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4:如梦令-春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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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窦红线非常明显地看到了罗成身上的变化,可以说,几个月来她为罗成熬了无数好药,从来没有一副药如程名振今天的出现效果好。她笑呵呵地跟着傻乐了片刻,忽然灵由心至,歪着头建议道:“我记得当日程大哥跟王大哥投缘,便拜了把子。今天既然罗大哥与程大哥也投缘,何不也结为异姓兄弟!”

    “嗯,这个主意不错!”程名振跟罗成异口同声地肯定,但相视而笑,又先后说道:“我们两个啊,呵呵,就不拾人牙慧了吧!”

    “对啊,君子相交,贵在于心,又何必拘泥于形式?”

    窦红线听了半天没听明白,眨了几下眼睛,笑着问道:“你们俩怎么都掉起书包来了,比谁读的书多么?还是不想让我知道你们说的什么意思?”

    “我们两个的身份,不宜结拜为兄弟。但我们两个,却可以做好兄弟!”罗成怜惜地看了她一眼,坦然相告。

    又过了一日,曹旦等人答应的“回报”陆续送到。接连打下了两座郡城,众豪杰都没少分得战利品,因此出手都很大方。金银细软,谷物丝麻,一干生活用品,应有尽有。个别豪杰通过种种手段,还积攒了许多粗笨的桌子、胡床、脚凳、铁锅等,自己带着嫌麻烦,也都派人给洺州营送了过来。无论大伙送来的礼物是贵是贱,程名振都笑着收了,随后登记造册,准备带回平恩做安置流民,抚恤阵亡属下之用。

    迤逦又忙了几日,终于把转任所带来的风波安然度过。看看时候已经差不多了,程名振便向窦建德辞行,准备走马上任。窦建德也正准备移师到聊城一带整顿,因此很痛快地便答应了程名振的请求,并约定时间,亲自带着宋正本等众文武将领一同将程名振送到了运河边上。

    临别之际,看看洺州营稀稀落落的队伍,再看看自己身后黑压压的大军,窦建德心里觉得好生过意不去,拉住程名振的马缰绳,低声嘱托:“到了任上,你尽管放手施为,一切都有我顶着。如果缺少钱粮、辎重,尽管写信过来,我尽力给你凑便是。如果有哪个堡寨、庄子敢顶撞于你,也写信告诉我,我立刻派伏宝去平了它!”

    “臣到了任上,会尽力以安抚为主,让各地百姓知道主公的仁德。”程名振弓下身躯,笑着回应。

    窦建德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想了想,继续叮嘱:“虽然地方官员身负守土之责,但襄国郡的情况特殊,你不必过于勉强自己。无论是北面还是西面的敌人来犯,尽管避其锋芒,事后我自然会亲率大军为你把地盘夺回来!”

    程名振心中暗道,“如果把老巢都丢了,我还拿什么在你麾下立足?即便再夺回来,那还是我的吗?”但是在表面上,他却依旧笑着答应:“主公厚爱,微臣时刻铭记于心。如果能有两年安宁时间,微臣保证,一定给主公打造一个鱼米之乡出来!”

    说罢,二人依依惜别,一边走,一边不停回头互相招手。直到大队兵马都过了河,程名振才加快速度,直奔平恩而去。

    洺州将士上回离开老巢去讨伐杨善会时正直夏末,此刻却已经到了寒冬腊月。一路上银雪霏霏,满目枯树衰草,断壁残垣。直到靠近了清漳一带,眼前才终于出现了点生机。几个屯田点上空炊烟缭绕,屋顶虽然是茅草所成,却让人感觉十分温暖。

    待队伍靠近了平恩县城,得到消息的百姓们早就迎出了城外。老弱妇孺们互相搀扶着,对自家子弟翘首以盼。很多人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亲人,激动得满脸是泪。也有不少人从队伍前边一直寻望到队尾,却没发现魂牵梦萦的面孔,知道自己跟丈夫从此阴阳永隔了,便忍不住抱着自家的孩子或长辈,当场痛哭失声。

    见到此情此景,程名振心里不胜感慨,暗暗庆幸亏得自己后退了一步,没有去当那个什么大总管。否则,即便将来窦建德不对自己起疑心,一场场战斗打下来,不知道又会制造出多少孤儿寡妇。自己这辈子时运不济,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也就罢了,实在没必要拖累这么多父老乡亲,让他们跟着自己一道家破人亡!

    他心里怀上的一点悲悯之心看起来虽微不足道,却又让其治下百姓受益匪浅。曹旦等人赠送的辎重本来就比较丰厚,窦建德又刻意叮嘱程名振一切政令照旧。所以百姓们头上该免的钱粮一概免除,有些前两年屯田之政初始时的赊借,由于府库比较宽裕,也在程名振的授意下得到了大幅减免。

    如此一来,这个岁末在悲伤之余,好歹多了些节日之色。一些家中没有丧事要办的百姓把手头仅有的积蓄拿出一部分来,添置家具器物,顺带着也买了些给女孩子的夹花麻布和给男孩子的灶糖,街巷中不时传出一阵阵天真的欢笑。

    这些喜庆的场面令程名振深受鼓舞。他打起精神给原来武安郡治下的几个破落下县还有早就跟洺州营有勾结的邯郸、永年两地发信,命令当地官员尽早向窦建德投降,以免待开春后,兵戈再起,生灵涂炭。那些官员地位本来就非常尴尬,手中没有实力,见了大小土匪都得打躬作揖。想向朝廷求救,却因为西向和南向的道路被李渊和李密所阻断,连封信都送不出去,更甭说得到什么响应了。正度日如年间,忽然见窦建德肯出头来重建秩序,也顾不得此人是不是贼了。接到程名振的信,众官员皆立刻毫不犹豫地将官印交出,带着多年积蓄下来的金银细软回乡隐居。

    所以刚过完新年,原襄国和武安两军治下的县城、堡寨已经基本全被程名振派人接管。按照窦建德命令,他把两郡合二为一,把已经破败没人住的县城还有人数不足万的县城全部弃置为乡里,然后根据人烟密度在地图上粗略一画,将原来的十几个大小县城统归为平恩、邯郸、永年和龙冈四个,分别由自己、王二毛、段清与韩葛生兼任县令。待得天气转暖,就立刻着手新一轮屯田垦荒。

    巨鹿泽里气候潮湿,居住条件恶劣,所以程名振将遗留在泽地里的百姓全部迁入了平恩县,分散到各地安排落脚。随后派人去泽地中心放了把小火,把昔日的营盘、仓库、碉楼、箭塔尽数毁去。

    忙活完了这些,春天也就到了。程名振一边给各地官吏布置任务,一边写信给窦建德,汇报自己在几个月中的诸多安排。窦建德通过各种途径已经对程名振的作为有所耳闻,此刻见他谦恭有礼,并且主动毁掉了张金称遗留的老巢,知道少年人只求自保,心中并无与自己争雄的念头,也就更加放心。在回信中,窦建德着实将他夸奖了一通,并且郑重告知,自己听从少年人和宋正本的建议,准备晋位为王,暂且定名号为“长乐”,以应治下长久太平之意。

    程名振见到回信,少不得又要忙碌一番,替窦建德张罗了一份晋位贺礼,快马加鞭派人送去。待使节出发上路,他心里也终于安定,便带着随从四处游走,从北边的巨鹿古战场开始,考察地形,规划新一年的垦荒区。

    经历了连年战乱,各地荒凉异常。上好的河畔水浇地,有时走上小半天都不见几个人影。倒是野狼、野狗、野猪、麋鹿之类的动物很多,见了人也不知道害怕,站在不远处好奇地张望。

    杜鹃看得手痒,从马鞍后取出弓箭,拍动坐骑追了上去,信手十几箭射出,便打了一堆猎物。只是季节稍早了些,野兽们经历了一个寒冷的冬天,早就饿得瘦骨嶙峋,皮毛和肉都不堪用,只能剁碎了用来喂猎犬。

    杜鹃是马背上的女杰,怎会拿这种劣货过瘾,她回头看了眼程名振,大声提议,“都是些饿晕了头的家伙,根本没什么油水。我去打个大个的来,今晚给你下酒!”

    程名振怕她出事,赶紧策马追上,一边疾驰,一边低声劝告:“这个季节怎可能有好猎物?你小心点儿,别让马蹄踩到鼠洞里去!”

    “我知道这附近一个地方,保管有大家伙。”杜鹃抬头望了望周围地形,大声嚷嚷,“那地方你肯定没去过,就在巨鹿泽边上,远处根本看不见,走进了却是一座大山!”

    最近一段时间没仗打,程名振也闷得心烦,听妻子如此一说,也就顺势答应,招呼后边的将士和亲卫们不要跟丢了,自己策马与妻子先走。

    一口气跑出近五十里,二人果然到了一个奇妙所在。马蹄分明不停地向下走,眼前的地势却一点点高了起来。“这个地方叫阴阳岭,当年张二伯带我在此打过黑瞎子。那东西肉厚,饿上一个冬天也未必掉多少瞟!”

    “果然是个好地方!”程名振举头四望,见眼前大山拔地而起,合抱般的树木林立,从山脚一直覆盖到山顶。再往远看,山峰顶上的云头却与天边的衰草齐平,浑然分不清天地之别。

    “想必昔日这也是个大湖,不知道怎么水干了,所以湖中的小岛才变成了高山,湖底就成了陆地,所以看上去山挺高,实际上可能却比别处的地面还低!”凭着当年书本中学来的一些经验,他隐约猜到阴阳岭的成因。正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而惊诧间,耳边猛然听到一声怒吼,“呜——呜——呜——”

    “不好!”程名振一个激灵,差点儿从马背上跌落,再看胯下坐骑,两股战战,怎么催都不肯走了。

    如此威严的声音,必出自猛兽之口。程名振担心妻子遇险,赶紧抽出弓箭,跳下坐骑,徒步去跟杜鹃汇合。不远处的杜鹃猝不及防,也没来得及抽出家伙,弯弓搭箭直指山坡,胯下的战马却晃来晃去,说什么也不肯让主人安心瞄准目标。

    “孽畜,冲我来!”程名振大骇,怒吼着冲了上去。他已经看清楚了,有只老虎正从山坡上冲下来,对着妻子急扑而至。

    就在这千钧一发时刻,突然间,远处传来一声弓弦脆响,“崩!”紧跟着,那只扑向杜鹃的猛虎半空中突然一滞,翻滚着跌落于地,爬起来挣扎哀鸣,想要逃走却歪歪斜斜,再也迈不开步子。

    “崩!”又是一声弦如裂帛。有支羽箭破空而来,正中老虎的右眼。倒霉的畜生疼得厉声哀号,两只眼睛却各插了一支羽箭,彻底变成了瞎子,再无法伤人了。

    夫妻两个相顾失色。如此精准的射艺,比起郝老刀的巅峰时刻也绰绰有余。如果猎手刚才蓄意伤人,在夫妻两个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肯定要埋骨于此。正惊诧间,远处又传来一声惊呼,“呀,杜鹃姐姐,程将军,你们怎么找到了这里!”

    夫妻两个闻声抬头,只见远处一男一女飞奔而来,跑在前边的年轻男子手中持一张步弓,跑在稍后的女子手中持的却是一杆猎叉。

    不用问,刚才那两箭肯定都是男性猎户射的,看距离足足有八十多步,却难得射得如此准。但是此刻程名振和杜鹃却顾不得再仔细打量那个男子,因为跟在后边那名女子,夫妻两个都认识,正是前一段时间出门散心的窦红线。

    “红线,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们不是专门出来找你的!”

    夫妻二人几乎同时开口,说得却是完全不同的事情。已经跑到近前的那名男子见红线与对方认识,立刻收住脚步,笑着点头,从腰间抽出佩刀,朝着跌跌撞撞原地打转的老虎蹲身一探,锋利的刀尖立刻从虎脖颈下的软皮处刺了进去,直入心脏。然后又迅速向外一拉一闪,倒霉的老虎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当即喷血而亡。

    “好身手!”程名振夫妻两个同声赞叹。刚才青年人发箭射虎的本事已经令人叹为观止,而此刻这一刺一拔,更显出了他极其高深的武学造诣。难得的是如此血腥的动作,被他做出来却像行云流水般,令人压根儿感觉不到半点杀气,反而有些赏心悦目的意味。

    只可惜有人根本不会欣赏,还隔着老远就厉声呵斥道:“你怎么把血放了!如果要放血的话,刚才费那么大劲儿射瞎眼睛做什么?真是个呆子!”

    一边数落着,窦红线一边冲到虎尸体前,从腰间解下一个盛水的皮囊,尽可能地去收集虎血。“你看,你看,还剩下多点儿了,哪还够给你熬药用?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一头老虎……”

    那年轻男子被她数落得脸色微微泛红,想反驳几句又自知没站在理儿上,只好在一边发愣。程名振和杜鹃两个这才发现年轻男子的气色不对,皮肤苍白,头发干涩,两眼黯淡无神,显然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大病。

    为了不想让对方难堪,程名振想了想,笑着提议:“虎血晒干后入药才能见效。这大冷的天儿,等你把它晒干得什么时候去了?不如跟我去平恩,我那里还有不少往年积攒下来的存货!”

    “不去!”窦红线头也不抬,大声拒绝。“到你那里,又得听我大哥唠叨。好不容易我才轻松几天,傻瓜才再送上门去!”

    “窦王爷现在去了聊城!”程名振猜到窦红线肯定不清楚窦家军最近的变化,笑着解释。“即便我给他送信过去,隔着两三百里路,信使一来一回也得三五天。等窦王爷寻来,你早就可以走了。况且窦王爷最近忙着筹备晋位的事情,恐怕也没时间亲自过来寻你。”

    “就是,腿在你身上长着,你不会赶在前面走吗?去我那边住几天吧妹子!孙六叔是个难得的好郎中,什么疑难杂症都能治得好!”

    “自己不来,派人来一样的烦!”窦红线依然嘴硬,手上的动作却渐渐慢了。抬起头,她扫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病歪歪的年轻人,低声问道:“罗公子,你的意思呢?去城里瞧瞧郎中可好?”

    这种语气,跟她刚才教训人的语气简直有天壤之别。程名振和杜鹃听着纳罕,相对看了看,嘴角都挂上了一丝笑意。

    被问话的年轻男子很不会做人,当着程名振夫妻两个的面儿,依旧皱着眉头回应,“去平恩,那里安全吗?我不想给你惹太多麻烦,也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你麻烦得还不够吗?”窦红线瞪了他一眼,小嘴轻撇。“放心好了,只要我不点头,没人敢招惹你!程大哥和杜鹃姐姐都是实在人,他们两个更不会抓你去邀功!”

    “那,那就去吧。不是有好郎中吗?”年轻男子想了想,犹豫着答应。

    “这人是个没经过风雨的公子哥!”从对方的几句话里,程名振悄悄得出结论。如果不是被人照顾习惯了的,说话时肯定会注意一下旁人的感受。只可惜窦红线有眼无珠,放着义兄王伏宝那样的真性情汉子不要,偏偏看上这银样镴枪头。

    “这人可真会说话!”杜鹃心里对年轻男子也好生失望。“不过生得可真够好看的,怪不得红线被他给迷了!”

    有窦红线在场,夫妻两个都不便给男子脸色看,笑了笑,客气地说道:“那就一起走吧,先辛苦着对付几步,等到了岭外,再让弟兄们给这位公子腾一匹坐骑!”

    “不用,我的人就在附近,刚才怕吓跑这头畜生,所以才没让他们跟过来!”窦红线摆摆手,笑着解释,然后把血淋淋的手指放进嘴里一吹,随着一声清脆的呼哨,周围的树林里即有大声的号角轰然响应。

    “原来这里已经被你给占了!”杜鹃笑着打趣,“在我家门口占山为王,好妹子,可真有你的!”

    “这不是为了给他找个安静地方养病吗?”窦红线被说得不好意思,赶紧低声解释,“好姐姐,我可不敢在你面前耍斧子。我只占了个小山包,而姐姐你当年可是占了半个巨鹿泽!”

    “贫嘴!”杜鹃轻轻拍了一下红线的脑袋,笑着啐道。

    “杜当家饶命!”红线立刻扯开嗓子尖叫,仿佛真被打伤了般。附近的亲信不知道就里,把号角声吹得更急,转眼间,已经纷纷策马杀到了近前。

    看到是程名振和杜鹃夫妻两个,大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拉住坐骑抱拳施礼。就在此时,程名振的亲卫也策马冲到,看见几十名身穿窦家军服的人都吃了一惊,坐骑虽然带住了,兵器却全举到了胸口。

    “赶紧过来,见过窦王爷的妹妹!”程名振怕双方起了误会,赶紧给亲兵们引荐。伍天锡带领众将士飞身下马,口称:“见过郡主!”抱拳施礼。窦红线受不了大伙的客气,皱着眉头摆手,“什么郡主、香主的,都别瞎折腾了!帮我把老虎抬到马背上带走;晚上给大伙炖了吃!”

    见郡主殿下如此随和,伍天锡心中顿生好感,笑呵呵地答应了一声,上前将死虎双爪拎起,横着丢上了马背。饶是他的坐骑为一匹塞外良驹,也被四、五百斤的虎尸压得直趔趄,在主人的注视下拼命死撑着才没当场趴伏于地。

    “怕是得先切了!”伍天锡心疼爱马,双手又将虎尸抱下来,轻轻放于地面。“谁的刀法好,过来剥虎皮。小心点儿,再多戳出窟窿眼儿来就不稀罕了!”

    亲兵中恰好有个做过屠户的,赶紧上前接手。此人先用短刃围着虎肘划了几刀,将虎掌完整地切下,然后从虎嘴开始,顺着头骨往下轻剥慢揉,片刻之间,便将一具光溜溜的整身虎肉从皮中硬掏了出来。

    双方的弟兄哪曾见过此等手艺,忍不住大声喝彩。一直站在红线身边的英俊少年却不跟着凑热闹,而是缓步走到伍天锡近前,拱手施礼,“这位兄台好臂力,在下燕山罗成,想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你说我啊,伍天锡。这老虎是你射死的吧,好箭术!”伍天锡根本没听说过对方的名字,晃着脑袋,满不在乎地说道。

    这个时候窦红线才想起来自己一直没给双方做引荐,赶紧跳上前,叽叽喳喳地说道:“罗大哥,过来见过程大哥和杜鹃姐姐。我曾经跟你说起过,程大哥和鹃子姐可都是咱河北绿林道上数得着的英雄。”

    说罢,她又将头转向程名振和杜鹃,“大哥,鹃子姐,这位是幽州的罗成罗公子。我刚才光顾着看老虎了,没向你们介绍,你们不要怪我!”

    程名振和杜鹃刚才是觉得那少年冷冰冰难以接近,所以就没主动上前自讨没趣。此刻被窦红线一搅和,也没法太跟对方较真儿了,双双笑着拱手,“原来是幽州罗公子,久仰久仰!”

    “你就是程名振?”罗成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拱手还礼。“程将军在平恩活人无数,河北道上哪个提起来不挑一下大拇指。刚才罗某眼拙,请将军切莫往心里去!”

    “你刚才是怕我们夫妻拐了你跑吧!”杜鹃心中暗自嘀咕,但听见对方恭维自己的丈夫,她还是很开心,便笑了笑,随着程名振一道客气,“刚才大伙不是都忙吗?谁都没顾上谁。走吧,咱们先走,让弟兄们割好了虎肉后再慢慢跟上!”

    “如此,有劳程将军指路!”罗成立刻像换了个人般,收起了身上的戒备与冷傲,笑着答应。说罢,还念念不忘地看上伍天锡一眼,仿佛看到了绝世宝贝般。

    “天锡,你别跟着瞎忙了,过来给罗公子带路!”程名振猜到对方是见才心痒,笑了笑,低声命令。

    “哎!”伍天锡爽快地答应,策动坐骑率先冲向岭外。他一边走,一边在心中暗自纳闷儿:“哪来的小白脸儿,不但骗得窦姑娘魂不守舍,连教头也对他客客气气?”

    “不过长得可真够俊的!”几乎同时,一个声音于他心中响了起来。回头又看了一眼罗成,嘴巴像抽了筋般撇起,“奶奶的,比大姑娘生得都白净。如果不是病得快要死了,保不准被人抢回去当相哥儿养!”

    “这厮!”望着伍天锡远去的背影,程名振忍不住轻轻摇头。“已经是都尉了,依旧没个沉稳模样。要是被窦王爷见到了,少不得又要挨一顿斥责!”

    “伍将军是都尉?”正望着伍天锡背影出神的罗成心不在焉,随口问道。

    “是啊!”程名振轻轻叹了口气,“委屈他了。如果他不是恋着洺州营这些朋友不肯离开,此时在窦王爷麾下至少能做个独当一面的将军。”

    “功名富贵视若过眼烟云,如此重情重义的好汉子,实在难得!”罗成一边赞叹,一边摇头。“我刚才还想呢,以伍壮士之勇力,程将军怎么着也不该只委屈他做个亲兵!如今看来,罗某果然猜得一点也不差!”

    “罗公子慧眼如炬!”程名振笑着恭维。“天锡无论武艺还是人品,在我襄国郡都是数一数二。这回程某奉命巡视地方,安排流民定居屯田,本来没想劳烦伍都尉护送。是他不放心我的安全,非要带着弟兄跟着来!”

    “想必是伍都尉在校场上闷得久了,也希望出来活动活动筋骨。”罗成想了想,也笑着说道,“其实咱们这些做武将的,最怕过的就是没仗可打的日子。前些时候,罗某于穷途末路中被窦小姐所救,本想着隐姓埋名在山谷中养上一辈子伤,从此再不见天下英雄。谁料才养了不到两个月,自己就觉得髀肉渐生,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痒……”

    “哈哈,程某也是如此。只不过眼下有比打仗更要紧的事情做……”程名振哈哈大笑,接过罗成的话头说道。

    宾主都是聪明人,三言两语,已经把彼此剖白得非常清楚。程名振在话里话外隐晦地告诉罗成,自己是出来处理地方政务的,并非专门进山来寻找他和窦红线。而罗成也非常聪明地暗示程名振,自己是无意间流落到洺州军的地盘内,身边没有带任何亲信,因而对此地没有任何染指之心,也没有力量去染指。

    既然双方彼此之间都没有恶意,相处起来就轻松了许多。程名振与罗成并辔而行,一路上指指点点,将沿途风光和道听途说来的掌故现学现卖。罗成久病初愈,看着草尖树梢上淡淡浮起的生机备感亲切,不时发出一两声赞美与惊叹,给足了此间主人面子。

    不多时,队伍走出山林,在伍天锡的带领下沿着已经看不出模样的官道,缓缓而行。沿途很少见到人迹,即便偶尔看到一两个村落,也都早已废弃了,没有半点儿烟火气。倒是大大小小的野狼、野狗成群结队,听到密集的马蹄声也不害怕,反而小跑着在队伍侧后方尾随,试图能再亲眼目睹人类之间的一次自相残杀,从而饱饱地吃上一顿尸体。

    这般景象,反倒不如刚才的荒山野岭来得令人感到舒服。程名振看得凄凉,不由自主地就闭上了嘴巴。罗成经历的杀戮场面多,心态并不那么容易受到外界风物影响,依旧饶有兴趣地一边走一边观望,仿佛从没见过如此凄艳的早春般。

    猛然间,几处炊烟飘入人眼,令天地间的景色登时一暖。罗成的目光立刻被炊烟吸引,带住坐骑惊诧地问道:“那边怎么突然冒出这么多人来?还有那些房子,怎么看起来绿惨惨的,好生古怪?”

    程名振顺着他的目光方向一看,立刻笑着介绍道:“那里是今年划定的屯田点儿,房子都是临时伐木所建,搭的时候木料还没有干透,所以春天一来,就在向阳墙壁上长出了小树枝!”

    “哦!”罗成哪里见过这些民间对付日子的东西,越看心里越觉得稀罕,“暖和吗?会不会有湿气!”

    “湿气肯定会有的,不过眼看着天就越来越热了,所以暂时用火烤一烤,倒也还可以忍耐。等到了秋天,天气干爽了,就可以筑土起新房子。垒木房子的材料还可以再拆下来,用做椽子和大梁!”程名振看了罗成一眼,耐心地解释。同时心中好生奇怪,这公子哥几个月来跟窦红线隐居在深山,到底住的是什么样的华丽场所?

    “早知道可以伐木为房,我也不至于住一冬天山洞!”望着越来越近的木屋,罗成满脸羡慕。

    “早知道罗公子莅临,程某定然扫榻相待!不过那个时候,恐怕公子未必愿意见到程某!”程名振笑了笑,低声打趣。

    “的确,那时罗某心灰意懒,不想见到任何人!”幽幽地叹了口气,罗成坦然承认。“数万弟兄都被罗某带进了死路,罗某当时没以命相抵已经是对不起他们,哪有什么面目再为住处挑肥拣瘦?”

    程名振没想到自己一句玩笑话触动了对方心中痛处,赶紧顾左右而言他,“胜败乃兵家常事,罗公子不必太自责了,何况你输给的又是李仲坚!走,咱们到屯子里边转转,说不定能讨些热水喝!”

    听到程名振丝毫没因为自己打了败仗而另眼相待,罗成又轻轻叹了口气,强笑着回应,“好,罗某早就听闻程将军屯田安民,乃平恩百姓的万家生佛。今日难得有机会,就从将军这里偷学上几招!”

    “什么万家生佛啊!还不是被逼的吗?不把百姓安顿好了,将士们的粮饷从哪里来?”程名振笑着自谦,然后用马鞭向前轻指:“就那座最高的木屋吧。按规矩,那是里正住的地方。如果今天凑巧,也许主人刚好在家。”

    说罢,也不担心惊扰了百姓,自己策动坐骑,先奔屯子里去了。罗成策马紧随其后,一路上惊起犬吠阵阵。但扛着家什在地里面忙活的百姓们却不怎么害怕,只是快速将头抬起来向程名振等人扫了一眼,然后就继续忙活自己的生计去了。

    这个屯子的里正是个干瘦的老头,带着数名同样干瘦的少年,正在木屋前对着一块石板指指点点。听到奔行而来的马蹄声,三人同时抬头,然后吃了一惊,同时抱拢双拳,深深地躬下腰去,“参见郡守大人!”

    “免礼,免礼。大伙都别客气!”程名振利落地跳下马背,快步上前搀扶。“我只是经过,进来讨口热水喝。大伙该忙什么接着忙什么,不用管我!”

    “不,不知道郡,郡守大人大,大驾光临。我,我等有,有失……”里正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全了,用自己能想起来的所有文辞,结结巴巴地问候。

    “行了,别扯了!赶紧找人给我弄口热水去吧,嗓子都快冒烟了!”程名振将他的腰硬生生扯直,换了一副粗鲁的模样呵斥。

    “唉,小老儿这,这就命人去。您,您稍等片刻!”挨了呵斥,里正反而觉得心里受用,笑呵呵地转过身去,命令自家子侄去点火烧茶。一边张罗,他还不忘了一边抱怨,“这些没眼珠的玩意儿,居然连郡守大人都认不出来。一个个就顾家里那两亩三分地,也不看看地是谁分给你们的!”

    “行了!我又没穿官服,他们怎可能认出我来!”程名振再度笑着打断,“您老这里还好吧,春播的事情安排完了吗?”

    “刚烧完荒往地里混完草灰,本想着按着在洺水那边的老规矩,在播种前把地再上一遍水。但这块地离着河道稍远,所以小老儿跟几个后生合计着,想看看能不能先把废弃的水渠修好了,然后再利用起来!”老汉显然对屯田这一套很熟,非常有条理地介绍。

    “人手够吗?”程名振想了想,信口问道。

    “还行。”老汉笑呵呵地回应。“这批从河东来的乡亲身体都比小老儿当年那批乡亲结实。当年小老儿那些人能干的活,他们肯定能干!”

    “那就好!”程名振笑着点头,“如果遇到麻烦,就到县城里边找周主簿,或者直接找我。我调遣些弟兄们过来帮忙!”

    “不敢,不敢,可不敢再劳烦弟兄们!”老汉吓得连连摆手。“上回盖房子的事情,已经够麻烦的了。欠下的人情还没办法还,哪个还敢再厚着脸皮开口……”

    一老一少谈谈说说,像自家人般毫无芥蒂。罗成在旁边越听越纳罕,忍不住出言问道:“程将军,你的洺州军还管帮他们盖房子的事情?”

    “也不是全管,只是在力所能及时才帮上一把。罗公子见谅,屯田是我的职责所在,所以刚才一时说得高兴,便冷落了公子!”程名振略一回头,笑着解释。

    在进入这个屯田点之前,他没有想在罗成面前表现什么。对方是幽州少帅,他是窦建德麾下的高官,彼此之间交往越少越安全。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进了这个屯子后,他便有意无意地想将洺州军所做的事情在人前展现。就像两只互不服气的孔雀,只要可能,便会相互展露出自己最漂亮的羽毛。

    “没!”罗成连连摇头,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今天看到的事情,已经让他震惊得无法保持清醒。程名振居然跟一个土里土气的乡下老头都混得如此相熟!洺州军居然还帮流民们盖房子,修水渠!百姓们见了官兵居然不躲不藏,继续埋头干活!这些景象,甭说见过,他在幽州时听都没怎么听说过。记忆中,每次虎贵铁骑于路上奔行,百姓们都会远远地躲开来,唯恐被战马不小心踏到。至于跟父亲热切地道家常,那是几位宿将都不敢做的事情。换成一个寻常乡下老头,呵呵,借他三百个胆子恐怕也没那份勇气!

    “大人,这是窦天王派来的钦差?”听了程名振和罗成之间的问答,老汉才意识到程名振身边的英俊少年不是他的亲兵,眼神里立刻充满了戒备。

    “不是,这位罗公子是,是我一位远道而来的朋友!”程名振顿了顿,将罗成的身份含混带过。怕老汉嘴里说出什么不着边的话,他又迅速补充,“窦天王的妹妹跟杜鹃走在一处,估摸着这会儿也该进屯子了!”

    “杜当家,她也来了!”老汉一高兴,眼神里立刻有了温暖。“我说今天早晨听见喜鹊叫呢,没想到咱们这小屯子,居然来了两拨贵客。小二子,赶紧骑马去咱们刘家屯,拖一口活羊过来,再把你娘蒸的糕饼装半袋子,还有你阿爷去年冬天晾的野味,赶紧着,别耽误工夫!”

    “哎!”被唤作小二子的少年答应一声,放下手边杂务,慌慌张张去后院牵马。

    程名振不想叨扰老人太多,赶紧笑着阻拦,“行了,您老别忙活了。养头羊容易吗!连春膘都没抓上呢,怎能说杀就杀。您老要是再这么瞎张罗,我可就走了。连水都不用喝!”

    “这,这……”老头急得直搓手。“这话怎么说来,这话怎么说来。当年要不是大人您,咱们刘家屯的人早死绝了,怎么可能还活到现在?您,您……”

    “好了,我今天有客人。等收了秋,你不请我,我也会上门要账。”程名振拍了拍老汉,笑着解释。

    刘老汉无奈,只好叫住自家的二孙子,命其去催热茶。少年人快快地跳下坐骑,冲程名振作了揖,快步去了。单看穿着,他的家境比田间忙碌的流民只是稍好了些,未必有多宽裕。但是,他愿意将自家能拿出的最好东西来招待程名振。因为数年前,正是程名振路过刘家屯时接济的一批粮食,才使得逃难而来的千余百姓活了下来。之后,洺州营不断发布屯田、养民、修道路、通沟渠等善政,才使得刘家屯的日子越过越兴旺,俨然成了平恩一带最富裕,最有威信的村落。

    最近几年,周围陆续修建的若干屯田点,规模、制度几乎都是在模仿刘家屯,里正、亭长也有很多是官府从刘家屯提拔的。他爷爷刘老根儿,就是那个跟程名振亲亲热热唠了这么长时间的老汉,都七十三岁了居然还过了一把官儿瘾,出任了新屯田点的里正,让老刘家祖孙三代脸上都透着光彩。

    片刻后,窦红线、杜鹃和护卫们陆续赶到,在伍天锡的指引下把坐骑拴在路边的树干上,然后一道进入刘里正家喝茶。小小的屋子哪里容得下这么多人,一时间整个院子人声鼎沸,把全屯子的目光都给吸引了过来。

    知道窦红线身份尊贵,刘老汉有心为程名振争气,偷偷用尽各种手段,或挪或借,把屯子的所有人家都给调动了起来。从装茶点的盘盏,坐人的胡凳,一直到喝水的茶杯,给人吃的点心,无一不是挑最拿得出手的,捡最精细的往上端。在钟鸣鼎食之家眼里,也许看起来还显粗陋,但对于这个时代的大多数百姓而言,却是难得的富足了。

    窦红线不明就里,还以为平恩一带的普通百姓生活就是如此。自己觉得非常有面子,亲手拿了一个青蒿和着栗子面蒸的点心,用黄葛雕成的盘子端着,递到罗成面前,“你尝尝这个,保证是你没吃过的。在这个节气,吃这最为爽口!”

    罗成自小锦衣玉食,还真没见过普通人家的菜饽饽,老远闻者一股子诱人的清香,忍不住食指大动,微笑着道了声谢,掰下一小块儿绿色的点心,慢慢放在嘴里。

    一入口,栗子面的苦涩和青蒿的幽香立刻腾起来,交织着窜入喉咙,那滋味比这几个月来喝过的所有汤药还浓烈,害得幽州少帅想咳咳不出,想吐又不敢吐,张大鼻孔拼命喘粗气。程名振经历过富贵到贫寒的骤变,心里猜到罗成吃不惯野菜点心的味道,笑着举起茶盏,低声建议,“喝些茶吧,枣花泡的,难得的清甜!”

    罗成闻言,赶紧用茶水来润嗓子。足足连灌了两大碗茶水,才勉强用枣花的甜味儿将栗子面儿的苦涩压了下去,偷眼观看窦红线和众人,却发现从窦红线、杜鹃到底下的随从,几乎人手一块绿色点心,吃得津津有味儿。

    奇了怪了。罗成心中暗道。别人吃得,自己当然也该吃得。带着几分赌气的意味,他又掰小小的一块菜饽饽,慢慢放进嘴里。这回有了准备,苦涩的味道没有立刻刺激得嗓子发痒,但是也不好受,如同一把硬刷子般沿着牙龈和两腮游荡。不过忍住了最初的苦涩之后,青蒿的香气就慢慢占据了上风,带着点春天的绵软,让人的呼吸不知不觉间就慢慢轻松。

    “怪不得当年陶渊明宁愿东篱采菊,也不愿意走出深山!”又喝了口茶水润嗓子,罗成笑着向此间主人致谢,“此茶,此点心,吃起来都有出尘之意。多品上几块,恐怕谁都会忘情于天地之间了!”

    “公子说的啥,小老儿不懂!”刘老汉正端着一盘子去年晒干的柿饼子入内,被罗成的话说得晕晕乎乎,眨巴着眼睛追问。

    “罗公子说你的点心不错!”为了避免罗成尴尬,程名振迅速解释。

    “公子喜欢,就多吃些。我家还有不少呢!”刘老汉是个实在人,放下盘子,站在罗成身前直搓手。

    看到他那副热切的模样,罗成本能地去掏腰间锦囊,手里落了个空,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正在落难中,根本没钱来打赏对方。刘老汉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赶紧后退着摆手,“别,别别,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要是太平年景,这东西也就能拿来喂猪。眼下没办法,公子,公子……”

    罗成听得先是一愣,随后脸色愈发红润,不是懊恼刘老汉拿喂猪的东西给自己吃,而是羞愧自己无用,离开了父亲的庇护居然连最简单的食物价格都支付不起。

    “老刘啊,敢情你就请我们大伙吃猪食啊!”正尴尬间,伍天锡突然笑着插了一句。

    众人闻听,登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刘老抠,你舍不得就直说么,不带这般埋汰人的!”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刘老汉自知说错了话,朝着大伙连连作揖。“小老儿怎么敢?小老儿,小老儿不冲别人,就是冲着程大人……”

    “行了,他们逗你玩呢!”程名振笑着搀扶住他。“我当年在裤裆巷住的时候,这东西还不是天天能吃得到呢。待会儿你派人套车,到县城里找管仓库的主簿再领两千斤麦子回来。春天体力活重,别让大伙吃得太差!”

    “这,这,大人,我这不是跟您变着法哭穷了吗?”刘老汉咂巴着嘴,满脸苦相。他只是想向程名振表达谢意,可没想着讨要粮食。谁料到自己拿出了几盘子菜饽饽,却换回了两千斤金灿灿的麦子回来!

    “算我借给大伙的,这回是当年账,秋天打下粮食后足数还!”程名振拍了拍老汉的手,笑着开解。

    “唉,唉!”刘老汉连声答应。只要程名振说明了是借,他心里就不犯愁。当年程名振刚到平恩时,也是“借”给了他一千斤麦子。刘家屯的人争气,第二年就把账全还上了。到了第三年秋天打下粮食,刘家屯开出的荒地是最初了五倍,非但不再需要官府赈济,而且还能拿出一部分来借给新来附近安置的同乡。

    “老人家,这个栗子面青蒿饽饽,你们这儿家家都吃得上吗?”同样的情景看在窦红线眼里,与罗成眼里完全不同,趁着刘老汉还没退下的功夫,她抢着追问。

    “能!”刘老汉先是肯定地点点头,然后又低声补充,“不过各家各户的手艺不同,过日子的方法也不一样。有的人家过日子精细,就往里边再掺些苦麻子、婆婆丁什么的,省下粮食为将来打算。有的人家不会计算,就粗一顿,细一顿,也能凑合着过。还有的,就像屯子冬天老毕家,他家媳妇手巧,菜饽饽都能蒸得跟擀面杖头儿大小,上面用红花点着小圆点,不但好看,吃的时候一口一个儿,保准不噎人。”

    大伙闻言细看,立刻在手里的菜饽饽中央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花瓣。显然,今天端出来待客的野菜点心出自屯子里最巧手的人家而不是刘老汉。难得的是菜饽饽做得仔细,每个花瓣都放在正中间,令整个菜饽饽看上去就像一个含苞待放的花蕾。

    “今天这些点心和干果出自谁家,过后你挨家给多分二十斤麦子。秋后不用还,算作大伙的茶点钱!”程名振接过老汉的话头,笑着吩咐。

    “这,这怎么成!”老汉急得连连摆手,“本来就拿不出手的东西,大人您不跟我们计较,我们哪还能再要……”

    “大伙过得都不容易。您老人家现在不在乎这点儿东西,不代表别人也不在乎!”程名振笑着解释,“我当年最恨狗官白吃白拿,现在自己当了官儿,却不能学着人家做狗!”

    老汉无奈,只好笑着答应了,一双眼睛却不时在罗成和窦红线身边瞟来瞟去,眼神里透着深深的自豪。

    地方上能出这么一位好官,也的确值得百姓们自豪。窦红线歪着脑袋想了片刻,朝着程名振轻声说道:“怪不得我哥哥总是夸你,你的确比我见过的所有当官的都好。即使在豆子岗附近,寻常人家春天也是纯拿野菜顶着,很少能见到面渣。你这里人过的日子,比咱们那边强太多了。”

    “我这边好几年前就开始屯田,所以才能如此。”程名振猜不透窦红线的意思,非常小心地响应,“窦王爷那边只是一直没空出时间,我听说从今年开始,他已经下令让各地都开始屯田垦荒了!”

    “那也得懂行的人指点才行!”窦红线笑了笑,继续道,“我刚才听老人家一直叫你郡守大人,怎么,你不带兵了?”

    罗成心里也一直怀着同样的疑问,不过鉴于自己的身份,没好意思开口打听。此刻听到窦红线问出了自己想问的话,立刻把耳朵竖了起来。答案清晰地传入他的耳内,却让他有些不敢相信。“我见王爷有志让百姓安居乐业,所以就主动提出转做文官。刚才一直忘了跟郡主和罗公子说明,我现在是襄国郡守兼平恩县令,已经不再带兵打仗了!”

    “什么?”窦红线的声音很尖利,吵得罗成不得不将头侧开一点儿,以免变成聋子,“你不带兵了?哥哥答应了你?他可真够胡涂的!谁给他出的馒主意,我找他算账去!”

    “是我自己主动提出来的,郡主殿下!”程名振站起身,郑重强调。

    窦红线的气焰立刻矮了下去,眨巴着眼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凭着对程名振夫妻两个的理解,她为哥哥的愚蠢决定而感到愤怒,但看到程名振急于拦阻自己的表现上,她又隐约猜到此事并非像说得这般简单。莫非……猛然间,一个想法窜入她的心头,但细看程名振夫妻怡然自得的模样,她又为这个判断找不到任何支持。

    “有人平生志在封侯,也有人甘愿为百姓谋,不计得失。我想,程大哥应是后者!红线,咱们这般俗人,就别拿燕雀之心度鲲鹏之志了吧。”关键时刻,罗成还是没忘了出头维护窦红线,笑了笑,低声总结。

    这句话说得恰到好处,既捧了程名振,又给窦红线找到了台阶下。窦红线侧头,给了他一个甜甜的微笑,然后冲程名振飘然下拜,“如此,小妹就先向程大哥赔礼,再代哥哥和河北百姓谢程大哥高义!”

    “郡主言重了。程某祖籍便在平恩,回报桑梓,乃程某应尽之义!”程名振起身避开,长揖相还。

    “程大哥不必过谦!”

    “郡主折杀微臣!”

    两人身份地位都很高,一个不肯直腰起来,另外一个断然无法主动平身。还是罗成阅历广,笑着走到二人中间,低声建议,“咱们还是别拜了吧!再拜下去,茶都凉了。既然都是好朋友,就别老扯及什么身份。否则,我一个幽州人混在你们河北人中间,还不被当成了探子!”

    众人闻之,又是一阵大笑,笑过之后,也就都收起了架子,不再谈公务上的事情。程名振又跟刘老汉问了几句屯田垦荒方面的详细情况,然后放下茶盏,招呼大伙起身。“如果诸位休息得差不多了,咱们就走吧。别耽误了刘老的正事儿,也别误了回城!”

    “走吧,走吧。多谢老人家款待!”众人陆续站起来,笑呵呵地回应。

    刘老汉本来想给大伙张罗顿正餐,再三挽留不住,只好起身送出门来。在他的目送下,程名振等人飞身上马,缓步出了村落,而后加快速度,疾驰奔去。直到走出二里之外,偶然回头,还看见老人带着一干屯田点儿的妇孺站在村口频频招手。

    “像这样的屯田点儿,程兄治下有多少个?”罗成感慨万千,对程名振的称呼在不知不觉中就亲近起来。

    话出了口,他又自觉问得鲁莽,笑了笑,低声补充,“我只是好奇而已,程兄不必给我准确数字!”

    “这根本不是什么秘密!”程名振大度地笑了笑,实话实说,“屯田点或者靠近大路,或者靠近河渠。有心人在襄国郡各地走几圈,就能查个大概。截止到去年夏末,这样的屯田点儿大概两百多个。冬天时因为河东战乱,又跑来不少人,所以今年又建立了一批。这拨人数比较少,也就二十出头。但现今还没到青黄不接的时候,按往年经验,越是青黄不接,流民来得越多。最厉害时一个晚上能多出一万多人来,可过几个月,听说家乡安稳了,许多人可能又转回去了!”

    “只要来了就发粮食和田地?”罗成想了想,又问。

    “具体地说应该是借!”程名振略作沉吟,决定不让罗成了解到细节,“拖家带口,看着来了就不想走的,只要他能找到担保人,就借给他粮食和土地。如果是一个人来,看样子过一阵儿还准备走的,就以工代赈。干多少活,换多少口粮!”

    “嗯!”罗成沉吟着点头。对于他来说,今天看到的一切东西都透着新鲜。“流民从哪里来的多些?”

    “原来都是河北本地的,不是从漳水这边跑过来,就是从漳水那边跑过来。最近这一年河东来得比较多。那边仗打得正乱!”

    “有从博陵那边跑过来的吗?我指的是李仲坚那边。”罗成的声音突然提高,充满期待地问道。

    “没有!”程名振给出的答案非常令人失望,“博陵那边,屯田比我这边还早。说实话,最近这些年,我只听说往博陵六郡跑的,没听说有跑出来的!”

    “为什么?”罗成听见自己在问,嘴巴却分明没有张开。自从兵败那天起,他无时无刻不想知道答案,如今答案就摆在眼前了,他却无法让自己接受。

    曾经令突厥人闻风丧胆的虎贵铁骑,再加上数万与自己一样年轻的幽州精锐,挟雷霆万钧之势而来,最后却落了个铩羽而归的下场。论临战经验,博陵军跟幽州虎贲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论铠甲装备,天下没有任何队伍能与幽州虎贵比肩。论个人勇武,留守博陵的都是老弱病残,而幽州将士却风华正茂;论指挥者才能,李仲坚的部署并非无懈可击,就在决战当天,罗成都曾经看到无数破绽,只可惜没一个机会他能把握住。

    在拼死血战的博陵将士面前,那些破绽全都不能再被称为破绽。罗成指挥着幽州才俊扑上去,却无法将破绽死死咬住。李仲坚不停地调整部署,每一步都被罗成看得清清楚楚。但博陵军的变化之快却让他跟不上节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失败向自己头上压过来而无力躲藏。直到最后,罗成清醒地明白自己是如何只身杀出重围的——是李仲坚故意放了他,以求给幽州王罗艺一个体面退兵的理由,双方不必再拼得鱼死网破。也恰恰是因为明白自己独自逃生的缘由,罗成突出重围后没有北上回家,而是孤独地沿着官道向南,毫无目的地向南,再向南。

    风雪中,他准备长眠于谁也找不到的荒野,彻底忘却一切屈辱。但窦红线恰恰在这个时候出现,并好心救了他,带他去山中疗伤。罗成知道自己的病无药可治,但不忍心令对方失望,所以任由红线摆布。直到今天跟程名振交谈时,他才豁然发现,原来自己的心居然还活着,并且活得那样不甘。

    程名振,这个麾下只有几千人,却让河北豪杰无可奈何、官军头大如斗的“恶贼”凭什么能在夹缝中生存下来?凭什么可以打败一个又一个看似比他强大得多的对手?原因其实很简单,跟幽州军铩羽而归的道理一样简单。“守天下,守险不如守德!”古人的话早就说得清清楚楚。平恩各地的流民都欠着程名振的人情,都把这里当做了自己最后的避难所,如此,千军万马杀来,如果只是匆匆扫过,又怎可能撼动洺州军的根基。而数年内只有百姓逃入,从没百姓逃离的博陵六郡更是如此,那是当地百姓眼中最后的乐土,无论谁企图夺走,都势必引发壮士之怒。

    坐在马上,四周的天气乍暖还寒,罗成却是大汗淋漓。沉思了不知道多久,他忽然在马鞍上躬下身去,抱拳相拜,“今日得遇程兄,乃罗某三生之幸。”

    “罗公子言重了!”程名振本想推谢,猛然想到罗成身后的背景也许将来还有自己需要借助的地方,笑了笑,低声道:“今日你我一见如故,如果罗公子不嫌程某高攀的话,交个朋友就是了,何必那么客气?”

    “是罗某高攀程兄!”罗成从马鞍上直起腰来,苦笑着摇头,“程兄今日敬罗某,是因为罗某的家世。而罗某今日敬程兄,却是因为程兄的本领和成就!若是……”

    “罗兄弟,咱们不说这些行吗?就当咱背后都没这些东西,两个在外游荡的旅人遇到了,彼此看着顺眼,便相交为友,如何?”

    “既然如此,罗成见过程兄!”罗成再度拱手施礼。

    程名振受了他一拜,然后还了个半揖,“按相貌,我肯定比你大,所以,就叫你一声罗兄弟,如何?”

    “单凭程兄!”

    “走吧,罗兄弟,上我家喝酒去!”程名振大笑,指着前方空荡荡的大路相邀。

    二人哈哈大笑,心情格外舒畅。恰恰窦红线丢下杜鹃赶上来,见两个突然笑得如此愉快,眨巴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问道:“笑什么呢你们?有什么好笑的!”

    “我跟程兄两个投缘,就像杜鹃和你!”罗成笑着解释,眼神刹那间已经不像原来那般冷漠和空荡,重新焕发出了生命的温暖。

    窦红线非常明显地看到了罗成身上的变化,可以说,几个月来她为罗成熬了无数好药,从来没有一副药如程名振今天出现的效果好。笑呵呵地跟着傻乐了片刻,她忽然灵由心至,歪着头建议道:“我记得当日程大哥跟王大哥投缘,便拜了把子。今天既然罗大哥与程大哥也投缘,何不也结为异姓兄弟!”

    “嗯,这个主意不错!”程名振跟罗成异口同声地肯定,但相视而笑,又先后说道:“我们两个啊,呵呵,就不拾人牙慧了吧!”

    “对啊,君子相交,贵在于心,又何必拘泥于形式?”

    窦红线听了半天没听明白,眨了几下眼睛,笑着问道:“你们俩怎么都掉起书包来了,比谁读的书多吗?还是不想让我知道你们说的什么意思?”

    “我们两个的身份,不宜结拜为兄弟。但我们两个,却可以做好兄弟!”罗成怜惜地看了她一眼,坦然相告。

    见罗成说得如此直白,程名振也不对窦红线隐瞒,想了想,笑着解释:“罗公子有朝一日,想必还会回幽州的;而我有朝一日,也可能重新披起铠甲。若是不小心遇上了,就先论公事,再论私下交情。如果这辈子不会猎于野,则时时刻刻都是好朋友!”

    “会猎于野,什么叫会猎于野!”窦红线还是不太明白,皱着眉头琢磨。猛然间,她看懂了程名振与罗成二人的笑容,愣了一下,目光中登时浮起一重阴云。

    杜鹃恰恰拍马追来,见到两个大男人谈笑风生,而一个小姑娘在旁边垂泫欲涕,忍不住忿忿地抱打不平,“你们俩个干什么呢?红线怎么惹到你们了!”

    “我们没干什么啊!”两个大男人异口同声地喊冤,刚才二人谈得高兴,还真没注意到其他人的感受。

    听闻有人替自己说话,窦红线愈发觉得委屈,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泪劈里啪啦地流了下来。她不愿意被人看笑话,双腿夹紧坐骑,风一般向前窜去,刹那间把所有人的后悔与迷惑都抛在了脑后。

    “两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女孩,有意思不?”杜鹃怕窦红线出事,抛下一句抱怨的话,急急追了下去。剩下罗成和程名振二人,一个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另一个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默默地在马背上大眼儿瞪小眼儿。

    过了好一会儿,程名振才讪讪地说道:“拙荆脾气实在是差了点儿,罗公子千万别往心里去!”

    “马背上的巾帼英雄,理当如此。若个个都如扶风弱柳,还让不让男人活了!”罗成咧了下嘴,苦笑着回应,也不知是在说杜鹃还是窦红线。

    程名振轻轻地叹了口气,又闭上了嘴巴。从窦红线看向罗成的眼神上,他早就察觉出女孩子对罗成用情颇深。而罗成对窦红线到底如何,他却始终看不出端倪。可能很尊敬,也许还带着一点点纵容和畏惧,但唯一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和自己当日对杜鹃的感觉大不相同。其中的差别,足比漳水河秋汛时还要宽阔。

    “开始时一个多月,红线从没跟我提起过他是窦建德的妹妹!”又尴尬地向前走了一会儿,罗成主动挑起话头。

    “虽然出身绿林,她的心思却始终纯净如水!”程名振皱了下眉头,低声回应。虽然他不想促成这门婚事,心里却时刻维护着绿林人的尊严。

    “我不是那个意思!”罗成突然变得也非常敏感,提高了声音解释,“家父早就不受朝廷约束,在我眼里,程将军跟我,其实也差不多!”

    “对,你幽州早就背叛了朝廷,算起来,我这边好歹没吃过朝廷俸禄。”程名振心中暗道,脸上的表情又慢慢恢复了平和。但他还是不想参与进罗成和窦红线之间,因为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如果让他来做主的话,他宁愿红线的未婚夫婿是王伏宝而不是罗成。第一,窦红线与王伏宝早有婚约在先,不该背信弃义;第二,王伏宝身后没有那么复杂的背景,红线嫁过去可以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可如果窦红线嫁给罗成的话,首先这门亲事会不会受到罗艺和窦建德的反对就很难保证。其次,即便二人结成连理,也将是长乐王与幽州大总管之间的政治联姻,绝对不会给二人带来任何幸福。

    “她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女子!”得不到响应的罗成继续幽幽叹气,“罗某不敢说阅人无数,但也见过很多出身不同的女人。像她这样既落落大方,又知冷知暖的女子却是平生第一次遇到。罗某从风雪中醒来第一眼看到她,就知道这辈子欠定了她!”

    这话怎么说?程名振依旧没有问出声,但看向罗成的眼神还是流露出了几分不解。这公子哥长相、武艺都没得挑,说话却前言不搭后语。一口气讲了这么多废话,到底对窦红线有没有情意,却是根本还没解释清楚。

    “可罗某毕竟是幽州大总管之子,这个事实无法更改!”罗成朝着程名振咧了一下嘴,笑容越来越苦,“这几个月来,每每想到此事,我心里就无法安宁。想跟红线提起,又怕看她的眼睛。不料到今天,却在无意间将这层窗纸给捅破了!”

    “其实,其实也没那么复杂!”程名振感觉得出自己嘴里也开始发苦,忍不住又改了主意,笑着开解,“说不定这件婚事还有可能促成两家联手呢!”

    “那样,只会害了红线!”罗成笑了笑,轻轻摇头。“你根本不了解家父。呵呵,估计以你弃武从文,不进反退的性子,也未必十分了解窦建德。还是算了,欠多少也是欠。如果,如果日后她真的要罗某偿还的话,罗某除了以命相谢外,也别无选择了!”

    “呵呵,还真让罗兄弟说中了,我这人小富即安。”程名振耸耸肩,故意将话题岔到别处。既然罗成不打算迎娶窦红线,他更不用跟着瞎掺和了。男女之情他本来就懵懵懂懂,况且无论对于他、王伏宝还是窦家军,罗成的主动退出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程兄别误解,我不是讥笑于你。乱世之中,还能像程兄这般知道进退的,恐怕寥寥无几。”罗成怕引起误会,赶紧又出言补充。“多少豪杰因为一丝执念掉了脑袋,到头来还怪造化弄人,却不想想自己有没有问鼎逐鹿的本钱!哪如程兄,退守一方,笑看外边风云……”

    程名振听得身上直起鸡皮疙瘩,赶紧出言打断,“得,兄弟这张嘴无论夸起人来还是损起人来,都跟你的身手有得一拼!”

    “实话实说而已。朋友之间,难道不该坦诚相见吗?”几句题外话扯开了,罗成脸上又慢慢恢复了原来那副平静的模样。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程名振绝对不会相信刚才为情所困的是同一个人,在心里对眼前这位公子哥的评价忍不住又提高了一些,用马鞭在空中虚劈了一记,笑着说道,“如果坦诚相见的话,你就应该告诉我,你幽州虎贵下次南进是什么时候,走哪条路,也让我好提前有个准备。要不然你罗兄弟一来,当哥哥的我连支撑一下的力气都没有就落荒而逃,你脸上也未必见得光彩!”

    “我还巴不得兵不血刃呢!”知道程名振是在跟自己开玩笑,罗成嘻嘻哈哈地响应。“这片地盘花了老兄你那么多心血,打烂了还真可惜。不如乖乖交给我,省得百姓受苦!”

    “想得美!”程名振向地上啐了口吐沫,笑着骂道,“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绑了,送窦王爷那请功!”

    “那你可就里外不是人了。”罗成笑呵呵地摇头,“以窦王爷如今的实力,肯定不愿意跟幽州结仇。你把我送过去,他自然会待若上宾,然后派人护送我回家。”

    “也是,幽州和这里之间那头老虎,恐怕才是窦王爷眼下最担心的!”程名振想了想,点头承认。

    他之所以明知道罗成的身份,还敢于将对方往平恩领,主要就是因为这个。对于眼下的窦家军来说,幽州虎贵的威胁远没有近在咫尺的博陵精甲来得严重。李仲坚不但是朝廷的大将军,还是太原李渊的女婿,如果他想向前两方之中任何一方示好,窦家军无疑是最佳的送礼之选。

    其次,程名振千方百计把罗成往自己家里领还有另外一重考虑。在他认识的人当中,对方是唯一一个跟博陵精甲交过手并活下来的将领。无论败得有多惨,其对博陵军,对李仲坚的认识和经验,都可以为洺州营提供借鉴。

    “恐怕,担心也没用!”听人提到自己最想忘掉的那个人,罗成猛然带住了坐骑,慢慢地叹口气。

    程名振刚才只是想旁敲侧击地试探一下罗成对博陵军的感觉,却没想到引起对方这么大的反应,赶紧带住坐骑,大声问道,“兄弟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有!”罗成轻轻摇了摇头,然后咧着嘴响应,“走吧,到你那休息几天,我慢慢再跟你说。”

    “兄弟别见怪,对于北边那位,我心里一直不踏实!”知道对方早晚能看出自己刚才的用意来,程名振索性坦然承认。

    “程大哥不问,我也会跟你说。”罗成惨然一笑,满眼凄凉,“其实自从打了败仗后,我每天想的就是如何把这笔债讨回来。你的地盘正挡在博陵六郡的马前,为人为己,我都应该把李仲坚的真正实力告诉你!”

    “那就多谢罗兄弟了!”程名振心下大喜,赶紧笑着拱手。当年他就老是吃讯息闭塞,事到临头却没有任何应变准备的亏,如今得到机会,绝对不能轻易放过。

    “程大哥不必客气。”罗成苦笑不止。自己毕竟没白占人家便宜,多少也能派些用场。对于窦家军,对于窦红线,这也都算是一点回报。

    既然已经达到了目的,程名振便不再继续跟罗成耍小心眼。他现在也看出来了,身边这位公子哥傲是傲了些,心思却不像寻常纨绔子弟那样粗疏。只要自己说话稍稍透出些口风,他就立刻能猜到自己的真正意图。也难怪,人家毕竟是被当做幽州少主来培养的,日常没少受到其父的言传身教。只是平素高高在上惯了,缺乏被人算计的经验而已。

    不知道是经历过一番磨难,心胸开阔了的缘故,还是被困在山中时间太久,过于寂寞的缘故,对于程名振所耍的一些小花招,罗成倒真没往心里去。在此时的他眼里看来,程名振能在自己落单的时候不趁火打劫,反而把自己当个朋友看,已经是难能可贵。至于程名振从自己这里套问博陵军情况的举动,也根本不值得着恼。那只是一个枭雄应有的敏感,如果程名振连这送上门来的好机会都不懂得利用的话,反而令人怀疑他这么多年来是凭什么在弱肉强食的绿林道上好好活到现在了!

    宾主二人各自都能以对方角度考虑,相处起来便非常容易。没等走到平恩,已经变得几乎毫无间隙,每隔片刻就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看得远远尾随在后的众侍卫非常纳闷,一个个心里暗道:“自从当了太守之后,教头可是很久没这么笑过了。看不出姓罗的小白脸如此会哄人,不但女人会被他哄得团团转,男人也一样被哄得开开心心。”

    窦红线的亲兵也非常奇怪,在山上疗伤时,他们可从没见到罗成如此高兴、如此平易近人过。即便对着郡主小姐,这小白脸也始终尊敬中透着疏远,何曾向待程郡守这般,恨不得在马上就勾肩搭背起来?

    “你们去找找郡主,大冷天,别让她跑得太急感了风寒!”看到罗成在路上一直不停地四下张望,程名振笑着朝亲卫们命令。

    众侍卫答应了一声,笑着散去四下寻找,去了很久,却始终没人回来汇报。罗成有点心焦,看了看程名振,低声试探道:“这附近安全吗?春天时,会不会有猛兽出没?”

    “没事儿。凭着你嫂子和郡主二人的身手,寻常个把野兽还不在话下。况且县城已经不远了,我虽然做了文官,如今还没人敢在我眼皮底下打家劫舍!”程名振倒不担心窦红线的人身安全,四下望了望,很是自豪地回应。

    “也是,谁敢在鲁班面前耍斧子!”罗成有一句没一句地开着玩笑,目光却始终往周围的树林里溜。

    “这附近能落脚的地方,都有县衙派出去督导屯田的小吏。发现郡主的消息后,肯定不敢耽搁!”程名振笑了笑,继续给对方吃定心丸。

    罗成这才完全放下心来,笑呵呵继续前行。不多时,一座破旧但齐整的县城已经出现在了大路尽头。早有侍卫奉伍天锡之命回城向杜疤瘌汇报。待众人来到城门口,老当家已经摆出了迎接贵宾的场面,发现人群中没有窦红线,愣了一下,低声冲程名振问道:“郡主殿下呢?不是说郡主殿下来这里巡视了吗?怎么没见到她?”

    “她路上有点儿事情,跟杜鹃一起走了,估计兜一个圈子后就会回来。”程名振想了想,然后笑着解释。拉过罗成的手,他将新结识的朋友介绍给众人,“这位是幽州罗公子,咱们平时请也请不到的贵客!”

    “虎贵大将军之子吗?”杜疤瘌眼神一亮,佩服的意味溢于言表,“欢迎之致!当年老夫行走塞上,亏得虎贲铁骑在才使得突厥蛮子不敢胡作!罗公子,令尊大人最近可好?”

    “承您老人家问,家父最近身体十分康健。您老人家就是杜当家吧?罗某早有耳闻,没想到今日能亲眼见到老前辈!”罗成抢上前几步,非常客气地向杜疤瘌施礼。

    程名振在旁边看得直发傻。没想到心高气傲的罗成能看得上自己的老泰山,更没想到自己一向粗鄙惯了的老泰山,居然也学会了恭维人。几句话说得不但非常得体,而且给足了对方的面子。

    他当然不清楚,对于杜疤瘌这些曾经行走塞上的商贩来说,早年的虎贲大将军罗艺就是一尊保护神。非但燕山一带的马贼盗匪闻罗艺之名而胆丧,即便是有皇上和朝廷大老撑腰的突厥人,见到虎贵铁骑将士也如同耗子见了猫般老实。商贩们在塞外难免被突厥贵胄强买强卖,甚至落到人财两空的下场,但只要靠近了虎贲铁骑的驻地,突厥人的胆子便立刻矮了半截,勒索的手段也倍加收敛,即便欺诈的伎俩被当众拆穿也很少敢拔出刀子伤人。

    正惊愕间,罗成和杜疤瘌二人已经笑呵呵说了十几句,几乎每句话都涉及到罗艺在塞上的光辉形象。宾主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就被拉近了,仿佛早就应该是一家人般。

    如此一来,也免去了大伙站在门口久候的尴尬。热热闹闹地聊了大约小半个时辰,杜鹃跟窦红线两个也并辔赶来了。二人脸上都带着笑,根本看不出刚才其中一个还曾经哭过。看到杜疤瘌摆出这么大阵仗迎接自己,窦红线觉得甚为过意不去,赶紧跳下坐骑,跑上前拉住老人家的胳膊,皱着鼻子嗔怪道:“三叔你可真是,大冷的天,就不怕被风吹得头疼吗?赶紧回去,我一个晚辈,怎敢劳您大驾!”

    “应该的,应该的。呵呵,这阖郡上下谁不感念窦王爷的大恩呀!”杜疤瘌笑呵呵地响应,然后悄悄向周围递了个眼色。

    “恭迎郡主,祝郡主芳华永驻!祝王爷万寿,万寿,万万寿!”早已排练过的众乡绅父老齐声喊道。

    窦红线被拍得满脸通红,皱着眉头,左右四望,“三叔,您再这么折腾我可不进城了啊。我到您这来是来看望自家长辈,可不是前来摆什么郡主、香主的架子!”

    “没事,没事。大伙闲着也是闲着!”杜疤瘌笑嘻嘻地答应着,将窦红线拉进城门。临时凑起来的仪仗鸣锣的鸣锣,敲鼓的敲鼓,在一片吹吹打打声中,将窦红线给迎进了郡守衙门。

    那里本来是个废弃的县衙,程名振接管后也没怎么用心收拾过。此刻用来作为郡主的行宫未免略显寒酸。窦红线是个吃得苦的人,对身外之物不怎么敏感。罗成看在眼里,却对程名振愈发感到佩服。以他当年在塞上剿匪的经验,凡是绿林豪杰,无论打着什么旗号,通常都是劫别人的富,济自家的贫,个个都把房子盖得像行宫般,根本没有程名振这样随便凑合的。

    越往里走,他的眼神也就越亮。因为这间县衙虽然简陋,院子内却收拾得极为干净整洁。有些新树刚种上没两年,此刻还无法遮挡阳光。有些老树则被仔细剪过枝,上上下下透着一股遒劲的味道。再看院子里的其他花草树木,也无一不是被用心收拾过。春风刚至,生机已经蓬勃欲出。

    “如果窦建德麾下的官员都像程名振这般清廉能干,还真不能小瞧了他。”又看了一眼杜疤瘌,罗成心中暗想,“即便这位老人家,也不是个善茬。家父当年所做的事情,我都没他记得清楚!”

    待大伙走进二堂,酒宴也就正式开始了。窦红线无论如何也不肯坐上位,推托了半天,才被杜鹃硬给按了下去。杜疤瘌坐在左侧首矮几相陪,罗成被程名振强塞到右侧首席。接下来的,则是程名振夫妻、伍天锡、雄阔海、王飞等。几个县令都在任上安排春耕,没办法脱身赶到。杜疤瘌代替他们向郡主告了罪,然后举起酒盏,为窦建德祝寿。

    折腾了这么长时间,窦红线也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先举着酒盏替哥哥向众人答谢一番,然后依次向程名振、王飞、伍天锡致意。当目光转向了罗成,她的脸色又慢慢开始变红,目光却没再度凌乱,而是轻启朱唇,微笑着建议,“罗公子远道而来,何不代替老将军饮一盏?诸位,请饮此盏,为罗老将军寿!”

    “为老将军寿!”众人举起酒盏,齐声回应。

    “谢郡主,谢诸位大人!”罗成长身而起,双手捧着酒盏团团回敬。在美酒的作用下,此刻的窦红线愈发显得娇艳高贵。但这个窦红线,已经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个窦红线。那个窦红线是个虽然有点小脾气,却招人心疼的邻家小妹。眼前这个窦红线,分明是如假包换的大家闺秀,绝对当得起哥哥的左右臂膀。

    罗成不知道这个变化到底好不好。他只是隐隐意识到,也许自己再不用为两人的事情担忧了。但自己真的不珍惜那段相处的日子吗?没有答案……迅速闪过的记忆中,那个曾经笨手笨脚将汤药一勺一勺喂入他嘴中的邻家女孩抬起头,目光清纯如酒。

    杯觥交错声中,宾主尽欢而散。

    两日后,孙驼子奉命从邯郸赶回,亲自替罗成诊治。老人家把过脉,而后又眼看了对方的舌苔、眼底,收起吃饭的家伙,笑呵呵地说道:“公子身子骨强壮,偶感些风寒,本来难成大患。只是胸口有一股气瘀住了,没能及时发散出来,才始终不得恢复而已。我给你开些疏肝润肺的药试试,你连续吃上一段时间。其实呢,你这病不吃药也行,关键是人要看得开,不要老胡思乱想!”

    最近几天罗成终日跟程名振、伍天锡等人嘻嘻哈哈,已经觉得身上轻松了许多。听孙驼子如此一说,知道老人所言不假,双手抱了抱拳,躬身说道:“多谢老丈指点。晚辈受教了!”

    “其实呢,你这么年轻,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只要活着,本钱就在,前面输了多少总有机会捞回来!”孙驼子见年轻人礼貌,又笑呵呵地开导。

    “晚辈前一阵的确是自己想不开,遇到程大哥后,已经感觉好很多了!”罗成点点头,笑着答应。

    “你是练武之人,没事别总闷在屋子里,多活动,多晒晒太阳,自然恢复得比常人快。你看这门轴子,天天磨它磨不坏,要是长时间不用,它反而自己朽了!”

    都是简简单单的道理,罗成一听就懂。谢过老人家指点,将对方送走后,他就立刻决定按对方的叮嘱试上一试。

    程名振给他安排的住处是府衙后的西跨院,在格局上就是供贵客长时间休息之用,所以里边的对象、设施非常齐全。不但在院子中央有个小练武场,连十八般兵器都一应俱全。罗成信步走过去,从兵器架子上捡了一把自己惯用的马槊,顺手演了几个姿势,觉得过于轻了些,弹性和分量都不顺手。又拿起一把大隋军中制式陌刀,舞了几个刀花,觉得在马上杀敌过于笨重,根本不适合自己熟悉的动作,悻悻放下。接着他又捡起一根两丈四尺长的步槊,这回分量是趁手了,长度又过了头,徒步而行还能对付,如果拿到马上与人对敌,肯定会吃回转不便的亏。

    皱着眉头想了想,他计上心来,抓起兵器架子上的开山钺将步槊剁掉了六尺,裁成与马槊大致差不多长短,然后将马槊的槊锋、槊纂换在步槊之上,找好手握的平衡点。紧接着,他又觉得有些粗陋,干脆从旁边的白蜡杆子上解下红缨,打了个结系在槊锋之下。

    这回,一件趁手且美观的兵器就成型了。非但能发挥出马槊的威力,槊锋下的红缨还能迷惑对手的视线。更关键的是造价低廉,丢了之后随手都可以造,不必再受武器折损之苦。拎着兵器在空地上耍了几下,他信心大增,挑拨刺挡,招招皆是平生学到的最狠辣之势。人槊渐渐融为一体,带着凄厉的寒光,扫得周围杂花树叶纷纷而落。

    如果当日跟李仲坚交手时……漫天落英当中,罗成忍不住在心里设想。自从八岁跟着父亲出征,他何曾遇到过真正的对手?幼年时,自有罗艺的侍卫提前帮他解决掉硬点子。待十三岁之后,寻常武士已经挡不住他。而罗艺麾下那些久战成名的将军,又怎肯伤害自家少帅?比武之时,要么胡乱敷衍几下就宣布体力不支,要么就故意卖了破绽让他捉,场场都令他赢得轻松无比。

    久而久之,罗成便自觉武艺天下数一数二,只要自己冲上前策马一刺,再强的敌人都挡不住。谁料在河间郡遇到了李仲坚,他才明白所谓的武艺天下第一,不过是个大笑话。对方手中那柄黑刀一看就走的不是正路,却招招将自己吃得死死的。若不是李仲坚不想把博陵六郡彻底打烂,即便有十个罗成,也早被人大卸八块了。

    想到这些尴尬事,他出手的力道在不知不觉间便越来越大。仿佛漫天落花中真有一名持着黑刀的对手站在那里,一刀一刀地跟自己厮杀。“这招,该如何破解!”“这招,该如何?”“再看这招……”对手当日的招式,几乎都刻在了他眼睛里,让他反复尝试,一回不成又是一回。心中却始终没有忘记了孙驼子刚才的话,年轻人不怕输,只要活着,就有本钱在,前面输了多少总有机会捞回来!

    直到把当日记得的刀招都破解了个遍,燃烧在他心中的火焰才渐渐平息。慢慢收住抢势,他定睛细看,满地落花围着自己形成了一个大大圆圈,圆圈的中央,却是连一个花瓣都没落下。

    “好!”一声喝彩响起,将罗成彻底拉回了现实中。抬头张望,他发现程名振、伍天锡、雄阔海和王飞等人全都在,大伙看着他,不断鼓掌,手掌边缘早就拍成了粉红色。

    “程兄,伍兄,诸位兄弟……”罗成惭愧地向大伙拱手。刚才的几路长槊耍得太痛快,他浑然忘我,根本没注意到众人是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开始给自己鼓掌喝彩的。

    “罗兄弟使得一手好槊!”

    “伍某这回真开眼了,世间居然有如此槊法!”

    众人围拢上前,七嘴八舌地表示赞叹。

    “诸位,诸位,再夸我就脸红了!”跟大伙以平等身份厮混熟了,罗成也学得有几分油嘴滑舌,一边撩起衣襟擦汗,一边回应。

    “你小子脸红时比脸白时更耐看!”雄阔海上前捶了他一拳,笑着打趣。“这路槊是什么来头,好大的杀气!”

    “是我当年在军中学来的野路子,没有来头!”罗成不想说实话,笑着敷衍。“其实全是花架子,当不得真。几位若是上了战场,肯定比我使得好!”

    “你这人,越夸越假!”雄阔海把罗成自己做的槊拿过来,随手挥舞了几下,“不成,俺这辈子是使不得槊了,还是用棍子顺手些!”

    “伍兄呢,你来两招让兄弟我开开眼界?”罗成接回长槊,客气地递给伍天锡。当日他见过伍天锡的臂力,猜测对方应该是一员猛将。所以想趁机切磋一下,取长补短。

    “我更使不得这东西,我是步将,用陌刀最顺手!”伍天锡笑着推开,伸手从兵器架上取下陌刀。“以你刚才的杀法,单打独斗,我在你手下支持不了二十招。但各带五十人布下列阵,那就很难分出输赢了!”

    “伍兄的话很有意味,不知道能否说详细些!”换了去年这个时候,罗成肯定不会服气,说不定还要拉着伍天锡较量一番。可今天的他已经非昨日吴下阿蒙,知道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因此宁可屈身求教。

    “你的招数太刁钻,一般人掌握不了。带上五十名弟兄,其实和自己独自作战没两样。而我练的都是寻常招式,五十个人,训练熟了水平都差不多。相互配合起来,分四十个人挡住外围,另外十人分成两组,轮番围攻你一个!”伍天锡比比划划,将陌刀手的精要跟罗成介绍。这些经验都是他自己总结的,因此讲解起来非常直观。罗成顺着伍天锡的手势看了一遍,立刻就明白了其中道理,想了想,躬身道:“多谢伍兄指点。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你别捧我了。我肚子里这点货,还不是教头教的!”伍天锡一指程名振,笑着向罗成介绍。

    程名振没想到话题说着说着都拐到自己头上,正欲出言否认,罗成已经将长槊交了过来,“程大哥今天无论如何也要使上几招。小弟早就听说过程大哥文武双全,今日若是不能如愿一睹,下半辈子都睡不踏实!”

    程名振的武艺底子打得极为扎实,招数上却是彻头彻尾的半桶水。不敢在罗成这使槊的行家面前丢丑,伸手将兵器推开,苦着脸道:“你别听伍天锡瞎说,他什么时候跟我学过武艺。我根本不会用槊,也不会用陌刀,就连保命用的横刀,也是自己攒出来的野路子!”

    “野路子未必不是正路子!”罗成笑着摇头。“家父当年没成名之前,被人称作弯刀罗蛮子。连横刀都没摸过,全靠着一把捡来的鲜卑弯刀冲锋陷阵!”

    “令尊也是行伍出身?”程名振听得亲切,信口询问。作为将门之后,他对凭着本领一刀一枪拼出功名来的硬汉子本能地怀有一种敬意。

    “何止!你没见我和家父的名字只有两个字吗?”罗成笑呵呵地坦诚。“家父初入行伍时,连个执戟郎都没混上,全凭着一把弯刀,一刀一刀地从小兵打到了现在的位置。”

    执戟郎是大隋武勋中的最低虚职,基本上只要良家子弟从军,都能混到这个虚职。如此算来,虎贵大将军罗艺当年的出身,比在场诸人也差不多了。只是他后天努力不懈,才终有今日的辉煌。

    “想不到名动塞上的虎贲大将军,居然也曾与我等同列!”程名振越听越亲切,眼中就忍不住冒出钦佩的光芒来。

    “家父常挂在嘴边上的话就是‘人不是牲口,不需要名种名血’!”罗成笑着点头,“只是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一直没理解他的话。对了,程兄刚才说了个也字,敢问令尊大人,是否也曾于军中效力过?”

    闻听此言,程名振就忍不住摇头叹气,“罗兄弟猜得不差,家父的确做过朝廷的武官。只是不小心卷入了贺若弼老将军的官司,才被夺了功名,发配塞上去了!”

    “贺若弼老将军?”罗成听得一惊,心里好生后悔不该多嘴戳人痛处,“那个是个大冤案啊!你家后来没上下打点一二吗?还是有人从中作梗?”

    “怎么没打点!”程名振摇头苦笑,“家父在职的时候没忍心厚着脸皮捞钱,出了事后,娘亲把能卖的家产都卖了也没能疏通关节。唉!”

    对于寻回父亲的事情,他心里早已不抱什么希望了。自从东征失败以来,突厥人三番五次在边境上生事。以父亲一个罪军的身份,肯定是挡在第一线的垫马石。即便老人家侥幸还没战死,如今大隋朝政务已经废弛,自己提着金银去送礼,都不知道该疏通谁,更不知道父亲眼下落在了谁的手中!

    “然后你就愤然举起了义旗?”顺着程名振的身世一想,罗成理所当然地得出了结论。

    “怎么可能,那时我才多大一点儿!”程名振继续苦笑着摇头,“家母带着我回了平恩。我天天念书、练武,就是为了长大后博取功名,亲自到皇帝陛下面前替父亲洗刷冤屈。结果没等我跟功名两字沾上边儿,张大当家就已经打到了城门口。亏得家母带着我逃得早,才勉强躲过了一劫,逃到馆陶县去投靠亲戚。随后张大当家又攻到了馆陶,我帮县令守城,结果反倒守出了勾结外敌的罪名,差点没掉了脑袋!”

    这些事情都是他亲身遭遇,所以不用言辞修饰,讲起来也非常生动。罗成自幼于蜜罐子里边长大,哪曾听说过如此之事,气得拳头直挥,“狗官,狗官,活该被千刀万剐!还有那个昏君,哪天落在咱们手里,一定要将其大卸八块!”

    “现在想来,那狗官也是为了自保!”程名振叹了口气,低声总结。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对过去发生的一切越看越清晰,也越看越淡薄。这世道就是让好人没法活,坏蛋越混越滋润,又何必责怪其中一二随波逐流者?仔细算下来,窦建德是好人吗?罗艺是好人吗?自己是好人吗?恐怕谁手上都沾满了别人的血。

    “你可真够大度的!”罗成横了程名振一眼,为对方毫无血性的言论甚为不解。在他看来,男子汉大丈夫横行于世,当恩怨分明。有恩必报,有仇不饶。稀里胡涂混上百年如何?怎比得上轰轰烈烈痛快一场!

    “不是大度,而是没办法!死的人已经死了,我不可能杀他第二次。错的事情已经错了,我也不可能重新来过。”程名振坦然承认。

    想想程名振连地盘都肯拱手让人的事实,眼前他这种表现又变得可以理解了。罗成陪着他叹了口气,低声安慰道,“你也别灰心,我家在塞上还有些门路,待会儿我就写一封信到幽州,说不定能帮上一点忙!”

    “边境这么长,谁知道家父流落到哪儿了。”程名振继续苦笑,“兄弟有这份心,我就很感谢了。至于能不能与父亲重聚,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那不一定!”对于大隋边境事务,罗成无疑比在场任何人都懂得多,“朝廷当年处置配军……”顿了顿,他笑着补充,“这只是个通称,其中肯定大多都是冤枉的。主要发往四个地方,幽州、马邑、灵武和张掖。如果是西边的张掖,我家就无能为力了。如果光是马邑、灵武到幽州这一带,家父还是有很多老朋友在。即便眼下彼此已经成为敌手,写封信让他们帮忙捞个把人,还不成什么问题!”

    “如此,就多谢罗兄弟了!”程名振心中又惊又喜,抱拳肃立,郑重给罗成施了一礼。

    “程兄,程兄,你这样就又见外了。我现在吃你的,用你的,都没跟你这么客气!”罗成赶紧侧身闪开,然后平礼相还。

    “那就有劳罗兄弟。日后凡需要程某尽力之处,只要程某做得到,绝不敢推辞!”

    “等我把伯父找到了,你再说这话也不迟。”罗成笑了笑,很敏感地意识到了程名振话里的条件。由于地理位置接近,按理说,幽州军跟窦家军早晚必有一战。届时双方是朋友也好,兄弟也罢,跳上坐骑,便是各为其主,但是现在,却可尽眼前之欢。“来,我陪程大哥过几招,散散心头郁郁之气!”

    “我可不是你的对手。”程名振不肯接受罗成的建议,笑着让开。“刚才那几下,已经足够让我知道彼此之间的差距了。与其白白给你揍,还不如离你远点儿看热闹!”

    “程兄又嘲笑我!”罗成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找上了雄阔海,“雄大哥呢,有没有空闲指点兄弟一二?”

    “俺用齐眉棍,你的兵器太长,俺跟你比吃亏!”雄阔海也侧身闪开,瓮声瓮气地说道。

    罗成对武学的领悟刚刚又进境了一层,却找不到人来验证,急得直原地跳脚,“你们这些人也忒不仗义了,我这不是听了孙老丈的话要活动筋骨吗?一个人活动多没意思,还不如蹲在屋子里睡大觉呢!”

    众人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却谁也不肯出头。大伙刚才见识过罗成的武艺,单打独斗,在场众人肯定无人是他的对手。可如果不满足他的要求,这个小武痴肯定要继续纠缠,想了想,伍天锡笑着建议道,“要是比试也可以,但不能这样比。咱们几个都是领过兵的人,知道个人勇武其实在战场上的作用非常有限,不如再找些人来,到校场上列阵演练。各守一片地盘,谁先丢了将旗就算谁输。”

    “好啊,正要见识一下伍将军的陌刀阵!”罗成眼神一亮,欣然应允。

    看到罗成兴趣这样浓,程名振也觉得有些心痒,笑着点点头,大声道:“那就各带一百人,我跟天锡、阔海算一拨。罗兄弟身手好,跟王飞两个算一拨。大伙点到为止,胜者不准伤人,力有不及者痛快认输!”

    “行!”众人轰然答应,然后各自找了兵器,到校场上实战演练。

    “呜呜呜——”旗牌官吹响号角,宣布第一轮演练开始,罗成有心试试洺州众的斤两,因此让王飞押后阵,自己先带队扑向程名振的中军。刚刚冲到一半,左侧的部众已经被雄阔海带着的朴刀手用大盾硬挤掉了一截。他不顾阵形散乱,继续挥师猛攻,伍天锡又从右侧斜切过来,用绑了葛布的木棒当做陌刀,乒乒乓乓地将右翼的士卒扫翻了一半。剩下十名兵卒跟着罗成努力向前,程名振退后数步,用三人缠住一人,将所有“敌军”挡在了圈子外,独独放了罗成一个靠近,自己却带着十几名弟兄车轮而战。几招之后,罗成便自知不敌,抽身跳出圈子外,大声喊道:“这局算我输了,咱们再来一场!”

    “这次你来守,我来攻!”程名振一时兴起,也大声喊道,把伍天锡、雄阔海招到身边,待罗成在远处站稳脚跟,立刻分做左、中、右三路扑了上去。

    “你带三十人,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顶住雄阔海一刻钟!”罗成看都没看王飞一眼,大声命令。随即点出同样三十名士卒,直扑程名振。这回,程名振挡不住他,被逼得连连后撤。伍天锡见势头不妙,赶紧调转方向,抄杀罗成的后路,被罗成迅速一个回马枪,非但便宜没捞到,就连陌刀阵也被冲乱了。

    没等王飞跟雄阔海纠缠够一刻钟,罗成已经赶走伍天锡,转身来援。二人合兵一处,将雄阔海所部尽数“歼灭”。不待程名振再度回扑,罗成将剩下的四十名生力军全交给王飞,让他从侧翼包抄过去,尽管夺程名振的将旗。自己却带了剩下的残兵,盯住程名振和伍天锡两个死死纠缠。

    一番“激战”下来,罗成身边的士卒损失殆尽,程名振的将旗却被王飞给拔了,他们也只好弃械认输。很久没如此激烈地运动过,双方都开始喘上了粗气,却都觉得没尽兴,笑着互相挑衅。

    “再来一局定胜负,如何?”罗成不找别人,单单撩拨伍天锡。

    “来就来,绝不会被你骗第二次!”伍天锡对战场的痴迷程度不亚于罗成,吐着热气答应。

    双方再度拉开阵势,徐徐逼近。这回谁都知道对方不好惹了,因此也都分外小心。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两支队伍你来我往“厮杀”了小半个时辰,罗成这边因为没有陌刀队,“损失”大半,无法再发动有效进攻。程名振麾下还剩了十多名“疲兵”,但伍天锡和雄阔海二人都被负责裁断的旗牌官判了“伤重”,直接赶到了场外。罗成一个持了木杆,围着自家将旗死守,程名振派弟兄冲过去徒增损失,想调虎离山虎却不上当,只好硬着头皮自己带队上去跟罗成缠斗。

    程名振光凭着有数的几个弟兄支持,终究不是罗成的对手,没几招下来就已经脚步散乱,失了章法。罗成见状急刺两枪,然后转身拔出自家的将旗,扛着跳出圈外,大声喊道:“平手,这次就算平手,如何?”

    “是罗兄弟赢了!”程名振放下兵器,一边擦汗,一边说道。

    “如果是两军阵前,我已经输得没法再输了!哪有把弟兄都丢光了,自己还能独自活着冲杀的武将!”对着程名振这些人,罗成也高傲不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汗,笑着反驳。

    “如果你麾下换成了幽州虎贵,我早就连尸骨都没地方找了!”程名振摇了摇头,点明比试的不公道之处。洺州军最强三将迎战罗成和王飞两人,对方手下的兵卒还是其不熟悉的,这样的情况下依旧不能取胜,双方领军者的强弱早已分明。

    “幽州虎贲又不是我练出来的!”罗成不肯接受这样的胜利,笑着摆手。“今天还是算作平手的好。将来若是在战场上遇到程兄,小弟我一定加倍提防!”

    “鬼才想再遇到你!”程名振笑着摇头。

    宾主相视而笑,心底都涌起一股难言的滋味。

    接下来数日,罗成便在平恩县衙内按照孙驼子给开的方子吃药调养。他不愿意白白受人恩惠,一有时机便拉着程名振、伍天锡等人比试武艺,借口互相切磋,实则是将自己多年所学倾囊相授。

    通过几日的近距离观察,程名振也知道罗成其实并不像他表面上显现出来的那样盛气凌人。先前之所以总给人高高在上的印象,是因为他自幼便被周围的家丁、将领们捧习惯了,根本没机会跟同龄人平辈论交,所以也很少能设身处地地替对方着想而已。因此对罗成的好意也不谢绝,只要能抽出功夫,程名振便带着伍天锡等人虚心求教。

    说来也巧,像罗成这般一个心气高傲的公子哥,跟程名振两个倒能合得来。前者是口无遮拦,行无顾忌,快人快语;后者是典型的外柔内刚,只要不碰触心中的底线,对表面上的冒犯从不在意。这一锐碰上一韧,恰恰相得益彰。

    处得熟了,罗成也知道程名振的武艺着实不怎么样。单单论臂力和基本功,他还算得上一个将才。可若论起招数和悟性,他与伍天锡、雄阔海两个相比差的都不止一个档次。好在是他为人足够机灵,所以在过去的战斗中还能勉强自保,若是遇到真正的高手,恐怕十招不到就得被人击落于马下了。

    因此,在指点伍天锡等人同时,罗成对程名振的关注也就格外多一些。总想着能让对方能持槊冲阵,配得上外人对他“文武双全”的评价。程名振却不愿意多学,委婉地谢道:“‘所谓年刀、月棍、一辈子的槊!’我现在开始学起,到了两军阵前,可不正应了那句‘插标卖首’的话吗?不如学点儿简单的,不求伤人,只要能自保就足够了!”

    “也是,有伍、雄两位哥哥在,也用不到你亲自上前冲杀!”罗成点点头,低声回应。经过程名振的提醒,他知道自己肯定在此地不能留得太久,因此根本没时间将对方培养成才。犹豫片刻,罗成仿佛下定决心般,对着程名振大声建议,“那你干脆一心学刀好了!家父当年也是用刀的,还不是照样追着人的马屁股砍。我最近看了一路刀法,正适合你这样的精细人,只要对方摸不清你的底细,初次交手,肯定会被杀得手忙脚乱!”

    正说着话,他便丢下长槊,在兵器架子上捡了根硬矛,劈手折去四分之三,只留下五尺长左右的一段,比划着讲解,“马上兵器不能太短,太短则易被人所趁。但单手用,太长又失了灵活。因此刀得根据你的身量重新打过,无论轻重,用着顺手最好。”

    伍天锡等人在旁边听着有趣,都放下手中兵器凑了过来。罗成深吸了一口气,半蹲着马步,权做乘在坐骑上,然后身子猛然一扭,持刀的手臂由前方转向侧面,然后又向下一压、一捞,再是一扫,口中大喝了一声,人如虎跃般向前扑去。

    “不是马战吗·一”王飞想问一句,马战怎么半途变成了骑战?却愣是被雄阔海硬生生把后半句话瞪回了肚子里。

    对他这种很少持长兵器在马上冲阵的将领来说,罗成刚才演示的那几招诡异归诡异,却未见得如何精妙。对于雄阔海、伍天锡和程名振三人而言,这一招却已经足够汗流浃背了。若是骤然相遇,对敌手毫无了解,自己再一槊刺过去,被持刀者一带一压一扫,半条手臂就跟着飞上了天,哪里还有取胜的机会?如果因为骤然吃痛反应稍为停滞,换成罗成最后那一下,就是对方借着马力冲来,自己有多少脑袋都不够人砍。

    正惊诧间,罗成已经飘然转身。这回没有诡异地连出数刀,而是斜拎着刀向前跑了几步,猛然间自己的身体像折了般,齐着腰向握刀的手臂方向塌下去,脚步却片刻不停,急冲而过,在身影交错瞬间,人随着刀一道飘起来,扭头后甩,嗖……

    伍天锡等人本能地就缩了下脖子。这一招看似简单,威力与刚才那招几乎不相上下。先装作武艺不精熟,故意让对方找到破绽。然后在千钧一发间侧下马鞍躲避,借着战马的速度用刀刃划对方的大腿或者马脖颈,万一走空,则回眸望月,脑后藏刀……

    紧跟着,罗成演示出了第三招、第四招和第五招,一招比一招狠辣,一招比一招令人匪夷所思。难得的是,如此狠辣的招数,看在别人眼里却不阴森,反而与其身姿配合,竟如同江湖豪客酒后起舞般潇洒。

    没等罗成把第六招使出来,伍天锡已经无法再看下去了,冲到兵器架子上捡了把槊,一边比划一边抗议道,“你哪学来的古怪招数,还让使槊的人活吗?”

    “自汉以降,槊在军中已经称雄了数百年,路数纵使再精妙复杂,其中窍要也逃不了简单的几个字。所以这路刀法,就是专门跟使槊者过不去的,骤然交手,谁遇到谁吃亏!”罗成大声响应,一边说着,一边冲向伍天锡,将对方刺过来的长槊搅到旁边,然后虚劈一记,把伍天锡头上的皮冠扫落于地。

    “马上使刀,身子怎可能如此灵便?人做得到,胯下的牲口也未必做得到!”伍天锡满脸不服,大声嘟囔。

    “练得久了,骑在马上和走在步下是一样的。至于坐骑,天底下有的是宝马良驹!”罗成不理睬他,随手又演示出一记杀招。

    “力气呢?如此身法之人,力气还如此之大,岂不是好处全占尽了!”雄阔海也不服气,捡了根白蜡杆子上前挑衅。

    罗成劈手拨偏白蜡杆子,木刀顺着枪杆迅速下滑。雄阔海知道两军阵前,战马对冲的速度比这还快,赶紧松手躲闪。罗成的木刀沿着蜡杆子一搅,居然又搅在蜡杆子底下刺将过来,正中他的胸口。雄阔海痛得“蹬蹬蹬蹬”连退数步,一屁股坐在演武场上。

    “你、伍兄还有程兄力气都不小。若是借了战马冲击之便,出招更为迅捷!”罗成抹了把汗,喘息着总结。虽然只是短短几招,却比他前几天跟大伙列阵比武还要累。程名振看得心热,自己也跳下场子,持槊在手,“我来试试,如此可行……”

    “你这招不是槊招,但也一样破得!”罗成毫不客气地点破程名振的花样,随即信手一刀砍在他的背上。“若是战场上,你已经死了。洺州营群龙无首……”

    程名振额头上的汗也滚了下来,站在原地魂飞魄散。罗成前几天疯子般舞槊,他当时就在现场,一直以为对方是久病顿悟,窥得了武学堂殿,谁料到那些精妙的槊招全是被今天这些刀招硬给逼出来的?

    能把罗成逼到这个份上的人,天底下恐怕只有一个,那就是虎踞于博陵的李仲坚。只有他,才持着一把不伦不类的黑色长刀;也只有他,才凭着一身不伦不类的武艺横扫了整个河北。而一旦哪天这头老虎南下,洺州营便要首当其冲。届时,仅凭着伍天锡、雄阔海这几个半路出家的武将和几千郡兵,程名振恐怕连挣扎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我只是学了个形似,那人的刀法比这还诡异!力气也跟我不相上下!”看脸色,罗成就知道程名振猜出自己的良苦用心了,长喘了口气,郑重警告。

    “他麾下的将士呢,将士如何?”程名振越想越心惊,急切地问。

    罗成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摆出了一副你已经知道了又何必问我的架势,“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并且个个悍不畏死!”

    “天!”程名振心中暗暗叫苦。“你怎么折腾我不好,偏偏让我碰上李仲坚!连瓦岗军都在他面前退避三舍,你让我拿什么跟他较量?”

    “再来!”罗成将手中木刀一摆,眼中闪出一丝狂热,“能与此人同场竞技,乃武人之幸。你拿槊,我拿刀,一招一招琢磨。咱们兄弟几个即便不能立刻琢磨透他,至少有备无患!”

    “好!”程名振被说得浑身血热,咆哮着回应。这次他再不故意给客人留面子,出手便使出了浑身解数。罗成则用一段木棍当做长刀抖擞相迎,招招模仿足了李仲坚,招招不离程名振要害。

    兄弟两个杀来解去,越杀越是兴起。渐渐地,反倒忘了对共同敌人的畏惧和憎恨,一心沉醉于武艺当中。这种感觉很舒畅,令人浑然不知身在何处,练着练着,日头就已经偏西,有饭菜的香味道飘进了院子。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别让大伙等得太久!”程名振毕竟阅历多些,比罗成更早一步从化境中脱身出来,笑着建议。

    转头看见了杜鹃和窦红线,他又笑着补充,“你们两个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早喊我们一声!”

    “难得你能分分心!”杜鹃信手递过一把湿缣布手巾,非常体贴地响应。丈夫每天都为了襄国郡的事情从早忙到晚,老这样下去,身体肯定吃不消,能被罗成拉着练练武,不但对身体有好处,也能暂时舒缓一下精神。

    “我吗?结实着呢!”程名振一边抹汗,一边跟妻子解释。“郡主远来是客,咱不能冷落了她!”

    “程大哥何必如此客气!”窦红线听见了,立刻笑着嗔怪。“客随主便,不就是这个道理吗?况且我也算不得什么客人!”

    应对完了程名振,她又笑着跟其他人打招呼,“伍都尉、雄都尉、王都尉,你们几个真是好身手!我今天算是开了眼界。还有罗公子,你身体感觉可是好了些?”

    罗成闻言,赶紧笑着回应,“已经好多了。孙六叔真乃国手!”

    “早知道这样,几个月前就该把你送到平恩县来!”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窦红线笑着说道。“早日养好了身体,也能让你早日回幽州,省得家中长辈日日惦记!”

    自从上回被程名振和罗成两个无意间说恼了之后,她已经很少跟罗成说话。谁料今天一开口,就是这副冷冰冰的味道。雄阔海、伍天锡和王飞三个刚才在罗成手下吃了亏,此时巴不得看罗成的笑话,一个个挤眉弄眼,乐不可支。程名振心里有些过意不去,笑着在一旁插言,“罗兄弟还是多养几天伤吧,也好多指点我几天武艺!”

    “如此,我就代家兄谢过罗公子了!”窦红线迅速接过话头,朝着罗成蹲身施礼。

    “我,我……”罗成立刻又闹了个脸红,客气几句,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才恰当,尴尬得额头直冒烟,连青筋都要跳了出来。

    “天色不早了,几位将军也早些休息吧!我先走一步,改日再看将军们演武!”窦红线非常“矜持”地笑了笑,然后飘然而去,留下一堆人在演武场上大眼瞪小眼,汗珠子掉了满地。

    前后不过几天的工夫,窦红线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程名振知道这其中必有猫腻,到了晚上便把杜鹃抓过来追问事情的究竟。

    “玉面罗刹”杜鹃先是顾左右而言他,而后被丈夫的目光逼视得实在无处可藏才讨了个饶,哼哼唧唧地说道:“你们男人不就是越得不到越珍惜吗?你看罗成那小样,前几天见了红线就恨不得躲得远远的,现在没人理他了,他又晃着尾巴向跟前凑!”

    “谁教你的?”程名振一听,立刻头大如斗。“这两人一个为幽州罗艺的独生子,一个是窦建德的嫡亲妹妹,他们之间的事情哪轮得到咱们来管!管好了未必得到什么回报,一旦将来成了怨偶,少不得又是一堆麻烦!”

    “这还用人教?事实不就是如此吗!”杜鹃轻轻白了丈夫一眼,很不服气地回应。“你没见今天罗成自打看到了红线就立刻满眼放光吗?我也没想着他们将来如何报答我,只是不愿意看到好端端的一对儿硬是稀里胡涂地成了路人!”

    “你可真够胡涂的!”发现妻子根本没明白自己在说什么,程名振抓了抓头皮,抱着脑袋数落,“他们成了路人,也就是一时之痛罢了。若是真的成了亲,红线算是窦家的人,还算是罗家的人?两家打起来后,教她如何自处?况且此事中间还横着一个王大哥,让窦天王如何做决断?”

    “眼下不是还打不起来吗?”杜鹃想了想,知道丈夫的话很有道理,但依旧觉得很不甘心,“况且,窦建德和罗艺也未必真的要争个你死我活。至于王大哥那更简单,既然红线根本不喜欢他,他不如去另找别人。强扭的瓜儿本来就不甜,何必非要让红线难受,自己也跟着难受?”

    “跟你真是没道理可讲!”程名振忍无可忍,把脸背转过去以示抗议。妻子现在完全成了一个目光短浅的小女人,只想着成人之美,让别人跟自己一样开心,却根本不去想这之间的水有多深。

    “人家是小女人嘛……”杜鹃撅着嘴巴,用手指在程名振背上不停地画圈圈,“女人家的眼光,当然不能跟你们男人比了。否则……这天下还要男人有什么用?”

    程名振无可奈何,只好又将头转过来,抓着妻子的手说道:“行了,行了,你是会舞刀弄棒,又会帮人保媒拉纤的小女人,行了不?以后尽量别再多掺和。顺其自然,对他们两个和大伙都好!”

    “嗯,明天红线再来找我问计,我肯定不帮她!”杜鹃点点头,伏在丈夫怀里保证。答应得虽然痛快,过了片刻,她却又轻轻抬起头,看着程名振的眼睛问道:“你说,现在的罗成,到底是喜欢红线,还是心中只有感激?如果他对红线唯命是从仅仅是出于感激的话,那岂不是枉负了红线对他的一番心思!”

    “你不是什么都懂吗?”程名振气得拍了妻子屁股一巴掌,低声教训。“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反正红线自己长着眼睛,应该知道自己去看!”

    “我是怕她看错了!”挨了打的杜鹃在丈夫怀里扭了扭,然后继续起腻,“这时候的女人心里最容易患得患失。明明是好的,她偏偏往坏里头想。人家明明对她不好,她却总觉得那是自己小性子引来的错觉,会错了对方的意!”

    “我也不清楚。罗成不是个把什么都写在脸上的人,况且他现在心里想什么,他自己都未必清楚!”程名振叹了口气,低声回应。

    他又想起自己当年,对表妹朱杏儿何尝不是患得患失,结果心里还没把自己的感觉弄明白,表妹已经嫁做人妇了。

    “好端端的叹什么气啊,你不让我管我不管就是了!”杜鹃以为丈夫心里还在为自己乱管闲事而懊恼,赶紧笑着服软。

    “不关你的事了!”程名振笑了笑,轻轻摇头。“我想起当年刚人巨鹿泽时的事情来了,那时候明知道你对我好,自己却总想着要离开!唉!”

    这是一句善意的谎言,却让杜鹃心里涌起了一股暖流。“谁对你好了,是你自己感觉到不错!”她轻轻地啐了一口,娇嗔着说道,然后从丈夫怀中挣脱出来,用手臂支撑起半截身体,对着丈夫仔细打量。

    摇曳的烛光下,丈夫脸上的毛孔都看得非常清楚。这张脸上已经不再有当年的稚气与青涩,代之的是一股坚毅和成熟,隐隐还有几丝疲倦。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再坚强的男人也会感到劳累。但即便是再疲惫不堪,丈夫也从没将烦恼带到闺房中来。他就像一棵大树,挡住了外面的所有风雨,承受的压力再大,树荫下永远是一片没有委屈的天空。

    “看什么?天天见的,你还没看够啊!”程名振打了个哈欠,笑着数落。

    杜鹃笑了笑,轻轻摇头。怎么会够呢?从当年到今天,每天都在变化当中。像巨鹿泽的湖水,越往深处去,越能感到其不同。她庆幸自己当年的坚持与选择。当年的自己待程名振,也和现在的红线待罗成是一样的啊!只是身边这笨人从来没注意到罢了。就凭此点,她也要努力再帮红线一把。凭什么男人可以选择女人,而女人不能自己把握自己的幸福呢?这不公平!

    程名振当然猜不到妻子心里打的什么鬼主意。每天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处理,他实在没精神耗费在别人的儿女之情上,饱饱地睡了一觉之后,第二天便把头天晚上对妻子的警告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倒是得到丈夫提醒的杜鹃,行为略有收敛,不再每日跟着窦红线嘀嘀咕咕。不过窦红线的行为却愈发符合大家闺秀的标准,说话做事,吃饭喝水,无一不透着高贵与成熟。

    “好在王大哥跟她没有缘分。”见了窦红线这般表现,原本内心里对王伏宝充满同情的人,此刻反倒开始可怜起罗成来。“娶妻娶贤,纳妾纳容”,那是豪门大户才有的讲究,跟罗成的出身倒也般配。而江湖汉子,讲究的是娶个知道冷暖,懂得让男人开心的,如果讨个终日端着架子的砖头脸回家,还不如到庙里请尊菩萨呢!至少菩萨受了你的香火,就不会对着你冷言冷语。

    伍天锡等人眼里为什么总是充满幸灾乐祸的笑意,罗成动动脚趾头就能猜得到。他懒得跟大伙解释,只是在比武切磋时,手上的力道又加大了两层。害得除了程名振之外的其他人每天训练结束时不是鼻青脸肿,就是嘴斜眼歪,甚至连回家的力气都没有,必须让亲兵架着胳膊往回拖。

    如此十几天坚持下来,众人的武艺都提高了一大截。特别是伍天锡、雄阔海和程名振三个,资质本来就比其他人高,只是一直没有明师指点,猛然被罗成带入了门径,进步可谓一日千里。

    如今的伍天锡,抡起陌刀来就像冬天的风车一般,远远看上去寒光滚滚,根本分不清哪里是人影,哪里是刀刃。雄阔海的基础不如他,但走的是纯刚猛路子。武学上一直有“年刀月棍”之说,被罗成指点了十余天,足以领悟使棍的诀窍。三人当中,以程名振收获最大。为了回报他的收留之恩,罗成将其父罗艺的刀术和自己揣摩出来的李仲坚所用刀术,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了他。只要坚持不懈地练习下去,纵使日后遇到顶级高手就算未能占到便宜,也可让对手短时间内无法试探出自己深浅。

    看看众人的火候都差不多了,罗成便决定向大伙告辞。程名振甚为不舍,忍不住出言挽留道:“才住了几天你就急着走?身上的病根儿去了吗?马上就要清明了,路上少不得春雨连绵,还不如再多留十天半月!”

    “得走了,得走了。再不走,程兄你的麻烦就大了!”罗成四下张望,见周围没有外人,指了指西侧的天空,笑着解释。

    程名振是在罗成到达后又拖了两天,才给窦建德发了信,并且暗中叮嘱负责送信的黄牙鲍,让他在路上缓缓而行,尽量拖延到达聊城的时间。即便如此,算算日子,现在窦建德也该收到信了。如果他下令强行留客的话,程名振的确会非常难做。

    想到这一层,程名振也不再坚持,点点头,笑着提议,“那就只多留一个晚上。咱们今晚尽兴喝个痛快,明日一早,我亲自送罗兄弟出城!”

    “酒可以喝,送就免了吧。朋友贵在相知,没必要过多客气!”经过十多天的调养与休整,罗成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光泽,整个人看上去都朝气蓬勃。“回头帮我问问窦郡主,看她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如果她暂时不想回家的话,可以先跟我结伴同行!”

    伍天锡等人嘿嘿偷笑,心道:“可真有你小子的!表面上不哼不哈,却想拐带了窦建德的妹妹回家。到了幽州地头上,生米也好,熟饭也罢,还不都随着你吗?窦红线正求之不得呢,怎么会再整日端着个脸子?”

    心里虽如此想,嘴上却没人把话说明白了。只道是罗兄弟有情有义,受人滴水之恩便会报以涌泉。然而这些话却把罗成夸得十分不好意思,挠了挠头,红着脸解释:“我准备沿着官道一直向南行,趁着世道还没完全乱起来,四下里走走,探访探访各地英雄豪杰,并不打算立刻回幽州!”

    “拐了个小美人儿,连老爹也不要了!”伍天锡在肚子里继续腹诽,脸上却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我说罗兄弟走得这么急!你,原来还有别的日程安排。南下的路可是不太通畅,过了黄河后,运河两岸都是瓦岗军的地界。他们之中鱼龙混杂,军纪难说得很!”

    “不妨,我身上不带金银细软,不会引人眼红。如果遇到太不讲理的,刚好拿来验证一下新领悟的招式!”罗成耸耸肩,满脸冷傲。

    提到无关的人,他脸上便又带出了那副高高在上,谁也不鸟的傲慢味道。伍天锡等人看着憋气,其他多余的话便都不说了。站在朋友的角度,程名振倒是支持罗成四处游历一番的想法,点点头,笑着说道:“行万里路如读万卷书。如果不是手上事情太多,我也想出去四下走走。不过兄弟你还是当心些,世道险恶,杀人者未必武艺好,害人时也不完全需要用刀子!”

    “多谢程兄提醒!”罗成轻轻点头。“旧时我足不出幽州,总以为天下就头顶这么大,结果见了真豪杰,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斤两。所以这回身体养好了,我定要出去砺炼一番,长长见识。”

    听罗成又提到让他吃了大亏的李仲坚,程名振忍不住叹气,“是啊!算起来程某真是三生有幸了,天天都能与饿虎为邻!”

    “也没必要怕他。这几天我在想,以程兄目前的实力,与饿虎相搏肯定是句空话,想个办法把老虎稳住,却未必十分困难!”罗成想了想,作为临别赠言,郑重建议。

    “是吗?”程名振心中一喜,皱着眉头品味。

    “君子固直,何必不欺之以方?那厮一直以忠君爱民自诩,程兄……”罗成凑上半步,神神秘秘地提醒。话才说了一半儿,校场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窦红线穿着一身贵妇装束,拎着杆马槊,骑着一匹洁白的骏马,身后还跟着两匹空鞍坐骑,慌慌张张地冲了过来。

    “啊,郡主大驾光临了!”最近十几天来,大伙看她装贵妇都看腻了,不觉眼睛为之一亮。窦红线却没时间跟众人闲扯,翻身下马,将长槊和马缰绳一起往罗成怀里一丢,急切地命令:“快,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怎么了?你哭什么?谁难为你了!”罗成不明就里,见窦红线急得眼泪直往下掉,非常气愤地问道。

    认识这么久,他没少见窦红线流泪,但这一次却不是因他而起。正怒不可遏间,耳边又听到一声哀鸣,“叫你走就走吧,别再问了,干粮和路上用的细软在那匹红马的背上,黑马背上驮的是水。快走,我哥哥亲自来抓你一了!”

    “什么?”不光是罗成,连同程名振都被吓了一跳。窦建德明明在聊城筹备祭天称王,怎么转眼又杀到了襄国郡?并且事先连声招呼都没跟洺州营的人打?如果他另有图谋的话,如今洺州营的底层将领们都在四处带领百姓屯田,恐怕连赶回来“见驾”都来不及。

    “快走,快走!”在一连串的催促声中,罗成慌慌张张地跳上了坐骑。此刻,他也顾不得再装沉稳了,看了眼哭成泪人儿的窦红线,低声问道:“你呢?跟不跟我一起走?我准备去南边转转,你可以跟我一道!”

    窦红线用力地摇头,想忍住悲泣,却根本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和喉咙。“我,我不能走。哥哥,哥哥在信中说了,如果我被你骗走了,他就亲自带着大军去幽州要人。我……”

    “老窦怎么一点儿道理都不讲!”雄阔海等人本来看着窦红线不顺眼,此刻亦听得义愤填膺。在大伙的记忆中,窦建德是个非常懂得收敛的人,即便心里有所不满,也不会表达得如此直接、如此肆无忌惮才对。可看窦红线的表情,又不像是在故意说谎。难道人不能当王,改个称呼,脾气秉性就全变了?

    “要人就要,我幽州还怕了他窦王爷不成!”罗成最恨别人跟自己耍横,竖起眼睛,厉声喝道,“走!我带你去南边逛逛,让你哥哥跟我父亲讲理去!看看幽州虎贵的刀子硬,还是你哥哥的拳头硬!”

    听他如此冲动,窦红线更不敢跟他走了。事实上,窦建德的信里可不止拿幽州来相威胁,并且声称如果在他到来之时见不到亲妹妹的话,便要治所有人保护不周之罪。自己和罗成可以一走了之,窦家军也未必能拿幽州奈何,可程名振、杜鹃却是哥哥窦建德的部属,无论情理和实力,都无法抵抗哥哥的雷霆之威。

    她不再解释,脸上的表情却愈发凄楚。罗成的手空空伸了半天,却不见对方有任何动作,叹了口气,也不顾众目睽睽,举掌发誓:“你当日救命之恩,喂药之德,我罗成这辈子都不会忘!日后若是有用到我之处,不管多远,尽管送封信来。无论你要我做什么,就是让罗某拿命还你,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不……”窦红线无法响应,蹲在地上痛哭失声。此刻的她再不需要去装高贵与坚强,只是这份真实表现得稍晚了些……罗成在马背上探了探身子,犹豫了一下,终究拨转坐骑,松开了缰绳。

    “呜呜——”一阵紧急的号角声在空中炸响,打破了春天绵延的宁静。听到角声,平恩城附近的洺州子弟放下锄头,迅速向城内靠近。

    窦王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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