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俊中短篇小说选-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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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子,没想到你今儿会回来,”母亲站在厨房里说,“又没提前来个信儿。前些日子东屋炕面塌了,你爹一直没腾出空来砌抹上,他昨儿赶马车到海边拉鱼贩卖了,不知哪一天能回来,晚上你就到后山上小石屋里跟爷爷一起睡吧。”

    “怎地都行,”我说,“不过,妈,我也可以睡厢房啊。”

    “厢房十多年没睡人了,”母亲说,“自从你走后就没睡人,堆满了杂物不说,潮气也重。回头我抱一套干净被褥送到石屋里去。”

    我推门走进厢房。厢房里潮气逼人,又冷又湿,霉味浓重,地上堆满了农具,有几具犁杖,几个马车轮胎,一台给稻田灌水的小水泵,播种器,一堆铁锨￿e84f头,成捆的麻绳,一个大铁钩子;墙上挂着牛鞅子,几副马后秋,两根鞭子,一个筛子;炕上堆着破旧桌椅、大塑料桶、铝盆、空油漆桶、旧窗扇、瓷缸,还有几袋化肥。我在炕上角落里一个小木盒子里找到那个油布包。油布包里包了几把车刀、几把卡尺,仍然油光铮亮,一点儿也没有锈蚀。我把工具放回木盒子里藏好。这些工具是我十多年前在镇机械厂当工人时收集的,一直放在这个工具箱里。

    我问母亲爷爷哪儿去了,母亲说他在后山上放羊。我有十多年时间没有见到爷爷了,我得去看看他。小时候,爷爷不喜欢我,他嫌我不会说话,不懂规矩,我们爷儿俩之间隔阂很深,现在见面想必会很亲热,不再互相厌恶,毕竟我长大了。我从房屋右边小胡同溜出去,爬上后山。爷爷手里握着一把干草,在半山腰小石屋前面空地上一根木桩子下面喂他饲养的几只山羊。

    “爷爷好!”我走过去喊道,伸手去握爷爷的手。

    爷爷愣了一下,皱起眉头,在暮色中向前探头打量着我,当他看清来人是我,他的犟脾气孙子时,仿佛是见到一个怪物,叫了一声,缩回胳膊,不肯与我握手。他说:

    “小子,你从哪里冒出来了?”

    “爷爷,我借出差的机会回家来看你。”我说。

    “回家来看我?”爷爷说,嘲讽地眨了眨眼睛,笑了。他望着我,神情和过去一样不友好,但是现在我长大了,也老成多了,不似小时候的模样了,难道他没有看出我身上的新气象吗?

    “爷爷,十几年没见到你老人家,很是想念你,只是我们单位是一个军工厂,管理严格,很少放假,我没有机会回家来看望你老人家。爷爷,你一点儿也不显老,身板还是这样硬朗,脸色还是这样红润,精神头儿还是这样好。”

    我缩回手,热情地望着爷爷,希望我们爷儿俩都能忘记过去的不愉快,蠲除前嫌,能平心静气地聊一聊,他毕竟是我爷爷,又是这么一大把年纪。爷爷冷笑一声,像从前一样,抬起小眼睛盯着我看,目光冷漠犀利,毫无友善可言,又说道:

    “孩子,你是回家来看爷爷的吗?”

    “当然,当然,爷爷,我还能回家来看谁呢?”

    “胡说!孩子,你在撒谎,难道你在外面混了十几年,只学会撒谎了吗?一去十几年不归,就如石头掉进井里,音信儿全无,从来没给爷爷写过一封信,连个口信儿也不捎,不就是要躲避爷爷,不想见到爷爷吗?你起小儿就不把爷爷放在心上,长大了仍然不把爷爷放在心上。你父母倒好,经常到你省城的家里做客,我老了,走不动路了。你父母能见到孙子,你就安心了,哪里还顾及到爷爷?可惜我到现在还没有见到重孙子——重孙子六岁了吧——也许到死也见不到了,那全是你在作怪,现在却在这里胡说啥回家来看爷爷,我能相信你的鬼话吗?早就把你看透了,起小儿就把你看透了,你干啥也干不好,干啥也不是一块材料。不懂规矩,不近人情,嘴巴不甜,起小儿是,长大了仍然是。听你父亲说你在单位里当上科长了。哈哈,连你这样的犟鬼都能当上科长,可见科长并不是啥了不起的屁官职,那也是天下人都死绝了,才轮到你这样的废物当科长。听爷爷一句话,孩子,你就是当上了科长,过不了多久也得被撸下来。你啥也干不好,二虎蛋一个。”

    他妈的,想不到十几年没见面,一见面他还是拿这样的话来损我。我又是尴尬又是生气,但却不好发作,心里非常失望,非常沮丧,从他嘴里吐出来的话语还是那样伤人,箭一样直刺肺腑。他的坏脾气一如既往,没有丝毫改变,并且对我仍然怀有深深的成见,即使我都三十岁了,他也不肯给点儿面子,和我心平气和地聊一聊,还怪啥没有见到重孙子。

    我不理爷爷了,拉开锈蚀斑斑的小石屋的铁皮门,进屋去烧炕。过了一会儿,我推门走出来避烟,站在门口望着石屋前暮色四合的林间空地,回到家里时的愉悦心情荡然无存了。

    几只山羊在木桩子下吃草,爷爷迈着蹀躞小步绕着石屋前面空地兜圈子。他身体略微有一点儿伛偻,左腿有点儿跛,不过身体仍然很健康,和十多年前相比没有太大变化。由于左腿不大灵便,行走时左脚迈步便大,迈步时还朝旁边画一个小弧,而左臂不得不大幅度前后画弧摆动,摆到身后还有规律地抖动一下,以保持身体平衡。爷爷八十八岁了,真是个老寿星,当年我离开家乡时,他还能下地干活。现在不下地劳动了,也不上山养蚕了,整天只伺弄他那几只山羊。

    母亲在山下喊我吃晚饭。爷爷仍在山上待着,只我一个人坐在饭桌旁。我问母亲爷爷咋不下山来吃饭,母亲摇摇头,表情忧虑。

    “孩子,刚才他在山上无论跟你说了些啥,你都别往心里去,他毕竟是你爷爷。”

    “妈,你放心,我不会往心里去的。”我点头笑着说。

    “孩子,你离开家这许多年,开始几年他还算行常道,最近两三年,饭量大减了,几乎不吃啥东西了。难道人到了像他那样大的年纪,就不知道饿,也不知道渴了吗?整天啥东西也不吃,有时早上只喝几口红糖水。叫人纳闷儿的是最近一年连觉也不大睡了,连旱烟也不抽了,整宿整夜在小山上溜达。不吃不喝也不睡觉,脾气却比从前更糟糕,更爱骂人,更爱怄气,难侍候着呢。”

    “妈,看得出来,爷爷还是老脾气,多亏摊上你这么个贤惠的儿媳妇,孝顺,脾气好,有耐心,会处事,要是搁在别人身上,还不早就闹翻了天。”

    吃完晚饭,我抱着一套被褥上山送到小石屋里。天黑了下来,几只山羊吃饱了草,躺在木桩子下面休息,爷爷却不见了。我听见柞树林中有脚步声,大概是爷爷在林中散步。炕烧热了,我铺好被褥,摸黑上炕躺下来,坐了一天火车,我很疲倦。这个小石屋是爷爷用山上的碎石头垒建的。当年他在山上养蚕,到了秋天,蚕养大了,鸟雀老是飞来啄蚕吃,爷爷就搬石头垒建了这个小石屋,在里面休息,日里夜里照看他的蚕。后来年岁大了,不养蚕了,但是习惯了,晚上仍然睡在小石屋里。小石屋里有一铺火炕,炕上放着爷爷的铺盖,地上靠墙摆了一张小木桌、一只小圆凳,木桌上放了一盏油灯、一盒火柴。

    母亲推门进来了。她拿来了暖水瓶和水杯,放在小木桌上——她知道我晚上有起来喝水的习惯——拨了拨炕洞里的火,把火柴塞进我的枕头底下,出去时关上了铁皮门。

    我困得睁不开眼睛,模模糊糊觉得母亲还在小石屋里,脑海中蓦然浮现出小时候母亲坐在厨房里,一边拉风箱一边哼唱古怪歌谣的情景。

    夜里睡得不安稳,老是做梦——一些令人迷惑不安的梦境,爷爷老是在梦中出现。

    我回到小时候。傍晚,我心情悒郁,坐在后山上伞盖似的柞树下想心思,用右手拇指和中指弹飞一个指甲大小的小石子,小石子穿透一片树叶后掉落下来,它在树叶上穿出一个圆形小窟窿,我就透过那个小窟窿看一条啃食树叶的柞蚕,看湛蓝的天空,看一朵被夕阳镶上金边的白云,看一只飞鸟掠过树梢。拇指粗的柞蚕被夕阳映照得更加鲜艳翠绿,身体半透明,像一种天然绿玉石,而它身上硬毛的尖端上吸附了阳光,闪烁不定,宛若一颗颗小星星。蚕屎不断从树上滚落下来,我脚边的草丛中隐藏了成堆这种中药丸似的黑黢黢的蚕屎,而周围的石头则被蚕尿染成了棕红色,树林中充满了蚕屎、蚕尿的气味。我虽然不喜欢爷爷,但是却喜欢他在房后小山上养的柞蚕,喜欢闻弥漫在树林中的蚕屎、蚕尿的气味。

    “小乖子呢?小乖子死到哪里去了?”我听见爷爷在前院里叫喊。

    我从密不透风的树叶缝隙中朝山坡下面我家院子里张望。从洞开的后门涌出一股股烟气,接着传来母亲坐在灶前一边拉风箱一边哼唱的歌谣:

    鸡进窝,

    鸭进圈,

    我家东窗没关严。

    小乖子啊,

    上山捡褂子喽……

    鸡进窝,

    鹅进圈,

    我家西窗没关严。

    小乖子啊,

    上山捡褂子喽……

    鸡进窝,

    猪进圈,

    我家北窗没关严。

    小乖子啊,

    上山捡褂子喽……

    我和爷爷赌气,坐在山坡上柞树林中,对街上小伙伴的呼唤也不理睬,他们是喊我出去玩的。我昏昏欲睡,母亲哼唱的歌谣我好像在她的腹中就熟悉了似的。母亲一哼唱起这首歌谣,我心中便感到迷惑不解,弄不清楚我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我迷迷糊糊想到:我家窗户没关严吗?我上山捡过褂子吗?母亲的歌声及拉风箱的声音一停止,从前院里马上又传来爷爷的斥责声:

    “小乖子呢?死到哪里去了?快过来!瞧你干的熊活儿!眼睛瞎了,让你薅草,你把杂草留下了,把萝卜苗薅掉了!二虎蛋一个!啥活儿也干不好!”

    爷爷的叫骂声不绝于耳,我用双手把耳朵堵了起来……

    我坐在院子里台阶上玩玻璃弹子,爷爷在菜园子里种黄瓜。他赤着双脚,脚在暄软的细土里陷得很深,空气中弥漫着土香味。忽然爷爷吆喝起来,大声喊我,让我回家舀一瓢凉水给他喝。我双手端着一瓢凉水从屋里走出来,不知咋地跑了起来。我摔倒了,水瓢飞出去老远,水被洒光了。爷爷骂了一句,从土垄间走过来,翻过新扎缚的篱笆墙,不是先把我扶起来,而是先拾起他的宝贝水瓢。我知道自己闯了祸,一动不动站在一边噤若寒蝉,眼睛瞅着地面上爷爷沾满新鲜泥土的大脚留下的脚印:四个小脚趾印很小很圆,椭圆形的大脚趾印很大。当爷爷看见他的宝贝水瓢侧面靠近瓢把儿的地方裂开了一道口子后,死了人似的一边跺脚一边拿手拍打着水瓢,呼天号地咒骂起来:

    “天哪,你这个他妈的废物!二虎蛋!二虎蛋!你说你跑啥呀?有小鬼追你吗?二虎蛋!天生一个二乎蛋!小鬼咋不捉了你去……”

    我被爷爷骂醒了,眼泪淌到枕头上,想到梦中的情景,又禁不住笑了。被窝里仍然热乎乎的,我觉得自己睡了挺长时间,天也许快亮了。是的,小时候把家里的一扇最好的水瓢摔裂了以后,爷爷对我更是嗤之以鼻,正眼都不瞧我一下。他本来就不喜欢我,摔裂了家里的水瓢,他对我更是不耐烦了。他天天晚饭后在村子里闲走,双手背在背后,右手捏着他的棕色长杆旱烟袋,挂在烟袋杆上的黑色烟荷包在他屁股后头甩来甩去。他在村子里很有威望,村里人都喜欢听他高声大气闲扯。好家伙,他逢人便讲我的不可饶恕的过错:如何双手端着一瓢凉水,如何忽然没头没脑地跑起来,如何一下子摔倒在地上,把好端端的一扇水瓢摔裂了。那本是一扇壳儿厚薄均匀,样式又周正好看的水瓢,才用了不到一年时间,里儿还是雪白的呢。

    “你们说他跑啥啊?有小鬼追他吗?他妈的贱鬼,二虎蛋。我这个孙子啊,不瞒你们说,干啥都不行。吃饭磨磨叽叽,走路无精打采,干活儿有气无力。打从他双手端着一瓢水从家里战战兢兢走出来时,我就有点儿担心,站在菜园子里望着他,预感到要发生啥事。果不其然,砰一声摔倒了。二虎蛋一个,真后悔当时咋会让他回家舀水给我喝。”

    就这样,“二虎蛋”成了我的代名词,村子里大人小孩从此不再叫我的名字,代之以“二虎蛋”相称。只因为不小心摔碎了家里的水瓢,多少年来我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头来,甚至有人提到水瓢,我便不自在,更不用说是提到一扇摔裂了的水瓢了。爷爷为啥看不上我?他嫌我不会说话,丢三落四。他老人家倒是一个好庄稼把式,心细手巧,干农活儿自不必说,他还会锔缸锔锅,锔一扇水瓢就更不在话下了。他干活儿很有耐心,坐在屋子里一只皮面小板凳上,可以三四天不挪地方,挥动一只小锤子,叮叮当当仔细把一口锅锔好,只是对我没有耐心。无论我干活儿多么卖力气,活儿干得多么好,他都能挑出毛病,他总是挑毛病。从来没有称赞过我一句,也从来没有一句鼓励的话,并且脾气暴躁,说话尖酸刻薄,动不动便骂人、训斥人。他为啥可以这样居高临下斥责别人呢?就因为是长辈吗?听母亲说他年轻时脾气就很坏。我的太爷爷当年不知咋打错了算盘,把家里的一大片地卖了,爷爷气得不得了,在炕上躺了三个月,从此不再与他的老爹说话。我起小儿就不喜欢他,跟他之间的隔阂也越来越深。他坐在街上抽烟,和村民们闲聊,数落我的过错,我远远看见了,干脆绕道走;吃饭时我盛一碗饭坐在厨房里吃,不和他同桌。总之,我终日心情悒郁,闷闷不乐。爷爷还有一套严厉而可笑的家规,比如说进屋时推门要轻,迈步要轻,吃饭时不能出一点儿声音,必须盘腿而坐,腰板得挺直了,不能说一句话,不能对饭桌上的菜肴东张西望,不能掉一粒饭粒,拿筷子也要有一定的姿势等等。随着年龄增长,我对他越来越反感,他也越来越厌烦我,我们之间已无话可说,从不闲聊点儿啥,形同路人。那时节我整天蔫头耷脑的,常常一个人坐在房后长满柞树的奶头似的小山上,望着天边的晚霞,听着母亲哼唱古怪的歌谣,一边想心思。我幻想着将来有一天能离开家乡,摆脱掉爷爷,到我还不熟悉的遥远的地方去谋生,过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

    值得庆幸的是,长大以后,我真的觅到了机会,一劳永逸地离开了家乡,到省城工作去了。

    我一去便是十几年,十几年没回家乡看看了。不能回家也是有原因的,由于我的工作单位是一个军工厂,工作性质特殊,一年到头没有假期,连春节也不放假,好在每隔三两年,父母便到我省城的家里住上几天,看望孙子。父母到省城后,爷爷由我嫁到邻村的妹妹回来照看。昨天借出差的机会,绕道回到家乡看看。

    躺在被窝里就这样思来想去,觉得可气,又觉得可笑,累了,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沉沉一觉醒来,口渴难耐,又懒怠下地倒水喝。半睡半醒中,觉得有一只黑手,从窗户缝隙伸进屋子里,在黑暗中搔我的脖子。说那是一只黑爪更合适,因为它摸上去瘦硬凉冷,毛茸茸瘆人。

    “谁在搔我的痒痒?”我迷迷糊糊问道,“天哪,困死我了……干吗要弄醒我?”

    现在我完全清醒了,睁开眼睛。小石屋里伸手不见五指,头顶上的虚空似乎广大无垠,把我紧紧包围住了。我四肢发麻,脑袋转不过弯来,想不起来我这是躺在那里。等我缓过劲儿来,能动弹能思考了,才感到屋子里是这样寒冷。炕洞里的火早已熄灭,炕凉了下来;凉气似乎飒飒有声,从四面八方向下挤压,我的前额、脸和脖子都冻得冰凉。现在几点钟了?鸡叫了没有?天快亮了吧?我从枕头底下摸出手表,但是看不见指针,火柴也找不到了。窗外风停了,四周出奇的寂静。爷爷在哪里?在炕上躺着还是在外面溜达?我想起昨天晚上母亲和我说过的话。刚才是谁在和我开玩笑,搔我的痒痒?不是做梦,肯定是有人搔了我。想到这里禁不住心中疑惧,伸手去摸炕头,爷爷果然没躺在那里,连被褥也没放下。我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并伴有轻微的脚步声。谁在屋子里走动?是母亲还是爷爷?是不是天快亮了,母亲走进小石屋里来看我睡得好不好?我能感觉到有人就伫立在炕前地上,俯身在我的脑袋上方,在黑暗中窥视我。我屏住呼吸,胸口怦怦跳,想伸手去摸,但是马上忍住了。我低声叫道:

    “妈,是你吗?”

    没有回答。门响了一下,有人出去了。这么说来,刚才肯定是爷爷在小屋里走动,还能有谁?我从被窝里坐起来,身上只穿了件衬衣,在黑暗中望着窗户——小石屋有一扇窗户,上面镶嵌了一块玻璃——啥也看不见,一切的一切都被黑暗吞噬了,只见星空低垂,满天繁星一团团一簇簇聚拢在一起,连绵不断,抖动摇曳,忽陟忽落,有几颗星星仿佛是忍受不了天上的寒冷,一走神,化为了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滑落到地上去了。借着微弱的星光,我看见一张瘦小的脸贴在窗玻璃一角上,向屋子里窥视。我正要说话,那张脸不见了。侧耳倾听,外面有人在走动,还有轻轻的咳嗽声,以及脚踩在干柴禾上的声音。我爬到窗前,把鼻子贴在窗玻璃上,朝外面看。隐约能看见窗外的空地,空地四周枝叶朦胧的柞树,还有躺在木桩子下干草堆旁边的几头山羊……门又响了一下,我急忙爬回去,掀开被子躺下,拿被子紧紧裹住冻得冰凉的身体。爷爷进屋来了,他轻声咳嗽,一边喃喃自语,我在黑暗中瞪大眼睛,等待着……等了挺长时间,不知从哪里发出一阵压低了的怪笑声,在小石屋里回旋。我大为惊愕,双手直哆嗦,好不容易在枕头旁边摸到火柴盒,划了几根火柴才点上油灯,半攲着上身,把油灯高高举在手里,四下里照看。并没有看见爷爷的踪影。俯身朝地上望去,发现爷爷眼睛紧闭,坐在炕前地上冥思苦想。

    “是你吗,爷爷?现在几点钟了?”我小声问道,仍然心有余悸。“爷爷,你坐在冰冷的湿地上干吗?烤火吗?咋还不睡觉?”

    爷爷慢慢睁开眼睛,抬头望着我,哀叹一声说:

    “孩子,老年人不比你们年轻人,老年人觉少……爷爷睡不着,爷爷有心思……唉,我不该吵醒你,你坐了一天火车,困乏了,该好好睡一觉才是……不过,孩子,既然你醒了,就不想赏光看爷爷耍点儿小把戏吗?”

    “小把戏?啥小把戏?”我把油灯举高一点儿,朝地上张望。

    爷爷不作声了,仍旧坐在地上,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开始入定运气。过了许久,他的身体开始慢慢扭动,双手撑在地上,脑袋向下沉降,直至下巴颏儿抵在地面上,同时身体向后、向上、向前翻转,双脚越过肩膀,踩在地面上,双手握住了脚脖子。这其实是个难度挺大的杂技功法,可是不知为啥,我却大声喊道:“天哪,瑜伽功!爷爷,想不到十几年没见面,你老人家竟然练成了瑜伽神功。现在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种功法,据我所知,瑜伽功是最难练就的,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哪。爷爷,谁是你的师父?你能不能教教我,我也想学!”

    爷爷乐了,睁开眼睛。“孩子,别大惊小怪了,爷爷这点儿小把戏不算啥,真的不算啥,爷爷的功法多着呢,可以说是无穷无尽……孩子,你不相信吗?”

    “相信,当然相信,我咋能不相信?爷爷,你真了不起,竟然练成了瑜伽神功,我可是虚度了光阴,啥功法也没练成。爷爷,说到底,我还是太嫩了,还是得向你老人家学习。”

    “孩子,现在连你也学会说奉承话了,真是‘公鸡下蛋,铁树开花’,世事难料啊。起小儿你可不是这样,起小儿你是一个笨嘴笨舌的孩子,见了生人就脸红。”

    “爷爷,在外面闯荡了十几年,哪能一点儿长进也没有。”我说,心想现在终于可以和爷爷平心静气地聊一聊了。

    “长进?”爷爷用嘲讽的目光望着我,摇了摇头,“孩子,别说大话了,爷爷称赞你两句,你就当真了。我看你没有啥长进,俗语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不会有啥长进的,你仍然是一个不懂规矩,目无长辈,啥事也干不好的孩子。”

    他咋净说些让人泄气的话啊?他变脸也变得太快了。我叹息一声,小声骂了一句。

    “还有,”爷爷接着说,“你一去就是十几年不归,完全忘记了在家乡还有一个孤零零的爷爷活在世上。你和家里人合伙欺骗我,在背后说我坏话,咒我快死。”

    我压下满腔怨恨的情绪,平静地说:

    “得了,爷爷,别胡思乱想了,快躺下睡觉吧,把觉睡足了,把饭吃饱了,比啥都好。爷爷,谁也没有在背后说你坏话,谁敢说你坏话呀。爷爷,我们大家都喜欢你,你活得天长地久,那是咱们家的福分。”

    爷爷哼了一声,挥一下手,转身面向墙壁,不再搭理我了。

    他老人家要面壁思过吗?不,不,他没有过,过都在我。

    我吹熄油灯躺下来。但是觉睡得更不安稳,爷爷仍在梦中出现,这一回他不是在锔锅或者在院子里种黄瓜,而是高高飘浮在空中,瞪着小眼睛监视着地面上的人,弄得我心神不宁。我还梦见裂开了一道口子往外淌水的水瓢扔在地上,水瓢旁边还散落着几棵叶子蔫萎了的萝卜苗……

    早晨醒来时,窗外晨曦微露,屋子沉浸在微蓝色的阴影中。我听见外面柞树在微风中摇晃的沙沙声,还有羊吃草的声音。

    这时,炕头那边发出一声叹息,不快的叹息;我掀开被子,借着朦胧的晨色,看见爷爷仍然坐在炕头上,一边唉声叹气,一边摇晃着身体,显然一宿没睡觉。天哪,早上醒来我倒把爷爷给忘了。他呻吟,摇头,小声咒骂,看来心情糟透了。人们都说现在日子好过了,吃穿不愁,他老人家也该安享晚年了,可是到底有啥苦难装在心里,使他如此不开心?

    房门开了,母亲轻手轻脚走进来,手里端着一个饭碗。她把饭碗放在小木桌上,拿起木桌上的暖水瓶,往碗里倒了些热水,用羹匙搅了搅。那可能就是母亲所说的红糖水了。我拿被子蒙住脑袋,从被子缝隙向外窥视。母亲放下水碗,骗腿儿坐在炕沿上,拉过爷爷的胳膊,轻轻摇晃。爷爷眼也不睁,心烦意乱地骂道:

    “滚开!别来碰我!”

    母亲并不生气,她用好话安慰爷爷,哄他,抚摩他的秃头,轻轻拍打他的后背,一边哼哼着唱起歌来:

    “他爷爷开心喽,他爷爷不生气喽。过年喽,穿新衣服喽;过年喽,放鞭炮喽;过年喽,吃好东西喽;过年喽,他爷爷欢喜喽。”

    天色已明。现在我完全看清楚了炕头那边的奇特景象了,令人惊讶:爷爷皱着眉头,盘腿坐在炕头上,眼睛半睁半闭,表情十分痛苦,上眼皮靠近内眼角的地方深深地瘪了下去,上面有几道皱褶,而靠近外眼角的部分则突了起来,上面皱纹密布。他的面色灰白憔悴,身体明显地干瘪萎缩了,腰杆也挺不起来了,好像得了啥重病。他那张尖尖的脸庞,昨天晚上还那样细腻红润,那样神采奕奕,如今却没有半点儿血色,下巴上长出许多灰白的胡须,参差不齐,像一个濒死的人,嘴巴无力地半张着,大口大口喘气。他这是咋了?生病了吗?是不是不行了,要寿终正寝了?发生了啥事?昨天晚上半夜里练瑜伽功的精神头儿哪里去了?斗嘴损人的精神头儿哪里去了?他像一块破抹布,或者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小眼睛里再也迸射不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光芒了,看了让人怜悯。我心里一阵不安,难道是我把他气成这样的吗?他的身体咋会一下子衰萎了,垮掉了?看来还是得好好睡觉,补充营养,人不吃不喝终究还是不行,即使是练成了瑜伽神功也不行。

    爷爷枯瘦的双手按在大腿上,食指伸直,拇指痉挛弯曲,紧贴在食指上,其余三根手指头,一根比一根厉害地蜷缩着,颤抖不已,像个拽子。

    母亲拿起匙子,舀了一匙糖水,送到爷爷嘴边;爷爷把脸转到一边去,不肯喝;他一挥手,把一匙糖水打翻了。母亲耐心十足,并不生气,拿抹布擦干净炕上的水渍,继续轻轻拍打爷爷的后背,嘴里又哼哼着唱起来:

    “兄弟八个啊,只剩下他爷爷喽。他爷爷命大福大造化大。我家老祖宗,带领八壮儿,漂洋过海来黑山,披星戴月去垦荒,垦荒垦在黑山旁。荒山野岭臭水塘,抬眼望去真荒凉:满山榛木酸枣树,杜鹃花开蒿草长。野兔满山跑,野狼白天嗥。兄弟八个啊,放火烧荒山,挥镐刨山梁,挖平乱石岗,开出储水塘。平出一片地,就在黑山旁,人称西大甸,有名的米粮仓。西大甸,平展展,有水又有鱼,有地又有粮。那时我是童养媳,￿e828筐送饭田埂上。送的啥饭哟?地瓜面饼饸饹条,生菜大葱豆瓣儿酱。干烧土豆黄米饭,芸豆包子疙瘩汤。

    “兄弟八个啊,累断腰筋淌干汗,一个一个去的忙。他爷爷命大,他爷爷有福,只剩下他爷爷一个喽。神仙保佑我家不招灾祸,他爷爷保佑全家幸福安康;神仙保佑我家万代兴旺,他爷爷保佑全家香火永长。他爷爷留下,他爷爷不走喽。”

    爷爷仍然哭丧着脸,偶尔睁开混沌不清的小眼睛,朝四周扫视一眼。他脑子里在转啥念头?他还有知觉吗?还有思想吗?爷爷吸鼻子,摇头叹气,嘴里骂骂咧咧。我实在看不下去,真想让母亲走开,何必如此低三下四把他当小孩侍候呢?要知道牲口越宠越懒,人越宠越乖张。唉,母亲毕竟是旧时代过来的妇女,满脑子陈腐观念,真拿她没办法。

    只听母亲又唱道:

    “过年喽,他爷爷高兴喽;过年喽,穿新衣服喽;过年喽,放鞭炮喽;过年喽,喝红糖水喽。

    “他爷爷呀来保佑,全家就有救;他爷爷呀不保佑,全家就够受。有他爷爷坐镇,哪个小鬼敢来捣乱?前年夏天发大水,他爹贩鱼不在家。一片云彩过山冈,瓢泼大雨下得忙。蛇入洞来狗跳墙,鸡躲檐下猫上炕。他爷爷,有神护,光脚丫子炕上坐,嘀嘀咕咕念《佛经》。大水不可拦,咆哮过门前。邻居家房子进了水,我家房子好好的:大水绕道走,屋里地干爽。风吹不透啊,水淹不进。去年冬天大火烧,邻居家房子遭了殃,我家房子好好的:有他爷爷在,洪水绕道走,大火隔房烧。托谁的福啊?他爷爷的呗。他爷爷留下,他爷爷不走喽。

    “过年喽,喝红糖水喽;他爷爷高兴,他爷爷开心喽。

    “我家圈里大肥猪,撑破猪圈四堵墙。还有鸡,还有鸭,还有四头黄牛外加两匹马。鸡鸭和鹅狗,个个活得龙兴,只只又蹦又跳。不得病,不招瘟,全托他爷爷的福喽。有他爷爷在,大鬼小鬼不敢近前;有他爷爷看顾,人丁兴旺六畜壮。今年春天牛马肥,拉车送粪上山冈。谁来赶车啊?小英哥啪啪甩鞭响。孩子五岁长得小,赶车送粪山上跑,他爷爷保佑不跌倒。烧一炷香拜神仙,烧一炷香拜他爷爷喽……

    “过年喽,喝红糖水喽;他爷爷高兴,他爷爷开心喽……

    “我心里有数,我心里知足。都是谁的功劳啊?他爷爷的呗。前年春天黑夜里,他爹的马车翻进了沟。托神仙的福,托他爷爷的福,人没伤着,马没伤着,只把鱼虾撒丢喽。有他爷爷在,有他爷爷看护,庄稼长得旺势:苞米拱仨穗儿,大豆赛金粒儿,苹果似姑娘脸,红丹丹皮儿。院里的大白菜,高过磕膝盖;院外的大萝卜,须得两个人抬。都是谁的功劳啊?他爷爷的呗。有他爷爷看护,黄瓜长得欢势,芸豆长得欢势,英哥栽的小桃树长得欢势……如今土地分到家,荒山野岭划到户,全凭他爷爷来守护。

    “过年喽,喝红糖水喽;他爷爷高兴喽,他爷爷开心喽。

    “家底厚,年年有;甜水井,不枯空。神仙时时来保佑,他爷爷永远也不走……”

    母亲的哄弄起了作用,似乎把爷爷正在一点儿一点儿消失的活力、精力给恢复过来了。爷爷终于睁开眼睛,脸色变得好看了,脸上有了笑意,身板挺直了,变粗壮了,恢复到昨天晚上的模样,仿佛有股子仙气吹进他的身体里,膨胀了那身体,滋润了那精神。他脸上的皱纹也不见了,抚平了,面色红润,皮肤细腻,目光炯炯有神,精神倍增。他快活得像个孩子,身体灵活得像个猴子,不再骂人,说话声音洪亮,底气十足,双手在腿上乱拍乱打。母亲趁机端起水碗,舀了一匙红糖水,送到爷爷嘴边。老人家不再拒绝,仰起头,张开黑洞洞的小嘴巴,贪婪地喝起来。

    这个老古董,还是得母亲侍候,母亲摸透了他的脾气,别人都他妈不行。特别是我,虽然费尽心机,却仍然没有办法与他相处得更亲近一些。不知为啥,我们之间总是存在隔阂,像一座大山,难以逾越。一大早看见爷爷的滑稽表演,我在被窝里偷偷地笑起来。

    早饭后,我腋下夹了一条烟,去看望小时候最要好的伙伴喜子。他家开了个豆腐坊,母亲让我回来时,顺便捎一块豆腐回家。

    一走进喜子家院子就闻到一股豆腐香味;包豆腐的湿淋淋的白布搭在院子里的一棵枣树上,还在冒热气;几板做好的豆腐搁在木案子上淋水;磨豆子的电动磨安装在院子右边草厦子里。喜子的爱人在灶间忙活,身上捆着白围裙,双手握着一扇大水瓢,正在把锅里烧开的豆泊往大缸里面舀。

    喜子和几个哥们儿坐在炕上打麻将,人人嘴里都叼着烟卷,屋子里烟雾弥漫。见我推门进来,喜子丢下手里的麻将,大叫一声,下地扑上来拥抱我。我说:

    “好香的豆腐啊。喜子,你老婆在灶间忙活,你却坐在炕上打麻将,你是老爷啊?说不过去吧?”

    喜子说:

    “老兄,你哪里知道,昨晚我劳作了一夜,做了十板豆腐,过一会儿还要给学校食堂送去六板。小乖子,你啥时候回来了?我应该去看你,送一碗我调制的豆腐脑儿给你尝尝。咋的,老伙伴,还送好烟给我抽?”

    “抽死你!”我笑着说,把烟递给他,“瞧你这间屋子,都快抽着火了,也不知道开窗透透气。”

    “不能开窗,”喜子小声说,“我们在赌钱,让人发觉了不好。”

    “你把卖豆腐挣的钱都赌光了吧?你老婆能由着你胡来吗?”

    喜子笑了:“她得空也赌啊!”

    他老婆进屋来了,喜子给我们做了介绍。喜子说:

    “小乖子,你胖多了。小时候蔫头耷脑的,摔碎了家里的水瓢,爷爷整天骂你二虎蛋。”

    坐在炕上抽烟的那几个赌徒都笑了。喜子的老婆显然听说过这件事,她说:

    “喜子,快别提人家小时候的事了。听他妈说他在单位当上了科长,二虎蛋能当科长吗?”

    “二虎蛋咋不能当科长?”我自嘲地说,“普天之下全是二虎蛋当科长。”

    “我不是二虎蛋,”喜子说,“所以总也没当上科长。”

    从喜子家回来,母亲说小石屋的炕很潮,叫我把被褥拿出去搭到树枝上晒一晒。爷爷不在后山上,好像为了躲避我,他赶着几只山羊,到东山上放牧去了。正要下山,忽然听见有人在唱歌,声音细小稚嫩。一个小姑娘,四五岁年纪,骑坐在一棵柞树上,一边唱歌一边瞪着大眼睛朝下望着我,双腿蹭着树干轻轻晃动。见我注意到她,歌声低了下去,最后变成支支吾吾地低吟了。只听她含含糊糊唱道:

    “……他爷爷啊多年轻,牙齿洁白头发黑。个头儿高大身板直,目光如电放光辉。上山越岭健步走,年轻人也得甘拜下风。他爷爷啊长得帅,多少女人争着爱。你爱我爱她也爱,气死村里老太太……

    “他爷爷啊威信高,能说会道善唠叨。村里有事都来找,婚丧嫁娶少不了。儿女不孝顺,两口子闹离婚。为了一堵墙,为了地一寸。为争灌溉水,为争一片林。分家的面红耳赤,有病的哭哭啼啼。失盗的心头火升,遭灾的哭天号地。他爷爷走来人敬畏,全村人烦恼记在心……”

    小姑娘啥时候爬上树去的?刚才上山来时并没有看见树上有人。那孩子肯定是邻居家女孩子英哥了。她上身穿一件红棉袄,下身是一条绿棉裤,粉红色的虎头小棉鞋前头饰有一个紫色的绒球,她的脚一动,紫绒球就跟着跳动。母亲在与我闲聊中,屡次提到过她,说那孩子可不一般,嘴巴如何巧,如何甜,如何讨人喜欢,还说爷爷也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

    “你好,小妹妹,”我说,朝她招招手,“你就是小巧嘴英哥吧?你都唱了些啥啊,只听见‘他爷爷,他爷爷的。’”

    “那还用问,哄太爷爷高兴的话呗,我天天都练习唱一唱,免得忘了。人家都说我聪明,歌唱得也好。你是谁?我咋不认识你?”

    “啊,是的,你不认识我。你叫我叔叔好啦。”

    孩子上下仔细打量我,说:

    “你是一个好叔叔。你左边裤兜里有一块糖吗?”

    “一块糖?”我把手伸进左边裤兜里,果然摸出一块糖来。“还真的有一块糖。好吧,小巧嘴,这块糖归你了。”

    我把糖块朝她抛过去,小姑娘伸出双手,麻利地接住了糖块。

    “英哥,你咋知道我左边裤兜里有一块糖?我自己还不知道呢。”

    “叔叔,我的眼睛会透视呢。人人都说我长大了能当巫婆,给人家算算命啥的。”

    “又是一个超人。”我笑着说。

    “叔叔,你说啥?”

    “我说你和爷爷一样,都有特异功能:爷爷会瑜伽功,脚能从肩膀上向前伸过去,而你的眼睛会透视。不过小超人,你得当心点儿,别从树上掉下来。”

    我把小姑娘从树上抱下来,拉着她的手,一起下山回到家里。

    母亲坐在厨房里捡豆子。一只大笸箩摆在厨房地当间儿,几乎占了厨房一半的地面,笸箩里装满了黄豆。我拿了一只小板凳,在笸箩旁边坐下来,把一只手伸进冰凉的豆子里,和母亲聊天。母亲埋怨本村的兽医到现在还没来:家里有一头猪病了两三天了,本村的兽医答应今天一大早过来,可是到现在还不见踪影,那个小伙子本来是一个非常讲信用的人。我则谈起爷爷。

    “妈,你一大早连哼带唱的,都跟爷爷说了些啥,笑死人了。”

    “儿子,劳你驾,把你身后装坏豆子的小钵递给我,还有那块抹布——哎呀,还不是哄你爷爷高兴。现在每到早上,他情绪就变得很糟糕,都是晚上不睡觉折腾的。每到早上,他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精神头儿没有了,人也瘪缩了,脾气却变得更加暴躁。我得小心伺候他,就怕闹出啥乱子。哎呀,每天早上妈得费上多少口舌,耽误多少时间,说上多少好听话、奉承话才能哄得他高兴,喝下一碗红糖水。”

    “妈,从前我在家时,他可不需要人家这样哄他,肯定是最近几年才落下的毛病。不过,这种毛病应该好治,人人鼻子底下都有一张嘴,大不了上唇碰碰下唇,磨磨嘴皮子,说点儿奉承话,唱几句颂歌,对谁都没有坏处。”

    “得了吧,孩子,你就不行,妈知道你,你就做不到这一点,真的。你这孩子起小儿脾气倔强,嘴巴不甜,不长于奉承人,你爷爷总也看不上你。可是妈喜欢你,老师也喜欢你,你学习用功,学习成绩好。”

    “妈,快别提那些老皇历了,学习成绩好有啥用?——你看我现在还和过去一样笨嘴笨舌的,没有啥长进吗?”

    母亲抬头打量我,笑了。“长进?……孩子,我看你没有啥长进,还和过去一样。”

    “妈,和过去一样有啥不好?”我沉思良久说,低下头去。

    接着我和母亲谈到父亲,谈到嫁到邻村的妹妹,谈到邻居家女孩子英哥。

    “英哥那个小巧嘴哟,别看才五岁,心眼儿多着呢,”母亲说,“她嘴巴甜,会奉承人,你们谁也比不了她。你妹妹嘴巴就够甜的,但是也比不了她。每次她一见到你爷爷,就扑上去喊道:‘太爷爷好,太爷爷长生不老。’你爷爷便高兴得不得了,慌慌张张跑回屋去,抓起一把糖果塞到孩子手里。有时孩子晚上不回家了,在咱们家吃饭睡觉。”

    “的确是一个可爱的孩子,”我说,“可惜她年龄太小,还不会唱颂歌哄我爷爷,否则的话,早上可以派她去伺候老爷子,那样能节省你不少时间。”

    “谁说她不会唱颂歌哄你爷爷?会的,她会,都是跟我学的。你想她还能跟谁学呢?孩子,你不知道,她唱得可比我强多了,带劲多了。早上有时忙不开,我就让她代劳,去哄你爷爷开心。”

    这时,英哥在院子里吃完糖果,蹦蹦跳跳走进厨房。我逗她说:

    “喂,小巧嘴,现在连你也学会唱颂歌哄爷爷开心了吗?怪不得刚才你还坐在树上练习呢。”

    小姑娘不好意思了,嘟嘟囔囔说了几句怪话,用双手捂住嘴。她长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脸也是圆圆的,圆得惊人。母亲起身走进屋里,把我带回家的糖果抓了一把给她,小姑娘乐得直跳。

    中午吃饭时爷爷仍然没有露面。天哪,半碗红糖水,就可以支撑他整天不吃饭不喝水吗?

    下午,我到镇上去了一趟。前些日子,镇长给我写了一封信,说他想为镇机械厂买两台价格便宜的旧机床。我不认识镇长,他听说我在省城一家军工厂工作,通过父亲和我取得了联系。我想去和他谈一谈他购买车床的事。

    我抄近道走。走过槐树林南边一片稻田时,把在田里觅食的一群乌鸦惊飞起来。天下乌鸦一般黑,一点儿不假,它们可真是够黑的,连尖嘴也是黑的,在空中飞翔时,它们身上的羽毛闪耀着墨绿色的光芒。有一只乌鸦嘴里衔了一根稻穗,稻穗掉了下来,那只乌鸦朝我头顶上俯冲下来去抓稻穗,我一挥手,吓得它大叫一声飞走了,尾巴上抖落一根羽毛。

    前头山坳子里是一个养猪场。红砖砌成的猪舍,绿塑瓦铺就的棚顶依稀可见,只是褪了颜色。以前人还没有走到山口,就能闻到一股尿臊味,现在可是啥气味也闻不到了。那时山沟里的这个养猪场非常热闹,每天从镇所在地通向养猪场的马路上,配送饲料、拉生猪的汽车川流不息。猪的闷叫声、往猪槽子里倒流食的哗哗声、饲养员的叫骂声以及手里捏着单据的供销人员追着走在前面的猪场会计讨债的喊叫声混成一片。现在,山谷里一片死寂,那些建筑物虽然还在,但是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了,更没有猪,恐怕连乌鸦也不再飞临它的上空了。猪场早就黄了。人们有一个错误认识,以为猪好饲养,岂不知猪最难饲养,谁见过养猪发财的人?养猪发不了财,恰恰是因为会养猪的人太多了。不过,我们每天仍在吃猪肉。

    猪场左边的山冈上有一座石碑,是为一个烈士修建的,十分高大,上面刻着字。但是我从来没有走到石碑下面去,从来没有看过那石碑上究竟刻了啥字。

    翻过碑山,前面是一片农田。过去这片农田一直种着玉米,现在农田当间儿却盖了一座民宅——谁家有这么大的势力,竟敢明目张胆地在一大片农田中间盖房子?房子盖得高大漂亮,有一种我行我素的潇洒气派,房顶的琉璃黄瓦铺得整整齐齐,房檐下扣着带花纹的倒三角形赭红色滴水小瓦,屋脊起得老高,平直得跟直尺似的,上面扣上了半筒状琉璃黄瓦,中间还蹲伏了一头石雕小狮子,两端是龙头型彩色雕饰,龙头昂起来斜指蓝天。房屋面向院子的前壁几乎全是玻璃窗,褐色的窗框,窗台下是清一色的一尺见方的青石砌成的。这家的势力有多大啊,外围还套了一圈高高的石头院墙,上面斜插着碎玻璃片儿。院墙外面栽上了苹果树,院子当间儿竖了一根下粗上细的银灰色金属杆,咋的,准备悬挂国旗吗?我转到这座房子前面小山坡上,朝院子里张望。那些大玻璃窗能透射进多少阳光啊,这一家人需要那么多阳光吗?屋子里似乎没有人,院子里也没有人,几只鸡蹲在院子里一棵苹果树上。

    小山坡上面是一条规整的大道。顺着大道往西走,上一个坡,然后拐弯往南走二里地远,便是镇政府所在地了。这条大道以前是全镇最好的一条路,现在由于年久失修,道路变窄了,路面坑凹不平。不过道路拐弯处右边斜坡上的照相馆仍然在那里,挂在玻璃门上方的木牌子上写的字,风吹雨淋,都快看不清了,油漆起皱剥落,木牌子皲裂了,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裂纹,有的裂纹贯穿整个木牌子,虫子在里面生了卵。窗户也朽坏了,摇摇欲坠。这副衰败的景象说明照相馆目前生意不景气,也暗示了照相师傅随波逐流的心境。过去照相馆生意很好,附近几所学校的学生个人免冠照片及班级合影照片都由这个照相馆徐师傅拍摄,我中学毕业时的一寸免冠照片也是徐师傅拍摄的。徐师傅当年四十多岁年纪,大个子,宽肩膀,留分头,不照相时他身穿干净的白大褂,站在门口水泥平台上,双臂抱在胸前,和过往行人开玩笑。

    我站在大道上望着照相馆。这时,照相馆门开了,当年的徐师傅从屋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把椅子。他把椅子放在门口水泥平台上,椅背朝向大道,自己跨坐在椅子上,双手搭在椅背上,下巴颏儿也搁了上去。他出屋来晒太阳。徐师傅苍老多了,身上穿的白大褂又脏又旧,上面还有两个破洞。

    我望着他笑了笑。他当年给我照过相,但是现在肯定不认识我了。徐师傅抬眼望着我,神情又随便又木然。我说:

    “你好,徐师傅,现在生意咋样?”

    他没有回答我的询问,只是哼了一声,抵在椅背上的下巴颏儿连抬都没抬一下。

    “徐师傅,当年你还给我照过相呢,我们九年二班是上午九点钟开始照相的。”

    “你现在要照相吗?”徐师傅问道。

    “今儿只是路过这里,”我说,“我去镇上办点儿事。”

    “我知道你,”徐师傅说,下巴颏儿仍然没有离开椅背,“你不就是那个把爷爷的水瓢摔碎了,被爷爷赶出家门的二虎蛋吗?你从哪里冒出来了?”

    “对,对,我就是那个把爷爷的水瓢摔碎了的二虎蛋!”我大笑着说。

    徐师傅显然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冲着我的背影叫道:

    “我说小子,那到底是一扇啥样的水瓢,这样金贵,让你爷爷生那么大的气?”

    多么荒唐啊,那扇水瓢金贵吗?一点儿也不金贵,只不过是一扇普通水瓢,他们可能还以为那是一件文物呢。

    我在镇长办公室里待了两个多小时,和镇长讨论购买旧机床的事。他显然不懂行,想花费一两千元钱买一台像样的旧机床。一两千元钱能买一台啥样的的机床啊?就是买一堆废钢铁也买不到手。我告别镇长,从他的办公室出来时,天快黑了。镇政府大院又窄小又肮脏,房子也低矮破旧,又黑又小的房瓦好像黏连到一起去了,院子里靠墙摆放了一溜大缸,缸口用包了白布的盖子盖住——厢房租给了醋精厂当仓库用,一走进镇政府大院,就能闻到一股醋酸味。镇长把我送到大门口,我与他握手告别时,他忽然问我:

    “你当年摔碎了爷爷一扇啥样的水瓢,致使他这么多年来一直不肯原谅你?”

    天黑下来我才回到家里。吃晚饭时没见到爷爷,小英哥也不见了,大概回家睡觉去了。我吃完饭,早早去了小石屋。母亲已经把搭在树枝上晾晒的被褥收了回来。我脱衣上炕躺下来,打定主意无论今晚爷爷耍啥把戏,也不起来查看。我昏昏沉沉睡着了。梦中,我看见爷爷端坐在炕上,双手合十,双目紧闭。一只山羊用角把窗户顶开了,把头伸进屋里来。我正要把山羊赶走,山羊却昂头唱起来:

    “他爷爷开心喽,他爷爷不生气喽。过年喽,放鞭炮喽;过年喽,吃好东西喽;过年喽,穿新衣服楼;过年喽,他爷爷欢喜喽……水瓢裂开、裂开、裂开喽。”

    “别吵了!滚回院子里去!”我冲着山羊喊道。

    为躲避爷爷和他的山羊,我从家里逃出来,一个人在寂无一人的街上走着。路面上每隔一段距离就躺着一扇水瓢,水瓢开裂了,里面的水滴落下来,似乎在哭泣,间或还有一棵萝卜苗扔在水瓢旁边,叶子蔫巴了。

    窄窄的街道两边的房子有很多窗户,密密麻麻似蜂巢……一扇窗户开了,照相馆徐师傅的脑袋从里面探了出来,冲着我喊道:

    “水瓢!水瓢!”

    而那只弄丢了稻穗的乌鸦也飞临街道上空,怪声叫道:

    “哇!哇!水瓢!水瓢!”

    我跑到在一大片农田里建的那座大房子门口,想进去躲一躲。我推开铁栅栏门,不料一扇大玻璃窗推开了,爷爷的脑袋打里面探了出来,大声喊道:

    “二虎蛋!水瓢!二虎蛋!水瓢!”

    该死的家伙,他们总也忘不了那扇水瓢!我逃到养猪场大门口。里面传来老人和孩子高声谈笑的声音。他们肯定是在讥笑我,我大为惊骇,一下子醒了过来。

    见鬼,深更半夜谁在说笑?听声音好像是爷爷和小英哥。我在黑暗中把蒙在头上的被子掀开一道缝隙,说笑声马上停止了,等我放下被角,准备入睡,说笑声又响了起来,如此反复,搅得我无法入睡,心烦意乱。

    “他妈的,搞啥鬼?到底谁在说笑?”我叫道,终于忍耐不住,翻身坐起来,摸索着点上油灯,像昨天晚上那样手举油灯四下里查看:爷爷一个人盘腿坐在炕头上,皱着眉头,双目紧闭,双手合十练瑜伽功,没有小英哥的踪影。

    “爷爷,你咋还不睡觉?你又在耍啥把戏?”

    “把戏?我耍把戏了吗?”爷爷说,声音尖细颤抖。

    “咋不是你在耍把戏?我明明听见你和英哥在说笑,吵得人睡不着觉,烦死了。”

    “见你妈的鬼去,”爷爷骂道,生气了,“呸,你这个二虎蛋,就这样跟爷爷说话吗?你这孩子起小儿就没有礼貌,你名字叫小乖子,可是你一点儿也不乖,长大了还是不乖,虽然我到现在还没有见到重孙子,但是我敢断言,他长大了肯定也比你强,你是一个废物,现在还学会了撒谎——谁在说笑?有人在说笑吗?”

    我冷眼觑着他,把油灯放在炕上,忍不住和他斗起嘴来:

    “爷爷,你为啥老是提起我小时候?为啥老是提起那扇水瓢?小时候我是不懂事,没有礼貌,老是和你犟嘴,不服从你的管教。可是爷爷,你为啥总是念念不忘过去,老是旧事重提?你就不能说点儿别的?”

    “不能,孩子。知道为啥不能吗?因为你十几年来一点儿变化也没有,一点儿长进也没有,仍然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孩子。”

    “爷爷,你要是不嫌累的话,就坐在炕头上继续兜翻过去的老账吧,一直兜翻下去,兜翻一百年!兜翻一千年!”

    我气哼哼吹熄油灯,躺了下来。

    爷爷仍不住口,继续说道:

    “孩子,你以为你在外面混了十几年,就脱胎换骨了,就有出息了吗?你没有混出模样来,他妈的,混也是白混。告诉你吧,孩子,你就是在外面再混上五十年,一百年,也不会有啥变化,有啥长进,你的嘴巴不会因此而变得乖巧,你的模样也不会因此而变得机灵,你永远都是一个笨嘴笨舌、呆头呆脑的孩子,啥也干不好。”

    我心头一阵酸楚,闭着眼睛苦笑着想:老爷子也太厉害了,即使我都三十岁了,在外面闯荡了十几年,见过很多世面,但是从他嘴里吐出来的刻薄的话语仍然刺激得我喘不上气来。

    “爷爷,我在外面混了十几年,一点儿长进也没有,一点儿出息也没有,这个我得承认,干吗不承认呢?秉性如此,无法改变。我会一如既往,将来也不想有啥长进,有啥出息,我过去不会唱颂歌,现在仍然不会,将来还是不会,我根本不想唱颂歌!”

    “真是一个倔强的孩子。”爷爷说,叹息一声。

    早上醒来时天已大亮。我是被被窝里一个慢慢蠕动的东西弄醒的。我吃了一惊,伸手去摸,从被窝里拽出一个小人来,是英哥。

    “哦,小妹妹,原来是你在捣乱。你啥时候钻进我的被窝里来了?”

    英哥笑了,把小手捂在嘴上,不说话。

    “哈哈,明白了。半夜三更我听见有人和爷爷说笑,原来是你啊。”

    “叔叔,对不起,我钻进你的被窝里,不过是想找一颗糖果吃。你半夜里为啥和太爷爷吵嘴,惹太爷爷生气呢?啊,知道了,你摔碎了太爷爷的水瓢!叔叔,你做事也太毛躁了,怪不得太爷爷不喜欢你。”

    瞧,现在连五岁的孩子都对我指手画脚提出批评。

    英哥又笑了,伸手朝炕头那边指了指。

    爷爷和昨天早晨一样,盘腿坐在炕头上,双目紧闭,低声呻吟,表情万分痛苦;他也和昨天早上一样,人又变得干瘪丑陋,脸上皱纹密布,胡子老长,像是得了啥重病,面色蜡黄,灰白的舌头伸出唇外,似乎在忍受啥难以名状的折磨,也顾不上听我和英哥说话了,那种濒危的状态似乎比昨天早上更甚。

    “喂,小巧嘴,”我小声对英哥说,“瞧你太爷爷咋了?你能过去哄哄他吗?”

    “当然能。叔叔,你还不知道,哄太爷爷高兴是我的拿手好戏呀。有时奶奶早上忙不开,便把这个任务交给我来做。叔叔,不是吹牛,我哄得好呢。奶奶经常夸我说:‘小巧嘴啊,你能把人哄死。’叔叔,我把太爷爷哄高兴了,你能给我糖果吃吗?”

    “那还用说。小巧嘴,放心去哄吧。”

    小姑娘从被窝里爬出来,走到爷爷身边,把一双小手放在他头顶上抚摩。爷爷有气无力睁开小眼睛,看见是英哥,没有发脾气,也没有叫她走开,只是长叹一声,又闭上眼睛。他嘟囔呻吟,大声喘息。孩子一边抚摩爷爷的头,一边学着母亲的样子唱道:

    “他爷爷开心喽,他爷爷不去喽。过年喽,穿新衣服喽;过年喽,放鞭炮喽;过年喽,吃好东西喽;过年喽,他爷爷欢喜喽。

    “春天里下雨草发芽,庄稼人开始播种啦。我家院子里农具多,他爷爷一手来拾掇。都有啥农具哟?犁杖铁锨风戽斗,马车耧子石碌碡。耥耙耲耙铁钐刀,锄头￿e84f头长连枷。

    “西甸子上啊有一片地,地都是好地,一眼望不到边。四周有树围着,风吹不进,水淹不着。下挖一丈深,还是黑土,种啥啊长啥。春天里撒种啊,夏天里耪田,秋天里收割啊,冬天里脱粒。大车连成了排啊,庄稼堆成了山。苞米三个棒儿,高粱大红穗儿,黄豆珍珠粒儿,苹果红丹丹皮儿。

    “你的老爹太离奇啊,稀里糊涂卖了地。一袋钞票肩上扛,引火做饭当柴烧。风吹不着,水淹不着。他爷爷啊脾气大,从此往后不说话。大风夹雨吹,天昏地又黑。东屋炕头上,躺着他太爷,他太爷,患病临死多伤心;西屋炕头上,躺着他爷爷。没有了那片树啊,没有了那片地,他爷爷,一天到晚生闷气,有人要死不理会……”

    英哥住了嘴,举起双手,大喊一声:

    “奶奶,红糖水!”

    母亲手里端着饭碗,早就站在小石屋门外了,听见英哥叫唤,应声推门走了进来。她把饭碗放在木桌上,往碗里倒开水冲了一碗红糖水。我躺在被窝里望着母亲,抬手指指英哥,又指指爷爷,哑然失笑。母亲朝我摆摆手,低声说:

    “是啊,儿子,有这个小帮手帮忙,我省心多了。”

    母亲说完,笑了笑,推门出去了——家里还有一大堆活儿等着她去做呢。

    英哥喂了爷爷几匙红糖水,继续唱道:

    “山上养蚕啊,山下种田,茧又大又白啊,庄稼一眼望不到边。他奶奶一双小手,干活太不利索;他奶奶一双小脚,从不走近磨盘子前。他爷爷呀起得早,推磨轧碾子铡谷草。套上驴,蒙上眼,吆喝一声转百圈儿。大风吹不着,大水淹不着。他太爷,稀里糊涂卖了地,气得他爷爷,从此叹气不出门。他奶奶一双小手,干活太不利索;他奶奶一双小脚,从不走上打谷场。村南边,打谷场,日日夜夜连枷响,打谷脱粒多繁忙。当间儿粮食堆成山,四周扫得净又光。他爷爷,一个人忙,有房有地有衣裳……

    “过年喽,他爷爷开心喽;过年喽,喝红糖水喽。红糖水,有营养,天天喝一碗,永远活世上……”

    英哥越唱越兴奋,干脆扔了匙子,一边唱一边双手捧起饭碗,往爷爷嘴里灌:

    “百谷千山飞禽戏啊,千沟万壑走兽聚。春暖花开溪水流啊,百年老树合抱粗。树上害虫一串串啊,潭中鱼鳖成群群。野猪皮厚火气大啊,三口两口啃断树。狗熊爪大不含糊啊,一掌拍断青山崖。飞禽走兽争为王啊,张牙舞爪不相让。他爷爷啊是老虎,深山谷中一声吼。百兽之王来到啊,千山万山静悄悄。百兽之王山头坐啊,林中纷争平息了。

    “他爷爷啊是蛟龙,千鳞百爪藏云中。呼风唤雨坐云头啊,电闪雷鸣狂风吼。鱼鳖虾蟹齐上阵啊,龙门关前乱纷纷。水飞浪涌响声大啊,血染海水变红啦。百年海怪现原形啊,千年河妖都来到。战鼓声声响不断啊,水晶宫前摆擂台。他爷爷啊显身手,水晶宫前念符咒。龙的传人来掌舵啊,八方纷争都抚平。

    “他爷爷啊本事大,山中老虎谁不怕?他爷爷啊本事多,谁见龙王不哆嗦?青山常在怨气盛啊,全靠他爷爷来夺定。

    “他爷爷啊是财神,一年到头灶上蹲。上天言好事啊,下界保平安。财源广进四海路啊,大道直通福禄寿。福禄寿啊无尽头,他爷爷天天来祈求。他爷爷啊是门神,牛鬼蛇神不敢进。他爷爷啊一声喝,小偷大盗都哆嗦。他爷爷啊一声嗥,小偷大盗都吓倒。他爷爷啊是神仙,妖魔鬼怪全完蛋。月黑人心坏啊,邪魔来捣乱。夜深阴气重啊,鬼怪舞长袖。他爷爷啊升空中,浑身金光千万重。金光照耀千万里啊,妖魔鬼怪化成灰。化成灰啊化成灰,从此不再害世人。

    “他爷爷啊真伟大,日日夜夜守天下。他爷爷啊是天仙,永永远远保平安……”

    童声唱出的歌谣比母亲唱的好听多了,也更具魔力,把爷爷正在一点点溜走的灵魂给勾了回来:只见爷爷高兴得乱挥手臂,糖水顺着他的下巴颏儿、脖子,一直淌到前胸上。现在,他恢复了活力,腰杆挺直了,人也变得高大好看了,脸上的皱纹也展平了,面色红润,目光又变得炯炯有神。

    英哥更是兴奋不已,发疯似的拍着一双小手,在炕上蹦来跳去,简直像个小巫婆;她尖声喊叫,围着爷爷转圈跳舞,看见我笑更是得意忘形,龇出小白牙,用又尖又细的声音继续唱道:

    他爷爷的故事香又香啊,

    一直飘到月亮上。

    他爷爷的故事老又旧啊,

    一直飘到天尽头。

    他爷爷的故事真漂亮啊,

    赛过姑娘的花衣裳。

    他爷爷的故事不凋谢啊,

    赛过山上的常青藤。

    他爷爷的故事是宝剑啊,

    大鬼小鬼不近前。

    他爷爷的故事是明镜啊,

    妖魔鬼怪分得清。

    他爷爷的故事道理深啊,

    子子孙孙记在心。

    他爷爷的故事长存在啊,

    百代千代万万代……

    “唱得好!唱得好!”我喊道,掀开被子坐起来,鼓掌喝彩,“小英哥,待会儿下山我让你奶奶拿出一大盘子糖果犒劳你。”

    “太爷爷,耍点儿小把戏给我看吧!”英哥双手搂着爷爷的脖子恳求道。

    我急忙朝她摆摆手:“得了,小巧嘴,自个儿玩去吧,你太爷爷一夜没睡觉,累了,让他休息吧。”

    “胡说!”爷爷喝道,瞪了我一眼,在英哥脸上亲了亲,“孩子,太爷爷不累,别听那个二虎蛋瞎说。来,孩子,太爷爷表演缝手指给你看。”

    爷爷从墙上拔下一枚大针,在头皮上蹭了蹭,叫英哥找来一根线纫上。老人家真的表演起缝手指来了:只见他左手四指微微并拢,右手执针,把左手手指每两根缝在了一起。缝完了,扔了针,举起左手,把手指使劲朝两边挣,露出缝隙让英哥看手指间密密麻麻的针脚。英哥把爷爷的手捏在自己的小手里看了半天说:

    “太爷爷,你缝得真好,一点儿血也没出。”

    天哪,这么说来,他老人家现在失去了瞌睡感,失去了饥饿感,也失去疼痛感了吗?他这个龙的传人变成一具木头人了!

    爷爷用右手揪住线头轻轻一扯,把线抽了出来。确实很妙,没出一点儿血,每个针孔周围的皮肉都向外凸出一点儿,像一只只小耳朵,或像捏花饺子边儿。针孔又大又圆,历历在目,透过针孔,从这边能望到那边去。

    “小巧嘴,太爷爷再表演一个小把戏给你看好不好?太爷爷能把自己缝到墙上去。”

    爷爷这话显然是说给我听的。

    “无聊之极,残忍之极。”我哼了一声,急忙穿上衣服下了地,出门走进柞树林里呼吸一点儿新鲜空气。

    早饭后,我怕在院子里碰到爷爷,故意不出门,坐在母亲房间里看书。不一会儿,英哥跑了进来,嘴里含着糖块儿,含糊不清地说:

    “叔叔,快出去看看,太爷爷在东山上训练他的山羊。”

    孩子缠着我,没有办法,只得随她来到院子里。

    东面山冈上有几只羊在吃草,它们是爷爷的命根子,也最听爷爷的话。爷爷命令最大的一只公山羊立正站好,然后命令一只母山羊爬到公山羊后背上站着,最后他把一只小羊羔抱到母山羊后背上,三只羊叠罗汉似的叠在一起,煞是好看。爷爷站在一边喊口令:

    “立正!”

    “稍息!”

    “向前走!”

    公山羊便驯服地按照主人的口令前后左右挪动蹄子。

    好家伙,他现在摇身一变成了一个体育教师了!

    想让我看你的霸道表演,我不会看的,门儿都没有!

    我吐了一口唾沫,点上一支烟,从房屋右侧山墙旁边的小胡同走出去,爬到后山顶上。这座长满柞树的奶头似的小山,是我小时候的乐园,我熟悉山上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可是现在,从小石屋到山顶上的一段路,被蒿草遮蔽了,小山也荒废了。

    树上还有没有掉落的树叶和已经掉落地上的的树叶都是完完整整的,不再有被柞蚕啃咬过的印痕,树枝间陈旧的蜘蛛网上也没有一串串蚕屎粘在上面,地上被草丛勒住的灰白色的蚕屎都是陈年的。

    小时候冬天里在茂密的柞树林中搜寻,只要看见几片树叶纠缠在一起,那里面肯定包了一个又大又白的茧,取出来摇一摇,里面发出闷闷的响声,用剪刀把茧铰开,里面便有一个又黑又大又肥的蛹,可以烧着吃。

    我站在山顶上向远处张望,阴郁的天空下,田野上飘浮着一层薄雾,远山浮在雾霭之上。荒凉的风景,了无生气。我从小山北面一条同样长满蒿草的小道下去,在见不到任何生物的田野上徘徊了好几个小时。冰冷的空气浸入肺腑,冻得我流下了眼泪,身体也冻透了。我常常在田野上站住,仰面久久地眺望着昏沉沉的天空,心想不能再耽搁了,明天一大早就起程,返回省城去……只可惜口信没有捎到,没能见到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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