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俊中短篇小说选-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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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室里正在上物理课。

    同学们一个个昏沉委靡,差不多都闭上眼睛睡着了。史非也困乏得要命,但是他却不能打瞌睡,因为站在前面讲台上的物理老师——物理老师也是他们的班主任老师——不喜欢他,处处与他过不去,他在课堂上一打瞌睡,老师就朝他投掷粉笔头儿,弄得他的蓝色校服上满是白点子。他的同桌旖旎也没有打瞌睡,她伸长脖子,屏住呼吸,脸上现出惊愕的表情,坐在一旁看热闹。她在看老师如何用粉笔头儿朝史非瞄准,在看老师是否会准确击中目标。当粉笔头儿击中了目标——史非,特别是击中了他的脸颊时,旖旎会孩子般笑起来,如果班主任老师的投掷技术再精湛一些,恰好击中史非的鼻尖,旖旎会笑出声来,双手在书桌下面拍一拍。要是哪一次没有击中目标,旖旎便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身体随之塌了下去。她弯下纤弱的、孩子般的身体,从地上拾起粉笔头儿,捏在右手里,把右手伸到史非面孔前面几寸远的地方,比画准了,好,投掷。粉笔头儿弹了出去,准确击中史非的鼻尖,旖旎乐得啥似的,又是拍桌子又是跺脚。她还不允许人家躲闪。史非扭头躲闪,旖旎就掐他的胳膊,嘴里说:“别耍赖!不许躲!不许躲!”旖旎手劲儿小,粉笔头儿在史非的鼻子上只留下一个朦胧的白点儿。让人生气的是,老师很少批评旖旎在课堂上的行为。

    史非振作精神,使劲儿睁开眼睛,抖了抖衣服,擦了擦鼻子,却不敢把旖旎咋样。可恶,老师为啥处处护着她呀?她是公主?她是王妃?她是市长的女儿?妈的,我满身白点子,脸上也是白点子,长了白癜风似的,太丢人了。好吧,就先让那小姑娘幸灾乐祸吧,看我下课后咋收拾她。小傻瓜旖旎,为虎作伥。

    看来觉是睡不成了,史非从书包里取出一张白纸,假装在记笔记,其实他是在给旖旎写情书逗乐。他这样写道:

    布娃娃旖旎小姐好:

    在你、我和班主任老师这三个大怪人当中,有两个人心中充满爱恋之意,另一个人心中充满嫉妒憎恨。心中充满嫉妒憎恨的当然是她——咱们的班主任老师,她是只警犬,是条豺狼,整天转动眼珠子嗅来嗅去,想发现一点儿蛛丝马迹——我打你坏主意的蛛丝马迹——她跟全班学生都还过得去,唯有跟我过不去。旖旎小姐,请你抬眼朝周围瞧一瞧,全班学生哪一个不在打瞌睡?她为啥不管他们?眼睛只盯着我,好像我是她唯一的学生。她在讲桌上准备了一大堆粉笔头儿,多少年积攒下来的,作为向我。班级里一个本分学生进攻的武器。要是那么多粉笔头儿还不够用,她就把整根粉笔折成小段使用。破坏公物的行为啊。噢,我多么不幸,成了她在课堂上的活靶子。旖旎小姐,她对我采取了极不人道的做法,不许我在课堂上打瞌睡,打一秒钟瞌睡也不行,使我饱受夏日午后一点钟瞌睡的折磨,快要死了。旖旎小姐,你没看见学校围墙上的草都耷拉下脑袋睡着了吗?学校大门上挂的大木牌子也睡着了,站在窗玻璃上的苍蝇也睡着了,教室窗台上爬的毛毛虫也睡着了,就连每张书桌上面摆放的书本也都睡着了,从窗户刮进来的热风再也不能翻动它们了,何况是人啊。不过即使这样,旖旎小姐,我仍然佞心不改,凡情难移。旖旎小姐,布娃娃小姐,瓷狗小姐,眼泪小姐,我向你问一千个好,我祝你身体一万个健康,我十万个喜爱你。你虽然孩子气不改,我却爱你到永远;只爱你一个,其余撇开都不管。远山苍翠欲滴,天边晚霞氤氲;夜半草也芬芳,夜半露也馨香。旖旎小姐,你就是一株芳草,你就是一滴清露。深秋黎明前,孤月挂天边;在一座最高、最险峻、最寒冷、最孤寂的冰山顶上,有一颗明珠,旖旎小姐,你就是那颗明珠。你也是一朵阳春三月绽开在呜咽河畔上的鲜花,幽香阵阵,只等着我来采撷。怕人妒忌的凤凰,折几根柳枝儿编一顶朴素花冠戴在头上,旖旎小姐,你就是凤凰,你就是一顶朴素花冠。总之,旖旎小姐,我永远忍受着夏日午后一点钟课堂上令人难以忍受的瞌睡的煎熬,永远忍受着站在前面讲台上班主任老师没完没了的絮叨,永远忍受着她不断朝我投掷过来的粉笔头儿,不睡觉,不睡觉,满怀渴望,一心想着你,直到憔悴死,变成一抔灰烬。旖旎小姐,即便是我死了,我的一百只眼睛都闭上了,我的第一百零一只眼睛仍然会睁得大大的,永远深情地注视着你。

    史兄敬上

    史非抬头望一眼站在前面讲台上的班主任老师——她仍在絮絮叨叨讲课——把情书在书桌底下折了几折,趁旖旎不注意,偷偷放进她的书桌里。

    史非趴在书桌上假装记笔记,老师不再朝他丢粉笔头儿了,旖旎没有光景可看,很快困乏了,打起了哈欠。现在,她像一个小学一年级学生那样,把一双小手背在背后,柔弱的身体挺得笔直,脸上挂着孩子般的微笑,瞪着大眼睛望着黑板。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在认真听老师讲课,岂不知她已经睡着了:那女学生有睁眼睡觉的本事。史非打心眼里喜爱她的理由之一便是:她是班级里唯一一个能够在椅子上坐得笔直,瞪大双眼睡觉的学生,一个小张飞。能睁眼睡觉的本领,可不是她有意练就的——旖旎从来不有意识去磨炼啥功夫——她做事完全是凭直觉,随心意,在她孩子般简单单纯的脑袋瓜子里,没有啥缠绵悱恻的情绪纠缠着她,也没有啥互相矛盾的思想使她犹豫不决,更没有啥难以忍受的欲望使她心焦如焚。她从来不刻意去分辨啥是该做的,啥是不该做的,啥是错的,啥是正确的,这样倒好,人整天能省去多少烦恼啊。她要是觉得睁眼睡觉能避开老师的注意,能蒙骗住老师,她就那样做了,并且能做得很好,不露一点儿蛛丝马迹。至于她咋就能大瞪着双眼酣然入睡,连史非这个班级里与她最亲近、最要好的男生,也心存疑虑,弄不大明白。

    史非怀着好奇的心情注视着她那双大睁着的眼睛,想笑又不敢笑,从课桌下面伸出两个手指头,在她的左臂上掐了一下,想把她弄醒,让她读一读刚才写给她的情书。旖旎身体动了动,并没有醒来。燠热的风从窗户吹进教室里来,扰乱了满课堂长长短短的头发,偶尔会从窗户飘进一片枯叶,蹭着桌面落到地上,又从地上飘飞起来,啪的一声贴在某个学生的脸上,把人家从梦中弄醒,或者是径直朝课堂前面飞去,啪的一声贴到黑板上,把老师在黑板上刚写下的一个字给遮住了。恐怕再也没有啥比夏日午后一点钟,一动不动坐在课堂上听老师絮絮叨叨大念其经更让人瞌睡犯困的事了,再也没有啥比这种强忍着想睡又不敢睡去的滋味更令人难以忍受的了。简直是非人的折磨。史非扭头朝课堂后面望去,满课堂学生一个个睡眼惺忪,东倒西歪,有的低下头睡着了,不小心把头碰在课桌上,有的干脆啥也顾不得了,扔了钢笔,撇了书本,趴在书桌上呼呼大睡。

    “都别趴下!都抬起头来!听讲!听讲!”班主任老师站在讲台上吆喝道,跺一跺脚。她正在讲电磁学里磁力线那一节。“两个带有N、S极的小磁针,相互靠近会发生啥情况?”老师提出一个简单问题,朝课堂下面扫视一眼,叫旖旎站起来回答问题。旖旎在南柯一梦中听见老师喊她的名字,蓦然惊醒,慌忙站起来。“老师,啥呀?”她问道。老师把刚才的问题重复一遍。旖旎一直在睁眼睡觉,根本没有听课,急了,偏头小声问史非:“喂,调皮蛋,快告诉我,两个小磁针互相靠近会发生啥情况?”“那还用问吗?”史非说,“N极会抱住S极亲吻。”“为啥会亲吻?”旖旎又问。“也没有啥特别的原因,”史非说,“只是N极太喜欢S极了,就像我喜欢你一样,非得吻一下不可。”也是一时紧张,再加上睡觉睡糊涂了,又怕老师不耐烦,旖旎没有工夫去仔细考虑史非的话,脱口答道:“N极会抱住S极亲吻。”旖旎回答问题时声音很小,老师并没有听清她说了啥,叫她重复一遍。坐在旖旎后面的班长,显然听见了旖旎刚才说的话,大声笑起来。他妈的,可是让那个阴阳人抓住噱头了。班主任老师不去责怪班长,却朝史非瞪眼睛,她知道是史非在捣鬼,从讲桌上抓起一把粉笔头儿朝他掷过去,大声骂道:“是非,你这个捣蛋鬼,我早晚会收拾你的,你等着!”因为史非动不动在课堂上调皮捣蛋,惹是生非,班主任老师不叫他“史非”,而称呼他“是非”。

    旖旎听见班长在后面笑她,完全清醒过来,知道自己刚才回答错了,有些紧张,脸色也变了。“老师,旖旎胆子小,”史非说,“你看把她紧张的,还是让她坐下吧。”“用不着你来为她求情,”班主任老师说,“还是管管你自己吧。旖旎你坐下!认真听老师讲课!”坐下后,史非小声埋怨旖旎:“哎,我说旖旎小姐,都说你这孩子天真幼稚,你可真是天真幼稚得要命。你咋也不想一想,磁针咋会抱着磁针亲吻?”“为啥不会?”旖旎反问道。“天哪,太傻了!那不叫亲吻,那叫相吸。磁针咋会亲吻磁针?难道它是人吗?难道它像人一样有意识,有知觉,有感情,有浪漫情怀吗?”“既然不会亲吻,你为啥教我那样说?你又在捉弄我!我生气了!我生气了!”“傻瓜捉弄傻瓜。”“这么说,你也是傻瓜吗?”“我当然是傻瓜。”旖旎笑了,拍起手来,嘴里说道:“你是一个傻瓜!你是一个傻瓜!自己说自己是傻瓜!”“行了,别傻乐了,还是读一读书桌下面我写给你的情书吧。”

    旖旎从书桌里取出史非刚才写给她的情书,展开了铺在腿上,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念了一遍,笑着说:“傻瓜,你写的啥呀,全是胡说八道,我看不懂。”她从书包里取出一个棕色雕花木头盒子,非常精致,盒盖上还印有两个大大的烫金字“宝盒”,掀开盖子,把史非写给她的情书仔细叠好,小心翼翼放进木头盒子里珍藏起来。她在那只宝盒子里保存了几十封史非写给她的情书。

    “旖旎,为啥总是我给你写情书?”史非说,“你也给我写一封情书吧。”“我不会写情书。”旖旎说。“学着写啊,”史非说,“啥事都是学来的。来,来,写一封,趁老师在黑板上写字,赶快写吧。”“好吧。”旖旎说。史非帮她在书桌上摊开一张白纸,旖旎抬起左臂挡着不让他看,开始写起来。写完了,学着史非的样子,把写好的情书仔细叠好,在书桌下面递给史非。还没等史非打开情书,她就把双手捂在脸上不停地笑,从指缝间望着史非。她的情书别具一格,是这样写的:

    是非大坏蛋收:

    史非是是非,是非是史非,这是老师说的。是非是大坏蛋,大坏蛋是是非。天怒人怨,江河泛滥,人人都不喜欢史非。此人专门惹是生非,专门捉弄别人,老师不喜欢他,我更不喜欢他,因此他很孤独,常常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傻事来。

    总之,是非是大坏蛋,大坏蛋是是非——他昨天折断了我的一根铅笔,前天在我的书包上画骷髅头,大前天藏起了我的语文书。他经常这样做。他说语文书里的文章都是老奶奶嚼过的馍馍。是是非非,非非是是。他走到哪里,哪里是非成堆,哪里祸患丛生。大大坏坏蛋蛋,大坏蛋。无论在麦田里,在芙蓉树上,还是在高山顶上,他都是啃咬叶片的蟊贼;无论在教室里,在食堂里,还是在操场上,他都是害群之马。顾婷婷不喜欢史非,刘程程不喜欢史非,汤圆圆不喜欢史非,欧丽丽不喜欢史非,齐芳芳不喜欢史非,徐丹丹不喜欢史非,老师不喜欢史非,我更不喜欢史非。我要逃离他,永远逃离,不和他同桌。由于他的原因,几个月前五一劳动节那天我挤公共汽车时,挤掉了一个粉红色扣子,想起来就想哭。今年春节班级开联欢会,他站在我右侧,顾婷婷站在我左侧,他偷偷朝顾婷婷做了一个鬼脸。讨厌,他们俩都讨厌。他多么粗野啊,还想拿砖头砸人。撕扯当中,他踩坏了我右脚的鞋尖,那双凉鞋刚穿了两天。可恨。赔我凉鞋!他还说数学公式是疯子半夜里在噩梦中乱画出来的符号。班长不喜欢他,体委不喜欢他,王小泥也不喜欢他,总之,班级里没有人喜欢他。

    是是非非大大坏坏蛋蛋,大坏蛋,蛋大坏。大是非,是非大。老师不喜欢是非,我更不喜欢是非。每天挨老师的粉笔头儿,丢死人了。丢丢丢死死死人人人。羞不羞?是非咋还不跳楼?大坏蛋是非,是非大坏蛋,我喜欢所有人,独独不喜欢史非。

    旖旎

    我的妈呀,她写的这是啥呀?绕口令还是诅咒诗?多半又是绕口令又是诅咒诗——并且用的还是第三人称。写出这样一篇訾文来辱骂我不说,她陈述的也不是事实。我成了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大坏蛋,惹是生非的大坏蛋,班级里人人都讨厌我!这也叫情书?她还劝我跳楼呢!史非笑了。旖旎见他笑,伸手去抢情书,史非哪里肯把情书还给她,他藏起那张纸条说:“旖旎小姐,我这是平生第一次收到你的情书,弥足珍贵。奇特的情书,奇特的人。别指望我会还给你了。”

    坐在后排的班长见史非得意忘形,压低声音说:“行了,别胡闹了。不就是一封情书吗?谁没写过情书!好好听课吧。”“你们在那里闹腾啥?”班主任老师吆喝道,转过身来,朝史非扔出一个粉笔头儿。粉笔头儿砸在史非额头上后掉到地上去了。我的额头上又被砸出一个白点儿,这一次砸得挺狠,有点儿疼。史非瞪大眼睛望着班主任老师,注意力却集中在自己的额头上,去感受额头上那个白痕,好像那个白痕是一只正在爬动的虫子。有点儿麻酥酥的感觉,有点儿疼。旖旎从地上拾起一个粉笔头儿,把手伸到史非鼻子前面几寸远的地方,比画,瞄准,弹出粉笔头儿。粉笔头儿准确打在史非的鼻尖上,旖旎趴在书桌上笑个不停。

    鼻子上现在又多了一个白点儿,一个不甚清晰的白点儿,不会有额头上的白点儿大,距离短。稍微有一点儿麻酥酥的感觉。额头上那个地方麻酥得厉害,多远的距离啊。额头,鼻头,鼻头,额头。麻酥酥,酥酥麻。反正我是一个倒霉鬼,整天遭受两位女士粉笔头儿的轮番轰击,被她们挤对、嘲笑、辱骂、威胁。

    下课后,旖旎出去了,班长紧跟在她后面也出去了。史非望着他们俩的背影,想起了班长刚才在课堂上说的一句话:“谁没写过情书?”当然,他肯定也写过情书。生活委员刘程程喜欢他。他给刘程程写过情书吗?估计是写过。他给没给旖旎写过情书呢?——旖旎今年十八岁了,一个高中二年级学生,长得却像一个小姑娘,性格也像个孩子,简单透顶。同学们,包括史非,还有老师,都把她当作小孩子对待。即使这样,史非对她仍不放心,联想到刚才班长在课堂上说的话,怀疑他也给旖旎写过情书。史非朝教室门口望了一眼,打开旖旎的书包,取出那只精致的雕花木盒子,打开盖子仔细检查。木盒子里除了整整齐齐叠放着史非写给她的情书外,并没有第二个人的情书。木盒子里一角放了几朵干枯了的花朵,情书上还压了一只小瓷狗。小瓷狗是去年旖旎过生日时,史非送给她的礼物。看来旖旎把小瓷狗和史非写给她的情书同等对待了。这次检查让史非很满意,看来他是多虑了,他仍然是班级里唯一给旖旎写情书的男生。

    史非是一个贪玩的学生,性情懒散,偶尔也会多愁善感,他不喜欢读书,不喜欢抠书本,不喜欢死记硬背,尤其厌恶数理化,他比较喜欢语文和历史,读了不少课外书。整天在课堂这块荒漠上呆坐,百无聊赖,只好逗逗旖旎,或者给她写写情书解闷儿。

    两天后的下午一点钟,又是物理课。大幕拉开,是那些没有变化的演员:站在前面讲台上的班主任老师又开始吆喝、叫骂、朝史非扔粉笔头儿;旖旎又开始嬉笑、跺脚、弯腰从地上捡起粉笔头儿,瞄准了,朝史非的鼻尖上弹去。不变的演员,不变的剧情。我才是一个大傻瓜,每天午后一点钟坐在课堂上,不光得忍受难耐的瞌睡的煎熬,还得忍受两个女人雨点儿般的粉笔头儿的袭击,忍受人家的冷嘲热讽。天哪,多亏她们投掷出的是粉笔头儿,要是她们朝我投掷出标枪来可咋办?我也得一动不动坐在这里等死吗?

    下课铃声快响起时,旖旎玩得困倦了,她挺直身体,不再嬉笑,瞪着双眼睡着了。史非望着她酣睡时的可爱姿势,孩子似的滑稽表情,想笑又不敢笑,便在书桌下面伸出手去捅她,掐她,胳肢她,旖旎一动不动,不肯醒过来。

    “旖旎,下课了,老师走了!”史非小声说。她仍然一动不动——

    “旖旎,老师叫你站起来回答问题。”她照旧一动不动——

    “旖旎,快看看书桌里我写给你的情书。”她还是一动不动——

    “旖旎,你裙子上有一条毛毛虫!”史非的话音还未落,旖旎便惨叫一声,把史非吓得心都不跳动了。她尖声叫着从座位上跳起来,带倒了椅子;她伸出双臂,向教室前面奔去,一头扑进班主任老师怀里,大喊救命。

    “救命!救命!救命啊!”

    旖旎可怕的尖叫声把全班同学唬得魂飞魄散,他们从困乏委靡中惊醒了,纷纷从书桌上抬起头来望着教室前面。班主任老师从来都是把旖旎当作小孩子对待,处处袒护她,现在看见她受到如此惊吓,扔了粉笔,撇了书本,把旖旎搂在怀里,询问事情的来胧去脉。她放开旖旎,跳下讲台,面色阴沉地蹿到史非面前,这次不再使用粉笔头儿,而是左右开弓扇了史非一记耳光。她下手那样重,声音那样响,把全班同学都镇住了,没有人敢吭一声。“你这个捣蛋鬼!王八蛋!”班主任老师挥舞着双臂吼道,“名字没有白起的!史非,是非,整天惹是生非的家伙!你要是再敢这样胡作非为,捉弄旖旎,我就开除你的学籍,永远不许你再踏进这所学校的大门!”

    史非被班主任老师打得晕头转向。他妈的,剧情有了新进展,她开始动手打人了。他下意识摸了摸鼻子,鼻子淌血了。活该,我是罪有应得啊。我哪里料得到,随便一句玩笑话,会把她吓成那样。

    前面说过,旖旎今年十八岁了,长得却像一个小姑娘,瘦弱苍白,身体细长纤巧。那姑娘显然发育迟缓,情窦未开。她纤细的上臂几乎和小臂一般粗细,胳膊外侧和肩膀后面的汗毛长而分明,齐齐地向一个方向倒伏,看了让人爱怜。她的面容清虚文静,浑然一色,左边脸颊上有一道细细的褶皱,粲然一笑时,右边脸颊上会出现两道细细的褶皱,一道大的,一道小的——那好看的拉长了的酒窝。她孩子气十足,可并不轻佻。下课后动不动就从书包里取出一只红颜色的巴掌大小的布娃娃,放在书桌上,假装给布娃娃喂水喂饭,还唱歌给它听,哄它在书桌里睡觉。她还经常孩子气地向同学们表演她的绝技:异常柔软的双臂伸直后,小臂直得过了头,能向外侧翻转一个很大的角度;手使劲向后弯曲,手指能碰到小臂上;或者反手朝后背上伸,让手摸到另一侧肩膀。在班级里,史非和她最亲近,时常拿她寻开心。他喜欢她脸上天真稚气的表情,喜欢她脸颊上美丽优雅的酒窝褶,喜欢她撒娇的样子,喜欢她细声细语说话的声音,喜欢她手持粉笔头儿朝他的鼻子瞄准时的认真劲儿,憨态可掬。而最令史非喜欢的还是她看人时的模样:当她对你感兴趣,好奇地瞪大眼睛望着你时,黑溜溜的眼珠子会整个显露出来,上下眼睑遮挡不住,黑眼珠子周围露出一圈眼白,显出一副惊愕的表情,凭空增添几分魅力。有时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史非,不知在想啥,目光变得宁静而深邃幽长了。其他同学不论男生女生,一律穿蓝色校服上学,旖旎却穿裙子,班主任老师也不和她计较。她还不知道打扮自己,夏天总穿一条粗布面料的连衣裙。她瘦长的身体,裹在肥大的灰白色粗纹布裙里,让人猜不到她的腰身,她的胸脯,她的膝头都在啥位置上。人长得羸弱,上几级楼梯也会累得气喘吁吁,多走几步路便得弯腰捂胸蹲在地上休息一会儿。全班学生都把她当作小孩子对待,连班主任老师有时也站在讲台上大声喊:“旖旎娃娃来了没有?”或者是:“请旖旎娃娃站起来回答问题!”

    谁也不否认,旖旎是个天真、单纯、稚气而又诚实的姑娘。她不谙世事,更不懂男女之情,遇到啥高兴事儿,会像孩子一样搂住史非,在他的脸上乱亲一气,或者一下子吊在他的脖子上,并且极爱哭泣。腿在椅子上磕了一下也哭,胳膊被同学撞了一下也哭,书找不到了也哭,铅笔折断了也哭,书包被挪了位置也哭。史非给她起了许多绰号,管她叫布娃娃小姐,瓷狗小姐,玻璃小姐,或者是眼泪小姐。

    到了课间操时间,全校几百名学生都聚集在操场上做操,旖旎从不排队做操,她站在一边观看。她是全校唯一一个经过班主任老师特许,课间操时间可以不去做操的学生。就因为身体虚弱,一活动就气喘,蹲在地上走不动路。班主任老师怕她晕倒,怕她出意外,不但允许她不做课间操,还批准她可以不去上体育课,不参加学校或班级组织的任何形式的义务劳动。其他学生在操场上伸胳膊抬腿卖力做操,旖旎却站在一边看。为逗她高兴,史非趁班主任老师不注意,即兴表演一个个离奇古怪的滑稽动作,旖旎看见了,捂着嘴笑起来,班主任老师也不责怪她。二十分钟课间操时间,旖旎大部分时间里都在盯着史非看,令史非十分感动,心里充满朦胧的爱恋之意,做操也格外卖力气,屡屡得到老师的表扬。

    有一天上午做完课间操,班主任老师不肯放学生们回教室里去,她让学生们去搬砖:昨天晚上天降大雨,学校房后围墙有一处地方倒塌了,一辆卡车运来一车红砖,卸在学校操场上,学生们的任务是把砖头搬到学校房后墙缺处。做课间操时的兴奋劲儿还没有过去,别的男生一次搬四块砖,史非却搬八块,还颠起小步跑。砖头在他怀里高高摞起来,挡住了视线,走起路来歪歪扭扭,时不时撞在别人身上。旖旎看见了,急忙跑过去扯住他的衣襟,为他领路。史非正在兴头上,旖旎拉扯他的衣襟妨碍他走路,不耐烦了,呵斥她,叫她走开。“旖旎,走开!别拉着我!”旖旎怕他摔倒,死活不肯松手,同学们一阵阵起哄笑闹,旖旎也笑了。笑过之后,她说史非傻,别的男同学一次才搬四块砖,他为啥要搬八块?逞啥能?他是大力士吗?搬完砖以后,史非一身红土,满脸汗水,旖旎不嫌脏,掏出手娟为他揩擦脸上的汗水,为他拍打身上的尘土。她对史非的亲密举动同学们习以为常,班长走过来说:“旖旎,你只为他拍灰擦汗吗?也为我拍拍灰,擦擦汗吧。”旖旎说:“他一次搬八块砖,你搬几块?”“我一次搬六块砖,也不少啊。”班长笑着说。“那好吧,”旖旎想了想说,“不过我只为你擦两下!”史非把脸扭到一边去。待班长走后,他埋怨旖旎说:“你为啥要为那个阴阳人擦汗?你可真傻,人家让你擦你就擦!”“只擦了两下嘛。”旖旎说。“两下也不行!”史非说。“那下一次就擦一下!”旖旎说。“还下一次!一下也不行!”史非说。“小气鬼!”旖旎说,生气了。她左手扯起裙子一角,右手不停地甩着她的手绢,也不理史非,气哼哼在前面走,一边走一边嘟囔:“小气鬼!小气鬼!小气鬼……”

    班长挺胸抬头走在旖旎前面,史非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能感觉到他在窃笑。妈的,看把那个混蛋阴阳人得意的!哼,一下也不行!没有下一次!

    班级里有一个叫顾婷婷的女生对史非有好感,经常有事儿没事儿找他扯东拉西,或问他借东西。一天下课后,顾婷婷走过来与史非说话,还没张口,旖旎便推人家走,边推边说:“走开,走开,史非昨天晚上被他爸揍了一顿,心情不好,不想说话。”顾婷婷吃了一惊问:“他爸为啥揍他?”旖旎随口说道:“还能为啥?还不是到处惹是生非,他爸能不揍他?”要是顾婷婷走过来找史非借钢笔用,或借一本课外读物,旖旎就说:“都借给我了,你找别人借吧。”为了鼓励史非别把东西借给顾婷婷,史非每拒绝顾婷婷一次,旖旎就从书包里摸出一块软糖给他吃。久而久之,同学们都知道旖旎的孩子脾气,也不和她计较。

    旖旎对史非的依赖,就像是一个孩子对大人的依赖那样,即使有一些男女之情在里面,那也是她还没有意识到。为了顾婷婷,春天学校开运动会时,旖旎还哭闹了一场呢。

    学校开运动会那天,他们班级坐在体育场西侧,阳光直晒,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班级为有运动项目的学生准备了一把红色大阳伞,支在最下面一层看台上,阳伞下摆了几把椅子。班级里的运动员都坐在阳伞下面休息。班主任老师怕旖旎晒着,也让她坐在阳伞下面。阳伞下的旖旎瘦削稚气的面孔被映照得红彤彤的,十分娇美,太阳穴上的青筋显现出来,脸颊上的细褶皱宛若工笔画,精致,分明,优雅。有的男生故意往阳伞上扔纸团,嘭的一声,把旖旎吓了一跳,尖叫一声,伸出脑袋来察看。有时她从阳伞下走出来,在看台上蹦蹦跳跳,好奇地摸一摸别的班级学生手里拿的小彩旗、小鼓小锣之类,粲然一笑,回首在人丛中寻找史非。史非也有运动项目,但是他没有去阳伞下坐着。旖旎爬上几层看台,走到史非面前,双手握成喇叭形,放在嘴上,学着广播喇叭里的腔调用粗嗓门喊道:“史非!请注意了!史非!请注意了!快快到检录处检录!快快到检录处检录!”

    史非要在赭红色的塑胶跑道上跑五圈:一千五百米。他没经验,第一圈就跑在最前面。跑到体育场西侧他们班级坐的看台前面时,全体同学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为他鼓掌,为他加油。他扭头望了一眼,看见旖旎从红色阳伞下冲了出来,跳下看台,冲到跑道边上。人声鼎沸,无数张嘴张开了,无数条胳膊在摇晃,小锣大鼓敲响了,成片的彩旗迎风招展,遮住了观众……史非听不清旖旎在喊啥,只见她右手舞动一面小彩旗,快速地跺脚,尖声喊叫。一瞥之下,史非看见她瞪着一双惊愕的大眼睛,嘴巴张开了,脸颊上细细的酒窝褶拉长了。一阵风吹过,一面小彩旗飞舞起来,呼啦一下贴到旖旎的右边脸颊上,遮住了嘴巴,也遮住了脸上的酒窝褶。她扯掉覆盖在脸上的小彩旗,就想往跑道上冲,要去给史非递一瓶矿泉水。班主任老师跑过去把旖旎拽了回来,叫她回到阳伞下面去。旖旎一激动,班主任老师就担心;看见她为史非高兴欢呼,班主任老师心里更是不痛快。

    前三圈,史非一直领先。天哪,我也有领先的时候!跑第四圈时,有两个学生超过了他。史非没有经验,像这种中长跑运动,不该一开始就用尽全力,跑在队列最前面。跑最后一圈时,他感到胸快裂开了,呼吸困难,就是有一百台空气泵给他充气,他也会觉得气不够用,并且腿脚发软,仿佛踩在水中的圆木上,脚咋也抓不紧地面,不断有人从后面赶超过去。周围看台上发出山崩地裂般的叫喊声,史非觉得自己是在被千军万马追赶,周围的一切都在晃动,他如同漂浮在狂风巨浪的大海上,心头迷乱了,弄不清自己为啥在这里奔跑,朝哪里奔跑,为啥有那么多人追他,他为啥怕人追上。在阵阵呼喊声中,他就像一棵狂风暴雨摧残下的小草。

    他们为啥要追我呢?赶尽杀绝,那是班主任老师永远不变的阴谋。在学校里我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学生,班主任老师要把我赶出校园。她发动全校体能最好的学生追赶我,驱逐我,看台上还有大批的学生为他们呐喊加油。山崩地裂,天地在摇晃。在那些人当中,唯有旖旎和我是一伙的。可是她的叫喊声太弱小了,没有人听得见。她很恐惧,孤单无援,生怕我被追上,生怕我被逐出校园。可是我双腿酸软,恐怕要倒下了。被追上吧,被逐出校园吧,屈服吧。

    再加一把油,不能屈服,为了能和旖旎在一起。他们希望我倒下。硝烟弥漫,烽火连天,金戈铁马。经久不息的喊叫声,喝彩声,是为他们,不是为我。旖旎在哭泣吗?我不在她身边,谁在照顾她?现在也许只有顾婷婷可以安慰她。也许班主任老师没有那么恶毒,她并不想把我逐出校园。那么她想干吗?羞辱我?对,羞辱我。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众目睽睽之下,我裸体奔跑。我的衣服哪里去了?不知道。几分钟之前的事情全忘了,不能思考了。我脖子僵硬,几乎没有力气低下头去看看自己的身体。山崩地裂般的叫喊声、嘘声、笑声、骂声。多丢人哪,永远的耻辱。千万只手,高高举起,要把我撕碎。愤怒的脸,变形的脸。

    加油!加油!快跑!我还有希望吗?我还能活命吗?衣服在哪里?

    有啥东西挡在前面,飘飘摇摇的。他们都追上来了。史非撞线了。直到旖旎的面孔出现在眼前时,他才清醒过来。他累得快虚脱了。

    “史非,祝贺你,你获得了第八名!”旖旎高声喊道,由于激动,她脸颊绯红,气喘吁吁。她上前扶住史非。前八名都有奖品,史非获得了一个好看的笔记本。旖旎把他搀扶到他们班级坐的看台上,扶他到阳伞下休息。顾婷婷走上来帮忙。史非面色青灰,身上的肌肉松弛酥软,用手轻轻一捏便变黄了,他的元气似乎都丢到跑道上去了。顾婷婷递给史非一瓶矿泉水,让正在给史非捏肩膀的旖旎看见了,她拿走了史非手里的矿泉水瓶,从自己的书包里取出一瓶矿泉水递给他。刚才史非在检录处检录时,工作人员手里的钢笔不大好使,写不出字来,那位老师手持钢笔侧着身子使劲儿甩动时,不小心把墨水甩到史非右臂外侧靠近肘关节的地方。旖旎蹲下来,拉起史非的右臂仔细看了一会儿说:“咋搞的,他们要在你的胳膊上检录吗?来,史非,我来为你擦干净。”这时,站在一边的班主任老师叫旖旎去最上面一层看台把一把椅子搬下来,她不喜欢旖旎与史非太亲近。旖旎一走,顾婷婷马上走过来,去擦史非胳膊上的墨水污渍。当旖旎从最上面一层看台上端着一把椅子费力地走下来时,一眼看见顾婷婷已经把史非胳膊上的污渍擦掉了,正在往纸篓里扔脏手纸,大为失望,大为恼火,砰的一声把椅子掼在顾婷婷身边,把顾婷婷和史非吓了一跳,好在班主任老师已经走开了。旖旎扔掉手里的小彩旗,背起放在史非脚下的书包,朝看台右边走去,从出口处挤了出去,躲在体育场外校医车后面哭泣,嘴里嘟囔道:“谁让她擦啦?讨厌!谁让她擦啦?讨厌!”

    下午三点多钟,运动会结束后,旖旎仍然没有回来。校医车后面也没有她,她早已走开了。直到看台上的学生都走光了,史非也没见到旖旎。生气了,也许早就背着书包回家了。史非手里拿着笔记本,回到教室里去拿书包。教室门虚掩着,史非推门走进去时,看见旖旎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哭泣。见史非走进来,旖旎把擦眼泪的纸揉成一团朝他扔过去。“妈呀,累死我了!”史非说,把手里的笔记本扔到旖旎面前。“旖旎,这个笔记本送给你吧。”旖旎抬手把书桌上的笔记本拨拉到地上,也不说话,哭泣不止。“旖旎,你听我说,不是我让她擦的。”史非说。“就是你让她擦的!”旖旎叫道,挂在睫毛上的泪珠纷纷坠落下来。“真的不是我。你到上层看台去搬椅子时,她自己跑过来擦的。她替你擦了还不好?你倒省事了,真该谢谢人家顾婷婷。”“顾婷婷讨厌!”旖旎说,“你为啥不阻止她?你是故意的!不行!不行!”“啥不行?”史非问道。“她擦了不行!”旖旎说,哭得更凶了。“不行咋办?反正已经擦掉了。”史非说。“你得给恢复过来。”旖旎说。“恢复啥?”史非问。“把墨水渍恢复过来。”旖旎说。“胡闹,”史非笑着说,“那咋恢复啊?让检录处工作人员重新往我身上甩墨水吗?”“对呀,”旖旎认真地说,止住了哭泣,抬眼望着史非,“史非,你赶快去检录处,让那个粗心大意的老师再往你右胳膊上甩一次墨水。”史非强忍住笑,装模作样用左手摩挲着右臂肘关节处说:“可是运动会已经开完了,检录处早已解散,体育场上每一张废纸都被捡干净,人都走光了。”旖旎大哭起来,又把一个纸团扔到史非脸上。史非凑近了仔细看她的脸:她大声哭泣时,右边脸颊上竟然出现了三道褶皱纹,比平时多出一道,泪水淌进那些拉长了的酒窝褶时,流得慢了。史非伸手擦了擦她脸上的泪水,灵机一动说:“旖旎,别哭了,你等着,我这就去找检录处的工作人员,我认识她。刚才往教学楼里走时,看见她正往办公室走,左手还拿了一个大本子,那支惹事儿的钢笔仍然捏在右手上。旖旎,我马上就去!”“真的吗?”旖旎不哭了,捏在手里的纸团本来还要往史非脸上扔,现在改变了主意,扔到书桌上去了。“史非,你快去呀!”史非背起书包冲下楼去。那个老师的办公室在主教学楼侧面的大楼里。史非走出大门时,转身抬头望了望楼上:旖旎趴在教室窗台上朝楼下望着他。史非走进侧楼,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他从门玻璃上向外窥视,看见旖旎仍然趴在教室窗口上朝这边张望。整个大楼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史非一直走到走廊尽头,那里有一扇窗户。他把书包搁在窗台上,从里面取出钢笔,拧下笔帽,捋起右臂衣袖,左手持笔,右臂使劲儿朝里翻转,让肘关节露出来,比画准了,甩。墨水迸溅出来,右臂肘关节处出现了一溜黑黑的墨水渍点,一个比一个细长。有点儿凉。史非没敢把衣袖放下来,怕把未干透的墨水渍弄模糊了,那样的话,旖旎又该生气了。他拧上笔帽,把笔装进书包里,背起书包,左手抓在右臂捋起的衣袖上,以免衣袖滑下去,回到了教室里。

    旖旎已经不哭了,坐在座位上,看见史非回来了,拍手笑起来。史非放下书包,坐在书桌上,侧身对着她。旖旎扶着他的胳膊仔细看了半天,双手捂脸号啕大哭起来,泪花飞溅。“又咋了?”史非吃惊地问道,听见走廊里响起脚步声,急忙叫旖旎别哭了,伸手捂住她的嘴。待走廊里的脚步声听不见了时,他才放开手。旖旎睁开眼睛又开始端详史非右臂上的墨水渍点,连声说:“不对!不对!”坏了!史非心想,她看出来是我作的弊,是我自己甩上去的。天哪,那可咋办?“不对,不对,”旖旎抓着史非的右臂叫道,“她甩得不对——渍点的位置倒还对,但是渍点略大了一些,更可恨的是多了两个。顾婷婷擦掉了五个渍点,现在却有七个,多了两个。你看这第一个渍点与第二个渍点之间,第四个渍点与第五个渍点之间多出两个小渍点。天哪,多了两个小的!咋会多出两个来呢?咋会多出两个来呢?那个老师做事也太不认真了!学校咋会派她到检录处工作?”好家伙,她咋会看得这样仔细啊?史非扭转右臂,仔细观察那些渍点,数了又数,还真的是七个,中间夹了两个小一点儿的。原来是五个吗?鬼才知道是几个。除了两个小一点儿的渍点,剩下的五个渍点一个比一个细长,最前边那三个大的,恰似三个大蝌蚪,椭圆形的身体,光光的脑袋,尾巴细而小;后面那两个小一点儿的,恰似刚孵出来的小蝌蚪,脑袋小,尾巴细长,也像两支射出去的箭矢。“旖旎,别太认真了,将就将就吧。”史非说。“不行!多了两个咋办?”旖旎说,仍然号哭不止。“旖旎,将就一下吧——要不这样,我把其中两个小一点儿的渍点擦掉,你看咋样?”旖旎睁开眼睛想了想说:“那样行吗?”“行,肯定行。”史非说。他拧开一瓶矿泉水,左手捏着一小块手纸,稍稍浸上一点儿水,小心地、仔细地擦除了右肘上那两个多余的小渍点。也没有办法,旖旎只有接受这个现实。她一边认真地为史非擦除胳膊上的污渍,一边骂道:“顾婷婷,讨厌!顾婷婷,讨厌!”史非却在想:天哪,多亏是多了两个渍点,要是少了两个可咋办?那咋往上补啊?

    史非与旖旎朝夕相处两年多时间,作为她的同学,旖旎啥事儿都离不开他,啥事儿都依赖他。她心里只有史非,眼睛里只有史非,班级里别的男生过问她的事儿,插手她的事,她就会觉得不习惯,别扭。如果哪一天史非生病没来上学,别的男生帮她背书包,送她去车站,她会大叫起来,叫人家把书包放下。她觉得只有史非可以动她的书包,可以拉她的手走路。她就像一个认生的婴儿,整天只围着史非转。

    星期天她的姑妈或者姨妈到她家串门,送给她一个小礼物,她必打电话给史非,非得让史非到她家去看看那些小礼物不可。有时,她在家里不小心把腿碰了一块淤青,也打电话让他过去,不过去不行,不过去旖旎就在电话里哭泣。但是天色实在是太晚了。周日旖旎有时约史非出去闲逛,看见路边一群七八岁的小姑娘跳橡皮筋,跳格子,她也会加入进去玩耍。还认真地和小姑娘们划拳,认真地和小姑娘们分辩,说她没有耍赖。小姑娘们说她碰绳了,或者触线了,她不服气,说自己没犯规,还让史非为她作证,她跟孩子们吵得不可开交,面红耳赤。后来又笑了,从衣兜里掏出糖块,分给小姑娘们吃,与她们和解。

    她还会固定地怕某一类人。有时晚上放学后,她下了公共汽车在街上走,看见一个男人站在街角抽烟,便不敢往前走了。她打公用电话,叫史非过来,那时史非已经到家了。史非赶过来时,见站在街角抽烟的那个男人很正常,很普通,长得既不凶恶也不怪异,旖旎到底怕他啥呢?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就长不大吗?个头儿挺高,只是模样还像个孩子,心性也像孩子。她啥时候才能长大啊?啥时候才能情窦初开啊?

    在一年四季的恶劣天气里,比如说夏天天降暴雨,冬天刮暴风雪,班主任老师都忧心忡忡,怕学生们在路上出事,尤其怕旖旎出事。在那样的恶劣天气里,班主任老师总是站在学校主楼门外的廊檐下,看着学生们一个个被家长接走,又不想让史非有机会接触旖旎,就派班级里最身强力壮的学生,比如说胖体委,比如说班长,去送旖旎回家。旖旎家离学校挺远,中途还得换车,下车后需要爬十多分钟的上坡路。她不会掉进水沟里去吧?她不会栽进雪堆里去吧?或者是挤公共汽车摔到车下去?班主任老师一次次要派人送她,旖旎都会嘟囔同一句话:“不,老师,我只要史非送我。”老师恨恨地望着史非,却又没有办法。但愿他别带坏了那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班主任老师心里想。

    去年夏天里的一场暴风雨,出了麻烦。那天史非感冒发烧了,躺在医院里打吊瓶,没来上学。很多病人一大早就挤在诊疗室里,一批人走了,又来一批,到了下午,史非才挂上吊瓶。他躺的那张病床上挤了三个病人。污渍斑斑的床单,有一股难闻的怪味,史非瑟缩在床边躺着,望着身边生了锈的铁架子上挂的吊瓶,望着透明塑料管里一滴一滴往下滴落的药液,望着暗如黑夜的窗外,望着暴风雨吹打着玻璃窗,心急如焚。但愿旖旎那丫头别太任性,别耍小孩子脾气,能服从班主任老师的安排,让班长或者胖体委送她回家。她的父母不会为她操心的,因为他们信任史非,以为史非会安全地送女儿回家的。最好让胖体委送她。胖体委对旖旎也有好感,但是没有班长那么危险。

    而在学校那边,班级里的同学都走光了,或者是有人护送他们,或者是家长来接他们。旖旎站在楼下门厅外廊檐下,望着暗如夜晚的天空,望着廊檐上哗哗往下流淌的雨水,仍在和班主任老师赌气。班主任老师、班长和体委三个人围在她身边,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把雨伞。风雨肆虐,越等越难以走出学校大门了。天色如此昏暗,连学校大门都望不见了,偶尔一声霹雳,震得教学大楼籁籁响,雨水倾泻到他们面前几步远的台阶上,溅起的水珠迸到了他们身上。“你们两个人去送她!”班主任老师喊道,挥舞着手中的雨伞,“快走吧,不能再等了!雨不会停的!”体委迟迟疑疑望着旖旎,班长抢先一步,拉起旖旎的手。旖旎大叫起来,像是碰到蛇了,躲闪到一边去,体委上前去拉她的手时,竟然挨了她一耳光。没办法,看来即便是班长,班级里旖旎对之挺有好感的男生,也休想拉扯她的手。咋办?史非在这暴风雨的天气里正躺在医院诊疗室里一张龌龊不堪的病床上输液,旖旎的父亲又联系不上,难道敢冒险让她一个人回家吗?不行,绝对不行!旖旎一会儿说要史非来送她,一会儿又说要自己走,一会儿又哭哭啼啼说史非会来的,不会丢下她一个人不管的。

    而在医院里那间充满消毒药水气味、灯光刺目的诊疗室里,史非躺在肮脏的病床上不舒服极了:躺在同一病床上另外两个病人又是咳嗽又是打喷嚏,几乎把痰吐在了床单上,还老是挤他,好家伙,他们肘、膝并用,都快把史非挤到地上去了。史非望着侧面墙上一道道陈旧的血污想:躺在医院里邋遢的病床上,他们也要挤别人,也要拼命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一点儿,也要拼命多占据哪怕是一指头大小的脏床单。暴风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窗外的树木拼命摇晃,树枝抽打着玻璃窗,雨水倾盆而下,在窗玻璃上哗哗流淌。透过那道水幕,只能模糊地看到窗外几米远的地方变了形的树丛。树丛拼命摇晃,幽深奇谲,里面仿佛是隐藏了无数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借着风势雨势乱舞乱跳,招摇狞笑,哀号恐吓,凶险无比。而床边金属架上塑料软胶管里药液仍然不紧不慢地往下滴着,和脉搏的速度差不多。瓶子里的药液仅仅减少了一小半,照这个速度滴下去,恐怕再过两个小时也滴不完。护士哪里去了?就不能滴快点儿吗?调一调!当病床上挨着他的那个病人又用膝头使劲顶了他一下时,史非从病床上坐起来。他拔掉右手背上的输液针头,一股鲜血迸了出来,溅到窗玻璃上。他把输液软管甩到金属架上,拿起倚在墙边的雨伞,跑出诊疗室,跨进外面的暴风雨中。

    学校教学楼前厅的灯亮了,门口廊檐下,班主任老师仍在劝说旖旎。现在,连操场上的塑胶跑道也看不见了,灯光推不开四周沉重的黑暗,只能照亮台阶上飞溅的雨水,飞溅的雨水形成一团团水雾,遮住了台阶,风刮得他们的衣襟呼啦啦响。

    忽然,史非像一个鬼怪似的从黑暗中跳了出来,冲上台阶,右手背上粘了一块白胶布。可想而知,旖旎看见史非突然出现以后多么高兴,就像丢失了的孩子找到大人一样。班主任老师本不想让史非与旖旎之间的关系太亲密,她总觉得史非心怀鬼胎,但是没有办法,除了史非,谁还能在这暴风雨的傍晚送旖旎回家?没有别人。史非脱下上衣披在旖旎身上,他赤裸着上身,裤腿挽到膝盖之上,背起旖旎,右手打伞,跋涉于街上的洪水之中,往车站走去。

    水深的地方都快漫到腰了,旖旎的双脚浸到了水里。史非根据风向,不断变换手中雨伞的方向:一会儿朝后伸去,一会儿朝前伸去,一会儿朝侧面伸去,尽量不让雨水淋着旖旎。街灯、霓虹灯照耀着脚下急速奔流的大水,很多霓虹灯被大风吹到了半空中,有的电线还没有挣断,扯丝挂绺的,空中飞舞着条形发光体、球形发光体、方形发光体、星星形发光体、蛇形发光体、龙形发光体、凤形发光体、树枝形发光体、花朵形发光体、裸女形发光体、闪着电火花,冒着黑烟。流光浮影在令人恐怖的水的世界中闪动:在街道两边的玻璃窗上闪动、在路灯灯杆上闪动、在车站站牌上闪动、在伸向街面上的高高低低的广告牌上闪动、在各种各样的招牌上闪动、在陷入水中的汽车上闪动、在拼命摇晃的树叶上闪动、也在行人焦灼的脸上闪动。雨水如乱箭齐发,金光乱闪;炸雷的隆隆声由近及远,由远及近。

    好不容易挤上公共汽车。走了一个多小时,他们在虹影桥车站下了车。虹影桥以南地区电线断了,整个街区陷入黑暗中,唯有陷在水中动不了的汽车尾灯在风雨中无奈地闪耀着,映亮了周围的一小片水面和不远处打着漩儿的水坑。虹影桥以南公共汽车不见了,大概是停运了,出租车也不见了踪影。可是这里离旖旎家还有几公里地远。没有办法,史非只得又背起旖旎。多亏旖旎轻盈,否则,史非会在这雨夜里拼尽全力,累死在路上。旖旎趴在他的后背上嘟嘟囔囔说些闲话。她问史非身上为啥这么热,是不是发烧了?说班主任老师讨厌,老是想安排别人送她回家,说回到家里以后,要让妈妈做好饭给史非吃,还说要让爸爸给他买一支漂亮的钢笔。后来,旖旎又说:“史非,你老是送我回家,照顾我,我长大了就嫁给你吧。”史非喘息着说:“丫头,问题是你啥时候能长大啊?”旖旎歪着头,在黑暗中望着他的脸,调侃道:“史非老兄,你着急了?”“着急了。谁能不着急啊?”史非说。“那我现在就长——”话音未落,一声炸雷把她吓得尖叫一声,赶紧把脸贴到史非发烫的后背上。史非浑身湿透,脸上汗水混合着雨水,他仍在发烧,淋上雨水的右手背上的针孔有些胀痛,头也胀痛,眼睛发花,腰酸腿软,漂浮在水面上的木块大概把他的左腿肚子划破了,那里疼得厉害。鼓起最后一点儿力气吧,千万别倒在街上。他不再调整手中雨伞的方向,只把雨伞紧紧压在旖旎身上。脑袋有一点儿昏眩,他快站不住了,眼前出现了幻觉:他又看见医院房顶上的红十字、灯光通明的诊疗室、挤在病床上的病人、污渍斑斑的床单……他又闻到那股消毒药水味。药液一滴一滴往下滴着,墙上的血渍与胳膊上的墨水渍混在了一起……千万别倒下。黑暗中电线在头顶上呜呜作响,闪电照亮了广场上法院主楼的尖顶,照亮了黑暗中的纪念碑,照亮了少年文化宫的蓝色球形圆顶……风雨更骤。扯碎了的广告牌在街道上空飞舞,折断了的树木倒在水中,阳台上的花盆、拖布、木板、菜刀、砖头之类也都飞到了空中。有几块东西打在史非手中的雨伞上。深一脚浅一脚行走,史非十分小心谨慎:千万别绊倒了,别掉进水坑里……走到旖旎家门口的山坡下面时,史非实在走不动了。旖旎主动从他后背上下来。史非一只手搀扶着她,另一只手打着雨伞,艰难地爬上了山坡。

    那一晚,史非没有回家,他宿在同学旖旎家里。

    实际上,每晚放学后,史非都要把旖旎送到公共汽车站。因为从学校到公共汽车站这一小段路途,道上车多,人杂,还有专抢学生的小无赖。有一次他们班级放学太晚,天早已黑了下来。史非走在后面,看见旖旎被两个小无赖逼住了,一个人手里还拿了一把小刀。他们向旖旎要钱。旖旎站住了,瞪着一双惊愕的大眼睛,回首望着史非喊道:“史非,快点儿过来。我衣兜里有二十元钱,给不给他们?”妈呀,太傻了,咋能告诉人家自己身上带着二十元钱呢?两个小无赖赶紧说:“小丫头,别喊了,有钱就快点儿给我们大爷俩!”史非弯腰从路边捡起一块砖头藏在身后,快步走过去,说:“有钱就给人家嘛。”趁两个小无赖注意力都被旖旎吸引过去时,史非一砖头拍在持刀小崽子的脑袋上,那家伙一个跟斗跌倒在地上,又迅速爬起来,撒腿跑掉了。

    旖旎生气了,走过去看了看掉在坡上摔碎了的砖头,斥责道:“史非!你咋好用砖头砸人?你把他打死了可咋办?”史非火气上来了,踢了路边的树一脚:“还不是为了你?打死一个我去坐牢!”“傻瓜!你去坐牢谁送我去车站?雨雪天气里谁送我回家?”史非大怒,也喊了起来:“谁送你回家?没有人送你回家!自己滚回家吧!要不就让班长或者体委送你!我不管你了!我去坐牢!”旖旎见史非真的火了,胆怯了,走过来拉住他的手哄道:“史非老兄,你生气了?别生气,乖啊,乖啊,别生气。老兄,老师不让打架,我们得听老师的话嘛。”“好,以后再也不会为你打架了,”史非说,“你有钱就送给那些小崽子好了。”“不过二十元钱……”旖旎说,“我是怕你受伤。人家扎你一刀咋办?值得吗?”“哼,听老师的!”史非说,“你要是真听老师的话,为啥去年夏天那次暴风雨,你不让班长他们送你回家?害得我从医院里跑出来,又是吹风又是淋雨,高烧了一个星期,差一点儿死了。”后面走过来两个男同学,拍了拍史非的肩膀说:“你们这一对冤家,又在车站上吵闹!丢不丢人啊?”待两个同学走远了,旖旎跳起来擂了史非一拳喊道:“你是王八蛋!我不让他们俩送我,是因为我不喜欢他们拉我的手!”见旖旎大喊大叫,史非倒变得心平气和了,小声说:“你不是听老师的嘛。”“我是听老师的,”旖旎愤怒地叫道,“可是我不喜欢他们拉我的手!”“算了,算了,不和你吵了,”史非说,“和你能吵出啥结果来?车来了,赶紧上你的车吧。”旖旎上了车以后,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把鼻子抵在窗玻璃上,做鬼脸,气史非。史非朝她挥挥拳头,嘴里嘀咕道:“真是个孩子,和她还有啥理可讲?去她的!天哪,她啥时候才能长大啊?”

    旖旎平日里要买的东西也全由史非负责。收录机、书包、磁带、贺卡、钢笔、铅笔、橡皮、书、杂志以及一些小饰物。其实对买东西史非也不太懂行,但旖旎还是相信他。史非过生日时,旖旎送给他一个木雕小公鸡,史非把小公鸡拿在手里把玩,开玩笑说:“旖旎,我咋看它也不像一只小公鸡,倒像一只老鹰。”旖旎生气了,下午上自习课哭了一个小时。顾婷婷也送给史非一只木雕小公鸡,比旖旎送给他的小巧玲珑多了。看来旖旎真的不会买东西啊。旖旎对顾婷婷送给史非的木雕小公鸡心存妒忌,但也不好意思叫他扔掉,或者毁掉。她趁史非上厕所时,把那只木雕小公鸡的头涂上了墨水,公鸡的眼睛、嘴以及鸡冠子都看不见了。史非也不好说啥,不过再也不拿到书桌上显摆了。

    班主任老师整天担心啥呢?她担心旖旎会受到坏学生的影响,担心她学习成绩下滑,担心她走上歧路。旖旎那么天真,单纯,孩子气,遇事没有分辨能力,能抵御得了史非的诱惑吗?班主任老师认定史非企图诱惑她。他还能有啥别的企图?居心不良!必须阻止他,必须把他们俩分开,不让他们俩同桌,但是这件事以前没做成功。班级里每次排座位,旖旎哭哭啼啼非要和史非坐在一起不可,别的男生她一概不接受。班级里的女生,都知道旖旎的孩子脾气,谁和她一般见识?最近一段时间,班主任老师越来越感到形势紧迫了。自习课时,她躲在走廊窗外,面色阴沉,窥视教室里旖旎和史非的一举一动。在学校为学生们举办的音乐会上,看见史非和旖旎坐在一起言谈甚欢,听见旖旎孩子气的嬉笑声,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带领学生去电影院看电影,在昏暗中看见旖旎把头像情侣那样靠在史非肩膀上,她恨不得扑过去揍史非一顿,把旖旎从他身边拉开。也没法去跟旖旎的父母谈这件事。在春夏秋冬的恶劣天气里,都是史非送旖旎回家,她的父母对史非心存感激之情。咋办?当务之急是把他们俩分开,别坐在一起,习惯就好了,如果让班级里别的男生,比喻说班长,做旖旎的同桌,时间久了,她也会依赖上班长的,从而疏远史非。班长是一个好学生,学习好,品德好。那么派谁去做史非的同桌呢?也要安慰他一下。目前看来顾婷婷可以被他接受,顾婷婷是一个成熟的女孩子,能把握住自己,倒不必担心。

    顾婷婷对史非颇有好感,也喜欢逗弄旖旎。旖旎的孩子气经常逗得她哈哈大笑,旖旎孩子气的无礼言行顾婷婷从不放在心上。

    班主任老师准备收紧她的网了。

    一天上午上课之前,史非问旖旎:“我说旖旎小姐,为毛毛虫那件事,你还不肯原谅我吗?你到班主任老师那里告了我的状吗?”“噢,还没有去告状,”旖旎说,“不过,捣蛋鬼,我会去找老师说一说的。你这人太坏了,不值得可怜。那天在操场上搬砖头,我为啥要为你领路?为啥要为你拍灰擦汗?反正我再也不想与你同桌了。”“看得出来,旖旎小姐,我早就感到周围危机四伏,暗流涌动了。班主任老师现在一看见我,马上板起面孔,脸上充满厌恶的表情。旖旎小姐,我就那样讨厌吗?说我居心不良,她咋就不想了解一下我这个人的远大抱负和高尚情操?坏主意已定,我猜想她是准备给我们调换座位,把我们俩分开,这一次她是铁了心。”“把我们俩分开好,我早就不想与你同桌了,太受罪了。现在一想起毛毛虫还是吓得要死。史非,你老是吓唬我,捉弄我,整天弄得我心神不宁,我咋能还和你坐在一起?”史非沉默了,变得悒郁不乐了。他真怕班主任老师横下心来,非要把他与旖旎分开不可,更怕旖旎去告状,给老师火上浇油。

    第一节课是语文课,语文课之后是物理课。上课前几分钟,班主任老师匆匆走进教室,招手示意,把史非和旖旎叫出教室,史非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班主任老师要给他们调换座位。“那天上物理课,”班主任老师批评史非说,“你把旖旎吓坏了。是非,请你想一想,你这样做对不对?她虽然十八岁了,但还是个孩子,身体很弱,胆子又小,你要是把她吓出毛病来咋办?你能负起这个责任吗?我能负起这个责任吗?恐怕我们俩都负不起这个责任。当然,你也做了不少好事,平日里给了不懂事的旖旎许多帮助,在一年四季的恶劣天气里,你不辞劳苦,护送她回家,特别是去年夏天那一次暴风雨天气,你发着高烧背着旖旎在风雨中跋涉了半夜,旖旎感激你,她的父母感激你,作为她的班主任老师,我也十分感激你。但是你照顾她也有弊端,那就是使她更加依赖你,更加离不开你。是非同学,但愿你不曾存心利用她的这种依赖。我想,你是一个热心人,肯于帮助同学,也有一颗天真烂漫的心,小小年纪不会起那种念头的。虽然如此,为避免那种情况的发生,也为你们的学习成绩着想,也为消除你们对班级里其他学生造成的不良影响,我觉得有必要让你们俩分开坐。这样做,对旖旎对你都是一件大好事儿。你们俩分开坐,你也照样可以去帮助旖旎。旖旎到现在还没有找我谈话,可我知道她早就不想与你同桌了。是非,对老师的这一决定,你有意见吗?”“说哪里话,老师,”史非说,“我咋会有意见。”“没有意见就好,”老师说,“是非,那天我在课堂上打了你,是老师不对,老师向你道歉,老师不该打学生。”史非摇摇头说:“老师,没啥,你不用道歉,该道歉的是我,我老是给你添麻烦。我这个人皮糙肉厚,挨几耳光没有关系的。不知为啥,时间长了不挨打,倒觉得皮痒呢。老师,你为旖旎所做的一切都是好的,我不会阻挠你的,我也非常理解你的苦心。”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旖旎在一旁开口说话了,她说:“老师,我不同意调换座位!”“旖旎,你说啥?”班主任老师吃惊地望着她。“老师,我不同意你给我们调换座位!”旖旎又说。班主任老师望着史非,想看看他脸上是否有得意之色;为了缓解尴尬的场面,她让史非先回到教室里去。“旖旎,咋回事儿?”待史非走了以后,班主任老师说,“你在替他说话吗?天哪,你这么快就忘了毛毛虫事件?就忘了他整天咋捉弄你了?你没命地喊叫,魂儿都吓丢了,朝教室前面跑去,扑进我怀里,你都忘了吗?”“没有忘,”旖旎说,“但是我还是不想和他分开坐。”“他是不是吓唬你了?”老师问道。“他没有吓唬我,都是我自己的想法。”旖旎说。“旖旎,你还是个孩子,有些事儿你不懂,把握不住,你可不要上了坏学生的当。是非就是一个坏学生,恕老师直言,他帮助你,亲近你,是别有用心,他的道德品质有问题。我搞不清楚他心里整天都在琢磨啥。中学生是不准谈恋爱的,学校有明文规定,何况你又这么小,这么孩子气。当然,这不是你的错,你恐怕连啥是恋爱都不知道,问题出在他身上,是他在教唆你。他利用你的天真无知,不怀好意,企图诱骗你。这些话,我无法向你的父母说出口,老师真是为难。你们俩要是一直坐在一起,你的前途就废掉了,你肯定考不上好大学。明年就高三毕业了,时间紧迫,他不想上大学也罢了,难道你也不想上了吗?旖旎,他是不是还给你写过很多情书?有人检举他了。把情书都拿出来交给我,你不能看那些东西。”“不,老师,他没有给我写过情书,也没有企图诱骗我。他这个人心眼很好,为啥要诱骗我呢?”“旖旎,你说的是实话吗?他真的没给你写过情书?我不信。旖旎,你是班级里最诚实的学生,可不要骗老师。再说,你可以让班级里别的男生帮你的忙,遇到坏天气时送你回家,为啥非要依赖是非呢?他有啥好的,让你割舍不下,我弄不明白。旖旎,他正是利用了你这一点。作为你的班主任老师,我有责任保护你,也是对你的父母负责,以免你受到不健康思想侵蚀。”“我不会受到不健康思想侵蚀的,”旖旎说,“再说,史非有啥不健康思想?他很好啊,很健康。”“别说了,旖旎,”班主任老师说,不耐烦了,“无论如何,这一次我一定要把你们俩分开!再也不能耽搁了!”旖旎抬头望着老师的脸,嘴唇瘪了瘪,哭了起来。她像小孩子一样晃肩跺脚,说如果老师非要给她调换座位,那她从此就不来上学了。“旖旎!你也太任性了!”班主任老师斥责道,“哭!哭!动不动就哭!简直像个三岁孩子!你啥时候才能长大?不行,即使是你不来上学,我也要把你们俩分开!”

    回到教室里,班主任老师开始调换座位。她让顾婷婷与史非坐在一起,让旖旎和班长同桌。顾婷婷是一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子,看见旖旎趴在书桌上哭泣,很兴奋,在书桌下面直捏史非的手,小声说:“史非,你看咱们俩坐在一起不是也挺好吗?”“顾婷婷,”史非说,“看见旖旎哭泣,你咋这么高兴啊?心够狠的。——你知道,女儿国的国王现在心力交瘁,决定选一个男人当她的帮手,你猜她选择了哪个男人?——当然是班长了。因此你就应该明白,对女儿国的女儿来说,威胁来自哪里。”“你就不是威胁?”顾婷婷说,“你就是一只拔了牙的老虎?”“也许我也是威胁,”史非说,“可是女儿国的国王为啥只把我看成是威胁?”“史非,别太苛责老师了,”顾婷婷说,“起码从我这个角度看或者从班级里其他同学的角度看,你和旖旎是有一点儿过从甚密了。”“过从甚密了吗?到啥程度?”史非问。“你是说……”顾婷婷说。“我问你到啥程度?”史非又逼问一句,“你听不懂中国话吗?”“其实……史非,我还是了解你的。”顾婷婷说。“可是你不了解女儿国的女儿,”史非说,“到目前为止,旖旎还从来没有像你现在这样,在书桌下面如此暧昧地捏我的手。”“胡说!这算暧昧吗?”顾婷婷说,把手缩了回去,“得了吧,惯会装蒜。捏捏手算啥,我看见多少次了,旖旎亲吻你的脸。”“她是亲吻过我的脸,”史非说,“但是那里面没有暧昧。”“冷血动物!”顾婷婷生气地说,不理史非了。

    第二天,旖旎没来上学,第三天第四天也没来上学。第四天下午,班主任老师去旖旎家走访。不知她在旖旎家里都谈了些啥。她见到旖旎的父母了吗?她跟旖旎说了些啥?旖旎跟她说了些啥?第五天早上,旖旎背着书包来了。班主任老师又让座位恢复了老样子:旖旎仍然和史非坐在一起。史非注意到班主任老师现在连正眼都不瞧他一下,也不朝他丢粉笔头儿了。这倒是个不好的兆头,史非注定斗不过班主任老师的,因为班主任老师掌控全局,而史非只掌控很小很小一个局部,也许仅限于一张书桌那么大小的局部。班主任老师虽然表面上又让史非和旖旎坐在一起,但是她并没有就此罢休,她时刻都在算计史非。她让班长当她的走狗,让他去接近旖旎,讨好旖旎,帮助旖旎,以期旖旎能“移情别恋”,逐渐依赖上他,疏远史非。

    顾婷婷告诉史非说,有一次他不在教室里时,她看见班长往旖旎的书桌上扔了一块糖。“她吃了吗?”史非问。“咋不吃?”顾婷婷笑道,“糖块是甜的呀,谁见了不想吃?”史非不言语了,觉得很不自在。又过了几天,顾婷婷告诉他说,她看见班长往旖旎的书桌上扔了一张纸条,会不会是情书呢?

    还真的是情书,班长写给旖旎的情书。给旖旎写情书,这个包不包括在班主任老师拯救旖旎的计划里,不得而知。也许她那个计划里没有这个项目,是班长自作主张,擅权行事。一天下课后,史非趁班长、旖旎都不在教室里,打开旖旎的书包,取出那个精致的雕花木盒子。木盒子里仍然装着他写给旖旎的情书,还有小瓷狗,还有几朵干枯了的花朵。她把班长的情书藏在哪儿了?也许人家早有准备,故意不让他找到?文具盒里也没有,书包翻遍了也没有,书桌里也没有。史非非常恼火,觉得自己受到了愚弄,受到了旖旎的愚弄。他越想越生气,旖旎前几天还为了班主任老师把他们俩分开坐而伤心,而哭泣,而旷课,但是现在,她竟然和坐在后排的班长眉来眼去,也许他们早就好上了,只是我还蒙在鼓里罢了。能说她是一个孩子吗?能说她天真无邪吗?能说她心地纯真善良吗?她难道不也是一个水性杨花、朝三暮四的姑娘?她接受我的情书,也接受班长的情书,好家伙,来者不拒。我这个人就不一样,我在班级里忠贞不贰,除了旖旎,别的女同学我一个也看不上,包括顾婷婷,我从来没有给班级里其他女生写过情书,也不接受她们的情书。她咋会轻而易举接受别人的情书呢?发生了啥事?她是真的傻呢,还是故意装傻?我该咋办?这么长时间以来,我还以为我一直在逗弄她,现在看来,我很可能是被人家逗弄了。也许不是,她那样做,只是一时孩子气,觉得好玩罢了。不过,她应该分清远近亲疏才是,她知道我是多么讨厌班长那家伙。阴阳人,伪君子,好告状,警犬。就凭我讨厌他这一点,她就应该远离他才是。她为啥不该远离他呢?要是她能体会我的感受就好了。

    接下来又是物理课。史非坐在座位上,心情糟透了。他晃动身体,情绪无法平静下来,直到班主任老师朝他扔过来一个粉笔头儿时,他才安静下来——老师好几天不朝他扔粉笔头儿了,今天的粉笔头儿打得忒准,一下子击中了他的鼻子。鼻子一阵发酸,淌下了眼泪。旖旎在书桌下面拍拍手,弯腰捡起地上的粉笔头儿,像从前一样,把手伸到史非鼻子前面两寸远的地方,比画好了,投。粉笔头儿又一次砸在他的鼻子上。他妈的,她喜欢和我坐在一起,也许就是为了能用粉笔头儿就近砸我的鼻子吧?这时,班长在后面小声嘀咕了一句话:“倒霉鬼,你可要坐稳当啊。”他显然在说史非。他的得意神情一再地激怒史非,使得他无法平心静气,最终还是忍耐不住,扭过头去恶狠狠地对他说:“不劳你操心,我坐得很稳当,稳稳当当。我喜欢被人打——老师不朝我丢粉笔头儿,我倒觉得不自在呢,事情就是这样。阴阳人,你别得意得太早了,你的期望会永远落空的,竹篮子打水。啥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别想趁火打劫了。”“猪,”班长说,“你叫我啥?阴阳人?”“就是阴阳人,”史非说,“雌雄同体的家伙,自己使自己怀了孕还不自知。”“猪!整天讲猪话!”班长小声骂道“——是像你说的那样,啥事情也没发生吗?以前,她只接受你的情书,但是如今不同了,时代变了,她也接受我的情书。猪,猪,你才是阴阳人,自己使自己怀了孕。”“别吵了!别吵了!”旖旎说,看见史非和班长为了她斗嘴吵闹,心里很烦躁,转身望着班长又说道:“你为啥要和他斗嘴啊?他这几天心情不好,你为啥要惹他?”“你们在那里嘀咕啥?”班主任老师站在前面讲台上吆喝道,又朝史非扔出一个粉笔头儿。班长仍不住口,他挑衅道:“他心情不好!我还心情不好呢。他心情不好为啥不跳楼?为啥还坐在这里装蒜?从楼上跳下去啊。”“不劳你费心,到时候我会跳下去的,”史非说,“但是现在还不想跳。”“胆小鬼!”班长骂道,“受虐狂!”史非勃然大怒,血往上涌,刷地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弹簧刀,在书桌下面比画班长。“阴阳人,你得当心点儿,别来招惹我!趁现在你的脑袋瓜子还清醒时,赶快收回你的脏纸条,以免玷污了她的小手。她的小手一尘不染,是世界上最干净的手,像无菌实验室里的花朵,一个细菌就能使那双小手溃烂变形,而你的脏纸条上细菌成堆。阴阳人,你说你在这里搅和啥啊?你真该到那需要检查性别的地方逗逗乐,让人家解解闷儿才是。阴阳人,快点儿收回你的脏纸条吧,否则,小心放学后我拿刀挑了你!”旖旎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史非也是故意做给她看的。她举起右手。班主任老师停止讲课,让她站起来,问她有啥问题。“老师,”旖旎站起来后望了史非一眼,“他手里拿了一把弹簧刀。”

    老师扔了粉笔,把书使劲儿掼在讲桌上,扬起一股粉尘;她跳下讲台,匆匆走到史非跟前。她把左手背抵在腰上,朝史非伸出右手,逼他交出弹簧刀。史非早就把刀子藏过了,告诉老师说他没有弹簧刀,叫老师别听旖旎胡说八道。出乎意料的是,旖旎背叛了他,出卖了他,伸手从他的书桌里面一本书底下翻出弹簧刀,拿出来交给老师。坐在后面的班长激动得喘气的声音都变粗了,而从课堂上另外一个方向传来顾婷婷的一声叹息。班主任老师把弹簧刀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看,问史非上课带刀子干吗,旖旎抢先回答道:“老师,他想放学后杀了班长,他是这么说的,我都听见了。刚才他还在书桌下面拿刀子比画人家来着,我都看见了。老师,你可要阻止他行凶杀人啊。”班主任老师望着旖旎,有些迷惑不解。旖旎不是一直都在袒护他吗?前几天还为了调换座位哭泣不止,甚至以旷课相威胁,现在却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揭发史非。难道她终于醒悟了,看清了那个坏学生的暧昧用心了?很可能是班长在其中起了作用。班主任老师难看地皱起眉头,夸张地叹息一声,轮流望着他们俩。后来,她问坐在后面的班长是咋回事。班长能说啥,他证实了旖旎的话。老师气得脸色铁青,没收了史非的弹簧刀,叫他晚上放学后到她的办公室去一趟。

    下课后,史非合上书本,收拾好文具盒,拍了拍校服上的粉笔印子,擦了擦脸,走出教室,爬上四楼,走进储藏杂物的仓库旁边的角落里。角落里有一股土和灰尘的气味,还有霉味。史非打了一个喷嚏。他站在幽暗的挂满蛛网的角落里自言自语道:“我是一个失意的人;失意的人应该掉几滴眼泪才是。”他还真的落下了几滴眼泪。思前想后,他越想越生气,越起越烦恼。角落里堆了几把生了锈的铁锨,冬日铲雪雪化了以后留下的污泥仍巴在铁锨上,变得石头一样硬;几把污黑的竹扫帚,枝条上扎了几片枯树叶;一只破铁皮桶里剩下的油漆半干了,上面粘了一层虫子;一只耗子在一个破塑料桶里的纸团中寻找食物,纸团动来动去;铁桶旁边,还有一只边缘破损了的花盆,盆里的仙人掌已经阴干了,尖刺上挂了几张废纸。

    “毫无疑问,我是一个傻瓜,一个大傻瓜,”史非喃喃自语道:“一个大傻瓜,一个小傻瓜,所有的傻瓜都是我,我是所有的傻瓜。过去一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傻瓜陪伴着我,心里总是感到慰藉,但是目前看来,这世界上可能只剩下我一个傻瓜了,另一个傻瓜修炼成聪明人了,进入到了聪明人的行列中去了。每个人整天都在拼命学习,拼命修炼,要变成聪明人,唯有我们两个,自甘堕落,一直在傻瓜的行列中厮混。而现在,另一个人已脱俗而去,升级为聪明人了。看来我一直以来的思想认识有问题,人家本来就是聪明人,只不过是表面上傻罢了,现在露出了聪明人的本来面目。我是自作多情。她一直都在装傻吗?也有可能。那就更说明我傻了,傻到家了。我是世界上唯一的傻瓜,没有人和我做伴,孤独啊,好孤独啊。当然,班主任老师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否则,她咋可能整天站在教室前面教导我们呢?牧师。而班长则是天底下第二聪明的人。”

    班长尾随史非悄悄走上楼来。

    “阴阳人来了,”史非说,“我的刀子被老师没收了,现在没有啥东西好拿来欢迎你了。”“你说啥?”班长上前一把揪住史非的衣领,“猪!傻瓜!”他在放开史非时,打了他一耳光。史非没有还手,连身体都没动一下。“打得好,该打。对,我是猪、傻瓜,正在面壁思过,正在面壁忏悔。班长,我以后不叫你阴阳人了,我叫你聪明人。你们都比我聪明,而我一直都蒙在鼓里,你得逞了,不是竹篮子打水。”“得了吧,别装出一副可怜相了。”班长说,把史非从储藏室旁边黑暗的角落里拽出来,拽到不远处一扇窗户跟前站住。“史非,我跟你说,我从来没有在班主任老师面前说过你啥,请你相信我。我不会干那种事的,我不是一个阴阳人。不错,老师让我接近旖旎,只是为了能让她减少对你的依赖,把她从你身边拉开。老师认为你们俩现在的关系非常危险。但是我不能向老师表明的是,我也喜欢旖旎。我给她写情书,她看了我的情书,孩子似的笑了,高兴地收下了情书。你说,史非,我有啥过错吗?”“你没有啥过错,”史非说,“错都在我。咋的,老师让你接近旖旎?——其实我早就料到了,不过,那确实不算是一个阴谋。可是老兄,你不该忘记了自己的崇高使命,竟然也喜欢上了旖旎。喜欢上她的人都是傻瓜。你不该去当一个傻瓜,这世界上有两个傻瓜已经够让人心烦的了,现在又多了一个傻瓜,三个傻瓜。世事难测啊。”“史非,”班长说,“如果你想和我打一架,咱们别在这里打,等晚上放学了,咱们到学校后山上树林中去打。但是别动刀子,也别动砖头,咱们俩空手格斗。听说你练过空手道,我倒要和你切磋切磋。”“可是我想动刀子,”史非说,“不过班长,你别担心,我只是想跟我自己动刀子。”史非挽起左臂衣袖,从窗台上捡起一片碎玻璃碴儿,朝左臂慢慢划下去,划开一道十来厘米长的口子,都快划到骨头了。开始时,划口几乎看不大出来,皮肉划开后马上闭合起来,微微有一点儿下凹,还没有出血。从表面上看,似乎只是一个浅浅的小口子,但是当史非扔掉玻璃碴儿,甩动左臂时,那划口一下子裂开了,深不可测,就像婴儿一下子张开了没牙的嘴,里面白白的肉翻了出来,接着大股的鲜血涌了出来。“史非,你想干啥?”班长咬牙切齿叫道,“你这个样子,别人还以为是我行的凶呢,我们俩都会被开除学籍的!”“班长,我不会连累你的。”史非低声说,抬起左臂,把血甩到窗玻璃上,从裤兜里掏出手绢,低下头用牙齿咬着,将左臂的伤口扎紧了。“班长,你说你想和我打一架,切磋空手道,可是何须你老人家动手呢?我把我自己砍了,我把我自己杀了不就得了?我要拿刀把自己剁成碎块,剁成粉末。可是班长,你且记住了,即使是我被自己杀死了,剁碎了,变成一堆齑粉,我的每一块骨头,我的每一片皮肉,我的每一滴鲜血,都会从地上飞舞起来,飞到空中看顾着旖旎,保护着旖旎,即便是她背叛了我。”“自虐狂!”班长喊道,气得满脸通红,转身跑下楼去了。

    下午放学后,史非收拾好书本、文具盒,把书本、文具盒放进书包里,把书包放在书桌上。旖旎和从前一样,学着史非的样子,收拾好书本、文具盒,把书本、文具盒放进书包里,把书包也放在书桌上。她双手抓在书包的背带上,不安地望了史非一眼,她在等待。

    史非出了教室,去了班主任老师的办公室。班主任老师正在批改作业,见史非敲门进来,马上低下头,冷淡地说:“是非,你先回去吧。对你的问题,学校以后再做处理。回去好好想一想自己的问题。”史非一边往回走一边想:缓兵之计——也没啥了不起,大不了给我一个记过处分,可是为啥要弄得这样神神秘秘的呢?也许她在酝酿一个更大的阴谋。没安好心。可是那能是啥阴谋呢?居心叵测。也许是想到我家里告状,让我父亲揍我一顿。岂不知父亲为人彬彬有礼,从不打人。他也是一个聪明人,整天净给我讲些大道理,讲咋做人,讲啥价值观。可是除了我佛,还有孔夫子,谁还有资格整天絮絮叨叨不停地向别人宣讲啥价值观呢?还是我不争气,在课堂上亮出了弹簧刀,又一次让她抓住小辫子了。她现在恨透了我。

    回到教室里,班级里同学都走光了,唯有旖旎没走,她仍然坐在座位上等他。看见旖旎史非就生气,他拍了一下桌子,喊了一声:“旖旎小姐,你是在等我吗?”旖旎胆怯地点点头。史非说:“你跟我来。”他们出了教室,下了楼,来到学校房后一棵老杨树下。老杨树树皮开裂,深深的黑黑的褶皱纵横交错,上面爬满了蚂蚁。树上的粗树枝在风雨中断光了,从树干上长出一些细枝条来,就像一个粗笨的插上细树枝的稻草人。树冠很小,树枝上的叶子都离树干很近,在微风中不断抖动,宛若无数只小耳朵,准备偷听树下那一对冤家的谈话。一长队蚂蚁,从树上爬下来,朝围墙那个方向爬去。为首的蚂蚁个头儿大一点儿,颜色发黄,嘴里叼着一只蜻蜓翅膀。路途不平,蜻蜓翅膀忽高忽低摇动,像一面旗子。蚂蚁搬家,要来暴风雨吗?它们要爬往何处?

    “你这个小白痴,小糊涂虫!”史非吼道,“你的头脑简直没有空间感,没有距离感,前后左右不分,四面八方不分,亲疏不分,好坏不分,香臭不分,竟然连我也出卖!最最可气的是,你竟然袒护起班长那个阴阳人来了!那个浑蛋满脸疙瘩红斑,铁砧子似的粗脖子,心和脸都一样毛茸茸瘆人,到底有啥好的,有啥吸引人的地方?他是班主任老师的警犬,净干些告密的勾当。是班主任老师派他来接近你的,这个倒不出乎意料,出乎意料的是你果真上了当,真的对他感兴趣了,还接受了他的情书!你就这样水性杨花?他才是一个对你居心不良的家伙!他还把满嘴臭气往你后脑勺上吹!”“你咋能这样糟践人家?”旖旎忍不住顶嘴道,“他像你说的那样丑陋吗?他长得不是和你一样帅气吗?满嘴臭气!哪里有满嘴臭气?哪里有满脸疙瘩红斑?”“没有吗?是我看花眼了?”史非揶揄道,“看来真是帅哥了,怪不得有人也接受他的情书。”旖旎沉默了。她睁着一双略显惊愕的大眼睛望着史非,等史非的怒气稍稍消弭了一些,伸手扯住他的衣襟说:“捣蛋鬼,难道你不知道,学校不允许学生身上带刀子吗?这是校规,违犯校规可不行。我得听老师的话,我得说真话,告诉老师实情,做一个诚实守纪律的好孩子。你要拿刀杀班长,那多么可怕!太可怕了!我见不得刀子,更见不得血。再说,捣蛋鬼,你和班长之间到底有啥深仇大恨,要杀了人家?我要阻止你杀人,都是为了你好,才告了你的状,请你原谅我吧。”“旖旎!你现在倒成了大慈大悲南无阿弥陀佛了!你这个小笨蛋,你以为我真的会去杀人吗?还用得着你来警告我,难道我不知道杀人犯法?只不过是想吓唬他一下罢了,叫他对你放尊重些。一想到他给你写情书,我心里就不痛快,不痛快极了!我和他不一样,我是真心喜欢你的,而坐在我们身后那个蠢货、猪、阴阳人,鬼知道他在打啥主意!”

    旖旎笑了。她说即使史非没想杀人,拿弹簧刀比画人家也不行。老师早就说过学生身上不能带刀子,即使是史非身上带刀子也不行,她也要大义灭亲,及时报告老师。至于说到班长,她说她看不出他有啥可讨厌的。再说,班长为啥就不能给她写情书呢?谁规定他不能给她写情书?那有啥妨碍?她这么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三张纸条,说那就是班长最近写给她的情书,总共三封,都在这里了,问史非要不要读一读。史非气得七窍生烟,牙齿紧咬,把头扭到一边去。旖旎见史非不搭理她,又笑了,说道:“你给我写了上百封情书,人家写三封都不行?小气鬼!”她一边说一边当着史非的面,把班长写给她的三封情书慢慢撕碎了,撒到地上,还抬起脚在碎纸屑上踩了踩,又说道:“捣蛋鬼,这下你满意了吧?”史非问她为啥把人家的情书撕碎了,旖旎说既然他不喜欢班长的情书,她也就不喜欢了。她的这一举动,令史非心中的怒气消融了大半,心情好多了。

    “旖旎,刚才你说你诚实,讲真话,啥都听老师的,说啥老师不让学生带刀子,你就得检举我。恕我说话刻薄,你真的那样诚实吗?你也说过不少谎话啊。前些日子,班主任老师把咱们俩叫到走廊里训话,要把咱们俩分开,她问你我是否给你写过情书,你骗老师说没写过。事实上我写的上百封情书就藏在你书包里那个雕花木盒子啊。旖旎,你是如此天真烂漫,我这样说你,未免有点儿残忍,但是我不得不说啊。”“捣蛋鬼,那可不一样,”旖旎轻松地说,一点儿也没觉得尴尬,史非原以为她脸上会挂不住的,“我骗老师,是我不想和你分开坐。为了你不离开我,我骗老师有啥不对?我那样做,对我们俩都有好处,可是你想杀人,对谁有好处?再说,难道你不想与我同桌了吗?”“当然想和你同桌,”史非说,“可是你言行不一,做事前后矛盾,我越来越忍受不了了。你一会儿说要做一个诚实的孩子,啥事都听老师的,一会儿又说为了能和我坐在一起就得去骗老师。”“哪有啥矛盾?”旖旎嚷道,“我当然要做一个诚实的好孩子,事事听老师的,但是为了咱们俩能坐在一起,我就得骗老师。”

    瞧,这就是旖旎的思维方式,行为准则,一种左右逢源,前后入路,幼稚可笑而又让人捉摸不透的逻辑,简单而实用。在史非看来,旖旎无疑是一个极为单纯幼稚的姑娘,孩子气十足,然而她的言行中充满了矛盾。史非是一个敏感多情而又喜欢思辨的人,很容易感受到那些矛盾,而旖旎好像从来没有感觉到有啥不对劲儿的地方。正像孩子们,做出互相矛盾、前后不符的事情,却一点儿也认识不到,或者说,孩子们从来不为自己言行的不一致而感到羞愧,不为自己的谎言而感到难为情。孩子们从来不反省自己,因此孩子们很少郁郁寡欢,很少烦恼。史非天性敏感,受尽了旖旎的折磨,而旖旎好像一点儿也没意识到她是在折磨他。和这样一个傻丫头能谈出啥结果来?史非非常失望,不想再和她费口舌了。末了,史非对她说,为了她告了他的状,他要马上去找班主任老师,让她给调换座位。

    旖旎望着史非,眼泪又下来了。她孩子似的拉着史非的手不放,求他别去找班主任老师,别和她分开坐。史非心软了,又可怜她了,受了她的感染,也掉下了眼泪。“旖旎,你不想和我分开坐,上午上物理课时却告了我的状,伤我的心。由于你的告状,我很可能被学校处以警告处分,并且班主任老师肯定要借此机会再一次为我们调换座位,到那时,你还有啥话好说?是你告的状啊。所以说,旖旎,你不该告我的状。”“可是你在课堂上拿刀子比画人家是不对的嘛,老师不让,我也害怕。”“我知道不对,问题是你不能告我的状,”史非说,又不耐烦了。“你可以小声提醒我,为啥要把老师叫过来?旖旎小姐,现在唯有一个办法可以弥补你的过失:赶快去找班主任老师,为我翻供,说我身上带了一把弹簧刀不假,可是并没有比画班长,也没有说要杀了他。”“我不能为你翻供,”旖旎可怜巴巴地望着史非,“你说过的,你说过放学后要杀了班长,我不能撒谎,撒谎不是好孩子。”“又来了!又来了!你要是不为我翻供,学校肯定要处分我的!班主任老师肯定还要给我们调换座位的!班主任老师现在恨死我了,恨不得把我赶出校门,开除我的学籍才好!”“不会的,不会的,班主任老师不会对你下手那么狠,”旖旎满不在乎地说。

    这个小傻瓜!史非可是彻底绝望了,不再说一句话,转身走了,回到教室里,背起书包便走,也不送旖旎去车站了。“史非,谁送我去车站?”旖旎跟在他身后叫道。“没有人送你,自己走!”史非喊道。旖旎跟在他身后一边跑一边啼哭。

    接下来一个星期,史非和班主任老师相安无事,她一直没找过他。史非仍在生旖旎的气,总也不搭理她。他坐在座位上,目不斜视,规规矩矩,整天一句话也不说。他注意到,班主任老师把班长叫出去过几次,还叫过旖旎一次。奇怪,她就是不叫史非出去谈话。人家都不搭理他,好像把他给忘了,他倒成了局外人了。不用担心,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件事儿会逐渐平息下去的,班主任老师心头的愤怒也会逐渐平息下去。当然她还在调查核对事实,不过最后也许只给我一个警告处分便了事儿了,不会给我其他处分的。不过他仍然不能原谅旖旎告他的状,整天以最最顽强的沉默对待她,旖旎终于忍耐不住了,急于想与他和好。她坐在他身边,唉声叹气,老是侧头偷偷望他,时不时用她的小脚踢他一下,或者用她的细胳膊碰他一下。有一天下午上自习课,她从书包里摸出两块软糖放在书桌上,把其中一块用她苍白细嫩的小手,一点儿一点儿推到史非面前,让他吃。“吃吧,吃吧,我书包里还有。”史非默默无语,顺手一拨,把糖块拨到地上去了。旖旎趴在书桌上哭了,哭得很伤心。抽泣了一会儿,大概觉得没意思了,掏出手绢擦眼泪,低声问史非为啥总也不搭理她,史非仍旧一言不发。“调皮蛋,你不搭理我,我会闷死的。”“闷死才好呢,”史非终于开口了,“旖旎小姐,你放心好了,以后我不会再去怜悯谁了。看来我这个傻瓜是上当了,傻瓜被聪明人捉弄了。现在看来,你已经不再是一个傻瓜,你已经修炼成聪明人了,要对世界上仅存的一个傻瓜下手。咋办?我也醒悟了,也准备去当一个聪明人,整天规规矩矩,好好读书。我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傻,去给啥人写情书,去给啥人讲笑话逗乐,去为啥人抱打不平,去为啥人跑前跑后,现在那个傻瓜终于明白,他是在为他人做嫁衣裳,而他自己则永远也嫁不出去。”“啊哈,你当然是嫁不出去,”旖旎说,乐得直拍手,“你不是一个姑娘,咋能嫁得出去?我就不一样,我能嫁得出去。”“痴心妄想。谁会娶你这么个累赘?谁会把你这么个包袱背在肩上?”“将来谁娶我我就嫁给谁。”“得了吧,别做美梦了,没有人会要你,也许除了我。”“哈,哈,你是说你将来会娶我吗?——这么说你不再生我的气了?史非,咱们俩和好吧,和好吧。来,史非,咱们俩勾一勾手指头。”旖旎说着,朝史非伸出右手小指头。

    她手上的皮肤极为白净细腻,血管分明——那些青色的道道好像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破裂似的。以前晚上放学后,他们一走出学校大门,旖旎就让史非拉着她的手。那时,史非轻轻拢着她的手,不敢大意,生怕不小心把她的手捏破了。现在,他望着旖旎从书桌上伸过来的右手,心里想道:我能和她勾一勾手指头吗?不,不行。暂时还不能与她和好,勾一勾手指头。时机不到。也许永远也不会和她握手言和了。他后悔刚才咋轻易就和她搭上了言,便沉下脸,使劲儿推开她伸过来的右手。这一推不要紧,她的手指头蹭在桌子边缘上,扎进了一根小木刺儿。旖旎立刻张开嘴哭泣。“妈呀,妈呀,疼死我啦!”她哭喊道。

    在走廊里监视课堂纪律的班主任老师,听见教室里旖旎的哭喊声,一脚踹开教室门,冲进教室,慌慌张张跑到旖旎身边;即使在这样紧急的情况下,她也不忘记先瞪上史非一眼。“旖旎,你咋了?哪里不舒服?”班主任老师问道,“是不是肚子疼?”旖旎紧闭双眼,双眉紧皱,尖声叫喊,上身前仰后合,扎了木刺儿的右手在书桌上面伸得笔直。她的脑袋使劲儿朝左后方拧去,尽量离右手远一点儿,好像右手握了一枚手榴弹,随时都会爆炸似的。教室里一片混乱骚动,同学们听见旖旎的哭喊声,一时都呆住了,不知道发生了啥事。几个女生受到了惊吓,也跟着尖声喊叫,纷纷从座位上跳起来,向门外跑去。一些男生离开自己的座位,朝旖旎这边拥过来,碰倒了椅子,书桌上的书本、文具盒、钢笔等等纷纷掉到地上去了。“都回到座位上去!都回到座位上去!”班主任老师喊道。还有几个男生想看清旖旎这边到底发生了啥事,竟然爬到椅子上张望。小个子男生王小泥被同学们挤到后面,看不见前面的景象,他大喝一声说:“肯定又是被毛毛虫吓的!”旖旎一边号哭一边尖声喊叫:“老师,救救我!救救我!我的手啊,木刺儿!木刺儿!我完了,我死了……疼死我了。妈呀,我该咋办哪?”班主任老师抓起旖旎的右手仔细察看,终于看见了食指上扎的木刺儿了。是根小木刺儿,扎得挺深。“好了,旖旎,别哭了,你不会死的,”班主任老师哄道。围观的学生笑了起来。“不要紧,旖旎,来,来,别怕,我帮你把木刺儿挑出来,马上就好。”她抬起头来问道:“你们谁有别针?”围在周围的学生都举起手来,要尽绵薄之力,即使没有别针,他们也把手举得高高的。旖旎看见班主任老师手里拿着别针,要为她挑刺儿,极力挣扎,仿佛人家手里拿的是一把刀,要割断她的喉咙。班主任老师一边安慰她,一边把她的右手按在桌子上,叫她别动。可是旖旎还是不停地挣扎,老师就叫顾婷婷上前帮忙,按住旖旎的右臂。史非坐在一边甚是不自在,他既提供不出像样的没生锈的别针,也不好意思去帮忙按住旖旎的胳膊,便站起来给顾婷婷让地方,站在一旁尴尬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顾婷婷小声说:“史非啊,你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看你早晚得被断送了!”另外两个女生也不示弱,一个上来扶住旖旎的头,另一个上来抱住她的腰。她们这是要干啥?简直就是一群强盗杀人犯,要把旖旎肢解掉。老师手里的别针每拨动一下,旖旎便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哀号,围在周围的同学爆发出阵阵雷鸣般的笑声以及鼓掌声,连班主任老师也笑了——真是难为她了,她为旖旎挑刺儿累得满头大汗。——史非没有笑。他有啥可笑的,那又是他惹的乱子。“好了,旖旎,”班主任老师说,“木刺儿挑出来了。你看,旖旎,木刺儿在这里,多么小的一根木刺儿!——哎,旖旎,你可真是一个娇小姐,要多娇气有多娇气!”旖旎睁开眼睛,朝四下里望了望,当她看见自己的右手食指出血了,喊了一声:“血!”眼睛一闭,头一歪,晕了过去。“哼,又是你干的好事!”班主任老师瞅着史非说。

    第二天下午自习课,史非坐在旖旎身边,觉得很不好意思。他从书包里拿出一小袋酸杏脯给她吃。旖旎说:“我不能吃了,我的手受伤了。”“手受伤了也不影响你吃东西啊,”史非说,“再说,手上扎了一根木刺儿,就算受伤吗?你也太娇气了。瞧你昨天下午的表现,仿佛胳膊断了。你的夸张表演只能加重班主任老师对我的憎恨。”“我没夸张。”旖旎说,朝史非伸出右臂,捋起衣袖。她的胳膊上、手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她真是太娇气了,挑刺儿的那些人只轻轻捏捏她的手,握握她的胳膊,皮肤就会出现淤青,像被暴风雨摧残的花朵。

    教室门开了,班主任老师走了进来。她表情严肃,一言不发,抬手指了指史非,转身就走。史非站起来时,看见满课堂的同学都在望着他。他们那些大大小小的红润的脸盘连成一片,挤在一起,变成了一张大脸盘,又木讷、又痴呆、又陌生。在一刹那间史非一个也没认出他们都是谁,只认出西面靠窗坐的那个女生顾婷婷。当他跨出教室门时,听见顾婷婷在背后喊了一句:“低头认错吧,说点儿软话。”班主任老师在前面已经走远了,到了走廊尽头,正在拐下楼梯。很明显,班主任老师不想和史非说话,只顾一个人在前面走。人家今天是要旧账新账一起算了。如果说现在有一个傻瓜的末日到了,那个傻瓜就是我了。聪明人都站在旁边观看,看那个傻瓜如何出丑,不过也不必担心,给我一个处分也没啥了不起。

    班主任老师没去自己的办公室,而是把史非带进校长的办公室里。进屋一看,校长室里已经聚积了不少人。那些人都面对门站着,歪着头,围成一个半圆圈,好像在等待史非。情急之下,史非没认出他们都是谁;待他站定了,朝他们一个个望过去,才认出他们依次是学校党支部书记、副校长、教导主任、副教导主任等学校领导。“他来了。”班主任老师说,朝办公室里的人点点头,为他们做了介绍。接着便是静默。上高中两年多以来,史非还是第一次走进校长的办公室里来。他转身望着墙壁。正面墙上挂了一些奖状、锦旗之类,左面墙上挂了一幅水墨画,画的是风中的牡丹花。画面上所有粉红色的大花朵和黑色的浓淡不一的叶子都朝一个方向倾斜。奇怪的是,画面上没有蜜蜂。牡丹树的最上端,也就是比所有的花朵都高的地方有一片叶子像一只乌鸦,蹲伏在枝头上。史非不敢肯定那到底是一片叶子还是一只长着长长尖嘴,缩着脑袋的乌鸦。右面墙壁上挂了一副对联,上面写着:

    书山有路勤为径,

    学海无涯苦作舟。

    写给聪明人的座右铭。他们都是聪明人。不过,校长是用它来鼓励自己呢,还是鼓励全校学生?据说校长是一个大聪明人,现在已经写了两本书,一本叫作“中学教学仪器制作”;另一本叫作“教学简笔画技法”。

    史非发现自己转身四处张望时,刚才由那些学校领导们围成的半圆圈也随着他身体的转动而转动,但是始终把他围在中间。在校长室左边一张大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人,正在低头写材料,他就是校长。办公桌上的杂志、文件以及材料等等高高摞起来,挡住了校长的上半身,从史非这个角度望过去,只能看见他头上浓密的黑发,前额上那三道皱纹最上面的那一道,还有前额右边一块浅褐色的胎记,形状像一只乌龟。原来我们在等校长。他是一个大聪明人,可能正在写第三本书吧?史非真想走过去看看他在写啥书。可是史非一朝前迈步,身后的人就把他拽回去。他们紧紧围着我干吗?怕我逃走吗?要不就是怕我行凶闹事,他们在给校长当保镖。不知我的父母看见我现在这副模样,会做何感想。校长写完最后一个字,扔了钢笔,揉了揉眼睛,伸了伸懒腰,从挡住他的杂志、书本和文件的堡垒后面昂起头来。史非现在看清了他前额上那三道皱纹,猛然不安地想道:我打扰他写作了!

    “那个叫史非的学生来了。”班主任老师走上前去对校长说。校长大概是写书写累了,连连打了几个吹欠。他把双肘支在办公桌上,双手抱拳,下巴颏儿抵在拳头上休息。班主任老师显得很冲动,她抓着史非的肩膀,叫他转过身去面对校长站着,史非身后由学校领导围成的半圆圈,仍然随着他身体的转动而转动。“搜搜他的身!”校长对班主任老师说,神态安详地望着史非,说话的声音低沉柔和,表情也很和善,与他坐在学校大礼堂前面主席台上给全校学生做报告时的威严气派截然不同。在学校大礼堂里给学生做报告时的校长,神情是多么的庄严,声音是多么的宏亮有力啊。他们怕史非身上带着凶器。搜过身之后,班主任老师仍然站在史非身边,身体动来动去,双手死死抓住他的胳膊不放。他们这是干啥?难道我是一个罪犯吗?他们要审判我吗?

    “听说你这个学生在学校里身上总是带着一把匕首,”校长心不在焉地说,声音仍旧低沉柔和,“那么请问史非同学,你身上带着匕首干吗?你要对付谁?难道你要在校园里狩猎吗?听说你还练过空手道?”围在史非身后的学校领导们都笑了。史非没吭声。他没啥好说的。班主任老师见他不言语,冲动劲儿又上来了,使劲儿掐他的胳膊,推搡他,叫他回答校长的问题。“校长,您好,”史非说,“校长,其实那不是一把匕首,只不过是一把水果刀,我用它切水果吃。”校长微笑着点点头,用同情的目光望着史非。史非心里一阵感动,他望着校长脑门子上形状像乌龟的胎记,觉得那胎记并不特别丑陋:乌龟正抬起头来东张西望,嘴巴张开了,似乎在微笑,或者是在找水喝。史非心里暗暗生出一线希望:看样子校长大人并不忒凶,人家毕竟是一校之长,站得高看得远,是个大聪明人,心胸宽广,不大会与学校里一个无足轻重的学生较劲儿的。他态度和蔼可亲,说话缓慢沉稳,比班主任老师强多了,很可能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能为我主持公道。

    “不过是一把水果刀。”校长轻声重复史非的话,朝站在史非身后那些学校领导望过去,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的牙齿很白,虽然不太整齐,但是从那齿缝间挤出来的话语听上去很温暖、很亲切。他的笑在史非看来,似乎是一种歉意的笑,善意的笑,他觉得那笑容非常美,非常令人感动,非常令人信任,在某一瞬间,史非甚至觉得校长那和蔼矜持而又文弱的外表与他的父亲很相像。“不过是一把水果刀,”校长又轻声重复一遍。“很好。你用它切水果吃,也用它谋杀同学。”“谋杀同学?没有,校长,”这一回史非不用班主任老师掐疼他的胳膊,抢先开了口,“我只不过是想吓唬我们班长一下,咋可能去杀人?我哪有那个胆子?再说,我为啥要去杀人?一句玩笑话,一句玩笑话罢了。校长,听说您写过两本书,我非常敬佩您,您是一个大聪明人,可不能把一句玩笑话当真了。校长,为这件事,我深感后悔,深深自责,我向班主任老师承认错误,向班长承认错误,也向校长您承认错误,向所有人承认错误。实际上,我和班长之间关系很好。校长,请您原谅我吧,我给您,给学校,给班级,给班主任老师添麻烦了。我保证,今后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不会再给学校添麻烦了。”校长皱起眉头望着史非。“史非同学,我们一直在等待你能主动来承认错误,可是我们的希望落空了:那也是留给你的最后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可是你没有抓住。”“校长,我刚才不是已经承认错误了吗?”史非说,“不过是有一点儿晚,并且不是我主动前来的,我很遗憾。”“你承认了啥错误?”校长问道,“在哪里?你承认你想杀人了吗?”“可是我没想杀人啊,”史非说,“我要是真的想杀人的话,公安局……”“行了,到现在还嘴硬,”校长说,“史非同学,这就是你承认错误的态度吗?你这个学生,想杀人已是丧心病狂,想不到你还这样善于狡辩。”校长说这些话时并没有提高声音,但是加快了语速,声调里透出威严。他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声色俱厉地训斥人,让史非觉得自己还有申辩的机会。“不,校长,我没有狡辩。校长,难道您真的相信我会去杀人吗?拿一把铅笔刀啥的,在课堂上互相比画一下,吓唬吓唬对方,在学生们之间是常有的事儿,我也不例外啊。”“是常有的事儿吗?”校长反问道“——那是谁告诉你的?史非同学,看来你不光是一个喜欢狡辩的学生,你还是一个喜欢撒谎的学生。转眼之间,你就把一把匕首说成是一把水果刀,又把一把水果刀说成是一把铅笔刀,替自己开脱。”

    史非脸红了,眼睛里含着泪水。刚才我是说一把铅笔刀来着,那不过是随口说的嘛,是口误。再说,一把水果刀和一把铅笔刀能有多大区别,大惊小怪。他们这些聪明人可真会咬文嚼字,聪明过了头。史非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并解释道,他没有撒谎,他可不是一个喜欢撒谎的学生,再说,如果真的想杀人,一把铅笔刀就杀不死人了吗?一根牙签也能杀死人。说完这些话时,史非发现校长的脸色变得严肃了,恢复了在学校大礼堂里给学生做报告时的威严气派,声色俱厉地说道:“史非同学,鉴于你在学校里的种种恶劣表现,学校决定对你做出严厉处罚,以儆效尤。”说完他从办公桌上抓起一张纸,站起来宣布道:

    鉴于二年五班学生史非屡次违反校规,破坏校纪,并且手持匕首欲行凶刺杀同班同学,经过学校领导班子集体讨论研究,并经上级领导部门批准,决定开除该生的学籍,勒令其退学。

    ×年×月×日

    听了校长的宣判,史非脑子里一片空白,眼泪也流下来了,仿佛是被判了死刑。在瞬间出现的黑暗之后,有啥东西在他眼前飞舞:校长脑门子上的乌龟飞了起来,瞪起小眼睛,蹬着细腿,张开嘴要咬人;他前额上那三条皱纹飞了起来,变成了三根铁钉,要把人刺穿;他白白的不整齐的牙齿飞了起来,像白色的子弹,与乌龟、铁钉碰撞在一起,叮当乱响;还有一直蹲伏在牡丹树枝头上的乌鸦,扑簌簌飞离了枝头,难听地呱呱叫着,穿行于飞舞的乌龟、铁钉和牙齿之间。校长办公桌上的书本、杂志、材料等也都呼啦啦飞了起来,围着校长转圈子,扬起阵阵冷风。史非挥舞手臂,直喊冤枉,朝校长扑过去。他可真没想到剧情会如此发展,真没想到那些家伙会开除他的学籍。还有一年时间高中就毕业了,现在被开除学籍,损失也太大了。需要求饶吗?需要下跪吗?他会立刻跪下去哀求的。围在他身后的学校领导们一齐扑上去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往门外拖。他们以为史非要对校长行凶。史非双手抓住校长办公桌一角不松手,班主任老师趁机猛扇他的耳光。他的鼻血流下来了。校长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地望着史非,朝班主任老师摆摆手,又变得心平气和了。“你们不能开除我的学籍!”史非喊道,“你们与其开除我的学籍,还不如拿刀杀了我!我的父母整天指望啥?只指望我能拿到一张高中毕业文凭!被你们这样稀里糊涂开除学籍,他们不知会有多么伤心!他们会得病的!他们会死的!想一想吧,校长,可怜可怜那两个老好人吧。不错,在学校里我从来不是一个好学生,可我并没想去杀啥人啊。相信我吧,校长,请您明察秋毫!请您主持公道!”“都已经决定了,”校长淡然说道,“你这个学生啊,受不健康思想腐蚀得太深,我们不能再让你腐蚀班级里其他学生了。经过刚才这一番观察,我进一步断定你确实是一个坏学生,坏得很。你的班主任老师说的没错。不要怪她,也不要怪学校,要怪就怪你自己吧。不过,你这个学生是不是真的就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我还拿不准。我不大相信你就是一块顽石,不可改造,一坏到底。可是,作为你曾经的校长,我还是担心你走上社会以后,会不思悔改,一直滑落下去。史非同学,你会滑落向何方啊?想一想我就毛骨悚然。”“校长,我有那么可怕吗?”史非说,“校长,您是一个大聪明人,真了不起,已经写了两本书,正在写第三本书,您应该明察秋毫。那真是一场误会,或者说是某些人对我有成见。”“不是误会,也没有人对你有成见,”校长说,“据校方了解,你这个学生不光是想持刀伤人,你的道德品质也糟透了。种种迹象表明,你对你们班级里的一个女同学居心不良,你利用她的天真幼稚,企图诱骗她。”

    瞧,他们都说旖旎天真幼稚,我可正是被她的这种天真幼稚害惨了。史非仍不死心,他忽然想起刚才从教室里往外走时,顾婷婷在背后说的一句话:“低头认错吧,说点儿软话。”对呀,我应该低头认错,彻底认错。于是他改变策略,对校长说道:“校长,您不愧是一个聪明人,洞悉一切,刚才我是一直在狡辩。不错,校长,我是想持刀伤人,那是我一时昏了头,多亏旖旎在课堂上及时制止了我,报告了老师,才避免了一场悲剧的发生。校长,之所以我一直都在抵赖,是因为害怕,不敢面对现实,我犯的错误太大了。校长,还有班主任老师,还有学校的各位领导,我向你们保证,今后我一定改邪归正,重新做人,遵守校规校纪,好好学习,不再去招惹旖旎。最后,我坚决请求班主任老师给我调换座位,我不想再和旖旎坐在一起了。”“太晚了,”校长说,面色变得阴沉了。“史非同学,赶快收拾起你的书包回家吧。现在我才发现,你不光是一个善于狡辩、喜欢撒谎的学生,你还是一个口蜜腹剑的学生。”

    他妈的,到现在史非才猛然醒悟,到现在他才看清了校长的真面目,他才是一个真正的杀手,阴险毒辣,不动声色。在他和蔼文弱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残忍无情的心。班主任老师又开始往门外拖史非,鼻血滴到胸前,洇湿了校服。“别扭我的胳膊,让我自己走吧。”史非低声说,彻底绝望了。他们都是聪明人,合伙谋害一个傻瓜。

    就在这时,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旖旎慌慌张张走了进来。她面色苍白,瞪着一双惊愕的大眼睛,脸颊上的酒窝褶显得更长更深了,双手捂在胸口上,喘作一堆,似乎马上就要晕倒。这个小白痴,她来干啥?她又想耍啥花招?还有啥需要揭发的吗?史非可是被她害惨了。班主任老师不再拖拽史非,她急忙上前扶住旖旎。旖旎站在校长办公室中央,瞪大眼睛四下里张望;她看见了史非,喊了一声,朝他扑过去,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史非愣住了。班主任老师预感到有啥事要发生,急忙把两个人分开。“旖旎,松手吧,别抓住他不放,他跑不了,那个坏蛋跑不了。”她给旖旎端来一把椅子,让她在校长对面坐下,她以为旖旎是来揭发史非的,史非也这么想。

    “好,旖旎同学,你来得正好。老是欺负你,捉弄你,对你图谋不轨的那个坏学生还不服气,还满嘴狡辩之词呢。旖旎,别害怕,也别害羞,他都对你做过些啥,你就在这里说吧,都对校长说了吧,学校会为你做主的。”“不,等一等,”旖旎说。她看见史非鼻子流血了,从衣兜里掏出手绢,跑过去为史非擦鼻血,一边擦一边叫道:“你们为啥老是打他?也太狠心了!”办公室里的人一个个面面相觑。“校长,你要开除他吗?”旖旎重新坐下后问道。校长点点头,上下打量旖旎,忍不住笑了。“这么说来,你就是那个旖旎同学喽?你长得真像一个小姑娘。那么,旖旎同学,你来得正好,你有啥话要说,有啥事情要揭发,他都对你做过些啥,尽管讲好了。不要留情面,不要担心,他不敢把你咋样。有我这个校长为你撑腰,你啥也不用怕。前不久你在课堂上揭发了他,非常好,就是要敢于揭发坏人坏事嘛。实际上,你早就该来揭发他了。”“校长,”旖旎喊道,“你们不能开除他的学籍!”“为啥?”校长问道,嘴巴还没有合拢,脸上的笑容便遽然消失了,他吃了一惊。校长室里所有人,包括史非,也都吃了一惊。“你们不能开除他的学籍,”旖旎重复道,“他没有违反校纪校规。”“旖旎!”班主任老师大声喊道“你别在这里胡说八道了!你又在耍小孩子脾气!”她意识到旖旎闯进校长室要干啥,上前拖她,叫她离开校长室。旖旎双手抓在椅子上,不肯离开。“校长,你们不能开除他的学籍!”她又喊了一句。校长抬眼望着班主任老师,神情中略含责备之意。班主任老师挠耳抓腮,十分尴尬,在旖旎身边走来走去。“旖旎,那可是你在课堂上揭发他的,”班主任老师提醒她说,“他想对同学行凶,这还不够违反校纪校规的吗?”“他并没有想对同学行凶。”旖旎小声说。“旖旎!”班主任老师斥责道,“他拿弹簧刀比画班长,是你亲口对我说的,全班同学都听见了,咋的,你想为他翻供吗?”“反正他没有拿刀比画班长。”旖旎说,“不错,他在课堂上是拿出一把小刀——在课堂上亮出刀子当然不对,这个我知道——可是他并没有比画谁,也没有说要杀了谁。他为啥要杀人呢?”“旖旎!你咋能这样出尔反尔?难道要让全班学生到校长室来做证吗?你走!走!这里没有你的事。你说他没拿刀比画班长,难道是你在诬告人家吗?”“对,是我诬告了他,”旖旎说,“我不该诬告他,害得他被开除校籍。”

    校长一直在观望,他坐在椅子上摇晃着身体,似乎看清了这其间的门道,笑着询问旖旎:“旖旎同学,请你别紧张,有话慢慢说。刚才你说是你在课堂上诬告了史非同学,很有意思……那么我来问你,你为啥要诬告人家呢?”“为啥?那还用说。他这个人太调皮了,老是捉弄我,经常藏起我的书本,故意折断我的铅笔,乱翻我的文具盒,在我的书本上画骷髅头,拿毛毛虫吓唬我,我的手扎上了木刺儿也与他有关系,所以我才诬告了他。校长,我这样做不对。”“旖旎同学,你知道诬告他人的后果吗?”校长开始吓唬旖旎,“诬告他人是犯法的。旖旎同学,你听着,如果你当真诬告了人家,恐怕我也不得不开除你的学籍,把你们俩一起开除。请你想一想这件事的后果吧。”“反正他没想杀人,”旖旎望着校长说,“史非说得对,他为啥要杀人呢?说来说去我才是一个傻瓜。我可真傻,竟然说史非要去杀人。你们别开除他的学籍了,要是你们非得开除一个人,把他留下,开除我好了。我早就不想上学,我身体不好,上学太辛苦了,要是遇到坏天气,还得麻烦人家史非送我回家。”“都已经决定了,”校长一看吓唬不住旖旎,断然拒绝了她的要求。“旖旎同学,回到教室里去吧,回去好好念你的书,别再和那个坏学生搅在一起了。”停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即使是像你说的那样,他没有想行凶杀人,我们也得开除他的学籍。”“那是为啥?”旖旎问道。“不要问了,”校长说,“谁也改变不了学校的决定。旖旎同学,请你回教室去,别在这里胡闹了。”“我没有胡闹!”旖旎喊道。“你胡闹了!”班主任老师说,又上前去拽旖旎的胳膊。一直挡在史非和旖旎之间的那些学校领导,齐声附和道:“旖旎同学,你胡闹了,我们都看见了。”

    一群应声虫。史非偷偷笑了一下。

    旖旎坐在椅子上,低下头不作声了,把一根手指头放在嘴里咬,眼睛望着站在她面前的班主任老师的脚。班主任老师左脚鞋带开了,拖在地上。鞋带末梢蹭上了泥土,硬撅撅变了颜色,像一根小铁钉。咋没有人告诉老师她鞋带开了呢?也许是都不好意思告诉她吧?旖旎弯下腰去,捡起搭拉在地上的鞋带,用指甲刮了刮上面的泥土,揉软了,帮老师把鞋带系好,然后弹了弹鞋面上的灰尘,用手为老师擦了擦鞋,又为老师整理裤脚:把裤脚上的一根线头扯断,把裤脚上的皱褶用指甲刮平,还刮掉了上面的几个泥点子。站在一旁的学校领导们都疑惑地望着旖旎。当班主任老师想挪开自己的脚时,旖旎已经站了起来,去整理老师的衣领,并趁机趴在老师的耳边小声说:“老师,求求你了,别开除史非的学籍。那都是我的错,要处分就处分我吧。”班主任老师一只手搂着她,小声对她说:“旖旎,你就别费心了,学校的决定,谁也改变不了,我也无能为力啊。快回教室去吧。”旖旎失望地坐回椅子上去,闭上眼睛,双手捂在脸上。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在望着她,盼望她能早点儿离开这里,只有史非是个例外。旖旎双手捂脸坐了挺长时间,忽然失声痛哭,眼泪从指缝间淌出来,顺着细细的胳膊往下流。班主任老师慌了,急忙上前劝慰她。史非一直呆立于门口,没有人理他,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旖旎吸引过去了。任凭班主任老师咋劝慰,旖旎仍然号哭不止。她手脚发凉,面色青紫,喉咙噎住了,哭不出声来了。后来那姑娘头一歪,晕了过去。校长也慌了,从办公桌后面踱出来,史非也走过去看旖旎,却被班主任老师推了一把。班主任老师害怕了,她知道旖旎身体虚弱,如果这样由着性子哀伤下去,弄不好会出人命的。妈呀,她可承担不起那样的后果!“校医!校医!”她举起双手喊道,朝门口奔去。她撞开房门,双手举在头上,顺着走廊朝医务室跑去。“校医!校医!”她在走廊上一边狂奔一边发疯似的叫喊。“疯婆子!”校长在背后骂道,“瞧她那慌张样儿!”

    校医来了。他拨开众人,把旖旎抱到墙边的沙发上躺下,给她嗅一种药水,掐她的人中。过了一会儿,旖旎醒了过来。她缓过气来后,嘴里迸发出长长的一声哭喊:“你们不能开除他的学籍!”“醒过来就好,醒过来就好!”班主任老师高兴地说,不顾自己失态,跪在沙发边上,抱着旖旎一阵狂吻。行了,别那么用力了!史非望着班主任老师的背影,摇了摇头。班主任老师流泪了,双手搂着旖旎,疯狗似的回头望着史非,大声骂道:“你这个浑蛋!那都是你的过错!”“她没事儿了吗?”校长朝班主任老师摆了摆手,问站在身边的校医。“没有事儿了,”校医说,“她只是太激动了。”走到门口时,他回头迟迟疑疑又加了一句:“最好别再刺激她了。”“我们并没有刺激她。”班主任老师说。“行了,行了,别说了,”校长不耐烦地说。他望着办公室里学校其他领导又说道:“你们瞧瞧,她带的班级乱成啥样子了!净让我操心!”班主任老师又想说啥,校长斥责道:“行了,行了,别说了!”校长在椅子上坐下来,朝办公桌旁边的纸篓踢了一脚,一只手捂在脸上,连声叹息。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把其他学校领导叫过去低声商谈了一会儿,后来把班主任老师也叫了过去,又商谈了一会儿。班主任老师离开那伙人,把史非叫了过去,让他面对校长站着,学校其他领导,和先前一样,站在史非身后,围成一个半圆圈。校长当着旖旎的面,又批评了他几句,然后宣布暂时不开除史非的学籍,不过他严厉警告史非,以后要是再敢违反校纪校规,上课调皮捣乱,定罚不饶。他还叫史非回去写一份检讨书递上去。史非听了校长的改判,痴痴呆呆,如同在梦中似的,喃喃道:“谢谢校长,给您添麻烦了,耽搁您写书了。”

    旖旎听了校长的改判,马上止住了哭泣。她从沙发上跳起来,一头扑进班主任老师怀里,在她的脸上亲了又亲,接着走到校长身边,仰头在校长的脸颊上亲了亲。校长摇摇头,苦笑时尽量不让自己不整齐的牙齿露出来。办公室里其他学校领导都无可奈何地笑了。

    事情就是这样,旖旎害了史非,在最后关头又救了他。令人感到困惑的是,她这么个又天真又孩子气、又羞怯又胆小的姑娘,哪里来的那么大勇气,敢闯进校长室里和校长论理,救史非出火坑?

    当旖旎拉着史非的手,开门走出校长室时,一个人影一闪跑掉了。是顾婷婷。自打史非进入校长室那一刻起,她就躲在校长室门外一侧放置的一盆花木后面偷听。后来,她看见旖旎进了校长室,再后来,看见班主任老师冲出校长室去找校医,最后知道史非得救了,很高兴,急忙跑回教室里去报信。当旖旎和史非回到教室里时,全体同学在顾婷婷带领下起立,一阵掌声,一阵喝彩声。史非站在自己的书桌旁边笑着说:“——也给你们添麻烦了,请大家坐下吧——你们是在欢呼我的胜利吗?”“不要脸,”顾婷婷说,“我们在欢呼旖旎小丫头的胜利。别看她平日里孩子气十足,关键时刻,还是得她挺身救你。你自己救不了自己,我们也救不了你。”“是的,”史非说,“不过,你们也害不了我,旖旎只是在弥补自己的过失。”他又自嘲地说:“英雄救美的时代已经过去,现在是美救英雄了。”“狗屁英雄,”顾婷婷说,“我看是狗熊。你们说呢?——想让我学学他在校长室里的腔调吗?他在校长室里吓得都快跪下了。”“对,我不是英雄,”史非说,“确切地说,我也不是一个狗熊,我是一个傻瓜。”“你如果是一个傻瓜,那么谁是聪明人?”顾婷婷问道。“你们都是聪明人,”史非说。“也包括旖旎吗?”顾婷婷又问。“这个倒不好判断。我看她一半是聪明人,一半是傻瓜。”“行了,把嘴闭上吧!”旖旎掐了史非一下,叫他坐下来。班长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低头看书,一句话也不说。

    史非又感动又兴奋,坐下后奋笔疾书,写了一封情书塞给旖旎。

    大救星旖旎小姐一万个好:

    前有张生,后有史非;前有莺莺,后有旖旎。那时节:孤月照西厢,红杏救出墙。珙莺双悲叹,世事两茫茫。旖旎者,高二五班旖旎小姐也;史非者,高二五班史非老兄也;校长者,玉兰高级中学校长也;班主任者,玉兰高级中学高二五班班主任老师也。校长者,磨牙吮血,杀人如麻,今在校长室里,将史非老兄判了死刑,欲拔毛剥皮而啖之。多亏灰裙大侠旖旎者及时赶到,出手相救。在狭窄幽暗之校长室里,众位高手皆施展魔法相斗。灰裙大侠旖旎者施用缠绵悱恻软硬兼施眼泪昏厥之无影天手,打败天下第一杀人高手校长者,救史非老兄出火坑。史非老兄自叹枉习多年空手道,今朝一败涂地,不胜愧疚,欲拜无影天手旖旎者为师,并愿伏乞足下,一生甘为牛马。旖旎之于史兄,穿之如裘,含之如饴。如蒙相爱,千世之幸;如蒙不弃,当施报万载。

    ——走过千山万水,但愿史旖有珙莺之福运。

    史兄敬上

    旖旎看了史非的情书,这次不用史非相劝,马上伏案写了一封回信给他,纸条上只有一句话:

    你是大坏蛋,我不该救你。

    旖旎收起了史非的情书,史非也藏起了旖旎的纸条。史非意犹未尽,小声对旖旎说:“眼泪小姐,说真心话,谢谢你刚才救了我。不过,你刚才在校长室里又说谎了。你告诉校长,我没拿刀比画班长,可是我比画了,还威胁说要杀了他。”“你咋还不明白?”旖旎说,“我这么做,是为了救你,我不希望你被开除学籍。”“可是你说过说谎不是好孩子。”“说谎当然不是好孩子,妈妈不让说谎,老师也不让说谎。”“那么你刚才说谎了,你不是好孩子喽?”“我是好孩子,”旖旎天真地说,“我说谎是为了救你。”“不管是为了救谁,旖旎,说谎都不是好孩子。”“我不一样,我说谎也是好孩子。”旖旎坚持道。没有办法,逻辑在她那里不好用。但是无论如何,旖旎在最后关头救了史非,史非还是十分感激她的,这出戏终于以不错的结局收场了。

    转眼就到了第二年夏天,高考的日子到了。多少年来,学生们的学习生活非常枯燥,痛苦多,欢乐少。他们的学习只有一个目的,只围绕一个主题,其间充满了变数,命运不知道会把他们带向何处,他们整天就像是坐在云彩上面。那是一团梦幻般的云彩,一团色彩斑斓的云彩,也是一团闪着电光、雷声隆隆炸响、雨滴不断飘洒的云彩;那是一团懒洋洋飘浮在空中的云彩,也是一团时刻在制造悬念、时刻在滋生出暴风骤雨的云彩;那是一团给人以希冀、动力、幻想的云彩,也是一团给人以压力、紧张、焦虑和恐惧的云彩。那团云彩就是高考。高考结束以后,学生们便从云彩上坠落到地面上,现实的地面上。史非的高考成绩不甚理想。文科获得高分,理科成绩却很差。要是理科分数能有文科分数一大半那么多,他也差不多能考上一流大学了。现在路在何方?举债四五万元钱去念那些三四流的大学值得吗?何况净学些没用的知识,而他现在需要的是一技之长。操作一台隆隆作响、从出液口流出灰白色润化剂的高级车床,开一辆有十八个大轮子的载重拖车,在厂房里开一台吊车在半空中飞来飞去,那都是技术。可是人心太爱攀高了。谁愿意整日坐在街角,眼睛老是瞅着行人的脚下,去当一个补鞋匠呢?谁愿意赤身露体,在满是蒸汽的房间里去搓掉另一个人身上的污垢呢?谁愿意头顶炎阳,在路边挖排水沟呢?史非不想去读那些差大学,连专业性很强的专科学校也不想读了,他准备马上走向社会,去找一份工作做。读那么多书干吗?书读得越多人越聪明吗?他还没有在教室里坐够吗?在炎热的夏日午后一点钟,坐在课堂上,不能说话,不能活动,不能打瞌睡,简直是非人的折磨。那么多人还在寻求聪明的路途上奔走,他可不想再去读书了。旖旎的情况与史非差不多。她理科成绩还可以,文科成绩却很差。在史非的劝说下,也不准备花很多钱去读那些差大学。身体很弱,劳累的工作又做不了,她准备在家里待一段时间再说。

    一天上午,毕业生们在校园里拍纪念照。顾婷婷跑过来,手里拎着照相机。史非和旖旎站在一棵合欢树下,顾婷婷要给他们单独拍一张照片。形状似蒲公英的合欢花满树盛开,淡雅的粉红色花球,像一个个光芒四射的小太阳,静静地开放。史非和旖旎手拉着手,脑袋分别从树干两边伸出来,树干把他们俩分开了。“旖旎,别拉手,”顾婷婷叫道,“你不会搂着他的脖子吗?”旖旎笑起来,左手从树后绕过去,搂着史非的脖子。“旖旎,史非不想去念大学了,你也不想念吗?”顾婷婷问道。“是的,”旖旎说,“我一个人去读大学,寒暑假时谁送我回家?”“长不大的小姑娘哟!”顾婷婷笑道,“不过史非,我看你还是应该去读大学,那怕是差一点儿的大学也罢。我给你推荐一所大学咋样?”“谢谢你了,”史非说,“我不想再去念书了,不想变聪明了,让我继续当一个傻瓜好了。”“没出息!”顾婷婷说,“是因为经济上的原因吗?”“不是的。”史非吞吞吐吐说道。

    下午,有的学生回家了,有的继续在校园里拍照,有的去聚餐饮酒了,有的去探亲访友了,还有的去找老师更改高考志愿了。史非拉着旖旎的手,来到学校房后老杨树下。杨树上每一片叶子,像一只只小耳朵,在微风中不停地抖动,好像要挣脱大树的束缚飞走似的,如粼粼水波泛映摇动着耀眼的、碎金散银般的阳光。从这里可以看到学校西侧体育馆旁边那棵合欢树。上午史非和旖旎就是在那棵合欢树下合的影。老杨树底下,像去年一样,蚂蚁排成长队,从树上爬下来,朝长满青苔的围墙方向爬过去,为首那只大一点儿的蚂蚁,嘴里照样叼了一扇蜻蜓翅膀,摇摇晃晃,像一面旗子。史非身体倚在树干上,旖旎站在他对面,两个人都默默不语。一瞬间史非在想,上午顾婷婷说给他推荐一所大学,她能推荐哪一所大学呢?是不是她准备就读的那所大学?

    “旖旎!史非小声叫她。听见史非叫她,旖旎微微笑了,抬头望着他。史非默默地打量她。和她一起读了这几年的书,他还是第一次这么仔细、这么满怀深情地打量她。她细长的脖颈,胳膊上一排排健美洁净的都向一个方向倒伏的汗毛,短而削薄的嘴唇,孩子般纤细的腰身,看人时略显惊愕的大眼睛,极为细腻柔嫩的皮肤,触摸一下似乎就会破裂的小手,以及她右边脸颊上那两道优美的酒窝褶,总之,她身上一切的一切,都让人爱怜,让人感动,同时也让人哀伤,包括她的天真幼稚,她的孩子气,她的思维逻辑。史非望着她,忽然想起年初全校春游,他们班级到樱花谷游玩时的情景。整个山谷里是大片的樱花树,樱花漫天飞舞,他们一直走过来的路面上铺满了花瓣儿。纷纷扬扬飘落的花瓣儿搅起的极微弱的风旖旎竟然感觉到了。她站在树下不动,抬头望着空中说:“风,风。”她把手伸到空中去抓捕花瓣儿,然后把抓到的花瓣儿送到嘴边,沾上一点儿口水,趁史非不注意,啪的一声贴到他的脸上。一会儿工夫,史非的脸上、前额上沾满了花瓣儿,几乎连路都看不见了。女生们纷纷效仿,把手伸到空中去抓捕花瓣儿,然后把抓到的花瓣儿沾上一点儿口水,往男生们的脸上贴。

    史非叹息一声,拉起旖旎的一双小手。旖旎侧过身子,慢慢向他靠扰,把瘦削的肩头倚在史非胸脯上。

    “旖旎,”史非呼唤她,低下头,看见她后脖子上一排排倒伏了的美好洁净的汗毛,双手捧起她的脸。那是一张清虚宁静而又天真稚气的脸。“旖旎,中学毕业了,同学们马上就不再穿着校服出现在校园里了,分手在即,你不感到悲伤吗?你不留恋学生生活吗?”“当然留恋,”旖旎说,想了一下,她又说:“不过,我最留恋的还是你。在班级里,你最关心我、最疼爱我,人又长得帅气。可惜以后再也不能天天和你在一起了,再也没有人逗我开心了。”“我会经常到你家去看你的,”史非说,“旖旎,读高中这几年时间,我老是捉弄你,拿你寻开心,请你原谅我。”

    “我原谅。”

    “原谅我经常藏起你的书本。”

    “我原谅。”

    “原谅我折断你的铅笔。”

    “我原谅。”

    “原谅我在你的书本上画骷髅头。”

    “我原谅。”

    “原谅我拿毛毛虫吓你。”

    “我原谅。”

    “原谅木刺儿事件。”

    “我原谅。”

    “原谅我为了班长给你写情书那件事,站在这棵老杨树底下骂了你。”

    “我原谅。”

    “你也原谅我吗?”旖旎说,“我整天傻里傻气,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还差点儿让学校开除了你的学籍。”

    “我原谅,统统原谅。”史非说,热泪盈眶,伸手把旖旎揽在怀里,在她的脖子上、脸颊上吻了吻。她瘦弱的身体在史非的怀里起了一阵颤抖,好像怕冷似的。史非吻她,她忍不住笑了,挣扎着要躲开他,还用手擦了擦刚才被吻过的地方。“旖旎,你笑啥?”史非问。“我这人非常怕痒,”旖旎说,“人家亲我,我就会痒得难受,忍不住想笑。”“那是你还没有长大的缘故,”史非说,放开她。“情窦未开的小丫头,你啥时候才能长大啊?”“都说我没长大,”旖旎笑着说,“你说长大和没长大有啥区别?”“我也说不清有啥区别。”史非说。“说不清你就是傻瓜。”旖旎说。“我早就是一个傻瓜了,”史非说,“不过,你恐怕也是一个傻瓜。”“史非,你现在很伤心是不是?”旖旎问道。“是的,很伤心。”史非说,又把旖旎搂进怀里,吻了一下她的嘴唇。她的嘴唇柔软而清凉。史非不敢把她搂得太紧,怕她受伤。旖旎真的怕痒,又笑了,想推开史非,但是看见史非泪流满面,又不忍心拂他的意了。现在,她像个孩子似的紧紧搂抱住史非,受了他的感染,旖旎也哭了。她这么一哭,再加上她纤弱的战战兢兢的身体,清凉柔软的怯生生的嘴唇,茫然若失的眼神,以及毕业分离的痛苦,所有这一切的一切,都使得史非心里既充满柔情蜜意,也充满哀怨苦涩,忍不住放声号啕大哭,弄了一脸泪水,胸前的衣服湿透了。旖旎也跟着他号啕大哭。他们俩站在老杨树下,紧紧搂抱在一起哭啊哭啊,哭得天昏地暗。后来还是史非先止住了哭泣。当旖旎从衣兜里掏出手绢为他擦泪时,史非想起去年夏天在操场上搬砖时旖旎为他拍灰擦汗的情景,忍不住又哭了几声。

    “毕业了,我再也没有伴儿了,”旖旎说,“你要经常到我家去看我。”“一定的,”史非说,“不过旖旎,你父母不会烦我吧?”“咋会呢?他们都非常喜欢你。”“那好,我就经常去你家看你。我们也可以一起出去游玩。旖旎,不用担心,你这个小包袱这么轻盈,我会一辈子都背在背上的,永不丢弃,除非我死了。”

    可是现实生活比史非想象得要艰辛多了。工作不好找,钱非常难赚,他还得忍受父母及亲戚们的白眼。他没有爽约,经常去旖旎家看她,有时两个人一起出去玩儿?逛逛街购购物,到公园里看花展,看电影,或者去光明寺。郊外一个青山沟里绿树掩映中的庙宇里烧香许愿。有一次他们去了中学,在校园里转了半天,在体育馆旁边的合欢树下,在学校房后的老杨树下流连忘返。但是史非发现,旖旎的父母对他越来越冷淡,最近几次晚上去她家,她的父母借口有事儿,躲出去了,避免与他交谈。是啊,谁愿意让自己美丽娇弱而又孩子气十足的女儿找一个读不起大学、又没有正式工作的人做男朋友呢?

    最后一次去旖旎家,是在一个星期天晚上。旖旎的父母见他来了,照例是推托有事儿,出门去了,避免与他聊天。旖旎天真无邪,并不了解父母的心事,她还纳闷儿呢,为啥最近史非来了,父母便出去散步呢?以前可不是这样,以前他们对史非非常热情,非常友好。史非站在门口,旖旎打开门旁的柜子给他找一双拖鞋,史非听见身后旖旎的父母出去时的关门声,以及他们在门外的叹息声。旖旎孩子似的扑上来搂住他,在他的脸上亲了又亲。“史非!”旖旎叫道,假装生气了,“你这个傻瓜,最近来看我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来得太勤,怕打扰你的父母。”史非说。旖旎拉着他走进她的卧室去看照片。史非去过旖旎家很多次,但是还从来没有走进她的卧室。旖旎最近把她和史非中学毕业时在校园里拍摄的彩照,放大了一张挂在床头上方,就是顾婷婷给拍摄的两个人站在合欢树下那张合影照片。合欢树的叶片疏淡飘逸,宛若一抹绿云,而枝头上绒球似的粉红色花朵则似天边的一抹彩云,飘浮于绿云之上,随风摆动。人几乎可以嗅到绒球花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香味,几乎可以感觉到合欢树下的清风。旖旎的脑袋从树后探出来,几片树叶轻拂她的头发,她的左手从树后绕过去搂着史非的脖子。她微微笑着,眼神略显惊愕,脸颊上的酒窝褶若隐若现。“顾婷婷这张照片拍得真好。”史非说。“顾婷婷给你写信了吗?”旖旎问道。“写了。”史非说。“你咋不拿给我看看?都写了些啥?”“也没啥,还是劝我设法去读书。”

    旖旎从床头柜里取出一本像册,和史非一起坐在床边翻看她小时候的照片。一张照片上的旖旎五六岁的样子,右手举着一把梳子,站在一丛菊花旁边哭泣。“旖旎,看来你从小时候到现在眼泪一直未干,”史非笑着说。旖旎不好意思了,一只手捂在嘴上,笑了。史非一眼看见床上枕头旁边放的那个精致的雕花木盒子,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史非太熟悉它了,那里面装着他在高中读书时写给旖旎的全部情书——便问她把装情书的木盒子放在枕边干啥。旖旎说:“也没啥。晚上觉得寂寞时,取出你坐在课堂上写给我的情书念一念解闷儿。”史非叹息一声,把脸转到一边去。旖旎跪在床上,从后面搂住史非的脖子,问他最近为啥闷闷不乐。“我很好啊,”史非说,“只是还没有找到像样的工作,心里不大痛快。”他伸出左手,抚摸着旖旎的脑袋,旖旎趴在他的左肩上,脸贴着他的脸。“旖旎,”史非说,“给我一年时间,我肯定能找到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我有信心。还有人比我更能吃苦耐劳的吗?在这一年时间里,我们俩不要再见面了,也不要有任何联系。一年之后,我来找你,你将看到一个崭新的史非,一个不读大学也有出息的史非,你的父母也将对我刮目相看。”开始时,旖旎说啥也不同意一年时间不见面,她要史非解释为啥要一年时间不见面,也不联系,那是啥道理?旖旎说着说着掉下泪来,左手紧紧抓住史非的左手,好像此生再也见不到他了似的。“史非,那么长时间你不来看我,我会想死你的,我会闷死的。”“不会的,”史非劝慰道,“你想我时,就拿出我写给你的这些情书读一读,像见到我本人一样。旖旎,常来你家看你,我怕打扰你的父母,老是打扰他们,我心里很不安,也有压力。我想一年后给你、也给你的父母一个惊喜。”旖旎虽然弄不清楚史非为啥要这样做,但是看到史非态度坚决,也就勉强同意了。

    分手时,旖旎在朦胧的灯光下倚在床边站着,睁着一双略显惊愕的大眼睛,悲伤地望着史非。她扑进史非怀里,长久地搂抱着他,在他的脸颊上吻了又吻,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上蹭来蹭去,泪水洇湿了他胸前的衣服。她抽泣着抬头望着史非,史非低下头,吻了吻她右边脸颊上那两道酒窝褶。面对自己所依恋的人要分别一年时间,孩子气的旖旎不知道该咋办才好,她张嘴咬咬史非胸前的扣子,咬咬他的衣领,咬咬他的手指头,抬手捏捏他的下巴、脸蛋、鼻子、耳朵,把他的面孔扯成各种形状,还弹了弹他的脑门儿。当史非走出卧室,来到门口时,旖旎还在嘀咕:“傻瓜,为啥一年时间不来看我?为啥一年时间不来看我?大坏蛋史非,史非大坏蛋……”

    工作的确不好找。即使找到一份工作,老板的苛刻,工作的繁重,都是史非在学校时所没有想到的。开始时,他在一家新型电机厂干了两个月。那种新型电机是一种节能产品,史非在厂里当一名销售人员,在南方待了两个月,但是产品销售情况很不好,没有效益,史非只得辞职。他前后干过很多种工作。是因为自己没有过硬的一技之长呢,还是因为没读过大学?他在饭店当过服务员,下身穿一条闪光的黑丝绸裤子,上身是一件紫红色上衣,打着白领结,双手端着大盘子,忙忙碌碌穿行于餐桌之间,一个月挣七百元钱。他在屠宰场干过。身上穿着污黑的胶皮连体衣裤,每天看着成百上千头肥猪在惨号声中死去,任凭血水溅满全身,把还冒着热气的心、肝、肺、肠、肚等猪内脏装进一只只大木桶里,把劈成一爿爿的白条猪挂到一排排大铁钩子上。在离旖旎家不远处的玉心街的一家地下商场里,他还站柜台卖过传呼机,在证券公司人声鼎沸的大厅里,他推销过掌上显示器,在海头角洗过海菜,在海边待了一个多月:寒风中,双手浸在盐水里,手皲裂得不成样子了,淌着血。后来,在一个朋友介绍下,他去了一家建筑公司干活儿。

    刚做这个行当,不可能开始就当一名大工,只能从小工做起。在几十米高的空中,脚踩在颤悠悠的铁皮桥板上,不停地把砖头、和好的水泥送到大工跟前去。大工很牛气,看人时眼皮都不抬起来,抽烟也不让人,还挑三拣四的。史非伺候的大工连工头都让他三分,他可以不在建筑工地上吃睡,他每天骑摩托车上下班,还迟到早退,每天挣一百元钱还嫌少。每天早晨四五点钟,被鸟笼似的脚手架团团围住的大楼里便响起敲打钢筋、模板的叮当声。晚上要干到七八点钟才收工,没有星期天,没有休息日。史非晒黑了,消瘦了,双手变得粗糙僵硬,满是老茧,满是伤痕。他每天在高空中不断晃悠的铁皮桥板上走动,像机器人似的干活儿,几乎失去了情感、思想与意识,像牲口一样麻木。有时,他在几十米高的空中朝周边望去,只能看见远近大大小小的工地上塔吊的吊臂伸展到了白茫茫的雾气之上,比谁都高,甚至高过了周围的山冈。猛然间想起旖旎,变得麻木了的内心深处泛起一丝涟漪,回忆起高中生活,拿不准和旖旎相处的时光是不是真实的,是不是真的有过。

    他吃住在工地上。每天和农民工一起蹲在尘土飞扬的道边吃着霉大米做的干饭,喝着烂菜叶熬的菜汤。他们八个人挤在一辆报废的客车里睡觉,夏天蒸笼一样闷热,散发出猪圈般臭烘烘的气味,还有蚊虫叮咬。而在入冬的天气里,他们躺在那里面,身体快冻僵了,污黑邋遢的被子里裹着一具具几乎失去了知觉的肉体。可是人的本能仍然存在,也太顽强了:到了半夜里,史非瑟缩在汽车角落里,木然望着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几个长相粗丑的女人进入他们的寝宫,与农民工们做着性交易。看着他们的血汗钱如何在打火机的光照下流进那几个丑陋女人的腰包,史非躺在角落里笑了,感叹本能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弄不清他们这样做是聪明呢还是傻。有时会想起顾婷婷,她老是来信劝他去读书。

    在建筑工地上干活儿,他还得忍受老板的克扣,工头的粗暴,大工的苛责。每天劳动十几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就是吃饭睡觉。那一段时间,史非几乎从来没有看过报纸,也没有看过电视,也没有听过收音机,也不与外界联系,不知道外面都发生了啥事。与父母也不联系,父母不知道他在外面干啥活儿,在哪里干活儿。与其整天互相埋怨,倒不如长期不见面好。快到元旦时,建筑公司出事儿了:老板违法经营,资金链出了问题。建筑公司还欠工人三个月工资。整天干活儿变成了整天讨债。后来政府插手了这件事儿,垫付了工人的工资,建筑公司也被查封了。

    史非回到家里。他连澡也没洗,在自己家干净舒适的床铺上睡了两天两夜。第三天早上从床上爬起来,先出去洗了个澡,回来后琢磨着想去看望旖旎,但是目前这个状况,他还有脸去见她,他的至亲至爱吗?更没有脸去见她的父母。一年前信誓旦旦,对自己充满信心,但是他失败了,彻底失败:既没有找到一份好工作,也没挣到钱。现在去旖旎家,旖旎倒没啥,一年的分别,思念的痛苦,她依然会尖叫着孩子似的扑上来抱住他,亲吻他的脸颊。可是她的父母,却不得不考虑。一年前最后一次去她家,她的父母脸色十分难看,现在要是去了,看见他这样一副狼狈相,也许会干脆把他赶出家门。史非也不乘车,出了家门,信步在大街上逛了三四个小时,观看街上的景象。快到中午时,他在离旖旎家不远处的一个饭馆门口被人叫住了。扭头一看,饭店门口站着一个人,朝他招手。真是的,街上居然还有人在召唤他这个被遗忘的人。史非朝饭店门口走去,认出那个招呼他的人是他的高中同学,胖体委。他头上戴一顶油腻腻的白帽子,身上穿一件油渍斑斑的白大褂,满脸粉刺疙瘩,仍然一副蠢相,人似乎比以前更高、更胖大了。他在这一家餐馆当厨师。走进餐馆,胖体委与饭店老板耳语了几句,然后他和史非在一张靠窗的餐桌旁坐下来,马上有女服务员端上炒菜,还有白酒。

    “老同学,你在这里当厨师吗?”史非开口问道,想起高中二年级时,他拿弹簧刀比画班长,差点儿被学校开除学籍的事来。那时在班级里,胖体委是班长的走狗,很多事儿班长不出面,指使他去干。胖体委也对旖旎有好感,但是史非拿不准他给没给旖旎写过情书。“是的,我现在是一个厨师,”胖体委说,“史非,你咋还有闲心在街上闲逛?我到处找你也找不到,后来听说你在一家建筑公司干活儿,建筑公司成千上万家,叫我到哪里找你去?为啥不与家里联系?旖旎要见你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啥?旖旎要见我最后一面?”史非说,“建筑公司放假了,前几天我才回到家里。今天在街上闲逛,就是想去看望旖旎。”“去看望旖旎?”胖体委困惑地望着史非,“难道你还不知道她出事儿了吗?你父母没有告诉你吗?”“我父母?噢,他们嘴都很懒,不喜欢与人交往,不喜欢管闲事儿,再说,他们也不知道旖旎是谁。她与他们有啥相干?老同学,你刚才说啥?旖旎出事儿了?出了啥事儿?她咋了?”胖体委垂下眼睛,右手捏在酒杯上,沉默了半天后小声说道:“天哪,史非,看来你真的不知道她出事儿了。你外出干活儿,咋跟父母都没有联系呢?与旖旎也失去了联系,你变心了,不再爱她了。可怜的旖旎,正是由于你不在她身边,失去了主心骨才出事儿的。”“别废话了!”史非提高声音说,还拍了一下桌子,“她到底咋了?生病了?让车撞了?被坏人非礼了?”“都不是,”胖体委喃喃道,眼睛湿润了,“旖旎……她死了。”“操,你胡说啥呀?”史非一激动,抓起餐桌上一杯白酒一饮而进,立刻感到嗓子眼里、胃里一阵灼热,血往头上涌。“得了,老兄,别拿我这个失意的人开玩笑了。咋的,现在连你也学会逗乐了吗?你可不是一个喜欢逗乐的人。”“不,不,史非,你可要挺住,”胖体委嗫嚅道,“我不是在逗乐。她死了,旖旎真的死了,那个孩子般天真幼稚的姑娘,真的不在人世了,愿她的灵魂安息吧。——今年年初,她应聘去了一家银行工作,说是应聘,其实是她舅舅托人帮她找的工作。不知道咋回事儿,旖旎上班后没几天,就和银行领导关系暧昧——银行领导大概看中了她的娇美孱弱——并且在不到一年时间里,就贪污了五百万元公款,你说可不可怕?整整五百万元钱,多么吓人的数字!……后来事情暴露了,她被逮捕了,判了死刑,银行领导也被撤了职。她做坏事肯定是受了坏人教唆。史非,你想,她那样天真单纯,孩子气,咋能把握住自己?她不知道啥是好啥是坏。”“你浑蛋!”史非大喝一声,把酒杯摔在地上,叫他别说下去了。他一定是酒喝多了,头脑发胀,太阳穴痛得厉害,胸口闷得慌,昏昏沉沉想呕吐。站在门口闲聊的女服务员不知道发生了啥事儿,朝这边跑过来。史非闭上眼睛,把头抵在餐桌上喘息。过了许久,他才醒过神来,看见胖体委仍然坐在他对面抹眼泪,心头一惊,想起了他刚才说的话,问他道:“啥?老兄,你是说五百万元吗?那么为啥不是四百九十九万元,或者是五百零一万元,而偏偏是五百万元呢?来,老兄,说说看,你不觉得这件事儿有点儿蹊跷吗?”他坚持让胖体委回答他的问题,胖体委看他精神恍惚,语无伦次,便小声安慰他,叫他别太难过了,要是有工夫的话,最好去看看旖旎的父母。他还絮絮叨叨说道:“……旖旎有了钱以后,便开始挥霍……审判证词中还提到她在一家宾馆里包了一个房间,先后和几个银行领导鬼混……真没想到,当年那个孩子般天真烂漫,孩子般单纯稚气的小旖旎,竟然变得如此不知廉耻,视宝贵的贞操如草芥,谁敢相信?谁能相信?”史非大怒,恍惚间端起餐桌上一杯茶水朝对面泼了过去。“操,你这个蠢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蠢,你知不知道你在说啥?啥叫不知廉耻?啥叫视宝贵的贞操如草芥?你懂得啥?啥金银首饰、珍珠宝贝,啥宾馆、房间、银行领导,那些事儿与你有啥关系?你更不该把这一切说出口。就是我,她的至亲至爱,世上她唯一依恋的人,也不能开口对她说三道四。你是一个厨师,只管做好饭菜让顾客满意就得了,有啥资格发表议论,说那些蠢话?天真烂漫的旖旎即便是卷走了银行五千万元,在两家宾馆里包下四个房间,和天底下所有的银行领导鬼混,那关你啥屁事儿?她做事儿全凭天真烂漫,全凭孩子气,她爱咋玩就咋玩,爱咋干就咋干,谁忍心去干涉她?”

    史非说完,趴在餐桌上放声大哭,把餐桌上的酒杯都震倒了,滚到地上去了。胖体委陪着他一道哭泣。几个女服务员围上来劝解,餐馆老板也走了过来。胖体委朝他们摆了摆手。

    史非哭够了,酒也醒了,后悔刚才不该辱骂胖体委。他向他道歉:“老同学,你知道,我这人说话一向口没遮拦,这是老毛病,请你原谅我吧。你说得对,我们谁也挽救不了她。人各有命,命运载着我们东奔西走。说心里话,我也没想到旖旎会出这种事儿。应该说,五百万元确实不是一个小数目,反贪局官员面无表情地出现在你面前时,不是更吓人吗?不过,老同学,说起来你这人还算是幸运的,整天浑浑噩噩,有酒有肉填饱肚子就心满意足了,心中从来不曾被千百种柔情所占据,也不曾为千百种柔情而肝肠寸断,也不曾被刻骨铭心的爱恋所折磨,更无法体会一个樱花般柔弱淡雅的姑娘的身体面对黑洞洞的枪口是啥滋味。那还不算幸福吗?至幸至福。世上禁忌越少,世上爱情越淡薄,可是谁了解我爱旖旎的那颗心?在漫漫黑夜里我从不迷失方向,在污泥浊水中我常抬起头来张望,我的心要回到原来的地方。原来的地方在哪儿?就在中学校园内,就在校园内那棵老杨树底下,也在那张窄窄的书桌后面,旖旎身旁。刚才你说我变心了,你懂得啥?岁月无痕,生活艰辛,沧海桑田,唯有我对她的爱不变。其实,老同学,我们都是蠢货,傻瓜,唯有旖旎是一个至清至醒的人。难道她不知道拿公家的钱犯法吗?可是一旦她认识到钱是好东西,能满足她的很多需求,她的天真无邪就能战胜一切,她就伸手拿了,道理很简单。她内心从来就没有矛盾斗争,没有犹豫彷徨,没有胆怯恐惧,她从来不曾被缠绵悱恻的情感所纠缠,那是一个没有受到腐蚀教化的灵魂,一个完美的灵魂,一张白纸。她想咋做,就咋做了,她想咋玩,就咋玩了,不像我们这些庸人蠢物,做事总是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囿于旧有的樊篱,结果总是一事无成。”

    胖体委见史非信口乱说,也不好制止他,只得任他胡说下去。

    “老兄,难道咱们俩不是一直都是好朋友吗?——那千百年来不变的友谊。说实在话,老同学,我现在混得不好,还不如你,可是我能埋怨谁呢?脚上的燎泡是自己走出来的。现在世道真是变了,变得难以捉摸,难以把握了——好了,老兄,不说这些我们参不透的事情了,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知不知道旖旎现在在哪里?”史非抹了抹眼泪,诡秘而又严肃地望着胖体委。“我……不知道。”胖体委支吾道,心想史非那家伙受到旖旎夭折的打击,神经大概是错乱了。“不知道?对,你当然不知道,”史非说,“你咋能知道呢?你的眼睛整天只瞅着地上,从来不肯朝天上望一望。听着,老兄,让我来告诉你旖旎现在在哪里吧:天有九重,这个你是知道的吧?好,在天空的最高远处,在天空的最蔚蓝处,在第九重天上,有两行合欢树,枝叶轻盈飘逸,绿意欲滴,粉红色的绒球似的花朵散发出淡淡的香气,似一抹彩云飘浮于绿叶之上。好美啊,好美啊,你简直分辨不出来到底是彩蝶还是花朵从枝头上飞了起来。那里安静极了,只有和风吹拂,连小鸟的啁啾都听不到。顺着林荫路往前走,走,一直走,走到尽头,在一棵最高大繁茂的合欢树底下,安放着一张用白玉雕琢成的眠床。玉石的眠床,摸上去却温润暖煦,并不凉冷。旖旎就躺在那张白玉床上睡着了。她为啥会睡着,不等我归来?我一直被困在郊区建筑工地上,与外界失去了联系,没有再去看望她,她等得不耐烦了,就先躺下睡着了。她将永远睡下去,永远闭上那双看人时略显惊愕的大眼睛,睡一千年,睡一万载,没有人忍心打扰她,只有和风轻拂她的脸。”

    “他疯了!”胖体委小声说。

    回到家里,史非发了高烧,在床上又躺了两天两夜。父母要送他去医院,他执意不去,想一死了之,还和父母大吵了一架,又哭又闹。他精神几近崩溃,不停地谵妄性地说胡话,意识一会儿在现实中,一会儿在梦幻中。旖旎孩子气的笑脸出现了,满地血水的屠宰场出现了,刮着冷风的海边出现了,那张窄窄的书桌出现了,枝头开满花朵的合欢树出现了,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出现了,高过山冈的塔吊出现了……第三天早上,高烧退了,史非起床吃了点儿东西,决定去旖旎家看看。她的父母遭受了女儿夭折的打击,现在不知道悲伤成啥样子了。

    来到旖旎家门口时,太阳刚刚升起来。旖旎家住在五楼。推开锈蚀斑斑的铁皮门,眼前是一道老朽的木头楼梯,楼梯又高又陡,上面水淋淋的,显然是刚刚擦洗过。爬上楼梯时,史非没太用力,就把楼梯扶手掰断了,还不小心踢翻了一个放在楼梯平台上的花盆,花盆顺着楼梯滚到楼下打碎了。走上五楼,史非敲了敲旖旎家的门。一位中年妇女给史非开了门,她面无表情,默默无语,把史非让了进去。她是谁?旖旎的姑妈还是姨妈?史非以前没有见过她。进门是客厅,左面是旖旎父母的卧室。史非把门推开一道缝隙,探头张望,看见旖旎的父母躺在床上呻吟,显然是病了。中年妇女走了进去,站在床边,弯腰低声和他们说着啥。史非想进屋去安慰他们,转念一想又把房门轻轻关上,想过一会儿再来看他们。他推开右面旖旎卧室的门。一切摆设照旧,只是人不在了。干净整洁的小床,床头上方仍然挂着那张顾婷婷拍摄的合欢树下两个人的合影照片,还有床头柜上的像册,像册上放着那个雕花木盒子。史非几乎走不动路了,没有勇气拿起像册,更没有勇气拿起雕花木盒子……恍惚间,史非似乎听到了、感受到了旖旎在远方掩面而泣的声音。人生的遗憾:回到故乡回不到童年,千百次恋爱找不回你的初恋,笨拙的嘴唇没来得及讲出对心上人的思念……悲伤一阵阵涌上心头,他站在旖旎的小床边放声大哭。

    “旖旎,旖旎,”他叫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想见我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我应该早点儿从建筑工地上逃出来救你。可是旖旎,你为啥要去拿那不该拿的钱啊?五百万元的确不是一个小数目,可是我这人从来不相信命运,我只相信自己,相信自己不读大学也会事业有成,将来会有很多钱给你用的,只是你太性急,太没有耐性了……”

    史非走到窗前,推开窗子,一阵冷风吹进来。他万念俱灰,踩着一把椅子爬到窗台上。对面楼房房顶上的积雪还没有化干净,楼下一个人也没有。史非深吸一口气,伸开双臂,像雄鹰展翅那样一跃飞向天空。耳畔风声呼啸,天空在旋转,大地在裂开。

    “老天爷啊,”他大声喊道,“我要飞翔,你却不赐给我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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