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4:如梦令-画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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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窦大当家说,‘所谓贼和官的区别,就在于谁能建立秩序,让百姓安居乐业。谁在祸害百姓,让好人没法走正道活下去。所以,大伙原来做的那些事情都是被逼的,都是为了活下去。官老爷们有活着的理由,咱们也有活着的理由,谁都不比谁理亏!’”

    这几句话就有些绕口了,王伏宝比比画画,却始终没能将窦建德的本意复述清楚。程名振听得心有戚戚,用手指蘸了些酒水,在桌案上胡乱涂抹,“窦大当家的意思应该是,官府大户是人,咱们也是人,同生天地间,谁都有资格好好活下去。他们没理由一定将咱们赶尽杀绝,咱们更不欠他们什么,不比他们矮半头!”

    当晚,程名振在清河县衙和校场分别摆开宴席,为王伏宝及其麾下同来援救洺州军的将士们接风洗尘,杜疤瘌也以长辈的身份在一旁作陪。王伏宝听闻对方是程名振的岳父,赶紧站起身来,以晚辈之礼拜见。杜疤瘌不敢托大,赶紧上前双手扶住对方的手臂,笑着敷衍道:“窦大当家最近可好?算起来,我们老哥俩有段日子没见了,也不知道他到底还记得不记得我!”

    “记得,记得。晚辈临来之前,窦大当家说过,要我一定当面跟您行个礼!”王伏宝臂力甚大,硬是从杜疤瘌的手中挣脱出来,恭恭敬敬地将一个长揖行完。刚一直腰,又狠狠拍了自己脑袋一下,“哎呀,这下有些乱套了。您老人家居然跟老窦是平辈,我却跟程大当家称兄道弟了好半天。乱了,乱了,这下可真的全乱套了!”

    “咋地?王将军跟窦大当家还沾着亲吗?”杜疤瘌被王伏宝没头没脑的举止弄得一愣,皱着眉头追问。

    “可不是咋地!”王伏宝一咧嘴,河北乡音全露了出来,“算亲戚,老窦是我没出五服的表姐夫。攀扯起来,您老和我才是平辈儿!可我一见到程兄弟就非常觉得亲近,还正准备跟他拜个把子呢!”

    说罢,歪嘴苦脸,做出了十足一副犯愁的模样。

    闻听此言,众人无不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彼此之间的生疏感立刻又减弱了数分。老杜疤瘌已经从女儿的转述当中知道王伏宝的来由和女婿的选择了,也明白程名振之所以这样做实属无奈之举。有心给程名振树个强援,以便其在窦建德帐下立足,伸手抹了抹眼角,笑着提议:“一码归一码,一码归一码。我跟老窦论我们之间的辈分,你跟小九子论你们之间的辈分。各论各的,谁也不牵扯谁!”

    “有您老这句话就好。免得日后老窦说我胡来!”王伏宝借着坡下驴,笑着应承。“我跟程当家的兄弟是当定了。在平恩县,就做您的晚辈。来来来,老爷子,我先敬您一碗!”

    “哪有让客人先敬酒的道理!”杜疤瘌笑着举起酒碗,“这碗,我就替小九子敬你和你身后的弟兄,谢大伙相救之恩!”

    “不行,不行。我们来得太晚,根本没帮上什么忙!况且您老比我大这么多,喝了您的敬酒,我不等着折寿吗?”王伏宝死活不肯答应,大声替自己找着借口。

    他身后的将领们也不敢居功,齐声表示自己没能帮上什么忙。即便大伙不来,洺州军也可以把难关自己顶过去。程名振见状,赶紧笑着向所有人提议,“干脆大伙共饮此碗吧,谁也不算敬谁的。要敬,就敬老天长眼,让我等今日有缘相聚!”

    “好,干了!”王伏宝笑着答应,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众人亦随着将碗中酒饮尽。然后重新落坐,按照河北地方礼节巡酒。三碗过后,席间的气氛渐渐开始融洽,借着劝酒的机会,程名振笑着向客人打探,“王将军,窦天王到底什么打算,你能不能跟大伙仔细说说?我觉得他老人家的话比较高深。至于具体细节如何,却两眼一抹黑!”

    “此事说来话长,老窦提出这个建议,也是被官府逼出来的。”王伏宝放下酒盏,喟然长叹。“唉!想当年高大当家在位时,咱河北绿林道也曾红火过。但大伙总是三心二意。打顺风仗时一个比一个冲得勇,真的遇到硬茬子,却一个比一个败得快!偏偏老天爷又跟咱们过不去,愣是派下来李仲坚和杨义臣这两位煞星!唉,那场仗输的,甭提有多冤了!”

    “张大当家去年也是折在了李仲坚之手!”对于敌人的强悍战斗力和绿林同道们的作风,杜疤瘌深有同感。想当初,张金称身边也呼呼啦啦带着近二十万大军,结果怎么样,一场败仗下来就全交代了,要么被李仲坚击杀,要么被雷老虎、刘霸道等人瓜分,最后跟着张金称撤到平恩避难的,满打满算才千把号人,连全盛时期的百分之一都没落下!

    “高老当家兵败身死,侥幸活着的人也都被打怕了,退人豆子岗中关起门来听候老天爷的安排。”王伏宝轻轻拍了几下桌案,继续补充,“这时候,郭绚又带着兵马找上门,由外到内,一个寨子挨着一个寨子的挑。凡是被他破了的寨子,男的全部当场斩杀,女的则绑出去卖给外边的人为奴。大伙被逼得没法,才又重新聚集起来,推老窦出来带着大伙找活路!”

    他只是用三言两语来概括,程名振等人却能听出这背后的血雨腥风。自从张金称事败后,杨善会对清河、襄国两郡的绿林豪杰采用的几乎是同样的处理手段。很多本来已经打算洗手不干的喽啰,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不得不又重新扯起了反旗。

    “人家是官,咱们是贼。官兵杀贼,贼杀官兵,都是天经地义,算不得什么狠辣!”杜疤瘌倒是看得开,抿了口酒,幽幽地点评。

    “大伙开始时也都这么以为。但老窦他不同意。他说,如果大伙想听他的,有些规矩和说法就得改一改!”王伏宝轻轻摇头,否决了这种看法。

    “老窦的确是那么个人儿,我记得当初在高鸡泊跟着孙大当家混时,他就总和别人两拧着!”杜疤瘌想了想,又笑着补充了一句。“这点他倒跟小九子很像,都喜欢扯个大义、名分什么的出来做幌子,也都特别注重军纪!”

    “不是做幌子,老窦是认真的!”王伏宝斜了杜疤瘌一眼,对后者的说法略微有些不满。“当年跟着高大当家,老窦也不准自己麾下的弟兄祸害百姓。我们当时有三不抢,第一,不抢家无隔夜粮的穷汉子;第二,不抢无儿女照顾的老人;第三,不抢家里有小孩子需要养的寡妇!”

    听到这儿,洺州军众将忍不住纷纷点头,对窦建德的好感陡然又提升了几分。当年洺州军的前身“锦”字营在张金称麾下的所有山头中,也是军纪最为优良的一个。为此,大伙还没少遭到其他各营同行的奚落。但最后事实证明,“锦”字营是巨鹿泽唯一延续下来的遗脉。其他各营要么全军覆没,要么分崩离析,没一个落得了好下场。

    “窦大当家说,咱们都是活不下去的穷人,断然没有再去欺负穷人的道理。所以,要他出头也行,但今后豆子岗内所有营寨,都得遵守他的三不抢规矩。此外,他还规定,今后大伙共同进退。他带着我们这些亲信弟兄冲在最前头,其他各营各寨必须一步不落地跟着,有谁未战先逃,大伙回过头来就一块收拾掉他。”

    “然后,窦大当家说,所谓贼和官的区别,就在于谁能建立秩序,让百姓安居乐业。谁在祸害百姓,让好人没法走正道活下去。所以,大伙原来做的那些事情都是被逼的,都是为了活下去。官老爷们有活着的理由,咱们也有活着的理由,谁都不比谁理亏!”

    这几句话就有些绕口了,王伏宝比比画画,却始终没能将窦建德的本意复述清楚。程名振听得心有戚戚,用手指蘸了些酒水,在桌案上胡乱涂抹,“窦大当家的意思应该是,官府大户是人,咱们也是人,同生天地间,谁都有资格好好活下去。他们没理由一定将咱们赶尽杀绝,咱们更不欠他们什么,不比他们矮半头!”

    “对,就是这个意思。你要是跟窦当家见上面,肯定能说到一块去!”王伏宝拍掌叫好,非常赞叹程名振的过人理解力。“窦大当家当时就拿你举例子。说你让十几万流民重新找到了活路,更有资格当官府。而杨善会、郭绚和李仲坚那些王八蛋却只会杀人放火,比咱们更有理由被称为土匪!”

    程名振笑了笑,算是默认了窦建德对自己的恭维。让平恩、洺水、清漳三县重新恢复了生机,是他投身绿林以来最为得意的事,所以没必要刻意谦虚。虽然这三个弹丸小县的短暂安宁,是建立在周围无数个郡县小儿不敢夜啼的基础之上。

    “跟郭绚的战斗是怎么打的?大伙重新汇聚到窦当家旗下,就一鼓作气将郭绚掀翻了吗?”比起对这些复杂的内政规章和各山各寨之间的交易、盟约,伍天锡更感兴趣的是双方的战斗细节。见王伏宝迟迟说不到自己想听的方面,忍不住站起身,急切地追问。

    提起战争,王伏宝的口齿立刻比刚才伶俐了三分,笑了笑,摇头道:“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约定归约定,具体执行还非常麻烦。关键是得有人带个好头,让大伙死心塌地跟着。老窦让人最放心的就是这一点。继承了大当家位置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率领我们这些本部弟兄去做诱饵,把郭绚从豆子岗边上的盘县、平昌一直引到泽地深处的商河。接连败给了他十几仗,差点把家底全打没了。然后才命令各寨按先前的约定一拥而上,断粮道的断粮道,抄后路的抄后路,放火的放火……”

    在用兵方面,窦建德的部署的确可圈可点。程名振自问如果异地相处,自己也未必能做到和窦建德一样沉着冷静。但是,他更佩服的是窦建德的那几句话,简直都说到自己心里去。“官老爷们有活着的理由,咱们也有活着的理由,谁都不比谁理亏……”

    “窦天王好大的手笔!”伍天锡对兵法最着迷,举着酒盏赞叹。

    “其实,老窦这一手是学了当年程当家在狐狸洼对付杨善会的招数。就是把它放大了些罢了!”王伏宝举盏遥遥致意,然后憨笑着谦逊。

    “窦天王也知道程教头如何打仗?”众人以为王伏宝在刻意拍大伙马屁,笑着表示质疑。

    “何止是知道!”王伏宝抿了口酒,非常得意地炫耀:“最近三年河北群雄跟官军之间的每场战斗,无论输赢,过后老窦都打听得清清楚楚!他恨自己读书太少,没遇到名师指点。所以只好一边打仗一边现学……”

    光是这一条,就足以令洺州军上下汗颜了。包括程名振在内,几乎所有巨鹿泽出身的将领们最近几年把目光都只放在自己眼前这一亩三分地上。外边的世界都发生了些什么,正在进行着怎样的变化,他们要么没心思去注意。要么有心思注意却没时间将其综合、分析、总结。可以说,几年来,平恩三县的确朝着世外桃源的方向在发展,安宁而闭塞。如果不是周围偶尔还有商贩出入,大伙渐渐变得“不知道魏晋”亦有可能。

    程名振与杜鹃以目互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与惶恐。作为洺州军的最核心人物,夫妻两个深知与窦建德之间这种差距的危险性与重要性。这意味着窦建德对洺州军的实力、习惯、战术风格和行动方式了如指掌,而自己却对窦家军除了名号外一无所知。一旦双方发生冲突,窦建德绝对可以做到以有心算无心。

    “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隅!古人诚不欺我!”不知不觉中,程名振又掉起了书包,举着酒盏赞叹,“来,为窦天王神威贺!”

    “为窦天王神威贺!”洺州众将群起响应,声音里充满了钦佩之意。

    “兄弟我就替老窦干了。谢谢程当家,谢谢诸位兄弟!”王伏宝赶紧带着自己的人站起来,举盏致谢。

    宾主之间你来我往,越喝越熟络。王伏宝扯开胸襟,露出黑惨惨的一丛软毛。猛然意识到还有女宾在场,立刻又用大巴掌给掩了起来,“好酒,好酒。说实话,也就是程当家这里,才有余粮酿酒。我们那边人吃都不够,哪还有粮食酿酒?”

    “难得王将军喜欢,不妨多喝几盏。妾身去后边看看,让他们再送几坛子陈酿上来!”杜鹃深知有自己在,王伏宝等人必然不能尽兴,笑呵呵起身告辞。

    “别,别,弟妹别麻烦了!”王伏宝赶紧出言劝阻,目光中却难以掩饰对美酒的贪恋。

    杜鹃笑着朝大伙蹲了蹲身,带领女兵们走了下去。“弟妹真是个贤慧媳妇。程寨主能娶到弟妹,不知几世修来的福分!”王伏宝朝杜鹃的背影投了一眼,羡慕地说道。

    “我们这地方小,内子不懂太多规矩。让王将军见笑了!”程名振拱了拱手,客气地谦虚。

    “哪里的话,哪里的话,要我说,你根本没见过什么叫不懂规矩!王伏宝笑着摇头。巨鹿泽玉罗刹的威名,他早就如雷贯耳。本以为是个满脸横肉的母夜叉,谁料是这么温柔且善解人意的好女子。比比自己心中那位,他嘴角上就憋不住笑意。相较之下,那位窦大小姐才是名副其实的罗刹女,全军上下,没有一个提起她的名字不心颤的。”

    “大伙慢慢喝着,我年纪大了,得起来活动活动!”杜疤瘌伸胳膊活动腿儿,借着小解的由头也走向了后衙。他是怕女儿任性,嫌王伏宝举止粗豪而误事。到了后衙,却发现杜鹃双手托着下巴,对着灯火正独个发呆。

    “别跟他认真。男人么,酒喝多了难免不小心!”老人爱怜地拂了一下女儿的头发,柔声劝解。

    “我没生气!王将军是个实在人!况且比他还粗鲁的绿林汉子,长这么大我见得还少吗?”杜鹃疲倦地笑了笑,抬头回应。

    “那你怎么了?”杜疤瘌不放心,压低声音追问。

    “有点累。”杜鹃轻轻叹气,“也有点吃惊。没想到窦大当家居然有那么大的本事和心胸!”

    真正让她担心的是丈夫。熟知对方习惯的她清楚,斯文对丈夫来说,相当于心房上的一重铠甲。只有心中充满警觉时,程名振说话才喜欢文绉绉。越是防范感觉强烈,他说话也就越高雅。而丈夫今天的书包却越掉越文,几乎将他自己重重包裹了起来。

    “那有什么?”杜疤瘌满脸不在乎。“只要你和小九子把兵马和地盘牢牢抓在手里,他还能千里迢迢地从豆子岗管到这里来?”

    此言说得非常有道理,令杜鹃的心神为之一振。当年即便张大当家近在咫尺,洺州军也保持了事实上的半独立状态。豆子岗距离平恩县足有七百里,可以预见,即便投靠了窦建德,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洺州军的独立性还是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但窦建德的谋划也太长远了!在杜鹃心目中,丈夫几乎是自己见过最擅长远谋的人,可跟窦建德比较起来,简直是婴儿遇到了壮汉。这令她心里的不安全感非常强烈,虽然迄今为止,窦家军没对洺州流露出半点儿恶意。

    见女儿的脸色还是阴晴不定,杜疤瘌按了按她的肩膀,继续开解。“窦建德那家伙我认识,算是个比较讲义气的汉子。当年阿爷和你张二伯火并掉了孙安祖,窦建德明知道实力不如我们,还是带领全部兵马要给孙安祖报仇。结果仇没报成,反而差点儿把他自己的命也丢到泽里!”

    想了想,他继续道:“如今他刚刚接替高士达的位置,重打锣鼓另开张,小九子第一个投奔,即便做样子给别人看,待遇也不会太差。你阿爷我今晚再努努力,看看能不能跟王将军套上关系。他跟老窦是姐夫舅子一家亲,有他照应着,小九子今后也好立足!”

    说罢,自觉这个主意高明,笑呵呵地回大堂去了。把杜鹃留下来,继续对着跳动的灯火发呆。

    大堂上的气氛比刚才还热闹了三分。因为女眷已经全部退席,男人们更是放开了手脚。推杯换盏,你来我往,畅饮甚欢。程名振有心了解窦家军的情况,话里话外不断往豆子岗绕。王伏宝心怀坦荡,有问必答,把每个细节都解释得毫无保留。

    “跟窦天王一比,程某才知道自己原来的见识有多短浅。来来,王兄,再饮此盏,为窦天王寿!”程名振半是钦佩半为谦虚,不断地举盏劝酒。

    “程兄弟客气了。窦天王那边也是一直对你推崇得很。”王伏宝喝得有点快,舌头慢慢开始变短,“他常跟我等说,乱世中杀人是种本事,活人也是一种本事。既能杀人,又能活人的,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你,你老弟能把几个别人不要的荒地治理成眼下这样,整个河北绿林道我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王兄又在夸我!”程名振谦虚地摇头。

    “不是夸,是真话。原来我没见过,还有些不服气。今天一进城,看看城里边的那些房子,街道,还有百姓对你的态度。我就立刻知道为什么你在平恩这块地方能站住脚了。兄弟,我是打心眼里佩服你!”王伏宝以掌拍案,感慨万千。“这辈子,我最佩服老窦。呵呵,兄弟你能排第二!”

    “王将军别尽夸他,小九子怎能跟窦天王相提并论!”杜疤瘌适时地凑上前,笑呵呵地插了一句。“他毕竟还是晚辈,有些地方需要你和窦天王多多指点!”

    “你这人真没意思,不是说好了各论各的吗?跟程寨主,我宁愿做一辈子好兄弟!”王伏宝白了他一眼,笑着数落。

    “那干脆你们俩拜把子算了!”借着酒劲儿,杜疤瘌醉醺醺地提议。

    王伏宝先是一愣,然后抚掌大笑,“好主意,好主意。你老杜人品不咋地,出的主意却不赖。程当家,请问王某可以高攀吗?”

    “王将军哪里话,程某求之不得!这是我的好兄弟王二毛,我们俩早就拜过了的。刚好他也姓王,不知道能不能跟你也做个兄弟?”程名振对杜疤瘌的想法心知肚明,笑呵呵地答应。

    “使得,使得。王兄弟的威名我听说过,敢以五百轻骑挑卫文升数千大军的,你是咱河北绿林道第一个。”王伏宝毫不犹豫地答应。

    “摆香案,摆香案!”无论对于洺州军还是窦家军,此举都有极大的象征意义。因而在座当中无人反对,一起跳起来张罗。

    杜疤瘌命人抬来香案,就在县衙大堂正中摆开,自己假模假式当起了证人。王伏宝、程名振、王二毛各自报上生辰八字,自然是王伏宝最大,程名振第二,王二毛做了老么。三人对天盟完了誓,然后相互对着施礼。抬起头来,目光不受控制地都涌起了一缕温情。

    谁也未曾料到,这份开始时夹杂了太多利益纠缠的盟约,足足影响了三个人一生。整个河北大地今后数年,也多次为此风起云涌。

    刚刚经历了一连串的大战,洺州军的损失颇重。所以接下来数日,程名振便将心思全都放在了抚恤死者,修生养息之上。为了防止瓦岗军半路掉头杀回,王伏宝又刻意多留了几天,一边跟着杜疤瘌东鳞西爪地了解洺州一带的具体情况,一边帮助程名振重新整伤防务。

    甭看他大字不识几个,根本没读过什么吴子、孙子,在用兵方面却颇有些心得。很多原来被程名振疏忽的地方,被他粗粗几眼便看了个清楚。王二毛等人问起整改的办法,他也能说得头头是道。

    几个洺州军老将不服,摆开米堆算筹跟王伏宝纸上谈兵,每次都被王伏宝用很少的兵力杀得大败亏输。伍天锡输得尤不甘心,提出要跟王伏宝提议比试武艺。王伏宝欣然应战。双方在步下交手时,伍天锡凭着过人的臂力能略占上风。待跳上了马背,则被王伏宝利用娴熟的骑术耍得团团转,身上三番五次中招,自己却连对方的甲叶都碰不到。

    这下,洺州军的将领们终于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了。自家教头固然称得上文武双全,但只论冲锋陷阵的本事的话,恐怕照着王伏宝尚有一段距离。好在教头果断选择了投靠窦建德,否则,如果王伏宝在洺州军最虚弱的时候领军来攻,还真够大伙喝一壶的。

    接连十几日在一块厮混下来,洺州军的将领们跟王伏宝都混成了好朋友。此人性子豪爽,行事磊落,心胸开阔,也的确值得大伙深交。恰恰程名振将清漳城内的杂事也处理得差不多了,便带着王伏宝去平恩、洺水两地巡视。一则让地方上的官员和百姓知道平恩三县已经易主,二来也有让王伏宝更深入地了解洺州军的意思,以免日后窦建德那边因为对洺州的不了解而发出错误指令。

    王伏宝猜到程名振心里还不踏实,所以也不推辞,将带来的弟兄们都安置在清漳县的校场。自己单人独骑跟着程名振四处游荡。此刻时令已经接近中秋,气候十分宜人。兄弟几人边走边聊,饿了就打几只野味,渴了有上好的米酒,一路上倒也落得个轻松惬意。

    彼此之间交流得越多,二人心中对另一方愈发佩服。程名振佩服的是王伏宝的胆气和兵法上的悟性。王伏宝亦对程名振治理地方的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

    “兄弟,当哥哥的真不是夸你。如果大隋的狗官有你一半儿的能耐,天下就没人会造反了!”看了平恩县附近那齐整田地和一排排人工开凿的引水沟渠后,王伏宝大声感慨。“这么安宁的地方,哥哥我走遍河北都没见到过!怪不得四郡的官兵都拿你无可奈何,首先在人心上,他们就根本不占上风!”

    “王兄过奖了!”程名振在马背上轻轻拱手,“我这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才不得不自己当起了地方官。否则,光是弟兄们和家眷的口粮,就得把我给逼跳了井!”

    “如果平原郡各地能像你这边一样就好了!”王伏宝没有理会程名振的谦虚,目光越飘越远,脸上的表情也充满了神往。

    “窦天王不是一样说要还地方以安宁吗?”程名振听得微微一愣,皱着眉头追问。那天卢方元临死之前所说的话肯定是试图挑拨离间,一点儿也不值得相信。但对于窦建德的为人,程名振真的没太多把握。

    提起这个话题,王伏宝就忍不住要叹气,“唉,老窦才刚刚接过大权几天?哪可能立刻见到效果?况且那边的情况远比你这边复杂,还有高开道、杨公卿、徐元朗等人在旁边盯着。老窦的任何想头落到实处前都要先折腾好几回!”

    窦建德只是提出了一些设想,而程名振这边却让他看到了实际。这才是令王伏宝既佩服又羡慕的原因。他不想刻意掩饰豆子岗内部的派系与纷争,因为这些深层的东西程名振早晚都会接触到。提前让他有个准备,也利于他在窦家军内容身。况且,王伏宝不相信因为发现了窦家军内部存在的问题,程名振就会改变主意。通过连日来的观察,他相信程名振跟自己一样是个说话算数,敢作敢当的好汉子。

    果然,程名振闻听实情后非但没有懊悔的表示,反而设身处地替窦建德谋划起来,“那王大哥有空时得多提醒一下窦天王,百姓们的耐心很有限。只要你让他们失望一回,下次他们就很难再相信你了!”

    “这个,老窦自己也晓得。他常跟我说,当头的就是底下人的效仿目标,如果当头的满嘴跑舌头,底下的人肯定也是说话不算话。上下互相骗,日子眼瞅着就得过黄汤!”王伏宝点点头,非常赞同程名振的提议。

    从王伏宝的转述中看,窦建德是个难得的明白人。他所说的话虽然粗鄙无文,但句句都说到了点子上。可那为什么多年来他在豆子岗毫无建树?以至于连酿几坛米酒的余粮都拿不出?光从时间不足上解释,好像未必能完全说得通!

    “高大当家在世时,对老窦也很猜忌!”见程名振沉默不语,王伏宝继续解释。“为了不成为大伙的攻击目标,老窦只好将很多真实想法藏起来。”

    类似的经历程名振也有过,所以他理解起来并不费劲儿。只是当年他在张金称麾下时,并没选择随波逐流,而是远远地避开去,另辟一片天地去实现自己的理想。

    “不过你放心,老窦那个人做事向来不会半途而废。他现在最大的麻烦是没有合适的人手帮忙,弟兄们都是江湖出身,杀人拼命都不含糊,救人的本事却谁都没有!”王伏宝想了想,接茬补充。“你来了后就好了,可以帮助老窦出谋划策。眼下他身边的那几个读书人,要我看,根本都不是当宰相的材料!”

    “那我可不敢!”程名振赶紧摆手,大声表白,“我初来乍到,寸功未立,怎么能奢望如此高的职位?窦天王看得起我,让我当个县令就足够了。这些年天天打仗,能有个机会安顿下来,踏踏实实做点儿事情,我就心满意足!”

    “真的?我还想跟老窦说,让他找你当大纳言呢?你这人心肠好,本事也好!”王伏宝不太相信,斜着眼睛追问。

    “骗你做什么?”程名振坦然而笑。他知道王伏宝虽然人很聪明,却是个直来直去的性格。如果自己不把话说清楚了,日后他极有可能跑到窦建德面前替自己讨要“宰相”的官职来做。那样的话,恐怕引发的误会就大了。不仅会影响到自己一个人的前程。

    况且此刻窦建德还没以帝王之业为目标,只是说要替官府行使职权,恢复地方秩序而已。争什么宰相、纳言之类的虚衔未免过早。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在平恩蹲着,守住自己起家的根本,以待天下之变。

    当然,这些内心深处的想法他不能全部向王伏宝坦白,只能挑些王伏宝能够接受并且对双方都有好处的话来说。“窦当家现在还没有称帝,咱们这么早就说什么丞相、纳言的鬼话,不是存心让自己落人笑柄吗?我猜想,短时间内窦当家也不会称帝,他连天王的名号都准备去掉,怎么会再捡起一个皇帝的帽子来给自己惹麻烦?”

    “那倒也是!”王伏宝轻轻点头。“他要当了皇帝,大隋朝非把全国的兵马都调过来不可,白白便宜了李密和其他人!不过那也是早晚的事情!老窦这人不错,他来当皇帝肯定比杨广那小子强。到时候哥哥我就当大将军,替他开疆拓土,你来做大司马,专门给我筹集粮草,运送辎重!”

    转眼间,程名振的未来已经被王伏宝给规划了三次。大丞相、大纳言、大司马,都是朝堂里数一数二的高职。大伙听到这儿,终于明白王伏宝是怎么回事了。敢情这老哥根本不知道丞相、纳言和司马三个职位之间的差别,只想着高官需要最有本事的好人来做。而程名振在他眼里,恰恰就是这么一个有本事的好人而已。

    “那到时候我就去给王将军当先锋官,逢山开道,遇水搭桥!”雄阔海拍打着胸脯,毛遂自荐。

    “我来做行军长史!”王二毛不甘落后,笑着接茬。

    “我来当司库参军,专管铠甲兵器!”雄阔海凑上前,笑呵呵地“争”走一个肥差。

    既然是说没边际的笑话了,众人心里也没了忌讳。七嘴八舌,转眼之间,就将王伏宝麾下的重要职务瓜分一空。王伏宝也不推托,踌躇满志地四下拱手,“说好了,说好了,到时候大伙谁也不准反悔。老子早晚有当大将军的那一天,你们谁敢不来帐下听令,老子拎着刀子找上你们家去!”

    “王兄尽管放心,到时候大伙巴结你还来不及,怎有躲在家中不出头的道理?”程名振适时打断众人的喧闹,把话头岔向他处。“王兄临来之前,窦天王跟你提起过没有。咱们的最近一步目标是什么?”

    “这个……”王伏宝搔搔头皮,脸上涌起了几分涩然的笑容,“好像真没提起过。或许是我走得太匆忙,他没来得及告诉我!”

    也难怪王伏宝难堪,窦建德对未来的很多设想的确只有一个大致方向,具体实施步骤却从没跟他说过。也许窦建德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做才能实现他那些设想,也许窦建德是觉得他身为武将,无须理会那些文官才需要操心的事情,所以刻意不提。反正此刻的王伏宝答不上来,尽管他能从程名振眼里看到一抹迅速消散的失望。

    画饼充饥虽然能解一时之困,最终却难免会将人饿死。洺州军众将这些年来没听程名振说过任何大话、套话,却真真切切看到了地方的繁荣和百姓们对自己的感激。如果窦建德……

    “老窦,老窦……”王伏宝感觉到气氛不对,急得结结巴巴。

    “无妨,饭要一口口吃!”程名振大度地摆摆手,主动替王伏宝找台阶下。

    “老窦他是个实在人,真的……”王伏宝现在终于发现自己嘴笨了,满肚子话没法表达。好在老天爷明白人的心思,用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化解了所有人的尴尬。

    “有情况!”王伏宝迅速将坐骑拨转,让开官道。

    “应该不是什么大事!”程名振点点头,平静地回应。为了避免信使在传递军情时引发地方上的骚动,他曾经刻意将军情分成了几个等级。视情报的等级不同,信使背后的角旗颜色也不同。而远处官道上急速追过来的信使背后插的是三杆鹅黄色旗帜,这说明在大伙出巡这段时间内,清漳城有非常重要但并无危险的事情发生。

    官道是农闲时专门派人修整过的,所以信使来得很快。转眼间,已经追上众人,飞身下马,将身上竹筒冲着程名振高高举起:“报,大当家,清漳县有贵客到,夫人请你速速折返!”

    “贵客?”程名振轻轻皱眉,迅速从信使手中接过竹筒。自己正在陪着王伏宝熟悉平恩三县的情况,什么贵客会比王伏宝的身份还高?

    没等他打开信筒,王伏宝已经猜到了几分真相,“怕是老窦又派人来了吧。我前几天已经命人骑着快马把你加盟的消息传给了他。他肯定高兴得不得了,所以派人来跟你商量今后的具体安排!”

    “嗯!”程名振轻轻回应一声,目光落在了信纸上。信是杜鹃亲笔写的,错字不少,但足见对此事的重视。贵客也的确是从豆子岗赶来,但身份和目的却没有完全被王伏宝猜中。他轻轻笑了笑,把头转向急得火烧火燎的大伙,“没什么大事,咱们下午就转回去吧。王兄,客人是来找你的!”

    “找我?”王伏宝听得一愣,晕头转向地问。

    “嗯啊!”程名振笑着回答。

    王伏宝被笑得心里发毛,嘴上却依旧死硬,“找我,老窦派来找我的吗?这老窦,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婆婆妈妈!”

    “怕你被人勾走了呗!”程名振笑着将信纸拍到他手里,“是位女将军,千里迢迢来寻你!”

    众人的兴趣一下子就被勾了起来,同时笑吟吟地盯着王伏宝的眼睛看。王伏宝的耳朵、脸颊、脖子立刻全部涨红,结结巴巴地道:“是,是奉命前来的吧!老窦,老窦这个妹妹是个女中豪杰,向来被他当做臂膀使唤。我,我跟她没,没有……”

    他越否认,众人笑得越开心。王伏宝额头上汗珠滚滚而下,索性豁出去了,梗着脖子嚷嚷,“真的不像你们想的那样,我们还没有婚约呢。何况就是找我又怎么了?我年龄比你们都大,早就该成亲了!”

    “要不,我在清漳腾一间房子,把王兄的大事给办了?”程名振促狭地挤挤眼,笑着追问。

    “别,别。这事,这事还得跟红线商量清楚才行!”甭看王伏宝在数万大军中毫无惧色,此刻却吓得连连摆手。“她脾气大,有时候连老窦都惹她不起……”

    众人哈哈大笑,心里都非常期待看一看这位窦红线是什么样的奇女子,居然能把王伏宝治得服服帖帖。所谓女中丈夫大伙也不是没见过,远的不说,程名振家里就有一位。可玉罗刹杜鹃在结婚前还算名副其实,成亲后却比大家闺秀还柔顺几分。非但对程名振言听计从,夫唱妇随,连带着对大伙也越来越客气,越来越有长嫂风范。

    带着点促狭的想法,归途中,段清等人不断用言语套王伏宝的话,打算套出些趣闻来。王伏宝每每都被大伙逗得额头见汗,满脸通红,却支支吾吾不肯如实交代。到最后程名振实在看不过了,瞪了众人一眼,低声喝道:“都收敛些。窦将军到底长什么模样,大伙长着眼睛难道不会自己看吗?”

    “是,教头!”众人抿着嘴,憋笑憋得好生辛苦。

    “你等拿出点儿正形来!万一吓到了客人,仔细你们的皮。”程名振竖起眼睛,板着脸继续强调。

    众将领在他面前都随便惯了,可以不知道深浅。而窦建德那个妹妹的性子如何,大伙却谁也不清楚。眼下洺州军刚刚并入豆子岗,还没有完全融入。一旦这个时候有人给窦建德落下坏印象,大伙日后少不得有一番麻烦。

    他想得很长远,王伏宝却没学会借机脱身,憨厚地笑了笑,朝着众人解释:“也没那么麻烦。大伙自己承担后果就行。窦家妹子可是会武艺的,谁得罪了她,谁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哈哈哈哈!”众人好不容易装出来的严肃面孔被王伏宝彻底给融化。“窦将军武艺高吗?”“比你如何?”“王将军讲讲呗,反正路还远!”

    提起心上人的武艺,王伏宝脸上的羞涩立刻大减,代之是几分由衷的骄傲。“她跟我不一样。我原来是打铁出身,身子骨结实,这几年学的全是需要用大力气的功夫。她一个女孩子家,不能跟老爷们比力气,所以走的是小巧精细路数。老窦被牵扯进孙安祖的案子里那会儿,红线只有十二岁。官府发兵围了窦家,准备斩草除根。结果她一个女孩子拎着把刀硬是杀出了条血路,不单救了自己命,并且把小侄儿也护出了重围……”

    能在几百名壮汉包围下血战得以脱身,此女武艺肯定不是一般的精熟,也难怪王伏宝对她又爱又怕。众人自忖处于同样境地,恐怕也做不到窦家红线一般,愈发感到好奇。与此同时,也偷于心中勾画出一副剽悍的妇人形象,一手提着横刀,一手拎着人脑袋瓜子,满脸血污,披头散发。

    一路上说说笑笑,待赶到清漳时,天色已近黑了。众人心痒难搔,死乞白赖跟在程名振背后,以谈论公务为理由不肯解散回营休息。堪堪赖到了县衙门口,杜鹃已经带领留守众将和窦红线迎了出来。哪里有什么持刀悍妇,却是个修身长腰,粉面黛眉的邻家小女娃。红衣绿裙站在杜鹃身侧,如果大伙不是彼此之间都非常熟悉,简直要把她当成杜鹃的嫡亲姐妹了。

    “你,你来做什么?”一见到窦红线,王伏宝又紧张起来,结结巴巴地问道。

    “难道我不可以来吗?还是你不希望我来?”女孩子柳眉一竖,笑吟吟地反问。

    “不是,不是!”王伏宝急得直搓手。“路上乱,我,我不是怕你……那什,么!”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窦红线不好让他太难堪,大大方方地走上前,拉起他粗壮的手指,“是大哥让我来的。他带着大队人马随后就到。怕程将军准备不及,所以提前派我来知会一声!”

    闻听此言,众人心中忍不住同时暗赞,“好一个奇女子!不愧为窦建德的亲妹妹!”

    令大伙佩服的不仅仅是她的美貌和胆量,还有言谈间所表现出来的机敏。几句话,既安抚住了王伏宝,又清楚地将来访的目的传递给了程名振。窦建德马上要来,没有任何恶意,所以派亲妹妹来打前站,以免洺州军上下误会。

    “窦,窦大哥也来了,他来干什么?”论心机,王伏宝十个也不如一个窦红线,咧着大嘴,笑呵呵地询问。

    “进衙门说吧。别在外边站着!”杜鹃及时地插了一句,避免了可能发生的尴尬。

    大伙闻言,赶紧将坐骑交给亲兵,跟在程名振身后陆续走进了县衙门。待众人分头擦干脸上的汗,换了衣服,重新聚拢到一起。杜鹃向大伙点点头,笑着宣布,“窦大当家已经整合完了豆子岗,平原郡和渤海郡三地绿林英豪,亲自前往清河给张大当家报仇。眼下弟兄们已经攻取了青阳县以东全部城池和堡寨,不日便可以杀到漳水河边上!”

    “啊——”尽管对窦家军的实力早有了解,洺州众将还是倒吸了口冷气。从豆子岗到漳水河之间,大大小小的城池堡寨足有二十几个。虽然去年的时候曾经被张金称、高士达二人大肆破坏过,但张金称和高士达相继败亡后,官府已经在博陵大总管李旭的支持下重新恢复了对这些地区的控制。而此时距窦建德击败郭绚之战还不足一个月,在不到一个月时间内,重新整合河北绿林,完全掌控豆子岗,摧枯拉朽般拿下两个半郡……这么多的事情几乎同时做来,这窦建德,难道真的有三头六臂不成?

    窦建德既没三个脑袋,也没有六只臂膀。他长了个河北百姓中很常见的大高个,长腿宽肩,身子骨很结实,一看就是能马上抡刀的主儿。由于早年间长期风吹日晒的缘故,他的肤色有点儿深,再加上两条浓重的眉毛,衬托得眼睛格外明亮。但是这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眼神却不凌厉,而是带着一点点戏谑和调皮。特别是在他开口笑的时候,目光会变得愈发柔和、轻松,就像一个贪玩的孩子在玩着一个永远不会厌烦的游戏。

    程名振带领洺州军将士在清河郡的临清县迎住了窦建德的大队人马。作为新归附的部属,他不敢劳烦主公千里迢迢地前来探望自己,所以才选择了这个既能表达出自己的敬意,又方便下一步任何动作的落脚点。顾名思义,临清县肯定距离清河很近。窦建德如果想继续攻击杨善会,这里可以作为临时屯粮和收拢伤员所在。凭借城外永济渠便捷的水利,大军向北两个时辰便可以抵达清河城下。而万一发生什么难以预料的变故,洺州军也能迅速后退,撤过漳水后凭险据守,不至于落个鸡飞蛋打的下场。

    “你小子啊,把我老窦当成什么人了!”一眼就看出了程名振心里鬼主意,窦建德摇头苦笑。“你放心,只要我老窦在这儿一日,平恩县还有巨鹿泽那边的一亩三分地都是你的,谁也不会染指!”

    没想到窦建德说话的方式如此直接,程名振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属下只是前来迎接主公,并没有别的意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感觉到嘴唇发干,心里发紧。但同时却不停地告诉自己,“沉住气,沉住气,别露怯,千万别露怯!别被人三言两语糊弄住!”

    最好交情见面初。前几次的痛苦经历,让他已经不肯轻易去相信任何人,无论对方是慈祥长者还是粗爽豪杰。想当年,林县令、张金称这些人,最开始的时候何尝不是对他客气有加。但过后呢?还不是渐渐都露出了獠牙?卢方元临死之前那句话问得好,如果窦建德真的像王伏宝描述的那般敦厚,他如何坐得上豆子岗大当家的位置?

    狼群中头狼的位置是靠牙齿咬出来的,而不是靠仁义道德。如今的程名振已经不是多年前的那个程小九,他永远会在心底保存一分理智,一分怀疑。江湖上赐了他一个绰号叫“九头蛟”,程名振自己知道这个名字有点言过其实。他只是想让自己和身边的人活得安全一点而已,为此性格变得谨慎有余,进取不足。倘若真的能长九个脑袋的话,肯定只有一个脑袋向前,其余八个都朝着后方。

    窦建德又笑了笑,也不点破程名振的话与他的表现有多少矛盾之处。年轻人的想法很好理解,换了他跟对方易地而处,他也会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只不过他当年这一手儿就玩得很娴熟,玩得让人无法挑出纰漏。而程名振在这方面明显火候还欠一筹,言谈举止都透出一点点扭捏和生涩。

    “小九哥和鹃子姐怕大军粮食接济不上,所以提前做好了准备。为了把军粮运到临清,他可是动用了好几万民壮呢!”怕刚一见面双方就起隔阂,窦红线策马上前,笑呵呵地向窦建德解释。

    在自家哥哥面前,她的声音不知不觉地带上了几分少女固有的娇憨,让所有人闻之目光都立刻一亮。特别是几个跟在窦建德身后的年轻将领,本来看向程名振的目光还有几分鸡蛋里挑骨头的味道,此刻全部心思却都被她吸引了过去,再顾不上争风吃醋。

    “你呀,这次任务完成得不咋地!”窦建德又摇了摇头,脸上写满了爱怜之色。受到他的拖累,窦家被官府满门抄没。当初的上下三十余口除了他自己之外,只剩下自己的儿子和这个比他小了近二十岁的妹妹。所以无论这个妹妹做了什么事情,窦建德都不会太较真儿。

    “我又怎么了,不是将话原封不动替你传到了吗?”窦红线不依不饶,撅着嘴巴问道。

    “我不是说了吗?不想惊扰程兄弟那边的百姓。他们那不容易,从春天打仗打到仲秋,唉……”窦建德低声抱怨,解释的意味明显多过了指责。

    后半句话他是说给程名振等人听的。窦家军现在兵精粮足,真的没必要再敲诈洺州军那点家底儿。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甭说他一直对年轻人很欣赏,即便心里边充满了对年轻人的厌恶,他也不会做那些趁人之危的没眼力价儿的事儿。大伙相处的日子不止是眼前这几天,今后熟悉了,相互间自然会了解对方的性情,看出对方是不是真心相待。

    不过红线这次出使也不算毫无所获,至少从她对程名振夫妇的称呼上来看,她跟程名振夫妇之间的关系处得相当融洽。再加上那个一直咧着大嘴巴傻笑的王伏宝,可见双方初次接触已经开了个好局。当初派遣王伏宝带队去救援程名振时,其中一个重要的考虑就是王伏宝待人坦诚,容易博取对方的好感。

    果然,听完窦建德如此知冷知暖的话,程名振脸上立刻出现了一分真诚的感动。又向前带了带坐骑,他笑着道:“我那边今年收成还不错,供应大军一两个月吃穿不成问题。况且王将军千里解困,也理应从战场缴获中分上一份!”

    “他到得稍晚了些,再早一点,也许就能把桑显和捉住了!”窦建德很实在,见程名振并没有为拿出了些军粮就感到肉疼,便不再继续于同样的话题上浪费口水。“这也怪我,当初得到了消息后没敢立刻作出决定,稍微向后拖了几天。否则……”

    “主公千万别这么说。您那边当时也是连番大战,能腾出手来拉属下一把,属下这里已经是感激不尽!”程名振赶紧打断窦建德的话头,衷心致谢。

    说实话,虽然并入窦家军的结局让他麾下很多人感到失落。但比起被瓦岗军王德仁部强行吞并,这个结局已经好很多了。做人不能太不知足,有多大本钱,才能端多大的饭碗。

    “不说了,不说了。你这小家伙太客气,客气得让老窦我头疼!”窦建德连连摆手,受不了程名振的热情。“来,咱们进城去说话,日头有点儿毒,大伙都渴得要死了!”

    说罢,与王伏宝当日一样,连个贴身护卫都不带,单人独骑就向对面的洺州军队伍里走。程名振一看,赶紧并辔跟上,用目光示意弟兄们让开去路。雄阔海和王二毛命队伍“哗”地一下分开,将长槊高举成一道峡谷,向窦建德以军人之礼致敬。

    这回,窦建德没有客气,而是非常赞赏地四下张望,同时双拳紧抱,向弟兄们还礼。王伏宝、窦红线,还有窦建德麾下的众文武,如刚刚投靠过来的大隋饶阳县令宋正本、景城县丞孔德绍、平昌县主簿凌敬、窦建德现任妻子的哥哥曹旦、悍将高雅贤、阮君明等,也跟在窦建德身后陆续穿过洺州军队伍。

    这支人数只有三千左右的队伍恐怕不会太容易被消化。几乎所有人心中都涌起了同样的感觉。宋正本等文官凭着弟兄们身上齐整的铠甲和干净的兵器而得出此结论。曹旦等武将的目光却更多地被洺州军弟兄们脸上、手上的新旧伤疤所吸引。伤疤是老兵的荣耀。而老兵是一支队伍的灵魂。洺州军的的确确只剩下了这点兵马,但洺州军这点兵马如果真拼起命来,大伙带来的数万大军,也未必真的能一口将其吞下。

    “我早就跟你们说过,程兄弟文武双全,乃难得一遇的英才,如何?我可曾说错!”窦建德很随意地回头,向身后的亲信们询问。

    王伏宝和窦红线通过不同的途径,已经向他表达过了类似的看法。所以相视而笑,不做响应。跟在王伏宝身后的宋正本不得不率先表态,“佩服之至!”他大声夸赞,“怪不得杨善会放着周围的若干流寇不理,没完没了地找上了平恩。如果换了我在杨善会的位置上,估计也是一样策略!余贼皆为疥癣,洺州才是腹心之疮。唉,朝廷这些年没做别的事,只顾着把英雄豪杰一个个都往绝路上逼了!”

    “宋先生眼下可是豆子岗的人!”高雅贤不满宋正本说话的方式,冷冷地提醒。

    “无妨,无妨。宋先生是实话实说!”窦建德笑着制止。他麾下的很多文官都是被俘后强行收降的,说话时难免还站在官军的角度。但兼听则明,无论站在哪个角度,只要他的建议对窦家军有益,就应该让他放心大胆地说下去。

    “属下恭喜天王!”孔德绍比宋正本会说话,也更早地融入了窦家军,笑呵呵地接茬。“同时也恭喜程将军!”

    “你这酸丁又拍哪门子马屁,还不拍得清楚些,总害我们大伙跟着你绕圈子!”窦建德翻了他一眼,笑着斥骂。

    “乱世之初,君需择臣,臣亦需择君。”不愧为圣人后裔,孔德绍开口便引经据典。“主公得程将军,幸甚。程将军得遇主公,亦幸甚。正可谓风云际会……”

    他的话被一阵欢快的鼓乐声所打断。众人笑着抬头,临清城门已经到了。

    窦建德绝不是个草莽英雄!

    在接受豆子岗群雄检视的同时,程名振也在悄悄地观察着自己的新东家。窦建德不是一个寻常的草头王。切确地说,他比这些年来程名振所见到的,曾经直接或间接打过交道的那些“英雄豪杰”、“达官显贵”强了无数倍。二者之间的差距几乎一眼就能看得出,程名振追随过的林县令也好,张金称也罢,还有那些三山五岳的“英雄”,从朝廷到地方的权贵,身上绝没有窦建德所表现出来的从容气度。这种气度是经历了无数次灾难磨砺出来的,后者即便是尽全力装,也装不像。

    从二人见面起到现在,窦建德总共只说了不到二十句话,但这十几句话在针对不同人时,却表现出了不同的风格。急速扩张中的窦家军成分颇为复杂,里边的文臣武将心思各异,表现也不尽相同。他们自己也许没注意到,但程名振这个外人却能清楚地感觉出来。让这些人相互之间并不和睦,却个个都心悦诚服。将一群性格差异如此巨大的人整合为一个整体,程名振知道以自己目前的能力绝对做不到。但窦建德做到了,不但让所有人感觉到了他的重视,并且让所有人跟他交谈时都如沐春风。

    被携裹入伍的前大隋官员喜欢挑事儿,他们总是借助狂悖的言行来宣泄自己深陷匪巢的不甘。他们总是试图通过激怒别人来重新建立自己早已不存在的骄傲。窦建德听得出来,所以他以更宽容的姿态来包容这种愤懑。他让被俘的官员自己比较,他这个底层出身的强盗头子和大隋朝的高官们比,谁更值得尊敬,谁更具有王者之风。

    某些追随在窦建德身边的老将爱炫耀自己的资历。无时无刻都希望别人能注意到自己的存在。窦建德也包容了他们,通过严肃和坦诚的要求,让他们知晓自己在大当家眼里与众不同。

    还有一些人,属于见风使舵的墙头草。活着没什么原则,谁实力强就去依附谁,并且习惯于阿谀奉承。对于他们,窦建德同样给予了接纳。他用看似粗鲁的玩笑话将对方送上门来的马屁拨转方向,然后将其变成笑料,哄得身边所有人跟自己一块儿开开心心。而站在马屁鬼们的角度,他们献媚的目的也达到了。窦天王跟他们说话的言语明显比别人熟络,有失庄重,却将彼此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近。

    眼下窦建德最关注的,还是程名振及其麾下的那些洺州军核心人物。他不但能随口说出程名振在出道以来所经历的几个主要战事,并且能非常精辟地总结各场战斗的得失所在。他能根据身材的大体轮廓,就分辨出谁是王二毛、谁是张瑾、谁是张猪皮。并且能恰当地说几句赞许的话,既不让对方感到被忽视,也不让程名振这边怀疑他别有居心。他甚至对刚刚加入洺州军不到一年的伍天锡也能聊上几句,话题完全是伍天锡最感兴趣的步战指挥,并且完全说到了点子上。

    越是交流,程名振心中对新东家的佩服越深。他发觉,即便洺州军没有经历连番作战,真的被窦建德逼上门来提出合并要求,自己基本上也没资格拒绝。临阵机变,自己这边无人比得上王伏宝。深谋远虑,自己这边谁也比不上窦建德,至于合纵连横、耍阴谋诡计这些林林总总的幕后手段,看看窦建德身后跟的那一大队文臣就知道双方的差距了。洺州军这边读书最多、心思最细的就是自己,而窦建德那边,当过县令、县丞,假话完全能当作真话说的家伙一抓一大把。

    这种认识让程名振多少有点沮丧。原来在平恩县、巨鹿泽一带,他自己是个数一数二的人物。如今跟窦建德一比,才明白什么叫坐井观天。在沮丧的同时,他还暗暗为自己庆幸,好在双方到目前为止关系还算融洽。否则,真不知道未来等待洺州军的将是怎样的结局……

    县衙很快就到了,窦建德将安顿士卒的任务交给了心腹将领,自己毫不犹豫地接受了程名振的邀请。曹旦带领众文武拖后了数步,待程名振夫妻两个率先进了门,才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这是他们表达敬意的一种方式,洺州军在城外表现出来的实力,已经让程名振绝对有资格接受这种尊敬。如果换了个其他草包山大王,曹旦才懒得跟他讲究这些繁文缛节!

    “衙门里向来是有天没日头,刚好能对付秋老虎!老孔,你说是不是!”大咧咧往主位上一坐,窦建德撩起衣襟向脸上猛搧。

    这又是一句玩笑话,却博得了在场大多数人的共鸣。前景城县丞孔德绍也跟着“呵呵”干笑了几句,不太好意思地回应道:“先帝在世时,也曾经有过不少好官的,但是后来……”

    “后来先帝一去,王八蛋们就越来越滋润了。宋先生刚才有句话说得没错,这朝廷啊,根本容不下一个好人。明摆着的事儿么,上司和同僚一个赛过一个黑,你非要独自做好官,不是尽找背后挨刀子吗?所以我说呢,人都是好人,都被皇上给带坏了。”窦建德继续没深没浅地开着玩笑,同时不忘了调侃宋正本几句。

    前饶阳县令宋正本有心反驳,话到嘴边,又无奈地咽回了肚子内。窦建德的话可能有些夸张,却绝对说出了大隋朝的现状。坏官取代好官,坏人驱逐好人。这是烂在根子上的顽疾,根本不是揪出一两个权臣、奸臣所能解决的。

    程名振和他麾下很多心腹都曾经于馆陶县官府效过力,对官场的黑暗深有了解。窦建德的话,让他们大有知音之感。原本提防的心思渐渐放松,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柔和起来。

    “所以呢,咱们要做好人,要过安稳日子,就得先推翻这朝廷。这件事,程兄弟原来在做,我原来在做,大伙原来都在做。只是每个人所采取的方式不大相同而已。水呢?茶水怎么还没送来,奶奶的,渴死我了!”说着说着,窦建德突然吐槽,又变回了江湖老大的形象。

    众人哈哈大笑,一块坐下来等待此间主人献茶。须臾之后,杜鹃带着人端上了茶点,窦建德先大口喝下了半碗茶水,然后捡起一块点心,一边吃,一边继续说道:“弟兄们所采取的方式不同,目标却是一致的。所以过去有什么恩恩怨怨,就都不提了吧。咱们自己打自己没什么意思,不如从今往后拧成一股绳对抗官府!”

    “窦大哥说的是!”

    “大当家说得有理!”

    “愿服从大当家号令!”

    与窦建德一道前来讨伐杨善会的其他豪杰,窦家军弟兄,还有洺州军众将七嘴八舌地回应。这些话在不同的场合他们也听人转述过,但在此听窦建德亲口说一遍,众人依旧感觉到很鼓舞。

    “程当家,你意下如何?”窦建德将点心朝着程名振举了举,敲砖钉角。

    “既然为大当家麾下,当然唯大当家之命是从!”程名振拱拱手,笑着回应。窦建德这句话问得明显有些啰嗦,但从此人入门之后便毫不犹豫地吃吃喝喝,根本不考虑茶水点心是否有毒的气概上,他愿意顺从对方的意思。

    “杨公卿现在也到了我麾下。他怕见到你后被你打,躲在队伍当中没敢露头。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便把他叫进来一起吃点心吧!”窦建德得意地挤挤眼,仿佛自己占了很大便宜般。

    程名振跟杨公卿之间本来也没什么大仇。对方当年为了造张金称的反利用过他与刘肇安比武的机会,却不是刻意针对他。如今张金称已经亡故,当年的那点儿小龃龉也就成了过眼烟云。点点头,他笑着答应:“既然主公都发话了,末将岂有不从的道理。主公尽管派人请他进来,末将肯定约束弟兄们不再找他麻烦便是!”

    “嗯,你不介意就好。否则,我一定让他向你负荆请罪!”窦建德很高兴程名振能给自己这个面子,笑着点头。“老杜和五爷呢?怎么没见到他们老哥俩儿?我们可是有些年没见面了?他们两个可好?”

    “谢大当家挂怀!”程名振赶紧站起身,换了副比较庄重的姿态回应。“岳父和郝五叔都好。只是大军在外,家里边不能没人管,所以他们两个老的就留下来坐镇了。”

    “你小子有福气,老杜一直就是个管家的好手!”窦建德像长辈一般恭维。“我跟他们在一起时,向来是以兄弟相称的。但他不在眼前时,咱们也可以兄弟相称。只要最后别乱了套就行。”

    “末将不敢!”程名振听得直咧嘴。这个窦大当家,也真的太随意了些。

    “你坐下吧,站着说话让我头晕!”窦建德又捡起块点心,边吃边说。“大伙都坐下,赶紧吃点东西。程将军家里的厨子手艺不错。吃完了,咱们下午就拔营,省得杨善会老小子见势不妙,提前开溜!”

    “遵命!”豆子岗众文武显然早已习惯了窦建德说话方式,齐声响应。

    众人一敞开肚皮,端上来的点心立刻风卷残云般开始减少。杜鹃又派人去厨房拿了好几趟,把女兵们跑得额头见了汗后,终于喂饱了众人的肚子。窦建德咕咚咕咚灌了几碗茶水,拍拍手,笑着下令:“再给你们半刻钟时间,没吃饱的赶紧吃。吃完了立刻准备干活。待会儿点到谁的头上,谁也不准撒赖!”

    “诺!”众人再次哄笑着拱手,喷出一地点心渣子。

    “程兄弟,你手中可有清河县附近的详细舆图?”窦建德不再理睬大伙,径直将目光转向程名振。“有的话,先借我一份用用。我这次用兵推进太快,舆图用得还是前年的,未必精准!”

    “大当家稍待,我这就命人准备!”程名振拱拱手,起身出门。片刻后,带着一堆文职幕僚走人,于大堂中央的石头地面上铺开舆图,摆好算筹和米斗。

    “我这份是去年冬天重新整理过的,基本上还算详尽。杨善会刚刚跟我交过一次手,吃了不小的亏,此刻应该还没恢复元气!”既然窦建德如此随和,他也不再刻意保持低调。“如果主公准备攻打清河郡城,末将以为有两方面要注意。第一,清河郡城的城墙没有被破坏过。上次张大当家打上门时,杨善会选择了弃城。而张大当家当时忙着北上,没来得及将城防拆毁。”

    “嗯!是有点麻烦!”窦建德手支着脑袋,蹲在了舆图前用手指比划。“你接着说,我看看除了强攻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想!”

    “第二,清河郡城距离信都郡的边界只有几十里,信都郡丞刘子和与杨善会有点儿交情,极有可能前来帮助杨善会解围!”程名振顿了顿,继续道:“他本人的实力不足为虑,但其背后的李仲坚却是极善用兵的悍将!”

    这也是他在击败桑显和后,不愿意顺势找杨善会寻仇的原因。攻城器械短缺,必然造成战争的旷日持久和麾下士卒的大量伤亡,而博陵六郡目前兵强马壮,惹上他们实属不智。

    窦建德非常耐心地听他把话说完,笑了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啊,最近真的太忙了,都几乎两耳不闻窗外事了。这可要不得,今后非在这方面吃大亏不可!”

    “请大当家指教!”程名振被拍得有些懵,皱着眉头拱手。

    “博陵军如今自顾不暇,绝没有时间来管杨善会!”就像教诲自家晚辈一般,窦建德循循善诱,“外边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情,你都还没听说吧?罗艺带领麾下的倾巢之兵南下,锋头直指李仲坚的老巢。而李仲坚这家伙,已经被他们的朝廷害了!全军覆没,连具尸体都没剩下!”

    “什么?”不但程名振跳了起来,王伏宝、王二毛,还有洺州军的几个核心将领全都跳了起来。这个消息实在过于匪夷所思了,就在十几天前,他们得到的消息还是博陵精锐连番击败瓦岗军,打得李密连停下来提裤子的时间都没有。前后短短不过十余日,天下居然起了如此大的变故!

    李仲坚败了。

    支撑着大隋朝的最后一根柱子被大隋朝廷自己砍了。

    大隋朝即将灭亡,群雄并起逐鹿的时代正式来了。

    狼和鹿呢,都做好准备了吗?

    一直走到清河城下,程名振依旧没能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李仲坚兵败身死,曾经让大伙寝食难安的博陵六郡正在罗艺的虎贲铁骑下苦苦挣扎,随时都有可能覆灭。而他近一年来的很多准备,都是建立在“博陵军奉命南下,洺州三县首当其冲”这个假设的基础上的。如今,博陵军马上就灰飞烟灭了,他的很多准备都落了空。更令人郁闷的是,如果早知道博陵军会有如此结果,他根本没必要急着跟杨善会、卢方元等人打一连串的战争。如果不主动北上攻击卢方元和杨善会,他的后路就不会被桑显和所抄,当然也不会在筋疲力竭时刻面对瓦岗王德仁部的威逼,更不会做出投靠窦建德这个没有办法的选择。

    归根究底,这一次程名振还是吃了讯息闭塞、缺乏大局观念的亏。而窦建德在关键时刻坐收渔翁之利,恐怕也不能仅仅用“运气”两个字来解释。王伏宝有句话说得很清楚,窦建德每时每刻都在关注着河北其他豪杰的动静,他对这片土地上发生的每一场战斗都全力去打探,并且从中偷师,分析和了解每一个绿林同行和对手。

    这就是目前程名振和窦建德二人之间的差距。他善于经营一隅,而窦建德却总是着眼全局。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隅。所以洺州军百战百胜,却越打越弱;窦家军接连战败,却一飞冲天。所以,洺州军最终变成了窦家军的一个分部,其实一点儿也不冤。

    窦建德是个很细心的人,看出程名振一路上心事重重后,就尽量在战事安排上不派遣洺州军做主力,以免给洺州军的将士们落下他试图借敌人之手消灭异己的印象。为了让程名振对自己安心,他不仅没有调走程名振麾下一兵一卒,还从自己新招募的喽啰中分出了两千人给洺州军,全是没根没基的普通喽啰,队正以上职位全空着,留给程名振亲自任命。

    这种大度的举动无论是出自真心还是刻意装出来的,都令人无法不感动。在清漳城外立好营寨后,程名振带了王二毛、张瑾、段清等核心将领,亲自前往窦建德的中军致谢。窦建德当时正在吃饭,听了亲兵汇报,立刻将碗筷向旁边一推,站起来朝左右吩咐:“先把它拿下去,待会儿给我热热。再找人烧一壶好茶来,我跟程将军边喝边聊!”

    左右答应一声,转身去准备。窦建德一边换衣服,一边又皱着眉头追补了一句,“在后营的柜子里有李密送来的新茶,你们找老孔拿钥匙取。程将军小时候在蜜罐子泡过,太差的茶叶估计未必能合他的口儿!”

    亲兵们再次答应一声,飞一般跑走了,心中却忍不住暗自纳罕,“不就是一个落了架的草鸡吗,怎么值得窦天王如此重视?”

    同样的话落在被强行征辟来的大隋饶阳县令宋正本耳朵里,效果却截然不同。自从失陷于贼营之后,他曾经试图激怒窦建德以求了断,也曾经试图学进曹营的徐庶,以无声的沉默来表达自己的抗议。但这些办法都没起到任何效果,窦建德委他以行营主簿的高位,出入总将他带在身边。有什么谋划,无论他肯不肯开口,也总是让他在一边旁听。

    如此坚持了不到半个月,宋正本就有点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窦建德麾下很多人明显缺乏远见,而平昌县主簿凌敬身为文人,却只懂得点头附和,身上毫无半点文人应有的风骨。宋正本忍无可忍,冷嘲热讽,窦建德立刻从冷嘲热讽中得到他真正需要的信息,丝毫不以那些嘲讽为意。

    宋正本能看到,窦建德不止对自己一个人很宽厚。对于所有被携裹来的文人墨客,对所有前来投奔他的绿林豪杰,甚至对那些被打服后强行纳入豆子岗体系的乱世草莽,窦建德都很宽厚,很包容。这种宽厚有时给人一种非常迂阔的感觉,但渐渐地,这种迂阔却融化了几乎所有人。

    大隋朝已经摇摇欲坠,但天下不会永远动荡下去。一乱一治,几乎是自古以来中原大地的定数。作为一个曾经怀有“治国平天下”梦想的读书人,宋正本必须在无数乱世英雄中给自己找一个真正值得辅佐的英雄。借助这个英雄来实现自己的梦想,并且像司马相如、诸葛孔明一样名垂千古。窦建德是值得追随的明主吗?宋正本不清楚,但通过连日来的观察与接触,他至少知道了一个现实,窦建德的个人质量比大隋天子和自己见过的所有达官显贵都优秀得多。换个角度讲,窦建德除了出身比较寒微,说话有些太直白外,身上基本上具备了典籍上记载的、很多开国明主所必须的特点,尤其是他的胸襟和气度,令古往今来的很多英雄都望尘莫及。

    正胡思乱想着,窦建德和程名振两人的笑声已经从外边传了进来。“不急,不急,我四下把清河城团团围住,再让王伏宝和杨公卿两个带着亲兵于外围巡视。他奶奶的杨善会又没长着翅膀,难道还能飞出去?你和你麾下的弟兄们最近一直在打仗,都累坏了,不妨先休息几天,让别人先上。等大伙都不成时,你再带洺州弟兄杀上去给杨善会最后一下子……”

    “主公厚爱,末将感激不尽。但末将和弟兄们三番五次受到主公的照顾,不能无所回报,就借杨善会的人头用一用,算是给主公的见面礼!”

    “不必不必,你能加盟,已经是最好的礼物!”窦建德的话很实在,毫不对程名振隐瞒洺州军对豆子岗声势的壮大作用。“杨公卿、徐元朗跟我离得近,容易把话说开。你距离我那么远,没想到也能如此痛快就答应下来。以后河北各地的其他豪杰听说了,心里自然会琢磨琢磨。我老窦再派人去劝他们,也就事半功倍了!”

    说着话,主从二人依次入门。宋正本不知道双方接下来准备谈什么内容,站起身准备回避。窦建德上前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宋先生别忙着走。程兄弟对清漳一带情况熟,刚好能把咱们的谋划补充一下。你就在旁边听听,顺便再指点窦某几句!”

    面对如此热诚的笑脸,宋正本还真有点儿抹不开面子甩袖离去。刚准备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窦建德已经把程名振也扯了过来,“程兄弟来得晚,估计还没人给你们介绍过。这个是宋主簿,原来是饶阳县令,河北大地上唯一洁身自好的清官,就是运气背了些,逢上了乱世。你们两个以后多亲近,都是读书种子,或许能说到一起去!”

    程名振在前几天已经见识过宋正本的驴脾气,赶紧笑着见礼。宋正本对于他,倒比对其他人客套些,也笑了笑,拱手还了个半揖。

    窦建德看得奇怪,忍不住开口问道:“宋先生今天心情看样子不错,以前我手下的人你可是见谁奚落谁!”

    宋正本苦笑着摇头,“那些只会杀人越货的东西,宋某当然懒得理睬!而程将军在平恩一带活人数万,值得宋某还他个半礼!”

    窦建德眼睛闪了闪,呵呵而笑。今天对他来说算得上双喜临门,首先,程名振能主动请缨,说明自己连日来的努力颇具成效;这第二个喜讯,宋正本既没乱摆架子,又难得没开口数落人,说明这个酸书生的态度已经开始软化,变相承认了自己的主公地位。

    他心里得意,嘴上的话说得便更加热情。“坐,坐,都坐着说话。这里没什么外人,又不是什么正式场合,你们两个随便些,我自己也随便些!”

    “在正式场合,你也够随便的!”宋正本心里暗中嘀咕了一句,人却顺着窦建德的意思坐了下来。

    亲兵们跑上跑下送来热茶,窦建德亲手斟了两碗,一碗捧给宋正本,一碗捧给程名振,“这是好茶,具体好在什么地方我也说不清楚。你们两个可能尝得出来,我老窦喝纯粹就是个糟蹋!”

    程名振赶紧站起身,双手接过。本想客套几句,目光看向宋正本,发现对方只是欠了欠屁股,就理所当然地喝了起来。只好“入乡随俗”,端起茶盏慢品。

    窦建德给自己也倒了一盏,撅着嘴吹凉了,然后一饮而尽。“味道太淡了些,不够煞口。要我老窦喝,还是那个江南的茶砖来得实在……”

    “咳咳……”宋正本差点没把茶水喝到气管里去,呛得大声咳嗽。窦建德赶紧起身,亲手替他捋背,“先生慢些,先生慢些,茶叶还有,如果先生喜欢,尽管拿走!”

    程名振差点也被呛到,用茶盏遮住嘴边拼命喘气。输送往塞外的茶砖一般为最粗的茶叶所压制,比起手中这盏明前毛尖来,简直是土块跟珍珠相比。难得的是窦建德不识货,更难得的是窦建德这个人,居然毫不在乎地在下属面前自曝其短。

    “我窦建德是个粗人,一步步被逼着才走上今天这个位置。所以,我才更需要大伙的帮衬。为了我老窦自己活下去,为了咱河北的父老乡亲在这乱世中能活下去,两位,今后拜托了!”窦建德突然收起笑容,郑重请求。

    “主公何必如此?”程名振赶紧站了起来,肃立拱手,“但有吩咐,尽管明言。程某莫敢不从!”

    人非草木,虽然以前有过很多不愉快的回忆,但窦建德最近这些日子所付出的坦诚,无论是真也好,是假也罢,都足以换回他全力的回报。

    再看宋正本,也是默默地站了起来,长揖及地。“唉,宋某在城破之日没勇气以身殉国,也只好如此了。但愿大王日后之作为,不会令宋某的祖宗蒙羞吧!”

    “你放心,宋先生。如果想干坏事,老窦我早就干了,何必拖拖拉拉地等到现在!只要你尽力帮忙,远的不说,这河北的父老乡亲,将来肯定会念你一个‘好’字!”窦建德心情大快,咧着嘴巴答应。

    宋正本又叹了口气,默然归座。古语有云,士为知己者死。窦天王将来也许未必是真命天子,但他对宋某人的诚意,比起当初刘玄德三顾茅庐也不遑多让了。就这么着吧,也许天意便是如此,凡人挣扎不得。

    “你也坐,别站着,站着说话我不习惯!”安顿好了宋正本后,窦建德转过身来,双手将程名振按回座位。“今天即便你不来找我,傍晚的时候我也会去找你。不过不是为了打清漳城的事。这个巴掌大的地方,我即便一时半会打不下来,困也能把杨白眼困死在里边。反正李仲坚一败,天下立刻乱成了一锅粥。黄河以南是李密带着瓦岗军在搅和,官军一时半会儿没力气北上。而咱们的北边呢,又被罗艺给搅得稀巴烂,也不可能有人来给杨善会助拳,再加上姓杨的上个月刚败在你手里元气大伤,城里的人能坚持上两个月才怪!”

    程名振和宋正本一起点头,都认为窦建德分析得极为准确。窦建德笑了笑,带着几分得意的表情继续说道:“这些都是我反复想过才想明白的道理,日后即便与现实有差错,也不会差得太离谱。我今天想找你们二位聊的是更长远的,将来,咱们准备怎么办?”

    “主公心中有何打算?”程名振犹豫了一下,低声追问。

    以前在平恩县,关于将来,他着实考虑不多。主要是因为强敌环伺,他稍有不慎便会落进万丈深渊,与其坐在那里做春秋大梦,还不如脚踏实地将眼前的事情处理好了再说。但现在的情形与以前不一样了,李仲坚身死后,在未来两三年之内,朝廷没力量再顾及河北。这块广袤的土地,正是英雄一展身后的大好场所。

    窦建德看了一眼宋正本,发现他的目光中也怀着跟程名振同样的疑问,笑了笑,继续补充道:“要说最长远的打算,肯定是问鼎逐鹿了。说是吊民伐罪也好,说是救民于水火也罢,最后结果其实都一样,都要取杨家天下而代之。如果我老窦连这点儿志气都没有,也没必要硬拉着你们跟着我折腾。咱们几个都不是手握着金印出生的贵公子,这辈子的富贵荣华全得凭自己去争。我老窦日后做了一郡之守,你们才能做一郡的主簿和郡丞。我老窦日后做了一地之霸,你们大伙才能做得管仲、乐毅。我老窦哪一天如果当了皇帝,你们也跟着出将人相。你们两个别笑,这都是实在话。万一我老窦无福,做不得真命天子,你们两个也得跟着完蛋。总之,咱们今天既然坐在一起了,日后必然是休戚相关,荣辱与共。”

    程名振与宋正本相顾莞尔,不得不佩服窦建德敢作敢当。寻常人这时候即便揭竿而起,也会扭扭捏捏地打一个什么“清君侧,诛奸臣”的旗号,谁也不会如窦建德这般实话实说。

    “可那都是远的,饭总要一口一口吃。”窦建德呵呵一笑,将话题转向眼前。“如今第一紧要的是,咱们如何应对河北目前的局面。不瞒你们,罗艺前些日子派人给我送了一封信,约我北上,一块跟他去欺负李仲坚家里留下的孤儿寡妇,平分博陵六郡。”

    “大王答应没有?”宋正本闻听此言,脸上当时就变了色,急不可耐地追问。

    “还没。我琢磨着这事儿有点不靠谱!”窦建德轻轻摇头,“我不太相信罗艺,那小子太阴。前年薛世雄奉命南下剿我,人没等过拒马河,就被一伙人给偷袭了。之后全天下都说是我派人干的,天可怜见,我当时正在豆子岗帮高大当家跟徐元朗两个开仗,长了翅膀也不可能连夜飞到千里之外的拒马河去!”

    此战程名振和宋正本两个也听说过,都觉得非常蹊跷。今天听窦建德亲口抱怨,才知道全天下的人都“冤枉”了这位窦当家。从那一仗带来的结果是从薛世雄忧愤而死,部属被罗艺吞并的事实上来看,冒着窦建德名号在拒马河畔偷袭薛世雄的,必是虎贵大将军罗艺无疑。想来也只有纵横塞上的虎贵铁骑,才有一夜之间毁掉三万大隋边军的能力。绿林豪杰手中的兵马,无论是全盛时期的洺州军也好,现在的窦家军也罢,对上三万武装到牙齿的官军,去不去正面交手都需要掂量掂量。

    “其他人怎么想?”宋正本皱了皱眉头,又问。

    “还没公开商议此事。我私下找过几个人问,都建议我去打。博陵六郡最近几年一直没经过什么大乱,又被李仲坚精心治理过,眼下肥得几乎流油!”窦建德犹豫着响应。“如果放任罗艺全吞了六郡,日后我肯定要直接面对虎贲铁骑的威胁。那可是大隋一等一的强军,而咱们这边连五千匹劣马都凑不齐!”

    “进言大王北上的,统统该杀!”不待窦建德把话说完,宋正本怒气冲冲地强调。

    程名振第一次跟窦建德谈这么多,出于谨慎,没有急着表明态度。此外,他也想借机听听宋正本的高见,看看这位被窦建德推崇的狂狷书生到底有什么真本事!

    “杀就算了,他们也都是出于一番好心。”窦建德笑着摆手,“先生有话尽管说明白,窦某照着做便是!”

    宋正本看了看窦建德,又扫了一眼程名振,幽然问道:“大王可知此子虽然只有几千兵马,三个县的地盘儿,这些年来却在强敌环伺之下如何活了下来?而前有张金称,后有高士达,个个声势浩大,却都那么快就倒了下去?”

    “根基不稳呗!”窦建德叹息着点头。“程兄弟发展虽然慢,却是一步一个脚印在走。而高大当家,咳……”

    作为继承者,他不想指摘已故者的错误。但是,即便是在高士达活着的时候,二人的意见也有很多相左之处。如果当日高士达能听得进去一点不同的建议,也不至于死得那样惨。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高士达不死,河北这片土地上就永远没有他窦建德露头的机会!

    “那大王可曾想过,这位程兄弟根基如此扎实,又怎会甘心为你所擒?”

    话音落下,窦建德和程名振几乎同时变了脸色,齐齐用恼怒的目光看向宋正本。宋正本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舌头恶毒,摇了摇头笑着点评,“程兄弟走的其实是另外一个极端,只顾埋头发展,不顾天下大势。就如同蒙眼拉磨之驴,奔行万里,足未出户!”

    长了如此恶毒的嘴巴,也就是在窦建德手下混才能平安无事,换了张金称,早就拉出去挖了心肝做下酒菜了。程名振被骂得面红过耳,心里却知道宋正本说得丝毫不差。窦建德以前也指点过自己,只是不像宋正本说得这般辛辣罢了。

    “两个都不对,那宋先生说该怎样才好?”窦建德怕程名振受不了气,赶紧笑着接过宋正本的话头。

    “有志问鼎者,不可操之过急,亦不可待之过缓。审时度势,风起之时振翅高飞,直冲云霄。风停之时敛翼蓄力,静待天变。动时若苍鹰搏兔,静时若巨蟒盘岩,这才是真正的王道!”宋正本深吸了一口气,侃侃而谈。这些天他憋坏了,一开口便无法再停下来。

    窦建德和程名振两个不住点头,深为宋正本的见解感到佩服。这书生狂狷也罢,恶毒也好,肚子里还着实是有些干货的,不枉了大伙连日来对他三番五次地忍让。

    “大王今日之所为,便是极动之态。借着李仲坚败亡,瓦岗军实力大损,朝廷无暇北顾的三重机会,席卷河北南部各郡。但同样的便宜不会一直有,人在关键时刻要懂得收手,克制住心中的贪欲,才能确保不把已经到手的基业再丢出去!”

    “先生说,如果我北上响应罗艺的话,就是贪多嚼不烂了?”窦建德想了想,试探着问。

    “正是如此。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此乃天道。而罗艺趁乱伐丧,乃不义之举,人神共愤,大王又何必受其所累?”

    不伐丧乱,只是上古时代诸侯们才讲究的道义,放在眼前未免有点儿僵硬。窦建德心中不甘,继续试探着反驳道:“可那罗艺得了博陵六郡后,岂不是如虎添翼?”

    “哪那么容易得去?”宋正本对罗艺的行为嗤之以鼻。“大王如此担忧,那河东的李渊岂不是同样头疼?且不说博陵六郡人心都向着李仲坚的遗孀,但凭着李氏夫人出于太原李家这一条,河东李渊就不能坐视不救!”

    “所以宋某以为,眼下博陵六郡虽然式微,却未必会那么容易被人吞下。窦大王与其为罗艺去锦上添花,不如为李夫人雪中送炭。既能博取一个好名声,让全天下都晓得大王乃一个难得的义士,非同寻常草莽。又能坐山观虎斗,收取猎人之利。总之,博陵六郡跟塞上虎贲拼的时间越长斗争越惨烈,留给大王腾挪的时间和空间就越大。待虎贲铁骑被磨得锋芒尽失,大王再提兵北上也不为迟!”

    一席话,说得窦建德茅塞顿开。“先生真乃管乐之才。老窦我捡着宝贝了!如果咱们豆子岗再有几个像你这样的读书人,天下肯定就是咱们的!”

    坐在一边旁听的程名振也是受益匪浅,挺直了身体,朝着宋正本拱手道谢:“先生所言极是,小子今日才明白,所谓朝问道,夕死可以是什么滋味!”

    “程将军言重了!”宋正本恭敬地回礼,“刚才宋某言辞虽然激烈,却也是有点儿替将军惋惜的意味。将军如果善于把握时机,恐怕跟窦天王也有一争。只不过那样,河北各郡的百姓就更苦了,还不如跟窦天王并肩而战,重塑太平盛世!”

    后半句话窦建德爱听,呵呵地笑着打断,“就是,就是。咱们绿林道打来打去,除了祸害百姓之外,恐怕没半分意义。偏偏咱们这些人,当初也是平头大百姓。可惜总是刚过上几天好日子,转过头来就忘了当初造反的原因!”

    不用宋正本强调,程名振现在也提不起再跟窦建德争一短长之心。双方实力差着不止一筹半筹。首先,在战略眼光方面,他就承认自己远不如窦建德。此外,窦建德麾下武有王伏宝,文有宋正本,可谓人才济济。而程名振自己麾下勇将不少,却没有一个能像宋正本这样具备谋臣之才的。

    “主公说的也正是程某心中所想!”拱拱手,程名振再度向窦建德表态。“程某无法容身于苛政之下,所以这辈子能看到秩序重建的那天,就已经心满意足。至于封侯拜将……”他笑了笑,让所有人看清自己的脸孔,“更是锦上添花,谁都想,但走到哪步却是要看缘法了!”

    “程兄弟能文能武,将来做个一方总管绰绰有余!”窦建德笑着许诺,“至于宋先生,无论他高不高兴,老窦这辈子都要把他留在身边早晚受教的。”

    宋正本翻了翻白眼,很不满意窦建德现在的形象。人君需要有人君的架子。窦建德现在的做法虽然有利于拉拢人心,日后却未免会多恩少威,影响政令的执行力度。

    不过这些都是小节,可以慢慢去磨着他改变。眼下最主要的,还是帮助窦建德把基本发展方略给定下来。想到这,宋正本收起笑容,郑重建议:“放弃北上与罗艺汇合,暗中支持博陵六郡抵抗强敌,这只是大王需要做的第一步。否则,即便大王得了六个郡中的三个,万一罗艺突然翻脸,眼下咱们的弟兄也不是虎贲铁骑的对手!”

    窦建德也知道自己麾下的喽啰战斗力不强,点点头,低声附和:“的确如此。咱们绿林豪杰打仗,总是仗着人多。要么就仗着对地形的熟悉,耍一点阴谋诡计。但在真正的有实力者面前,人多未必管用,阴谋诡计也未必见效。就好比拿鸡蛋去砸铁锤,无论你扔多扔少,换着什么法子扔,终不能奈何对方分毫!”

    “宋某曾经听人说过,大隋先帝倾举国之力,才打造出了一支虎贲铁骑出来。而罗艺这几年失去了朝廷的供给,为了奉养麾下这群虎贵,把幽州刮得天高三尺。所以凭着咱们现在这点儿家底,想打造同样一支强军出来,恐怕没有三年五载的工夫不可能做得到。程兄弟在洺州练过兵,应该知道其难度!”

    程名振郑重点头,“的确如此。甲杖兵器,样样都是吃钱的货。懂行的工匠也非常难找。至于马匹,养一匹好马的耗费,足够养十名普通士卒!”

    “但大王也不必为此丧气。争天下第一凭的是天命,第二凭的是地利,第三凭的是人心,而人心才是重中之重。只要得了人心,恐怕天命不足惧,地利亦不足凭,百万雄师也无用武之地!”唯恐窦建德被说得失去信心,宋正本大声补充。

    这话说得有点儿虚,窦建德恐怕不太能听得进去。宋正本想了想,继续道:“所谓人心不仅仅是百姓的拥戴。轻税薄赋,赈灾屯田与百姓休养生息,本身也会让地方上愈发富足。地方上富足了,各行各业跟着也就繁荣了起来。百姓手中的余钱会越来越多,商旅必然闻风而至。商旅多了,生铁、木材、皮货供应就会越来越充足。有了钱,有了物资,再有了足够的工匠,自己就可以打造铠甲兵器,不必再等着从官军手里抢!”

    “人的想法其实都差不多,没人天生喜欢受穷。咱们这边富足,外人那边穷困。外人想打进来时,百姓自然会为了保卫自己的家产奋起拼命。届时大户人家出钱出粮,普通百姓出力。五丈之城旬月可起!而大王发兵去打别人,即便守将愿意作战,士卒百姓家都在本地,有谁愿意继续跟着此人过苦日子?”

    “至于野战,那是大王和王将军、程将军所长,在下就不多置喙。但有一点可以强调的是,敌军也要吃粮,战马需要草料。再强的兵马,饿上十天半月就只有坐以待毙的份儿。虎贵铁骑虽勇,避其锋缨,跟他旷日持久地硬耗下去。双方拼的便不是士卒之勇,而是彼此的根基之深了!追根究底,还是人心和钱粮的问题。”

    这番话之中很多都是书上有过记载的陈词滥调,但从宋正本嘴里说出来,却变得如此生动真实。联想到过去高士达、张金称等人迅速败亡的事实,窦建德心里翻起一阵惊涛骇浪。而程名振则想起了自己这些年在战斗中的得失,心里也是风起云涌。

    战斗转入长时间的僵持,打的就是根基,也就是各自的家底和人心。如果早听闻宋正本这番教诲,他根本就不会与桑显和硬撼,放弃清河、平恩两县,收缩兵力据险而守。只要坚持的时间稍长一点儿,桑显和的补给定然出现困难。

    如此,洺州军的实力将得到极大的保全,也不会再受到瓦岗军王德仁部的要挟。

    一时间,窦建德和程名振两个都停止了说话,各自对着茶水,愣愣地出神。宋正本见状,也将下面的话头停住,端起茶盏来慢慢品味。

    茶是地道的好茶,只是烧茶的人实属门外汉,放了过多的香料,使得茶叶的本味迷失在佐料当中。眼前这两个人何尝不是如此,都堪称良材美玉,却又都在不断变幻的世事中迷失了自身。如果可以令他们焕发出应有的光泽的话,宋正本不惜作一块磨玉的青石。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窦建德才如梦醒般回过神来,长长地吁了口气,以少有的庄重口吻说道:“多谢先生指教,窦某感激不尽。如蒙先生不弃,军中长史一职,将专为先生而设!”

    “已经说了这么多了,宋某还在乎多说一些吗?主公,连日来怠慢之处,宋某这厢一并赔罪了!”宋正本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向窦建德施了一礼。

    “这话从何说来,这话从何说来!”窦建德立即从胡凳上跳起,双手扶住宋正本。“只要先生言之有物,就是再给我些脸色看,窦某也不在乎。请坐,请坐,先生还有什么高见,今日请一并教诲窦某知晓!”

    “那可能就要浪费些工夫了!”宋正本面露微笑。“我有一策,可替主公经营半个河北,不知道主公有兴趣听否?”

    “有,有,肯定有!今天咱们三个不干别的事情了,就听你的谋划!”窦建德连声答应,表情是那样的迫不及待。“先生上座,我命人准备些酒菜。咱们晚饭就在这吃,边吃边聊!”

    “还是上顿的剩饭吗?”宋正本笑着打趣。

    “你们两个吃新的,我拿上顿的对付一口……”窦建德没听出宋正本话里的玩笑意味,信口回应。说到一半,才感觉自己有些过于随便了。自嘲地笑了笑,大声补充,“咱们三个今天谁都不吃剩饭了。拿剩饭去喂马吧,奶奶的,今天的事情可喜可贺,老子也借机奢侈一回!”

    程名振不知道这几句的背景,瞪着眼睛发愣。窦建德回过头来,讪笑着又向他解释。“这还不是因为豆子岗地方穷,我得带头节俭啊!要不然,我天天大鱼大肉,却让弟兄们吃糠咽菜,那岂不是会被大伙背后戳脊梁骨?”

    “主公懂得与士卒同甘共苦,正是我辈之福!”宋正本由衷地称赞了窦建德一句。自从深陷“匪巢”以来,他曾于多个角度观察窦建德。非常令他惊愕的是,即便做了事实上的河北绿林总瓢把子,窦建德身上依旧保持着质朴本色。对于被他携裹入伙的读书人,如凌敬和孔德绍等,窦建德给的待遇优厚有加。但他自己和妻子儿女,却厉行节俭,绝对可以用“食不重荤”四个字来形容。

    程名振得知真相,对窦建德愈发感到佩服,想了想,笑着建议:“主公也别太苛待自己了。否则让我们这些做属下的也食不下咽。我手里余粮和干肉都有些,这就命等在帐外的弟兄们回去拿,晚上就可以送到中军入库!”

    “你还有弟兄等在外边?”窦建德愣了愣,霍然想起自己接上程名振时,曾经看到几个来自洺州营的陌生面孔。“坏了,坏了,咱们这里边聊得高兴,可是让他们在外边久等了。来人,赶紧准备一桌酒菜,让洺州营的弟兄们填填肚子!”

    “不必,他们只是跟我来拜谢主公,顺便请缨攻城而已。既然主公已经有了破敌之策,就让他们先回去待命吧!”程名振摆摆手,笑着替弟兄们拒绝了窦建德的好意。窦家军的日子过得实在是紧巴巴,他没必要再给人添麻烦。否则初来乍到就被人看见开小灶,很容易引起同僚的排斥。

    见程名振执意如此,窦建德也不多客气,“那也行!我这边其实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吃食,未必如你那边伙食好。粮食你就不必给我送了,营里的存粮够我支持两个月。干肉、干菜什么的,你多少匀给我点儿。打起仗来难免有彩号,给大伙熬汤补补,恢复得也会快些!”

    程名振拱手领命,转身出帐吩咐人去执行。将王二毛等人送走后,他又赶紧转了回来,洗耳恭听宋正本的教导。窦建德“赐”下的酒宴果真如他事先说的一样简单,不过是两荤两素,外加一坛子浊酒而已。饶是如此,依旧让三人吃得大快朵颐。

    “如果能尽早结束北面的战事就好了。我现在占据了两个半郡,学着程兄弟的样子屯田,日子很快就会宽裕起来。豆子岗中许多已经抡不动刀枪的老兵,当年都是种地的好手!原来是没地可种,现在有的是荒地了,却没时间去种,唉!”一边吃,窦建德一边畅想未来。

    “时间很快就会有的,只要主公谋划得仔细些。”宋正本喝了口酒,慢慢说出自己对窦家军短时间内的发展规划。“主公现在所据之地,东临大海,西靠太行,这两侧短时间内都不会有什么威胁。太行山那边,屈突通和尧君素两都忙着防备李渊南下,也无暇东顾。正北边河间郡的郡守王琮年事已高,自保都困难,当然更不会找主公的麻烦。至于博陵六郡,就像属下刚才所言,咱们雪中送炭过去,日后彼此之间非常容易相处。属下以为,为今之计,窦家军并不急于把地盘扩得太大,而是首先应该把河北南部这几个郡真正联结在一起。重新沟通驰道,整肃地方,让商旅能夜宿于野,百姓能闻犬声不惊……”

    他的想法很有逻辑。首先,窦建德需要做几件有影响力的事情,证明自己真的与其他打家劫舍的绿林有所不同。这其中最好的机会就是发生于幽州与博陵六郡之间的战争。幽州大总管罗艺同室操戈,趁乱伐丧,是非常让人不齿之举。而窦建德只要给予李仲坚遗孀以少量物资上的支持,就可以搏得“义士”的美誉。

    其次,宋正本建议窦建德暂时放缓地盘的扩张,以避免跟其他强大的地方势力发生接触。北边的河间郡夹在罗艺和李家两大势力之间,虽然其主人王琮无力自保,窦家军却没有必要代替王琮去做那个饺子馅。留着河间做为缓冲地带,可以大幅减少与罗艺发生战争的机会。而在攻下清河郡后,窦家军应该立刻转头南下,将临近清河的武阳郡、临近平恩县的魏郡,还有大隋屯粮重地汲郡控制在手。这样,窦家军便拥有了一块东临大海,背靠太行的完整地盘,防御起来相对容易得多,战略纵深也比原来大得多,不会轻易再出现偶尔失败,便立刻陷入一蹶不振的境地。

    当拥有了一块相对完整的根据地后,接下来,如何经营发展便成为重点中的重点。除了已经被程名振和李仲坚二人验证有效的屯田策略外,宋正本又补充了整修运河、连接水道和重新打通大隋建国初期通往各地驰道的建议。这样,既能保证窦建德发出的政令能够尽快落实到治下各地,同时,又能保证军队和物资的快速移动。在沟通道路的同时,宋正本建议窦建德对盘踞在各地,至今未回应窦家军号令的山寨、村堡、庄子痛下杀手。铲平那些盘踞在乡间的各类势力,保证地方的治安和商旅的安全……

    此外,既然要重建秩序,就应该摒弃原来的那些绿林称呼。该设官位的设官位,该设武勋的设武勋,由上到下,形成一套完整的治政体系。

    “大隋之败,其实并非完全由于征辽所致,而是多年积弊,在征辽未果后一并爆发。其中最严重的莫过于豪门权重,把持朝政,劫持察举。使得朝中官吏尽出于豪门大姓,朝廷所定之策皆有利于钟鼎之家,而无视于小民。换句话说,从朝廷到地方,都在劫贫济富,为政者却丝毫不知收敛。长此以往,使得贫者无法安生,而富贵者愈发骄奢。就像沙基金塔,表面上光鲜无比,上层却慢慢把自己的根基压塌了。”说起大隋的败亡,宋正本的话语里边依旧充满了惋惜的味道。

    “是这么个理儿。当年我还算个小吏呢,都被逼得没法活下去了,普通百姓更是除了造反之外就只剩下死路一条!”窦建德点点头,低声赞同。

    “古往今来,所有造反者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但造反之后该怎么办,却至关重要。古之举义者,行事多有不成。比如陈胜吴广推翻暴秦,功当居首,最后却都落得身死名丧的下场,何也?宋某以为,非陈胜、吴广行事违背了天命,而是其造反之初,缺乏一个长远打算!”宋正本笑了笑,慢慢将话头向自己想表达的意思上引。

    “主公所行乃汤、武鼎革之事,所谋必须长远。使得耕者有其田,劳者有其食,此乃第一要务。第二,便是改变人才选拔制度,使得无论寒门庶族还是亲信贵胄,皆有人位列朝堂。无论富贵贫贱,其言皆可人上位者之耳;第三,革除大隋积弊,轻赋税,少摇役,体恤民力:第四……”

    “有些事可以现在就着手做起来,有些事情可以先做一部分,待将来时机成熟再慢慢完善。但整体的目标和施政原则不能变,徐徐图之,以恒持之。古人虽然说过治大国若烹小鲜,可如果朝令夕改的话,就如同烹鱼之时不停翻锅,没等鱼做熟了,骨头架子已经被折腾散了。属下这些天通过亲眼观察,有一些初步的想法,若有缺失之处,还请主公和程将军指教。”

    对于一些策略的具体实施步骤,宋正本也有相对成熟的方案。一部分是借鉴于大隋开国之初就没有坚持到底的善政,另外一部分是他多年治理地方自我总结的经验之谈。窦建德现在最急需的就是经济之道,不禁听得如醉如痴。程名振的治政经验比窦建德略多些,却从没成体系地总结过,因此在旁边也是受益匪浅。宾主三人你一言我一语,不懂就问,有问必答,谈谈说说,酒喝了一坛又一坛,一直到后半夜方才尽兴而散。

    程名振酒量本来还算可以,但一天之中接触的新东西太多,想得太多,头不禁也有些晕了。“如果窦天王真的能将宋先生所言之策都逐步落实下去,未尝不能成就王霸之业。嘿嘿,汤武革命,汤武革命,届时程某也少不了云台拜将,嘿嘿……”

    步履蹒跚出了中军,接过亲兵递过来的缰绳正欲上马,心头警兆忽起,猛然回头,月光下恰恰扫见了几道晃动的黑影。

    “谁在那?”程本能地握住腰间横刀,低声断喝。窦建德的队伍扩张过快,其中难免鱼龙混杂。若是某个人对窦建德图谋不轨的话,今天刚刚看到的希望可是又要化为泡影了。

    “我,当然是我了!是程将军吗?你今天跟老窦喝得真够痛快的!”来人躲避不及,只好笑呵呵地走了出来。“我刚才想过来看看老窦,见你们喝得正高兴,就没进去。呵呵,老窦今天肯定得趴下,他可是有段时间没这么喝酒了!”

    借助头顶上的皓月,程名振认出了此人乃窦建德的左右臂膀之一,天公将军曹旦,赶紧收起戒备,赔了个笑脸说道:“其实也没怎么多喝。主要是窦天王问起今后的一些方略,宋先生说得非常精辟,所以散得就有些晚了。怎么,曹将军现在还没睡?”

    “姓宋的?那酸丁除了损人外,嘴里还能放出什么好屁!”曹旦皱了皱眉头,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宋正本的厌恶。“读书人没几个有好心眼的。嘴里说的是一套,做起来肯定又是另外一套。他想偷驴,就忽悠着你上前拔蹶子。万一出了事情,就将责任一推二五六。老窦也是,总想着拿这帮家伙充门面,说什么更容易安顿地方,却不仔细琢磨琢磨,那些家伙怎可能跟咱一条心!”

    程名振无法苟同对方的意见,只好微笑不语。“我可不是说你。程兄弟你虽然也读过书,但属于没把良心读黑的那个!”曹旦是个自来熟,笑呵呵地靠了上来。“怎么着,程将军喝尽兴了吗?如果没尽兴,可以到我帐里再整点儿。我那倒有几坛子好酒,一直没舍得开封。你若肯来,我打开了招待你!”

    “多谢!”程名振笑着拱手,“还是改日吧。明天还要攻城呢,你我若是喝个烂醉,恐怕会让窦天王难做!”

    “那倒也是!”曹旦晃晃脑袋,表示理解。“我留着,你随时都可以到我帐里痛饮。你程兄弟的本事,我老曹是佩服的,值得一交。”

    “久闻将军大名,今日能得追随左右,实在是程某之幸!”程名振点点头,嘴上的话愈发文质彬彬。

    斯文与礼貌对他来说,相当于另外一层铠甲,只可惜曹旦根本感觉不到这层“铠甲”中所包藏的拒绝意味,笑了笑,继续出言拉拢:“我跟伏宝也是近亲。你既然已经跟他拜了把子,今后就是我曹旦的好兄弟。将来如果哪个不开眼的家伙惹了你,尽管前来找我,管教他吃不了兜着走。对了,姓宋的刚才跟老窦说明天谁打主攻了吗?本来我跟老窦已经商量好的事情,这酸丁非要从中插一脚!”

    “宋先生说的全是今后的规划,没有涉及明天的战事!”程名振心里越发不痛快,连带刚才跟窦建德交谈时带来的兴奋感都慢慢变冷。“他说他是文官,不会轻易言及武事。我明天的任务倒是定了下来。因为我初来乍到,窦天王意思是让我先带人给大伙打打下手,运个粮草,抬个伤员什么的……”

    几句话,他替自己和宋正本撇得清清楚楚。曹旦闻此,心里稍微安稳了些,很不见外地说道:“嗯。你刚来,对咱们窦家军的情况肯定是两眼一抹黑,先在旁边观战也好。虽然你程兄弟在河北也是个响当当的角色,但毕竟没攻过城,不知道其中关窍。嗯嗯,明天如果能抓到杨善会,我肯定把最后一刀留给你,让你替张大当家完成了心愿!如何?”

    说罢,得意洋洋地看着程名振,静待对方答谢自己的人情。

    “我跟杨善会其实并没有什么私仇。他是官,我是绿林,相互之间厮杀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程名振后退半步,尽量跟曹旦保持一点儿距离。“窦天王刚才开导过我,说成大事者不能老把个人恩怨放在心上。杨善会在清河郡很得民心……”

    “奶奶的,他的民心还不是靠咱们弟兄的脑袋瓜子堆出来的。”曹旦不管不顾地大骂。“他是好官!尽职尽责地杀光了境内的绿林豪杰。咱们就活该倒霉了,打输了要被他杀。打赢了还得拿他当爷爷供起来!奶奶的,不行,我得跟老窦说说去!”

    程名振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扯住曹旦的衣袖。“这么晚了,还是别打搅窦天王休息了吧?再说,咱们私底下议论的事情,怎好拿去惊动他老人家?”

    曹旦睨斜着眼回头,满脸都是不在乎,“这些话,总得有人说吧?你们读书人还讲究个直言敢谏呢?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说是跟你打听出来的。”

    程名振大窘,红着脸把手缩了回来。“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急得声音有些变了调,却不知道该怎样跟曹旦解释明白。人家是窦建德的大舅哥,可能什么话都可以直来直去,而自己毕竟是个新来的外人,牵扯得越深麻烦越大。

    正惶急间,曹旦突然又笑了起来,“算了,你说不去就不去吧!老窦那人,年龄越大心肠越软,过几天,说不定就给弟兄们每人发一本佛经了。走吧,咱们两个找地方喝几盏去,别在这大月亮地上干站着!”

    这已经是他今夜的第二度提议,令程名振非常难以拒绝。有心不答应,却怕恼了曹旦这厮,日后被他寻小鞋穿。如果答应了,又实在难以预料跟对方混熟后,还会生出什么是非来。

    就在此时,远处又慢慢走过来两个高大的黑影。一左一右护住程名振,闷声闷气地禀告,“程将军,夫人派我们来接你,问你今晚还回不回营安歇。”

    “曹将军,您看,我这……”程名振赶紧抓住这把救命稻草,愁眉苦脸地向曹旦请示。

    “谁家婆娘这么大胆,竟然管起男人的事来!”曹旦眼睛一竖,大声替程名振抱打不平,猛然想到一件事,又忍不住摇头苦笑,“谁要你娶了杜疤瘌的女儿,自作自受了吧!呵呵,小两口的家务事,老曹可管不得。你自己解决吧,咱们改天再聊!”

    “那我就不多打扰您了!”程名振如蒙大赦,赶紧顺坡下驴。跟着雄阔海和伍天锡二人走出老远,才慢下脚步,低声问道:“你们两个怎么来了?营中有事情发生吗?”

    “没有,只是大伙不放心你,所以派我们两个过来看看!”伍天锡拍拍腰间横刀,非常自信地响应。刚才如果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他和雄阔海二人凭着勇力也能杀进去,舍了命也要救程名振出来。

    “窦天王不会摆鸿门宴!”程名振长长地松了口气,背上浮起了一层层凉意。“总体上说,他还过得去!唉!”

    接下来的话,他不知道该怎么说。窦家军里,总是有无数惊喜在等着他,同时也有无数的失望!

    回到自家大营中,把当晚的经历跟杜鹃说了说,程名振的心情很快也释然了。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没经历过什么世面的半大孩子,不会因为曹旦一个人的行为便对整个窦家军改变看法。况且既然在世上行走,肯定要跟不同的人打交道。其中必然是好人也有,恶汉也多。能在左右逢源时守住心中方寸之地也就是了,实在没有必要过于较真儿。

    “阿爷当年也说过,位置越高,面临的明枪暗箭也就越多。倒是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喽啰来得清闲,谁也没工夫注意你,自然谁也不会嫉妒你,或者强迫着拉你站队!”杜鹃的观点跟程名振差不多,也没把曹旦的鲁莽举止当做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平心而论,眼下在窦建德这里,程名振受到的排挤要比当初在巨鹿泽中时少得多。当然,这也可能是由于他初来乍到的缘故,俗话说“最好交情见面初”,日后相处得久了会有什么变化,如今谁也不敢保证。

    “如今世道大乱,天下豪杰都抢着当皇帝。你我夫妻即便现在就金盆洗手,恐怕也找不到个可以过安稳日子的地方!”程名振呵呵而笑,摇着头说道。

    金盆洗手,是前两年夫妻刚刚挖出一部分宝藏,高兴得无法安眠时所说的玩笑话。杜鹃以为,既然丈夫手中有这么一座子孙后代吃十辈子都吃不完的“金山”,放弃平恩三县,找个没人的地方过小日子也罢。程名振自嘲胸无大志,当初少年时唯一的心愿就是在衙门里谋个月进肉好三吊的“金饭碗”,娶个媳妇一块儿伺候老娘,所以也赞同杜鹃的想法。只是这个想法一直没条件去实施,迤逦拖延下来,在二人心里反倒渐渐陌生了。

    “唉!”杜鹃轻声叹气。几天来,窦家军众位豪杰看向丈夫目光里所包含的尊敬意味,她能清晰地体察得到。平恩程公子,河北九头蛟!顶着如此响亮的名号,“抽身”二字谈何容易?况且在这天下大乱,“英雄豪杰”们求贤若渴之时,谁又肯放着程名振这样的人才在自己的治下隐居。谁肯放心让程名振在自己治下隐居?

    程名振笑了笑,没有说话。妻子的心思他明白得很。只是人走得越高,肩头上的背负越重。年轻时没有什么阅历,自然会终日想着快意恩仇,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可如今他却早就不是一个人了,洺州军一干老弟兄,王二毛、张瑾、雄阔海和伍天锡这群豪杰的未来,全与他有着莫大的干系。不能说大伙这辈子都会福祸与共,至少在短时间内,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杜鹃也笑了笑,低声追问:“你觉得窦建德这个人怎么样,算得上个有本领又有心胸的吗?”

    她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张金称在临别时曾经叮嘱程名振,要他日后如果投靠别人,一定要找个既有本领,又心胸开阔的真豪杰投奔,否则还不如自己给自己打天下。虽然那样做风险更大,但至少不会再次面临“椽子太大撑破屋顶”的尴尬。程名振连日来一直思考的也是这件事,笑了笑,很放心地回应,“目前看来,他的心胸气度都比别的豪杰强得多。更难得的是他那份眼界,简直是走一步看三步!”

    杜鹃紧绷着的心神立刻放松下来,带着几分疲惫说道:“那就好,虽然我们是被逼无奈才归降了他,但我就怕这一步走错了,接下来步步都错。如果你后悔了,咱们现在撤回平恩,也许还来得及!”

    “撤回平恩已经是不可能了。但咱们多少也留个心眼便是!我看窦大当家是个磊落人,不会起相害之意。所以今后我如果回营晚了,你不必担心,更不能再派雄阔海和伍天锡这样身板的壮士去接我,免得被人瞧见,凭空再搬弄出是非来。”

    “嗯!”杜鹃委屈地答应,“我今天……”

    “今天没事。他们到时,酒宴已经散了。窦天王喝过了量,没送出门来。曹旦忙着拉拢我,也未必注意得到!我是说以后。你关心我,这个不用说我心里也明白。但如果有什么意外,几万大军中我一个人杀不出来,再搭上雄阔海和伍天锡两个也是白扯。”

    杜鹃眨着眼睛想了想,觉得也是这么个道理。

    “那下次,一个人去,可好?”

    “真的有那么一天,你带着大伙立刻走,走得越远,我也就越安心!”程名振将杜鹃的手指握了握,继续强调。

    杜鹃微微笑了笑,不与程名振争执,将话题换成了一个:“除了窦建德外,其他人怎么样?你刚才说,那个曹旦是个混不吝,其他人呢?我就认识王大哥和红线,他们两个倒是好人,值得信任!”

    “我接触的也不多。就目前来看,可以说是良莠不齐。但这也验证了窦天王的确有过人之处。无论什么样的豪杰,到他这里都能容得下,并且都能派上用场。”程名振五指屈伸,将窦建德麾下的核心人物一一数落。“差一些的,如杨公卿、徐元朗咱俩就不说了,都是原来打家劫舍的草头王,所凭无非就是‘胆大心狠’四个字而已。咱就数其中出类拔萃的。王大哥你见过,他虽然没读过兵书,却是个顶尖的将才。人品、武艺、心胸,没一处不是上上之选。其他的,如阮君明、高雅贤、殷秋、石瓒,也都算是一时豪杰,本事不在你我之下。”

    “我怎么能和你们这些大老爷们儿比呀?”杜鹃轻轻白了丈夫一眼,嗔怪道。

    “你本身一直不比我差,真的。”程名振笑着解释,“太平盛世的时候,肯定显不出你的好来。而乱世当中,却唯有你在背后能让我放心。其实我虽然读过几本书,却也不是被书本束缚之人。你喜欢做女中豪杰尽管做便是,我肯定不会干涉你!”

    听丈夫如此夸赞自己,杜鹃心里禁不住暖暖的,就像喝了蜜汁一样甜。她不擅针线女红,也不太懂猜男人的心思,厨上灶下更是差得一塌糊涂。所以婚后这些年来一直觉得自己很不尽职,总觉得自己亏欠了丈夫什么。今天被程名振一句“唯有你在背后能让我放心”,说得块垒顿消,神清气爽。

    “真的,这些年来,亏得你在我背后。”程名振握住妻子的手,郑重重复。有些话,他一直没说过,但心里却明白得很。自己当初能在巨鹿泽,后来能在平恩三县站稳脚跟,与杜鹃的辛勤付出密不可分。特别是几次大战之时,若不是有杜鹃护着老弱病残退往深山,他绝对不可能放开手脚。

    “别说这些了,接着说窦天王麾下的事情!”杜鹃轻轻地看了丈夫一眼,红着脸低下了头。

    程名振轻轻咬了一下妻子的耳垂,笑呵呵地继续。“其实论起武将,咱们这边也不少。我真正佩服的是窦天王网罗文官的本事,宋正本、孔德绍、凌敬,见识都非同一般。今天宋正本还给他献了安定河北之策,日后窦天王如果按此推行下去,恐怕会大有作为!”

    “就是说话总带着刺那个?”杜鹃心中愈发感到安稳,推开程名振热烘烘的嘴巴,笑着去整理床铺。

    “嗯!”程名振点头回答,走到妻子背后,与她一道忙碌,偶尔挨挨擦擦,尽显夫妻之间的亲密……

    屋子中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旖旎起来,点在桌子上的蜜蜡“突突”跳动,喷射着滚烫的热浪。杜鹃一边抓紧收拾,一边用话头拖延时间。“他脾气虽然古怪,但的确一身正气。那姓孔的呢?除了拍马屁外,我可没见他做过什么!”

    “曲意逢迎,也需要一番本事。否则不是天天把马屁都拍到马腿上?”程名振笑着抱住妻子,不让她继续逃脱。“人家说事君如事夫。不但要懂得给他逆耳忠言,督促他上进,以求夫荣妻贵,而且还要懂得揣摩他的心思,顺着他的意思,夫唱妇随……”

    “话都让你说了!”杜鹃很快就喘不上气来,扭过樱唇,宛转相就。“是不是这样就算……”

    她的话被程名振堵在了喉咙里,渐渐变成轻柔的呢喃。二人已经成亲好几年了,一直为了自己和别人而忙忙碌碌,聚少离多,至今尚未开枝散叶。这不能不说是美满之外的一丝遗憾。如今,程名振已经把洺州军交了出去,窦建德看样子又是个能成大事的英雄。二人的未来不再是黑漆漆一团,而是充满了光明和希望。如果再添个孩子,让他行走在光明和希望中,那该有多好!

    父母经历过的苦难,他永远不必再经历。父母承受过的伤痛,他永远不必再承受。他为见证盛世而生,而不是为了承受动荡而生……

    是夜,红影摇烛,雨疏风骤。

    第二天,夫妻两个都起得迟了。好在窦家军正值大肆扩张之际,还没来得及制定什么级别的将领每天必须到中军应卯的规矩,从而避免了另外一场尴尬。

    堪堪到了上午巳时,前景城县丞孔德绍奉命而来。送上窦建德亲笔书写的一张收据,上面写着从洺州营处得到干肉五百斤,干菜两千斤,还有干制的野兔、山鸡等各百十只。对于物资匮乏的大军来说,这简直是雪中送炭。所以窦建德代所有伤号感谢程将军高义,他日若有所获,必然如数奉还,绝无亏欠云云。

    “窦天王太客气了。正所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洺州营既然入了窦家军,自然是所有物资都可归天王调遣。些许干肉干菜,实在犯不着再劳孔先生亲自跑上一趟!”程名振不敢怠慢,朝着孔德绍拱手施礼。

    孔德绍后退半步,大咧咧地摆手,“天王说,今后大伙是一家人,自然打下城市堡寨来,所有物资按战功分派。但以前属于各营的,还是由各营自行处理。他虽然是总当家,也不能强取豪夺!”

    程名振略一转念,立刻明白了窦建德这样做的意思。眼下投靠窦建德的不止洺州军一家,像杨公卿、崔元逊、范愿、刘雅、王小胡等人,各自也有各自的营盘和财货。如果窦建德今天不明不白地拿了治州营的干肉干菜,改日就可以随便拿其他各营的财货。而其他各营的主却未必像自己这般大方,稍有争执,必然使得刚刚团结在一起的河北群雄再度分崩离析。所以程名振也不再多客气,微微一笑,命人将收条仔细藏好,以备将来找窦建德兑现。

    孔德绍见程名振如此郑重,知道不用自己再多废话,对方已经领会了窦建德的意思,笑了笑,继续道:“其实也用不了几天了,眼瞅着的事情!我军横扫半个河北,很多大户都逃进了为数不多的几个郡城里。一旦清河城破,物资粮草自然就能得到充足补给……”

    “窦天王不是准备收降杨善会吗?”程名振有些奇怪,皱着眉头追问。按照窦建德昨晚透露出来的意思,他对清漳城内的百姓将以安抚为主,不会采取过于激烈的手段去抢掠对方手中的财物。怎么才过了一个晚上,窦建德就变了主意?

    孔德绍故作粗豪地笑了笑,骂骂咧咧地透露,“对于杨善会,自然是安抚为主。这厮在清河郡颇有些人望,天王需要用他出面来快速平定地方。但城中的其他富豪,平素就多有为富不仁之举,又不知道进退,这种关头上,竟然还敢出资帮助杨善会整顿兵马守城。城破之后,肯定要一个个拉出来,仔细甄别!”

    说着话,孔德绍还故意做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仿佛跟富豪们有着血海深仇般。

    程名振不喜欢孔德绍如此做作,笑着试探道:“先生可是出身于曲阜孔家?那可是受万世景仰的高第!”

    能跟孔夫子攀上亲戚,孔德绍岂肯轻易否认?赶紧收起装出来的粗豪模样,斯斯文文地响应,“不才正是曲阜孔氏之后,只是年近半百依然无所建树,实在有些愧对祖宗!”

    话说了一半儿,他才猛然意识到程名振在试探自己的出身。干笑了几声,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我家虽然是大贤之后,但在族中也是一个弱枝。家中总共有田产不过六百余顷,还尽是苦受盐碱之害的薄田。因此窦天王当日进入景城之后,亲口许了不会夺孔某的祖产。呵呵,其实河北各地这些年乱下来,空出的无主荒地已经够多的了。屯垦,开荒,都有上好的河边地可用,像我家这种小门小户,根本不入天王他老人家法眼!”

    “既是大贤之后,程某刚才失敬了。”程名振不置可否,为千百年前的孔姓祖宗向孔德绍再度施礼。

    这回,孔德绍不敢再装粗鄙了,后退半步,平礼相还,“程将军的意思,孔某会尽力说与天王知晓。清河城坚,不宜以强力取之。如果能让城中文武主动请降,我军即便少收些补给,又有何妨?”

    “小子初来乍到,哪敢在军政上过多置喙。孔先生是大贤之后,身负祖宗遗德,肯定早就准备劝谕窦天王!”程名振抿了抿嘴,把话说得滴水不漏。

    孔德绍领教了年轻人的厉害,也不敢再蓄意欺瞒,笑了笑,低声解释:“类似的话,其实宋兄曾经跟天王提起过,天王也有恩威并施的意思。只是今天一大早,曹旦就嚷嚷着要杀光城里边的人,以儆效尤,所以最后才折衷成了现在这般结果。以将军的慧眼也应该看出来,如今很多事情天王他也不能一言九鼎。凡事都得一步步来,有商有量的,大伙才能劲往一处使!”

    程名振本来也没有为城里边富豪请命的打算。那些人又不是他的亲戚,是死是活,是不是倾家荡产,与他有什么干系?刚才他之所以拼命拿话挤兑孔德绍,其实是不想被人小瞧了,以免日后此人跟自己说话总是云山雾罩。如今既然孔德绍已经开始服软,他也就不再过分相逼了,拱了拱手,笑着道:“也不急于今日。孔先生乃天王身边近臣,什么话都可以慢慢说。日后程某有劳烦之处,还请先生多多帮忙!”

    “将军过奖,将军过奖!”孔德绍偷偷喘了口粗气,连声答应。他今早听说昨夜窦建德、宋正本和程名振三人喝酒喝到后半夜,心里边拈酸吃醋,所以才主动请命前来送信。本想着找机会挤兑一下程名振,却没料到挤兑人的机会没见着,自己还差一点儿栽在年轻人的手里。

    “先生不必客气。”程名振摆摆手,笑着示好,“先生从中军赶来,想必走得也热了。不如在我这里喝几盏凉茶,润润嗓子再回去复命。我这儿的茶叶虽然比不上天王那里的好,但也还勉强能拿上台面!”

    “不敢劳烦,不敢劳烦!”孔德绍又是作揖又是摆手,“天王给杨善会的考虑时限是今日正午,过了正午便会督军开战。我得赶紧回去,以便随时奉诏。程将军的任务是救治伤号对吧?此事看起来简单,实际操作起来却颇为棘手。待会儿四下里共有十几支兵马梯次攻城,每支兵马的伤员都得单独集中,否则日后各营统领找起来,发现人对不上号,难免又是一场口舌。”

    后半句话,已经等于在变相指点对方该怎么做了,不由得人不感激。程名振拱手致谢,然后亲自将孔送出帐外。临别瞬间,趁着他人不注意,将手指上射箭用的扳指取下了一个,拢在了对方的衣袖里,“日后若是有空,还请先生时时指点一二。小子将不胜感谢!”

    扳指本非中原之物,所以在民间流传甚少,但五胡之乱时,很多鲜卑贵胄都佩戴此类东西。原本是表示不忘祖先为弓马起家,后来就演变为纯粹的装饰品。纯金打造,上嵌各色宝石美玉,所以能拿出手的,价值肯定都在十吊之上。

    程名振指头上的这个,是他听闻孔德绍前来刻意准备的,当然价格更高。孔德绍也是个识货之人,早就被扳指上面的光泽晃花了眼睛。如今发觉此物落在了自己的衣袖内,赶紧将手腕向上举了举,笑着答应:“指点二字,孔某是愧不敢当的。但你我都当过地方官,有什么治政经验,不妨经常交流一番。嗯,程将军大才,能文能武,今日曹大将军还在天王面前夸赞过你呢,说你乃青年人中少见的俊杰,而他手下人才匮乏,打起仗来总是力不从心……”

    说着话,他跳上坐骑,扬鞭而去。

    剩下的话无需说完,程名振已经心里透亮。天公将军曹旦是看上了自己,准备将自己拉到他的麾下。但根据连日来观察,程名振已经发现曹旦跟自己的结拜盟兄王伏宝并不属于一个派系。二人虽然表面上没有发生明显的冲突,暗中却经常互相较劲儿。最明显的例证就是,曹旦发现王伏宝兵不血刃拿下洺州后,立即不顾一切地想抢攻打清河的头功,唯恐自己的功劳和威望落在王伏宝的后边。

    这两位是窦建德的左膀右臂,想来窦建德也无法厚此薄彼,但洺州营却不应该落在曹旦之手。抛开程名振跟王伏宝之间的结拜之义不提,光是待人的那份磊落,曹旦就比王伏宝相去甚多。

    心中打定了主意,程名振也就不再为尚未发生的事情烦恼。他相信只要自己不主动开口,窦建德便不会轻易许了曹旦的请求,因为他曾经亲口承诺过保持洺州营的独立性,如果这么快就食言而肥的话,很容易令其他前来投奔的豪杰们担心日后被随意吞并。

    打江山不比做江湖总瓢把子,需要考虑的事情很多,需要权衡轻重的事情更多。程名振期待,窦建德不会让自己失望。

    窦建德的确没让程名振失望。不知道采用了什么说辞,他很轻易地就让曹旦放弃了将洺州营并入其麾下的想法,而且此举并没有让曹旦从此对程名振心存怨恨。反之,这位碰了一鼻子灰的“曹国舅”只要有空,肯定会往洺州营里钻。

    第一次来是攻城失利之后,他借着跟程名振讨教战术的名义赖了一晚上,却意外地发现洺州营里的随军郎中配备颇为整齐。除了孙驼子与他的一干男女弟子外,还有十几名江湖游医为处理弟兄们的伤口跑前跑后。

    得到这个惊喜后,他便日日不断地往洺州营跑。或者拜访程名振,或者去看望受伤的弟兄。按曹旦自己的说法,他是觉得跟程名振一见如故,所以恨不能结为异姓兄弟,像传说中的桃园三结义那样,吃饭睡觉都腻在一起。按照杜鹃和程名振的私下看法,这位“国舅爷”除了对洺州营贼心不死之外,又多了一层别的想头。他看中了孙驼子带出来的一位女徒弟,所以想讨其欢心而后快。

    也难怪曹国舅把洺州营看进了眼睛里。缺医少药一直是绿林豪杰们共同头疼的现状。每次大规模战斗结束,无论胜败,真正当场战死的还不及总死亡人数的两成。其余八成亡故的弟兄,要么是因为伤势过重,没有郎中在一旁照料,硬生生地拖延致死。要么是因为伤口感染,把本来的轻伤变成重伤,重伤慢慢变成致命伤,活活病死。而医者对杀人越货的江湖人往往心存轻蔑,越是名医,越会远离是非。豪杰们请之请不到,掠之又无法攻破官兵把手的高城,往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好兄弟们一个个病死。

    洺州军不同于寻常草莽。孙驼子本身就是个大国手。程名振平素又非常注重弟兄们的伤病处理状况,四处广为搜罗。久而久之,竟在军中积攒出了一大批信得过的伤员医生。这些人中有的是被王二毛、段清等从四处劫持来的,有的是喜欢平恩三县日子安稳,自己主动送上门的。还有一些人,占医者队伍的七成以上,是孙驼子的嫡传、再传弟子,虽然未必能完全继承老先生的衣钵,处理起简单的箭伤、刀伤、石伤、火毒却是驾轻就熟。

    自打窦家军开始围攻清河的第一天起,各营豪杰便充分体会到了窦建德安排洺州营统一收拢伤员的好处。以往麾下弟兄们受了伤,能否再痊愈归队,基本上全凭个人的体质和运气硬扛。而现在,经孙驼子等人“妙手”一忙活,活下来的保障至少上升到了七成。

    无论官军还是绿林,老兵总是最金贵的。他们是一支队伍能否继续存在的筋骨。新喽啰打完了,只要老兵还在,队伍随时都可以补充起来。如果老兵都战死或病死了,一支队伍也就完全垮了。新招募来的喽啰没人带着根本不敢往前冲,稍遇挫折肯定一哄而散。

    因此,不单单曹旦一个人喜欢往洺州营里边钻。阮君明、高雅贤、殷秋、石瓒等将领在战斗空隙间,也喜欢往程名振跟前凑合。就连当年反出巨鹿泽去的杨公卿,虽然明知道不会在孙驼子这里得到任何好脸色看,打着看望麾下受伤弟兄的名义,也接连来了好几回。

    孙驼子等人的存在令大伙心里觉得格外踏实。程名振将各营伤员分别安置,互不混淆的做法也触碰到了各位豪杰心底下最敏感的那根弦儿。再加上程名振这边伙食着实不错,众人想跟他保持距离,也都按捺不住嗓子眼和肚皮里的刺痒。

    随着将领们的往来,有关战事的进展便自动往程名振耳朵里边钻。不用刻意去探听,他就知道大伙遇到了一些麻烦。杨善会并非浪得虚名之辈,此人既然能将张金称一举擒杀,所靠的绝对不仅仅是阴谋诡计。此外,某些绿林豪杰们的“威名”也加强了城中抵抗者的决心,虽然窦建德承诺过会对城中富户加以甄别,只诛杀几个平素为祸百姓、罪大恶极者,绝不殃及无辜。但能在乱世中立足的豪强,谁家手中没几条人命案子在?即便从来没有跟绿林道和周围百姓结过什么怨,其家族与别的豪强也是同气连枝。谁也无法保证自己不受牵连。况且口头上的承诺向来不足为信,这年头无论官府还是绿林,都有秋后算账的习惯。攻城时你窦建德说的可以比唱的还好听,待守军打开了城门,你两眼一翻,来个死不认账。让大伙找谁去喊冤去?

    起初豪杰们心气甚高,遭遇到一星半点的小挫折也不放在心上。反正窦建德答应各营损失多少弟兄,日后他就给补充多少。程名振这边还能将伤者救回一半儿来,怎么算最后都是只赚不赔。多投入点本钱也是应该。但过了三四天,“本钱”稍小者,如杨公卿和石瓒等人就承受不住了。他们两个在绿林道上的资历本来就不比窦建德差多少,所以说话也不太在意场合,分头探望完自家的伤员,聚在一起就大声嚷嚷起来。

    “这么下去可不叫个事儿!”杨公卿急赤白脸,仿佛被人欠了两斗麦子,“老石你说是不?这攻城都攻了二十几回了,每回都得折上一两百人。等到把清河城真给打下来,弟兄们的尸体岂不是堆得跟城墙一样高?”

    “谁说不是呢,这杨白眼还真烫手!”石瓒出生于燕地,说话口音远比他人要硬。“攻城、攻城,却没几件趁手的家什。每天被人在头顶上像射蛤蟆般射,却连一泡尿都撒不上去!”

    “挨几箭倒问题不大,反正只要没伤到致命处,程爷这能给医好。”另外一名从河南流窜过来的绿林豪杰咧着嘴附和,“可姓杨的往下泼热乎大粪,也忒恶心人了。我手下弟兄昨天当场折了四十多个,烫死的也就占一半,其他全是给臭死的!”

    “不行,咱们得跟老窦说说,这么打,即便拿下清河,日后万一罗艺南下,咱们也没力气再守!”

    “对,得跟老窦念叨念叨!”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一道去中军找窦建德,敦促其改变战斗方式。窦建德口才甚好,几句话便重新鼓起了大伙的士气。但士气只坚持了没几天,很快,大伙又开始发起了牢骚。这回不仅仅是伤痛麾下弟兄折损太大,并且对能否攻下清河城提出了质疑。

    “不是能不能攻下,而是必须攻下来。你们看看舆图,清河城处于什么位置!”面对众人的质疑,窦建德没有采取强力来维护自己的权威,而是掰开揉碎跟大伙讲道理。

    舆图这东西对于在座绝大多数绿林豪杰来说,都是新鲜玩意儿。以往大伙打仗,完全凭的是对财货的嗅觉。哪儿有钱粮可抢,哪儿防备松懈就打哪儿,何需要看他个劳什子舆图?但既然窦大当家把舆图给摆出来了,众人给他面子也要装模作样地看上几眼。一看之下,还真寻到那么点儿门道出来。

    首先,清河城就卡在永济渠的哽嗓咽喉处。控制了此城,就等于控制了一半的永济渠水道。日后无论向南还是向北,运兵运粮都非常方便。

    其次,清河城距离众人曾经藏身的两大巢穴——巨鹿泽和高鸡泊都不算远。确切一点儿说,是位于巨鹿泽和高鸡泊之间的战略要地。守住此城,北方官军若想南下的话,就得绕道巨鹿泽以西,或者高鸡泊以东。左右都要多转四五百里。而巨鹿泽和高鸡泊都是绿林豪杰们的福地,在这两个泽地里再藏上几万兵马,关键时刻杀出来切断官军的后路,保管让前来进犯的敌军有来无回。

    第三,也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的关键。巨鹿泽、高鸡泊和清河城这三点组成的防线往北,便是博陵军大总管李仲坚的地盘儿。虽然眼下李仲坚下落不明,罗艺带着虎贲铁骑跟李家遗孀——李渊的次女李其儿打得难解难分。但日后无论是李渊的女儿还是罗艺在博陵六郡站稳了脚跟,都有可能挥师南进。到那时,守住了清河城,便等于守住了河北南部各郡的门户,绝不会再重演当年高士达等人被官军打得一溃千里的惨局。

    “咱们河北绿林过去也曾发达过!”待大伙都沉寂下来后,窦建德郑重总结,“可以说,无论是张金称大当家,还是高士达大当家,都曾经比咱们现在发达。可他们两个的结局呢?头天晚上还风风光光,一仗下来,就血本无归。我老窦既然接替高大当家挑了这个大梁,就不能再带着大伙重现同样的结局。所以我接纳了宋先生的指教,要趁着别人顾不上咱们这片的时候,先给大伙打下一块完完整整的地盘来!”

    哦!原来是那酸丁在背后怂恿的。众将明知道窦建德所持战略目标长远,却依旧把憎恶的目光转向了宋正本。

    这是多年积怨所致,一时半会儿也化解不开。窦建德重重咳嗽了一声,将大伙的目光重新吸引到自己的脸上,“我已经决定,让宋先生作咱们的行军长史,也就是咱们的军师。日后谁对宋先生不敬,就是对我窦建德,对大伙全体的不敬。你们听见了吗?”

    “啊!听,听见了!”下面的响应七嘴八舌,无不于惊诧里带着羡慕。行军长史的职别不显赫,却是一个权力非常重的角色。可以说,在行伍当中,除了主帅之外,行军长史第二个具有调兵遣将权力的高官。宋正本才投靠过来几天,便轻而易举地成了除了窦建德之外的二号人物,如此“乱命”,怎可能让大伙心服。

    “我知道你们不服!”窦建德目光炯炯,仿佛一直看到众人心里在想什么。“攻城拔寨,宋先生不但不如你们当中任何一位,甚至连给你们端洗脚水的小杂兵都不如。但除了宋先生之外,你们谁考虑过咱们今后要怎么办?谁能给我窦建德指出个道理来?”

    “过一天算一天的日子,我窦建德干不了。要像以往那样混,这个大当家的位置请你们另推旁人。只要我窦建德在一天,就想着带着大伙往活路上走。当大将军、当大总管,当皇帝,当王爷。别人当得,咱们又怎么当不得?”

    “天王说的对!”

    “天王威武!”

    “我们跟着你干!”

    大家被说得热血沸腾,纷纷跳着脚表态。

    “想跟着我干,就按照我的道理来!”窦建德挥动手臂,趁热打铁。“打仗你们在行,谁也别装孬种。还那句话,损了多少我老窦日后给你们补多少,一个都不会缺你们的。出谋划策,宋先生在行,所以包括我在内,大伙都要听他的。至于打下来的地盘如何治理,咱们得都跟程名振学。你看看人家,三个小县城就能把日子过得流油,看看你们,前前后后扫过上百个县了,走到哪糟蹋到哪,日子越过越抽抽,比他娘的贪官还不如!”

    众人呵呵大笑,脸上却难掩一丝惭愧。造反之初,恐怕没有人不抱着替穷人出口气的想法。可到了现在,大伙对百姓的祸害的确比贪官污吏还要严重。也不是大伙得意之后就忘了本,治理地方其实是一门大学问,大伙不懂,也没人教,当然是越折腾越穷了。

    “咱们接连打了这么多天,杨善会即便浑身是铁,也早被扎满窟窿眼了!”话锋一转,窦建德又把众人注意力转到眼前战事上来。“我跟宋先生在这核计过,到现在为止,咱们已经伤亡了一万三千多人。就算十个换一个,城里也有上千死伤。杨善会刚刚打过一场败仗,手中总共还剩下多少兵?咱们觉得吃力,他肯定更是吃力。大伙再坚持坚持,说不定明天早上,姓杨的就会认输!”

    听窦建德如此一说,众人的士气又慢慢开始恢复。心道,既然九十九拜都拜了,也不差这一哆嗦。明天再卯足了劲儿弩弩,说不定破城首功就是咱的!

    “如果谁现在就想撤,我老窦也不阻拦。阵亡的弟兄算我老窦欠你们的,将来肯定给补上。但日后有你在的地方,老窦我都绕着走。决不再拉着你们做赔本买卖!”停顿了片刻,窦建德开始火上浇油。

    这个节骨眼儿上单独撤退,等于先前做的事情全白干了。众人也不傻;谁都知道其中利害,哄笑了几声,七嘴八舌地说道:“看您说的,把咱们大伙都瞧成什么人了?”

    “窦大哥放心,我明天亲自带队往上冲,看看杨善会还能撑到几时!”

    “既然如此,窦某就拜托诸位了!”窦建德站起来,朝大伙作了个罗圈揖。“大伙回去好好休息。明日咱们辰时攻城,不破此城,誓不甘休!”

    众人欣然领命,纷纷起身告辞。窦建德坐在帅案后想了想,又低声喊道:“宋先生和程将军暂且留步,伏宝,镇远,你们两个也留下,咱们有事商量!”

    程名振已经混在人群中走到了帐口,听到命令,只好无可奈何地折回。曹旦本来就唯恐把自己落下,抢先几步冲到窦建德身边,迫不及待地追问:“怎么着?明天给姓杨的最后一击吗?我亲自带队上,你尽管瞧好吧!”

    窦建德白了他一眼,默然不语。过了片刻,看看将士们差不多都走光了,才低声叹道:“已经半个多月了,要可以打下来,早就打下来了!多你一头烂蒜能管什么用?”

    曹旦挨了数落却不气恼,摸着头盔嘿嘿傻笑。窦建德拿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摇了摇头,继续道:“我是想跟宋先生、程将军商量个合适的办法出来。你在一边听着就行了,不懂就别乱插嘴!”

    曹旦连连点头,捂着嘴巴找个位置坐了下来。窦建德命人给宋正本和程名振上茶,然后清清嗓子,低声提议:“弟兄们士气已沮,再硬打下去,恐怕结果会糟糕。二位都是知兵之人,有什么好办法不妨明言。清河城咱们是必须握在手里的,否则,宋先生的策略就无从谈起!”

    “唉!”宋正本叹息着点头,一时却也拿不出更好的主意。他曾经向窦建德建议过以战迫降,但前提是城中富户的利益在战后必须维持不变。以曹旦为首的武将们非常排斥这个主意,认为那样有违大伙起事的初衷。此外,窦家军的物资补给现状,也容不得窦建德对富豪们过度宽容。

    王伏宝这些天来一直领骑兵担任战场外围警戒,没有参与战事总结和谋划,见大伙都神色严峻,犹豫了一下,笑着说道:“我过去在茶馆听人讲古,总是说古人打一个城市,喜欢围住三面,让开一面给守城的人逃命。这样,里边的人就无法齐心,仗就容易打得多。而咱们打清河,却把此城围得连个苍蝇都飞不出……”

    “要肯跑,咱们来之前,杨白眼早撒丫子了。何必等到现在?”没等王伏宝把话说完,曹旦气势汹汹地反驳。

    “这不是没办法的办法吗?关键是有人连续攻了这么久,却没任何结果。”王伏宝一竖眉毛,反唇相稽。

    “是啊,我不行。换了骑兵上,两丈多高的城墙算什么,战马‘蹭’地一下就窜过去了!”

    “骑兵下了马,照样不比某些人差!”

    二人素来就彼此不服,此刻战事不顺,看着对方更不对眼儿,立刻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嘲讽起来,尽捡对方不爱听的说。窦建德气得一拍桌案,厉声怒斥:“够了,你们都不是小孩子,闹什么闹。再不闭嘴,就都给我滚出去!”

    王、曹二人立刻没了话,相对着吹胡须瞪眼睛。窦建德懒得再理睬他们,将头转向程名振,“程将军,你跟杨善会有过多次交手经验。你说,咱们接下来该怎么打?”

    这个问题比较难回答,程名振斟酌了很长时间,才低声响应,“主公先前的部署没有任何错误。杨善会这回的确是打算与城俱殉了,所以才没有弃城而走。围三缺一,和四面合围,对他来说恐怕没什么分别!”

    见程名振帮礼不帮亲,曹旦立刻高兴起来,朝着王伏宝挤眉弄眼。意思说,看吧,连你把兄弟都不支持你,还跟我较个什么劲儿?

    王伏宝对程名振的了解远比曹旦深,白了第三者一眼,向着程名振轻轻拱手,“兄弟,你把话说得明白些,让当哥哥的也学上一招!”

    “也不是说你的话完全不对。围三缺一,的确是瓦解对方军心的高明手段。”程名振拱手还礼,同时替王伏宝圆回了场子。“问题是在于,此时杨善会和城中大户已经无处可去,所以咱们无论几面进攻,他都不肯逃了!”

    “此话怎讲?”后半句话让曹旦听得也是一愣,顾不上再跟王伏宝争风,迫切地追问。

    程名振看了看窦建德,从对方目光中得到了极大的鼓励。“其实,这还是窦天王教导过的,看事情要放眼大局。”

    “你别扯我,这回我也没看出子午卯酉来!”窦建德手捋短须,呵呵而笑。

    “杨善会不是胶柱之辈,换做往年,他早跑了。对张大当家和对高大当家,他又不是没跑过!”程名振点点头,继续补充,“但这次和往年不同。南边的路基本上已经被咱们切断,他无处可去。而北边,博陵六郡在罗艺的铁骑下苦苦挣扎,结局难料。杨善会和城中富户逃过去,在罗艺那照样得不到什么好果子吃!”

    几句话,说得众人眼前豁然开朗。杨善会不是不想逃,而是根本没地方逃。为了养活麾下的虎贲铁骑,在朝廷拒绝继续提供支持后,罗艺在幽州刮地三尺,可以说,除了与他麾下将领有关的人家,其余百姓,无论贫富,都几乎被他刮了个盆干碗净。杨善会带人去逃难,以罗艺的秉性,肯定也不会单单放过他们这伙外来落魄户。

    而往南逃窜,路上要遭到窦家军迎头痛击不说,即便到了武阳郡,也站不住脚跟。武阳将郡兵的战斗力还不如清河郡,郡守元宝藏又不是个有担当的家伙。如果他为了讨好程名振,以免除自己已经翻了四倍的“保安费”,把杨善会绑了当蒲包送出城,杨善会可是有冤屈都没地方申。

    既然已经没了退路,就无怪乎城中富户与杨善会上下齐心了。想明白了此节,窦建德愈发感觉前途迷茫。“他奶奶的,早知道这样,把西去的道路给让开一条好了。他翻过太行山,找李渊去也行啊。我根本没打算要姓杨的狗命,他这是逼着我……”

    “恐怕杨善会此时也是后悔不迭!”程名振笑了笑,轻声打断。

    “怎讲?”窦建德立刻来了精神,大声追问。

    “主公曾经说过,半个多月的硬仗打下来,城里的人也耗成了强弩之末!”程名振笑着补充,“他原来打的是破釜沉舟主意,可如今战事连绵,越看越没盼头。失去了希望,想必原本跟着他的富豪们对其也甚为不满。现在就是看谁能耗过谁了,如果继续打下去,早晚有破城的那一天。但主公体恤下属,不想伤亡太多,所以,我想……”

    “有什么话快点说,你可急死我了。”曹旦不满意程名振句句话都绕上窦建德,急得直拿老大的拳头捶地。

    “你安静一会!”窦建德瞪了他一眼,低声命令。“程将军,请继续。别理这厮,他是临阵拼命的好手,顶多做个樊啥。而你和宋先生,却可和张良、萧何比肩!”

    “不敢!”程名振和宋正本一起拱手。“如果想速战速决,还是得从瓦解杨白眼军心上着手!城中富户虽然支持他,却未必都想陪着他一块去死。眼看着城池早晚会被攻破,有些人绝望之下,必然心思动摇!”

    “你是说让我分而破之?”窦建德一认真,话立刻变得不像平时那样粗鲁。

    程名振笑了笑,“正是,主公英明。原来主公试图招降杨善会,如今看来,他肯定是不会降了。既然如此,不如转作他人的功夫。对城里的人说,此番灾祸全是因为杨善会杀了张金称才引起的。咱们这次前来,只想杀杨善会一人给张金称报仇。与城中其他仕绅百姓无关。非但如此,如果有人肯帮助咱们打开城门,擒住杨善会的话,主公必有重谢!”

    “可我先前曾经写信给杨善会……”窦建德有些犹豫,不想出尔反尔。

    “先前主公答应的条件,杨善会已经拒绝了!”程名振低声提醒,眼神中闪着某种快意。如果能置杨善会于死地的话,他不吝于再踏上一脚。毕竟张金称被此人千刀万剐,以前巨鹿泽落在此人手里的弟兄,也没一个得到善终。

    “对,姓杨的不识抬举,怪不得大当家!”曹旦又按捺不住地跳起来,对程名振的提议表示支持。按照他的想法,那些大隋的狗官本来就应该一个不留。包括宋正本和孔德绍,都是反复无常的小人,早就应在他们的脖颈处抹上一刀。

    窦建德想了想,还是举棋不定。“杨善会对咱们虽然狠了些,对城中仕绅却有些恩德。这么多年的交情下来,大伙……”

    “生死面前,有几人还记得交情!”出乎程名振预料,宋正本也站起来附和他的建议。带着几分尖刻,这位窦家军长史冷笑着道:“如果出卖了杨善会能买得自家平安,他们才不在乎杨善会的死活。主公尽管放心,这封晓喻城中军民的信,宋某知道如何来写!”

    窦建德还有些惜才之意,看了看大伙的表情,却不得不放弃了。杨善会对草莽英雄们虽然恶了些,可比较其曾经以一县之力打得绿林群雄闻风丧胆,如果能收归属下,为将为吏,都是上上之选。可比起眼前这几位来,杨善会毕竟还是没到手的桃子,总不能为了他让亲信寒心。

    想到这儿,他笑着做出决定,“写两份,一份写得文雅些,给城中仕绅,就由宋先生执笔。另外一份,是说给士卒和百姓听的,大实话就行,宋先生不用管,让……”

    他看了看,目光落在王伏宝的脸上,“就让伏宝来写吧。镇远,你找人多抄几份儿,今天半夜,用弓箭一一送进城去,务必把咱们的意思让城里人知晓!”

    曹旦起身领命,王伏宝却愁得直皱眉,“我,不会写字,这,这你也是知道的……”

    “你口述,让程将军替你代笔。”窦建德站起来,笑着打断。“以后你有空,就跟程将军学着读书写字。镇远,你也别笑,你今后跟宋先生学写字,三个月后我要看效果!”

    闻听此言,一直幸灾乐祸的曹旦立刻愁得直嘬牙花子,耷拉着脑袋走了。程名振跟王伏宝两个在中军内找了个清静所在,商量着将信的内容搞定。无非哄骗城中人互相怀疑,从而达到乱其军心的目的而已,对二人来说,都不算什么难事。

    办完了公事,王伏宝却不肯让程名振离开,拉着他的衣袖,低声追问:“你不是曾经答应过老窦,不再记恨杨善会了吗?今天怎么又弄了这么一条毒计来杀他?”

    “有吗?”程名振笑着反问。看看王伏宝的眼神,知道自己的心思已经被人瞧破,索性也不隐瞒,四下看了看,将声音骤然压低。“我当然可以保证自己不再记恨他,可我无法保证他是否会记恨我,与其如此,还不如一了百了!”

    说着话,他眼中陡然流露出一缕凌厉,让王伏宝看起来亦感觉陌生。

    做起正事来,曹旦的手脚倒也一样利索。从王伏宝和宋正本手里拿到两个版本的劝降信后,他立刻召集人手誊写了三百余份,连夜派人射进了清河城内。

    第二天窦建德督师攻城,城头上的抵抗明显减弱了许多。个别地段甚至有喽啰兵杀上了城头,只是后继乏力,才不得不又撤了下来。

    “城里的军心散了!”窦建德见此,也不再过多消耗大伙的实力,过了正午便草草结束了战斗。等到半夜,果然有大户人家的家将偷偷地从城墙上坠下,跟窦家军联络里应外合事宜。提出的条件是大军入城后,除了杨善会和支持他的几个死党外,其余诸家诸户一律不得侵扰。凡参与献城行动者的家族,非但其家中浮财不得被劫掠,城外的土地、田产亦不得充公。如果窦建德肯当着麾下诸将的面答应,家将自有办法传消息回去。来日窦家军发起进攻时刻,内应便会打开清河县的东门,迎接大军入内。如果窦建德不肯答应,城中仕绅将与杨善会共同进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窦建德粗粗向家将带来的内应名单上瞅了瞅,发现很多民愤极大的土豪劣绅的名字也在里边,心里觉得不靠谱,笑着对前来谈判的家将说道:“壮士能不能先下去休息片刻,容我跟手下人商量商量再做决定?也不需要耽搁太久,半个时辰足够!”

    “无妨,反正我也没打算再活着回去!”来者早已做好了当死士的准备,点点头,笑着响应。

    窦建德命人将使者引入偏帐奉茶,自己立刻派出亲兵,飞马将程名振、宋正本、孔德绍、王伏宝和曹旦等人请来,共同商议应对之策。

    “应该不会有假,这上面写的都是清河郡有名的大户!”宋正本粗略浏览了一遍仕绅们给窦建德的信,小声分析。

    “人名的确没错,但会不会是个圈套?”窦建德有些犹豫,迟疑地询问。

    “都这时候了,帮着杨善会骗主公,对他们来说能有什么好处?”宋正本摇摇头,冷笑着反问。

    “嗯,说的也是!”窦建德叹了口气,接受了宋正本的分析。照今天白天的情况看,清河县被攻破是迟早的事。城中仕绅帮助杨善会设圈套伏击窦家军,令大伙在顶多也就是增加些义军的损失。压根无法改变最后的结果,反而会惹恼窦家军,城破后拿更严厉的手段对付他们。与其做这没有意义的事情,他们的确还不如从了大伙,借此保全自家平安。

    “只是这样一来,未免太不公平。说起罪责,名单上很多人比杨善会更该死!”曹旦还有些不甘心,喃喃地提醒。

    杨善会过去杀义军杀得虽然狠,但毕竟他身为大隋官员,肩头上有维护地方安宁的责任。而今晚联络献城的那些家伙里边,有几户民愤极大——小斗借贷,大斗收租,霸人田产,谋人祖业,种种坏事几乎都干了个遍。义军当中不少底层军官早就惦记着要替天行道,如果窦建德轻易地放过了他们,恐怕会让很多老弟兄失望。

    “主公如今谋的是天下,而不是公平!”宋正本狠狠地瞪了曹旦一眼,低声断喝。“况且放过这几十人,可以少折损数百乃至数千弟兄,主公又何乐而不为?”

    “咱,咱们当初起兵时,可,可是……”曹旦气得话都说不上来了,朝着宋正本直跺脚。大多数绿林豪杰跟他一样,对仕绅阶层怀着朴素的仇恨情绪。作为一个整体,对方曾经将他们逼得走投无路,如今风水翻了过来,他们肯定要出尽心中恶气。但宋正本刚刚被窦建德任命为行军长史,当面辱骂他,就等于辱骂窦建德本人。曹旦虽然人鲁莽了点儿,却不是完全缺心眼儿,因此只能把怒火全压下来,呼哧呼哧大口喘气。

    看到他这般模样,窦建德知道他心里不服,站起来,按住他的肩膀,低声安慰道:“不要这样,咱们现在以争天下为目的,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如果放过他们几十号人,可以让弟兄们少些伤亡的话,给他们一条活路未尝不可。况且今后日子长着呢,他们不再作恶,咱们自然管不到他们。他们如果还是不知收敛的话,你再砍他们的脑袋也不迟!”

    “嗯!”曹旦强忍着怒气回应。

    “杀人要依照国家法度。他们既然投奔了主公,便是主公的臣民。国法为大,即便主公自己,也不能乱之!”宋正本很不识趣,得了便宜还继续紧逼。

    这下,连向来跟曹旦不合的王伏宝都有些看不过眼了,站起身来,大声说道:“他们这些人,平素欺负老百姓欺负惯了,怎么会把爪子收起来。我看他们出卖杨善会也就是一时之计,过不了几天,他们肯定还会再出卖咱们!”

    “那咱们就有足够的理由了。无论国法军法,都容不得背叛!”怕王伏宝把招降的事情就此搅黄,程名振赶紧接茬。

    王伏宝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闭上了嘴巴。程名振现在越来越让他觉得古怪,说这个结拜兄弟心肠好吧,他为了要杨善会的命可谓使尽了阴毒手段。说他阴险毒辣吧,今天他又为不相干的富户们说起了好话。也许这就是窦天王一直推崇的大局观,可这种大局观着实令人浑身上下不舒服。

    “对,他们日后犯了法度,我自然不会容情。但如果他们不再继续为恶的话,以前的事情可以一笔勾销!”没等王伏宝和曹旦再说,窦建德大手一挥,做出了最后决断。

    “诺!”王伏宝和曹旦两个难得同病相怜了一回,赌着气拱手。

    “你们两个啊!”窦建德气得直摇头,“日后你们会明白的。平素多读些书,肯定没坏处!让使者进来吧,我当着你们几个面答复他。”

    须臾之后,城内仕绅们公推的信使再度被领入中军大帐。窦建德先将在座诸人介绍与他知晓,然后缓步从帅案后走出,来到对方面前,大声说道:“这份名单里的很多人,我本来准备破城后逐一问罪的。但既然他们有悔过之心,过去的事情就既往不咎了。你想办法传话给他们,说我答应了全部条件。但是有一条,如果他们出尔反尔的话,城破之后,我定然按照名单屠过去,鸡犬不留!”

    这番话说得既宽宏又冷峻,逼得使者不由自主后退了好几步。想了又想,他才缓过神来,拱手为礼,“天王好气度,让晚辈实在佩服。既然如此,晚辈就回去复命了。明日一早,静待天王的攻城号令!”

    “且慢!”窦建德心头突然灵光乍现,伸手拦住使者,“只半个晚上时间准备,你们来得及吗?”

    “临来之前,晚辈曾得高人指点,说是天王十有八九会答应。即便不答应,讨价还价之后,也能达成协议。只是未曾料到,天王做事如此痛快!”信使顺利完成了任务,肩头上的担子松了,人立刻开朗起来。

    “谁他奶奶的猜老子心思猜得这么准?”窦建德大惊失色,冲口骂道。

    “一个恰巧被困在城里的过客而已!”使者笑了笑,对出谋划策者的身份滴水不漏。

    “如果我不答应呢?”窦建德心里觉得好笑,斜着眼睛问道。

    信使愣了愣,迅速又退开了几步,肃立拱手。“某实话实说,天王听后,千万不要生气。某来之前,听过一个典故,叫做图穷匕现。不知道天王听说过没有!”

    未等窦建德做出反应,程名振已经抢上前,用肩膀将窦建德护在了身后,“哪来的莽汉,欺我军中无人不成?”

    “只是说说而已。”信使耸肩冷笑。“这位是程将军吧,你的武艺虽好,却未必如某。他日有缘,咱们两个可以私下里切磋。今日某忙着回去复命,就不多耽搁了!”

    众人又好气又好笑,偏偏拿这个使者毫无办法。生气的是,这家伙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依然满脸桀骜,简直有些目中无人的架式。可笑的是,城中也的确没有人才,居然找了这么一个怪脾气的家伙来当信使。还好窦建德急着破城,不会太认真跟他计较,否则,一定会将其用大棒子揍出帐去。

    “壮士留步,敢问尊姓大名?”气过之后,窦建德心里反倒对此人生出几分敬意,绕过程名振,毫无畏惧地将自己暴露在对方的攻击范围之内。

    “某……”信使再度犹豫了片刻,见窦建德丝毫不怕自己暴起行刺,笑了笑,大声回应:“你是个豪杰,某真心佩服。某姓刘,没大号。小名叫黑炭,你叫我黑闼也可以。”

    “刘黑闼!”窦建德郑重地将这个名字重复了一遍,目送使者离开,眼中充满了爱惜。

    “一莽夫而已,狂妄自大,早晚误事!”见窦建德一直望着刘黑闼离去之处发呆,宋正本毫不客气地点醒。

    “我只是喜欢他这份过人的胆量!”窦建德讪讪地回过头来,低声向大伙解释。

    “光傻大胆又有什么用?”宋正本两眼上翻,满脸轻蔑,“既然已经达成了协议,不赶紧回去复命,又何必节外生枝说什么不相干的混话?万一激怒了主公怎么办?岂不是白白误了他主人的大事?为了炫耀自己的勇武而不知轻重,这等蠢货,亏得有人还把他当豪杰看待!”

    一番话,无处不说在了点子上。窦建德哑口无言,只好用讪笑掩饰自己的尴尬。曹旦本来看宋正本一百个不顺眼,唯独此时,觉得这酸丁也有可亲之处,咧着嘴巴,呵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窦建德把脸一板,朝着他吼道:“笑什么,还不回去准备明早攻城的事情。如果有了内应还拿不下清河,仔细你的皮!”

    曹旦吐了下舌头,飞奔而出。窦建德朝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转过身来,向程名振郑重致谢:“程将军刚才舍命相护之义,窦某此生不敢忘!”

    “主公言重了!”知道窦建德不过是表示一下,程名振避开半个身子,“既为武将,保护主公乃程某肩头之责,没有什么需要感谢的。”

    “反正,我念你的好处就是!”窦建德笑了笑,将话题岔往别处。“明日攻城时,你带人马跟在曹旦身后。他家的田产祖业当年都被地方大户所夺,全家上下十几口人饿死过半,所以心中的恨意一直难以消除。你盯住了他,维持军纪,别让他乱杀无辜!”

    “末将不敢!”程名振后退半步,叉手肃立。

    “有什么不敢的!”窦建德皱了下眉头,伸手把腰间横刀解了下来,“你带着我的腰刀去,奉命巡街。无论是咱们的弟兄,还是城中的乱兵,如果有胆敢趁火打劫者,当街格杀,无需请示!”

    几句话说得声色俱厉。程名振心中一凛,走上前,双手接过横刀。窦建德怕他第一次做事缚手缚脚,又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膀,笑着叮嘱:“你放心大胆地去做好了,我在背后给你撑腰。也就是半个时辰的事情,等大队人马都进城时,我也就跟着进来了。杨公卿、殷秋、石瓒他们几个跟我有过约定,过去的错误绝不会重犯。如果他们约束不住自己的下属,就不能怪我心狠不讲情面。”

    吃了这么多定心丸,程名振心中即便再忐忑,也得硬着头皮把任务接了下来。窦建德笑了笑,将头又转向了王伏宝,“你还是负责在外围巡视。城破之后,定然有人会趁乱逃走。别人可以不管,但杨善会必须给我捉到。假如让他换了衣服逃走了,你自己拎着脑袋回来见我!”

    王伏宝拱手称是:“主公尽管放心,即便杨善会插上翅膀,我也把他给你射下来!”

    他是窦建德的近亲,平素一直管窦建德叫天王、老窦之类的胡乱称呼。第一次学着别人的样子改口叫主公,弄得双方都很不习惯。窦建德愣了一下,苦笑着摇头:“你就别装什么斯文了。鸡学鸭子叫,肯定学不像。一个称呼而已,没必要太认真!”

    “非也!”不待王伏宝回应,宋正本抢先插嘴,“名号、秩序、职位,都是建立基业的根本。如果上上下下乱作一团,政令就很难畅通。打下清河县后,主公还是早些跟大伙商量商量。早定官秩,正名位……”

    “把各地都连成一整片之后再说吧,八字还没一撇呢!”窦建德对此并不太热心,皱着眉头回应。“弟兄们都刚刚走在一起,过于庄重了,反而会显得生分。等大伙互相都混熟了,彼此知道了对方的脾气秉性、见识和能耐,再操持这些东西也不迟。”

    “主公之言有理。整合全军乃当前第一要务,其他事情不妨稍稍靠后!”一直站在旁边不说话的孔德绍接过话头,笑着附和。

    宋正本有心再劝几句,听孔德绍不支持自己,转头看看,又发现程名振目光飘忽,好像也对此不太感兴趣,只好耸了耸肩膀,不再坚持。

    窦建德怕他失望,笑着解释:“我知道先生完全是为了我好,但是饭要一口口吃。杨公卿他们这些人散漫惯了,此时能听从我的号令,已经非常不容易。如果现在就太严格地约束他们,反而容易让他们离心。”

    考虑到程名振也是外来投奔的力量,顿了顿,他继续道:“先生和程将军都是读书人,比较在乎礼节。换了曹旦和王伏宝他们,就觉得越随便越显亲近。而眼下军中,十个人中倒有九个是不识字的庄稼汉,你让我如何勉强他们?”

    这番话说得非常切合实际。宋正本听得频频点头。“主公所言极是,臣刚才的言语太鲁莽了!”

    “你是长史,出谋划策是份内之责。没什么鲁莽不鲁莽的!”窦建德摇了摇头,笑着鼓励。“就像你当日答应我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最好。没必要顾忌太多。如果大伙给我提建议时都要瞻前顾后,那我很快就要变成聋子了!”

    众人相顾莞尔,都觉得窦建德把话说到了大伙的心窝子里。看看时候已经不早了,窦建德笑着吩咐,“都回去睡一觉吧,明天估计又要忙活一整天。早晨我会在中军安排其他人的任务,你们几个任务已经明确的,就可以不过来了。多留一点时间自己做准备,也省得临阵磨枪。去吧,去吧,我也累了。打这种烂仗,最为耗神!”

    众人笑了笑,各自告辞回营。第二天上午,按照与内应的约定,窦建德亲自到城南领军,杨公卿威逼城北、石瓒督师城西。三面攻打甚急。唯独在城东一侧,由曹旦和程名振二人各自带了千把弟兄,稀稀拉拉地虚应战事。

    城内的兵力本来也没剩下多少,杨善会调度起来捉襟见肘。很快就上了窦建德的当,顺着对方的意图将城东的兵马抽调半空。曹旦发觉时机已到,策马来到城门口,朝着上面大喊道:“你等还坚持什么劲儿?这座城再坚固,还能守得了几天?窦天王进城后,抄家又不会抄穷人的,你等把命搭在这儿,最后自己能捞到个啥?”

    城上的乡勇已经筋疲力竭,听了曹旦的话,个个看着自己满是老茧的手,无言以对。他们当中,十有八九都是富豪家的佃户、家丁。平素累死累活,勉强也就混个半饱。稍微惹主人家一不高兴,自己全家老小就得卷铺盖滚蛋,所以根本无所谓什么忠心。先前之所以拼命苦撑,是看在杨善会昔日相待之德和大户人家提供的高额赏金面子上。如今守城已经无望,赏金和情谊看起来就不再那么具有诱惑力了。因此人人心灰意冷,都做好了听天由命的打算。

    见城上半晌连支箭都没射下来,曹旦知道里面的军心已经乱了,清了清嗓子,继续蛊惑:“窦天王说,官府不干正事儿,让大伙都活不下去。他只好代替官府,给所有人找一条活路。别的事情他不敢答应,但以后在窦家军的地盘里,肯定人人都有地种,官吏半夜不会到你们家砸大门!”

    城上的民壮听了这番言语,愈发提不起作战的精神来。如果不是几个官府的胥吏盯得太紧,早就有人站起身自谋出路了。几个平素骑在大伙头上作威作福的胥吏此刻也失去了往日的威风,互相用目光打了个招呼,站起身慢慢走到城楼上,俯下身子,朝着外边喊道:“窦天王说话,可否做得准?”

    他们不问窦建德说的哪句话,但城上城下关键人物心里都明白。曹旦抬头向上看了看,抽出横刀,在自己手掌心狠狠一抹,举满手的热血发誓:“天王说过的话,向来是一言九鼎。老子在这里对着苍天大地保证,如果有半点没兑现的地方,就让天雷劈得老子尸骨无存!”

    话音刚落,城门立刻四敞大开。几十名家丁和胥吏打扮的人,挺身立在城门两侧,“将军快请,别再耽搁工夫……”

    “有人献城!”乡勇们这才明白过味儿来,惊慌地喊道。还没等他们决定是逃走还是内奸搏斗,曹旦已经催动战马,直接冲过了瓮城。手中横刀急挥,将试图靠近瓮城内门的人,无论敌我,尽数扫翻于地。

    “杀!”跟在曹旦身后的亲兵见夺门得手,立刻群起响应。上马道的上马道,控制城门的控制城门,眨眼功夫,已经彻底将东门掌控在握。

    “王老五,李拐子,你们两个带三百弟兄顶在这儿,其余的人跟我杀进去夺南门,接应大当家入城!”曹旦举起血淋淋的横刀,大声招呼。众喽啰答应一声,跟在他身后呼啸而入,将挡在面前的活物兜头一刀,统统剁做两段。

    随着冲入城中众喽啰的呐喊,东门已经失守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城。疲于招架的杨善会愈发无法调度全军,仅能确保自己周围的几百乡勇不立刻陷入混乱。但西、北两侧城墙上,守军的斗志立刻像退潮般消沉了下去,有人丢下兵器,跑下马道自行逃命。有人则直接跪在了袍泽的尸体上,俯下头颅,任凭敌军宰割。

    见到守军濒临崩溃,杨公卿、石瓒等人立刻亲自带队,向城内发出了最后一击。云梯上的喽啰宛若下雨前的蚂蚁,翻翻滚滚往上爬。一旦于城头上落下脚,立刻挥舞兵器,在自己周围砍出一个血淋淋的可控圈子。后续的弟兄紧跟着跳进这个圈子,刀砍斧剁,将守军赶羊一般驱散。更多的人陆续加入,把战果不断扩大,进而夺取整段城墙。

    杨公卿性子最急,不待麾下弟兄们开拓出绝对安全的落脚点就跳上了城头。横刀一挥,他将两名跪地请降的乡勇扫下了城墙,然后又是一脚,踢飞了一个凑过来拼命的守军武将,稳稳地站在了城墙正中央。

    “下去几个人夺门,这里有我盯着!”冲锋陷阵的感觉让人迷醉,不顾周围还有刀光闪动,他朝着身边的亲卫命令。

    亲兵们不敢顶嘴,蜂拥扑向下城的马道。就在此时,一名披着厚厚的牛皮甲,浑身是血的乡勇突然从死人堆中跳了起来,双手抱住了杨公卿的腰部。

    “去死,去死!”杨公卿大骇,挥刀向对方背上乱剁。无奈敌我双方距离实在太近,刀刃处用不上全力,只能将对方剁得血肉纷飞却不足以一下致命。抱着他的乡勇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惨叫着发力,迅速将二人推向城墙边缘。“去死,去死,救我!”杨公卿喊声已经变了调,凄厉异常。

    杨公卿脚下突然失去着力点,紧跟着整个人失去重心,翻出墙外。他知道自己这回在劫难逃了,惨叫着闭上了眼睛。千钧一发之际,腰间突然又是一紧,勒痛的感觉火辣辣地将希望涌遍了全身。

    “是绳子!”杨公卿不用睁眼,就知道自己在鬼门关外转了回来,双手抓住绳子,顺着对方拉动的力量拼命上窜。三下两下,他又重新站立于城头。松开手,顺势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和汗水,喘息着说道:“谢谢兄弟,今后姓杨的这条命就是你的了!”

    “杨将军别客气,人都有失手的时候!”回答声音很熟悉,熟悉里边透着谦恭。杨公卿睁开眼睛,这才看清楚救自己的是窦建德麾下的一名唤作阮君明的武将,平素曾经一道喝过酒,彼此之间好感颇深。

    “奶奶的,这回老子丢脸丢到家了!”杨公卿从脚下捡起一把横刀,骂骂咧咧地上下挥舞。

    “窦天王知道将军喜欢身先士卒,所以让我时刻不离地跟着你,他还让我给你带话,冲锋陷阵的事情自有弟兄们代劳。杨将军乃千金之躯,不可轻易以身犯险。”

    如果是在平时,有人以这种口吻对他说话,杨公卿早大嘴巴子打回去了。都是刀头上打滚的人,谁有资格教训谁啊?可今天,刚刚在鬼门关口走了一遭的他却心服口服,朝着城南方向拱了拱手,低声道:“那我谢过窦当家了。放心,日后杨某绝对不再像今天这般鲁莽!”

    说罢,他将刀指城门,继续大喊大叫,“给老子快点儿,再耽误一会,汤都被人家喝光了。麻利着,早晨没给你们饭吃啊!”

    已经冲到城门口的亲兵闻听,出手愈发狠辣。片刻功夫,便将城门附近的乡勇杀了个干干净净,进而砸碎门门,推开大门。

    “窦天王还让我给将军带话,今天奉命严肃军纪的是程名振。他对弟兄们都不熟悉,所以一旦无意中有所得罪,将军千万别往心里去!”抢在杨公卿继续发飙之前,阮君明再度提醒。

    “谁?”杨公卿龇牙咧嘴,把已经到了嘴边的狠话愣是咽了回去。窦建德安排程名振负责监督军纪的用意非常明显,就是防止各路豪杰进城后过分纵容属下。程名振是个新入伙的,平素跟谁也不熟,所以哪个犯了军法的人被逮到,都很难蒙混过关。事后主将们即便护短找茬,也不能怪罪程名振故意跟自己过不去。毕竟这次重出豆子岗后,窦建德已经三番五次地强调过不准滥杀无辜。程名振奉命执法,无错可挑,被抓住现行的人掉了脑袋,只能自认倒霉。

    想明白这些,杨公卿的命令立刻变了,“进城之后,都给我长点儿出息,该分给你们的,过后一文不会少。谁手贱乱抢,可别怪我不罩着你们!”

    “诺!”涌入城中的喽啰们乱哄哄地答应着,分头向城内扩大战果。

    “也活该让姓程的收拾收拾!”看到属下如此混乱的德行,曾经跟程名振打过交道的杨公卿恨恨地说道。一转眼,他已抓起横刀,绕下马道,自己主动追上去严正军纪。

    由于攻击次序实在混乱,程名振入城的时间稍微拖后了些。在瓮城内翻来找去,他才在俘虏堆中将献城有功的几位“义士”们给翻了出来。“你们谁对城里的街道熟,跟着我去维护秩序,别让乱兵趁机祸害百姓!”上下打量着这几人,程名振低声命令。回答他的是一阵有气无力的哭喊,“好汉爷,好汉爷饶命啊。城里的东西大爷随便拿,就放过小的这一回吧!”

    “窦天王有令,秋毫无犯!”程名振为之气结,提高了声音重申。

    已经见识了曹旦杀人模样的“义士”们哪还敢再提城破前的约定,哭鼻子抹泪地哀告:“小人那是不懂事,好汉也您别往心里去。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未满月的幼子……”

    “带我去维持秩序!”程名振气得大声断喝,“住嘴,都别哭了!去得晚了,如果城内发生乱匪冒充窦家军残害百姓之举,我拿你们几个是问!”

    这压根儿就是不讲道理了!除了窦家军喽啰外,城里怎么会有乱匪?可在此节骨眼儿上,偏偏越不讲道理的话越管用。几位“义士”被吓得停止了啼哭,哀哀地求告道:“那,那好汉爷不能让我们去顶缸!”

    “废什么话,赶紧着!”王二毛也走了上来,大声催促。

    众献城有功的“义士”被逼无奈,只好低头耷拉着脑袋在头前带路。才走出不到两条巷子,前方果然出现了趁火打劫的事。一名做过差役的人眼尖,认出杀人劫财的正是城内有名的几个无赖,便扯开嗓子大声喊道:“赵二狗子,你在干吗?还有没有王法了!”

    “你他奶奶的少管闲事!老子是窦天王的帐下先锋官,正奉旨……”被唤作赵二狗的无赖还没吹嘘完,就被王二毛一箭射穿了喉咙。没想到窦家军会替城内的百姓抱打不平,几个正在施暴的无赖登时吓傻了眼,僵立在现场不敢动弹。

    “拿下!”程名振竖起眼睛厉声断喝。

    雄阔海和伍天锡二人带着洺州营弟兄冲过去,三下五除二将无赖们捆了个结结实实。“拉到十字街头,斩首示众!”程名振继续命令,声音里不带半点怜悯。“饶命啊,好汉爷饶命啊……”在一片哀哭声中,趁火打劫的无赖们被拖至街道交叉口,一刀一个,当场结果。

    刚杀完这拨无赖,不远方的街道旁又窜起了几处火头。“是老孙家的绸布店!”当过捕快的带路上前低声汇报。“带路,给我围了那里!”程名振毫不犹豫,将身边的卫士分作两拨,一左一右包抄了过去。

    正在杀人放火的是一群来自城外的汉子,看服色,肯定是窦家军中哪位将军的下属。发觉自己被洺州营的弟兄包围,还满不在乎,继续大捆大捆地从店铺内往外抢绸缎。

    “全给我射死在这儿!”冷冰冰的声音再度响起。在一片惊愕的眼神中,洺州营弟兄拉开角弓,用羽箭射穿了同行们的身体。

    “没死的统统补上一刀,已经死了的枭首,都挂在布店门口的拴马桩上!”根本不理睬死者是什么来头,程名振丢下一句话,转身扑向下一处混乱点。

    负责带路的“义士”们几曾见过如此狠辣的手段,吓得连连伸舌头。同时,他们也终于相信,眼前这位将军不是做样子给百姓看,的确是在严肃窦家军的军纪,兑现窦建德事先给大伙的诺言。

    越靠近城中心,混乱点越多,特别是市署衙门、官仓、县衙这三处所在。因为可能积聚着大笔财富,所以不但城中的无赖和窦家军的某些败类试图趁乱发一笔横财。某些从城头上溃退下来的乡勇,也结着队伍往里边闯。

    程名振赶到市署的时候,刚好是两拨抢劫者,溃兵和喽啰们之间发生了冲突,双方都提着刀,不顾一切地互相乱劈。他挥了挥手,带领雄阔海等人加入战团,三下五除二将几名溃兵们杀了个干净。还没等另外一伙人迸出个谢字,程名振又一挥手,带领弟兄们向同行举起了刀。“我是……”喽啰们被砍了个措手不及,一边拼死抵抗,一边试图亮出身份。伍天锡怎肯给他们说话的机会,抡着陌刀扑过去,抡圆了一扫……刹那间,残肢断臂乱飞,血光染红了刀面。

    “杀人了,杀人了!”靠近市署衙门的另外一伙打劫者吓得魂飞魄散,扯开嗓子大叫。“奉窦天王军令,趁火打劫者,就地诛杀!”

    “残害百姓者,就地诛杀!”

    “奸淫妇女者,就地诛杀!”

    “乱闯民宅,给大军脸上抹黑者,就地诛杀!”

    一连喊了十几个杀字,程名振才让众亲兵停止了呼喝,再看市署周围的劫掠者,无论来自谁的队伍,都吓得丢掉到手的财货,一哄而散。

    借着这股威势,洺州营又扑向了官仓、县衙和城内有名几家豪绅的院落。每到一处,都是先杀乱兵立威,然后重申窦建德制定的军纪。刚开始时还有人不信,试图聚众抵抗,后来发现洺州军的陌刀真是毫不犹豫地往自己人脑袋上砍,于是都被吓住了,骂骂咧咧地跑开,把差一点儿到手的财货留在了原处。

    “封了所有人家的前门,每处留一个队站岗,没有窦天王的手令,就是神仙想往里闯,也见一个给我砍一个!”程名振叹了口气,大声吩咐。

    经过这一次的行动,他算是把同僚们给得罪遍了。像王伏宝这种通情达理的人还好说,知道自己是为了窦家军的将来发展不得已而为之。像杨公卿、石瓒这种横行惯了的,还不知道背地里要怎样数落自己。

    可这个黑锅必须他来背。窦建德当初将任务交给自己的时候,程名振就已经隐约猜到了今天的结果。窦建德欣赏自己,信任自己,那是半点儿也不虚假,但窦建德同样不会让麾下任何一个将领在声望和人脉上对其构成威胁。洺州营的战斗力人尽皆知,平恩三县又是难得的富庶,王伏宝是自己的把兄弟,曹旦这些天来又一有空就往洺州营跑,换了任何人坐在窦建德的位置上,恐怕也要提前预防几手。

    这算阳谋还是阴谋,程名振不太清楚。但他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当初根本无法拒绝窦建德给予的任务,也不应该拒绝。虽然在接下这个任务后,他心里隐隐发苦。

    “不是我老张心胸狭窄,换了别人,同样容不下你。椽子大了就会捅破屋顶……”刀光与火光之中,张金称的临别赠言再次涌上他的心头。“将来你若是跟人啊,一定要跟个有本事也有心胸的,否则,还真不如自己给自己打天下。那样做风险虽大,但至少图个心里舒泰!”

    给洺州营带路的人中,有几个便是城中豪绅的子侄。见程名振为了维持窦建德对大伙的承诺,居然真的对害群之马痛下杀手,心中又是佩服又是感激,冲动之余,什么话都一连串往外掏。

    “姓杨的真他娘地坑人。忽悠我等说如果窦天王入了城,肯定像上回张金称那样,把来不及逃走的人全杀掉!早知道窦天王这么仁义,大伙说啥也不跟着他!”

    “可不是吗,又要出丁,又要出钱出粮食,把家家折腾得底儿掉!如果早知道义军都是程将军这样子,咱们早就把城门给打开了。”

    “是啊,这年头,大隋朝马上就完蛋了,咱们给谁当差不是当啊,一样的缴粮纳税……”

    “我早就说过,窦天王不会滥杀无辜,你们就是不信。这回呢,知道好歹了吧!”

    程名振无法告诉众人,是因为城中的抵抗太激烈,才迫使窦家军改变了策略的事实,只好笑了笑,点头不语。众人见他笑得亲切,胆子愈发大了起来。有人见识稍深,四下瞅瞅,偷偷问道:“敢问将军,您既然姓程,跟平恩程名振可是一家?”

    “这就是我家程将军,你们这些没长眼珠子的家伙!”段清听得有趣,忍不住凑上前斥骂。

    “啊!怪不得如此仁义!”众“义士”先是满脸惊诧,随后便竖起大拇指,“果然名不虚传,名不虚传。我等早就听说将军的大名,都说您是一个大义、大义士,大英雄,所过之处,秋毫无犯!”

    “是义贼吧!呵呵!”程名振笑着打断。“能当个义贼我就满足了,至于英雄二字,愧不敢当!”

    听闻自己以前的努力并没完全白费,至少在民间博得了个好名声,他的心情略好了些。随便闲谈了几句,转头向身边的弟兄命令,“通往县衙的主街上,再多加派两百人手。都警醒着点儿,免得有人不甘失败,对窦天王起什么歪心!”

    “哪敢,哪敢啊!”几个献城的“义士”响应得比弟兄们还积极。“那一整条街,都仰仗窦天王和程将军您两个的大德才得以保全。谁那么不知道好歹,还敢恩将仇报?”

    说着话,几位“义士”互相看了看,试探着建议道:“窦天王降下如此大恩,咱们是不是该表示表示?否则一旦有人日后给程将军进谗,咱们不是对不起人吗!”

    没等程名振弄清楚他们几个是什么意思,那个做过衙役的人已经跳了出来,“对,对,上次各家各户欢迎杨善会凯旋的香案还在,蜜蜡、高香也都是现成的。赶快,咱们通知各家准备准备,希望还能来得及!”

    “老费,你地头熟,你帮忙张罗!”众人七嘴八舌,公推做衙役的那个人为首,负责组织迎接义军仪式。

    程名振花了很大力气才整明白这些人要干什么,有心反对,话到嘴边又咽回了肚子里。此举对他没任何坏处,并且可以堵住很多人的嘴,又何乐而不为呢?反正香案蜜蜡都是现成的,闲着也是闲着。

    想明白了此节,他立刻指派了十几个机灵的弟兄,拿着自己的手令,跟在老费等人身后去各家各户“通报”窦天王即将入城的消息。那些富贵人家心里正不知道如何讨好窦建德呢,听老费一张罗,立刻欣然从命。

    不到半炷香时间,县衙附近的主街上,所有尸体便被拖进了胡同。各家各户门前挂起灯笼,摆好香案。有几个似模似样的老者带着一干男女,手持高香,对街跪拜。

    窦建德恰恰入城,走到衙门口,发现这种排场,当时被吓了一跳。当他问明父老们是“主动”前来恭迎自己,不觉喜形于色,回顾左右,大声说道:“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看看,看看,得了活人的心,不是好过那些死的金银珠宝?”

    几个刚才还在窦建德耳边不停投诉程名振的将领何曾见过如此阵仗,咧着嘴巴左顾右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程名振的确杀了他们手下的弟兄,但程名振也的确为窦家军赢回了人心。以往大伙打家劫舍,百姓们不望风而逃已经算很给面子了,有谁会让大伙真正享受英雄般的待遇——沿街焚香,对天祈福?

    窦建德知道大伙的观念眼下还停留在当年做流寇的阶段,笑了笑,大声指点:“原来咱们是做山大王,意图在给朝廷捣乱,杀人放火的事情做过也就做过了,不算什么大错。如今大隋朝眼看着就完蛋了,咱们准备自己给自己打江山,安百姓以定天下,军纪就得严明些。否则得了小财却失了人心,外敌一来,百姓争相给他们带路,咱们不是自己找死吗?”

    众人听得连连点头,连带着对程名振的怨恨也减轻了不少。窦建德策马又向前走了几步,看到一名白发老者跪在香案后,赶紧跳下马背,屈膝将对方搀扶起来,“您老人家这么大了,可别在地上跪着。这不是折我的寿吗?”

    “大王进城后秋毫无犯,还分出兵马来为我等守门。这份恩德,如同再生,即便是受小老儿一拜,也是使得!”老汉分明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一席话说得井井有条。窦建德听在耳朵里,喜在心上,双手扶着老汉,继续与对方拉家常,“你老人家高寿啊?看起来筋骨健壮得很呢!”

    “劳大王问,小老儿今年已经七十有三,空活了这么大,却从来没见过像大王这样的英雄豪杰!”老汉拉着窦建德,笑呵呵地恭维。

    “七十三了?”窦建德嘴里重复着这个数字,好生感慨,“属虎的吧,跟我阿爷一样年纪!”

    “嗯,嗯!”老汉连连点头。“敢问英雄,令尊身体可好?”

    窦建德立刻被触动的心事,眼圈一红,哽咽着道:“当年我被狗官诬陷为匪,家父受我拖累,被狗官放火给烧死在……”

    说到此处,他忍不住低头抹泪。老汉这回没了词应对,陪着他叹息了几声,黯然道:“英雄节哀。大隋朝廷失德,数年来,家破人亡者不知凡几。英雄今天能秋毫无犯,日后定然能重建盛世!”

    “承您老吉言!”窦建德收起眼泪,跟老者拱手告别。步行先前走了几步,又看到一个华服少年,跟着家人跪在香案后,也上去搀扶起来,低声道:“赶紧起来,刚才城破时有人闹事,没吓到你吧?”

    “一开始有几个坏蛋砸我家大门!”少年可不像老者那么有阅历,见窦建德满脸坦诚,犹豫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说。“差点就攻进院子。我们都以为今天肯定要死了,结果关键时刻又来了一伙好汉,把先前那帮坏蛋给杀散了。窦天王,你是好人,那些坏蛋肯定不是你的属下!”

    窦建德听得一愣,旋即破涕为笑。“我是好人,窦某今天也成了好人!”

    回过头,他扯开嗓子对跟在身边的将士们喊道:“你们听见没有,咱们是好人,不是贼!”

    仿佛还不过瘾,他深吸一口气,把声音提到最大:“老子今天再强调一次,咱们不是贼!倚强凌弱、仗势欺人者才是贼!咱们今后要安天下,绝不能再有祸害百姓之举,刚才被杀的那些败类,不是我窦建德的兄弟。日后谁要是祸害百姓,无论是谁,大伙都可以杀了他,提首级来见我,我给你们记功,和战场击杀敌将同等功劳!听到没有?”

    “听到了!”窦家军众豪杰深受触动,齐声回应。

    “窦天王威武!”

    “窦天王英明!”被老费等人强拉出来迎接窦建德的百姓大多数本来心怀忐忑,听到窦建德叮嘱属下的话,也齐声喊了起来。

    听到周围发自内心的欢呼,窦建德深受感动,大步走至街道中央,向侍卫伸手,“刀来,与我拿一把刀来!”

    侍卫们不知道他下一步准备干什么,迟疑着递过一把横刀。窦建德拔刀出鞘,用手指在刀刃上试了试,然后高高举起,“大伙听着,今天,我,窦建德,重申军纪。所有军民百姓都可为证。以后破城,只杀恶贼,无犯百姓。有趁火打劫者,人人都可杀之……”

    “噢,噢,噢!”他的话被周围的欢呼声所吞没。

    非常兴奋地喘息了片刻,待周围的欢呼声渐衰,窦建德再度举起刀,当众立誓:“诸位弟兄,父老乡亲,我,窦建德今日与你等立誓。从今往后,全军上下,杀一无辜如杀我父,辱一民女如辱我母。此誓,天地共鉴!”

    说罢,挥刀自刺手臂,将一股炙热的血珠射向晴空。

    比起京师、洛阳这些重镇来,临清城并不算大。窦建德在衙门口当众立的誓,不到两个时辰就传遍了全城。百姓们将信将疑,谁也不敢确定一伙臭名昭著的土匪说出来的话会算数,可接下来的事情让大伙彻底明白窦建德与高士达、张金称这些人的确大不相同。这位豆子岗新任大当家进入府衙之后,并没像前两位那样将官府判了重刑的囚犯都当做好汉释放,而是仔仔细细地阅读了官府留存的卷宗,把涉及“通匪”案和被大户人家污蔑入狱者,以及因为极小的事情吃上官司者甄别出来,放他们回去与家人团聚。对于那些涉案杀人、入室行劫和奸淫的重犯,则维持了原有的判决,该问斩的问斩,该继续收监的收监,一点儿没有因为对方是江湖同道而法外容情。

    受杨善会的影响,清河郡的官员执法非常严格,因此使得府衙的大牢人满为患。窦建德落草之前做过捕头,宋正本和孔德绍也算地方干吏,饶是如此,三人依旧费了足足五天工夫才把所有案件调阅完毕。一番梳理下来,大牢里的人犯足足减了七成,而外边的百姓对窦家军的怀疑也迅速降低到和牢里的犯人一样少。

    无论在哪个朝代,青天大老爷总是最受百姓拥戴的。哪怕这个青天大老爷出身实在含糊了些。百姓们都不是傻子,心里都会比较。张金称在这里做过什么,杨善会在此地是怎么做的,窦建德又在做些什么,大伙有目共睹。相比之下,谁更值得相信,谁更值得拥戴,就不言而明了。

    信心一恢复,市面上的生机也跟着一点点恢复。柴米油盐,身上穿的,家里用的,都需要通过交易来获得。而市集往往又是信息最集中的地方,真真假假,家常里短,都在买家和卖家提货数钱的时候快速传播着。

    “窦天王是个好人,他跟别的大当家不一样!”

    “窦天王比杨郡丞强,至少他处事不胡涂。”

    几天来,类似的议论比比皆是。当然,也有人心里依然存着戒备,趁着附近没有兵丁巡视的时候,小声嘀咕,“你怎么知道姓窦的比杨郡丞强?说不定他都是装出来的!”

    “唉,说话你可得凭良心。以前市署那些差役抽多少税,现在人家窦家军抽多少税,比较比较不就知道了吗?”立刻有人竖起眼睛来,低声对同伴进行反驳。

    “可不是吗?以前被人家白吃白拿,可没见你这么大的胆子。今天没人白拿你东西了,你反倒皮痒了不是?”出于各种心理,旁边的同行们也凑上前,对“诋毁”窦家军的人齐声谴责。

    “以前那是为了剿匪,要不是土匪们……”被声讨者还是不服,但声音却变得更低,几乎细不可闻。

    “剿匪?我呸!还剿匪呢,拿了那么多钱,也不知都干啥去了。到头来怎么着,还不是让人家给剿了!”同行们不理解被声讨者的苦衷,声音瞬间抬得更高。

    最近四五年来,杨善会多次战败,每次重整旗鼓所需要的钱财很大一部分都会摊到商贩们头上。为了平息民愤,也为加税找个合理的借口,官府在征收的同时,通常会把土匪入城的后果描述得非常凄惨。久而久之,人们自然形成了一种虚假的共识,那就是所有地方官府私设的苛捐杂税都是因为张金称、窦建德、程名振这些强盗的存在才不得不征收的。官老爷们是被逼无奈,大伙要恨,也应该恨到土匪身上,不能认为官老爷们贪婪或者无能。

    目睹了窦建德入城后这多日来的表现,大伙原来的那点儿毫无基础的共识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与此同时,很多人心里都涌起了一股上当受骗的感觉。如果早知道窦家军如此守规矩,大伙又何必凑钱帮着杨善会养兵呢?早让窦家军打进来一天,早就不用活得那么辛苦了。每日累死累活难得温饱不说,哪天稍不留意被官府寻了错处,就有可能家破人亡。即便窦建德目前的行为都是装出来的,至少他为人还算厚道,不会因为一文钱的小错儿砍大伙的脑袋。[1]

    被声讨者不敢再还嘴了。窦家军的喽啰就在不远处巡视,万一被他们听了去,自己不是自找不自在吗?“只是可怜了杨公他老人家……”四下看了看,他在心底叹息。杨善会对与土匪有瓜葛的人下手的确狠了些,但这些年来,清河郡也全仗着有一个杨善会在,才没像临近的襄国、武安两郡那样,被土匪糟蹋得没一处安身之地。只是他的恩德,这么快就被被保护的人全忘记了。被城中富豪们联手出卖,城破时力竭被俘,被窦家军绳捆索绑,像拖狗一样拖过长街,这些事情大伙都当没看见,或者看见了,却全当做跟他们没半点儿关系。

    杨善会是在城破之日被窦建德亲手活捉的。当时他发现已经无力回天,便生出了玉石俱焚的念头,带着二十几名死士冲下马道,直扑窦建德的大旗。没等走完预计路途的一半儿,死士们就被人海吞没了。杨善会手刃数人,筋疲力竭,这个时候却发现围困自己的喽啰兵全退了下去。

    目标就在眼前,持刀向自己致敬。杨善会大喝一声,集中全身上下最后的力气扑将上去。他期待自己能跟窦建德同归于尽,怎奈双方武艺差距实在太大。只是一个照面,窦建德便打落了他的兵器,随后轻飘飘一个转身,将横刀压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杀我!”杨善会扭头,以颈试刃。窦建德的撤刀动作比他的脖子扭得还快,迅速闪开,然后横扫一腿,将其当场踢晕。

    对如此不知好歹的家伙,窦家军上下恨不得立刻将其碎尸万段。窦建德却拗不过自己的爱才之心,吩咐大伙将杨善会绑起来押人监牢,先磨一磨其心中傲气后再做定夺。

    窦建德审了五天案子,杨善会在监牢里关了五天,前三天每日一醒来,便立刻对窦建德破口大骂。到了第四天头上,他终于骂不动了,抓起窦建德命人送来的酒水,大吃大喝,然后蒙头大睡。到了第六天,看看空空荡荡的大牢和对自己满眼敌视的牢友,他连吃喝的兴趣也没了,带着几分熏然之意,笑着对看守自己的喽啰说道:“窦大当家忙完了吗?烦劳你去通禀一声,就说我想见见他!”

    喽啰们天天盯着他怕他寻死,正巴不得早日解脱,猛然间发现他的口风变了,以为他果真如窦建德说的那样被磨平了傲气,赶紧跑去向大当家回禀。

    窦建德正在二堂与宋正本、王伏宝、曹旦、程名振等一干文武商量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拿下郡的事宜,听闻杨善会屈服,心中大喜,立刻命人给杨善会除去镣铐,沐浴更衣,以贵客之礼迎到二堂品茶。

    喽啰们领命而去。过了片刻,杨善会收拾整齐,坦然而入。看到窦家军几个主要人物都在,包括曾经多次打败自己的程名振也在场,他叹了口气,朝着大伙四下拱手。“大隋清河郡丞杨善会,见过诸位英豪!”

    “杨公不必客气。我等仰慕杨公,如禾苗待露。”窦建德率先迎上前,笑呵呵地还礼。

    有大当家带头,其他人无法不跟随。或者板着脸,或赔着笑,一个个陆续跟杨善会打了招呼。

    寒暄过后,分宾主落坐。不待窦建德开口,杨善会抢先说道:“蒙窦当家厚爱,让杨某在牢狱中自省。某这几天也想清楚了,大隋朝如今已经如日薄西山,的确没人可以回天!”

    窦建德一听,脸上立刻绽放出真诚的笑容,“杨公既然看清楚了,何不加入我军共谋大业?杨公之才堪比管乐,假以时日,何愁他日不钟鼎而食?”

    “年少时素有此志,谁料蹉跎至今!”杨善会叹了口气,再度打量座中众人。他没想到窦建德一介草莽,说起话来还能像读书人一样咬文嚼字。更没想到窦家军麾下居然有这么多熟悉的面孔,宋正本、孔德绍、凌敬、王仲卿、何思谋,这些人原来都是他的同僚,此刻在这种场合相见,难免有些尴尬。因此一个个都尽力不与他的目光相接,脸上的表情却好像在清晰地劝告,“降了吧,就跟我们一样。窦建德是个有帝王气量的人,绝对不会对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

    “昔太公白首垂钓,谁敢欺之老?”听杨善会的叹息中充满了不甘,窦建德以为他心思已经动摇,继续苦口婆心地劝告。

    他的话里引用了商周交替的典故,把对方比成了辅佐周武王伐纣的姜子牙。宋正本与孔德绍听见了,微笑着点头。王伏宝、石瓒和杨公卿等人听不懂,但也知道这是一句很厉害的恭维话,也跟着笑呵呵地看着杨善会,等着他的答复。唯有曹旦不太高兴,瞪圆了眼睛跃跃欲试,只等着杨善会说错一句话,便跳上前将其拎出去砍死。

    “陛下虽然昏聩,却非残暴不仁之主。”杨善会轻轻摇头,低声反驳,“而杨某之才,更不敢与姜太公相比。窦将军胸怀大志,麾下有如此多的文臣武将,又能约束士卒,与百姓秋毫无犯。王霸之业,想必指日可待,但这份霸业中,杨某却不想再锦上添花了!”

    “杨公何必如此固执?”窦建德没料到杨善会突然把话锋转了方向,听得一愣,直接追问。

    “很简单,人臣之份而已!”杨善会拱了拱手,笑容看起来非常平和。“这些天,我骂也骂够了,想也想明白了。窦将军有心胸,有眼界,也有本事,杨某为你所擒丝毫不冤。但社稷将灭,不可无死节之臣。将军日后问鼎逐鹿,想必也不希望麾下的文武兵败之后,立刻倒戈相向吧?”

    最后这半句话,曹旦总算听明白了,气得两眼一瞪,直接扑上前来,“既然不降,你他娘地啰嗦什么。老子这就给你个痛快,也省得你再浪费粮食!”

    没有甲胄镣铐羁绊,杨善会身手又恢复了平日的灵活。他侧退半步,避开了曹旦的锋缨,然后非常客气地拱手施礼,不卑不亢地说道:“窦将军善待之德,杨某不敢不报,所以特地前来求死。但以将军的本领和人品,却没资格做那举刀之人!否则,杨某死不瞑目!”

    “你奶奶的!”曹旦扑了个空,气得大声咆哮。“反了你,挨刀还要挑三拣四!”

    正准备再度扑上去,封死杨善会全部退路。窦建德用力一拍桌案,厉声断喝:“混账,你眼里还有我这大当家的吗?”

    “我……”曹旦心里不服,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看向窦建德。窦建德双眉紧皱,目光锐利如刀。两人的眼睛刚一对正,曹旦立刻败下阵来,咬住牙关,委屈地申诉,“他,他根本没打算投降,你,你费这力气……”

    “有杨公这样的对手,是你我之幸!”窦建德又瞪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回头看向杨善会,他的笑容里立刻充满了惋惜,“杨公,你何不再多想想?实在不愿为窦某谋,窦某亦可以送你一笔细软,让你颐养天年。”

    “算了,窦将军的情意,杨某心领了!”杨善会摇头拒绝,“如今之际,恐怕城中仕绅皆欲我死。杨某为他们奔走了十几年,索性成全了他们最后的愿望。将军不杀我,此地人心难安。将军不杀我,我亦无颜自老于林泉之下。不如大伙都省省事,今日一了百了吧!”

    说完,他的目光在窦建德周围的文武官员脸上扫视,扫过宋正本、孔德绍,杨公卿等人,直接落在了程名振脸上。

    程名振心知不妙,赶紧将头扭到一侧。杨善会却不依不饶地贴了上来,拱手施礼,“杨某自打领兵剿匪以来,鲜有败绩。即便偶遇小挫,亦能吸取教训,反败为胜。唯独曾两次失手于你,并且一次比一次惨。以将军之见,此乃命否?”

    “这……?”程名振被逼得无处可逃,沉吟着回应。“杨郡丞剿匪十年,杀人逾万。奈何匪越剿越多,此乃时耶,运耶?”

    “这?”杨善会也被问了一愣,皱着眉头沉吟。

    “人都想好好活着!”程名振苦笑了一下,用所有人都能听得懂的白话说道:“有钱有势的大人们想好好活着,没钱没势的平头百姓也想好好活着。若二者已如水火不同炉,杨郡丞以为,哪个天生该死?”

    “这……”杨善会又愣了一下,打量着程名振,仿佛从来没见过对方般。片刻之后,他又长叹了一声,冲程名振和窦建德二人各自深施一礼,然后大步走了出去。

    当日,窦家军斩杨善会于校场。悬首三日后,以故隋郡丞之礼葬之。

    清河郡失守,杨善会以身殉国。消息很快沿运河向南北两个方向扩散,整个河北为之震动不止。特别是巨鹿泽以南各郡,听到消息的那一瞬,很多人都感到头顶上塌了半边天。

    长时间以来,由于杨善会这个执拗的武夫存在,河北绿林豪杰的目光总是被吸引在清河郡附近。无论是惧怕于此人狠辣,还是不屑于此人狂妄,绿林豪杰进攻或者防御的对象总是以清河郡为主要目标。其他各郡,如武阳、魏郡,甚至更北一些的信都、河间,皆因为杨善会而减轻了很多压力。如今,杨善会也死了,大隋在河北南部的最后一个支撑点也垮了,谁将成为绿林豪杰的下一个重点攻击目标?

    愁,无法纾解的愁。大隋官员们长吁短叹,却不敢再寄希望于朝廷。自打李仲坚兵败身死后,瓦岗军的势力已经膨胀到了东都洛阳的近郊。留守洛阳的朝中大臣们连自身安危都顾不过来,哪里还有工夫再理会远在数百里外的匪患!至于扬州那位陛下,就更甭指望了,据说他老人家已经连续四个月没露过面儿,整天躲在后宫中与妃嫔们昏头胡地,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朕之大好头颅,将斩于谁手?”

    绝望,彻头彻尾的绝望。而人在绝望之时做出的选择往往都不可理喻,明知道漂浮在眼前的仅仅是一根稻草,也要像救命的绳子一样牢牢地拽住,唯恐稍有松懈,便失去这最后的救赎。

    武阳郡光初主簿储万钧就是这样一种人。自打听说窦建德与程名振两人连手攻破清河郡后,他就立刻停止了武阳郡兵的粮草供应。魏德深几次找上门,他都以秋粮尚未入库,官仓存贮已尽为借口搪塞。眼看着秋粮入了库,他又直接躲到了乡下去,赖着官府的调粮批文不肯用印。

    郡丞魏德深掘地三尺,终于将储万钧堵在了一个乡绅的家宴上。谁料当着阖郡仕绅的面儿,储万钧先是振振有词大倒苦水儿,说自己这个管家难做,然后语锋一转,长声哀叹道:“不瞒诸位,今年的秋粮的确已经入库,并且数量比起去年来还增加了不少。可咱们武阳郡,今年要赔给程名振的粮草辎重可是去年的四倍之数啊!我这几天反复核算,发现把几个官仓的存储全算上,都无法满足程名振的要求。正准备跟郡守大人提议,向阖县父老募捐呢,哪里还敢再拿出许多来干些毫无用处的勾当?”

    “你……姓储的,你欺人太甚。”魏德深被挤兑得无地自容,抽出腰间横刀来就准备跟储万钧火并。众仕绅见状,赶紧七手八脚地将其扯住,好言劝慰。但从始至终,却再没人接魏德深重整郡兵这个茬儿。

    也不怪大伙冷漠,实在是郡兵的表现太令人寒心。储万钧说得很有道理,如果魏德深不三番五次主动去撩拨程名振那头老虎,武阳郡的日子根本不会过得如此艰难。根据前年双方达成的协议,只要武阳郡每年把“保安费”按期送过漳水河,洺州军就绝不主动犯境。结果呢?魏德深一年之内两次主动挑起事端,两次战败。他可真轻松,战败之后上下嘴唇一碰,就要调拨物资重整旗鼓。可是郡上呢?本来还堪承受的一笔钱粮支出,转眼变成了原来的四倍。官库支付不起,就得从仕绅们口袋里往外掏。一次不行还得来第二次,谁有那么大的家业,禁得起魏德深如此折腾?

    如果能折腾出个结果来,也算魏德深有本事,可他跟程名振交手就从来没赢过。如今程名振身背后又多了个窦建德撑腰,即便让魏德深重新将郡兵补充完整又能怎样,他还能比杨善会还有本事?能挡住窦建德和程名振两人的联手一击?

    明眼人都知道,指望着魏德深打败程名振和窦建德,无异于痴人说梦。既然明知道没有这种可能,大伙干脆不做那个梦了。听天由命算了!况且人家窦建德不像张金称和高士达,人家对仕绅百姓秋毫无犯。窦家军在清河郡的作为早就传过来了,虽然这伙人身为土匪,一言一行却绝对堪称王者之师。反正大隋朝已经没指望了,窦家军打过来,刚好省了大伙再找新的靠山。只要他肯讲道理,给谁缴纳赋税不是缴呢?

    即便程名振对武阳郡仍然心存芥蒂,仕绅们也没必要紧张。参照窦家军在清河的旧例,只诛首恶,胁从不问。以前三番五次带兵马找洺州军麻烦的是魏德深,如今冤有头,债有主。程名振想报仇,尽管找魏德深报去,与阖郡父老有什么关系?

    鉴于以上种种心态,魏德深最终也没能从储万钧手里讨到一粒粮草。二人为此闹得不可开交,几乎刀剑相对。最后,郡守元宝藏不得不出面调停。在老郡守的直接干预下,储万钧勉为其难地打开官仓,根据目前武阳郡兵的实际残存规模,支付给了魏德深可以供一千五百人吃两个月份的米粮。至于重整旗鼓的打算,魏德深连想都甭想了。有那工夫,元宝藏还不如去求求程名振,让他看在过去武阳郡上下一向恭谨的情分上,减免部分保安费呢。看看元宝藏再度把前来下战书的洺州贼黄牙鲍从监狱里请出来待为座上宾的现实,魏德深就知道自己已经彻底被武阳郡上下抛弃。

    在武阳郡死牢里几进几出,黄牙鲍的胆子也彻底练了出来。不顾自己小命儿还攥在人家手里,吃饱喝足,一抹嘴巴,立刻向元宝藏响应道:“想花钱免灾,这回根本没戏!”

    “不是草民我不帮忙,郡守大人,您应该也知道,所谓冲突一次,保安钱粮便翻一番的言语,根本就是程将军的一时气话。他这个人生来心慈手软,见不得别人受苦,当然更不会把诸位逼得没有退路!可您这边做事也忒莽撞了些,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动打上门去。如果我家将军不做任何反应,不是让周边各郡县纷纷效仿吗?”摊开双手,黄牙鲍的脸上写满了爱莫能助。

    “鲍壮士,鲍壮士,您先别急,耐下心来听老夫说几句话!”元宝藏虽然心里恨不得将黄牙鲍的两颗大牙给敲下来泄愤,脸上却不得不堆满了笑。“老夫早就知道,程将军是个仁义之人,但很多事情老夫也往往身不由己,所以才导致双方的误会一再加深。如今,武阳郡如同待宰羔羊,若是鲍壮士肯帮武阳郡过了眼前这关,阖郡上下都将永远铭记壮士的大恩大德!”

    “你这人怎么听不明白呢?不是我不帮忙,也不是程教头不肯手下留情。是窦建德,关键是窦建德那边。他不点头,我家教头也没办法!我这么说,您清楚了吧!”黄牙鲍撇着大嘴,牛气冲天。

    程名振已经依附在窦建德旗下,根本不可能单独再做出任何承诺。眨巴着眼睛想了好半天,元宝藏仿佛终于明白了这个事实,叹了口气,低声道:“程将军是勇于担当之人,武阳郡离洺州军的驻地又近,他至少能做得了一半儿的主吧?您只管把话帮忙带到,剩下的事情,元某会慢慢再想办法!”

    “也好,带个话儿又不费什么力气,但我劝您还是别指望了。窦建德不是我家教头,没那么容易打发!”黄牙鲍推托不下,只好点点头,忧心忡忡地答应。言语之间,他对窦建德很不尊敬,同时对于程名振依附窦家军的结局,非常忿忿不平。

    只要对方帮忙传话,元宝藏好像就已经满足,陪着黄牙鲍吃饱喝足,千恩万谢地将对方礼送出境。待转头回到郡守衙门,他便一头埋进了书房,把自己关在里面,久久不肯出来。

    亲信们怕老太守急出病来,赶紧请长史魏征前去开解。待魏征风风火火走入书房,却发现元宝藏已经恢复了往日的从容淡定,端着盏浓茶,坐于窗前细细品味。

    “东翁……”魏征很担心地呼喊了一声,唯恐元宝藏是在强装镇定。心中有郁结,发泄出来最好,总是憋着,早晚会憋出病来。

    听出魏征在呼喊中所包含的关心,元宝藏转过脸,轻轻颔首,“玄成,坐吧,喝茶,自己给自己倒上。我正准备派人去请你呢。你来得正好。”

    “东翁,水穷处必有云起,自古天无绝人之路。东翁,凡事看开一些,没必要过于焦虑!”魏征依言落坐,非常担心地开解。

    武阳郡危如累卵,元宝藏这个时候表现得满脸轻松,绝不是什么正常表现。如果换了魏征自己,恐怕早就火烧火燎,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品茗为乐?

    “玄成多虑了!事到如今,老夫还有什么好急的。喝茶,难得清闲,咱们宾主好好聊聊!”元宝藏扫了魏征一眼,非常镇定地劝告。

    “东翁……”魏征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大厦已倾,无木可支。也许,像元宝藏这般坐以待毙是最好的选择。可全郡上下几十万人的身家性命都寄托在郡守大人的身上,他这般逃避,也忒不负责任了些。

    “玄成是不是觉得老夫已经放弃了?”仿佛猜到了魏征的想法,元宝藏笑着追问。

    “东翁素来总有惊人之举,属下很难预测!”魏征摇了摇头,低声回应。他不想把元宝藏说得太不堪,对方现在最需要的是鼓励,而不是实话实说。

    “呵呵,还是玄成知我!”元宝藏得意地笑了笑,仿佛自己真的胸有成竹般。“外边的那些人啊,根本不知道老夫的深浅。你坐吧,有些话我先跟你透个底儿!”

    “东翁请讲!”魏征彻底被弄晕了,拱了拱手,郑重说道。

    “记得我当年花钱替你们几个摆平官司的事儿吗?记得我跟你说过,你不应在老夫麾下虚耗岁月的话吗?”元宝藏故作神秘地笑了笑,把话题引向陈年旧事。

    “东翁相待之德,魏某永不敢忘!”魏征眼里陡然涌起一股水雾,咬咬牙,沉声回应。如果元宝藏真的要等死的话,自己就陪着他死吧,毕竟双方宾主一场,相待甚厚。

    “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要你感激!”元宝藏轻轻摇头,对魏征的反应迟钝甚为不满。“你当初没问我上下打点的钱是哪里来的,我也没主动告诉过你。上次我说如果换了明君在位,你当立于朝堂,指点江山。但我也没告诉你过明君何在,你我的出路在哪,如今,是时候了,老夫当跟你交代几句实底儿!”

    “东翁!”魏征轻轻发出一声惊呼,猛然间,发生过的几件事在心头逐一联系起来。所有的事情都预示着一个答案,他不敢想,却隐隐猜到,那可能是事实。

    “老夫当年,曾是楚公的心腹,深受其厚待!”不待魏征继续追问,元宝藏缓缓介绍。“所以少主将东征大军的粮草散人民间时,你来提醒老夫,老夫却无所作为。后来少主兵败身死,馆陶县令林德恩欲杀程名振灭口,老夫也听之由之。”

    这是更久远的事情了,久远得在记忆中都已经发黄。如果当初元宝藏以郡守的身份干预馆陶县众人对程名振的陷害,也许不会把程名振逼入巨鹿泽。也许河北大地今天的情况会是完全不同的模样。但是,那都是魏征一厢情愿的想法。如果林德恩勾结杨玄感的罪行被揭发出来的话,非但其本人要被挫骨扬灰,连同元宝藏和魏征自己,可能都会性命难保。

    所以,程名振当年必须被牺牲掉。只有牺牲掉他,才能保住大伙的秘密。武阳郡今天的结局无可逃避,就像是早已写好的命运,只待时机一到便显出答案。

    “少主死后,密公流落江湖,四处飘荡!”不管魏征对此事怎么看,元宝藏自顾说道,“但密公到底是个有福之人,朝廷布下天罗地网,却最终被他逃脱。那时候,便有了‘桃李子,皇后绕扬州’之谣,老夫推测,其中李,指的正是密公。之后种种,越来越验证了老夫的推断!”

    关于“桃李子”的童谣,元宝藏也曾经旁敲侧击地跟魏征提起过。但在当时,李密正被李仲坚大将军打得屁滚尿流,魏征实在无法将其狼狈的模样跟天命之子联系起来。谁料转眼之间,李仲坚便被朝廷自己给收拾掉了。而李密经历了一场磨难后,反而轻易地从裴仁基手中获得了虎牢关,并且得到张须陀旧部悍将秦叔宝、罗士信等人的鼎力支持。

    综合前后,魏征不得不承认,冥冥中的确有命运的存在,将李密从绝境中一次次拉回来,转而推向更高的巅峰。如今,李密已经被河南各地的土匪流寇们公推为共主,带着蒲山公营在黄河以南摧枯拉朽。而曾经收留李密的瓦岗寨大当家翟让迫于形势,却不得不转头仰李密的鼻息。可以说,如今李密已经成了大隋最强的一个绿林大豪,瓦岗寨的真正掌控者。距离民谣中的真命天子,几乎咫尺!

    元宝藏一直跟李密有联络。元宝藏为官不算贪婪,手中却总有花不完的钱,来源自然是李密。包括上次魏征等人战败,用来打点朝廷的钱,恐怕也是从李密处所得。算起来,从那时起,魏征的命运已经跟李密产生了关联。

    接下来,其他种种看似混乱如麻的谜团便一捋即顺了。桑显和背后偷袭程名振,瓦岗军王德仁部非但不仗义援手,反而让开道路,为官军创造有利条件,想必是得到了李密的指使。而在当时,元宝藏突然改变了对魏德深毫不信任的态度,支持他放手去跟程名振周旋,恐怕也是在努力给王德仁创造吞并洺州军的机会。只可惜王德仁功亏一篑,关键时刻被窦建德捡了个大便宜,导致洺州军投向豆子岗,瓦岗寨偷鸡不成,白白蚀掉了一把细米。

    捋顺了所有谜团的魏征不寒而栗。他已经隐约察觉到,元宝藏可能跟瓦岗寨有所牵连,却没想到双方之间已经勾结了这么久,这么深!而他自己,多年来戮力剿匪,到最后却万万没料到自己每天为其出谋划策的东主,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匪类!

    “玄成明白了!”元宝藏的声音阴阴地传来,如同一把刺入心脏的利刃。

    魏征的瞳孔猛然一缩,身体瞬间僵直,“明白了!”简简单单三个字,从此刻的他嘴里说出来,仿佛字字重逾万钧。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元宝藏亲切地笑着,面目慈祥如嫡亲长辈,“玄成可愿跟我共商大事?”

    “属下……”魏征不敢看元宝藏的眼睛,喘息着回应。“属下受东翁大恩,一直无以为报……”他知道自己无力抗拒已经降临的命运。身为元宝藏的私辟从属,他的身家性命早已跟元宝藏紧密相连。倘若元宝藏被朝廷捉拿归案,他一样得身败名裂。况且元宝藏既然能利用装病的办法将他骗到书房中“交底”,自然会有所准备。如果此刻他胆敢说一个不字,魏征知道,隐藏在附近的武士取自己的人头易如反掌。

    “老夫一直看好你,觉得你是个人才!”看魏征果然被自己压制住,元宝藏也悄悄松了口气。如果有可能,他当然不希望跟自己的心腹刀剑相向。毕竟魏征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多年来,鞍前马后,忠心耿耿。

    “东翁过奖。一切均赖东翁栽培!”魏征的脸色苍白如灰,惨笑着回应。从这一刻起,他明白自己不再是大隋武阳郡长史魏征,而是地地道道的流寇,并且还属于流寇中的狗头军师那类,人人望而生厌。

    “玄成的才华胜过老夫十倍。老夫已经向密公推荐过你,日后他必将对玄成有所倚重。”为了安抚魏征的心,元宝藏笑着许诺。“密公上应天命,下得人心,代隋而立当是早晚的事情。届时,玄成可是开国元勋,比萧、王诸贤,亦不遑多让啊!哈哈,哈哈……”

    成为萧何、王猛那样的帝王臂膀,几乎是每个读书人的志愿。可今天,这番鼓励却丝毫激不起魏征的豪气。苦笑了一下,他幽然道:“属下不才,做个寻常小吏已经焦头烂额了,哪有为帝王谋的本事?东翁真的是过奖了,他日若修成正果,重建太平,属下情愿退居林下,颐养天年!”

    “年轻人何必如此颓废!”元宝藏轻轻摇头,壮志满怀。“老夫还指望因你而留名史册呢?算了,算了,那都是久远的事情,咱们先说眼前。关于窦家军南下的事情,玄成大可放心。老夫在给程名振的信中,偷偷夹了一封给窦建德的信,向他表明了老夫乃密公从属的身份,谅他窦建德以现在的实力,也不敢与瓦岗军起冲突!”

    “东翁好谋划!”魏征的思路有点跟不上趟,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元宝藏的安排。拜托黄牙鲍给程名振送信,实际上确是借机通知窦建德,武阳郡已经属于瓦岗寨的势力范围。以程名振现在的身份,想必不敢把给窦建德的信私自扣留。如此,提出天下绿林携手推翻暴隋的窦建德,便没有理由跟江湖同道开战,更没有必要去招惹如日中天的瓦岗寨,武阳阖郡上下得安。

    “老夫还写了一封信,已经派人送给了博望山中的王德仁,请他带领麾下弟兄进入武阳,协防此城!”唯恐魏征不安心,元宝藏继续交底。“此外,瓦岗寨三当家徐懋功,日前也率领数万大军杀过了黄河,兵锋直指汲郡。汲郡太守张文琪肯定挡不住他,如果窦建德执意南犯的话,徐懋功便可放弃攻打黎阳仓,迅速北上与王德仁汇合!”

    此番安排可谓天衣无缝,怪不得元宝藏有心情品茶自娱了!魏征咧了咧嘴,由衷地为元宝藏的老谋深算感到钦佩。元宝藏笑了笑,继续道:“但有一个麻烦,需要玄成帮老夫解决!”

    “东翁请讲!”从震惊和沮丧中稍稍恢复过些许的魏征站起身,肃然拱手。

    “坐,坐,对玄成而言,不是什么难事!”元宝藏放下茶盏,笑着示意魏征放松心情,“储主簿一直跟老夫同气连枝,不会掣肘。但德深那边,恐怕有些麻烦,他素来执拗,万一王德仁入城时,他突然起兵捣乱,届时恐怕……”

    “魏郡丞不是食古不化之人,我可以去劝劝他。东翁,请给属下一个机会!”魏征大急,红着眼睛祈求。武阳郡丞魏德深能力有限,为人却非常忠厚。魏征一直拿他当做自己的好朋友,无论如何都不希望看到他身首异处。

    “玄成莫急!”元宝藏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仿佛早就料到魏征会替魏德深求情。“你劝他,肯定没有任何效果。他那个人素来是一条道走到黑,谁也拉不回来。但老夫跟他交往多年,也不想刀剑相向。所以想请玄成寻一个办法,将他远远地支走!”

    “这是个两全之策。大人希望我将他支到哪去?”魏征毫不犹豫地答应,唯恐元宝藏事后反悔。

    “越远越好。最好这辈子咱们跟他永不相见!”元宝藏想了想,沉声叮嘱。

    魏征躬身领命,转身出门。没等走远,元宝藏又笑着叫住他,低声提醒,“德深乃忠义之士,玄成不妨在这‘忠’字上作一作文章!”

    “属下明白!”魏征快速点头,逃命般离开元宝藏的书房。回到属于自己处理公务的场所,他翻出朝廷过去下达的公文,慢慢开始临摹。

    作为对书法和金石均有心得的名家,模仿东都几个大老的笔迹并用滑石伪造印章的勾当,对魏征而言绝对没什么难度。但如何让魏德深放心地离开,却着实令人头疼。洛阳的危机远在黄河以南,窦家军的兵锋却近在咫尺。

    思前想后斟酌了许久,魏征最终还是决定自己亲自跑一趟,将伪造的命令小心翼翼地吹干收好,他不带随从,只身前往魏德深练兵的校场。

    校场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几百残卒,正有气无力地坚持操练,指望他们来抵挡窦家军,显然毫无可能。魏征叹了口气,走近在校场旁边的营房,径自来到魏德深的中军所在。

    门虚掩着,没有卫士站岗。魏征上前敲了敲,里边没人回应。等了片刻,他顺着门缝往里扫了一眼,看见魏德深趴在桌案上,正在无聊地玩弄一支毛笔。

    “德深好雅兴!”魏征推开门,直接闯了进去。

    “玄成,你居然会来我这?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魏德深一愣,随即站起来,哈哈大笑。“我这儿可是好些日子没人登门喽,唯恐给他们带来晦气!也就是你玄成胆子大,心也大!”

    “我本来就是晦气之人,还怕什么晦气!”魏征苦笑,仔细打量好友,发现几日不见,对方头发已经全白,干皱的脸上写满了沧桑。

    只有心死的人才会如此憔悴。魏征心里发苦,脸上却不得不挂上虚伪的笑容,“有紧急公文从东都来,我怕迟了误事,便亲自给你送了过来!”

    “什么?”听到“东都”两个字,魏德深的精神立刻一振,从魏征手里抢过公文,迫不及待地展开。里边的内容很清楚,瓦岗军威逼洛阳,朝廷命令他见到公文后,立刻带兵南下勤王。但带多少人,走哪条路线,沿途如何补给等问题却写得含糊不清。只是催促他尽早上路,免得耽搁大事。

    朝廷做事一向胡涂,却未必胡涂到如此地步,抬眼看了看好朋友,魏德深惨笑着问道:“玄成,你看我带多少弟兄走合适?”

    “德深兄随意!”魏征心里一凛,苦笑着回应。“反正留下多少,都已经于事无补!”

    魏德深盯着魏征的眼睛,瞬间从里边读懂了全部暗示。“于事无补,是啊,于事无补”……放下公文,他幽然长叹。“留在这里,只能为大伙招来祸患。与其像杨善会那样被人所卖,还不如我自己离开!只是不知道我走之后,武阳郡能得平安吗?”

    “应该……”魏征心里凄凉,一边说话一边咬牙,“应该有八成希望吧。郡守大人早有安排!”

    “好,好,我明白了。多谢玄成苦心!”魏德深喟然长叹,仿佛要把满腔的愤恨全部从喉咙里喷出来。他是最后一个障碍,他走了,留下的人就好办事了。至于东都来的公文是不是伪造,又何必过于较真儿。

    “多谢德深兄成全!”魏征面红过耳,长揖及地。

    “其实,应该是我多谢玄成!”魏德深苦笑,后退几步,长揖相还。二人互相看了看,又对着作了两个揖。谁也不再啰嗦,就此告别。

    当夜,武阳郡丞魏德深带领六百残兵离开校场,赶赴洛阳。途中,被流贼截击,身首异处。

    第二天早晨,武阳郡城头飘起了瓦岗军的大纛。

    早起谋生的百姓们抬头看了看,有些发傻。很快又低下头去,匆匆前行。这年头,填饱肚子已经很困难了,谁还管城头上的旗帜怎么变幻。那都是英雄豪杰们才需要关注的事情,与大伙儿着实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注释

    [1]一文钱弃市法。隋代的一种苛政。认为无论罪行大小,犯罪者若无悔改之意,即该杀。即便偷了一分钱,也可以判处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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