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大伙准备劝程名振殊死一搏的当口,远处又传来一阵嘈杂的马蹄声。千余骑兵,风一般卷过山岗。“程大当家,俺们帮你来了!”带队的将领一马当先,如入无人之境。
刹那间汗透重衫的滋味不好受。可是,面对着大伙关切或惊疑的目光,程名振却不得不强行命令自己镇定。他是这里的大当家,所谓当家,即是大伙的主心骨。居家过日子,当家的不能喊穷,否则一个家庭必将分崩离析。绿林道也是如此,大当家不能软弱,否则军心定然大乱。
“谢兄弟的为人大伙都亲眼见过,他说出的话不会赖账。呵呵,呵呵……不过么,既然眼前的仗打都打完了,魏德深又不是什么大威胁,咱们自己的后路也的确需要抓紧时间收拾一下!”
“是啊,是啊!”王二毛笑呵呵地接下程名振的话茬。他刚才心里也是惊雷滚滚,但与程名振同样选择了从容应对。“王德仁那家伙我见过,本事只能算一般,好在其麾下人多势众。凭借地形拖延桑显和十天半个月没问题,再长,恐怕就超出他的所能了。”
两个好朋友一唱一和,很快就把今天的军议话题给转了向。魏德深救走杨善会的举动固然可恼,但其实只是疥癣之痒,犯不着现在就非找他麻烦。平恩三县是大伙的根基所在,能早巩固一下总是更稳妥些。至于逃走的卢方元,程名振想了想,笑着命令:“一会儿大伙想办法给周围绿林同道传个信儿,就说我程某人拿二十两黄金买卢方元一颗人头。无论是谁,只要把姓卢的脑袋给我送过来,赏金立刻兑现。不仅如此,若是将来他本人遇到麻烦,不管在哪,只要给程某人捎个信来,程某必然不会坐视不理!”
这几句话说得虽然轻描淡写,却等于把卢方元的下场已经决定了。有道是落难凤凰不如鸡,如今卢方元的嫡系死的死,散的散,已经彻底失去了自保能力。况且以眼下洺州军的实力和声望,程名振的“友谊”能体现的价值,绝对超过了卢方元的小命儿。是庇护一个实力消耗殆尽并随时会在背后反咬自己一口的落难者,还是趁机跟势力蒸蒸日上的洺州军搭上关系?相信任何稍有头脑的绿林人物略加权衡,便很快可以在二者之间做出选择。
众人哄然而笑,齐声赞叹大当家这招用得妙。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便替前大当家张金称报了仇,又趁机结识了更多的英雄。程名振笑着摆了摆手,制止了弟兄们的吹捧,然后朗声命令:“王将军,你今日带着伍天锡、雄阔海和他们两个所部人马先行。把张猪皮所部骑兵也全带上,务必于两日之内赶回平恩,协助杜老当家巩固防务!”
“诺!”王二毛在座位上长身而起,肃立拱手。
雄阔海、伍天锡和张猪皮三人所部兵马,眼下已经是洺州军最精华部分。程名振一口气将其全部派了回去,足见其对老巢的重视。但程名振所想的绝对不仅仅是这些,略加斟酌后,他继续补充道:“你回去后多派斥候,时刻关注桑显和的位置。如果在我赶回之前他已经杀到清漳附近,你也不要跟他硬碰。能守就守,固守平恩,如果敌军势力太大的话,就在他们抵达前将弟兄们的家眷全送往狗山一带暂避。那里我已经派人经营了一年多,很容易安顿下来。”
“嗯!”王二毛点头答应,并不质疑程名振的决定。
“教头恐怕多虑了,桑显和不过是咱们手下败将,哪能一举攻破平恩县?”素来持重的张瑾拱了拱手,笑着表示反对。
在座都是有过多年交往的自己人,所以程名振也不在乎属下畅所欲言。笑了笑,低声解释道:“形势肯定不会那么严重,但往最严重处准备却不是什么坏事。反正地里的麦子已经收了,大伙赖在城中也没什么事,不如到山中去散散心!”
张瑾还想再多说几句,后心的护甲却被人拉了拉,犹豫着闭上了嘴巴。程名振看到了王飞的小动作,笑了笑,换了稍轻松的口吻补充道:“我只是说危急时刻可以这样做,并不等于一定被敌人逼到这种地步。也许是咱们小瞧了王德仁呢,隔着几百里的事情,恐怕谁也料不准!”
“那倒是!”众人七嘴八舌地附和,脸上的表情都开始放松。虽然没人明说大伙的后路可能遇到麻烦,但作为已经有了数年临阵经验的将领,他们或多或少都对危险有了一点儿直觉。眼下程名振还可以镇定自若地调整部署,大伙心里就跟着踏实些。如果程名振已经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大伙的心思恐怕也就全乱了。
“张瑾,你带本部兵马去接管巨鹿泽!”笑了笑,程名振继续命令。“如果卢方元也回到泽中,你不必跟他交手,迅速转往平恩。如果卢方元没回去,你拿下巨鹿泽后,将所有能战者都集结起来,一道赶往平恩与我汇合!”
“诺!”张瑾这回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大步上前接过令箭。在交接的刹那,程名振与他两人的目光对了对,彼此之间都看到了一种会心的意味。
“这两仗留下来不少伤号,眼下都集中在六叔那里。待会儿……”程名振抓起第三支令箭,准备派遣杜鹃护送伤兵到安全地带静养。眼神与妻子刚一接触,就被杜鹃狠狠地剜了回来。“待会儿韩世旺负责集中所有伤号,无论原来是巨鹿泽的还是洺州军的,一并带往狗山。都是咱们的老弟兄,只要不死,咱们就有责任治好他们,养他们一辈子!”
“谢大当家!”韩世旺一跃而前,长揖及地。虽然猜到程名振此举有收买人心之意,还是十分恭敬地拜了三拜。
“剩下的弟兄!”程名振笑着起身,绕过帅案,亲手将韩世旺搀扶了起来。“跟我一道给大伙断后。谅那魏德深即便借几个胆子,也不敢过河来追我。”
众将齐齐地答应了一声,纷纷下去准备。杜鹃没被分派任何任务,所以留了下来,静静地站在程名振身侧,与丈夫一道目送大伙出门。待最后一个背影从视线中消失后,程名振转过头,笑着安慰:“形势应该没那么严重。瓦岗军多年的声望积累不易,不应该……”
“只要你不着急就好!”杜鹃温婉地笑了笑,将手伸到了丈夫手里。整日抡刀弄枪,夫妻两个的掌心都生满了老茧,却别有一番温柔滋味涌上各自的心头。
“不着急,有什么可着急的!”程名振先摇了摇头,然后轻轻点头。“总之逃不过‘兵来将挡’四个字。即便败了,咱们又不是没地方可去,早晚还有重渡乌江的机会!”
后半句话所涉及的典故杜鹃不太懂,但她从丈夫的眼睛里看到了深深地疲惫。丈夫已经不是当年刚刚进入绿林道时那个什么都似懂非懂,遇到什么事情都积极乐观的程小九了。这些年来,他获得了太多的东西,也积累了太多的负担。三个县城,近二十万老幼,还有弟兄们的家眷,真的为了避敌锋芒而撒手不管,哪会那么容易。
一边微笑着,手中的力道却于不知不觉中加大了起来。程名振感受到了妻子心中的紧张,用另外一只手轻轻撩了她一下发梢,继续笑着道:“即便桑显和不来,朝廷早晚也会另派他人的。早打晚打都是打,什么时候把朝廷打得疲了,什么时候也就清静了!”
真的会清静吗?恐怕不会吧?杜鹃脸上笑着,心里却充满了迷惑。丈夫昨夜、今晨还有刚才议事时的举止,已经越来越有大当家风范了。不慌不忙,不怒自威。原来从不禁止自己发表意见,现在却总是试图将自己完全变成从属于他的女人,而不是江湖同伴。
这种变化并不令人生气,却令人心里十分惶恐。好像稍一松脱掌握,他就像鹰一样腾上天空,永远将自己抛在地面上。追,追不到。弯弓而射,又于心不忍。杜鹃不明白自己因何而产生这种感觉,却无法让自己挣脱出来,重新找回往日的自信。也许那自信她从来就没有过,只是原先并不清晰,现在愈发强烈了而已。
“你今天怎么了?”程名振见妻子只是拉着自己微笑却不说话,低下头,看着对方的眼睛问道。
“没事儿,有点空落落的!”杜鹃轻轻摇头,双目中有一缕波光流动。“这回我终于可以跟你并肩而战了。”她笑了笑,轻轻摇动丈夫的胳膊。“咱们两个,这回别分头行动了。我不想担心你!”
“嗯!”程名振看了看妻子,将头垂得更低。几年来,他于不知不觉中又长高了,原来个子和杜鹃差不多,现在却已经比对方高出了一大截。
杜鹃的头恰恰也仰了起来,红唇如焰。
大胜之后却放过残敌突然撤军,命令传出后喽啰们个个都吃了一惊。好在大伙对程名振的命令一贯很盲从,惊诧归惊诧,倒没有交头接耳胡乱猜测,所以士气和军心还都稳得住,不会让对岸的敌军看到可乘之机。
王二毛、韩世旺、张瑾等人当天带领各自的部属先行一步。剩下的主力则大大方方地在河边休息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缓缓地拔营南返。虽然整个撤退过程缓慢且队伍冗长,令河对岸的魏德深起先根本没弄明白洺州军的真实意图,待发现程名振的帅旗,再想应对之策,还是慢了一大步。
饶是如此,当大伙走到四十里外的平乡时,武阳郡兵还是从背后追了上来。然而却忌惮着洺州军的战斗力不敢靠得太向前,苍蝇一般在身后嘤嘤嗡嗡地纠缠。
不得已时,程名振返身接战。几番搏杀下来,再度将武阳郡兵赶到了漳水东岸。可行军的速度也因此大大耽搁,根本不可能抢在桑显和到达之前赶回平恩。
倒是王二毛带着骑兵,于路上走得飞快。一天半时间便回到了老巢,然后立刻点起全部力量,卡在了洺州城东南的清漳县上。
清漳城,这个原本的弹丸之地,猛然间变得无比重要了起来。提前奉命赶回的王二毛舍命苦守,在官军暴风雨般的打击下半步不退。隋将桑显和也发下了狠心,誓将此城收为自己的囊中之物。
攻守双方都使出了全身本事,不惜代价亡命搏杀。这下,这仗可就越打越惨烈了。每一寸城头都被热血浸透,每一个垛口旁都躺满了尸体。到最后,守军连袍泽的遗骨都顾不上往下抬,直接用尸体堵住城墙被砸开的缺口。攻击方则将死去的士卒堆成小山,踏着它一步一步向城头靠近。
好在关键时刻,奉命往山中疏散百姓的杜疤瘌急中生智,带了两千多老弱病残,打着洺州营主力的旗号出现在官军的背后,乱了桑显和的军心,才确保清漳城没被血水“淹没”。而守军剩下了也不到四百人,再也没有一战之力。
当程名振带领洺州军主力终于赶到时,攻守双方都已经筋疲力竭。桑显和带兵后退三十里,暂做休整。程名振领军进入城内,看到弟兄们个个带伤,他忍不住板起脸来,低声向王二毛抱怨道:“不是跟你说过,可以随时放弃清漳的吗?你又何必冒这么大的险。万一杜老当家那一招没骗过他怎么办?你们拿什么跟他硬顶?”
“大伙不是舍不得这里被官军糟蹋吗?与咱们有关联的人都撤到山里了,可里边的房子和街道都是咱们一间一间整理出来的。”王二毛笑了笑,故作轻松地解释。
这句话代表了大多数喽啰的心声。原来大伙赶在张金称身后走到哪抢到哪,所以对什么贵重的东西都不会珍惜。而平恩三县却是众人亲手收拾出来的,破家值万贯。不拼到最后一刻,谁也舍不得弃之而去。
程名振很是理解这种心态,无奈地摇了摇头,又朝着张猪皮数落道:“你也不劝劝王将军,城池丢了还可以再抢回来,如果你们几个都战死了,让我上哪找这么多好兄弟去!”
“嘿嘿,我这烂命一条,不值几个钱。如果能换回他俩仁的,也就够本了!”张猪皮咧了咧嘴,嘻皮笑脸地回应。
“谁说的,一百个官兵也换不回一个你来!”杜鹃抬手给了张猪皮一巴掌,瞪着眼睛呵斥。
她模样如此凶,张猪皮心里反倒觉得暖和,揉着被打的地方嘿嘿笑了几声,低声讨饶:“姑奶奶,下次我肯定不这么干就是了。嘿嘿,下次,下次只要你还让我来做先锋!”
“美的你!”程名振无可奈何,只好将相关话题就此打住。“今后大伙记住了,宁舍城池,不舍性命。废话我就不说了,反正你们在我眼里都金贵得很,即便拿桑显和的脑袋来换,我也不肯做这赔本买卖。接下来咱们怎么打,咱们赶紧坐下来商讨一个章程!”
众将领闻言,立刻在县衙大堂内席地而坐。王二毛命人将大伙去年费了很大力气画就的舆图摆在中间,指点着漳水北岸的一处险要说道:“据斥候打探,发现你带领兵马赶回,桑显和就立刻退到广平堡休整了。那里背后就是漳水,很容易从河面上得到补给。此外。这几天战事虽然激烈,官军却远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我估计官军撑死了也就减员了五千多人。按他来时的人数计算,眼下他至少还有一万五千兵马在手,很不容易对付!”
“这回他再不抱什么投机取巧的希望了,下回,估计一来就会全力以赴!”伍天锡接过他的话头,揣摩桑显和的后续动作。
“吃一次亏,总得让人家学一次乖!”从城外赶回来的韩葛生笑着打趣。“不过这个桑将军还挺有意思,他起初居然觉得能把大伙拉到他那边去,不愿尽全力攻城,以为可以招安抚顺!”
“桑将军原来不是这样的!”虽然身为敌手,伍天锡还是非常认真地替桑显和辩解。“他估计也是对朝廷太失望了,所以急于建立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班底。毕竟手里有兵,即使打了败仗也不容易受到责难!”
说起大隋官场的荒唐与糜烂,大伙不禁会心而笑。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果大隋官场不荒唐糜烂,也不会让他们有纵横驰骋的空间。
“好人当两年官,都得变成王八蛋!”
“就是,也不知道皇上怎么想的,糟蹋起自己的江山来一点儿都不心疼呢!”
“别扯这些没边没沿的事情,说正经的。”见大伙说着说着就开始跑题,杜鹃拍了下桌面,以示提醒。
众武将们朝她吐了下舌头,把更多的废话吞回了自己肚子里。从张大当家管事时起,跑题就是众寨主堂主们的习惯。程名振虽然努力想让军议正规些,但传统却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改得过来的。况且大伙都没读过几天书,很难一下子就分清主次,把话全说在点子上。
“如果桑显和不托大,老老实实跟咱们打,估计还真有些麻烦!”雄阔海属于粗中偶尔有细型,认真地想了一会,郑重说道。
“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桑将军的功名也是真刀真枪打出来的。”伍天锡的想法跟雄阔海差不多,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众人的脸色,低声补充。“前几次咱们能打败他,有一部分原因是他太轻敌,没把大伙放在眼里。但吃了最近这次亏后,我想他会更小心!”
尽管他措辞很委婉,还是惹得一些人的不快。特别是一些自打组建锐士营时就跟在程名振身后的老部下,本来就觉得伍天锡升迁太快,压住了所有的锋芒。又听他总是长故主志气,灭自己威风,扫了他几眼,小声嘀咕:“那你怎么不真反水过去?他那么有本事,你跟咱们站在一起不是纯受拖累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伍天锡立刻涨红了脸,大声为自己辩解。
“天锡,别跟他们一般见识!”程名振见状,赶紧出言调解。“谁管不住自己的舌头,就到外边巡视城墙去,别在这里煽风点火。”
洺州军是他一手组建,所以尽管他为人和气,威望却无与伦比。说怪话的人吓得缩了缩肩膀,把脑袋瓜子耷拉到了怀中。程名振知道有人肯定不服气,也猜到刚才张猪皮自己说自己小命不值钱,未尝没有看到伍天锡、雄阔海等后来者受到重用,捻酸吃醋的意思在里边,顿了顿,继续强调:“大伙既然一个锅里吃饭,就多做些对这口锅有用的事情。别一边吃着饭,一边还想把锅底敲出个裂纹来。我再说一遍,有本事朝外边使,窝里踩的不算汉子。如果谁下次说怪话被我抓到,就让他去辎重营收拾马粪。什么时候气顺了,什么时候再回来带兵!”
“知道了!”这下,更多的人把脑袋耷拉到了怀里。都是庄稼人出身,收拾马粪倒不怕脏,可谁也丢不起那个脸!
及时制止了内部的一些异常苗头,程名振存心给伍天锡制造表现的机会,笑着命令:“天锡,你接着说,如果桑显和再杀过来,咱们该如何应对?”
“如果我是桑显和,就凭着手中人多,一步一步跟你耗!”伍天锡想了想,带着几分感激说道。“咱洺州军人数少,积蓄的补给也有限。又接连打了这么多场仗,正是最疲惫的时候。他只要保证自己不再犯错,就等于稳操胜券!”
“他?怎么可能不犯错?”孟大鹏还是不服,撇着嘴抬杠。
伍天锡朝他拱拱手,非常客气地解释:“既然是武将,自然谁都想着打胜仗。如果心里明白最后胜利一定属于自己,则能不冒险就尽量不冒险。如果我是桑将军,就无论咱们这边使出什么办法,都按照自己的方式稳扎稳打。不贪便宜,不求速胜,自然就不会犯错!”
这话说得非常在理,但还是不能让洺州军众将服气。段清想了想,又坐直了身子反驳道:“他这样磨蹭,狗皇帝岂会由着他?”
对于杨广,伍天锡没有半点好感。冷笑了一声,忿忿不平地嘲讽:“那位皇帝做事岂能以常理度之?前几年鱼具罗将军行动稍微受挫,就被他派人砍了脑袋。去年桑将军把麾下的弟兄全丢光了,因为在武将中有人脉,所有罪责都没问,补足了人手继续带兵!”
既然全军覆没都不被追究罪责,自然也不能指望昏君杨广因为桑显和按兵不动,就像当年杀鱼具罗那样杀了他。所以桑显和根本不怕拖,拖的时间越长,他手握的胜算就越大。
明白了这一层关系,段清也觉得犯难了。无论士卒数量还是身上的装备,洺州军都不如对手。如果对手按部就班地见招拆招的话,大伙的确拿不出什么好办法。见段清这边败下阵来,王飞又长身而起,“干耗,行啊。反正咱们在城里,他在城外,就互相耗着,看谁耗得过谁?”
“不可!”伍天锡连连摇头。“如今咱们的人都集中在清漳,如果闭门不出的话,桑显和只要把城池团团围住,四下扎满鹿砦,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去攻打其他两个县。”
“他敢!”王飞气得吹胡子瞪眼,心里却不得不承认伍天锡说得对。到了这个时候,即便再看伍天锡不顺眼的,也暗自开始佩服他的本事了。有一身好武艺,能带队冲锋陷阵。又能在临战之前说出一番道理来。这种人在洺州军中可不常见,难怪教头如此赏识他。
“依你之见,咱们该如何做?”见伍天锡已经表现得差不多了,程名振摆摆手,把话题引入下一个步骤。
“速战速决。”伍天锡想了想,毫不犹豫地建议。“桑将军肯定会以为,咱们远道而来,疲惫不堪,所以第一次进攻会很猛烈。但如果咱们抢先一步攻过去,肯定让他猝不及防!”
这是一个非常大胆的提议。如果稍有差池,很可能让洺州军一败涂地。但事实正如伍天锡先前所分析,时间不在洺州军这边。桑显和有的是工夫跟他耗,而瓦岗军王德仁部既然能放桑显和过来,未尝不想做一个不劳而获的渔翁。
“今夜休息,明晨出城迎击桑显和!”程名振咬紧牙关,大声决定。
人数才六千出头,连续作战使得将士们都疲惫不堪。铠甲不齐整,弓箭数量很少,长槊和陌刀等重型兵器也很少。带着这样一支队伍去挑战一万七千多敌军,只有疯子才做得出。而世上就是不缺这样的疯子,伍天锡是一个,程名振是一个,雄阔海、王二毛,还有张猪皮、王飞、韩葛生等人都是。洺州三县是他们从废墟上亲手建起来的家,即便敌人再强,也没有放弃抵抗的理由。
队伍在晨光中出发,旌旗猎猎。老寨主杜疤瘌也知道到了生死存亡时刻,亲自站在敌楼上,擂鼓给勇士们壮行。杜鹃全身披挂,紧跟在程名振的身边。她不是队伍中唯一的女性,在她的坐骑后,还跟着二十多名女将。王二毛本来建议她们留下来守城,却被大伙用吐沫星子和眼泪击打得一败涂地。
听闻程名振主动来袭,桑显和非常高兴。玩弄阴谋诡计,他自问比对方差了一筹。但面对面硬撼,出道以来,他可从来没怕过任何人。迅速鼓舞了一下士气,他带领官军倾巢而出,试图在半路上堵住洺州军,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双方的主帅都抱着必胜的信心,同时又非常谨慎地派出了大量斥候。双方的斥候很快就相遇,然后迅速向后传出发现敌军的警示。双方长槊和重盾手同时将兵器架了起来,组成了一道移动的钢铁丛林。各自的弓箭手同时将羽箭斜向上方射出,在对方士卒的头顶上制造起了箭雨。
弓箭向来不是洺州军的强项。把距离推近后,程名振立刻命令雄阔海带长槊手发起第一轮攻击。张猪皮则统率为数不多的骑兵掠过主阵,从侧翼插向对方的弓箭手。周围一马平川,非常适合战马加速。而齐腰深的野草则将马蹄声很好地隐藏起来,让他们看上去似乎在云端飘移。
桑显和岂肯让对方抢了先手,立即以双倍数量的步卒向洺州军发起反攻。同时,他也将麾下为数不多的骑兵全部放出,风一样掠过草野,迎面堵住张猪皮。
双方在一片青葱的绿色上奋力厮杀,很快就将原野染成了粉红色。还没等第一轮接触分出胜负,孟大鹏带着数百朴刀手从左翼冲上,千余官军也从其本阵的右翼迎了上来。
论士气和个人训练程度,洺州军大占上风。但在人数和装备上,他们的劣势同样明显。雄阔海带领麾下弟兄将阻拦自己的官兵冲溃,却不得不转身去支援孟大鹏。张猪皮所部骑兵也屡次将对手砍得七零八落,却被更多对手堵住了去路。
战斗很快陷入胶着。程名振和桑显和快速调整部署。他们都试图寻找到对方的破绽,他们都不得不在对方的逼迫下不断改变阵形,弥补自身暴露出来的缺陷。同时,他们也都狡猾地将自己最强的杀招藏了起来,准备在恰当时刻,给对手致命一击。
见前方迟迟打不开僵局,程名振将指挥权转移给王二毛,亲自带队杀上了第一线。洺州军各级军官多为当初的锐士担任,看见自家教头提刀冲杀,顿时勇气倍增,纷纷拿出十二分的本事奋力冲杀,死不旋踵。官军的前锋很快就招架不住了,阵脚不断后撤。桑显和微微冷笑,挥动令旗,将一支蓄势已久的生力军投入战团。
这支队伍由一名老将带领,厮杀经验异常丰富。不与雄阔海和孟大鹏两人所部做过多纠缠,直接斜插向程名振。人未到,羽箭先至。枝枝瞄准程名振,试图将其狙杀于当场。
杜鹃策马上前,用臂盾和横刀将羽箭挡下了数支。几名亲兵不顾一切扑上,用盾牌和身体挡下其余流矢。官军要的就是这种忙乱,一射之后,立刻丢下骑兵专用短弓。策马围了上来,程名振的亲兵措手不及,接连被砍倒了三四个。
眼看着程名振本人就要受到围攻,杜鹃急得两眼通红,双刀舞出了一团风。两名官军骑兵发现她是个女人,以为有便宜可捡,半途拨转马头,挡住她的去路。“让开!”杜鹃厉声怒喝,一刀斜劈,一刀横推。两名骑兵赶紧举刀阻拦,却没想到杜鹃的力气如此大,一人直接被劈下了马。另外一个被刀势带得偏了偏,眼睁睁地看到一条红影子从自己身边掠过。
还没等他将身体坐直,两名徒步的女兵已经杀到。一个对付人,一个对付马,转眼间便将人和马都捅成了血葫芦。抬头再找杜鹃,发现女主帅的坐骑已经跟男主帅的坐骑并到一处。互相保护,互相照应,将围过来的几名官军杀得手忙脚乱。
“刺马,刺马!”一边与敌人拼命,杜鹃一边向亲兵们下令。众男女亲兵一拥而上,先刺马,再刺人,转眼之间,将前来捡便宜的官军杀了个干干净净。没等大伙来得及喘一口气,桑显和又把第二波捡便宜的家伙派了过来。咬定了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围住程名振夫妻两个不放。
“通知主阵,别被敌军调动。我这边应付得来!”程名振微微一笑,朝着亲兵吩咐。然后将手中长槊举了举,向着妻子做了个请的姿势,“再来一轮,如何?”
杜鹃轻轻地抿了抿嘴,将双刀在面前虚劈。夫妻两个在角声中迎向汹涌而来的敌军,如同两只豹子进入了狼群。一名骑兵平槊相刺,被程名振奋力将槊锋荡歪。杜鹃的刀锋顺着来不及变势的槊杆扫过去,将来人从胸口到腋窝扫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另外一名骑兵欺她兵器短,将坐骑迅速拨歪。程名振从地上挑起一个头盔砸了过去,正中他的盔缨。没等此人将头盔扶正,杜鹃的刀锋已经抹上了他的脖子。借着战马的速度迅速一蹭,“呼”,整个头颅都飞到了半空中。
夫妻两个相视一笑,心里都涌起一股难言的满足。附近的刀丛矛尖仿佛不再是死亡的威胁,而是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浪漫。特别是对于杜鹃,已经很久没有跟丈夫配合得如此默契过,根本用不着互相暗示,仅凭着本能和心灵的指引就明白对方在哪里,正在做什么,下一步要做什么,希望自己做哪些事情与他配合。
这种感觉陌生已久,当它突如其来的时候却是如此之甘醇。杜鹃记得,只是在自己没成为程名振的新娘前,才有过类似的回忆。二人结婚之后,聚少离多,再加上彼此的生活阅历差异巨大,两人的心反而渐行渐远。
程名振没有另觅新欢,杜鹃知道。哪怕是张金称打上门来那一次,也是别人将罪名强加给他,而不是他主动去拈花惹草。他像尊重绿林同行一样尊重她。他像信赖自己的手臂一样信赖她。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背心交给她,一往直前地去冲杀。她是他最大的助臂,最好的伙伴,最值得依赖的袍泽。然而,他看着她的目光中却不再拥有渴望和狂热。
举案齐眉,也许是某些读书人心中最理想的姻缘。但这种生活却不属于杜鹃。她喜欢像火一样燃烧,像酒一样炽烈。哪怕只是短短的几个月,也好过按部就班的天长地久。
今天,在万马军中,她终于又得偿所愿。两颗心又骤然跳动在一起,共舞同一个节拍。快乐、炽烈、忘乎所以,如醉如痴。刀光和血光全都开始模糊,呐喊与悲鸣都慢慢消退。耳朵里能听见的,只是彼此的呼吸。眼睛中能看到的,只剩下对方水一般明亮的目光。
只要这目光不变,刀山火海又能如何?
杜鹃彻底迷醉了,双刀舞动,如鲜花般在人海中绽放。那刀锋上的光华是如此夺目,令敌我双方都不敢逼视。她紧跟在程名振身边,如藤缠树,如影随形。她为他挡开流箭,砍倒敌人,及时堵住一个又一个破绽。她忽左忽右,无所不在。让所有的攻击都化作徒劳,所有战意都化为恐惧。
她就是一树花,将自己最绚丽最美艳的一瞬向他绽放。让他无法视而不见,见到之后便无法不目眩神摇。
敌人很快就发现了这个疯狂的女魔头。为了除掉程名振,不得不先将她合力翦除。两杆马槊交替而来,一支直刺她的小腹,另一支指向她的大腿。杜鹃将身体偏了偏,让开正面刺来的槊锋,单刀顺势平推过去,砍断对方的手肘。刺向她腿部的长槊在半途中便被挑到了一边,程名振及时地将马头回转,提槊替她挡住了必中一击,然后双臂猛地向上一搅,将来人的兵器搅飞到了半空中。
瞬间被惊醒的杜鹃带着几分醉意看了丈夫一眼,露齿而笑。程名振朝妻子点点头,拨转坐骑冲向下一波对手。双骑并辔,卷起一片红色的烟尘。
自家主将的勇猛极大地鼓舞了弟兄们的战意,洺州军袍泽越战越勇,把成倍的对手逼得连连败退。看到程名振和杜鹃二人转危为安,王二毛的调度也愈发从容。不断投入新的力量加入战团,不断向桑显和的正面施加压力。
一波接一波的攻击宛若涌潮,推得官军无法站稳脚跟。桑显和被逼得心头热血翻滚,令旗向杨甫手里一掷,大声命令:“子卿为我掠阵,我上前会那姓程的一会!”
“将军!”杨甫试图劝阻,却被桑显和用目光瞪得无法开口。“你尽管按事先制定的战术调度,我且去给弟兄们长长士气!”
杨甫无奈,只好命人吹响号角给主将壮行。在龙吟一般的角声中,桑显和策马分开人群,直扑程名振。论身手,他自诩比程名振丝毫不差,对方既然敢带队冲杀,他又怎肯被比了下去?更关键一点是,将乃三军之胆。如果他这个主帅一味地在后面窝着,弟兄们又怎肯舍命厮杀。
事实正如他事先所预料,当发现自家主将也冲到第一线后,官兵们的士气猛然提高了数分。与此形成鲜明的对比,洺州军的嚣张气焰瞬间被压了下去。“杀贼!”桑显和举槊怒吼,从人群中硬冲开一条血路,杀到程名振面前。“杀贼!”“杀贼!”官军将士大喊大叫,声音犹如夏日傍晚的惊雷。洺州军的攻势被遏制住了。洺州军中有人开始犹豫不前。洺州军有人倒在地上惨叫、呻吟。洺州军中有人胆怯了,刀锋乱舞,却无法阻拦桑显和的去路。
刚一照面,桑显和就让程名振知道了双方之间的差距。他身材强壮,招数势大力沉。他久经战阵,杀人的经验非常老到。他的坐骑是上好的突厥名种,对命令的反应速度远远优于程名振胯下的枣红马。更关键的一点是,他刚才一直在以逸待劳,而程名振至少已经在刀丛中冲杀了小半个时辰。
直刺,横扫,转突。二马挫镫,迅速回旋,槊锋再度指向程名振的前胸。受到威胁者不得不侧身闪避,桑显和快速从程名振身边冲过,随手一槊便刺一名程贼的侍卫落马。杜鹃拼命来救,被桑显和的亲卫死死挡在外线。程名振硬着头皮苦苦支撑,却一下比一下吃力,一下比一下反应迟缓。
直刺,横扫,反手斜刺。多年在沙场上磨砺出来的锋芒完全展现,光华夺目。程名振拔槊相隔,却猛然拔了个空。“小贼,拿命来吧!”桑显和狞笑着转身,招数由虚化实。眼看就要一击得手,斜刺里猛然重来一匹瘦马。马背上的喽啰双手扑上,死死抱住了他的槊杆。
长槊的重心完全压在武将的前手掌上,稍加破坏,便会失去准头。桑显和的槊头立刻下沉,带得他本人在马背上亦难以坐稳。程名振被惊出了一身冷汗,抢回先手,横槊捅对方的腰眼。
洺州军的侍卫敢舍命营救主帅,桑显和麾下的侍卫也不是孬种。呐喊着扑上,用身体挡住程名振的槊尖。两匹坐骑又迅速分开,两名主将身上都溅满了敌人的血。二人咬了咬牙,拨回战马,发起第三度对冲。
这回桑显和出招更是狠辣,前掌上提,后掌下压,利用槊杆的弹性将槊锋抖成一团光影。程名振知道这是一记虚中带实的杀招,却从没跟人演练过,因此只能凭着直觉去拆。槊锋上传来一阵空荡荡的感觉,他赶紧侧身躲避。桑显和长槊从他的肩膀侧面擦了过去,带起一串血珠。
顷刻间,程名振半边肩膀都被自己的血给润湿了,无力再提住长槊。嘶吼一声,他将长槊当做投矛向桑显和掷过去。然后趁着对方侧身闪避的功夫,单手从腰间抽出横刀,斜端着向侧面抹动。
两名桑显和的侍卫招架不住,先后被程名振抹于马下。猛然出现了一个狭小的空档,程名振不敢回头,双腿一夹马肚子,狼狈不堪地退出战团。“玉面罗刹”见丈夫离去,也无心恋战,双刀猛地劈了几下,逼开与自己放对的官军,夺路而逃。洺州军众亲卫见主将离去,立刻失去了跟人拼命的勇气,跟在程名振夫妻两个的马后,乱哄哄地退向本阵。
“拦住他们!”桑显和岂肯让到了手的胜利飞走,大喊大叫。正在厮杀的官兵纷纷抛下对手,试图挡住程名振夫妻两个的退路。他们可没桑显和那样的本领,被程名振和杜鹃两个连手带领亲卫一冲,便乱纷纷地跌倒,一部分人惨叫着死去,侥幸活着的则忙乱逃开。
“黏住他们,别让他们跑远!”知道刚才自己对属下的要求过高,桑显和又迅速调整命令。这回,他的命令起到了实际效果,大队的官兵紧随程名振夫妻的马后,将敌我双方的战阵搅了个乱七八糟。
程名振略一回头,就发现了形势的危急。他没胆量回头再跟桑显和硬碰,又不敢冲动自家阵脚。只好将坐骑再度转向,横着跑向战场的左翼。孟大鹏正带着一伙弟兄跟官兵在那里周旋,发觉主帅前来投奔,赶紧带队接应。程名振从他身边跑过,头也不回,继续策马狂奔。桑显和紧跟着杀到,冲开孟大鹏的拦阻,继续紧追不舍。
出于对自家主帅安危的担心,在后方调度的王二毛不得不派出更多的生力军,试图将桑显和堵住,将程名振夫妻两个平安接回本阵。替桑显和掠阵的杨甫怎肯让他如愿,也把更多的生力军投入战场,对洺州贼进行反向阻截。双方的作战重心瞬间就由纵转横,谁也不再以撕破敌军主阵为目标,而是将所有目光都围着程名振逃命和桑显和追杀的位置移动。远远看去,逃命者和追杀者的队伍都被拉成了一条长龙,而在长龙的两侧,则簇拥数以千计对战场形势难以做出正确反映,措手不及的双方士卒。
“不好!”杨甫心中突然打了个冷战,低声惊呼。程名振的逃走方式很古怪,像是慌不择路,却不断将桑显和往战场外围,略微靠近洺州军的位置引。而继续追杀下去,桑显和未必能追得到程名振夫妻,反而与自家弟兄越离越远,难以得到有效支撑。
仿佛在印证他的判断,乱哄哄的人喊马嘶声中,一伙身穿黑色铠甲,手握黑色陌刀的壮汉悄无声息地从洺州军中浮现出来。“全军压上!”来不及做更多的观察,杨甫将手中令旗向前一指,孤注一掷。他没法不紧张,那伙身穿厚重战甲的陌刀队所向之处正是程名振逃亡的地方,而桑显和追在程名振身后,依然如飞蛾扑火。
所有杀招都用不上了。如果主帅战死,失去主帅的一方必然要大败亏输。程名振知道自己麾下的人马数量和真正实力都不如官军,所以他在正面硬撼的同时,又不甘心地布下了一个圈套。这个圈套的诱饵就是他跟杜鹃夫妻两人,只要桑显和试图擒贼先擒王的话,就难免会落进他的陷阱。
说时迟,那时快。没等杨甫这边的号令发出,陌刀队已经迎住了程名振的马头。主动让开一条通道,他们将程名振和杜鹃等人放了过去,然后骤然一合,如同一块磐石般挡在了追兵面前。
“轰!”几乎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阵来自地面的战栗。潮水般的追兵遇到了磐石,飞花碎玉般被撞得倒溅回去。血流如瀑,尸横遍地。执掌陌刀队的洺州军将领却丝毫不畏眼前惨烈的景象,陌刀重重向前一伸,带领队伍不疾不徐地迎向了大惊失色的桑显和。
陌刀队?桑显和带住坐骑,眼睛一下子瞪得比鸡蛋还圆。面前缓缓走来的这支队伍他很熟悉,里边的铠甲和陌刀大部分都来自他的“供应”。甚至连带队的将领他也能看清楚,虽然对方脸上挂着面甲,但从那魁梧的身躯和坚定的步伐上来看,必定是伍天锡无疑。只是,在他麾下时,伍天锡从来没带过这么多兵,从来没机会展示出如此强横的实力。只是,这支陌刀队的战法和阵形对桑显和来说都非常陌生,他从来没组建过如此庞大规模的陌刀阵,也没想到过类似的配合。
陌刀队是由洛州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最强壮的勇士组成。他们从头到脚包着铁甲。手中陌刀长达丈余,双手抡开可以将战马砍成两半。而带领这支精锐中之精锐的,居然是刚刚从官军中投降过去不到一年的伍天锡。在桑显和麾下,此人因为出身寒微只能混到队正,连进中军帐议事的资格都没有!
惊诧,怀疑,惶恐不安。各种各样的表情写满了大隋官兵的面孔。他们没时间去想应对之策,因为陌刀队已经大踏着步向他们推过来了。速度不快,但每一步踏下去都令人脚跟发颤,膝盖发软。
“天锡……”桑显和低低地呼唤了半声,后半句话又自己憋回了嗓子里。如此近的距离,他相信自己的话伍天锡完全可能听得见。但那又能怎么样呢?自己忽视了这个将才,或者说大隋官场的传统强迫自己埋没了这个将才。如今,对方带着陌刀队杀过来了,自己再跟他谈谈故交,谈谈知遇之恩,有用吗?
一愣神间,陌刀队又逼近了数步。通过厚重的面甲,隋军将士甚至已经可以看到他们冷冰冰的眼睛。没有一丝感情,既不狂热也不胆怯,就像一座座活动的泥塑石雕,踏着毫无变化的步伐,靠近,再靠近……
“杀!”有人无法承受如此沉重的威压,抢先捡起半截钢刀丢了过去。刹那间,短刀、投矛、石块铺天盖地。陌刀队只是略作停顿,然后就继续他们的步伐。从天而降的碎铜烂铁砸在他们的护身铁甲上,“叮叮当当”作响。可其作用也就是制造些杂音而已,根本给铁甲里边的人造不成任何伤害。包括仓促射出的几支流矢,直直地插在一名陌刀手的胸甲上,就像刺猬身上的硬毛,随着对方脚步上下颤动。
两军很快发生了第二次接触。依旧是毫无悬念。陌刀手们举刀,挥刀,像割庄稼般把阻挡在自己面前的任何活物砍倒。官兵们手中的武器要么太短无法触及对方,要么太钝刺不透护甲。一面倒地被屠戮,连一命换命的机会都没有。
“让开,让开,挡我者死!”伍天锡终于开口,声音却冷得令人打颤。一名旅率躲避不及,被他从肩膀一刀砍到腰,半边身子都飞了出去。另外一名小卒吓软了腿,瘫在原地直打摆子,也被他毫不犹豫地砍倒,然后踏着尸体走了过去。
无与伦比的攻击力,无与伦比的防御力,无与伦比的相互配合。整个陌刀阵都变成了一个魔鬼,张牙舞爪,所向披靡。在这种可怕的力量面前,官兵们除了闪避之外无路可选。偏偏他们刚才追杀程名振时已打乱队形,此刻即便想退,也无法迅速脱身。只能互相挤压着,推搡着,希望延迟一下刀刃的到来。
“就几百人,杀上去,杀光他们!”桑显和气得七窍生烟,舞动长槊,戳翻两名距离自己最近的逃兵。士卒们如同躲鬼一样躲开他,却鼓不起勇气去阻截伍天锡。连番动员了几次都一无所获后,桑显和无奈,只好自己率队逆人流而上。
这世间根本没有无法破解的阵形,也没有毫无弱点的兵种。否则,大隋卫军早已横扫天下了。陌刀、长槊、两档铠,哪种攻防利器不是出自朝廷?既然土匪能将它们从战场上夺过去,桑显和就相信自己能想办法将它们夺回来!
看到自家主帅上前拼命,很多士卒羞愧地停住脚步,转身跟在了队伍后面。大伙人多势众,桑将军一定有办法。抱着各种希望,将士们渐渐恢复安稳。但只是短短一瞬间之后,他们的希望就唏哩哗啦碎了满地。
桑显和攻入了陌刀阵,并且带着几十名亲兵一道将陌刀阵撕开了缺口。他们凭借过人的武艺奋勇冲杀,不断深入。可是,他身边的亲兵也越来越少,交替倒下。随后,陌刀阵上的缺口越来越窄,渐渐变成了猛兽之嘴,慢慢合拢。
伍天锡在指挥着陌刀手们变阵,瞬间从方阵变为横阵,又从横阵向前反弯。论及个人勇武,除了他本人外,陌刀队中无第二人选可以挡住桑显和。但在阵形变化当中,所有陌刀手都跟桑显和势均力敌。有人向桑显和砍出一刀,然后立刻受到同伴们的保护。下一名陌刀手再砍出一刀,就被重重刀影保护起来。整个阵形还没变化完毕,桑显和身边的弟兄已经寥寥无几。追随者们要么战死,要么被挡在阵门之外,竭尽全力却无法提供有效接应。
这是什么阵法?桑显和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实。凭着多年行伍经验,他能觉察出伍天锡还没将阵形变化完全演练娴熟。可即便如此,他也被陷在了阵中,像一头困兽,咆哮,怒吼,就是找不到突破口。
隋军士卒自然不能眼看着主帅被杀,在主簿杨甫和几名忠心耿耿的将领督促下,不断地向陌刀阵发起反击。而诡计得手的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人则拿出了最后的家底,团团护在陌刀阵的前后左右,将杀过来的隋军一支支堵截,一支支击败,然后又呐喊着攻向下一支。
几度有人冲到了陌刀阵内,差两步就能跟桑显和汇合。但伍天锡迅速挡住了他们,将他们一个个劈翻在地。也有人试图用磨盘战术,一点点磨光陌刀阵的锋芒。他们十几个人组成小股,在陌刀阵外围零敲碎打。这种战术有效果,但进展极其缓慢且代价巨大。每一名陌刀手倒下前,至少要换走三到五名大隋精锐。而陌刀阵只是稍作移动,刚刚被磨出的破绽便又消失不见。
他们不是磨盘上的谷物,而是真正的磨盘。外围的所有人,包括官军和绿林,都围着磨盘在动。挤压,研磨,粉身碎骨。血腥味越来越重,陌刀阵边上的尸体也越来越多。后续却还有更多的人,敌我双方的人填进来,迫不及待地变成尸体。
如此惨烈的杀戮,超过了双方将士所经历的任何一场战斗。很多士卒杀着杀着眼睛开始变红,慢慢被血光迷失了本性。他们突然显示出了前所未有的英勇,被刀砍伤却感觉不到疼痛,被槊戳中却感觉不到恐惧,他们闻不见鲜血的味道,听不见同伴的呼喊。他们感觉不到汗水滚落带来的劳累,无视于上方的任何命令。他们彻底地陷入了疯狂,彻底在血海中失去了属于人类的一切特性。他们挥刀,挥刀,再挥刀,直到倒下,目光中依然闪烁着杀戮的快意。
桑显和也渐渐陷入了这种迷乱。他挡住一杆砍向自己的陌刀,然后扑入一名敌人的怀中。他用半截长槊戳破了对手的肚子,然后翻滚着避开砍向要害的兵器,张开嘴巴,咬在一个人的铁甲上。铁甲发出刺耳的声响,令闻者无不皱眉。桑显和却丝毫不受其害,抬起膝盖,顶破对手的下体。
他觉得很累,内心中充满绝望和恐惧,却停不下来。他想喊一声“别杀我,我投降!”嘴巴里只发出了“谔谔”的声音。陌刀手又在变阵,周围的空隙骤然增大。他却不知道逃走,兀自挥舞着半截断槊,原地不断打圈。
一名壮汉大踏步向他冲来,刀光凛然如电。解脱了,桑显和瞬间清明,如释重负。意料中的剧痛却没有传来,闭目等死的他愕然睁眼,却发现自己不知道何时已经置身阵外,而主簿杨甫则带领着一堆人簇拥着自己,快速向战场外逃遁。
“程名振在哪?整队,他麾下没多少人!”稀里胡涂地逃离生天,桑显和首先想到的不是追问自己脱身的缘由,而是试图重新抢回战场上的主导权。既然陌刀阵没有困住他,就说明大隋将士还有一战之力。既然大隋将士还有一战之力,就有希望将敌军打翻,将胜利重新夺回来。
“瓦,瓦岗军,瓦岗军来了!”主簿杨甫指着不远处还胶着在一起的士卒,语无伦次。
“什么?”桑显和凝神细看,才发现打着黑红色战旗的洺州军正在试图跟自己的兵马脱离接触。以程名振为核心重新结阵。而自己麾下的弟兄们则乱成了一团,或者跟敌军死缠烂打,或者像没头苍蝇般跑来跑去。
稍远一些的地方,就在双方交手的战场之外。数以万计的瓦岗喽啰涌了出来。洺州军和官军的骑兵都停止了互相攻击,策马盘旋着在瓦岗军阵前跑来跑去。他们却谁也无法靠近,谁也无法阻挡瓦岗军的去路。对方人数太多了,足足是官军的四倍,洺州军的十倍以上!
就是出于这个缘故,程名振放了我?桑显和还是不敢确定。他依稀记得在自己手忙脚乱的时候,有把横刀砍了过来。而从身影上判断,持刀者有可能就是伍天锡。但也有可能是自己看错了,希望死在伍天锡手里而不是死于无名小卒手里。无论如何,不该是伍天锡主动放了他,否则伍天锡定然难逃军法处置。
“将军,赶紧下令整队吧。瓦岗军贼心难测!”见桑显和还是迷迷糊糊,杨甫真后悔自己刚才带人救了他。为了将陌刀阵冲出一个缺口,他至少付出了三百多名忠心耿耿的卫士为代价。要不是因为瓦岗军的出现引得程名振调度失误,说不定大伙今天就全都得葬在这里。
可瓦岗军显然不是来救援他们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一个多月来,武阳郡兵、清河郡兵、巨鹿贼、洺州军、桑家军,几支队伍驰骋河北战场,都想做那个攫取最后利益的渔翁,都想牺牲别人,成全自己。谁也没想到,当初向官军乖乖让开通往清漳去路的瓦岗军王德仁部,才是真正获利者,真正的渔翁。
“收兵,收兵,向我靠近。向我靠近!”桑显和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职责,扯开嗓子喊道。杨甫一挥手,众亲兵立刻齐声呐喊,将这道命令传遍全军,“收兵,收兵,向大帅靠近。向大帅靠近!”
“呜呜,呜呜,呜呜!”低沉的角声响了起来。“当当当当!”沙哑的破锣声也响了起来。洺州军和官兵都在收缩,都在迅速后退,试图集结成一个稳固的阵形。瓦岗军王德仁部却不给他们机会,迅速敲响了战鼓。“咚咚,咚咚,咚咚……”鼓声撕天裂地。千余精锐迅速涌出,旋风般卷入官军当中。
早已被洺州军杀得疲惫不堪的官兵没力气抵抗,即刻被撵得溃不成军。更多的瓦岗军喽啰小跑着冲入战团,将官兵们赶羊一样赶成一堆,然后一刀刀杀死,砍掉脑袋,扒下铠甲。
同样疲惫不堪的洺州军无法加入交战双方的任何一方,只能尽量确保自己不被卷入。但瓦岗军王德仁部明显不想放过他们,一面分出近半弟兄对官兵穷追猛打,一面两路包抄着向他们迫来。
足足两万瓦岗弟兄,以逸待劳,精神抖擞。杀起官军来不会手软,如果洺州营不肯低头,他们的刀下,恐怕也容不得半分怜悯。
狼群当中,头狼只能有一个。瓦岗军已执天下牛耳,任何挑战,都要消灭在萌芽状态。此乃天道,由不得程名振选择,恐怕也由不得王德仁!
“奶奶的,真不要脸!”雄阔海气得破口大骂,拎着长槊就要跟瓦岗军去拼命。“我去宰了他们,什么玩意儿!”
程名振用滴血的长槊拦住了他的去路,“别主动生事,严加防范,等我问问他们的来意再说!”
“还能有什么来意!”对瓦岗军好感最深的王二毛亦被气得两眼通红。如果不是怕动摇军心的话,他宁愿现在就一头撞死在弟兄们面前。与瓦岗军的瓜葛全是由他而起,与瓦岗军的盟约也是他极力促成的。然而,曾经让他佩服并且神往的瓦岗英雄,却在最关键时刻出卖了大伙,并且在大伙后心连捅无数刀。
“整队,不要露怯!”危机关头,程名振反而慢慢冷静了下来。放桑显和一条生路的命令的确是他下达的,因为只有确保桑显和不死,官兵们才可能替他分担一部分瓦岗军的威胁。然而双方毕竟不是盟友,并且已经两败俱伤。瓦岗军王德仁部随便伸出任何一个手指,都可以轻松地碾碎他们。
王二毛和雄阔海等人向身后瞅了瞅,只好无奈地停住脚步。洺州军已经快散架了。经历了与卢方元部的火并,与杨白眼部的血战和与魏德深部的纠缠,他们已经是强弩之末。只是不愿意将辛苦开辟的基业拱手让人,才鼓足最后一分力量跟桑显和部舍命相拼。如今,这最后一分力量也被消耗得干干净净。瓦岗军偏偏这个时候赶到,将锐利的刀锋架在了大伙的脖颈之上。
发现洺州军并没有像官军一样溃退,瓦岗军也停止了继续靠近。如同两只翘着毒螯的蝎子站在远处,时刻准备将猎物夹成碎片。
“不要慌,不要慌,别给人家瞧扁了!”
“注意队形,能战死别羞死!”王飞、段清等将领也明白大伙被逼到了绝路上,在队伍中尽力维持秩序。洺州军有可能全军覆灭,但洺州军却不是因为打了败仗而覆灭。他们可以被屠戮,却不能在卑鄙小人面前流露出半分恐惧。
“陌刀队还可一战,就是不知道敌军主将的具体位置!”
“我带人缠住他们,你领大伙退向太行山!”
伍天锡和杜鹃先后赶来,低声跟程名振商议对策。他们都想的是玉石俱焚的主意,程名振轻轻摇头。“王德仁是为了平恩三县和巨鹿泽而来,咱们可以先跟他周旋一番,再做决定!”
“那你……”杜鹃咬了咬牙,目光中充满了屈辱。程名振的分析一点儿也没错,王德仁肯定是看上了洺州军的地盘。比起其他战乱之地,平恩三县可谓乱世中难得的富庶乐土。他想兵不血刃地拿下三县,就必须先让程名振屈服。
“先保全弟兄们的性命要紧!”程名振咧嘴苦笑。他何尝不感到屈辱。但向瓦岗军王德仁部投降,也许还有翻本的机会。如果硬抗到底的话,恐怕麾下这四千余众无一能逃出生天。
“教头!”“教头!”雄阔海等人也明白了程名振到底在如何打算,扭头望着他,慢眼悲愤。绿林道上向来是弱肉强食,如果大伙在战场上败给了瓦岗军,即便投降也不算丢人。而现在……
正当大伙准备劝程名振殊死一搏的当口,远处又传来一阵嘈杂的马蹄声。千余骑兵,风一般卷过山岗。“程大当家,俺们帮你来了!”带队的将领一马当先,如入无人之境。
“程大当家,俺们帮你来了!”
援军人数不多,也就是一千出头,却是清一色的骑兵,人和战马都精神抖擞。这下,轮到瓦岗军王德仁部慌张了,他们刚才急着捡便宜,东一堆,西一片将人马分得很散。而附近的地形又十分开阔,非常适合骑兵的快速冲杀。
“结阵,结阵,原地结阵!”再也顾不上追杀官军,王德仁从人堆中跳出来,挥舞着胳膊叫嚷。“结阵,结阵,原地结阵!”几百名喽啰扯开嗓子,将慌乱的命令传遍全军。
见到瓦岗军被吓得鸡飞狗跳,带领援军的主将非常不屑地向地上吐了口吐沫:“呸,还瓦岗军呢。丢人!”说罢,也不立刻上前捡对方的便宜,命令麾下众骑兵找了个相对高的地势整队休息。自己却空了双手,策马走向洺州军。在距离程名振一丈左右的距离上带住坐骑,拱手施礼:“豆子岗王伏宝,见过程大当家!”
千军万马中赤手空拳独来独往,光是这番胆气,已经令人心中好感顿生。程名振满脸迷惑,拱了拱手,笑着道:“王将军多礼了。程某有事在身,未能远迎,恕罪恕罪!”
王伏宝知道程名振怀疑自己的来意,将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听闻官军过了博望山,窦天王就知道事情有变,所以立刻命我率军来援。不料……”他向身后瓦岗军方向看了看,鼻孔中发出一声冷笑,“不料有些宵小之辈沿途阻拦,所以在路上耽搁了些时日。好在还没来得太晚,否则,王某的脑袋就是被砍一百次,也无法赎罪!”
战场上声音嘈杂,他的话只有程名振身边几百人能听得清楚。但就是这几百人闻言所发出的欢呼,也让远处的王德仁知道情况不妙了。
桑显和及其所部残兵已经逃远,不可能再增加场上的变量。如今,是新来的一千多骑兵和程名振的残部并肩对抗瓦岗军的局势。单从人数上看,王德仁依旧占优。可洺州军素来骁勇善战,而另外那位王伏宝,在窦建德麾下亦有飞将军之名。
正在王德仁犹豫着下一步该如何做的时候,程名振与王伏宝二人已经开始互相配合着调整队形。洺州的全部骑兵和步卒统一组成了一个硕大的方阵充当中军,王伏宝所部骑兵分成左右两部分,拱卫在洺州军的两翼。整个大阵一边调整一边转换角度,不一会儿,就完完整整地对在了瓦岗军斜前方。
他们准备发起攻击?王德仁虽然弄不明白对方摆出的阵形叫做什么名字,却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王伏宝居然把手下所有骑兵的指挥权交给了程名振!程名振居然不顾其兵微将寡,准备不顾一切上前跟自己拼命!老天,这是什么名堂?程名振什么时候跟窦建德的人勾结到了一处,相互间还如此深信不疑?!
关于最后这个问题,眼下程名振心里其实也是一头雾水。他传承的是张金称的衣钵,窦建德的基业来自高士达。张金称生前千方百计想摆脱高士达这个河北道绿林总瓢把子的控制,甚至取而代之。窦建德据说也跟巨鹿泽第一任大当家孙安祖有旧,与张金称不共戴天。所以,按血统传承算,他跟窦建德二人也该老死不相往来才对。谁能想到在危难时刻,窦建德居然会仗义援手。
当然,这个援手肯定不无代价。以洺州军目前的情况看,如果窦建德试图强行吞并,大伙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但关键一点是窦建德这招玩得漂亮,无论你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人家是千里迢迢跑来帮忙的,并且恰恰出现于洺州军被逼上绝境的关键时刻。而王伏宝这个人也足够磊落,让人根本无法怀疑他的真诚。
以双方之间的距离上来看,程名振也无法怀疑窦建德别有居心。双方之间距离甚远,即便是窦建德派出援军的时候是有的放矢,王伏宝也不可能赶得这么巧。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王德仁和他背后的指使者机关算尽,到头来却是白忙活一场。窦建德偶发善心,却赚了个盆满钵圆。
事已至此,只有过了眼前难关再考虑其他。随着队伍的缓缓展开,程名振的心思也渐渐安稳。从他的眼里看来,王伏宝所部这些骑兵还堪称精锐。虽然他们的兵器和铠甲比洺州军手中所持还差了些,但过人的骑术和严明的军纪,却使得他们行动起来凛然生威,让任何对手不敢小视。
向来信奉精兵政策的程名振对生力军还是如此佩服,带兵只管数量不管其余的王德仁更是惶恐不安了。他心里隐隐约约有一种预感,放桑显和去抄程名振的后路,自己再去抄桑显和的后路是个错误决定。此举对自己的影响绝对不止是今天,日后的几个月,几年,甚至更长时间,自己将要慢慢舔食其后恶果。
狼群自有狼群的规矩,他一举吞了洺州,没人会骂他心黑手狠,反而会佩服他善于把握机会。可一旦他冒险失败了,就会成为大伙的笑柄,所有人都对他白眼相向。
“怎么办,密公当日可曾预料到今天?”情急之下,王德仁也顾不上保密了,朝着身边一个亲兵打扮的人劈头盖脸地问道。
“密公当日定计,只是说机会难得。至于具体怎样把握,却是需要王头领自行决断!”扮作亲兵跟在他身边的人也不是好相与的,笑了笑,撇着嘴反斥。
“屈先生是说密公所谋毫无疏漏,而是姓王的执行不力了?”王德仁的火头一下子就被勾了起来,恶狠狠地追问。
“我可没那么说。王头领如果想砍屈某的头去讨好程名振,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姓屈的“亲兵”被吓得避开了半步,手按着剑柄说道。
就凭对方那个柴火杆子般的小身板,王德仁一只手也能杀了他。可现在不是窝里斗的时候,已经跟程名振和窦建德结了梁子,没必要再不容于瓦岗。想到此节,王德仁深深地吸了口气,强压心头怒火解释:“屈先生不要多虑。姓王的虽然没什么本事,却也不是卖友之人。待会儿真的打起来,你尽管先行撤退。姓王的今天就在这里,会会所谓的九头蛟!”
“他亦未必愿意现在就跟你动手吧!”瓦岗军前营大将造屈商又撇了撇嘴,冷笑着提醒。没等开战心先怯了,姓王的根本就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偏偏李密放着能文能武的程名振不拉拢,非要扶持王德仁这摊烂泥。站在屈商的角度,他真没发现王德仁哪点比程名振强来。可主公的决断他不能质疑,心中再不情愿也得努力去执行。
“他,他们把架式都拉好了!”王德仁根本没听出屈商的话里想表达的是什么意思,昏头胀脑地回应。
屈商心里愈发瞧他不上,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声解释:“能战方能言和。他们两家一个连续多日作战,早已是强弩之末;另外一个千里驰援,筋疲力竭。现在强行把架式摆开,只是想逼你讲和罢了。你又何必太紧张?”
“那,那我干脆直接扑过去?”王德仁胆气一壮,试探着询问。
屈商又叹了口气轻轻摇头,“那又何必?窦建德做事谨慎,自然不会放心王伏宝一个人来。他毕竟会有后援陆续杀到。眼下除非你有一仗将他们两家全灭掉的本事,否则,此战就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把多少人牵扯进去!”
“那依你之见,眼下我该怎么办?”王德仁想了想,知道屈商的判断基本符合事实。即便他在最短时间内将程名振和王伏宝两人击败,过后窦建德找上门来,他依然很难在洺州立足。如果李密能仗义援手也好,偏偏李密此刻被李仲坚逼得自顾的本事都没有,哪可能再分出兵马来帮他抢地盘?
“以不变应万变。”屈商笑着回应,“你不是还没跟姓程的表明来意吗?干脆做个胡涂人情,就说是前来帮他对付官军的,他难道还能找人对质不成?”
“这?”王德仁行事虽然阴狠,脸皮却没厚到信口雌黄的地步。
“战还是不战,凭你一言而决。越是拖拖拉拉,越容易被人找到破绽!”屈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大声催促。
王德仁被逼无奈,只好催动坐骑出了本阵。向前小跑了一段,然后在羽箭射程之外停稳,朝着程名振等人抱拳施礼:“程大当家可在?王某有话要说!”
程名振和王伏宝互相看了看,并辔出阵,“是博望山王德仁大当家吗?程某未能远迎,还请恕罪!”
“客气了,客气了!”王德仁一边打着哈哈,一边搜肠刮肚,“刚才我忙着追杀桑显和,没来得及过来跟你打招呼。现在弟兄们把仗差不多都打完了,怕引起误会,所以赶紧过来看看!”
嘴上说得好听,他却始终不离开侍卫的保护范围之内。程名振知道他做贼心虚,却也懒得戳破,笑了笑,大声道:“多谢王当家仗义援手。今日之德,程某此生没齿难忘!”
“小事儿,小事儿!看你说的!”王德仁又被坐骑带着向后退了退,笑着谦虚。“要说这事儿也该怪我。当初答应帮你缠住桑显和,结果用人不当,居然被他把防线给突破了。我发现后,亲手砍了那几个误事的家伙,紧追着桑显和的尾巴就追了过来。没想到还是来迟了半步,你已经跟桑显和打得差不多了,我只能帮忙打扫打扫战场!”
“三万多人打扫战场,王寨主真是大手笔!”没等程名振说话,王伏宝抢先一步回应。“我刚才见你忙忙碌碌的没好意思过去问,怎么样,抓住桑显和没有?”
“惭愧,惭愧!”王德仁苦笑着摇头,“弟兄们一个疏忽,还是让他给逃了。唉!程当家也知道,我手下人虽然多,却没几个真拿得上台面的。这位兄弟怎么称呼?好一条壮汉子!”
“窦天王帐下先锋王伏宝,就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喽啰,可没资格跟您称兄道弟!”王伏宝知道对方在故意装胡涂,冷冷地响应。
“客气了,客气了!”王德仁心里气得直冒烟,嘴角上却依旧带着笑。“将军大名,在下早就如雷贯耳。今天亲眼见到本人,真是三生有幸!”
“原来我还有这么大的名气!”王伏宝被拍得哈哈大笑,“王当家别逗我开心了。咱是个老实人,分不清假话真话。一旦被您逗得记不得自己到底吃几碗干饭了,岂不是辜负了您的好意?对了,我来的路上遇到几伙人拦截,当时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头,所以一古脑全收拾掉了。如果里边有您老人家的下属,您老人家千万别怪罪我!”
“嗯……”不用王伏宝交代,王德仁也猜到自己留在背后阻断道路的那些喽啰全军覆没了。否则也不会任由王伏宝杀到眼前,自己却连个消息都没听见。他现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尴尬地笑了笑:“也许有我的布置,也许是地方上的那些堡寨的安排吧。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谁能弄得清楚!王将军收拾就收拾了,即便是冤枉了他们,也只怪他们自己本领太差,实在怪不得别人。”
“那就好。我家窦天王也从没想着跟瓦岗军过不去。只是听说桑显和突破您的阻拦杀奔平恩,不忍河北绿林再折一条好汉子,所以才急匆匆地派我前来帮忙。”
“是啊,是啊,大伙都在河北绿林道上混,打断骨头连着筋!”王德仁见对方也没有现在就撕破脸的意思,赶紧顺着话头往下溜。“窦大当家可好?前些日子我听说他正带着弟兄们跟郭绚打得热闹。可惜道路太远,我无法赶过去帮忙!”
“劳您费心了。”王伏宝笑着拱手,“半个月前我军已经全歼郭绚所部,所以才能腾出手来帮绿林同道的忙。否则,哪有放着自己的老窝不要,却替别人强出头的道理?”
“啊!”闻听此言,不仅是王德仁满脸惊诧,程名振内心深处也有奔雷翻滚。涿郡郡丞郭绚是受过博陵大总管李仲坚提携的人,麾下士卒数量、训练程度和装备都远远强于清河、武阳两郡的郡兵总和。如此一支强大的武装却被窦建德全歼,那窦建德的实力又膨胀到了何等地步?
想到今后自己还要在河北立足,王德仁更不敢跟人争一时长短了。脸上再度堆满了笑,带着几分献媚的意味说道:“窦大当家果然厉害,居然连郭绚都能收拾掉!当日高士达大当家战死,我还以为河北绿林从此会一蹶不振呢!没想到长江后浪推前浪,换了窦当家主事,大伙的路反而越走越宽敞!”
话里话外,他已经把窦建德推到了河北绿林道总瓢把子的高位之上,仿佛站在斜对面的程名振是个稻秆扎的草人般。王伏宝敏锐地体味到了这句话中所包含的挑拨之意,轻轻摇摇头,笑着说道:“我家窦天王不打算继承河北绿林道总瓢把子的位置。非但如此,他这个天王的称号,近日也准备去掉。他派我过来帮忙,仅仅是为了跟程大当家修好。毕竟高士达老当家在位时,豆子岗和巨鹿泽之间曾经发生过很多不愉快的事情。窦天王不能因为这些事情不是自己安排的,就一点责任也不承担。所以他能弥补的就尽量弥补,实在不能弥补的,也只好暂且搁下,日后寻找机会再想办法!”
“窦天王的意思是?”王德仁眉头紧皱,根本没听清楚对方在说什么。偷眼看了看程名振,发现对方也是满脸迷茫,仿佛走进了一条没有出路的山谷深处。
“唉,俺嘴笨,还是把话挑明了吧!”王伏宝搔了搔后脑勺,笑容里透着几分无奈,“其实我也不大清楚窦天王的意思。但临来之前,有几件事情他交代过,第一,就是绝对不能让您伤到了程寨主。否则,豆子岗众兄弟即便拼光了家底,也会为程寨主讨还公道!”
被人当面戳了脊梁骨,王德仁的脸红得几乎滴下血来。“哪会呢,哪会呢,我不是说过,我也是前来给程当家助拳的吗?”
“第二,就是帮完忙后我拔脚就走,绝对不给程寨主添乱!”
这句话,又让程名振和王德仁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窦家军明摆是前来趁火打劫的,只是他们的手段更高明些,不像瓦岗军这般卑鄙直接。而现在,王伏宝却说他帮完忙就走,不染指平恩三县分毫。那岂不是意味着他心甘情愿做了次赔本买卖?连几声吆喝都不屑去赚?
看了看满眼不解的众人,王伏宝笑着说出窦建德的下一条嘱托:“第三,窦天王希望我能跟程当家达成一个协议,如果其他豪杰愿意,也都可以参与。就是河北绿林道今后互相休战,并肩对抗官军,重建秩序。窦天王说,大伙打打杀杀这么多年,没打出任何结果来,却让官府捡了大便宜。不如将彼此间从前的是非恩怨一笔勾销,坐下来重新商量一个结果,结为一家。至于这个家到底由谁做主,大伙可以公推。即便不想受人辖制,也可以保持现在的状态,没必要用刀子说话!”
没等程名振和王德仁发表看法,王伏宝咽了口吐沫,将声音陡然又提高了三分。“窦天王还说,朝廷已经快完蛋了,天下群雄并起。大伙如果还不抓紧时间共谋大事,早晚会被别人挨个收拾掉。与其便宜了外人,不如找个知根知底的兄弟将性命相托。窦天王还说,咱们不是贼,仗势欺人者才是贼!咱们都是土生土长的良民百姓,是河北这片地盘的真正主人!是混蛋皇帝和狗官逼着咱们拿起了刀。咱们可以赶走狗官,重建秩序。咱们可以像程大当家这样重建太平,自己给自己打出一片能安居乐业的地方来!”
自从独掌平恩三县之后,关于未来,程名振一直就很迷茫。他只是凭着本性在做一些保全自己和身边人的事情,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坚持多久,大伙的出路到底何在?
招安?官府未必有勇气接受,并且大隋朝廷看上去也没什么指望。自立?这块弹丸之地根本支撑不起任何雄图霸业。张金称的迅速崛起和迅速败亡,已经为此做出了鲜活的证明。维持现状?谁又肯容他?朝廷,地方官员,还有绿林同道,今天你来征剿,明天我在背后捅刀子,从年初到年终,仗越大越乱,家底越打越薄。勉强应付完眼前之劫,下一关却无法预料到底过得去过不去。
江湖是一条不归路。家庭的影响和师傅的教诲令他无法真正做一个彻头彻尾的绿林豪杰。他不愿意自己的名字被用来止小儿夜啼;也不愿意像张金称那样在万人唾骂中屈辱地死掉。他想在阳光下堂堂正正地活着,跟自己的亲人和自己所爱的人聊天、喝酒,传宗接代。不必总是提心吊胆地防着这防着那,也不必睡觉时枕头底下总藏着一把刀。但到底怎样才能实现这些奢侈的梦想,却从没人能给他一个确切地答案。
今天,窦建德的话无疑让他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希望,尽管这份希望是如此遥远,如此渺茫。咱们不是贼,仗势欺人者才是贼!咱们都是土生土长的良民百姓,是河北这片地盘的真正主人!是混蛋皇帝和狗官逼着咱们拿起了刀。咱们可以赶走狗官,重建秩序……
也许窦建德所说所做的都是表面文章,他的真正用意还是将洺州军并入自己的旗下,让程名振带着弟兄们替他去打江山。但至少他做事时比张金称等人有目标,所采用的手段也不太令人反感、更关键一点是,以洺州军今天的情形,已经没有了更多的选择。瓦岗军、窦家军,还有坐以待毙三条出路,也只有第二条看上去更光明些。
轻轻地叹了口气,程名振将游移不定的目光转向妻子杜鹃。关键时刻,他非常想听听亲人的意见。刚刚差点经历一场生离死别的杜鹃笑了笑,目光清澈而凝重。不必通过语言,她的意见已经非常清楚。丈夫的决定就是她的决定,丈夫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生生世世,无怨无悔。
程名振回以会心的微笑,然后将头转向了王二毛。王二毛苦笑着摊了摊手,脸上清晰地写出了“无可奈何”四个字。程名振继续将头转向段清、王飞、雄阔海和伍天锡,发现大伙都在静静地看着自己,等待自己做出最后的决断。
“窦天王说他不强迫任何人接受他的建议。但有他在一天,就不能容忍河北绿林同道再像原来那样自相残杀。因为那样只会祸害百姓,只会便宜官府。王某是个粗人,不懂那么多大道理。但王某却觉得死在官军手里死得值,被绿林同道杀了冤得慌。大伙为什么造反,不就是因为被逼得活不下去了吗?但大伙造反后都干得是什么事儿?大伙拍着胸脯想想,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当初跟自己一块拿刀拼命的兄弟吗?”王伏宝的话继续传来,一声声击打人的心脏。
程名振无法再听下去,把心一横,大声附和:“窦天王的话说得有道理。程某不敢不从。从今日起,洺州军上下,愿唯窦大当家马首是瞻!”
“窦大当家只想跟你握手言和,并没打算染指巨鹿泽和平恩!”没想到程名振答应得如此痛快,王伏宝又惊又喜,侧过头来解释。
“王兄弟不要再说了!”程名振轻轻举起手掌,“窦大当家能不计前嫌倾力来救,程某也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来,你我击掌为誓!”
王伏宝见程名振的表情不似作伪,赶紧也伸出手掌,“好,程兄弟快人快语。王某今天就充一回大头蒜,先代窦大当家跟你把盟约定下来!”
说罢,二人在马背上相对着击掌三下,居然当着数万喽啰面前订立了盟约。王德仁在对面看得是又惊又悔,忍不住在心中暗骂:“他奶奶的,敢情老子费了这么大劲折腾,到头来全便宜给了姓窦的……”
“姓程的真是有眼无珠,那窦建德只是末品胥吏出身,家世、才智和名望,哪一样能跟密公相比?”站在王德仁背后静观事态变化的瓦岗军前营大将造屈商也觉得程名振的决定过于草率,附在王德仁耳边小声嘀咕。
王德仁侧转头,免费送给他两只大白眼。“窦建德当然比不上密公。但姓程的也做过一任兵曹,估计跟窦建德两个是王八看绿豆……”
话说到一半儿,他自己也觉得很没意思,又把头硬生生地转到了对面。“人家号称是河北绿林同道,相互扶持。这事儿传出去,估计其他河北绿林豪杰也会响应。咱呢?到底算河南还是河北?”
瓦岗军的势力范围当然是河南东平、济阴、虎牢一带。但李密的个人雄心却绝不止于此。屈商想了想,低声道:“于今之计,只好先忍下这口气,日后再徐徐图之。待密公将河南之事了结……”
王德仁听得直撇嘴,心里好生后悔当初不该听从李密的蛊惑来图谋巨鹿泽。如今便宜没捞着,却跟窦建德和程名振两个同时结下了梁子。日后河北绿林同道提起此事,肯定也会将自己今天的举动往“勾结河南人谋害同乡”的话头上扯。真他奶奶的是黑瞎子照镜子,里里外外都不能算个好人。
无论心里边多么懊恼,在脸上,他却不得不装出一副洒脱大度的模样。带着亲卫向前走了几步,拱手为贺:“我听说老一辈绿林豪杰说话做事,总喜欢一言而决,没想到今天能亲眼目睹这种壮举。恭喜王将军,恭喜程当家,日后豆子岗和巨鹿泽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别忘了我这个见证人!”
“哪里话来,没有你王大当家,程某和王将军未必能这么快地相识!”程名振横了他一眼,笑着回应。
已经忍了这么多,王德仁不在乎多忍一点儿。笑了笑,装作根本没听出程名振话里的嘲讽之意,“既然桑显和跑了,这边也就没瓦岗军什么事情了。两位慢慢聊,王某带弟兄们先走一步。”
“王将军不打扫一下战场,拿些辎重再走?”王伏宝带马上前,笑着谦让。
王德仁赶紧将马头拨歪,免得对方突然冲过来跟自己拼命。“不了,不了。出来好长时间了,寨子里还有不少事情要处理。我那小本买卖禁不起耽搁,还请两位多多见谅。日后遇到窦天王,别忘了代我他问好!”
看到他那副紧张的模样,王伏宝心中暗自觉得好笑。事实上,以豆子岗和洺州军在场的力量,真的跟瓦岗军拼将起来,未必能占到什么上风。毕竟双方的人数在那摆着,并且窦家军刚刚经过一场长途跋涉。
既然王德仁主动退让,程名振也不愿跟对方血战到底。毕竟洺州军保存下来的这点血脉不容易,日后想要在河北容身,手里也不能没有半点实力支撑。策马向前数步,他与王伏宝并辔相送,“既然王大当家有要事在身,程某就不强行留客了。大当家尽管放心,今日打扫完战场后,所有缴获之物自然会给您送一份过去。”
王德仁看了看满山遍野的尸体,忍不住暗暗咽了口吐沫。刚与洺州军拼过一场,又受到瓦岗军的袭击,桑显和所部损失极大。光是在眼前这片荒地里,就足足躺了有四、五千具尸体。那些尸体身上都配有铠甲、战靴,血泊当中还扔着不少长槊、漆弓。而自己到了河北之后,最缺的就是这些制式装备!
不愿看到王德仁继续在对方面前出乖露丑,屈商轻轻咳嗽两声,上前催促:“大当家,弟兄们已经整队完毕,等待您的将令!”
“哦,哦,呵呵,呵呵。”王德仁尴尬地打着哈哈,“我这不是想跟程大当家多说几句吗?难得能碰上他一回!算了,算了,你们这些没娘的孩子。走吧,传我的将令,打道回家!”
亲兵们立刻举起号角,将王德仁的命令传遍全军。瓦岗军众喽啰本来就不愿意跟绿林同行交手,听闻角声,暗暗松了口气。将阵亡和受伤的袍泽抬起来,将长短兵器扛上肩膀,迤逦南去。
目送着瓦岗军王德仁部走远后,王伏宝再度策马来到程名振面前。“程大当家,刚才的话您再考虑一下,王某在绿林道上虽然算不得什么响当当的人物,却不能趁人之危……”
见他说得如此客气,程名振索性将心中最后的疑虑彻底打消,摆摆手,笑着道:“既然话都说了,哪有再吞回去的道理。王将军如果不急着回去向窦天王缴令,可否到城内盘桓几日。程某请人私酿了几坛子烈酒,刚好到了该开盖子的时候!”
“这个……”王伏宝听说有好酒可喝,两眼中立刻开始放光。“回去时,王某跑快点就是了。窦大当家那边也在忙着处理战后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我不识字,回去也帮不上忙!大不了,让他数落一顿,总不能到你这儿后,看都不看拔腿就走!”
这话说得颠三倒四,却将他好酒贪杯的本性暴露无遗。很多洺州军将领对突然的身份变化本来有些踌躇,见王伏宝如此豪爽,心里的芥蒂反而少了三分。大伙分头去打扫战场,检点伤号,安葬阵亡的同伴。然后簇拥着程名振和豆子岗来的客人,敲锣打鼓向清漳城撤去。
听闻家园再度转危为安,留在城内的男女老幼也非常兴奋。远远地迎了出来,在官道两边摆起了桌案,放上家中仅有的干粮、水果,邀请洺州军子弟享用。目光所及处,见弟兄们个个身上血迹斑斑,队伍比出征前足足短了一半。再看看队伍中骑着高头大马的窦家军,庆幸之余,心中不知不觉涌起一抹浓重的忧虑。
这片乱世中难得的宁静之地,还能继续宁静多久?没人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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