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听上去也非常切合实际。宋正本笑着点头,非常赞同窦建德的分析。猛然间,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情,心里猛然打了个冷战,脊背瞬间僵直。
收到元宝藏的信时,窦建德正在行军途中。阅读完全文,他大惊失色,皱着眉头向程名振追问:“信什么时候送来的,怎么会送到你的手里?”
“末将麾下一名姓鲍的兄弟被元宝藏所擒,元宝藏让他带信给末将,他不得不从。给主公的信就夹在同一个信囊里,末将不敢隐瞒,赶紧给主公送了过来!”程名振心里好生沮丧,拱拱手,低声回应。
“哦,原来如此。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窦建德闻言,先是愣了愣,然后恍然大悟。元宝藏把信夹在给程名振的信中,以程名振在窦家军内初来乍到的身份,定然不敢将信吞没。如此,自己便不能推托没接到元宝藏的信,继续攻打已经变成瓦岗军属地的武阳郡。可被对方一封信就吓得中途撤军,自己这个大当家也做得太令弟兄们失望了。以后若是跟瓦岗军争夺天下,大伙谁还能提得起信心和勇气?
想到这,窦建德放缓了语气,笑着问道:“那位鲍兄弟在哪儿,他……呵呵,程将军为人仔细,想必已经问过他的话了!”
“属下已经问过了,主公如果需要,我现在就可以把他叫过来!”程名振轻轻点头,回应得没精打采。他倒不是因为窦建德说话时的小心翼翼而沮丧,毕竟双方刚刚走到一起,还需要时间来适应彼此的习惯。他之所以觉得晦气是因为此事又牵扯上了瓦岗军。以自身的经验来看,凡事与瓦岗军、李密这伙人扯上瓜葛,就没有一件令人顺心的。王德仁刚刚在背后捅过自己一刀,转过头来却又变成了江湖同道,挡着自己不得向武阳郡上下寻仇。
“不必!”窦建德轻轻摆手,“你做事一向令人放心。如今武阳郡还剩多少残兵,士气如何,你可知道?”
“六百出头,士气低落!”程名振不假思索,快速报出窦建德需要的数据。“我军若挥师攻城,一鼓便可破之!”
六百残兵,即便是六千人,以窦家军现在的实力,也有足够的把握攻破武阳,但瓦岗军的存在令此战变得骤然复杂起来。听从宋正本的劝告,眼下窦建德打的是天下豪杰携手推翻暴隋之旗号。正是凭着这面大旗,他才能顺利地将河北各地的上百个大大小小的山寨、绺子逐一收拢于麾下。如果这个时候就跟瓦岗军反目,难免会落人出尔反尔的口实。即便武阳郡的实力再弱,战事进展得再顺利,底下也会有人议论纷纷。
可放着武阳郡不打,对窦家军的发展又极为不利。此郡的位置不偏不倚,恰恰卡在河北道中间偏上位置,如一个水闸般,把东侧的平原、渤海两郡与西侧的清河、武安等地截断开来。日后如果窦家军与瓦岗寨有了龃龉,瓦岗军只要向北方稍一伸展,就能把窦家军的势力切成完全独立的两段,使其首尾难顾。
除此之外,洺州营诸位弟兄的感受窦建德也不得不考虑。武阳郡三番五次地主动向洺州营寻衅,洺州营早就准备下重手讨还血债。如果他出言阻拦,身为主将程名振可能不会抗命,但底下那些都尉、校尉、寨主、堂主们会是什么反应就不好说了。稍微处理不妥,很容易乱了军心,导致刚刚归附于旗下的洺州众人分崩离析。
想了一路,窦建德也没下定决心到底该怎样做。堪堪天色将晚,他命令大伙提前结束行军。在运河东岸扎下大营,一边让士卒们有充足的时间休整,一边召集心腹将领商量怎么应对新的形势变化。
同样的问题落到宋正本眼睛里就完全没有难度。“武阳郡我军必须拿在手里,否则日后肯定要受其掣肘,此乃问题的关键所在。至于元务本的信,谁能证明已经交到了主公手上?”
“这……”头一次见到文人耍无赖,窦建德有些不适应,“这岂不是要陷程兄弟于不义?明眼人都知道,他根本不可能欺骗于我!”
“只要主公心里明白,末将不在乎外人说三道四!”程名振赶紧表白,对宋正本的机智深表佩服。一句没收到信,责任就可以推得干干净净。反正窦家军又不是瓦岗寨别部,李密的实力再强横,难道还敢到窦建德的老营来追究不成?
“对,咱们给他个一推二五六!”曹旦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站在程名振身边煽风点火。“便宜不能都让他瓦岗寨占了,咱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地盘,凭什么被他从中隔一档子?”
其他人见曹旦带头,也纷纷聒噪起来。都觉得没必要给瓦岗军什么面子,先把眼前的实惠捞到手才是正经。窦建德见群情激荡,很无奈地压了压手,尽量婉转地解释道:“我是说,我是说宋先生的理由经不住推敲!元宝藏既然敢送信给我,肯定已经料定了程将军不会私吞信件这一层。况且以我军目前的实力,暂时还不宜与瓦岗军结仇!”
后半句话才是他心里最主要的矛盾。瓦岗军纵横河南多年,旗下兵多将广,最近又收降了裴仁基、秦叔宝、罗士信等勇将,实力可谓如日中天,眼下,窦家军刚刚形成规模,内部自身整合都还不彻底,战斗力无法保障。贸然与瓦岗军开战,肯定是败多胜少。
绿林道上向来讲究谁拳头硬谁有理。大伙听了窦建德的言语,心里虽然忿忿不平,表面上却不得不暂且安静下来。收拾掉元宝藏,随便一支队伍出去都绰绰有余,可一旦徐懋功、程知节这些人领军北上寻仇,任谁都得仔细掂量一二。
见大伙士气稍沮,宋正本忍不住摇头。“主公之言大谬。我军与瓦岗寨之间也早晚必有一战,与取不取武阳郡无关。李密志在天下,岂容我等在其身侧徐图发展?还不如早展露出些实力来,让其不敢轻举妄动!”
窦建德本来就不甘心退让,听了宋正本的话,眼神立刻一亮。“先生请明言?”向对方深施一礼,他很恭敬地请求,根本没在乎后者说话的语气对自己有多不礼貌。
“很简单,就像群狼瓜分地盘,实力相近反而相安无事。”宋正本笑了笑,毫不客气地指出问题的关键。“主公今日若做退让,李密和他麾下将士必然会觉得主公软弱可欺,天下绿林同道也会觉得主公实力太弱,不值得追随。如果这次先给瓦岗军以颜色,让李密吃痛,众人必然会重视我等。他现在志在攻取东都洛阳,在目的达成之前,轻易不会做出对自家实力损耗过大的举动。而待他攻下洛阳之后,即便我等没招惹他,他也将取河北之地以为大业之基!而到那个时候,我等亦不可能束手待毙!”
宋正本一番话,说得众人连连点头。窦建德仔细想了想,觉得的确是这样,争天下装不得斯文,该动手时绝不能瞻前顾后。可自己先前那些承诺怎么办呢?他又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按道理,瓦岗军这个时候插手河北已经是不义在先,但天下豪杰却未必都看得清楚,我等的事业刚刚起步,实在不宜,实在不宜言而无信!”
“又怎么言而无信了!”宋正本没想到窦建德身为绿林豪杰,拘束起来比自己这个读书人半点儿都不少,白了他一眼,大声反驳,“主公先前说天下绿林携手抗暴,关他元宝藏什么事?他先是勾结桑显和陷害程将军,然后又不肯为大隋尽守土之责,见事不妙立刻改换门庭。这种首鼠两端之辈,算得上哪门子英雄豪杰?”
“对,他是大隋郡守,怎么可能算我等的同道呢?”众人哄笑,七嘴八舌地附和。
“况且谁也没见到信使回到我军大营。程将军都未必收到了元宝藏的信,又怎可能把信中之信转给主公。而我军堪堪兵临城下,元宝藏却突然挑起瓦岗旗号,谁能确定他不是在假冒瓦岗之名?”
“对啊!谁看到他跟李密有来往了,不全凭他自己空口白牙地说?”众豪杰乐得直跺脚,满军帐都响起了甲胄碰撞之声。
太开眼了,今天真是太开眼了!读书人不讲理起来,可比江湖豪杰无赖得多。按照宋正本的提法,非但程名振不必担什么欺主的恶名,连黄牙鲍本人,都可以算是半途迷了路,未能及时与大军汇合。反正他耽误了信,坏的是瓦岗军的大事,与窦家军这边根本没什么牵扯!
“先生之言的确有理!”窦建德捋了下自己的胸口,好不容易才把笑岔的气儿给喘过来。元宝藏可谓机关算尽,只是遇到了宋正本这旷世奇才,才使其所有谋划都打了水漂儿。“元宝藏信中曾经明言,瓦岗军王德仁部已经进入了武阳。如果遇到他,我等该如何应对?”
“信使什么时候离开的武阳?路上可曾耽搁?他离开时王德仁可曾入城?”宋正本略作沉吟,立刻出言反问。
看到窦建德将目光转向自己,程名振立刻出言响应:“昨天下午离开的武阳,当时还没看到瓦岗军的影子。鲍兄弟是个警醒人儿,信没送到之前,再劳累也不会停下来休息!”
“单人独骑肯定比大军移动要快。王德仁只有一日一夜时间,未必能进得了城。主公可以派遣一支轻骑,在半路上缠住他,然后挥师直取武阳。如果他尚未入城,此战便与瓦岗军无关。如果他已经入城嘛……”宋正本眉头轻锁,眼中闪出一道寒光。“便不要让他白跑一趟了。当日他勾结桑显和陷害程将军的帐,刚好一并算清!”
做事老辣果断,主次分明,决不纠缠无关枝节,更难得的是将争地盘抢好处的举动说得如此大义凛然,仿佛把道理占了十足十。到了此刻,程名振看向宋正本的目光里只有佩服二字,其他人大抵也是如此,除了喝彩之外说不出任何质疑的话来。
给下一步行动指明了方向后,接下来的事情宋正本便不想多操心了,捧了盏热茶,在一旁细细品味。窦建德命人支开舆图,立刻开始调兵遣将,待将敌我双方可能出现的情况都标明清楚后,他抬手向武阳郡城所在一指,大声命令:“镇远,你部吃过晚饭后立刻拔营启程,直接杀到武阳城下!不用管城上是谁的旗号,到了后,随即伐木做云梯,连夜攻城。只要双方一交上手,即便元宝藏把主公老子搬出来,咱们也不买他的账!”
“得令!”曹旦早就憋着要抢功,听见窦建德一上来就点自己的将,高兴得话都不利落了,声音拖得老长。
窦建德白了他一眼,继续叮嘱:“但是也别拿弟兄们的性命不当回事儿!能打元宝藏个措手不及,就打他个措手不及。如果实在打不下来,就缓上一夜,等明天早晨大军到齐了后再四面环攻。”
“诺!”曹旦笑嘻嘻地拱了拱手,领命而出。
不待他去远,窦建德已经将目光转向王伏宝,“你带着所部骑兵迅速南下,从武阳城西侧绕着过去,尽量别惊动城里的人。如果能把王德仁拦在半路上,就缠住他不放。如果已经拦他不住,就给我封死了他的退路!”
“诺!”王伏宝肃立拱手,然后上前接过令箭。
第三道军令发给了杨公卿,除了王伏宝所部之外,此人麾下战马最多,行军速度最快。“有劳杨寨主也走一趟,从东侧野地里绕过武阳,插到博望山下去。如果王德仁肯听劝,不跟咱们动手,你就按兵不动。如果王德仁不识抬举,仗着有瓦岗山撑腰非跟咱们较个高低,你就直接把他在博望山的老巢给我端下来!”
“您就等我的好消息吧!”杨公卿笑了笑,上前接过这个不错的肥差。他巴不得王德仁不听劝,因为后者急匆匆赶往武阳给元宝藏助拳,老窝里的辎重细软肯定来不及全带走。到时候只要双方在前方一交手,他立刻给王德仁的老窝来个大清洗,保管什么都不会给对方剩下。
窦建德的眼皮以别人难以察觉的细微程度跳了一下,旋即恢复了平静。抽出剩余的令箭,他向将领和前来投奔的各路豪杰分头派了出去,直到剩下最后一支,才拿起来笑呵呵地交给程名振:“入城后维护治安和安抚百姓的事情,还是要烦劳程将军。我知道,城中的仕绅百姓个个都欠了你一大笔钱。入城后,开了府库,可以优先补充洺州营!”
“本来就是吓唬人的话,主公不必挂怀!”程名振笑了笑,郑重接过令箭,“只要不误了主公的事情就好。至于钱财细软,还是统一由主公分派为妙!”
窦建德就是欣赏他这种斯文有礼的态度,点点头,笑着道:“元宝藏以前欠你的债,我估计把武阳郡刮地三尺也还不起了。不过也不能太亏了你,这么着吧,官库里的粮草充公,市署衙门里的钱财归洺州营独享。洺州营这几个月一直在打仗,损失颇重,的确也应该大力扩充一下!”
“如果只是替主公维持地方的话,三五千人已经足够了!”程名振略一犹豫,低声回禀。此刻军帐中已经没几个人,并且都是窦建德的心腹,所以他的声音虽然不高,话却说得很开,“主公要成大事,早晚得统一号令。所以即便扩编,也当从中军开始,末将不能,也不应该抢先。”
窦建德的目光又是一亮,里边充满了赞赏之意。比起曹旦的大大咧咧,杨公卿的骄横跋扈,程名振可谓最对他的心。“你说多少人够就招多少人。我替你下一道令,让你有个名头,不招别人非议就是!至于整军,宋先生也提醒过我,但最近太忙,我还没顾得上细想。如果你有什么好主意,现在就不妨说出来!”
程名振本想请窦建德参照大隋府兵旧制,将麾下所有兵马整编为一体,以便形成更强的战斗力。但又不愿因此得罪同僚,犹豫了片刻,笑着响应,“此等大事,末将万万不敢胡乱出主意,还是找机会将大伙聚集到一起,共同商议为好。无论汉制、隋制、还是高氏鲜卑的军制,都有可取之处。主公跟宋先生不妨拿来参详,去芜存菁。”
“你这小子!”窦建德笑着摇头,“得了,我不难为你,还是让宋先生先拿个方案出来,待打下武阳后,大伙共同商议吧。今晚你不必赶着行军,明天一早,咱们一道入城!”
“还是让程将军先走一步,免得曹将军杀得一时兴起!”听窦建德要把程名振留做后队,宋正本赶紧出言阻拦。
窦建德一愣,随后想起曹旦的鲁莽性子,苦笑着点头,“先生说得极是。程将军还是紧跟着曹旦那厮为好,那厮,唉!那厮从来就没让我省过心!”
听着程名振的脚步快速去远,窦建德眼里写满了赞赏。“如果别人都像程将军就好了,我也不必如此劳神。镇远他们几个,唉!”朝着正准备告辞的宋正本,他不断地摇头。一边说,还一边不忘了向门外看上几眼,仿佛程名振身影还印在暮色中一般。
看到窦建德谈性未尽,宋正本笑了笑,低声道:“主公此言未必准确。正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程将军有程将军的长处,王将军和曹将军之才能也未必比他逊色太多。只是看主公日后怎么用他们几个罢了!”
“哦!”窦建德的眼神亮了亮,嘴里发出好奇的惊叹。“先生的意思是,程将军还有不如人的地方了?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这些天来,他的所作所为,几乎无处不合我的意!”
宋正本又是微微一笑,不肯附和窦建德的说法,“属下仔细揣摩过程将军打过的几场恶战,佩服之余,总觉得他用兵过于喜欢行险,所以胜负总是悬在一线之间,稍有差池,便会万劫不复。所以属下以为,程将军之才,堪为谋划军务的行军长史,却不适合做独领一军的大将。若是让他独自带兵出战,即便捷报频传,主公这里也未必能心安!”
“那是他本钱小,被逼得没办法!”窦建德低声为属下辩解。
“恐怕是习惯使然!”宋正本轻轻摇头,“开始几次,是因为他手中兵力不足。到了后来,却是他自己不知不觉中习惯于险中取胜。虽然兵家不厌于诡道,但过于求奇而不懂奇正相济的道理,恐怕难以长久!”
窦建德这些天来一直在想着如何安置程名振和他的洺州兄弟,心里总是拿不定主意。此刻宋正本的观点虽然与他不甚相合,但基本方向却有些殊途同归的味道。轻轻点了一下头,他笑着追问:“先生要求太严格了。如果都依照先生所定的标准,我麾下到底还有谁堪称是大将之才?”
“不多,不多!真数起来,恐怕目前只有一两人而已!”宋正本翘起嘴角,将窦家军目前的几个核心人物来回翻检。“曹旦凶残好杀,不体恤下属,用之为主将,很难令人心服;殷秋勇则勇矣,却心思粗疏,用之追亡逐北尚能勉强,若是与劲敌对撼,势必为智者所乘;至于阮君明、高雅贤、石瓒等,只适合奉命行事,难以独当一面。除了他们几位之外,唯一智勇兼备,才能、德行都足以镇住众人的恐怕就是王将军了。但王将军在军务之外的心思又过于单纯,幸运的是跟在主公身后才不会受到猜忌,如果换了别人……”
宋正本摇了摇头,并没把话全部说完。他不满的是王伏宝私下跟程名振结拜的举动,身为手握重兵的武将,却跟初入窦家军体系、地位未定的外人结为异姓兄弟。此举往好处想是为了尽快安抚人心,如果往坏处想就是试图自建势力。好在窦建德胸怀宽广,不跟王伏宝较真儿,否则谁也吃不准此事的余波会扩展到几何。
“伏宝就那种人,除了打仗外,其他方面都是稀里胡涂!”窦建德摇头而笑,“并且他跟程名振两个结拜,对大伙都有好处啊,我又怎会怪他?窦某认识他好多年了,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只是窦某奇怪。他居然能人先生的法眼,评价居然还在程将军之上!”
“主公以前交托给王将军的事情,王将军可有没做到的?”宋正本笑着问。
“没有!”窦建德仔细一回忆,果真如此。王伏宝表面上看上去嘻嘻哈哈,做事却从没让自己失望过。当然,自己也从没把力不能及的事情强压给他去做。
“主公派王将军出马,可曾为他担惊受怕?”宋正本点点头,继续追问。
“没有!”窦建德回答得很干脆。经过宋正本一提醒,他霍然发现,自己以往把一件事情交给王伏宝办,从来不会盯着耳根子嘱咐。而换了曹旦、阮君明等,则要交代又交代,恨不能把所有细节都替他们考虑清楚了方才罢休。
“如果有一天主公无法亲领大军与人厮杀,派何人出马会更放心些?”
第三个问题无需回答,宾主双方都清楚地看到了答案,还是王伏宝。只有他带兵,才会让窦建德不牵肠挂肚。也许他会吃败仗,却绝不会败得让窦建德没时间做好应变准备。
“伏宝还需多加磨练。至少现在看上去,他不像程将军那般持重!”明明已经认同宋正本的评价,窦建德还是笑着替王伏宝示意谦虚。“他以前没遇过什么劲敌,而程将军交手的可个个都赫赫有名!”
宋正本轻轻摇头,“尽管对手不同,但王将军用兵却如泰山压顶,让对方根本玩不起什么花巧来。几个月前属下就是这样败在王将军之手的,当时输得真是心服口服!”
“哈哈哈哈!”窦建德开怀大笑。这就是宋正本可敬又可亲的地方,虽然这老先生恃才傲物,说话尖酸刻薄,却不是闭起眼睛来死不认账的癞皮。对人对己,都是一把冷冰冰的铁尺,长就是长,短就是短,轻易不向某一侧弯曲。
“有什么可笑的?”宋正本语气微愠,脸上明显带着笑意。“输给王将军,宋某丝毫不觉得丢人。他是百里挑一的悍将,而宋某不过为一地方老吏而已,长处根本不在领兵打仗上!”
“我不是笑话先生,先生千万别误会!”窦建德赶紧出言解释,“我是觉得开心。不瞒先生,以前我还真没发现伏宝的长处所在。亏得当日误打误撞派他去请先生,否则,咱们两个现在还真难坐到一起!”
“那是因为主公跟他太熟了,正所谓‘灯下之暗’!”宋正本耸耸肩,正色回应。
“对,这是我的疏忽!”窦建德痛快地承认,“其他人呢,你好像没说杨公卿、高开道和徐元朗他们几个?”
“主公以为,他们会跟主公永远一条心吗?”宋正本看了窦建德一眼,冷笑着点破。
“唉!”窦建德喟然长叹。“将来的事情,如今怎可能有定论。”
“或者主公可以放心地派他们外出坐镇一方?”宋正本语锋如刀,刀刀戳在窦建德的心病之上。
“先生说话可真够直接的!”窦建德无奈地苦笑,不肯回答宋正本的疑问。
“曲意逢迎,宋某何尝不会!主公可愿意宋某如此?”宋正本又看了他一眼,嘴角翘得更高。
“先生还是照旧吧。能听听逆耳忠言,总比被人糊弄强!”窦建德冲宋正本抱了抱拳,低声请求。
“曲言而谏是孔兄之长!”宋正本叹了口气,嘴角终于落了下来,“宋某不是不会,而是不精熟此道。哪天主公听得厌烦了,不妨跟宋某直说,宋某改过便是!”
“咱们两个都照旧。你别嫌我粗俗,没个人君的模样;我也不会嫌你刚直。一方愣着耳朵专听开心的话,一方专拣好听的说,那是杨广君臣才做的事情。咱们眼前才打下巴掌大的地盘来,摆不起这么大的谱儿!”
“呵呵,呵呵!”宋正本又被窦建德给逗笑了,脸上的冰冷尽数融化。“虽然宋某是被主公劫掠而来,但此生能追随主公,乃宋某之福。绕弯子的话咱们就都别说了,杨公卿、徐元朗和高开道三位,都不是甘居人下之辈。拿下武阳后,主公需要尽早妥善安排他们三个的去处,以免养成日后之患。”
“我现在还没个稳妥主意!”窦建德不再隐瞒自己的犹豫。“先生一直劝我早正名位,定秩序,我一直拖着不敢响应。其实我心里也很清楚,若是还跟高大当家在世时一样,大伙各端各的碗,各唱各的调子,有好处时一块上,遇到麻烦各自为战,肯定还要走高大当家的老路。不遇到强手则已,一旦遇到,立刻分崩离析。可除了程名振之外,从没第二个人主动跟我说过他的部众不急于补充的话。谁都希望壮大自己的势力,谁都唯恐落后半步吃亏!”
“所以主公更需要拿出几分魄力来!”宋正本很理解地点头,然后出言鼓励。
“哪那么容易!”窦建德继续长叹,“当年他们之所以肯屈从于我,是因为郭绚已经杀到了家门口,我不出面,大伙旦夕难保。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咱们已经拿下了小半个河北,前路已经是海阔天空,谁还记得昨日之困窘?我板起脸,他们还能多跟随我几天。一旦我像先生说的那样正名位,定次序,并且着手开始整顿兵马,触及了他们的切身利益,肯定会有人立刻离我而去!”
“有些话,无需属下提醒吧?”宋正本皱着眉头问。
“都是当年在豆子岗挣命的老邻居,你叫我怎么下得了手!”窦建德知道宋正本是劝自己在必要时采取霹雳手段,苦笑着摇头。“窦某打的是天下绿林为一家的旗号,今天跟瓦岗军兵戎相见已经是被逼无奈,岂能再为了没发生的事情戕害河北绿林同道?所以先生不必提醒,即便提醒了,窦某亦不敢听!”
这就有些难办了。宋正本皱着眉头,半晌无语。为了将来的大业,杀个把人在他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事情。设下鸿门宴将杨公卿等人除掉,既能清除窦家军中的隐患,又能吞并了他的部众,简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反正这种草头王早就死有余辜,杀了他只能算为民除害。
可窦建德一心要维护先前的承诺,此举也不能算错。要想得到天下英雄的敬仰,言而有信是必须的保证之一。既然如此,就只能采用几个费力的办法了,并且效果很难得到保证。
“先生有话尽管直说,不必犹豫。出你口,入我耳,不会被第三人知晓!”窦建德发觉宋正本情绪不高,强笑着安慰。
“昔日光武定关中时,情况也和主公差不多。为了收天下豪强之心,光武采用了方士之说,反复强调、解释图谶,并且筑坛封将,上应天命,下惑人心……”宋正本迟疑了片刻,犹豫着建议。
“李密现在不是正玩这一手吗?”窦建德笑着打断,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有些不屑。关于汉光武刘秀装神弄鬼故事,他在书中多次读到过。但作为一个绿林大豪,造反之举的本身就是在和所谓的天命对抗,否则大伙顺着老天的意思继续给杨广当顺民好了,又何必把脑袋都别在裤腰带上?
“李法主正是靠此等手段,才窃取了瓦岗军的主导权!”宋正本叹了口气,无奈地回应。作为一个饱读诗书的儒者,他对天命图谶之说也很反感。但此举对于收拢人心,特别是糊弄那些见识不多的老百姓和草头王绝对管用。不然,瓦岗大当家翟让也不会放着第一把金交椅不坐,好端端地非把李密推出来跟自己分享权力。
“亦步亦趋,必落于其后!”窦建德收起笑容,摇头否决。他不想、亦不屑于效仿李密,虽然眼下瓦岗军的实力如日中天。
“第二种办法,便是善用地利之便了!”宋正本搜肠刮肚,替窦建德量体裁衣。“如果主公能尽快做成河北第一人,恐怕杨公卿等辈也无处可去。河东的李渊旗下不需要这种货色,河南的李密麾下此刻兵多将广,亦不需要人锦上添花。况且收容他们,便要与主公交恶,两李势必会做一些权衡。”
“难!”窦建德咧了下嘴,实话实说。“咱们从出豆子岗到今天,总计不过数月时间。能在河北南部站稳脚跟已经不易,短时间内根本没指望跟其他势力相提并论。且不说李密和李渊,即便是罗艺,如果不是被李仲坚的遗孀拖在了易县,恐怕早就打到我的家门口了!”
宋正本先是点点头,然后又喟然摇头。窦建德是个很有大局观的人,他对外界各方势力的评价非常中肯。比起周围各大势力,窦家军只能算个后起之秀,并且所以能崛起还全靠了各方势力暂且顾不上河北南部的这个空档。如果现在周边任何一支实力将触角伸过来,窦家军凭着对地形的熟悉可以和对方周旋,却未必能轻易占据上风。
而对于杨公卿等人来说,依附于任何强者都是一样。投奔实力最大的一支队伍,几乎是他们的本能选择,而也只有这样,他们才能保证自己和麾下那些死党的最大利益。
“唉!真是难为先生了!”窦建德想了好一会,轻声长叹。“窦某出身寒微,祖上七杆子戳不着,八杆子打不上一个血脉高贵的,无法在这方面跟李渊、李仲坚这些人比。偏偏又不信天命,不敬鬼神,对付几个貌合神离的江湖同道又下不去狠手……”
“这其实是主公的难得之处!”宋正本连忙出言打断。“主公这样是真性情,不似其他人那样,总是笑里藏刀,让人一看到他就立刻想把手放在刀柄上戒备。如果主公实在不想装神弄鬼,又于短时间内无法改变现实,在人心上努力也可。只是那样耗费时日最长,见效缓慢!”
“我早听人说过,关山险固,不如人心向之。”窦建德非常痛快地答应。“屯田垦荒,修缮沟渠,打通道路等事,待拿下武阳郡之后便可以着手执行。你那方案,让孔先生和程将军酌情补充,最后给我看一眼就行。需要的钱粮物资,我尽力去筹集。这是长远之计,任何借口都耽搁不得!”
“属下遵命!”宋正本略略躬身,脸色依旧有些不甘。
窦建德在军帐中踱行了数步,猛然像下了很大决心一般站定,回头说道:“天、地、人三项,光占一项恐怕不牢靠。算了,如果能找到什么图谶、吉兆之类的,你派人找找也罢。咱们自己不需要相信,但便宜也不能都让别人全占了!”
“主公之言有理!”宋正本大笑着响应,“我立刻找人做此事,保证做得证据确凿!”终于能劝动窦建德改变主意一回,他心里非常高兴。凭着天命和人心两条手段,虽然未必就能让杨公卿等人就此驯服,至少能在短时间内使他们不敢轻易生出背离之念。
“亏得先生坚持!”窦建德非常懂得如何鼓励属下,“有你为纳言,伏宝为上将,咱们几个必然能打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来。至于杨公卿他们,跟着我一天,只要不过分违背军纪,不过分祸害百姓,我自然不会亏待他们。哪天想走了,我也跟他们好聚好散,绝不会再像当年一样,轻易做那种让旁人看笑话的蠢事!其实他们几个,只会到处流窜,打家劫舍,既不懂兵法,又不懂得怎样治理地方,走到哪恐怕都是无本之萍,还不如踏实地跟着我!”
这话听上去非常切合实际。宋正本笑着点头,非常赞同窦建德的分析。猛然间,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情,心里猛然打了个冷战,脊背瞬间僵直。
窦建德表面看上去虽然大大咧咧,却是个粗中有细之人,看见宋正本表情有异,立即发觉自己刚才说的话非常容易被曲解。有心替自己解释几句,又唯恐越描越黑,正烦躁间,大帐门被呼啦一下推开,窦红线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哥,你……”少女的话音中,带着一股固有的娇憨,听起来就令人爱怜。无奈她来的十分不是时候。没等一句话说完,窦建德立刻劈头盖脸地斥责道:“什么事情这么急?连通报一声都不懂吗?这里是中军大帐,不是咱们家后院!自己人都不知道守规矩,你让我还有什么脸说别人!”
“哥……”窦红线被吓了一跳,迟疑着回应。窦家当年被官府灭门,活下来的只有两兄妹外加一个小孩子,所以彼此之间将亲情看得极深,从没试图互相伤害过。猛然间被哥哥当着外人的面呵斥,她一时无法适应,双目中顿时噙满了泪水。
“都快被你气死了。多大的人了,还这么蝎蝎螫螫的。”窦建德的心倏地一软,说话的语气紧跟着缓和了下来。“我正在跟宋先生商讨重要的事情,你要是没什么急事,就到偏帐等我一等。去,自己让人弄点吃的,顺带着把脸也洗洗!”
窦红线点点头,默默地离开了。望着自家妹妹瞬间耷拉下去的脑袋,窦建德心里愈发不落忍,勉强咧着嘴笑了笑,回头跟宋正本问道:“咱们刚才说到哪里了?这孩子,真的是被我给惯坏了,一点规矩都不懂!”
“属下也忘记了刚才说到了哪里!”宋正本摇摇头,给了窦建德一个理解的笑容。“好像是驭下之道吧?主公见解其实没错。只是要因人而异,并且凡事还要像主公当日所说,不能急于求成!”
“先生知我!”窦建德如释重负,笑容立刻变得轻松。他明白宋正本的言外之意,虽然事实上宋正本可能已经曲解了他的原话。
他本想表达的意思是,自己没必要跟杨公卿等人同室操戈,对方即便脱离窦家军序列,对自己所求的大业也构不成威胁。因为这些家伙既不懂兵法,又不懂如何治理地方,这辈子最大的归宿也就是做个流寇或者别人手中的鹰犬,根本无法自立。
而宋正本显然把他刚才的说话的目标扩展到了所有人,特别是程名振身上。比起杨公卿、石瓒等辈,程名振在兵法上的造诣无疑高出了不止一筹半筹,并且程名振懂得如何治理百姓,如何给自己的未来“铸基”,即便不依赖窦家军,此子也可能独霸一方。所以对程名振这种人才,既要委以重任,又得防备其拥兵自重,而具体分寸在哪里,完全依赖于使用者自己把握。若是用得恰当,年轻人就是一把利剑,万马军中所向披靡。如果使用不当,这把双面开刃的剑就有可能反噬,让使用者割伤自己。
既然已经误解了,索性就将错就错吧,反正日久自见分晓,抱着这种念头,窦建德不打算在同一个问题上继续纠缠。关于如何跟绿林豪杰打交道,将他们收归己用,他认为自己还有点门道,至少不会比宋正本这位前县丞来得差。
“主公乃盖世奇雄,有些事情本来就不需我等置喙。”宋正本也没心思在一个尴尬的话题上耗神,笑着转移双方的注意目标,“关于拿下武阳郡后的近期发展方略,我这几天会稍微整理出个大概,之后呈请主公过目,凡有与实际情况不符之处,还望主公不吝指点!”
“嗯,有劳先生了!”窦建德轻轻点头。“眼下咱们军中人才太少,所以不得不让先生多辛苦些。日后若是在武阳、清河等地发现遗贤,还望先生不吝邀其来大营一叙。即便不为了窦某,为了河北百姓重新过上安生日子,也值得他们出来看一看!”
“我军在清河郡之作为,用不了多久就可以传开。打下武阳后,主公再将施政目标一一公布,届时相信很多人会明白,我等与其他绿林豪杰不一样!”宋正本点点头,欣然答应。
读书人必须投靠一个明主才能最终实现自己的价值。如今大隋已经摇摇欲坠,很多有才学的人都在等待出山的时机。宋正本相信,自己选择窦建德是正确的,也希望能将自己的选择推荐给昔日的知交好友。
“嗯!到时候窦某就筑一座黄金台,交由先生代我招纳贤士!”提起将来的规划,窦建德眼里也满是憧憬。打天下,他需要依仗王伏宝、曹旦、阮君明这些老兄弟,然而治理地方,还是要依仗大隋朝的旧官吏和文人。虽然这些家伙或多或少跟义军都有些过节,但那都是可以揭开的事,只要大伙日后同心协力,他绝对不会再翻旧账。
宾主二人又聊了些政务上的琐事,然后笑着告别。命亲兵取来晚饭,窦建德胡乱吃了几口却觉得非常没滋味,仔细想了想,终于记起来妹妹还在偏帐中等自己,心里觉得好生愧疚,叹了口气,放下碗筷前去赔罪。
窦红线眼前摆的是一样的粗茶淡饭,吃得也一样的少,借着跳跃的烛光,可以看到她两只眼皮都肿了起来,眼角处隐隐还有水渍。窦建德心疼地走上前,打算跟妹妹开个玩笑缓和气氛。不料才到桌案边,窦红线已经迅速从桌案边站起身,敛枉为礼:“民女不知道大王莅临,有失远迎,还请大王切莫怪罪!”
“你就别寒碜我了!刚才不是有外人在场,我不得不做给他看吗?”窦建德一把扯住妹妹的衣袖,赔着笑脸解释。
窦红线轻轻挣脱,后退数步,半蹲着身子继续说道:“刚才是我不懂事,不怪大王。日后若是民女有冒犯的地方,该打军棍就打军棍,该砍脑壳儿就砍脑壳儿。大王千万别为了兄妹亲情,耽误了你的雄图霸业!”
“得,得,越说越没边了不是!”窦建德比自家妹妹大了足足二十岁,端得是长兄如父。“看这哭的,眼皮都肿了,给别人看见,还以为我怎么欺负你来着。我道歉还不成吗?你等着啊,当哥哥的这就出去找根荆条来背上!”
说着话,他真的拔腿便向外走。窦红线见状,赶紧上前一把将其扯住,“没正形!还绿林总瓢把子呢,连小孩子都不如!”
“在自己妹妹面前,当什么绿林总瓢把子!”窦建德打蛇随棍上,继续好言相求:“除了你新嫂子外,咱们家就剩下三口人,我再混账,还能真的把你怎么着?刚才我正跟宋先生讲着如何严正军纪,你恰好就闯了进来。如果不说你几句,他又该笑我徇私枉法了!”
“以后我再不会来找你,免得耽误你的大事!”窦红线嘴上不依不饶,脸上的表情却先软了下来。
“我读书的后帐,还有你嫂子那里,你随便进。但中军大帐,你今后得多少小心些!如果不管你,我就没脸皮管别人。今天是我不对,不该事先没通知一声就朝你发脾气。以后若是再出现同样的情况,就肯定是你不对了!你得体谅我,不能给别人看咱俩兄妹的笑话!”望着亲妹妹的眼睛,窦建德郑重强调。
“懒得跟你争!”窦红线把头偏开,不肯跟哥哥对视。她知道现在的哥哥跟原来不一样了。原来兄妹之间可以无话不谈,但现在,哥哥心中却有偌大个江山在,不可能再事事都迁就家人。
“说吧,今天找我什么事?”窦建德自管坐下去,给自己倒一盏茶,边喝边问。
“早就凉了!小心喝坏肚子!”窦红线低声嗔怪,抢过茶盏,连同茶壶、茶盘一道端出门外,交给待命的亲兵去重新煮过。
“哪那么金贵,当年大冬天的凉水不也照样喝?”窦建德大咧咧地笑着,“到底什么事情,让你那么着急?”
“也没什么要紧事情!我以后注意就是了!”窦红线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回应。“我看到鹃子姐麾下的女兵很能干,所以也想组建一个女兵团,打仗时可用替你们摇旗呐喊,过后还能替彩号裹伤敷药……”
“不行,不行,哪就轮到你上战场了?”没等妹妹说完,窦建德迫不及待地否决。“洺州营的那些女兵我看了,的确都非常能干,弟兄们也都很赞赏。但对于那些女兵来说,却未必是什么好事,天天在男人堆里钻来钻去,今后怎么嫁人生子?”
“怎么跟嫁人又扯上关系了?”窦红线不满地瞪了哥哥一眼,“彩霞、红菱她们几个都嫁了,并且嫁得挺好的!”
“她们是她们,你是你。她们嫁的都是底下的弟兄,互相知根知抵,所以也不怕别人挑!”窦建德在此事上非常执拗,丝毫不肯松口。
“我怎么了?”窦红线气得小嘴撅得老高,“鹃子姐不也嫁得挺好的吗?你前天还说,程名振能文能武,是个难得的豪杰!”
“你当‘玉罗刹’这名号是好词吗?”窦建德耸了耸肩,低声开导。“程名振敢娶她,那是她的福气。换了别人,却未必有这个胆量。你根本不了解男人,跟女人逢场作戏时,大伙自然喜欢找那些大胆泼辣,敢说敢笑的——逗着过瘾,玩着高兴,反正转头即是路人,不必考虑太多。但娶回家里的那个,有谁不希望是文文静静的大家闺秀?即便丈夫出了远门好几年,她也可以不问外边的事,埋下头来一心相夫教子?”
“什么道理?”窦红线为之气结,没想到哥哥内心深处居然如此古板。“连自家婆娘都要猜疑的男人,我还不愿意嫁呢。反正我自己抡得动刀,骑得上马,这辈子纵马驰骋,想去哪去哪,至少能图个痛快!”
“又说孩子话了不是!”窦建德笑着摇头,“咱们家如果不是遇到横祸,从你十三岁那年起,没事就要严禁出门了。这些年你跟着我,风里来雨里去,没一天安稳时候,所以我也不能以寻常的礼节来约束你。但日后情况好了,你也该安下心来学一学针线女红。伏宝是个不错的男人,你嫁入他家,他必然能好好待你,但你也要好好伺候他,做好女人该做的事情,不能仗着我是你的哥哥就由着性子胡闹!”
窦红线听得直发傻,眨巴着眼睛,越来越无法理解自己的哥哥。如果不是对这张皮囊熟悉,她简直要怀疑眼前的窦建德是别人假冒的。自打记事以来,哥哥什么时候跟自己说过这种歪理儿?窦家当年不算贫困,但也算不上什么大户,十三岁就关进绣楼不让出门,当是世家大小姐呢?跟养猪一样养起来,只待夫家领走?即便是豪门大小姐,也不是每家都如此无聊。人家河东李渊的两个女儿都亲自领兵打仗,那可是三代世袭的国公之家,跟河北各地那些乔装大户比起来,简直是天上地下。
没听见妹妹反驳,窦建德以为自己的劝解起了作用,想了想,继续叮嘱道:“伏宝今后要做统兵大将的,你今后见了他,别再呼来喝去,好像他欠了你一样。一旦被他手底下人看见,肯定会影响他的威望!”
“谁答应嫁给他了!”窦红线气得直跺脚,“我不影响他的威望,他也甭指望娶我!”
“什么话啊?”窦建德连连摇头。“你们两个都老大不小了。特别是伏宝,他等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娶你过门吗?”
“那是他自己的事情,与我无关!”窦红线非常坚决地否定。
“到底怎么回事?”窦建德警觉地看了妹妹一眼,眉头拧成了个“川”字。“你不喜欢他了?还是你又看中了别人?这些日子,你天天泡在洺州营里边,难道……?”
“没有的事!”窦红线又羞又气,掀开门帘,飞也般逃走。“你别乱猜。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管!”
“你……”窦建德向外追了几步,迫于形象,不得不停在了门口。“这丫头……”他不住摇头叹气。太不象话了,跟谁学不好,偏偏去学那个玉罗刹!可她到底因为什么与王伏宝疏远了呢?一团迷雾在窦建德眼前晃来晃去,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里边的答案。
窦红线的亲兵奉命取来了热茶和点心,却发现偏帐中又只剩下了窦建德一个人,不禁愣在了门口,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将茶点端进去还是直接送回厨房里。
“傻站着干什么?外边有什么好看的?”窦建德没有糟蹋粮食的习惯,瞪了呆头呆脑的亲兵一眼,没好气地呵斥,“都送到我寝帐去,老子留着当宵夜吃!”
“遵命!”窦红线的亲兵答应了一声,小跑着躲远了。
“连点儿规矩都不懂,真把你们惯坏了!”窦建德一腔烦闷无处发泄,望着亲兵的背影低声数落。扭头看见自己的贴身侍卫也在不远处梭巡,眉头不觉皱得更深,“你们几个也别瞎忙活了。大营之中,谁还敢行刺不成?该换岗的去换岗,该吃饭的去吃饭,别老在我眼前晃!”
这个时候,谁也不会主动触他的霉头。侍卫们叉手为礼,然后结队走向稍远的地方继续警戒。窦建德心烦气躁,本想把侍卫们赶得更远些,却猛然意识到自己不能把火气撒在无辜者头上,恨恨地吐了口吐沫,慢慢向后营踱去。
直到进了自己的寝帐,他的心情还没能平复。妹妹红线跟王伏宝之间起了隔阂,不能仅仅将其看做儿女情长的小麻烦。因为王伏宝是他麾下最得力的将领,按照宋正本的评价,是将来唯一可领军独当一面的帅才。如果红线执意要毁婚的话,对窦家军将来必然会产生极其深远的影响。
但如果硬逼着妹妹为了自己所谓的大业去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人,窦建德又实在无法下得了这个狠心。他只有这一个亲妹妹,年龄跟他自己的儿子不相上下。可以说,这个妹妹是窦建德从小呵护着长大,如疼爱自己的孩子一般疼爱的亲人。如果她因为婚姻大事郁郁终生的话,窦建德自己肯定也会负疚终生。
“大哥今天怎么了?有人故意顶撞你了还是底下人阳奉阴违?”窦建德夫人曹氏心思细腻,发觉自己的丈夫闷闷不乐,立刻放下手里的针线,柔声询问。
“唉!在咱们的一亩三分地上面,还谁有胆子让我难堪?”窦建德叹了口气,苦笑着道。
曹氏一听这话,马上意识到窦建德跟小姑起了争执,笑了笑,抿着嘴劝解:“红线啊,她不还是个小孩子吗?你也是,这么个大人,跟她认什么真啊!”
“还小呢,都快老姑娘了!”窦建德恨恨地捶榻,喘息着抱怨,“也怪我,没事儿老跟她夸程小九干什么?这回好了,她全给听到心里去了。嗨,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即便我不考虑伏宝那边,她也不能嫁过去做妾吧!”
“做妾?”曹氏吓了一哆嗦,整个人从胡凳上跳了下来。“大哥说什么呢?哪有把自己亲妹妹送人做妾的道理?这事儿在我们老家那边,要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
“你以为我想啊!”窦建德将毡榻擂得“咚咚”作响,“她这些日子没事儿就往洺州营那边跑,没事儿就跑。我一时忙,也没多加干涉,结果三跑两跑,不知道怎么就跟程名振对上眼睛了。我今天跟她说起她跟伏宝的大事,结果她立刻翻脸,说什么也不肯答应,并且叫我这当哥哥的少管她的闲事儿!这能是闲事儿吗?弟兄们谁不知道伏宝已经等了她好几年?”
曹氏越听越心惊,嘴上却不敢跟丈夫一道数落小姑的不是,皱着眉头给窦建德倒了盏茶,低声劝解道:“大哥别着急,先喝口水顺顺气。也许是你想歪了,情况并没那么复杂。”
“但愿是我想歪了!”窦建德接过茶盏,一口干尽,然后继续喘自己的粗气。“否则,即便伏宝能咽下这口气,弟兄们背后也会说我处事不公。”
“程名振向你提亲了?他可真有脸!他跟伏宝可是结义兄弟啊!”曹氏好像也很气愤,顺口接茬儿。
“还没!”窦建德摇头否认,旋即意识到妻子是在提醒自己,苦笑了几声,叹息着解释:“是我自己猜的。红线说她不想嫁给伏宝,我就顺着她的话头猜,猜来猜去,洺州营那边能让她看上眼的,也就程名振一个!”
“大哥是不是太关心红线,一下子给气胡涂了!”曹氏笑着摇头,对窦建德的结论不敢苟同。
窦建德仔细一想,也觉得自己的结论过于武断,便将半个时辰前兄妹两人之间发生的争执原封不动地托出来,请妻子帮忙参详。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了一遍,他心情也跟着稍微平静了一点儿,自己给自己斟了盏茶水,一边品,一边低声数落:“你说,如果不是看中了别人,伏宝怎么就突然不人她的眼了?两个月前伏宝去平恩,她可是策马追过去的!”
“不见得是看中了别人的缘故!”对于女儿家的心事,曹氏显然比窦建德更熟悉。“要我看,她原来跟伏宝之间是太熟悉了,熟得像亲兄妹一样,但儿女之情却太少。伏宝在这方面又是个粗心肠的,既不会黏着不放,又不懂如何表现自己!”
“要你这么说,是伏宝一个人的错了?”窦建德瞟了妻子一眼,皱着眉头反驳。
“也不是什么对错。这种事情,本来就很难说清楚。原来红线见过的人少,数来数去就是豆子岗那几个,没人比着,她自然也不会觉得伏宝比人差。但现在大哥一口气打下了半个河北,麾下的英雄豪杰越来越多。红线见的人多了,当然就觉得伏宝身上短了些什么!”曹氏想了想,站在窦红线的角度来仔细分析。
“有这种事情?”窦建德满头雾水。“你是说,她见了程名振这些人,然后就觉得王伏宝不是自己喜欢的那类?所以即便没看上别人,也不想再委屈自己了?”
“差不多吧!”曹氏叹了口气,低声应着。“女人家,谁不希望嫁个最顺眼的,一辈子开开心心过日子?这种事最怕比,特别是拿自己的男人跟别人的男人比。我估计最近这些日子,红线是看杜鹃和程名振小两口看多了,然后心里才有了想法。不是我多嘴,伏宝在这方面,的确差了点意思!”
“哦!”窦建德长出了一口气,情况看来并不像自己想得那样糟糕,“我说嘛,程名振看上去文质彬彬的,怎么着都不像是跟自己兄弟抢女人的衣冠禽兽。红线这孩子,人家程名振对老婆好,那是人家两口子的事情,她看着再眼热有什么用?”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心里不舒服呗!她又是那副心里藏不住事情的性子。”曹氏又叹了口气,很理解自己的小姑,也很同情。
窦建德轻轻点头,然后开始谋划解决之道,“等打下了武阳,我就让伏宝回老家去给两家先人起座好墓,让红线跟着他一道去。两个人多些时间相处,也许就不那么生分了!”
“恐怕没那么容易!”曹氏毫不客气地指出丈夫的想法过于一厢情愿。“女孩子的心思如果变了,九头牛都难拉得回。伏宝在这方面又笨,既猜不到其中玄妙,又不会主动改变自己。”
“我找人教他!”窦建德冲口说道,然后不住苦笑,“这种事情,他奶奶的,谁也没法教啊!还是你说吧,我怎么处理才比较合适些?你们女人家对付女人家,肯定比我这糙老爷们办法多!”
“我可不敢对付红线!”曹氏瞟了丈夫一眼,低声嗔怪,“她可是我的小姑啊,伏宝算什么?跟我半点儿关系都没有!”
“伏宝,伏宝也是咱亲戚!”窦建德大急,红着脸嘟囔。他已故的第一任妻子是王伏宝的堂姐,所以两人的亲戚关系还算比较近。但从第二任妻子曹氏的角度看,王家与曹家的确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犯不着冒着得罪窦红线的危险给王伏宝帮忙。
“大哥真是,一点儿玩笑都开不得!”曹氏抿着嘴道,“伏宝这些年来把咱们家当成自家一样,我怎会拿他做外人?”
“是啊,伏宝是个实在孩子,咱不能对不住他!”窦建德轻轻点头。
“光让红线跟他多接触还不行。大哥得多给伏宝表现的机会,让他在自己的长项上把别人给比下去。另外,伏宝不识字,说话粗声大气,都不是招人待见的地方。你让宋先生多教教他,表现得稳重斯文些……”
“嗯,嗯!”窦建德继续点头,曹氏每说一句,他用心记一句。一连说了十好几条,曹氏略作犹豫,继续补充:“还有最关键一点,别再让她经常跑洺州营那边。结过婚的男人肯定比生瓜蛋子更会疼人,红线不懂这些,当然觉得程名振对杜当家比伏宝对她仔细!”
“嗯——”窦建德嘬着牙响应,然后陷入了沉思。关于如何安置程名振,他一直都非常犹豫。从程名振的才能和威望上讲,当然是用其坐镇洺州,像朝廷的大总管那样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最为妥当。可这样安排,又很难预料会不会令洺州营日渐坐大。毕竟当年张金称的前车之鉴在那明摆着,虽然那件事的主要责任肯定要由张金称来背负,但程名振也未必是一点儿二心都没有!
“大哥想什么呢?”见丈夫又开始出神,曹氏低声追问。
“没,没什么,还不就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不愿意让妻子担上“后宫干政”的污名,窦建德赶紧顾左右而言他。“你刚才说的我都记住了,明天就着手安排。对了……”笑了笑,他厚着脸皮追问:“当初你嫁给我,是不是也,是不是也比较,比较过!”
“大哥说什么呢?”曹氏的脸上登时腾起一片桃红。“当年,当年我和狗蛋(曹旦的小名)两个逃难到高鸡泊,别的统领看见我,要么对我风言风语,要么站在那里傻傻地直流口水。只有大哥,不但细心照顾安置我们姐弟,而且对我一直以礼相待。那时候,那时候我就想……”
她没有把话说完,但双目中的水波已经表达了全部意思。“那时候,我就想嫁给大哥这样的男人。稳重、睿智、知道冷暖。高鸡泊数万豪杰,真正堪称男人的,当时只有一个。”
第二天一早起来,窦建德又派人去请红线。他想借着全家人一起吃早饭的机会缓和一下跟妹妹之间的关系,同时也想跟红线商量商量回乡起祖坟事宜。富贵不还乡,不如锦衣夜行。从骨子里讲,窦建德还是个把乡土情分看得很重的人。他想让父老乡亲们知道,窦建德并不是像官府在告示上宜讲的那种十恶不赦的流贼。这么多年来,他头上顶的污名都是被官府强加的。而事实上,他符合民间传统中一切优秀的条框,仁德仗义,讲亲情顾礼节。相反,当年诬陷他的那些官吏才是真正的恶棍、流氓、不忠不孝的大坏蛋!
这个节骨眼上他亲自回家乡一趟,肯定会招得宋正本等人的反对,所以妹妹红线和已故妻子的弟弟王伏宝两个便成了最好的替代人选。再者,通过一起做一些事情,红线和伏宝之间也会回忆起昔日的情分。二人本是青梅竹马,是伏宝最近公务太忙,才使得彼此之间出现了隔阂。趁最近周边没什么战事,多给伏宝些机会,说不定红线会回心转意,放弃她那些不切实际的古怪想法。
但是,所有的如意盘算在亲兵回来汇报时落了空。窦红线在夜里悄悄地走了,不告而别,说是到外边去散散心,却没人知道她到底去了哪儿。
“把她的亲兵队正姚三儿给我绑来!”窦建德这回真的动了气,铁青着脸命令。“连个大活人都看不住,要他这亲兵队正何用?绑来,我要亲手收拾他!”
“姚,姚队正也跟着一块儿走了,还有陈队副和周、杨两位旅率!”亲兵低下头,非常为难地响应。
“她到底带了多少人走?昨晚值夜的人是谁?怎么不拦住她?”窦建德先是愣了愣,随即把心情稍微放宽了些。身边有亲兵跟着,红线的安全基本就能得到保证。只要他们这伙人不出河北,估计现在没哪个地方势力吃饱了撑着愿意得罪他窦建德。
“大概,大概带了三十多名侍卫吧,都是选了又选的好手!”亲兵想了想,给出了一个比较精确的数字。“属下刚才问了留下来的人,他们都说是大小姐亲口吩咐,不准告诉您的。昨天后半夜负责巡视的是韩都尉,他报告说小姐拿着您的令箭走的,他不敢问是什么重要任务!”
“不象话,太不象话了!”窦建德恨恨地跺脚。从亲兵的汇报中他听出来了,窦红线这回是早有准备。自己的令箭一般是放在中军帐内,而中军帐对于红线来说等于从不设防。守在中军附近的亲卫们对这位性子暴烈的大小姐向来是又敬又畏,红线甭说进去拿走一根令箭,即便把整个中军帐都给卷了,估计也没人认真阻拦。
这种家务事处理起来极为头疼,不能摆到公开场合让弟兄们看笑话,但也不能听之任之。窦建德愤怒地踱了好几个圈子,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补救措施。正懊恼间,亲兵又进来汇报,武阳郡已经被打下来了,曹将军的报捷信使就在外边。
“让他到中军帐等我,我马上就过去!”窦建德只好收起火气,低声吩咐。他对着铜镜重新整理了衣冠,告诉妻子不用等自己一道进餐后大步向中军走去。
信使姓廖,是个从高鸡泊时就开始跟着曹旦的老兄弟。窦建德对此人还有点儿印象,清清嗓子,微笑着问道:“才半宿功夫就打下来了?曹镇远真是好样的!弟兄伤亡如何?城里百姓没被吓坏吧?”
“禀天王,弟兄们伤亡很小,战死了二十四个,受伤的大概七十多,两项加在一起未满百!”曹旦的亲兵队正廖参想了想,大声汇报。
“百姓们呢?有人祸害百姓没?”窦建德点点头,继续追问。“记得临出发前我嘱咐过镇远,他没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吧?”
“没,没有!”廖参赶紧补充。“没等城破,程将军就已经追上来了。曹将军按照他的提议当众向城内发誓,保证不杀、不抢、不掠,守军登时就散了,然后大伙进城,按打清河时的旧例封了府库和市署衙门,还在城中心附近的街道上派了几队人同时巡逻……”
“不错,他们两个处理得不错。元宝藏呢,他死了还是逃了?”窦建德笑着打断,因为妹妹出走带来的郁闷一扫而空。
“逃了!城没破,他就跟魏征等人从南门逃了。曹将军亲自带着人去追,但属下出发时,还没听到什么结果!”廖参低下头,很不好意思地回应。
“逃就逃吧!两个废物而已,追回来反而得看在瓦岗军的面子上供着他们!”窦建德大度地挥挥手,笑着表态。
在羽翼未丰满之前,他并不想跟瓦岗军把关系弄得太僵。对方的实力是他的数倍,没必要为了两个无关大局的人引发战火。
廖参不明白窦建德的真实想法,见上司如此大度,愈发感到惭愧,垂着头报告道:“天王尽管放心,姓元的跑不远。南边的路已被王将军和杨寨主堵住,程将军也正带人去封锁通往西边的大小渡口。除非姓元的会飞,否则他早晚得被弟兄们抓回来献给您!”
“我要他干什么用!”窦建德苦笑着回应,“告诉程将军,放他们走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廖参听得一愣,无法理解窦建德为什么要下这样的命令。窦建德看了他一眼,笑着改口:“不用了。你已经来回跑了一宿了,白天再跑一趟的话肯定得累出病来。我另外派人去给程将军传令。你下去休息吧,跟辎重营要一坛子酒,就说我答应赏你的!”
“谢天王!”信使躬身致谢,然后准备告退,窦建德却又突然把他叫住,“等等,你从南边来,听说伏宝到什么位置了吗?瓦岗军王德仁部到了什么位置?跟伏宝打没打起来?”
“禀天王,属下知道王将军的位置,但没有瓦岗军王德仁部的消息!”廖参赶紧回头,非常认真地响应。
“他没赶到武阳?不应该啊……按路程,他跟你们也就是前后脚的事情!”窦建德皱紧眉头,满脸狐疑。
“好像没有。王将军、杨将军跟我家曹将军之间有快马联络,到属下离开之前为止,王、杨两位将军好像都没跟瓦岗军起冲突!”廖参是个难得的精细人,将窦建德需要的消息一一告知。
“奶奶的,王德仁居然把元宝藏给涮了!”窦建德一拍大腿,高兴地得出结论。“我就说嘛,跟着李密守武阳,对王德仁能有什么好处!他到底还没傻透,知道若想继续在河北混,就不能把道上的老弟兄全给得罪光了!”
廖参不敢接茬,脸上的笑容却非常明显。吓得王德仁做了缩头乌龟,这份荣耀不光属于窦建德一个,所有窦家军弟兄都会为此感到骄傲。
“你下去休息吧!”窦建德的心彻底放回了肚子内,摆摆手命令。半个河北从今天起彻底属于他了,而在半年之前,他还是龟缩在豆子岗内、被官军逼得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这翻天覆地般的变化,让人如何能不兴奋?
取河内而定天下。昔日汉光武走的就是这样一条道路。恍惚中,窦建德仿佛感觉到一条金光大道在眼前浮现。那是宋正本为他规划,王伏宝、曹旦等人为其开辟,程名振、石瓒、杨公卿等人为他铺平的一条大道,从低向高,平步青云。
“辎重营、伤号营拖后慢行,其他各部兵马早饭后立刻拔营,进驻武阳郡城!”带着几分兴奋的味道,窦建德迅速做出部署。“让程将军把洺州营撤回来,到馆陶县拱卫、让王将军结束对瓦岗军的监视后,将队伍带到繁水驻扎;让杨将军及所部兵马回撤到魏县。让孔先生、凌先生把清河郡的杂事先缓一缓,一块儿赶到武阳来。两日后,窦某要在武阳郡城贵乡县内,与大伙共同商议今后的大事……”
左右亲卫依次上前接过令箭,然后小跑着出帐,取了战马去传递军令。窦建德一口气把大半匣子令箭都发了出去,才停了停,坐在帅案后调整呼吸。
冷静,冷静,别让宋先生见到我现在的模样,笑我得意忘形!他拼命克制,在内心深处不断地暗示自己。可他越是克制,越想找人跟自己分享眼前的喜悦。宋正本很快就赶了过来,却没有讥讽窦建德,反而脸上带着同样的兴奋。他躬了躬身子,然后将一份密报从衣袖里掏出来,用力按在窦建德眼前。“主公,我的老友派人送过来最新消息,罗艺……”
“罗艺把博陵给打下来了?”听宋正本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调儿,窦建德赶紧将密报展开。“啊……”他只扫了一眼,就立刻跳了起来。“啊!怎么会这样?罗艺兵败,这怎么可能!”
“他趁人家丈夫过世的时候找上门欺负孤儿寡妇,却没想到本该死的人偏偏又活着回来了,当然难免做贼心虚!”跟大伙混得久了,向来古板的宋正本也学会了几分幽默,撇着嘴嘲讽。
对于罗艺,窦家军上下都没什么好印象。这并非因为罗艺“伐丧”之举到底有道还是无道,在这个混乱的时代,道义的价值绝对比不过一根厕筹!大伙之所以对罗艺憎恶异常是因为此子手中的强大实力。对于别人来说,甭说具装甲骑,就是普通轻甲骑兵,掏空了家底儿勉强也就能凑出一两千来。而大隋朝前虎贵大将军罗艺麾下,却继承了整整五千具装甲骑!
若只论单兵战斗力,一两个具装甲骑不会起到扭转乾坤的作用。但是在平原之上列阵而战,这五千虎贲足以让十万绿林豪杰望风披靡!而恰恰令人头痛的是,河北南部地势非常平缓,除了有限的几处泽地外,几乎是清一色的大平原,正好为虎贲铁骑释放威力的杀戮场。
所以,窦家军上下巴不得幽州跟博陵之间的战斗永远别分出胜负。以大伙目前的实力,绝对挡不住虎贵铁骑当头一击。但比起对罗艺的嫉妒和畏惧,另外一个人更令大伙胆寒。毕竟就在去年,此人刚刚带着博陵精锐横扫河北,高士达、刘霸道、格谦……足足有二十余位有头有脸的绿林豪杰都死在了他的手上。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记得在咱们围攻清河之前,李密就给主公发过绿林令,要求主公一定遮断河北南部所有水陆通道,不要放李仲坚过去!”见自己的笑话并没收到任何调解气氛的效果,宋正本想了想,低声提醒。
“是啊,也差不多了。河北那么多条道路,我怎可能拦得住!”窦建德低声叹了口气,幽幽地回应。
他早就猜到博陵大总管李仲坚可能并没战死,否则李密也不会没事找事给大伙发什么绿林令,但李仲坚平安回到博陵,并迅速击败罗艺的消息依然让他难以接受。按常理,博陵军的实力已经全部消耗在了黄河以南,留在六郡守护巢穴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即便能凭着人心和地势之便与幽州兵马拼死纠缠,充其量也就是两败俱伤的结果,也绝没有干净利落将对方击溃的道理!李仲坚不是神仙!他去年的所有战例窦建德都分析过。高妙堪称高妙,却绝非没有任何破绽。否则,在黄河以南博陵军就不会被朝廷和李密连手给打得全军尽没了。
只是,跟蒲山公李密比起来,罗艺的运气实在差得太多了些。人家李密一败再败,最后却总能起死回生。而他虎贵大将军罗艺挟雷霆万钧之势而来,到最后却落得了个仓皇败退的结果。这个结果不但影响到了幽州军的前途,对整个河北道、甚至半壁河东道来说,局势在罗艺兵败的那一瞬,也都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皱着眉头沉默了好半天,窦建德终于将宋正本带来的“好消息”给咽了下去。无论震惊不震惊,已经发生了的事实没法再改变。他能改变的只有自己的策略,只有根据最新情况及时地做出调整,才能避免被这个荒诞的乱世所吞没。
“虎贵铁骑的损失大不大?李仲坚反攻入幽州没有?”调整了一会儿自家心态之后,窦建德低声追问。
“还没具体消息!”宋正本轻轻摇头,“但我听送信人说,罗艺主要输在了轻敌大意上。他当时正带着虎贲铁骑围攻易县,而李仲坚却突然出现在河间一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溃了幽州军新组建的选锋营!”
“选锋营?”窦建德的思路一时有些跟不上趟儿,“该死,我怎么没半点儿印象?”
“主公最近太忙了!”宋正本笑着开解,“就是罗艺等人的儿子带着的那路兵马。主公当时还笑过,说罗艺够心黑的,不但自己一个人欺门赶户,还带着一群小狼崽子拿死老虎练牙口!”
“哦!”窦建德不断点头,他对此事还有点儿印象。所谓选锋营,是罗艺为弥补虎贵铁骑数量不足而另外组建的一支以步兵为主的队伍。领军者不是别人,正是罗艺唯一的儿子,十三岁便以武艺闻名塞外的“幽州虎雏”——罗成!
宋正本看了他一眼,继续分析道:“属下根据仅有的资料判断,罗艺表面上的损失并不算大。倒是那李仲坚,刚在河南败了一仗,又跟虎贲铁骑硬拼了一场,恐怕没个三年五载缓不过元气来!”
“对,这才是关键!”窦建德激动得一拍大腿,差点把自己拍倒在地。“先生大才,先生大才,此事果真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宋正本笑着点头,“李仲坚回到博陵,短期内,罗艺南下的通道算是彻底被堵死了。我军刚刚打下这么大的地盘,恰恰需要时间来治理和巩固……”
“这就是先生所说的铸基!贼老天,终于也照顾了我窦某人一回!”窦建德紧握双拳,喜形于色。“给窦某三年,不,两年太平时间,窦某未必再怕他什么虎贲大将军,什么博陵大总管。先生真乃窦某的福星,河北的福星!”
“主公别忙,还有一件更值得庆贺的事情!”宋正本点点头,脸上的表情也非常兴奋。“据信中所讲,选锋营败得极惨。参战将士,逃回幽州的不足十成中的一成,就连罗家少将军,至今也是生死不明!”
“你说的是罗成?他被李仲坚给砍了?那不是等于剜了罗艺的心头肉吗!”窦建德的眉头又皱了起来,狐疑地问。
“有可能,但不能确定!”宋正本轻轻点头。“还有幽州卢家、顾家、杨家等名门的少当家。可以说,河间一战,把幽州军那些将门的后代给连根拔了!”
“嘿!”窦建德被惊得倒吸一口凉气,缓缓坐倒。“罗艺这回可是亏大了。他都五十多岁的人了,再折腾能折腾几天?后辈精锐尽去,日后幽州还有什么指望?好个李仲坚,好狠的李仲坚……”
反复念叨着对方的名字,他一会儿满脸佩服,一会儿咬牙切齿。“先生切莫笑我,此子乃悬于你我头上之刀,一旦让他缓过元气,恐怕比罗艺还难对付!”
“长远看来,的确如此。但短期之内,李仲坚对主公非但不是威胁,反而还能成为一支可以利用的助臂!属下这么早来打扰主公,一则是为了向主公道喜;第二,便是想跟主公探讨一下如何调整我军的下一步策略。”宋正本点点头,正色说道。
“先生有什么话尽管直说,说详细些!我现在心有点乱!”窦建德咧了一下嘴,坦然承认自己还需要时间回复心神。
“博陵军这次兵败河南,主要是因为东都的兵马从背后捅了他一刀,而不是瓦岗军反扑所致,经此一劫,李仲坚对朝廷必然会大失所望,所以才假死脱身,先回到老巢再图卷土重来。”宋正本笑了笑,缓缓说出自己的看法。
“嗯,换了谁恐怕也不会再犯傻去相信狗屁朝廷!”窦建德缓缓回应。易地而处,他也会采取跟李仲坚同样的做法。东西两都留守大老都指望不上了,昏君那里也未必能讨回什么公道。与其跟朝廷一道等死,不如自己替自己撑腰!
“当罗艺进犯博陵之时,李仲坚正在路上,心里再着急,也没办法插翅飞回去!而那个时候,天下英雄皆冷眼旁观,除了他老岳父李渊不得不有所表示之外,只有主公一个热心肠曾雪中送炭。”宋正本又诡秘地笑了笑,一语道破玄机。
“先生,先生还是别夸我了!”窦建德咧嘴苦笑,脸色隐隐泛红。“我只是口头上说了几句公道话,事实上却什么都没做。拿这点虚头东西去跟人家李大总管攀交情,肯定会被他给打出来。”
“未必!”宋正本摇头否定。“如今之李仲坚,又何尝不需要时间喘息?无论主公当日做没做事,肯仗义执言,对于四面楚歌的博陵来说,已经是天大的人情。如今两家已经成了邻居,彼此都心存忌惮,主公派遣使者上门示好,李仲坚岂有不顺水推舟之理?”
“嗯……”窦建德低头沉思。老实说,跟李仲坚这样的朝廷官员打交道,他心里还是难以摆脱一丝自卑。毕竟对方多年来一直以剿匪为业,而他窦建德,却是河北道上赫赫有名的巨匪。
“主公莫非担心李仲坚不知道好歹?”见窦建德犹豫,宋正本低声催促。
窦建德把心一横,抬起头大声回应,“一封信而已,有什么好担心的?大不了被姓李的羞辱一番罢了,老子又不是没被人羞辱过!我马上去写,然后烦劳先生选一个拿得出手的信使给他送过去!”
“此外,主公还需要把兵马向东挪一挪!”宋正本不管窦建德高兴不高兴,直接提出要求。
“这是为何?”窦建德皱了一下眉,和颜悦色地询问。
“既然示好,岂有在人家门口舞刀的道理?”宋正本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笑着反问道。
想想自己目前所处的位置,窦建德哑然失笑。“嘿,先生不说,我还真没看出来。我现在要是不顾这些情况顺着运河北上,你说他李仲坚难不难受?算了,老子好人做到底,再往东走走,把运河让开,这样,他总不会再起疑心了吧?”
说罢,他自己从桌案下抽出一卷舆图,摆开了仔细核对。在攻打清河郡之前,窦家军已经将渤海、平原两郡完全纳入了囊中。如今又接连打下了清河、武阳,再加上程名振带过来的半个襄国和大半个武安,可以说,从今天起,几乎有五个半郡隶属在窦家军旗下。在乱世中保全它们不被别人夺走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兵力部署、官员配备,以及行政机构的设置都需要仔细考虑。
见窦建德陷入了沉思当中,宋正本也不再打扰他,静静地站在一旁陪他查看舆图。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窦建德才隐约有了些眉目,喘了口粗气,低声道:“这几个郡的情况各不相同,恐怕很难一举调整到位。渤海、平原一直就是战乱之地,人口已经没剩下多少了。有的县还不到两千户人家,有的县干脆已经成了白地!而武阳郡相对就好些,元宝藏这人没什么本事,就是能忍。窝囊是窝囊了些,百姓们却还凑合着能活。再往西,襄国郡里包着个巨鹿泽,肯定好不到哪去。武安郡那边,也就是程名振把平恩三县经营得稍有人气。其他各县,一样是遍地荒草和白骨!”
“所以主公能出来安定地方,其实是百姓之福!”宋正本想了想,点头承认。
“总得给人留一条活路吧!”窦建德并不居功,叹息着说道,“等人都死绝了,大伙还亲自去种地不成?”
宋正本苦笑,无言以应。窦建德就是这点好,为人足够实在。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即便做的是万人称颂的善举,也不会故意装出什么慈悲模样。跟着这样一位主公,他也没必要装模作样。该直言时就直言,没话可说时选择闭口不答也不用担心引起什么误解。
窦建德又想了一会儿,继续询问:“我准备把主力兵马聚集到武阳郡东边的堂邑县去整顿。打了几个月的仗,大伙刚好也借机歇一歇。你看怎么样?”
“我看可以。那地方距离清河、武阳两郡的郡城都不算远,对运河也够得着!”宋正本的想法也差不多,低声附和。
“至于建政方面,我想重新划分区域,把已经没几个人的县废掉。把几个县,甚至人烟稀少的几个郡该合并的合并,该撤销的撤销。这样做一是因为咱们手中没太多文官,按原来的郡县划分方式根本分派不过来。二则可以少养很多地方官,免得百姓们担负不起。咱们打着重建太平的旗号,如果百姓们被我窦建德给逼得造反了,那才真的是大笑话!”
“十羊九牧,本来就是大隋的积弊之一!”宋正本轻轻拍案,“主公此举正好。从一开始时就开个好头,日后也会免去很多麻烦。”
“但地方官人选上,需要仔细斟酌,绝不能用那些祸害百姓的王八蛋!”窦建德皱着眉头,一边说话一边琢磨,“还有,襄国、武安两郡,我准备合二为一。派个得力的人下去,就像朝廷的大总管那样,一身兼管军务和民政。”
宋正本又是一愣,皱紧眉头不知道如何响应。就在昨天,他还从窦建德的话语中隐隐猜测到,对方根本不放心把程名振放回巨鹿泽附近去,唯恐其得到机会日渐坐大,怎么才过了一个晚上,主公的想法就完全调了过来?
“紧挨着襄国郡巨鹿泽的就是李仲坚的赵郡,所以派往巨鹿泽人不能太鲁莽,以免让李仲坚找到发难的由头。此外,这个人还得懂得用兵,别被人家给小瞧了,随便伸只手过来就给捏死!”窦建德不理宋正本,自说自话。
原来如此!宋正本心里长长地舒了口气。在大局面前,看来窦建德还是非常懂得权衡轻重的。他对程名振有着所有绿林豪杰都本能具有的防范心和猜疑心,但需要用人之际,他却能做到放弃怀疑,唯才是举。这才是一方豪杰之真本色,该谨慎时会谨慎,该做决定时决不拖泥带水。
“我准备委程名振为襄国大总管,替我掌控武安和襄国两地军民,你看如何?”果然如宋正本所猜测,窦建德首先点了程名振的将。
“主公知人善用,属下佩服!”宋正本笑了笑,由衷地称赞。
“他是个人才,窦某不能埋没了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出道以来最艰难的决定,窦建德如释重负。“窦某如果一而再,再而三地拿宝刀当劈柴斧子用,岂不是还不如张金称?”
“俗语云,人心胸有多宽,便能成就多大事业。如今看来,此言果然不虚!”宋正本没打算拍窦建德的马屁,话听起来却非常地顺耳。
“难得先生真心赞颂窦某一回!”窦建德被夸得有些脸红,笑了笑,低声道。
“主公若是总如此行事,恐怕日后真心赞颂主公者不止宋某一人!”宋正本也笑了起来,捋着胡须回应。
君臣二人相视而笑,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欣赏的意味,相互又坦诚地交换了些意见,使得近期的施政措施基本有了眉目。
当天傍晚,窦建德进驻武阳郡城,在贵乡县衙设宴犒劳有功将士。又过了几日,待王伏宝、杨公卿等人陆续领兵返回,他便升帐议事,宣布近期整军、施政种种举措的安排。由于事先考虑到了弟兄们的接受程度,所以这份由宋正本主笔起草、窦建德斟酌修改、孔德绍润色过的整军治政方略没有引起太多的反对。个别人如杨公卿、石瓒等,虽然觉得自己的权力受到了更多限制,但看在新委任的地方总管头衔和更多的钱粮、战兵配额上,也都皱着眉头接受了。
但是,在窦建德高调地宣布“襄国、武安两郡合二为一,由程名振出任襄国大总管,总管两郡军务、民政”时,却出现了一个意外。他的话音刚刚落下,程名振便闪身而出,抱拳肃立道:“末将初来乍到,才能、声威都不足以担任总管之职,不敢辜负主公之器重,还请主公收回成命,另选贤能!”
话音既落,大帐内立刻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将目光看向了程名振,脸上写满了迷惑与惊诧。
对窦家军的豪杰来说,当众顶撞上司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类似的莽撞举动大伙几乎都有过。绿林道讲究凭实力说话,只要你手里有足够的本钱,就不必担心上司秋后算账!但大伙以往和自己的上司顶撞,十有八九是因为物资分配不均,或者手中权力受到了削弱才不得不为之,却从来没有一个人像程名振这般——手中兵马被从五千增加到一万五,地盘也扩大了至少五倍,反而觉得非常不满意,还跳出来落大当家面子!
“襄国和武安虽然还有很多地方没被我军所占,但我会派伏宝将那两个郡扫荡一遍。”短时间内,窦建德也猜不到程名振的真正想法,缓了口气,非常耐心地补充,“你尽管放心去上任,钱粮、器械,我会优先给你补足!”
“主公如此器重末将,末将感激不尽!”程名振又给窦建德施了个礼,继续推辞,“越是如此,末将越怕辜负主公,所以与其硬着头皮揽下不胜任的差事,不如将职位留给更合适的人选!”
“哦?如此?程将军,依你之见,谁是比你更合适人选?”窦建德脸上依旧带着笑,和颜悦色地询问。
“属下不知!”程名振想了想,非常坦率地回答。
这就有点儿过分了,简直是故意让人下不来台。纳言宋正本怕窦建德动怒,赶紧上前开解,“程将军,主公可是再三斟酌之后,才决定把这个重要的职位交与你手!”一边说,他一边轻轻向程名振使眼色,暗示对方先把任命接下来,至于个人有什么想法,可以私底下再跟窦建德交流。
偏偏程名振今天犯了拗,根本不理睬他的好心,四下看了看,非常直率地响应,“襄国与武安两郡虽小,却卡在了太行山和运河之间,北面与博陵大总管李仲坚的地盘接壤,西面对着河东李渊的巢穴太原。为将者稍有疏忽,便可能受到西、北两个方向的攻击,治政者稍有懈怠,便可能导致百姓弃主公而转投他人。所以,这个总管之职,非文武双全者不得接任。就末将这点儿本事,管一县还差不多,再大一点,呵呵……”
“程将军不必自谦!”窦建德接过话头,笑着安慰。他看得出来,程名振的确是不想当什么襄国大总管。至于其中具体原因,有可能像他自己说得那样,是觉得这个职位太重要,怕他自己的能力不足以任之。更有可能是因为他在赌气,因为接连两场战斗都被委派去监督军纪而赌气。无论是前一种原因还是后一种原因,窦建德都可以理解。毕竟少年人今天说话的立足点还在窦家军的长远利益上,于情于理都没什么大错。
只是如果程名振不肯担任襄国大总管的话,这个职位的人选就非常难办了。曹旦、王伏宝的领军能力不亚于他,但却不擅长民政;宋正本、孔德绍都做过地方官,治政经验颇丰,却都上不得马,抡不动刀。至于其他人,说实话,即便他们主动站出来请缨,窦建德还未必信得过,当然更不会把这么重要一个位置放心地交予。
正犹豫间,内史舍人孔德绍闪身出列,笑着进谏:“既然襄国郡的位置如此重要,主公何不分设文武两职?文官只管民政,武将掌管军务,平素文武各不干涉。一旦有事,主公另遣重臣,或者亲领大军来此,足可保证山河稳固!”
“这的确是个好办法,请主公斟酌!”祭酒凌敬想了想,也出言附和孔德绍的建议。他也看出来了,程名振今天的莽撞举动让窦建德很难下台,只有顺着孔德绍的意见去疏导,才能避免当事双方的尴尬。
窦建德向来有勇于纳谏的美德,略做沉吟,低声答应:“两位先生言之有理。窦某先前的安排,的确有些欠考虑了。多亏了两位的提醒,也多亏了程将军的坚持!”
“今日之争,不为名,不为利,单单为了主公之基业,传扬出去,未必不是一段佳话!”孔德绍为人圆滑,笑呵呵地给刚才的争执拔了一个高调。
闻听此言,众人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对啊!主公委程将军以重任,是出于对年轻人的器重,唯才是举;而程将军的拒绝,亦是处于对主公的忠诚。这样和睦的君臣哪里去找,也就是在窦家军内才能看到如此感人的情景!
出于各自的考虑,大伙纷纷开口,向窦建德表示赞叹。窦建德将这些话听在耳朵里,原来肚子内的些许不快也迅速被溶解了。他点点头,笑着道:“日后如果我再有考虑不周到的地方,诸位也要像程将军般坦率地提醒我,切莫给留我什么面子。咱们家底子小,经不起折腾,只有事事小心,才有可能在这乱世中谋得一席之地!”
“诺!”众人轰然答应。一场突然而来的风波在露出苗头前便于哄笑声里化为无形。
待大伙的笑声弱下去,窦建德四下压了压手,继续道:“眼下我军实力不足以与李渊、李仲坚等人争,所以襄国郡也不能屯太多兵,以免招人忌惮。这郡丞一职……”
他看了眼程名振,犹豫着又停了下来,“郡丞一职,当然是程将军最为合适,但我军现在武将多、文官少,你若是做了郡丞,那襄国郡守又由谁来做?”
“末将不才,愿意接襄国郡守一职!”程名振抱了抱拳,毫不犹豫地说道。
话音落下,又是满堂沉寂。这年头手中有兵才是根本,文官根本不值钱。郡守之名听起来不错,随便一个校尉把刀架过来,也只能乖乖依着对方命令行事。看起来程名振今天真是睡胡涂了,先是放着好好的大总管不做,现在干脆连手中的兵权都准备交出去。
过了好一会儿,窦建德才勉强回过神,反复打量程名振,皱着眉头问道:“依你的治政之才,做个郡守绰绰有余,但洺州营的将士们怎么办?你不带他们,让我将他们交给何人?”
“主公可以将他交给王将军或者曹将军!”程名振想了想,很诚恳地回应。“反正洺州营只有四千人,补充到哪位将军麾下都不会成为拖累。如果主公觉得麻烦,让他们转为地方乡勇也可以。平素在地方抓贼捕盗维护治安,战时主公只要一声令下,便又可以集结在主公的鞍前马后!”
“嗯……”窦建德长声沉吟,他的确很希望将洺州营纳入嫡系队伍。可是,眼下程名振已经主动放弃了大总管职位,弃武从文,如果他再把洺州营拨给曹旦或者王伏宝的话,就做得太不近人情了。今天的事,亲眼看到的人都矫舌不下,没亲眼看到的人耳闻之后,恐怕也十有八九要笑他窦建德没心胸,吞了程名振的地盘还连人家保命的本钱都拿了走。
以窦建德现在惜名如羽的心态,绝不肯干什么泼墨自污的举动。因此,尽管非常欣赏洺州营的战斗力,他也决定忍痛割爱。“新襄国郡的地盘内还有几个县城没有明确态度,如果我亲领大军去征讨,恐怕又会引起李渊等人的误解。与其如此,还不如就将这几个未定之地交给地方,由你这个郡守带领郡兵前去平定。”他笑着冲程名振点点头,非常坦诚地命令。“洺州营原定的增兵计划取消,规模还是保持在五千人上下,算是郡兵吧,归地方上直接调遣。此外,我再派曹镇远去魏县驻扎。你若顾不过来,随时可以向他求援!”
“谢主公信任,为臣领命!”程名振身份转换极快,听完窦建德的话,立刻换了一副文官的口吻响应。
“你啊……”窦建德摇头而笑,不知道是被程名振的举止给逗笑了还是为了其他原因。
“哈哈,哈哈……”看到事情得到了完美解决,曹旦、王伏宝、杨公卿等人也发出了轻松的笑声。
一直在冷眼旁观的宋正本暗暗摇头,想要说些什么,看看众人如此愉快的模样又忍了忍,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吞了下去。此事窦建德处理得非常不妥帖,可以说从攻打清河郡开始,窦建德对洺州营处理得就不太妥帖。而今天,他则继续在原来的路上错了下去,并且越走越远。作为一个官场打滚多年的老江湖,宋正本现在能清醒地认识到今天这些事的微妙之处。可惜,他察觉得太晚了,想要补救已经来不及。
“新襄国郡的治所就设在平恩,这个郡虽然是两个郡的合体,实际地盘还没有武阳一个郡大。所以也没必要设那么多县,四个足够,至于县令的人选,你自己决定吧,过后交给宋长史报备即可……”窦建德还在继续下达命令,程名振逐一答应,但是二人的话,宋正本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主干已经长歪,再光鲜的枝叶能起什么作用?只可惜,除了当事人以外,几乎没人能看到这一层。即便当事之人,他们对自己的行为能理解多少呢?程名振知道他自己在干什么吗?窦建德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宋正本猜不到,只是觉得被一股难言的疲惫遮住了眼睛,整个人不知不觉地往下沉,一点点地往下沉。
“小九子,你到底要干什么啊!”刚回到自家营地,程名振立刻迎来了劈头盖脸的一顿抱怨。第一个跳起来喋喋不休的是杜疤瘌,这么大的决定,女婿事先居然根本没向他透一点儿口风,这让他老人家十分愤懑。此外,窦建德前些日子卷席拿下半个河北,也充分展现了其强大的实力。跟上了如此好命又强大的大当家,程名振不带领着洺州军建立开国之功,却选择大步后退,除了被猪油蒙了心外,还能有什么其他解释?
“我也是临时才做出的决定。这里边掺杂的事情颇多,等喘口气儿,我再仔细跟您老解释!”程名振一边接下腰间佩刀递给杜鹃,一边低声回应。从今天起,他就是彻头彻尾的文官了,再用不着每日将刀枕在脑后。江湖上的杀伐、竞逐都与他渐行渐远,有些留恋,但决不后悔。
“你也是,怎么不早点劝劝他!”杜疤瘌没法向女婿发太大的火,转过头,很不高兴地对杜鹃数落。“人家老窦可是诚心诚意地要增小九的兵,小九子这么做,不是让老窦热脸贴冷屁股吗?”
“您别生气,先喝口水歇一歇。他这么做肯定有自己的道理!”杜鹃收好兵器,走上前,笑着把父亲按在胡凳上,顺手将一盏茶塞在他的手里。
杜疤瘌被憋得直喘粗气,却拿女儿女婿毫无办法。洺州军是女儿跟女婿两人一手创立的,他这个长辈只是个替人看门的管家,表面上权力不小,事实上却无权做任何重要决定。
侧开头,他又不甘心地找上了王二毛,“你呢,你平时不是很机灵吗?怎么今天连拦都不拦一下?”
“我站的地方已经是大帐之外了,根本听不清里边在说什么。”看在程名振夫妻的面子上,王二毛不愿意跟他计较,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
以洺州营目前的规模,窦家军的议事大帐中的确没有王二毛的位置。杜疤瘌无法从王二毛的回答中找出茬子来,咬牙切齿地冷哼了一声。
看着父亲那副火烧火燎的模样,杜鹃忍不住笑着摇头。对于程名振今天的选择,她也觉得很突兀。但夫妻之间相处这么多年下来,丈夫的脾气秉性,杜鹃心里多少也有了些了解。总体上看,程名振是个很随遇而安的人,喜欢退让,不愿意与人争竞。如果没有一双手在背后推着他,遇到压力时他首先就会本能地退一步,以求真的海阔天空。然而,这种后退却不是没有底线的,一旦外来压力让他感到他和身边的人受到了威胁,他则会毫不犹豫地进行反击,并且在手段的选择上无所不用其极。
所以,杜鹃并不认为程名振放弃襄国大总管之职的选择是一时冲动。也许他的确厌倦了刀头舔血的生涯,想过几天太平日子。也许他又感到了新的危险,因此不得不提前一步做出了防范。谁知道呢。他怎么做,自己怎么跟着就是,反正自己看问题没他看得清楚,不如闭上眼睛落得个清闲。
“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养女儿的好处!”杜疤瘌被女儿笑得更加郁闷,拉起身边的孙驼子找帮手。
“三哥,你就安静一会儿吧,我觉得小九这么做没什么不对!”孙驼子却不肯买他的账,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道。
“怎么对了,对在哪里?”听孙驼子不肯附和自己,杜疤瘌气哼哼地质问。
“至少他把平恩三县保住了,不至于成了无本之萍!”孙驼子想了想,很严肃地解释。“什么大总管,大将军,人家今天能给你,明天也能收走。自己手里的地盘要是交上去,过后可是要不回来!”
“老窦是那种人吗?他可是在主动增小九的兵马!”
“老窦是什么人,三哥你应该比我们清楚!况且,知人知面不知心,现在他当然不错,可日后谁能保证他会怎么样!”孙驼子紧皱眉头,针锋相对地回应。
“除了药材之外,你懂个屁!”杜疤瘌气急败坏,竖起眼睛讥讽。
孙驼子懒得和他一般见识,将眼前东西收拾了一下便准备起身离开。程名振见状,赶紧走上前拉住孙驼子的胳膊,“六叔,您老别急着走。今天的事情,我需要跟大伙都交个底儿,并且也需要您老帮着谋划谋划,咱们下一步该怎么走!”
“我就懂个药材!还有你岳父的屁!”孙驼子翻了翻白眼,气哼哼地回应。话虽这么说,他却还是坐了下来,端起茶盏,气呼呼地等程名振的说法。
“手头有多少兵马,就要承担多大的责任。以眼下咱们的实力,我怕在襄国大总管这个职位上待不长!”程名振斟酌了一下措辞,低声解释。
“打仗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李仲坚真的领军南下,老窦他还能任由自己的地盘被人抢不成?”杜疤瘌余怒未消,瞪圆了眼睛反驳。
“我不是那个意思!”程名振叹了口气,轻轻摇头。“咱们的威胁不仅来自西边和北边,这些日子在窦建德身边,我想了很多!”
“你是说老窦?”杜疤瘌没想到女婿会跟孙驼子想法一致,先是愣了一下,旋即从胡凳上跳了起来。“怎么可能?如果他试图对你不利,怎么还会主动增你的兵?况且真的要防备他,咱们也是兵越多越安全!”
“怎么不可能!我看过他的相貌,双眉下都有斜纹人目,是似忠实奸,气量狭窄之相!”好像在故意跟杜疤瘌斗气般,孙驼子冷笑着接茬。
“你还说过小九子跟周宁那丫头有夫妻相呢!”杜疤瘌侧头瞪了孙驼子一眼,毫不客气地揭了对方的老底。
话一出口,他立刻就开始后悔。因为周围的目光全转了过来,几乎每一双眼睛里了都带着责怪。
“我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二毛,我……”杜疤瘌被大伙看得心虚,低下头来,喃喃地解释。自打周宁死后,王二毛就没再招惹过任何女人。洺州军众位兄弟也很体贴,从不在王二毛眼前提起那段令人唏嘘的过往。但尽管如此,每年清明前后,总有几天大伙会看到王二毛独自骑着马去野外兜风,他自己说是去打猎,孤独的背影却瞒不住任何关注的眼睛。
“没事。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王二毛耸耸肩,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见对方如此豁达,杜疤瘌心里更觉得过意不去。“我,咳,我老糊涂了!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我,我真的,唉……”
“行了,三哥。咱们两个都老了,就别瞎搅和了,凡事还是听小九的吧!”孙驼子叹了口气,笑着建议。
这回,杜疤瘌没有跟他硬顶,点点头,蔫巴巴地坐直了身体。
“两位老人家也别这么说,咱们有事还是互相商量着来。毕竟您俩吃的盐比我们吃的米还多!”程名振赶紧接口,顺势将话头转回正题。“咱们洺州军能在乱世中活到现在,主要就是因为大伙彼此知根知底,上下齐心。如果按照窦当家的建议,一下子从现在的五千多人增加到一万五千多人,恐怕连合格的军官都凑不齐。如果窦大当家趁机提出要安排几个人过来帮忙,我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拒绝!”
“那倒是!”毕竟是老江湖了,冷静下去顺着防范窦建德的思路一想,杜疤瘌立刻理解了程名振的做法。可这种防范的前提是建立在窦建德对洺州军没安好心上,而从目前的情况看来,程名振的猜测却十有八九为捕风捉影!
看见大伙眼中的疑虑,程名振继续解释:“如果我做了襄国大总管,对新来的人和老洺州弟兄就要一碗水端平。万一北方或者西方起了战端,所有弟兄就要不分亲疏全拉上去。这样的仗不用多,三、两场打下来,洺州军就不会再是洺州军了。窦大当家想换什么人,想调遣那个将领,甚至把我调往他处,都不会有什么阻碍!”
“先掺沙子,再挖墙脚抽大梁,这招数咱们都懂!”杜疤瘌叹了口气,低声回应,心里终究还是觉得程名振有些过于谨慎了,想了想,又低声说道:“可咱们既然知道这些手段,自然会小心防范,不会轻易着了别人的道儿!手里兵多总比兵少要好,万一出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也能让人多些顾及不是?况且,你是怎么看出老窦没安好心的?这些天来我一直加着小心,可是一点儿都没察觉!”
“我也没看出来,但我不想给人这个机会!”程名振摇摇头,非常坦率地承认。“窦天王这个人,我一直无法看明白。所以,在没看明白之前,我不想给任何人瓦解洺州军的机会。更不想让自己带的兵太多,进而引发别人的顾忌。像目前这样,几千兵马,守着平恩三县和巨鹿泽最好。毕竟这才是咱们的根基,无论外边风云再怎么变,别人轻易吞不下去!”
几句话说得老气横秋,根本不像出自一个年轻人之口。杜疤瘌听女婿如此说,知道事情已经不能挽回,嘬嘬嘴,长叹着道:“反正只要不是你一时冲动,我就没什么话好说。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图个什么,不就是希望看着你跟鹃子平平安安吗?”
惋惜地看了看女儿和女婿,他又继续补充,“如今你都做到这个份上了,老窦即便心里猜疑你,没有确凿把柄前也不能赶尽杀绝。只是,弟兄们那边你怎么交代?你自己甘心一辈子做个小小郡守,弟兄们难道也都甘心永远做乡勇吗?”
“只要您老、六叔、五叔还有鹃子、二毛明白我的心思就成。其他人,我稍后会把他们召集起来,一同商量今后的去向。”程名振点点头,低声回应。
杜疤瘌的提醒很对,如果他不能为手下人提供更好的前程,很多人必然会自己去争取。然而,依附在窦建德旗下,却保持洺州军的相对独立,是目前为止他能为自己想到的最好出路。这条主干他必须抓住,至于其他在主干之外的细节,程名振不是想不到,而是暂时根本没有能力去顾及。
“我都说过了,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图什么!”杜疤瘌悻然答应,然后把头转向孙驼子。“你呢,老六?”
孙驼子早就做好了决定,笑着说道:“不瞒你说,我一直觉得窦家军有些地方很别扭,只是具体别扭在哪里却说不出来,反正不像咱们洺州军舒坦!”
“老东西!”杜疤瘌气呼呼撇嘴,“你敢不留下,我打断你的腿!”
“我跟着小九哥!”不待杜疤瘌把头转向自己,王二毛主动表态。“做地方官也挺过瘾的,别人见到我就得称呼一声王老爷。今天窦建德不是说给你四个县令名额吗?给我留一个,让我也过两天受人跪拜的瘾!”
“没正形!”程名振笑着数落了一句,心里却觉得很是温暖。自从馆陶县开始,两个人几乎就形影不离。如果王二毛今天表现得稍微犹豫了些,他还真难确定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
事实上,从进入窦家军起到现在,窦建德都没对洺州营做过什么出格的举动。只是程名振自己心里很不安,就像孙驼子说的那样,总觉得窦家军里有些地方不对,到底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这种不安的预感随着窦建德两次安排他严肃军纪而愈发强烈,强烈到让他感觉如刀刃抵背,如果不立刻逃开,就随时都有丧命的危险。
至于这种预感是由于过分焦虑而产生,还是长期生存于危险环境下养成的直觉,程名振自己也分辨不清楚。所以他只能谨慎地做出防范,宁可信其有而不可信其无。毕竟,在这乱世当中,什么功名富贵都是过眼烟云,只有活下来,才是唯一的道理。
与最亲近的人取得一致后,程名振出门叫过自己的亲兵,命令他们分头去召集校尉以上将领,让大伙到自己的中军帐内议事。
他放弃襄国大总管、转做地方文职的消息早已在洺州营内传开。将领们听闻后个个心怀忐忑,根本没人敢走远。听得主将派人来叫,赶紧收拾一下,三步并作两步向中军走。沿途遇到认识的好友也不敢多说话,相互之间用目光探询,却不约而同地在彼此的眼里都看到了惊疑。
待大伙到齐,程名振立刻直奔主题,“我被委任为襄国郡守的事情,大伙想必已经知道了。咱们大伙能一起走到今天非常不易,因此我不想耽误诸位的前程……”
“是不是有人逼你这么做?”他的话音未落,王飞第一个跳起来询问。
“是不是曹旦那家伙?我早就觉得他不是好鸟!”雄阔海毫不犹豫地在旁补充。他们都不相信是程名振自己放弃了兵权。联想到窦家军某些将领最近一直不断的小动作,各自立刻得出了自以为正确的结论。
“他奶奶的,这漳水以西、太行以东,有哪片地盘敢不听教头的号令?襄国郡守,一个小破郡守还用姓窦的委任吗?”有人义愤填膺,手按着刀柄低喊。
“以为咱们人少就好欺负,真拉出去,还不一定谁把谁收拾掉呢!”有人立刻响应,拔出半截刀刃来要求与窦家军彻底决裂。
见大伙越说越离谱,程名振压了压手臂,大声喊道:“诸位莫急,诸位莫急!不是你们猜的那样。”
众人听得一愣,吵闹声立刻小了下来。程名振缓了口气,继续解释道:“的确是我打仗打得太累了,所以改行当文官歇一歇。窦大当家对咱们有救命之恩,大伙千万别乱猜!”
“哪个需要他救了?当日王伏宝不来,瓦岗军还能把咱们生吞了不成?”
“可不是吗?什么救命,分明是趁火打劫。现在把咱们利用完了,就想着一脚踢开!”
众人稍微安静了一下,旋即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对于被纳入窦家军体系,诸将当初十有八九就不是很服气。虽然王伏宝当日表现得非常磊落,但过后把几件事联系起来,众人分明嗅出了阴谋的味道。
“你等不要胡说!”程名振板起脸,非常严肃地强调,“当日如果王将军不及时赶到,咱们十有八九要被瓦岗军强行吞并。即便侥幸拼个两败俱伤,这河北大地上,哪里还会有咱们的立足之地?”
“那可不一定,如果不是咱们打垮了杨善会和魏德深,窦大当家还未必能这么快占领了清河跟武阳两郡呢!”伍天锡摇了摇头,低声反驳。
“如果咱们拿下清河跟武阳两郡,再加上原来的地盘,未必没实力与别人相抗!”王飞也不愿意承认洺州军被吞并是必然的结局,哑着嗓子附和。
“没发生的事情不要假设。事实是,当时是咱们欠了王大哥的人情,也是自愿被纳入窦家军旗下!”程名振用力拍了下桌案,铁青着脸强调。“况且当日之事跟我今天的选择没有任何关联,大伙一码归一码,别胡乱嚷嚷!我强调一句,从现在起,如果谁再让我听到类似的混账话,不用窦当家下令追究,我亲自拿刀劈了他!”
大伙从没见过程名振如此大动肝火,恨恨地向地上吐了口吐沫,停止了对窦建德的非议。程名振停了停,将说话的语气再度缓和下来,很诚恳地说道:“窦天王给了我四个县令的位置,也把组建郡兵的任务交给了我。咱们襄国郡没多少百姓,不需要养活那么多官员,所以平恩县我准备自己管着,邯郸县职位被王二毛要下了。剩下的两个县,还有几个郡兵都尉位置,都给大伙空着。如果有人打算留下来,我会尽量安排!”
众人以目互视,都不明白程名振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不留下来,大伙还能走到哪去?除了洺州营外,这天下虽大,哪里还是大伙能容身的地方?
“有道是乱世出英雄。如今天下大乱,正是英雄谋取出身的好时机!”程名振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揣摩着大伙的心思,轻声补充,“如果哪位心里有更高的志向,我决不耽误他的前程。王伏宝将军、曹旦将军,还有石瓒将军那边都跟我要人,谁想在沙场上一展身手,我会向几位将军那边推荐他!”
“呸,谁那么没良心,见到好处就走!”王飞向地上吐了一口,气哼哼地说道。
“对,除了教头,咱们谁也不跟!”
“宁可跟着教头当差役,也没理由给别人卖命!”
段清、周凡等人群起响应。他们都是在馆陶县做乡勇时就跟着程名振的老兄弟,彼此之间早在心里把对方当成了自己至亲至近的人,因此对窦家军给的职位根本不感兴趣。况且这几人心里也很明白,跟着程名振,自己至少还能保住都尉的位置。如果换了别人手下,也许开始时能受到些重用,一旦表现不佳,肯定会被扫进角落中彻底遗忘。
“我就这点儿本事,还是当郡兵妥帖!”伍天锡的想法和段清等人差不多,四下看了看,瓮声瓮气地回答。
“俺就是个赶脚的,能有今天的日子也知足!”雄阔海对给别人效力也不感兴趣,憨笑着表态。
听他们几个如此说话,本来想提出离开的人也不好意思开口了,都低着头看向脚面,仿佛战靴上长了花般,怎么看都不生厌。
“大伙再听我一句!”程名振把众人的表情都看在了眼里,很体贴地说道,“离开洺州营也不能算背叛。咱们一起在刀头上滚打了这么多年,交情早就凝进了血里,离开不过是为了谋个出身罢了,一旦在外边混出名堂来,咱们洺州营照样跟着光彩!”
听他如此一说,几个不甘平庸的人心思又开始活动起来,四下里张望了片刻。终于,由张瑾带头开始表态:“我十六岁开始入伙吃粮,除了打仗之外,不会干别的事情。如果教头允许,我想到外边闯荡一番。无论闯得出来闯不出来,总归不会丢了咱们洺州营的脸面!”
“呸,说得好听!”王飞“蹭”地一下蹦出来,朝着张瑾开始数落。“姓张的,亏咱们一直拿你当哥哥看待,原来你就是这副给奶就是娘的操行!”
张瑾的职位和资历远高于王飞,平素总是被大伙当做主心骨,说一不二。而他今天却没了以往的大气与霸气,向后退开半步,喃喃地解释道:“我,我去窦天王旗下,也能给洺州营争来些利益不是?如果无论外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大伙都不清楚,到头来还不是吃跟过去一样的亏吗?”
“呸,说得比唱得好听!”王飞逼近半步,不依不饶。段清、周凡两个也围拢了过来,双拳紧握,恨不得当众痛打张瑾一顿出气。
“你们三个别胡闹,都给我退下!”程名振气得又是一声断喝,阻止了王飞等人的莽撞行为。“既然想留下来,就别拿我的话当耳旁风,否则,愿意去哪里去哪里。我这儿庙小,容不下你们几座大佛!”
王飞等人挨了训斥,立刻没了先前的气焰,恨恨地看了张瑾几眼,低头耷拉脑袋走回原来的位置。程名振抱歉地向张瑾笑了笑,低声开解:“你别把他们几个的话当真。大伙相处这么久了,谁是什么人还不清楚吗?到了外边自己注意照顾好自己,若是有需要,不妨送一封信回来,能帮你办的,我尽量帮你办就是!”
“多谢教头体谅!”张瑾委屈得两眼通红,依旧彬彬有礼地回应,“无论走到哪,张某都是教头的属下。但有需要,尽管给一个招呼!”
“我知道!”程名振笑着点头,脸上写满了理解,“你在外边混好了,我的脸上也有光彩。”
内心深处,他也没想到带头离开的人居然会是张瑾。比起毛躁、莽撞的王飞和段清等人,张瑾是他麾下最为稳重,也最受他信赖的心腹,一旦离开,洺州营内很多事情就需要从头开始整理。但这是他今天做出选择的必然代价,虽然有些痛,却不得不割舍。
“我打算去王伏宝将军麾下发展,教头如果有空,还请代为引荐!”张瑾抱拳施礼,提出自己要求。
“没问题!”程名振痛快地答应,转头看看跟在张瑾身后,躲躲闪闪的几个,笑着提议,“大伙有什么要求,不妨一块儿说出来。我归在一起解决,也省得为同样的事情跑两趟!”
几个低级军官见张瑾没受到任何刁难,心里终于安定,缓缓上前,各自提出想去的队伍。其中有几个纯粹是为了在新时代中谋取一席之地,有几个则是早被人私下里拉拢了,心思已经不在洺州营里。程名振略一琢磨,就把众人的心思都看了清楚,他也不出言戳破,凡有要求,都逐一记录并答应。
孟大鹏本来站在王飞等人一伙,见程名振答应得爽快,也趔趔趄趄地走出队伍。如此反复的行止立刻引起了一阵嘘声。吸取了刚才的教训,王飞等人不敢出言侮辱他,嘴巴却也没闲着,“嘿嘿嘿嘿”冷笑个不停。
“你别理他们,你越理他们越上样!”程名振客气地朝孟大鹏摆了摆手,低声安慰。
“属下,属下不是自己的事!”孟大鹏满脸惭愧,硬着头皮说道。“是,是属下的属下有几个人,曾经在杨公卿麾下效过力。最近,最近杨公卿派人来探望过,所以,所以他们……”
“让他们去吧,不必扭扭捏捏!”已经做了这么多人情,程名振不在乎再增加一笔,挥了挥手,大度地应允。
转过头,看到了张瑾等人感动的神色,程名振笑了笑,继续说道:“你们几个若是有亲信愿意跟着一道出去闯荡,也可以一并带走。出门在外不容易,总得有几个信得过的人帮衬。”
“谢教头!”张瑾等人长揖到地,心内又是感动又是惭愧,不知道到底该说些什么才好。
“但是有一条!”程名振突然把脸色一板,大声强调。“如果有人不愿意跟你们走,你们也不能强拉。否则,一旦被我发觉后,不但人你们带不走,大伙今后连兄弟都没得做!”
张瑾等人心中一凛,齐声答应,“不敢。教头如此相待,属下若是还干那些下作勾当,那还叫个人吗?”
“知道就好。”程名振舒了口气,脸上瞬间又挂满了笑容,“大伙都回去准备吧。明天中午,我给所有离开的人饯行。日后不管天南地北,咱们还是好兄弟!”
“诺!”众将齐声答应,带着激动或遗憾的心情分成两帮各自退下。
伍天锡跟两帮人都没往一起凑,拖拖拉拉地走到帐门口,看看没人注意到自己,又快速闪了回来。
“你有事?”程名振被他诡秘的举动吓了一跳,皱着眉头追问。
伍天锡压低了嗓子,冷冷地提议:“这帮给奶就是娘的东西,教头别跟他们生气。今晚我就去悄悄地剁了他们,然后找个没人的山沟躲起来。窦建德如果要追究,您就说我来自官军,跟他们几个过去有积怨,所以趁着现在队伍调整的时候下黑手报复!”
“胡闹!”程名振又是惊诧,又是好笑。“我要杀他们,干什么不自己动手!难道窦天王连我处置几个属下都会干涉吗?你别瞎想了,都是跟哪学的这些狠辣手段?”
伍天锡愣了愣,仔细打量程名振,发现对方的确不像是在说假话,咧了下嘴,小声嘀咕,“我不是气愤不过吗?当年在桑将军麾下时……”
“你就不学点儿好的!”程名振狠狠地捶了伍天锡一拳,低声数落。联想到对方在桑显和身边担任亲卫队正多年的经历,自然明白暗中下黑手戕害异己的勾当在大隋军旅里应该不是什么新鲜事。以伍天锡的身手和性格,当然是执行这些见不得光买卖的最佳人选。
“嘿嘿,嘿嘿!”伍天锡硬受了一拳,揉着肩膀讪笑。
“没事回去歇着吧,别老想着害人。都是一起同生共死过的,哪里会下得了狠心!”程名振知道他出于一番好意,不便过多指责,摇摇头,低声命令。
“嘿嘿,嘿嘿!”伍天锡干笑,就是不肯挪窝。程名振仔细看了看他,迟疑地询问:“还有事情吗?有什么话你就直说。想跟谁去建功立业,我明天一块儿帮你引荐!”
“龟孙子才见利忘义!”伍天锡立刻向地上吐了口吐沫,不屑地回应。“自从教头打败我那天起,我伍天锡就把命交在了教头手上。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教头在前边走了第一步,我伍天锡就绝不耍孬!”
“不至于!”程名振被伍天锡说得很感动,笑着跟对方交底。“我没本事让你们大富大贵,但保命的门道还是有一些!”
“我就知道是这样!”伍天锡咧嘴而笑,仿佛已经看穿了程名振的心思般。“窦建德那人不地道,我早就看出来了。怕教头说我嘴欠,所以一直憋着没敢跟您说。您今天走的这一步绝对没错,那些看不明白的人,早晚有一天会后悔!”
“你说什么呢?不要顺口胡来!”程名振被笑得心里发慌,迅速出言辩解。
“嘿嘿,嘿嘿!”伍天锡继续憨笑,眼神里却透出了几分狡诘,“姓窦的这些天玩的那些手段,有哪一样不是桑将军曾经玩剩下的?唯一的区别是玩得深浅而已!他还以为自己聪明,别人都看不出来!其实他自己才是最大的傻蛋!”
“你这小子!”程名振又给了伍天锡一拳,不知道怎么替窦建德分辩才好。以伍天锡当年在大隋军旅中的阅历,窦建德的种种安排,恐怕没一样能不被其一眼看穿。也许窦建德本身没想防范洺州营,但其表现出来的言行,最后却起到了完全相同的效果。
“就现在这样也好!”见程名振终于不再敷衍自己,伍天锡苦笑着摇头。“这样虽然会让窦建德不高兴,但不至于惹他猜疑。否则,接了大总管的职位,不但你自己心里不踏实,窦建德一样睡不着觉!”
既然连伍天锡都能猜到其中关窍,程名振知道此刻在窦家军中想必还有不少人隐隐推测出自己弃武从文的原因。只是这些人因为各自站的角度和切身利益不同,所以没有出言戳破,给窦建德和自己都留了一个漂亮的幌子罢了。
“你瞎猜的东西,根本没有证据,就不要到处乱说了!”犹豫了一下,他低声向伍天锡叮嘱。
“我知道。”伍天锡用大手自己掩住自己的嘴巴。“我把它烂在肚子里还不行吗?谁让咱们实力不如人呢!他奶奶的,早晚有一天……”
程名振摆摆手,示意伍天锡退下休息。将来事情将来再说,至少现在,脱离了窦家军的庇护,洺州营根本不可能在几大势力的夹缝中独立生存。况且无论是南边的瓦岗军还是北方的博陵军,洺州营众人跟他们之间的关系上都隔着厚厚的一层,感情上就很难亲近。倒是窦建德这里,反正大伙都是绿林出身,过去的经历都差不多,只要不碰到双方的底限,处起来还相对容易些。
想明白了这些,他心中纷乱的思绪也就慢慢明晰了,不再去瞻前顾后,而是开始着手兑现刚才答应张瑾等人的承诺。他按照记录的名单仔细逐一算下来,大约有两成左右的中、低级将领准备另觅出路。
这个数字比例还在程名振预料之内,虽然让他很不愉快,却不至于情绪失控。此外,刚才张瑾的表白也让他明白了一点,选择离开将来未必就是敌人。大伙日后既然都在窦家军这面大旗下过日子,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机会总是有的。对当前的洺州营来说,多个朋友就多条消息的来源。只要离开这些弟兄当中十个里边有一个还念些点儿香火之情,洺州军就不会再吃现在那种信息闭塞,时局己变却毫无准备的大亏。
秉着这种想法,程名振将给曹旦、杨公卿、高瓒、王伏宝等人的信一一写好,邀请他们这几天如果有空就过洺州营这边喝茶,并且点明了有些个人的事情相托,请大伙千万不要推辞。
最近一段时间,曹旦等人本来有事没事就往洺州营跑,因此接到邀请后也不感到奇怪。互相约了一下,连袂而来。几句寒暄话过后,程名振便借着自己既然已经准备走马上任,麾下无法容纳太多的武职为由,拜托大伙帮助安排一部分弟兄们的去处。曹旦正巴不得从洺州营里挖一些有用之才走,听程名振如此客气,赶紧放下茶盏,站起身来致谢:“谁不知道你洺州营的弟兄个个都身经百战,说什么拜托的话啊,咱们抢还抢不过来呢!”
“有自家人抢自家人的吗?”石瓒脸皮相对比较薄一些,讪笑着给曹旦打岔。“这是程兄弟在尽力帮衬咱们,咱们不能不知道好歹。”
转过头,他对着程名振深施一礼,“这个人情,石某肯定记着。兄弟你放心,你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在我那里绝不会有半点亏待。哪天你小程又想出来带兵了,只要说句话,我立刻就让他们再回来跟你。若是推三阻四,就让我生了孩子没屁眼!”
“滚吧,你媳妇还不知道在哪个丈母娘家里养着呢!”杨公卿推了石瓒一把,大笑着表态。“咱们还是来点儿实在的吧。程兄弟这边改当文官了,麾下不需要太多耍刀杆子的,所以咱们把耍刀杆子的先借用几天。但是借人不能白借,日后谁麾下抓到了读书识字的秀才、酸丁什么的,就都给程兄弟送过来。反正那些家伙咱们留着也没用,在程兄弟这说不定还能帮着抄抄公文,摆摆算筹什么的!”
“行,就这么说定了!”曹旦拍着胸脯答应,回头看看其他几个跃跃欲试的将领,他又迅速补充,“此外,眼下谁手里有带不走的粮食、布匹,也给程兄弟这边送些过来。他新官走马上任,手里不能没点儿硬通货。”
“没问题!”高雅贤、阮君明等职别相对比较低的将领轰然答应。大伙心里都能算明白这笔账,钱财、粮草乃身外之物,用完了还可以再抢。有经验的老兵却是稀缺资源,手中多上几个,很快就能帮忙带出一大批精锐。
“但窦天王那边……”有人担心大伙私下交割会引起窦建德不快,小心翼翼地提醒。
“这种小事不用去烦他,我做主就是了!”曹旦一拍胸脯,大包大揽。
程名振把他拉上就是为了这层目的,笑着抱了抱拳,低声道:“我也不知道这点小事儿该不该去烦天王,既然曹大哥能做主,那就再好不过了。说实话,这些弟兄们事先都跟我说过自己准备去哪儿,如果我把他们都推到窦天王那去,恐怕天王他老人家根本没工夫问这些小子的想法。万一安排得不合意,反而让天王他老人家落了埋怨!”
“对,这点小事,还是别烦他老人家为好!”杨公卿与程名振含笑对视,大声响应。谁这段时间私底下对洺州营搞了什么小动作,其实大伙心里都明镜似的。只是没必要非端到台面上来,彼此心照不宣就挺好。
程名振笑着点头,将声音提高了几分说道:“那就请几位哥哥稍坐,我把弟兄们都叫出来,给大伙互相引荐一下。然后咱们在我这里喝顿酒,算是我临行前对大伙的一点儿心意!”
“那就多谢程兄弟了!”曹旦等人大笑着答应。
须臾之后,程名振的亲兵将洺州营的中军大帐,偏帐、后帐和邻近的帐篷挑开,一个挨一个连在一起,又叫人搬来矮几、地毡、碗筷、酒具,还有人小跑着抬来烤肉和菜肴。程名振带着要离开的弟兄陆续入内,手拉着手把他们“介绍”给新东家。宾主之间少不得又说了一番客套话,然后就宣布宴席开始,所有洺州军留下来的中级以上将领和离去的将领们互相举盏,开怀畅饮。
酒宴进行了足足小半日,直到傍晚时分,宾主双方才醉醺醺地道别。早就有细心人悄悄把热闹报告给了窦建德,听完送信者的描述,窦建德命亲兵叫来孔德绍,笑着命令说道:“难得大伙高兴,你看看我手里还有多少酒,给他们送两车过去。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仗,弟兄们也该放松放松了!”
孔德绍躬身领命,然后着手去准备。窦建德想了想,又叫来一名亲兵,笑着吩咐,“你去通知一下王将军,让他有时间就赶回来跟程名振道一下别。他们是结拜兄弟,这回分开就天各一方了,再见面不知道要哪年哪月呢!”
“诺!”亲兵答应一声,取了令箭小跑着离去。窦建德目送着他和孔德绍二人的背影去远,轻轻叹了口气,手扶在了帅案上。
他突然感觉到自己很疲惫,疲惫得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儿力气。程名振为什么要坚持不接受襄国大总管职位的原因,在当天晚上窦建德就已经想清楚了。是自己在这段时间内举棋不定的表现伤了程名振的心,所以少年人才用这种看似柔和实则激烈的方式响应自己。可自己真的对少年人和他的洺州营有过猜忌、限制或者分化瓦解的想法吗?窦建德相信自己没那么卑鄙。他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却没想到程名振是如此的敏感,敏感到无法自安,非要放弃兵权以明志的地步。
“随他去吧,这样,至少将来大伙都好相处!”窦建德先是轻轻,然后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苦笑着自言自语。绿林豪杰的心里本来就没有“信任”两个字,手中握刀握得太久了,他们已经忘记了如何彼此拥抱。
王伏宝奉命带领骑兵在武阳郡南部一带巡视,并没有赶上洺州营的宴席。待他得到窦建德的命令返回,程名振那边已经曲终人散了。看着已经喝得醉眼也斜、兀自强撑着出门迎接自己的程名振,王伏宝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忍不住上前推了他一把,皱着眉头呵斥道:“看你,怎么喝成这副模样。若是被老窦知道,少不得要挨他一顿教训!”
“老窦,老窦派人送酒过来的!”程名振喝高了,为人也开始变得不再那么严肃,叫着窦建德的简称强调。
“老窦也是!”王伏宝气得直握拳头,却不知道该打哪一个来出气。程名振为什么放着大总管不当,却偏偏去做一个文官,具体原因他一直没弄清楚。按理说,像程名振这样的文武全才,窦建德根本就不应该答应他的要求。可那天议事之时谁知道窦建德转错了哪根筋,居然稀里胡涂就做出了决定。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王伏宝自然不能再给窦建德上眼药。可过后没几个时辰,他就主动去求见窦建德,请对方仔细考虑程名振的才能,从长计议。谁料窦建德非但没有答应,反而借机将他数落了一顿。让他除了领兵打仗外不要掺和其他事情,做武将者展现本领的正地方在战场上,而不是跟着文官瞎掺和。
王伏宝被数落得气堵咽喉,所以奉命出城巡视就走得稍远了些。谁料就在他离开这段时间,程名振居然把洺州营的骨头架子也给拆了。
将多年辛苦培养出来的弟兄拱手让人,这等于宣布洺州军从此再不会有重上战场的机会。对于一名武将来说,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令人心痛的?推己及人,王伏宝知道程名振虽然表面上笑得欢畅,实际上心里却未必好受。但到底该怎么让好朋友从难过中摆脱出来,生性耿直的他却又不清楚。
“对了,你来了正好。张,张瑾他们几个想到你帐下效力!”程名振拉住王伏宝的拳头,轻轻将对方的胳膊捋平。“你来了,刚好把他带走。这几个兄弟都是我这边最得力的,你日后千万别慢待了他们!”
“你自己留着吧,我不要!”王伏宝看了他一眼,怒气冲冲地回应。
“来人,把张瑾他们几个叫来。喝醉了,喝醉了就抬过来!”程名振不理睬他,只顾发号施令。
“你别胡闹了,我那边真的不缺人手!”王伏宝见程名振不肯放弃,赶紧大声劝阻。“你好好想想,襄国郡的郡守也不好做。且不说南边的几个县城还没归顺,就是地方上的那些堡寨、庄院,手中没有点儿实力,你凭什么让他们听命于你?”
“那些家伙,那些家伙都是被我打怕了的。如今我有窦天王撑腰,他们更不敢造次!”程名振傻乎乎地笑着,脸上的表情憨态可掬。“你别推辞,推辞了就是扫我的面子。那些弟兄是主动提出要跟你的,我已经答应替他们引荐。”
“唉!你这家伙!”王伏宝知道事情已成定局,只好忍着怒气答应。“早晚你会有后悔的一天!如今世道大乱,男子汉大丈夫不趁机建功立业,还等到什么时候?”
“呵呵,这你就不懂了吧!”程名振晃了晃脑袋,神秘兮兮地说道。“你看看,如今窦天王麾下武将多,还是文官多?论领兵打仗,我排第几?算文官,县令郡守,我排第几?物以稀为贵,懂不?况且将来打天下时,总得有人给你们提供粮草不是?粮草从哪里来?还能像原来那样到处抢吗?恐怕为了安定人心也不能那么干吧?”
几句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却句句听上去好像都无可辩驳。王伏宝想了好半天,终于点了点头,笑着说道:“随你便吧,反正我肯定说不过你。哪天你又手痒想握刀了,尽管跟我说一声,我向老窦那边帮你传话。你这些弟兄……”回过头,他将目光转向已经醉得站都站不稳的张瑾等人,“我先替你带着。日后你需要时,肯定会还给你。”
“不用,不用。他们跟着你能有出息,我这里也会高兴!”程名振摆摆手,非常诚恳地说道。
“再有出息也是你的弟兄!”王伏宝大声强调,伸手拉起张瑾,大声嘱咐:“听见没有,你们是程兄弟的手足,我只是暂时替他带你们。去,过去跟程兄弟告个别,然后到我帐下领战马和铠甲!”
张瑾等人此时也动了感情,红着眼睛走上去跟程名振施礼。程名振一一将他们拉直了,自己也把胸口挺起来,笑着叮嘱:“别这德行,咱们都是爷们,只能淌血,不能淌泪!都站直溜的,把背给我挺起来,站直了,别趴下!整个巨鹿泽都在咱们背后看着呢!”
“诺!”张瑾等人肃立拱手,刹那间,脊背僵硬如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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