早上给副食地清沙,每天更多的时间是清理公路上的积沙,人人灰扑扑的,就像钻在沙里的土拨鼠一样。及时处理沙阻是我们养路工人的常态,要是因为沙阻断了路,道班的电话会响个不停,接起就是各级领导下达的立即抢通的命令。这条粘土公路是乌审旗连接盟府的唯一通道,这条路断了,乌审旗就会成为一片孤岛。

    公路两侧种植着一些行道树,这是养路工人经过十几年辛苦管护才在毛乌素沙漠中养活的,可以说我目力所及的方圆几十公里沙漠上也就有这么几行树。行道树大多是柳树,树杆常常刷些生石灰和牲口血,以防止牲口啃咬。

    毛乌素沙漠中有许多下湿地,寸草滩,我们道班与乌审旗的图克公社打交界,交界处有一汪水淖,水淖的背后是无穷尽的沙漠。水淖的南面是一片泛着白碱的寸草滩,脚踩上去,都叭叭地溅起水来。牛羊和马子,就出没在这片寸草滩上。

    道班班长老杨告诉我,他们十几年前修这条公路时,这片草滩上的草长得老高,都能没住牛羊。“现在呢?”他苦笑了起来,“都能看见老鼠的脊背。这到底是咋日怪的?闹文化革命闹的?”

    地势较高处的梁地上,散落着乌审旗的几个牧户。他们住的,全是沙柳笆子搭起的泥巴茅屋,经过风雨的侵蚀,有些泥巴已经脱落,露出扎捆的已经发乌发黑的柳笆子来。家家门前都竖着苏鲁锭和砖砌的祭台,我知道,这是鄂尔多斯蒙古人家特有的标志。沙湾子里的下湿地散住着一些农户,大多是切草坯堆起的干打垒小屋,连泥巴都不糊。沙湾里零零星星地种着些农田。后来,我才知道他们都是陕北过来“倒山种”的汉人。所谓“倒山种”,就是在沙巴拉里寻找些下湿地开小片荒,种上几年等土地沙化了,再去找块荒地开垦。

    星期天或雨休时,我总爱到这些农牧户家里转一转,或用衣物换只鸡,或用钱买些鸡蛋,更多的是喝碗茶聊聊天,积累些生活感受,这里淳厚的民风,待客的热情,让我受用无穷。这里的农牧户家几乎是一样穷,处了一张大炕,家中几乎没有任何陈设。蒙人家里炕上铺条旧毡,汉人家中炕上铺块油布。相比较,我感到蒙人家的被褥堆放得整齐一些,屋子收拾地也干净些。而汉人家养的半大壳郎猪总哼哼着拱门进屋,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的,把屋子里搞得乱七八糟。

    一个星期天,我来到了一家从未来过的农户门前,看见门虚掩着,门旁的干柳条垛上铺着几件还在滴水的衣服。我断定家里一定有人,便喊着有人吗推门走了进去。屋内响起一声尖叫,把我吓了一跳,我依稀看到这家的女主人靠在水缸前,抓住一块菜板挡在胸前,屋内虽昏暗,我还是看到她赤裸的大腿。我吓得慌忙退出了屋,连连说着:“对不起,我,我是想买一些鸡蛋……”

    我感到无比尴尬,急忙掉头往路上去,快步走了一程,我听见女主人在背后喊我,我止住了步。我觉得应该为刚才的尴尬事儿道歉。女主人穿着滴水的衣服追上了我,手里还捧着几颗鸡蛋。

    看来,她是格外急切地想做成这笔买卖。她说她家有两只下蛋的鸡,她答应以后她家的鸡蛋都给我留着,当时,供销社收一斤还不到三毛钱。

    她给了我六个鸡蛋,按当时的民间交易价是不论大小,一律五分钱一颗。

    我给了她一元钱,她为难地说:“我没钱找你……”

    我捧起鸡蛋就走了,我没有勇气再看她身上那湿濡濡的衣服。她在后面喊:“你后生是道班新来的吧?我认识你们那儿的杨老汉……等有了零钱我给你送去。”

    我当时感到鼻子酸酸的,我没有想到这里的农户会穷得一个女人家连倒替的衣服都没有。我还见过这队的队长,三十几岁的汉子,穿着一条化肥袋子改的裤子,屁股蛋子上还印着尿素两字,更让人不解的是,竟然身上还披着一件毛朝外的皮袄。脚下蹬双烂解放鞋,两颗黑脚豆子露在外边。老杨说他:“天热了,捂蛆呀?快脱了上炕。”

    他说:“我这不是见人吗?”

    原来这皮袄是他见人的衣裳。

    队长找老杨是想朝道班借十元钱,把公社给队里的返销粮买些回来。“有些户子实在是揭不开锅了,”见老杨有些犹豫,队长着急地说:“我这次说话算话,收了秋长远给道班还上。”

    老杨又抽了一袋子烟,才叫来了道班上的会计玉彪,答应借给队长六元钱。队长千感万谢地告别了老杨,跟着玉彪走了。

    我原以为像我这样的知青,才是天下少有的穷光蛋可怜虫,可真正落进了这毛乌素大沙窝里,我才知道,在这方圆百十里我竟是个数得上的富主儿。咱不说周边的农牧户,就是在道班,除了我和老杨是国家正式职工,每月能挣个五十几元外,而其余的人都是农村代表工。

    当时国家养护省级以下公路实行民工建勤制度,要求每个村子都要派人来参加公路养护。到公路上当代表工是个肥差,农村青年就像招兵一样争抢着来。因为,当代表工除了在队上挣工分外,每天还有三角钱的固定补助。因此,道班的代表工都不愿意过星期天,怕没了三角钱的补助。他们的家里都靠着这每月十几元钱过日子哩。说起他们在队上的工分,更是可怜,每个整工也就三五分钱,还有的倒分红,谁出的工多分红时欠队上钱越多。

    道班上的代表工们的梦想就是能转正。老杨十几年前就是个代表工,前些年刚转正,所以,老杨是他们的楷模。老杨当时有五十出头了,道班上的人都尊称老杨为杨拜老。蒙古人称结拜兄弟为拜什,称人拜老就是对父辈兄弟的尊称。我也入乡随俗,称老杨为杨拜老。

    杨拜老挺关照我,让我当道班半脱产的文书,顺便再照看一下路上的行道树。“我也是瞎起官名呢,咱道班上有啥文书?你呢,想上路就提锹上路转转,活动活动腰肢。”他叮嘱我,“不想上路呢就在屋里看书写划,现在世道不一样了,你后生以后的多看书多写画,你是大学生,别把老师教的学问落下。”

    杨拜老说一句,我点头应一句,就像听慈父训话。

    三、我的毛乌素沙漠往事二

    有一天,盟运输公司一辆拉满干草去乌审召的汽车,弯进了道班里来。我问司机咋回事,司机说水箱开锅了,实在走不成了。我帮着司机从井里提水,往水箱里加水,司机挺高兴,爽快地答应带我去乌审召看一看的要求。我高兴极了,我早就有个愿望,我这个“军垦大寨”的代表应该去拜会一下毛乌素沙漠里的“牧区大寨”了……

    司机告诉我:“车楼子里人满了,你得到车上面猫着了。”

    我说我知道,我早已经看见驾驶篷里坐着一个抱孩子的小媳妇。我说着,就攀住车帮往高高的草垛上爬。司机又叫住我,让我带一把铁锹。他说他出车忘带铁锹了,滚沙子的杠子倒是带了。那时,司机出门都得备好杠子、铁锹,车轮子陷在沙子里好往车轮下面塞杠子,铁锹是用来扒沙子的。我找了把铁锹,司机接过塞在了车厢下的木杠子旁。

    我爬上了高高的草垛,卧在一个草垛窝里躺下了。车一摇一晃地在沙漠上穿行着,我都迷迷糊糊在草窝里睡了一觉。蒙蒙胧胧中我觉得车停下了,车哼哼了一阵,又轰隆着加大油门,我知道这是汽车要冲沙窝子了。我暗暗为车加油,结果,车还是陷在沙窝里了。司机停了车,抽出铁锹来弯着腰扒车轮下的沙子。我忙爬出草窝,毛乌素沙漠起大风了,硬硬的沙粒打得我眼睛都睁不开。试着站起,差点让大风把我掀倒,我忙蹲下,手脚并用爬下了汽车。

    司机已经掏清了一个车前轮子周边的沙子。我从司机手里接过锹,钻进车下侧着身掏另一个车轮,车轮埋在沙子里有大半个,出了一身臭汗,总算把陷住车轮子沙子掏一边去了。司机也没闲着,钻在车下用手掏挡住弓子板的沙子。我从车底爬出,觉得风沙刮得更大更猛了。

    司机发动车,一加油门,车轰地从沙窝里蹿了出来。司机探头对我说:“车顶上风太大,你也挤进这驾驶楼里来吧!”我挤进了驾驶楼里,小媳妇把孩子抱进了怀里,给我让了地方,还说:“这风刮得邪乎,这都夏天了,天老爷,咋有这么大的风沙?”

    车顶风走着,行得艰难,狂风裹胁着砂粒拍拍地打在车身上,响个不停。孩子吓得直哭,小媳妇哄着孩子道:“不怕,有叔叔们哩。”

    司机沮丧地说:“这回完了,戗风躲躲就好了。这下,车头打成了白片,回去补漆又得挨队长的骂……”

    车过图克滩时,风更大更烈了,似乎能把车掀翻。原来这里是乌审草原的一片好草地,现在咋风沙翻卷,搅成了一团黄糨子?天色也由暗红变得发乌,我透过车窗玻璃,隐约看见正西边好像聚集着一团又一团像乎乎的东西,我正要认真观察时,忽听驾驶楼子顶哐地发出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砸了下来,瞬间,一个黑物儿划出一个弧形,摔在了车前面。

    司机一个急刹车,吓白了脸道:“糟了,我,我把人撞飞了!”

    小媳妇也吓得尖叫一声。我看看头上车顶子,已经塌陷了一块,不禁觉得有些惊奇,人咋从天上掉下来了?我让司机下去看看,司机说我动不了了。我拧车把手要下去,小媳妇揪住我说:“我怕死人,我今年逢九哩!”

    逢九我懂,这小媳妇今年应是虚岁二十七了,按当地的习俗逢九的人应该有个避讳,躲开红白事。我让小媳妇闭上眼睛,自己拧开车门下了车,砂粒打在脸上生疼,我捂着脸顶风弯腰跑到车头前一看,只见路上躺着一个血肉横飞毛茸茸的物儿。我小心地凑前辨认,才看出是一只连肠肚子都摔出的沙狐,我感到一阵恶心。我急忙上了车,只见司机头爬在方向盘上,像是不行了。

    小孩子叫道:“司机叔叔尿下了。”

    果然见刹车闸前湿了一大片。我推着司机说:“没事,是一只沙狐,不是人。”

    司机这才抬起头来,咧着嘴,还是咧着嘴,我真的看不出他是哭还是笑。

    小媳妇忽然失声哭叫了起来:“你看,看,鬼打墙了!鬼打墙了!”

    我抬头一看,西面原来那团团黑乎乎的东西聚成一道黑墙,像千军万马,排山倒海般地从西面草地上正正地正向我们压了过来。

    司机惊叫了起来:“起黑暴了!快下车,爬进公路边沟里!”

    司机把孩子抱进怀里,我把小媳妇拖下了车,我们几乎是滚进了路边的排水沟里。司机觉得还不保险,又让我们往前边的一道排水涵管里爬,风太硬,我觉得自己的头发都快被巨风拔了下来。那道涵管太小,大人进不去,只得把小孩子放了进去,小媳妇头钻了进去,双手紧紧抓住哭喊不止的小孩子,一个劲说:“妈在,不怕,不怕。”

    黑暴过来了,一刹那天地全黑了,我和司机手拉着手爬在沟里,头紧紧地贴在地上。狂风扫过我觉得都要被风抓起,抛出,图克滩上一时山呼海啸,地覆天翻……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动静才渐渐小了下来,我们动了动身子,竟然都快被沙子埋住。我和司机站了起来,赶紧将小媳妇和孩子拖出涵管,他们也是满身尘土。好在人平安,我们都射过了这场骇人的黑暴。司机再看他的车傻眼了,原来他的车已经滚下了路边十几米远,满车的草包被抛了一草滩……我们跑到车前看,只见汽车的前脸的漆全被砂粒打掉了,露出白生生的铁片来……

    我感谢司机的机智,但乌审召肯定是去不成了。小媳妇抱着孩子与我们道别,说她家有亲戚,就住在前面滩里,她要去亲戚家了。小媳妇说着,抱着孩子姗姗去了。司机说他得到图克公社,打电话给队长报丧去。看来,我只得回道班了,图克滩离我们道班至少有五十里路。我和司机拥抱告别,然后顺着公路徒步往回返。因为公路被沙子埋住了,我已经分辨不出标志,还差点迷了路,回到道班时,已经夜里十二点了。

    杨拜老还给我留着饭,他焦急地说:“我让玉彪他们几个去路上接了你几次,黑暴怕人不?”我一面吃饭,一面点头。杨拜老告诉我,“咱道班的羊让黑暴卷走了两只,一只被沙埋死了,光从死羊身上就抖落下二十几斤沙来。这羊才多重,连骨头算上才不足二十斤。它还有压不死的?”

    我说了我的历险记,杨拜老说:“明早喝杂碎,晚上炖羊肉,咱吃好了,得好好清几天沙。”

    过了几天,我才从广播中听到了毛乌素沙漠发生了几十年未遇的沙尘暴,沙尘暴这名字我这是第一次听说,感到这名字挺有冲击力的。这场沙尘暴,大小牲畜损失了上千只,人也有死亡和失踪的。在兵团时,我们只是领略了沙漠的皮毛,那时我们只是驻扎在库布其沙漠的南缘和黄河北岸的沙滩地上。这次我是在毛乌素沙漠的腹地,算是真正见识了沙漠之威。我庆幸自己躲过了沙老虎的利爪。沙狐够狡猾的吧,沙暴过时速度之快,让它连躲回地洞的机会都不给,嗖地被卷上了天,又重重地把它摔在了地上……

    那几天收工回来,人们都在议论着路边那些农牧户,有的被沙子堵住了门,有的被沙子压上了后山墙。热心的杨拜老领着工人们一面铲公路上的积沙,有时还得解路边乡亲们的沙害危难。

    这天晚饭后,杨拜老要我跟他去路北的老米家转转,说有要紧的事。我跟他去了。走进了米家的沙湾子,米家的小花狗都叫了起来,杨拜老才告诉我:“咱道班的玉彪看上了米家的女子。米家女子高中毕业两年了,玉彪央求咱俩去给米家说说。”

    玉彪是道班少有的高中生,兼着道班的会计,平时开小四轮,是老杨的左膀右臂,小伙子人长得也周正。杨拜老还想报工区提他当副班长呢。

    我对杨拜老说:“我去能干什么呢?”

    杨拜老告诉我,米家多少有些顾虑,担心玉彪转不了正,是让我去给人家说说代表工的光明前程。

    我说:“我哪有那个本事?你来个现身说法就行了。”

    杨拜老说:“瞎说!我是全区劳动模范,旗里特批转正的。玉彪就是能当全区劳模也得熬到我这把年纪,到时四月八都误了!现在邓小平要开放了,你去给他们讲讲大政策,生产队都闹包产了,代表工能不改革?”

    当时我们道班驻地的生产大队是在闹包产到户,田分了,牲畜分了,听说社员们把大队部都拆了分了,还有的要拆拖拉机当废铁卖了分,都惊动了公社派出所。的确,伊克昭盟悄然刮起的包产到户风对临近的省区都有影响,我曾去离我们道班不远的外省的一个乡里赶集,就看见墙上刷着这样一条标语:三级核算好,顶住伊盟单干风!

    我跟杨拜老到了米家,米家女子为我们倒茶时,我看了她一眼,的确长得可以,我觉得玉彪眼光挺不错。杨伯老夸玉彪后生能干,能有前程,保不定接他这个班长的班哩。他还应承下,一定给大队说说,争取早点能让米家女子能当上大队的代课老师。

    米家老汉气哼哼地说:“大队食堂都拆了,我女子去哪儿喝西北风呀?队上的代课老师每月大队才补四块钱,还不一定能保证哩!我女子去那挨刀哇?”

    米家婆姨听不下去了,说:“这灰老汉咋说话呢?”

    米家老汉说:“我这是解放实话哩!老杨,你给兄弟说说,我哪搭儿说的不是实话?”

    杨老汉没话说了,一个劲儿给我使眼色。我也是旁征博引,从十一届三中全会说到邓小平深圳南行,由芦新华的伤痕说到包产到户,最后对米家老汉说:“我看代表工体制也得改革,玉彪转正是早晚的事情。”

    米家老汉有些死心眼儿,瞪着大眼问我:“究竟哪年能转?”

    我说:“快了。”

    他还是直直地问:“快了是哪年?”

    我让米家老汉问住了。

    杨拜老打圆说:“这后生又不是旗革委会的主任,哪能说得清楚?明天我去旗里开会,再打听打听代表工转正的事情。”

    米家老汉说:“那就等你打听准了,咱们再定?”

    回道班的路上,杨拜老对我说:“玉彪这事悬乎,咱还得下下功夫。”

    后来米家姑娘出嫁了,嫁给了路南边老白家的后生。白家我去过几次,见过那后生。这后生和他爹一样,也有一手绘画的手艺。农忙时开荒种地,农闲时,爷儿俩串村走户,专给农户、牧家画炕围子,在铺炕的油布上画些山水花草什么的。白家父子也算是半拉匠人,钱虽不多,但总能见到。那时,毛乌素沙区的农牧户常常见到现钱的人家不多,米家的人选中白家后生,也在常理之中。米家姑娘出嫁,玉彪纠结了几天。

    杨拜老劝他说:“过些天,我再给你瞅对个更好的。米家甚眼光?沙子都爬上白画匠家的后墙山了,也不见他有个收揽,这是过日子的?等着刮野鬼吧!”

    果然,又起了几场昏天雾地的沙尘,好高的沙子还真的爬上了白家的房顶,压裂了后墙山。这天,我们在梁上出工清沙阻,远远看到白家的人扒了房子门窗,正往一辆毛驴车上装。白家后生赶着毛驴车上了公路,后面跟着米家女子和她的公公、婆婆。车上装着门窗衣物,还有一只半大猪,捆着蹄子扔在车上哼哼吱吱着。车上梁时,陷在沙子里,驴累得一个劲放屁,也挣扎不出。还是杨拜老领着我们用锹清沙,推车,一阵忙碌,才把白家驴车从沙窝子里推了出来。

    白老画匠抽出一支烟递给杨拜老,揶揄道:“老杨,你们是甚养路段?我看叫养断路算球了!”

    杨拜老对白老画匠说:“你也是个没良心的,没我们这些人,你现在还在沙窝里趴窝呢!我说老白,你这门窗可没安装几天,这是又可哪儿刮野鬼呀?”

    白老画匠说:“沙子偳得不行!这次长远得找个没沙子撵偳的地方住下。”

    杨拜老说:“想不让沙子偳撵,我看你得找月球住下。”

    杨拜老大笑起来,白画匠一家和我们也跟着笑,想想也对,要在毛乌素沙漠要想找个没有沙子追赶的地方,真跟登天一样难。在苦笑中,白画匠一家远去了,真不知他们在什么地方能安下家。

    在公路上,我常看到毛驴车驮着旧门窗和衣物迁徙的人们,杨拜老称这些人为刮野鬼。这些刮野鬼的人们,瞅准个离沙子远的地方,切些草皮垒起了屋子,安上旧门窗便住下了。或放牧,或开荒,与沙漠巧妙地周旋着生活,待沙子像个恶虎一样立起扑过来时,便又急急扒下门窗,继续寻找能开荒放牧的地方。

    当年冬天,我离开了毛乌素沙漠深处的这个道班。这段生活,后来我写成了中篇小说《灰腾梁》,算是对在毛乌素沙漠七个月养路生活的纪念。八十年代末期,我受《中国交通报》的委托,去乌审旗采写养路工人在毛乌素沙漠中绿化护路的报告文学,途中我还专程去了那个道班,见到熟人熟物,我一时泪蒙蒙的。玉彪还在,还是代表工,只是由每天三角钱补贴改为定额制,干多少活挣多少钱,算下来每个月都不低于七、八十元。他在老家盖了房,结婚生了子,正考虑着是不是回家乡跑运输,日子还算过得顺畅。只是杨拜老已经过世了,他的儿子现在这个道班上当养路工。他的儿子带着我专程到杨拜老的坟地上看了看。杨拜老的坟立在一片荒漠里,这个在道班几乎种了一辈子树的老人坟前及周边竟然没有一棵树,显得有些空旷。我心中怪凄凉的,我问他的儿子:“咋不种些树陪伴老人?”

    他儿子告诉我:“种过,全让山羊啃死了。”

    那时,毛乌素沙地基本是有草的地方没有树,有树的地方没有草。据说这全是山羊惹的祸,山羊啃树,爱啃短草,蹄子灵巧得就像刨草机,连草根子都能挖出来啃了。那时,毛乌素沙原上有这样的传唱:

    媒婆不死是闺女的害

    山羊不死是草场的害

    蒙古族还有这样的谚话:山羊脚下的沙丘消停不了,衙门管下的牧民好受不了。

    山羊成了真正的替罪羊。

    想起我在道班工作的那年,附近的生产队正在划分草场到户,不知是上边号召的,还是农牧民们实在不愿意养山羊了,当时处理山羊成风,一两元钱就能从农牧户手中买只山羊羔子。当时,有许多邻近的陕西人开着小四轮车来乌审旗牧区走包串户收山羊羔子。然后,拉回去倒卖,每只能赚三、四元钱。不少精明的陕西人发了羊财。

    有一天我收工回道班,炊事员告诉我,有位大嫂给我送来了一只小羊羔。我想起了给我卖鸡蛋的那位大嫂,这应是归还欠我的零钱来了。我见那只乌黑的小羊羔被绳子拴在一只旧轮胎上,咩咩地叫着。我走过去用手摸了摸它的小脑瓜,这小家伙伸出小红舌头舔我的手,这下,顿时打消了我吃红烧羊羔肉的念头。羊羔这东西是个活物儿得吃得喝,我一时不知该怎样侍候它了。杨拜老让我先把它交给道班的羊群混养着,等长大了再说。不久,我离开这里时,我把自己不要的东西打了包,全送给了那家大嫂。然后蹬上班车,我几乎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毛乌素沙漠。两年以后,我在东胜城要筹划成家时,杨拜老得讯专门派道班上的人给我送来了一只宰杀好的肥羊,这是我的婚礼上收到的最贵重的礼物。

    想到这里,我的眼睛有些发湿,我跪在杨拜老的坟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他的儿子一边拔着坟头上的草,一面喃喃着说:“大,你不孤吧?肖领导来看你来了……”

    那次的乌审旗毛乌素沙漠之行,给我的印象是沙漠越来越高,沙地越来越大了,一些稀松的林木,草地全都被重重沙子包围着。我曾看到沙漠脚下有一株树,已被沙子埋得只剩下绿色的树梢,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在苦苦挣扎。那情景,只要想起就让人心悸。行进在无边无际的茫茫沙漠上,只要能看到一点绿地,几株树就会让人兴奋不已,一路上我收集了许多养路工植树护路的事迹,也真为他们的事迹感动,我觉得在沙漠上种活一棵树,比在平原上种一万棵都难。我饱蘸激情,写了近万字的报告文学,整版发在《中国交通报》上。我虽圆满完成了报社交给的采访报道任务,但黄沙重压,草地消遁的毛乌素沙漠的严峻现实,始终像一块阴影一直盘绕在我的心头。

    四、内罗毕行动计划、乌审召、巴黎公约和世界荒漠化

    在我纪录的上个世纪70—80年代在内蒙古鄂尔多斯库布其和毛乌素沙漠人与沙漠互相拉锯的时候,在遥远的非洲撒哈拉沙漠地区也发生了连续持久四年的特大干旱。干旱导致荒漠化扩大,撒哈拉周边地区的21个国家,受到荒漠化的威胁,3500多万人的生产生活受到了严重影响。这场干旱总共夺去了20万人和数百万头牲口的生命。1000多万人被迫背井离乡成为“生态难民”。这是二战以后,人类承受的重大灾难之一。

    关于这场撒哈拉沙漠的大旱,若干年后,我只见过这样一张照片,但已不记得是西方哪位摄影家拍的。画面很简单,只是一只健康的白手托着一只枯瘦的黑手,但反差之大,异如天壤,让人看后心酸不已。

    世界上越来越严重的荒漠化现象渐渐引起了国际社会的关注,人们逐渐认识到,世界荒漠化现象已经超越了国界、洲际,超越了意识形态,挑战着人类生存的底线,已经成为人类共同的敌人。为了共同对付这个敌人,人类必须放弃偏见和傲慢,采取统一行动。为此,联合国在1975年以3337号决议形式提出“向荒漠化进行斗争”的口号。1977年8月在肯尼亚首都内罗毕,聚集了全球一百多个国家的代表,召开了防止荒漠化问题会议,并产生了一项全球共同行动协调一致的方案并制定了防治荒漠化的行动计划。

    就是在这次会议上,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代表向会议代表介绍了中国的防止荒漠化的实践,着重地介绍了内蒙古乌审旗乌审召人民用植被治沙治理毛乌素沙漠的经验,引起了世界各国极大的兴趣。这份经验总结是由中国科学院兰州沙漠研究所的专家黄兆华先生为组长,率领乌审召公社治沙经验总结小组的专家们经过几个月的调查研究总结出来的。这束闪现在古老东方中国毛乌素沙漠的绿色之光,一下子吸引住了世界的眼球。世界在为这个中国的绿色童话所感动,人们纷纷提出要走进古老中国,领略这个绿色童话的风采。因为,干涸的荒漠化世界太需要绿色的滋润了……

    内罗毕治理世界荒漠化会议的第二年,公元1978年夏季的一天,联合国组织了近二十个国家的数十名代表万里迢迢来到了毛乌素沙漠的腹地乌审召。这是内罗毕行动计划的一部分。汽车穿越了一座座沙山,一道道沙梁,在茫茫荒漠中七扭八弯,风沙黄尘拍扑着汽车,不知在单调的黄色帷幕中行走了多久,这些联合国的代表们这才见到了传说中的乌审召,那颗闪现在沙海深处的绿色明珠。代表们站在一座座光秃秃的沙山上,鸟瞰绿茵茵的乌审召,不得不感叹:毛乌素沙漠太大了,而这颗绿色明珠太小了。但他们都知道,正是这片亘古荒漠中透出的勃勃生机和不倔绿色,代表着世界防治荒漠化的可能,兆示着人类生存的希望。

    三十三年后,乌审召治沙的带头人,年过七旬的宝日勒岱大姐还清楚地记得当年她接待这些联合国代表的情形。“不管白的、黑的、黄的,全都焙成了土人人。那天,风沙太大了。”宝日勒岱对我说:“乌审召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外国人,从来没有过的。他们是专程来看我们咋治沙的……”

    忆起当年,宝日勒岱大姐脸上抑制不住自豪和骄傲。有报道称这位同沙漠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蒙古族母亲为“中国治沙之父”,她是当之无愧的。那天,宝日勒岱给联合国的代表们,详细讲述乌审召人民创造的植被治沙的经验,“前挡后拉”、“穿靴戴帽”以及“草库伦”建设,引得这些老外们问这问那,流连忘返。宝日勒岱确实感到这些外国人真的是学习治沙来了,不像以往接待国内形形色色的参观团,对各类政治口号的诠释远远超过了这些淳朴牧人们为了求生与毛乌素沙漠巧妙周旋的事情本身。当代表们知道眼前这位年轻的蒙古族女人,就是这绿色童话的主人公时,就是她带领乌审召人民在毛乌素沙漠创造这人类生存的伟大奇迹时,都不禁为这个看似孱弱的东方女性为治理毛乌素沙漠付出的努力和实践所感动。这大概是宝日勒岱及牧人们艰辛创造的被称为“牧区大寨”的乌审召,留给世界的最后辉煌……

    不管怎样,世界还是记住了乌审召、记住了宝日勒岱。从此毛乌素沙漠的植被治沙,汇入了世界治理荒漠化的浩浩洪流之中。

    内罗毕会议之后,世界上各种抗旱防荒漠化的行动计划也随之产生,每年都有数十亿美元投入了治沙行动。从此,人类开始了相对统一的与沙漠的交锋交战,苦苦地摸索世界防治荒漠化的可能,但是,十多年下来,全球荒漠化问题不但没有缓和,反而变本加厉,更加严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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