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晨,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早早地从床上爬起来乘专车去上班,而是沉沉一觉睡到八点多钟才睁开眼睛。头在枕头上慢慢蠕动,眼睛盯在低低的天花板上,脑袋昏昏沉沉的。爱人不在家,一大早出去买菜了,房间里出奇地安静。
天花板上的乳白色吸顶灯几年没有擦洗了,塑料外壳吸附了一层灰尘,泛出黄褐色,上面还挂了几条长短不一的灰线,灰线上沾了几只已成空壳的小虫子。被角掀起的微风拂动灰线,灰线便轻轻晃动起来。吸顶灯看上去模模糊糊像一张人脸:两条小灰线化成了眼睛,下面一条粗一点儿的灰线成了鼻子,那条手指长的灰线成了一张嘴,而嘴角两旁的灰斑则像两撇若隐若现的小胡子。
在半梦魇的状态中,罗局长眼睛半睁半闭,盯着天棚上的吸顶灯看,终于看出那张人脸来,他大叫一声:
“倪继任!”
倪继任是现任局长,昨天罗局长退休回家了,倪继任当上了局长,因此,他应该不再是“拟继任”,而是“已继任”了。
“倪继任!”罗局长又叫了一声,手脚不会动了,只是朝天棚上的吸顶灯瞪眼睛,可是那张令人厌恶的面孔挥之不去,仍然吸附在天棚上。他妈的,他咋会趴在天棚上望着我呢?可恶的表情。现在几点钟了?可能是我起来晚了,要迟到了,他才来催我上班……今天有个啥会来着?秘书通知下去了吗?会议室的门应该早点儿打开,今天开会人多,椅子不知够不够用,仓库里有备用椅子,可以搬几把来。上一次开会,我就看见会议室窗玻璃脏了,曹主任咋就不知道安排人擦一擦呢?招商引资工作得抓紧,和那个跨国公司还得谈下去,市长还要听汇报,还有报表……会计明天从南京回来。我得赶紧起床草拟一个提纲,我得在会上发言……可是天花板上那张面孔……好了,老倪,你先走开,我才能起床穿衣。罗局长朝天棚上那张面孔咬舌头,做鬼脸,还是赶不走他,并且那张面孔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了。
他的长相多么猥琐啊。倪继任。我本来是想让一个个头高大,仪表堂堂的副局长做我的继任者,没想到他们还是选定了这个丑角。瞧他猥琐的表情,两撇丑陋的小胡子,小胡子是他的标志。罗局长呼吸扇起的微风拂动吸顶灯上的灰线,灰线不断改变形状,现任局长的嘴也随之改变形状,于是那张脸上的表情一会儿是嘲笑,一会儿是悲戚,一会儿是轻蔑,一会儿是愤怒。
罗局长终于从梦魇中解脱出来,完全清醒过来。直到这时,趴在天棚上现任局长的面孔才慢慢隐去,吸顶灯恢复了本来面目。
幻觉啊。
罗局长转动眼睛,望着明亮的窗户,准备起床去上班。今天早上咋醒得这么晚呢?爱人没喊我起床,司机也没上楼来叫我,——罗局长蓦然想起自己已经退休了,身体禁不住在被窝里颤抖了一下。
上班,上班,这辈子别想再去上班了。罗局长朝天棚上的吸顶灯望了一眼。倪继任。他是继任者,不再是拟任者,昨天顶替了我的岗位。挥之不去的阴影,一大早趴在天棚上烦扰我。倒不是来提醒我起床去上班,而是看我如何在床上睡到现在才起来。无非是在嘲笑我。赶快起床吧,起床后先到洗手间找一块抹布把吸顶灯擦干净再说,好几年没擦洗了,太脏了。
罗局长穿衣起床,下地走到窗前,推开一扇窗子,透透气儿。将近九点钟,洗漱完毕,吃了早饭,本想去擦洗卧室里的吸顶灯,转念一想,也不用着急嘛,反正退休了,以后有的是时间,先出门逛逛,回来再擦不迟。他站在客厅里,对着镜子仔细穿好上班穿的衣服,——一套笔挺合身的灰色西服,走出家门,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罗老头儿,你已经退休了,感觉咋样啊?那间阔大的办公室?你在那把舒适的扶手椅上坐了四十年,扶手椅上的扶手都被你的胳膊肘磨出了凹坑,而现在坐在那上面的是另一个人,一个继任者,不是你,你离任了。留恋不?有没有失落感?多少有一点儿,不过还好,还算正常。罗老头儿,你无疑是一个作风正派,廉洁奉公的好领导,但是你对圈了你四十年的办公室也厌烦了……算了,别他妈胡思乱想了,人要想得开才行,人人都得退休,就像人人都得死去一样。不上班不是也挺好吗?没有压力了,不再听市长絮叨了,不再为招商引资工作绞尽脑汁了,整天闲逛,或者会朋友,不出门时在家里找点儿活干:厨房里的水龙头早就漏水了,厕所里的灯也坏了挺长时间,更为紧迫的是卧室里天棚上的吸顶灯要尽快擦干净。
罗局长一边在道边闲走,一边向四周观看。大街上的景象和昨天相比没有啥两样:四周高楼大厦林立,大道上车水马龙,行人川流不息。过去,罗局长坐在自己绵软舒适的专车里,是用一种自信而又自豪,并且多少带有一点儿居高临下的傲慢姿态欣赏这一切的。但是今天,在他退休的日子里,在他起床后到现在只接到两个无关紧要的人打来的问候电话的日子里,在他离开自己绵软舒适的专车而徒步行走于大街上的日子里,周围的景象多少有一点儿让人心酸。高楼大厦在阳光下仍然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彩,宽阔的马路上仍然车水马龙,行人仍然川流不息,可是罗局长觉得这一切离他是那么遥远,又是那么冷漠,人们照旧紧张忙碌地生活,车轮照旧飞速地旋转,生活不因他的退休而有丝毫改变,也就是说,他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举足轻重啊。
罗局长突然感到疲倦,他站住了,望着眼前这条每天上班下班都得经过的大道陷入沉思。这时,一辆飞驰而来的轿车经过他身边时喇叭猛然响了一下,轿车里似乎有人喊了一声,把罗局长吓了一跳。抬眼望去,从那辆飞速开过去的轿车里探出脑袋的人好像是倪继任。
罗局长惊慌失色,扭头便走。算了,我还是到别处,到森林公园里转一转吧,公园里清静,我想在公园里不会遇到那些让我心烦的人吧?我有多少年没逛森林公园了。不过,刚才从轿车里探出头来的人真的是倪局长吗?也许不是吧。
森林公园在罗局长家北面,倚山傍湖,茂密的原始森林向北绵延几十公里远。
罗局长打起精神,点上一枝烟,转身朝北面走去。得了,别老去想天棚上的鬼脸了。今天应该有个会,会议室的门会提前打开,烟灰缸会照常摆放在会议桌上,会后照常会有人来听汇报。去他妈的,开会与我有啥关系?就是市长来听汇报,也不关我的事。啊,人世间的冷暖,说不清道不明的龃龉怨怼,统统见鬼去吧。
春天了,公园里的荷花湖早已解冻,冰化出的水,呈现出明亮鲜艳的蓝白色,似玉石般晶莹剔透,洁净得使人看了想哭……天上的团团白云,难道是荷花湖水吐出的气息?一条浅黄色鹅卵石小道绕湖一周,树木掩映中露出几个凉亭的尖顶来。公园里地势不平坦,分布着几个小山冈,几条小山沟,都向着北面的大山掠去,随之地势也越来越高。春日里洁净的空气就像多棱镜,透过这面多棱镜远远望去,树叶呈现出不同的颜色,或淡黄,或灰绿,或灰白,或浅绿,或深绿,飘忽不定,如烟如雾。鹅卵石小道边上,成片的樱花树、玫瑰丛、爬在木架子上的蔷薇开得耀眼夺目,一簇簇一团团,连缀成片,如棚如墙,洁净了空气,似乎也凉爽了空气。一只蜜蜂在花朵上爬行,不小心一头栽了进去,掉到花蕊上,触须与细腿上沾上了花粉,变粗了,眼睛上也沾上了花粉,看不见路了,肚子上也沾上了花粉,它慌忙从花蕊深处挣扎着飞起来,一头撞在罗局长脸上,把他吓了一跳,脸上也蹭上了花粉。
沿着鹅卵石小道开放的鲜花就像一个姹紫嫣红的花环,环绕着荷花湖水。眼前的景色令罗局长感叹不已,也令他惊骇。他走到湖边,一群不知名的鱼朝他游过来,他把手伸进裤兜里。公园里一个工作人员马上走过来禁止道:“游客您好,不许往湖里投食喂鱼!”尾随鱼群而来的一条一尺来长的大草鱼从水中一跃蹿出水面,把一群贴着水面飞行觅食的小鸟吓得喳喳叫着飞走了。罗局长在湖边漫步,真想脱了皮鞋,光脚丫子在鹅卵石上走一走,跳一跳,但是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现在不能那样恣意玩耍了。紫藤爬满湖边的木头架子,茎梢翘了起来,仿佛是一条条大虫子,昂起头来,在寻找爬行的路途。一群人围坐在紫藤架下一个老者身边,听他讲故事。
公园里百花盛开,荷花湖里的荷花还不见踪影。荷花湖中心有一个小岛,岛上的树木花草在薄雾笼罩下若隐若现,轻风吹去,岛上树丛中的雾气便被吹向湖面,湖面被遮住一块,过了一会儿,风停了,雾气散开了,露出了湖面上的浮萍,以及被粼粼碧波擎起的不断抖动的花瓣儿。青蛙在叫,成双成对的燕子掠过湖面,能看见伸向水中的长短不一的钓竿,几个彩纸叠成的小船在水面上漂摇,还有不小心掉进水里的风筝。湖面儿上还有几个姑娘在划船,有人站在岸边大声喊叫。小岛上的树木花草吸附了多少雾气啊,风咋吹也吹不干净。
罗局长走开去,沿着一条小道朝森林公园深处走去。蜿蜒曲折而又狭窄的小道两边是高大笔直的水杉树,树木长得如此密集,下部又不生枝杈,如一堵墙,人几乎穿不过去。随着地势起伏,这里、那里生长着一片片榆叶梅、红槐、龙须槐、金银木、木槿、龙柏、水曲柳、垂丝海棠、冬青、五角枫、雪松、侧柏、桑树、玉兰、红枫、樱花树等,也有高大的树木如香椿、灯台树、白皮松、榆树、皂角树等。罗局长顺着一条更为陡窄的小道爬上一座山冈,发现山坡下面有一大片被杂树围绕着的盛开的桃花。千千万万朵紫红色的桃花密密匝匝竞相开放,宛如一片烈火。花瓣儿薄得透明,无风自抖,扇起一片凉意,而长长的花蕊伸出了花瓣儿之外。桃花以这种异常火爆的、在最短时间里以孤注一掷的方式迫不及待地怒放,令人心惊。罗局长走下山坡,穿过桃花树林,走进公园中心地带,站在一棵树下张望。在随风摇曳不定的花枝锦簇深处空地上,几个戴黑礼帽的老人坐在椅子上吹小号,椅子前面的木架子上摆放着乐谱,而在另一片花间空地上,几个打扮成武士模样的老人在舞剑,一群男孩子围在一棵古松下,仰头看树上两只松鼠跳跃嬉戏,而一个老人则双手着地,双腿伸向空中,倒立着绕树行走。喷水池北面,还栽了一畦芦荟、一畦毛竹。一群鸽子从荷花湖上空飞过,一只老鹰在高空中盘桓。从公园西面婆娑的树影中的影壁后面传来音乐声。
树木泛绿发亮的枝条轻柔地晃动,树梢上刚绽出的树叶有的还只是一个叶骨朵儿,毛烘烘地像个小绒球,已经绽开的叶片小小的,皱皱巴巴,又柔软又干净,如新生儿的小脸儿,上面长长的绒毛密布,小虫子在上面费劲地爬动。厚厚的叶子又柔软又干净,阳光曲曲折折穿过层层绿叶泻洒到地面上,如碎金散银一般散开了,跌碎了,颤动不已,阳光似乎也变绿了。
算起来罗局长有几十年时间不曾逛森林公园了,森林公园现在变化太大了。几十年时间里浸淫在办公室污浊的空气中,如鱼鳖生活在不见天日的浊水中。他复又隐进树林里,在灌木丛下的石凳上坐下来,闭上眼睛,双手捂在脸上,身心松弛了,意态懒懒的,很想坐在这里睡上一觉。不是吗?眼睛里是满园春色,鼻子嗅着千百种花草、树木的芬芳,耳朵里装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以及蜜蜂不小心跌落地上的挣扎声,能不使人昏昏欲睡吗?这样一幅景象,这样一幅图画,他觉得小时候曾经见到过,很小的时候。到底在哪里见到过,他记不起来了,反正年头十分久远。
罗局长顺着一条幽暗的散发出醉人香味的隧道飞走了,轻轻地飞,他睡着了。
一位年轻女性从喷水池那边的水雾中走过来,头发溅上了水珠儿。她的面孔如樱花般淡雅娇嫩,靠近腮边的地方呈现出淡粉色,脸腮是润白的玉石般的颜色,而颧骨则是粉红色。她的珍珠般洁白整齐的牙齿,仿佛是用刀子精心雕刻出来的,大小均匀,紧密排列,中间几乎看不到缝隙。见了熟人,她便跟他们打招呼。
经过罗局长身边时,低下头看了看,为了不影响人家打瞌睡,她悄悄走了过去。走过去以后,又回头望了望。
接着过来一位老人,他伸手拍了拍罗局长的肩膀。罗局长惊醒了,双手从脸上拿开。
“我在哪里?开会时间到了吧?”他问道,抬头朝四下里看,想站起来。
“你坐在公园里,”老人笑着说,“开会时间还不到,想睡你就继续睡吧,不过我劝你还是到那边树下空地上活动活动筋骨,跳跳健身舞啥的,石凳太凉,久坐不好,即使天气暖和,久坐也会感冒的。刚才过去的那位是公园里的舞蹈教师,她每天教我们跳健身舞。”
“舞蹈教师?”罗局长说。
“对,舞蹈教师,”老人说,“她舞蹈水平很高呢,曾经得过大奖,——你今天咋有空到森林公园里来闲逛?”
“以后我永远都有空儿,”罗局长说,“我退休了。”
“这么年轻就退休了?”老人说,“——那以后你每天来森林公园跟舞蹈教师学跳健身舞吧。开始时,退休的人总有失落感,你应该振作起来,从今以后,你将进入一个崭新的环境当中,欢迎你到森林公园里来,与我们欢乐的队伍为伍。”
舞蹈教师走到灌木丛后面一棵古松下,身边马上聚拢起一群人来,有老人有孩子。她跟他们说话。她说话声音很低,语调轻柔,嗓音独特,有一种沁人心脾的安慰意味,有一种能弭平忧伤的神秘力量,并且那声音不大像是从嗓子里发出来的,倒像是从每个轻轻振动的牙齿上发出来的,如果用一个黄金做成的小锤去敲击那些牙齿,肯定会奏出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来。
罗局长觉得那声音非常熟悉,那声音已经消失了很久很久,而他似乎一直在寻找它,今天忽然出现了,令人惊喜。他站在灌木丛后面张望:难道是她吗?
舞蹈教师把手里一把折起来的扇子放在石凳上,褪下手上戴的黑纱网眼手套搭在树枝上,开始教授那些人跳健身舞。健身舞是她自己编排的。人们学得很认真,舞蹈教师不厌其烦地做示范动作。她身穿一套灰色紧身衣,衣领平平地压在锁骨上。她肩膀宽宽的,两条腿是多么地笔直修长啊,使得她曲线迷人的腰臀的位置看上去是如此高挑,让人惊诧不已。中间休息时,舞蹈教师开始了自己的个人表演。她不说话,从石凳上拿起她的道具,那把扇子,忽然来一个急转身,或者来一个跨步大跳跃,把两条腿在空中抻直了。她能像芭蕾舞演员那样用脚尖走路,跳起了类似狐步舞的三角小步舞,把脚抬得高过了头顶,弯腰让头碰在小腿上,或者是一脚轻轻踢在自己的前额上,赢来阵阵喝彩声,罗局长也情不自禁鼓起掌来,看得入了迷。
舞蹈教师看见一个人站在灌木丛后面鼓掌,便朝他招招手,叫他过去跟他们一起跳健身舞。
这时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身上沾上了几片树叶。他面色蜡黄,头发稀疏,已经病退了,每天来公园活动。他走近舞蹈教师,躲在她身后小声说:
“别理他,他是罗局长,我们家邻居,一贯傲慢霸道,邻居们都不喜欢他。”
“罗局长?”舞蹈教师狐疑地嘀咕道,决定过去看个究竟。
罗局长见舞蹈教师走了过来,急忙在石凳上坐下,双手捂在脸上。
“疲倦的人哪,你还没睡醒?”舞蹈教师打趣道,“你挺害羞的。”
“是啊,第一次到公园里来,谁都不认识。”罗局长说,双手仍然捂在脸上。
“春天多到公园里活动,对身体有益。”舞蹈教师说。
“其实我更喜欢秋天,”罗局长说,“静默的秋天,漫山红叶,默秋。”
一闻此言,舞蹈教师面色大变:默秋是她的名字,她叫薛默秋。
“你是罗局长!”舞蹈教师叫道。
罗局长把双手从脸上拿开,站起身来,与舞蹈教师握手。“你真的是默秋,刚才我听声音就觉得像你。”
“你还记得我的声音。”
“你的声音很特别啊。”
舞蹈教师含情脉脉而又惊喜地望着罗局长,罗局长注意看她时,她把目光挪开了。
“十几年没见面了,今天你咋有空到公园里闲逛?”舞蹈教师问道。
“我退休了。”罗局长说。
“天哪,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你就退休了!”
人们围了上来,罗局长家的邻居也在其中。他手里拎了一个彩色纸袋子,大概是买菜用的,纸袋子上印有一个人的头像,令人惊讶的是,纸袋子上印的那个人长了两撇小胡子,模样很像现任局长倪继任。罗局长见了,吓了一跳,心想那家伙咋跑到纸袋子上去了?他是啥明星吗?在为哪个公司做广告?就凭他?
舞蹈教师注意到了罗局长脸上的表情变化:他半张着嘴,神情慌张,也不说话。舞蹈教师拉起他的手,走到一边问道:
“罗局长,咋的了?谁吓着你了?是你们家邻居吗?”
“他说他是我们家邻居?”罗局长问道,“我还以为他是我们厅下属单位职工,原来是我们家邻居,我却不认识他……啊,没事儿,没事儿……”
舞蹈教师当年在厅里档案室工作过,由于痴迷舞蹈,后来辞职了,专门去学舞蹈了。那时她才二十多岁。
“那时我多任性啊,说辞职就辞职。”舞蹈教师说。
“漂亮姑娘都任性。”
一个老人小声嘀咕道:“原来他们俩认识。”
罗局长家的那个邻居悄悄溜掉了。
“罗局长,咱们跳舞吧。”舞蹈教师说。
有一个老人大大咧咧喊道:“认识也不行!认识也应该有个先来后到!舞蹈教师,你应该先教我们跳舞!”
舞蹈教师笑了:“人家罗局长是客人嘛。”
她开始和罗局长跳舞:三步舞、四步舞、华尔兹、探戈,还有自编的类似狐步舞的三角小步舞以及大跨步的双人舞,还试着跳了几段拉丁舞、摩登舞、西班牙斗牛舞。老人们在他们身边围成一个圆圈,看他们跳舞。他们非常嫉妒罗局长这么快就得到了公园里的美女舞蹈教师的青睐,有一个老人甚至走上前来,怒气冲冲伸出手去,要把罗局长和舞蹈教师分开。舞蹈教师微笑着把老人们叫到一边去,不知道跟他们说了些啥,那些老人很快散开了。
“罗局长,你的舞跳得还是这么好。”
“过奖了,我已经有很多年没跳舞了,腿脚不灵活了。”
“为啥不跳舞了?你那么喜欢跳舞。”
“没有舞伴啊。”罗局长脱口而出。
舞蹈教师脸红了:“咋会没舞伴?咱们厅里有那么多姑娘。”罗局长不言语了。舞蹈教师伸手摸了摸他的腰带说:“我记得你过去喜欢扎‘美洲豹’牌腰带,现在咋换成‘鼹鼠’牌的了?”
“腰带在变,情感在变,人也在变,”罗局长说,“就说你吧,过去你脖子上从不戴装饰物,今天却挂了一条金项链。”
“罗局长,现在你不怕跟我跳舞了吧?”
罗局长笑了。
中午,为感谢舞蹈教师陪他跳舞,罗局长请她去公园里的茶楼喝茶。
茶楼坐落在荷花湖畔西岸,是一座仿古建筑,飞檐雕甍,斗拱叠磊,琉璃黄瓦,门廊下合抱粗的柱子涂成朱红色,飞来飞去的燕子在檐下做窝,一道篱笆墙把茶楼前面空地围成了一个院落,门廊下摆放了两张石桌。他们推开一道小门,一走进院子,就有一条小狗,一只小猫,还有两只鸡,两只鸭,一只鹅排着队伍叫着跑过来迎接他们。篱笆墙围起的菜地,种了一畦一畦的韭菜、小白菜、小葱、香菜、胡萝卜、西红柿还有毛豆、黄瓜等等,真是一派农家景象。
一楼卖小吃,二楼是喝茶的地方。一楼通向后院的门虚掩着,罗局长推开后门朝后院瞧。后院比前院更阔大,地势更高,种有谷子、玉米、高粱,还栽了土豆、地瓜,中间还种了一片油菜。油菜花正在开放,金光耀眼,无数蜜蜂、蝴蝶在油菜地上空飞舞,遮天蔽日,一片嗡嗡声。罗局长闻到浓烈的花粉的味道。
“这里才是一个世外桃源,一个隐密的世界。”罗局长嘟囔道,合上门,与舞蹈教师走上二楼,在二楼靠窗的座位上坐下,从这里能看到整个荷花湖上的景色。
茶屋里银光闪闪的粉红色壁纸,压花地砖,摆放在墙角的仿古坐凳,还有雕花窗棂,墙上挂的山水画,罗局长都觉得喜欢,都觉得温馨惬意。茶壶玲珑剔透,不断有光束从那上面散射出来,茶杯在桌子上旋转,迸射出明灭跳动的光点儿。他们要的茶叶似羽毛,开水倒入杯子后,茶叶在水中快速旋转,扎煞开来,旋转得慢了,沉入杯底,茶水变成淡绿色,如绿玉的颜色。
罗局长谈到自己的退休,谈到单位里的事情,谈到现任局长,也谈到自己那个命运未卜的女秘书。
“默秋,多少年来,我今天第一次感到身心是如此地放松。在单位里,我心情不快,老是感到气恼,反正事事不如我意。我在办公室里坐了四十年,身体也衰朽了。”
“我觉得你身体仍然很好,”舞蹈教师说,“人仍然年轻潇洒,充满活力。不过,久坐确实不好。杂志上说,一个人无论是坐在电视机前、电脑前、酒馆里,还是坐在办公室里,每坐一个小时,就折寿五分钟。”
“有那么严重啊!”罗局长说。
“罗局长,当年开会你在主席台上做报告时,咱们厅里的女职工都听得入了迷。她们入迷的不是你做报告的内容,而是你的风采,你的口才,你可以不拿讲稿讲两个小时话。那时我们私下里都议论说,你长得像贝克汉姆。”
罗局长哈哈大笑:“多亏你们没说我长得像坎通纳。”
“坎通纳是谁?”舞蹈教师问道。
“也是一个球星。”罗局长说。
“那时咱们厅里的姑娘哪一个不崇拜你?你身材高大,举止文雅,舞跳得好,对了,你还是个球迷。春节开联欢晚会时,我陪你跳舞跳得最多,她们就嫉妒了,也传出了闲话。那时你英姿勃发,像个三十几岁的年轻人。”
“都过去了,如过眼烟云。”罗局长叹息道,从衣兜里掏出烟来抽,眼睛望着窗外,“对了,默秋,后来我听说,你和你的舞伴……”
“舞伴?——舞能跳到一起去,日子过不到一起去……”她不说话了,茶杯边缘压在嘴唇上不动了。一缕缕热气从茶杯里升起来,盘桓在她的鼻子、眼睛周围。
“默秋,那时你真是对舞蹈入了迷,后来在舞蹈大赛上还得过奖。”
“三个省舞蹈大赛我得过二等奖。我在舞蹈服装包括比赛服上前后花了几万元钱。”
“你有舞蹈天分。现在做什么?”
“办了一个舞蹈培训班,培训少儿。家长们通常晚上或星期天把孩子领去练习一会儿。白天我常来森林公园里练习舞蹈,训练体形,也教那些老人跳健身舞。罗局长,我过去陪你跳舞,现在仍然可以陪你,你还是我的偶像。不过,刚才听你说话,你好像有所抱怨,抱怨现任局长。罗局长,这样不好吧?既然退休了,就不该再去关心厅里的事情了,你说是不是?也许我不该这样说,但是我觉得你应该多到公园里活动活动,少想其他的。你瞧,公园里有暖阳,有碧水,有清露,有春风,有鲜花,有绿叶,有彩蝶,有飞鸟,有新鲜空气。”
“是啊。”罗局长说。
舞蹈教师小心翼翼地望了罗局长一眼,抿了抿嘴,小声说:“罗局长,我没辞职时,曾经邀请你晚上出去跳舞,你不去,拒绝了。”
“有这回事儿。”罗局长说,往昔的时光涌上心头,就像在遥远的幽暗的某处有一扇门徐徐打开了,他又看到了里面的光明景象。
舞蹈教师低下头去,喃喃道:“你不去,不去,拒绝了……”
“我……我不便于去啊,”罗局长说,“也是为你考虑。”
“哪怕是去一次,对我也是一个安慰啊。”舞蹈教师叹息道。
“对不起,对不起!”罗局长说。
风从半开着的窗户吹进来,罗局长昏昏欲睡。湖面上的雾气散尽了,湖畔游人多了起来。
喝完茶,他们要了一些点心,还有几样小吃来吃。
又说了一会儿话,罗局长困倦了,打起了哈欠。
“唉,我太困乏了,”他说,“真想睡一觉啊。”
“那就睡一觉吧。”舞蹈教师说,起身走到茶桌对面,在罗局长身边坐下来,依偎着他。罗局长心绪宁静,也不多想,头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一会儿工夫便睡着了。舞蹈教师头靠在他肩膀上,神情迷离,很快也睡着了。
当他们醒来时,一轮红日已经西沉了。“我们睡了这么久!”罗局长说,唤来服务员,结了账,与舞蹈教师告别,走下茶楼,走出公园,回家去了。
今天本打算把厨房里的水龙头修一修,还有卧室里的吸顶灯。可是天黑了下来,那些活儿只能留到明天做了。
半夜里,罗局长迷迷糊糊睁开眼睛。黑暗中,他隐约看见天棚上的吸顶灯变成一张人脸,在高速旋转。想伸手去摸,手臂却不听使唤了。
看不大清楚,瞪大眼睛也没有用。把老花镜递给我……没找着?昨晚我看报纸了,会不会放在客厅的茶几上?要不就是吃早饭时落在饭桌上了。不会,不会在西服口袋里。另一副老花镜呢?
过了一会儿,天棚上的那张人脸旋转得慢了,最后停了下来。现在罗局长看清楚了,那是现任局长的脸:小眼睛,两撇小胡子。
多么猥琐的面孔啊,太像伊村的光棍儿张老三了,竟然能当上局长。不知为啥,我推荐的人却落选了。退休前几天,我主持召开最后一次会议时,他不再做记录了,他的黑色笔记本不再翻开了。笔记本和钢笔都放在桌子上,双手却抄在裤兜里,上身向后仰,挺得笔直,西服上衣紧紧绷在身上。人家让鼓掌,他没有拍手。我注意到了,他双手仍然抄在裤兜里,衣服上的纽扣一动不动,他没有鼓掌。现在却趴在天棚上监视我。天哪,丑死了。
罗局长叫了一声,清醒过来,再看天棚时,那张丑脸才渐渐消失了。
罗局长下了地,走进厨房里喝水。怕再做噩梦,他摸黑在厨房里坐了一会儿,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把被子抱到客厅里,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睡到天亮。上午八点多钟,罗局长吃了早饭,对老伴儿说他要打扫卫生。他把一把椅子搬进卧室,爬到椅子上,拿抹布把吸顶灯仔细擦干净。老伴儿哈哈笑了,说驴长出角来了,罗老头儿还知道打扫卫生。
九点钟,他走出家门,不想去会朋友,也不想去单位把放在文件柜子上那一箱子属于自己的物品拿回家来,他想到森林公园里找舞蹈教师。一直向北面走,步入公园大门,踏上荷花湖畔的鹅卵石小道,经过紫藤架、仿古茶楼、喷水池,从石山旁边绕过去,远远看见舞蹈教师坐在老松树下的石凳上休息。她已经带领老人们跳完了健身舞,正独自一人坐在树下石凳上等待罗局长。
“昨晚睡得好吗?”舞蹈教师问道。
“不好。”罗局长说。
“又在思考厅里的事情?”
罗局长苦恼地点点头。
“不要紧的,”舞蹈教师伸手搂住他的腰说,“开始时,一个人总是放不下单位里的事儿,何况你又是一个局长。你和现任局长怄气,你不喜欢他。可是他现在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割舍吧,割舍吧。”
舞蹈教师的话像一针镇静剂,罗局长平静下来,和她在树下跳起舞来。
那一段时间,他上午在树林里和舞蹈教师聊天,散步,跟她跳舞,下午他有时回家睡觉,有时和她到茶楼去喝茶,还去过她的少儿舞蹈培训中心参观,也去过她家一次。他们也去饭店吃饭,还去过舞厅跳舞,但是舞厅过于嘈杂,空气污浊,后来他们就不去了。
有一天上午,两个人在林间观赏一株茉莉花时,舞蹈教师说:
“罗局长,你说你年轻时爱好艺术,喜欢书法、绘画、音乐、舞蹈,说你那时想当一个艺术家,你现在捡起来也不迟呀。人家说,人最终只有在艺术、宗教与爱情当中才能求得心境宁静。那么就捡起你的艺术来吧。”
在所有那些艺术爱好当中,罗局长最擅长绘画,很小的时候就迷恋上了绘画,七岁时还弄来一本素描书,照着书本在绘画纸上临摹那些裸体男女,可惜无人为师,无人指导他。现在,他听从舞蹈教师的劝告,相隔四五十年后,又一次买来了画夹、画布、颜料、画笔、调色板等等,在森林公园里作起画来。他画林中如猛兽般的大石头,画在花丛里吹小号的老人们,画倒立行走的怪人,画一只弄了一身花粉的蜜蜂,画荷花湖中心小岛上的雾气,画蹲在岸边的青蛙,画在湖中摇曳的小船……也画舞蹈教师。
“在所有这些画作中,你才是最美的,”罗局长对舞蹈教师说,“不过,只能力图画出事物的瞬间美来,永恒美的事物好像不存在。”
“也存在永恒美的事物。”舞蹈教师说。
“在哪里?”罗局长问道。
“我就是呀,难道你没发现吗?”舞蹈教师开玩笑说。
“真的,”罗局长说,“唯有你才是永恒美的事物,在任何一个瞬间看上去都是美的,不随时间而改变。”
一个星期天上午,舞蹈教师带罗局长去参观一个服装展览会。他们随着人流走进展览大厅。展厅天花板很低,人小声说话时也发出嗡嗡的回音。他们在一个铺了红地毯的台子前面站住。台上灯火辉煌,两边各站了一排年轻人,都穿着白制服,肩膀上、袖子外侧、裤腿外侧缀有一条红条带,他们手里拿着闪光的铜管乐器,胡乱吹奏一通后,一个领导模样的人顺着台子右侧铺了红地毯的台阶走到台上麦克风前面讲话。
“天哪,咋会是他?”罗局长惊叫道。
走到台上讲话的领导不是别人,正是倪继任局长。
“谁?”舞蹈教师问道。
“倪继任,现任局长。”
罗局长拉着舞蹈教师的手,挤出人群,头也不回地走出展览大厅,神情慌乱。他们来到展览馆外面,倚墙站着,抬头看飘扬在喷水池上空的巨大的红色氢气球。从氢气球上飘落下来的巨幅彩带在风中不停地抖动,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罗局长,看来你的心思还没有完全从单位里的人和事上抽回来。你已退休,现任局长与你有何相干?他在台上讲他的话,你何必介意呢?”
“不行,我做不到,我一看见他就心烦。他咋到处讲话啊,手也伸得太长了,我的工作作风和他不一样,我从不乱讲话。简直是胡闹。这不是一个服装展览会吗?咋让他来致开幕词?他只是负责招商引资,咋管起服装生意来了?也不知他看见了我没有。”
从此以后,罗局长便不再去参观任何展览会、博览会了。
罗局长退休后大约两个月的一天晚上,他过去的女秘书打来电话,告诉他说倪继任把三个过去与罗局长关系密切的处长撤了职。
“他开始行动了。”罗局长说。
过了几天,女秘书又打来电话,说她被赶回家去了。罗局长退休后没几天,她就被调到接待处工作了。现在倪局长借口接待处人员超编,干脆让她下了岗。她说不下去了,在电话里泣不成声。
可怜的姑娘,工作兢兢业业,和我的关系清清白白,为啥要为难她呢?就因为给我当过秘书吗?她从没参与过我和他之间的争斗。要不要去和主管副市长说一说?恐怕说也是白说。可怜的姑娘,咋办?那人不肯放过我,他报复心极强,杀鸡给猴看。趴在天棚上扮鬼脸,监视我,在所有的展览会上致开幕词,借此烦扰我。总是在我周围。两撇丑陋的小胡子,一副猥琐相。
罗局长气得一宿没睡着,第二天没去森林公园。第三天上午走进森林公园时,舞蹈教师早就坐在石凳上等他了。她一看见罗局长,便说:
“出事了?”
“对,出事了!”罗局长说,在舞蹈教师身边坐下来,双手捂在脸上,叹息不止。他讲述了厅里最近发生的事,包括他过去的女秘书被赶回了家。
“罗局长,看来你还在与现任局长较劲儿,”舞蹈教师说,“他把谁赶回家,自有他的道理,那是他的自由,他是局长,你能左右得了他吗?”
“左右不了!”罗局长说。
“你是左右不了他。你如果真的可怜你从前的女秘书,你可以利用你的关系,为她再找一份工作。”
“对,对,”罗局长说,“你这个提醒很好,我得为她找一份工作。”
“罗局长,把你的心思从办公室里收回来吧,完全收回来吧,”舞蹈教师用恳求的口气说,搂着罗局长的肩膀,“罗局长,你为啥如此厌恶倪局长啊?我虽然早就辞职了,但是厅里的事儿我也知道一些。接待处李雪和我是好朋友。倪局长是后调来的,但是下属职工都认为他工作能力也很强,工作作风更为细腻,处事谨慎公道,深得职工欢心。那天在服装博览会上他登台讲话,我是第一次看见他。哪像你说的那样丑陋猥琐,他长得多么干练啊,目光炯炯有神,口才了得。”
“别说了,”罗局长恼怒地说,挥了一下手。“倪局长派我的邻居在公园里当奸细,监视我,莫非你也是他的奸细吗?”
舞蹈教师吓得不敢作声了,做了个鬼脸。
“默秋,你不了解厅里的事情,也不了解倪局长。道听途说罢了。李雪吗?那个小耗子,从前巴结我,后来看见倪局长势力大了,就去巴结他。”
“李雪是怎样巴结你的?”舞蹈教师笑着问道。
“流言蜚语。我怀疑是倪局长私下里散布的,——默秋,你说得对,我退休了,就不该再去关心厅里的事儿,我应该多到森林公园里来呼吸新鲜空气,锻炼身体。年轻时我喜欢热闹,但是过了五十岁,性情变化了。我不再能忍受嘈杂的声音,也不喜欢强烈的光线,坐在办公室里,极怕下属进来打扰我,甚至对小的噪声也难以忍受,简直到了病态的地步。我在办公桌上铺了厚厚一层软软的黑色绒布,为的是茶杯、小刀、指甲剪、钢笔、钥匙、墨水瓶等等物品放上去碰不出一点声音,办公室的地面铺上了紫红色地毯,皮鞋在上面难以踏出声响。开窗的声音烦扰我,我就让人把窗合页滴上机油,我厌烦房门发出的吱嘎声,便叫人定期往门铰链上浇机油。无人打扰我时,我就一连几个小时坐在椅子上沉思默想,或者整天在办公室里踱步。”
“真是病态啊,过去你不是这样的,”舞蹈教师说,“你整天都在琢磨啥呢?”
“其实啥也没琢磨。”
舞蹈教师忽然摆摆手说:
“嘘!别出声!看那边飞过来一只蝴蝶!”
罗局长抬头看时,只见从一棵合抱粗的大树后面飞过来一只少见的彩色大蝴蝶。大彩蝶绕着他们俩翩翩飞舞,在他们头顶上盘桓不去。
“它把咱们俩当成花了。”罗局长小声说。
“不害臊。它只是把我当成花了,咋会把你当成花?”舞蹈教师笑着说。
“是啊,我被办公室污浊的空气浸泡了四十年,身上只散发出办公室酸腐的气味,而不是花的芬芳。”
舞蹈教师伸出一只手,竖起食指,彩蝶便落在她的食指尖上,一边摆动着触须,似乎在吻她的手指。
“去吧,大彩蝶,自由自在地飞翔吧。”
大彩蝶似乎听懂了舞蹈教师的话,马上飞了起来,在她的头顶上盘桓了两圈后飞走了。“多么漂亮的大彩蝶啊!”罗局长叹息道。
有时,罗局长和舞蹈教师绕着荷花湖畔浅黄色鹅卵石小道散步。水面上只长出一些巴掌大小的荷花叶子,花骨朵还不见踪影。罗局长说他想租一套钓具到湖边钓鱼,但是舞蹈教师不喜欢钓鱼,罗局长只好作罢。
“你真的想垂钓的话,”舞蹈教师说,“等到秋天时我领你翻过森林公园北面那座山峰,山后的原始森林中有小溪,小溪上有深潭,潭中有老鳖,有怪鱼,我陪你钓老鳖,钓怪鱼。”
“那好,那好,”罗局长说,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还踢了一下腿,“我等着那一天。”
“罗局长,下午我带你去认识一个新朋友。”
“新朋友?在哪儿?”
“去了你就知道了。”
中午,他们在茶楼上小憩,下午两点钟,舞蹈教师拉着罗局长的手,在树林中行走。昨天晚上后半夜,下了一阵雨。树林中空气清新,景色窈幽,地面上积了一洼洼雨水,不断有水珠从树叶上滴落下来,翠绿的树木倒映在水洼中,水洼变得晶莹亮绿了。
罗局长走累了,举目四顾,大树下蒿草丛生,连一条下脚的小道都没有。正犹豫间,腿碰在一个人身上,低头一看,原来地上坐着一个老人。老人八十多岁年纪,老态龙钟,面前地上摆了一张木头棋盘,左手攥一根木头拐棍,拐棍上满是疤节,像他的主人一样粗鄙丑陋。老人是个象棋迷,早上起得很晚,下午到公园找人下棋,但是他脾气很坏,公园里没有人愿意与他对弈。老人正坐在树下打瞌睡,被罗局长碰醒了,骂了一句。他一边摇动拐棍,一边哼起小调:
“公园里,榆树下,老人家,傻哈哈。傻哈哈,在等啥?下棋的,快来吧……”
舞蹈教师弯下腰去喊道:
“老人家,下棋的来啦。”
老人抬头望着罗局长,摇摇头说:
“他是来下棋的吗?不像,不像,他有点儿傻。”
“胡说,他可不傻,”舞蹈教师说,“眼下他只是还没有完全适应公园里的气氛,因此看上去有点儿愣头愣脑的。”
“不,他傻,傻。”老人嘟囔道。
舞蹈教师把罗局长推到老人对面一只空着的小板凳上坐下,让他陪老人下棋。
“罗局长,我要让你多参加一些公园里的文娱活动,这十分有利于你的身体健康。”
傍晚回家时,罗局长看见那个古怪的邻居站在一棵树下正在和一个人说话。邻居手里拎的彩色纸袋子上印着倪局长的头像,纸袋子里装的是青菜。罗局长听见邻居对另一个人说:
“听说倪局长正让人调查他的……”
看见罗局长走过来,邻居住了口,抬眼望着天空。
又是倪继任!讨厌的倪继任!两撇丑陋的小胡子,再也不想翻开黑色笔记本了。夜里趴在天棚上望着我,紧绷的西服上的扣子一动不动……
罗局长回到家里,过去的女秘书打来了电话。前些日子,罗局长为她找了一份工作,她打电话来表示感谢。
“罗局长,你是天底下唯一的好人,”她说,“罗局长,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一说……其实……我听说你在森林公园里和一个舞蹈教师过从甚密,人家说你和她是老相识,以前她在咱们厅里工作过,后来辞职了。还说那个舞蹈教师一直钟情于你。每天上午她教你跳舞,中午和你一起去茶楼喝茶。罗局长,你可不要中了人家的圈套。”
“你咋知道这件事?”罗局长吃惊地问道。
“你有个邻居到厅里来说的,他是倪局长的朋友。”
“我才不怕呢,我已经退休了,还怕中啥圈套?”
罗局长心情烦躁,晚饭也没吃,爱人问他,他推脱说身体不舒服。爱人上床睡觉后,他仍然坐在客厅里喝茶。
他派我的邻居来监视我。天哪,真没想到,我家的这个邻居竟然和他是朋友!女秘书哀求的目光,在黑暗中望着我。失业了。他究竟想干啥?让她下了岗,现在又开始调查我。我要搬家,搬得远远的,搬到郊区去。谁在打呼噜?她睡着了。合上我的眼皮,让我睡觉吧。
袅袅烟气中出现了舞蹈教师的面孔。她叫道:“罗局长,割舍吧!割舍吧!”
罗局长起身在客厅里踱步。他喝了几口茶水,然后熄了客厅里的灯,走进卧室,脱衣上床躺下,——为了不打扰他,爱人睡在另一间卧室里——但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觉得床铺太矮,被子太软,枕头也太软,躺在这软绵绵的床上,仿佛是躺在水上,太不舒服了。
罗局长起身下地,摸黑去厨房里倒了一杯白开水,吞下两片安眠药。厨房里凉爽,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一会儿,觉得舒畅多了,一下子记起了舞蹈教师的话:“罗局长,割舍吧!割舍吧!”
第二天下午与公园里的老人对弈时,罗局长发现老人的棋艺并不比自己差。看来他是高估了自己,人总是高估自己。老人棋着怪诞凶狠,大进大退,不拘枝节。更为有趣的是,老人下棋不是用手指,而是用拐棍拨动棋子。他一边下棋,一边嘟嘟嚷嚷,赢棋了,便高兴得不得了,身体前后晃动;要是输棋了,马上拉下脸来,指桑骂槐,拐棍在罗局长头上呼呼挥动,说是替罗局长赶苍蝇,拐棍尖都快碰到罗局长的头发了。罗局长害怕了,怕被末端箍了铜箍的拐棍击中脑袋。他一分心,棋输了,老人乐得直笑,差点儿背过气去。
有时他们也谈到舞蹈教师。为避嫌疑,罗局长向老人表白说他和公园里那位舞蹈教师以前认识,曾经是一个单位的,其实没有啥。
舞蹈教师有时从林间走出来看罗局长和老人下棋,还动不动就把罗局长从棋盘子旁边带走,带进树林深处与他聊天,或者去看爬满树干的蝉,听它们鸣唱。罗局长被带走,老人会变得烦躁不安,但也无可奈何,只能坐在树下耐心等待罗局长归来。
有一天下午,老人连输了两盘棋,开始耍赖:趁罗局长不留意,用右手做掩护,左手使拐棍把棋子向前推进一步,有时干脆是几步:小卒子一下子过了滔滔界河,车拐着弯走,马却行起了直路。更有甚者,那根出神入化的拐棍只轻轻一拨,便把罗局长的一匹马从棋盘上拨掉了。罗局长看见自己的马离开棋盘,不司其职,感到莫名其妙,嘟囔道:
“咋搞的?我的马呢?我的马呢?”一边说,一边把棋子捡了回来。老人一见勃然大怒,一拐棍把罗局长的马打下棋盘,破口大骂罗局长健忘,没记性,马被吃掉了,却又悔棋往回捡。
罗局长双手捂在脸上,心里直怪自己糊涂。天哪,我这是咋了,如此心不在焉?我为啥心里老是惦记着舞蹈教师?太不像话了。
可是没过多久,罗局长识破了老人的诡计,撇了棋子大声吼道:
“我说嘛,老人家,你一直在耍赖!”
“他妈的,你说谁耍赖?”老人喊道,脖子都气歪了。他隔着棋盘伸出手去,一巴掌扇在罗局长脸上,并使拐棍一挑,挑翻了棋盘,棋子撒了一地。罗局长站起来,气得满脸通红,正要发作,忽然林间一个声音叫道:
“罗局长,息怒吧,息怒吧。”
是舞蹈教师的声音。
罗局长叹息一声,望着满地棋子说:
“算了,算了,以后再也不和你下棋了。”
“不下就不下!”老人说,毫不示弱,“他妈的,你以为我乐意和你下棋啊!哼,就凭你那几着臭棋!要不是舞蹈教师把你介绍给我,我才不乐意搭理你呢。”
“罗局长,到我这里来吧。”舞蹈教师在林中召唤他。
“去吧,去吧,”老人不耐烦地喊道,“滚,快滚,滚去和她鬼混吧。他妈的,她咋会看上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你这种人居然还当过局长!”
罗局长受了一肚子窝囊气,无处发泄,在林中磕磕绊绊行走,去寻找舞蹈教师。
藤蔓纠结,蒿草缠人,雾气缥缈,树木遮天蔽日,挡住了阳光,也挡住了外面嘈杂的声音。也许是环境太幽暗,太宁静,树林里少见飞虫,连小鸟也只在树梢上嬉闹,而不飞进树林中来。地衣清凉的气味,苔藓清凉的气味,被露水打湿了的树皮清凉的气味,雾气清凉的气味,以及满地落叶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弥漫在森林中。树林中朦胧阴暗,不断有雾气涌过来,好像从藏在某处的一个山洞里涌过来。树林深处生长着水杉、云杉、柏树、落叶松、红松,也有灯台树、蜡树、栾树、小叶朴、榆树、白皮松、青冈树等,笔直高耸,义无反顾地向着天空伸展,都静悄悄巨人似的站立着,高傲宁静,仿佛是在思索。有的大树的根部暴露出来,离地面半个人高,像多爪的铁锚一样抓牢地面。罗局长放轻脚步,不忍心破坏森林里的静谧气氛。
参天大树,高耸挺拔笔直的树干。我真想变成一株大树,昂首向上,永远不去看脚底下发生了啥龌龊事儿。
这时,一股奇异的香味随着雾气飘了过来,那是舞蹈教师身上散发出来的芬芳,罗局长熟悉它。循着香味寻去,终于在树林深处找到了舞蹈教师。舞蹈教师坐在林中一段枯树干上。她的双脚踩在厚厚的软软的腐叶上,嘴里咬着一根茅草。林间光线太幽暗,不断有雾气从她身边飘过去,舞蹈教师看上去只是一个朦胧的影子。罗局长弯下腰去才看清她妩媚的脸庞,微微咧开的嘴唇,轻轻碰在一起的牙齿,抵在齿缝间的舌尖。看见罗局长找来了,舞蹈教师从树干上站起来;受了老人的窝囊气,罗局长情绪不好,把头扭到一边去。
“罗局长,咋了?真像个孩子。”舞蹈教师笑道,去拉罗局长的手。罗局长甩开手说:
“真没想到,老家伙一输棋就耍赖,怪不得森林公园里没有人愿意和他下棋。”
“得了,罗局长,消消气吧,别和老人们一般见识。来,坐下来。罗局长,你从丁香花飘香时走进森林公园,到现在荷花湖里的荷花已经衰败,树干上沾满了蝉蜕,树林里结满浆果,——从春天到秋天,退休已经半年多了,你有何感想?有何收获?”
“有何感想?有何收获?感想太多了,收获太多了。过了十几年,在公园里又遇到了你,这也许是我半年来的最大收获。”
“真的吗?”
“真的。”
“可是,以前我在厅里工作那三年时间,曾经三次邀请你出去跳舞,一次是春节假期,一次是我的生日,一次是我辞职前两天,你都拒绝了,一次也没去。那时你根本不在意我。”
天哪,女性啥也不会忘记,无论过去了多少年!不过这一次罗局长心里有准备,他大声说:“默秋,你当时是我们厅里最漂亮、最有风采的姑娘,舞跳得那么好,我咋会不在意你?只是作为单位领导,不能感情用事。现在想一想,也许我做事欠妥啊。我就是赴你一次邀请,比如说赴你的生日邀请,又能咋的?他们会砍下我的头来吗?”
舞蹈教师把头扭到一边去,哭了。
“都过去了,如过眼烟云,何必伤心呢?”罗局长劝慰道。
“我辞职是感情用事,其实你对我很照顾。”
“你工作兢兢业业,又不多事,我的秘书去你的档案室借档案逾期不还,你照样追着讨要,绝不含糊。”
“他在你面前老是告我的状。”
“都过去了。”罗局长说,伸手摘了几个红红的浆果放进嘴里。
“罗局长,别乱吃,那些浆果也许有毒呢。”
“甜甜酸酸的,咋会有毒?如果真的有毒,那就毒死我好了,我真想死啊。”
“罗局长,别乱开玩笑了,你可不能死。你现在还奢求啥呢?满目秋色,身边一个过去就仰慕你的美女陪伴着你,有时还作作画儿,你还奢求啥呢?爱情与艺术正在为你打开大门。再说,你死了,那个孤单的老人再也找不到像你这么好的棋友了。”
“去他妈的,一输棋就耍赖,谁还和他在一起下棋!”
“哦,连一向温文尔雅的罗局长也学会说粗话骂人了!”
罗局长站起身来,绕着一棵大树踱步,双臂时不时举向空中,偶尔大喊一声,像是在示威似的。他们周围全是大树,远远近近的树干像墙一样挡住了他们的视线。头顶上一小片天空,被云彩遮住了,不甚明亮。罗局长弯腰捡起一块小石头,朝头顶上的天空甩出去。
“小心石头掉下来打了头。”舞蹈教师说。
但是石头一直没有掉下来,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我也想像石头那样飞走。”罗局长说。
“你可不能飞走,”舞蹈教师说,“我要你和我在一起。”
罗局长忽然高兴起来,嘴里哼起歌曲,即兴跳了一段舞蹈。
“你跳得挺滑稽,”舞蹈教师说,“那是什么歌曲?”
“《北京的金山上》。”罗局长说。
“我好像没听到过这首歌曲。”舞蹈教师说。
“‘文化大革命’当中一首流行的曲子,那时你还没出生。”罗局长说,“那时我是学校文艺宣传队成员,既在台上表演,又画布景。那时我多么喜欢舞蹈啊。”
舞蹈教师也从枯树干上站起来,悄悄从后面抱住罗局长。罗局长不动了,抬头望着天空。
“罗局长,春节联欢晚会在饭店吃饭时,我发现你非常喜欢吃一种小咸菜,过后就跑去饭店问人家咋做的。其实做法很简单,将腌过的雪里蕻切成小段,加上各种调料,也加一点儿糖和醋,然后用橄榄油调和,真的很好吃。做完后,我装了一小饭盒,偷偷放在你的办公桌上。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知道你吃了没有。你扔掉了吧?”
“吃了,”罗局长说,“我知道是你送的。”
“那么,在我辞职那一年中秋节,趁你办公室里没人,我在你的办公桌上放了一盒月饼,你吃了吗?”
“吃了,”罗局长说,“我知道也是你送的。”
舞蹈教师紧紧抱住罗局长。
第二天上午罗局长来公园时,舞蹈教师送给他一条“美洲豹”牌腰带和一个玉石雕琢成的烟嘴儿,罗局长也有东西送给她,他给了她一个小饭盒,——这个小饭盒就是当年舞蹈教师装咸菜送给罗局长的饭盒。舞蹈教师把饭盒打开,里面装满了蓝莓。“十几年后迟到的回礼。”罗局长说。舞蹈教师盖上饭盒,哀怨地望了罗局长一眼,把饭盒按在胸口上,低下头,闭上眼睛。
“别伤感了,”罗局长说,“默秋,咱们在林间走走吧。”
舞蹈教师手里拿着饭盒,和罗局长手拉手在密林中漫步。越是往树林深处走,蒿草越是稀疏,灌木丛也不多见了,有的大树根部堆了成堆的金黄色蝉蜕,还有些蝉蜕挂在蛛网上。透过团团雾气,可以看见地面上这里那里长出一丛丛金黄色的野菊花,还有一簇簇小蘑菇,间或一棵酸枣树,上面结满了红红的小枣子,还有野葡萄树,藤蔓上的葡萄已经熟透了。
两只野鹿从他们面前一阵风似的飞奔而过,鹿身上的梅花斑纹在树木的缝隙间闪现,转眼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只猫头鹰怪叫一声,扑棱棱从一棵树上飞起来,落到另一棵树上;土拨鼠在地下拱土,拱起一条条土带子,暴露了自己的行踪。偶尔一道极为明亮的光柱,就像大幕拉开后照耀在舞台上的灯光,从树梢上斜着照射进树林里来,映亮了地面上的野菊花以及小蘑菇。林间的光柱比照射在舞台上的光柱更巨大,更明亮,更洁净,更有气势,似乎也更有深意。
他们穿过一块凹地,爬上一个陡坡时,被一片缠绕如棚的藤蔓挡住了去路,胳膊粗的藤蔓似蟒蛇,顺着树干爬到大树上,又从树上垂下无数的枝条来,如纤纤雨丝。舞蹈教师一只手拽着罗局长,另一只手拨开藤条,从缝隙中钻了过去,身上、头发上沾上了许多绿中带黄的藤叶、陈年的枯叶柄,还有棕红色的粉末、碎屑,不知是啥东西。一只绿色的树蛙不知啥时候爬到罗局长肩膀上,瞪着圆圆的、鼓鼓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把他吓了一跳。舞蹈教师示意罗局长不要惊慌,小心地把树蛙从他的肩膀上摘下来,放到旁边树干上。树蛙长长的脚蹼在罗局长衬衣上留下了两个黏渍印。
在一块恐龙般的巨石旁边,他们耽搁了不少时间,细看巨石上如复杂剪花般的厚厚的青苔。从青苔花网的孔隙里会突然伸出一只昆虫的脑袋来。这种昆虫长着一只黑黑的独角,脑袋动来动去,似乎在盯着他们两个人看。循着声音,他们在一块被乱草遮盖了的岩石下面找到了一泓清泉,泉水里还有几条小鱼在游荡。
“我还不知道这里有泉水呢!”舞蹈教师说。
两个人都渴了,罗局长在泉水旁边蹲下去,双手捧起泉水喝了几口,又捧给舞蹈教师喝。
“太凉了。”罗局长说,打了个冷战,朝四下里张望。两个人又开始爬坡。翻过一个小山冈,前面出现了一片平地,上面没长树木,阳光斜射进来,把那片平地辉映得像一个大舞台。雾气消散了,升腾到空中。罗局长在空地边上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休息。舞蹈教师走热了,脱下灰色紧身上衣,里面只穿一件红色半截小背心,背心的吊肩带是金黄色的,一指来宽,松松垮垮挂在肩膀上。阳光把她的周身镶上了一层模糊的耀眼的金边,她裸露的腰腹以及半裸露的胸脯雪白明亮,宛若朦胧月夜下从天上飘下来的仙女,为了抚慰和救赎的目的来到这里。她把灰色紧身衣递给罗局长拿着,自己走到平地上跳起舞来。
她的精力多么充沛啊,肢体又是多么修长柔软啊。她像芭蕾舞演员那样用脚尖走路,舞蹈动作一会儿快一会儿慢,沿着空地边缘慢慢转圈子,或者姿态优美地大幅度跨步,径直跳向空地中央,在空地中央快速转圈子,长长的手臂弯曲着保持平衡,身上穿的半截红色小背心就飘了起来。或者来一个抒情的亮相动作,姿态固定不动了。接着慢慢跳开去,站住了,身体一点儿一点儿向后仰,头慢慢转动,目光缓缓从罗局长身上扫过,那风流妩媚而又朦胧迷茫的眼神,深幅弯曲的腰肢,无限柔和的腰臀的曲线,令罗局长喘不上气来。他把手捂在脸上,以抵御诱惑。
求求你,别跳了,别跳了。抚慰人心的神秘力量。合上我的眼皮,求求你,让我睡觉吧。
“咋了,这就受不了了?”舞蹈教师说,笑了起来,在空地中间坐下来休息。“当年我没辞职时,看你蛮有定力的。”休息够了,起身走到罗局长身边,穿上紧身衣,把他从石头上拉起来。
“起来,罗局长,咱们走吧。”
他们走到一座险峻的山冈下才止步。山冈上的大树上有很多喜鹊窝。成群的喜鹊喳喳叫着,有的绕树乱飞,有的蹲在枝头上又是点头又是撅尾,警惕地望着山脚下这两个不速之客。两个人一直走过来的山地十分肥沃松软,地面上棕红色的松针铺得老厚。右边一条山沟,山沟里的树木只露出树梢来;左边山岗下低凹处,一堆长满蒿草的残墙断壁甚是显眼:那里很多年前曾是一个牧羊人的小石屋,断壁上有被火烧过的痕迹。罗局长和舞蹈教师绕开长着长刺儿的酸枣树、野葡萄藤,悄悄走近小石屋。罗局长捡起一块石头朝草丛中扔过去,竟然惊走了两只野兔,惊飞了三四只野鸡。
“不知道里面还有啥?”罗局长说,想走进去察看,被舞蹈教师拦住了。
“那里面有蛇,小心咬着你,”舞蹈教师说,“我曾经见到蛇爬进去过。”
“蛇?我倒不怕蛇,”罗局长说,“我在想我们家那位好邻居会不会藏在里面?”
“你们家那位邻居比蛇还可怕吗?”
“他是奸细。最近他还跟你学跳舞吗?”
“不跳了。但是仍然在公园里溜达,有时我看见他手里拎着纸袋子,远远躲在一棵树后面张望。罗局长,你太多疑了,我觉得你的那个邻居是一个挺厚道的人,不大会害人。”
“但愿如此吧!”罗局长说。
不知是蚱蜢弹股还是甲虫翻身,抑或是田鼠踢腿啥的触动了树叶、草叶碰飞了的露水时不时溅射到他们身上、脸上,凉凉的,防不胜防。罗局长仰头望着参天大树叹息道:
“小时候的理想是当一个艺术家,或者是舞蹈家,觉得艺术和舞蹈能自由自在地表达自己的情感,没料到在污浊的办公室里一坐就是四十年。以前还以为自己的一生又富足又辉煌,现在看来却是既不充实也无价值,毫无价值。”
“罗局长,话不能这样说。你这个人没有啥背景,全靠自己奋斗,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机关工作,‘文化大革命’中下过乡,后来返城了,再后来当上了局长。你对自己好像不太满意,可是有几个人能当上局长啊,太了不起了。你就是我们的偶像。退休后,你捡起了小时候的爱好,开始作画儿。前些日子荷花湖里的荷花开放时,你画了那么多幅荷花,画得还真挺好呢,——其实,画得好坏并不重要,你作画的意义只在于你画,——你画了,你就表达了,就展露了,如同祈祷一样。再过几天,等树叶黄透了,红透了,你背上画夹子,我带你到山后去作画。山那边的风景比此处更胜十倍。作画之余,我们还可以去钓老鳖。——罗局长,你现在还在生你的老棋友的气吗?”
提到老棋友,罗局长又动了怒,大声说:
“以后再也不和他下棋了!”
“好了,好了,罗局长,别生气了。——我们今天在森林里走得够远了,你以前来到过这座山下吗?”
“从来没有来到过这里。我甚至从来没有走进森林中来。年轻时逛森林公园,只是在树林外面窥视一番,或者远远地眺望眼前这座山岗。你看山坡上那些怪石,像不像老是跟踪咱们的老人,你的弟子们?”
“他们老胳膊老腿的,才不会爬到那么陡峭的山坡上去呢。罗局长,翻过这座山岗往北几十公里,全是原始森林,听说那里还有黑熊和野猪呢。我们俩现在所处的位置,仍然是在原始森林边缘上,我们还没有真正进入到原始森林中去呢。刚刚起步,你就累得受不了了。罗局长,等你身体状况大大好转了以后,咱们俩结伴来一次长途跋涉,翻过这座山岗,去游览真正的原始森林。咱们带上水和干粮,也带上睡袋,在原始森林里玩几天。”
“我希望有那么一天,”罗局长说,抬头又望了望眼前这座山岗,“不过今天我可不想爬它,我太累了。”
“你不是太累了,你是让你的老棋友气的,”舞蹈教师笑着说,“哎,罗局长,人人都想赢棋,不想输棋,赢是一个人的命根子,包括那些粗鄙无知的人。你应该理解这一点才是,尽量谅解别人。”
“我不那样想,我就不总是想赢棋,我不过是把下棋当成一种娱乐。”
“你境界高啊!”舞蹈教师说。
舞蹈教师拉着罗局长的手转身往回走,他们回到舞蹈教师刚才坐的地方。两个人又在枯木上坐下,依偎在一起。
“罗局长,你要明白,我可不是一个随便的人。在舞蹈学习班学习时,有多少男舞伴追求我。”
“可以想象的到。当年你在厅里工作时,也有那么多人追求你。所以我们俩在一起时,差距太大了,我不是过去的罗局长了。”
“不,你仍然是。我心中的梦想从来就没有消失过。至于那些男舞伴,他们浑身上下除了过剩的精力,做作的表情,就没有别的,令人腻歪。”
“那也比精神萎靡、老态龙钟强啊。”
“不,你不老态龙钟,也不精神萎靡,你现在看上去仍然很年轻,也就四十几岁的样子。”
“天哪,别吹捧我了,”罗局长笑道,“你想看猪爬树吗?”
“我辞职去学舞蹈后,曾想让你做我的舞伴,让你辞去局长的职务,你的体形太适合学舞蹈了:长长的头颅,后脑勺、脖子、后背成一直线,跟刀削了似的。”
“不是吹牛,我学舞蹈也是一把好手,”罗局长说,“或许也能在舞蹈大奖赛上获奖。你获奖的消息在报纸上登过,我仔细看了,很光荣啊。一种职业干腻了,真想换一种职业,特别是五十岁以后,我感觉到自己性情大变,变得乖戾暴躁,疑神疑鬼。我怀疑上司不再信任我了,怀疑我手下的几个副局长阳奉阴违,联合起来对付我,怀疑有人在门外偷听,在隔壁偷听,怀疑有人在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怀疑有人在我的办公室里安装上了窃听装置,怀疑我的下属在背后议论我,有时甚至怀疑整天在我身边转悠的女秘书是某个副局长安插在我身边的耳目,而倪副局长,更是我的心病。他们在一起嘀嘀咕咕,我就起疑心。”
“一种病态心理,不过我能理解。你肯定整天都在盘算你的下属谁离你更近了,谁离你更远了,谁和你是一个山头的,谁和你不是一个山头的。可能这些琐事还不是你最痛苦的原因,你最痛苦的原因大概是你想当更大的官而当不上。因为你年龄已大,上头不会再提拔你了。你四十几岁就当上了局长,但是上头再也没有提拔你。”
“是啊,”罗局长叹息道,“这不太公平吧?”
“无所谓公平不公平,”舞蹈教师说,“其实每个人都面临这样的问题。就说我吧,得过三省舞蹈大赛二等奖,但是上面还有一等奖啊,还有八省舞蹈大赛啊,还有全国舞蹈大赛啊,还有亚洲舞蹈大赛啊,还有世界舞蹈大赛啊,那些大奖你都能拿得到吗?不大可能。”
“这个道理我也懂,”罗局长说,“不过心不由己啊。”
“在局长上面,”舞蹈教师说,“还有副市长、市长、副省长、省长等等职位,你都能获得吗?也不大可能。五十岁以后,上头没再提拔你,人家肯定有人家的考虑,太阳不是专为照耀你而存在的。”
“在我快退休的最后几年时间里,我确实快乐不起来。我是想当更大的官,谁不想当呢?想当更大的官不是罪恶,并且凭我的工作作风和工作能力,也应该当上更大的官。可是我没能如愿,心里痛苦极了。最可气的是倪继任那只土狗当上了局长,据说上头还要培养他当副市长呢。凭啥?舞蹈教师,你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吗?”
“为啥不能接受?——人家倪局长为啥就不能当更大的官?他肯定有他的长处。”
“我没看出他有啥长处。”
“罗局长,你对人家有偏见啊。”
树叶上积存的露水,不断形成水滴,树叶承受不住,慢慢弯曲,水滴落下来,掉到罗局长脖子上,把他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
“大惊小怪,”舞蹈教师说,“从来没有人敢走进这树林深处,他们怕迷路,也怕野兽出没。”
“默秋,”罗局长说,“你办少儿舞蹈培训班,收入还不错吧?”
“还不错。”舞蹈教师说。
“如果有啥困难,吱一声,毕竟我关系多。”
“你放心,罗局长,有困难我会吱声的。我收入不错,也捐过不少款。”
“捐给谁了?”
“贫困大学生,患白血病的孩子,贫困山区,我都捐过款。”
“我也捐过钱,是为一所乡下小学捐的。那所学校的孩子冬天没有煤取暖,学校穷,买不起煤。其实只需要十来吨煤就够了。”
“罗局长,你是一个有同情心的人。”
“你也是。”
“罗局长,你说得对,”舞蹈教师说,“往事如烟啊。当年我在档案室工作时,有一天你去档案室查档案,在档案室坐了半个小时,我试图与你交谈,但是你不愿意谈,你很矜持。我盼望你还能来档案室查档案,可是你再也没有来。”
“那天秘书不在,我才去的。”罗局长说。
“反正你总是试图避开我。”舞蹈教师说。
“也不全是这样。”罗局长说。
“我当时的穿着打扮时髦吗?”舞蹈教师问道。
“又时髦又优雅,”罗局长说,“那时夏天你喜欢穿连衣裙,你从走廊上走过去,裙子飘了起来;你简直不是在走,你人也在飘啊。我注意到,你穿一条白色连衣裙子时,腰间扎一条黑珍珠串腰带,珍珠又大又亮;穿一条黑色连衣裙子时,腰间扎一条白珍珠串腰带。你也穿紫色连衣裙、红色连衣裙、莽汉藕荷色连衣裙、灰色连衣裙,神采飞扬啊。”
“谢谢你的夸奖,”舞蹈教师说,“我很少听到你夸奖我。现在不穿连衣裙了,穿紧身衣,为了跳舞方便。罗局长,我穿紧身衣好看吗?”
“好看。又高雅又有成熟感。”
舞蹈教师搂住罗局长,与他亲吻。
办公室像缧绁一样捆住了罗局长的手脚,消磨了他的锐气,再加上他整天疑神疑鬼,思虑过度,也不大顾及身边的女性。现在,他把浑身上下散发出来勃勃朝气、像一绺阳光似的舞蹈教师搂在怀里,心里涌起从来不曾体验过的激情,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过了许久,舞蹈教师从罗局长怀里挣脱出来,坐直了身体。
“罗局长,你要多到公园里来活动,呼吸一点儿新鲜空气,外加一点儿艺术,一点儿爱情。你在办公室里泡得太久了。”
“是啊。但是一想到倪局长,心里就不舒服。”
“那就别去想他了,想一想我吧。”舞蹈教师说。
“好,以后我只想着你。”
“真的吗?”舞蹈教师调皮地望着罗局长。
“真的。”罗局长笑嘻嘻说。
舞蹈教师感动得流下泪来,和罗局长紧紧搂抱在一起,倒在满地腐叶上翻滚。罗局长在树林深处待的时间太久了,吸入了太多草木的芬芳,以及舞蹈教师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再加上密林深处幽暗的环境,使得他心里产生了错觉,以为现在是晚上了。精神与肉体极度迷茫的愉悦使得他神志不清了,感到自己脱离了尘世,飞到了空中,飞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里,一个无限洁净闪着金光的世界里。
舞蹈教师感到身上被人戳了一下。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看见身边站着一个人。原来是老人找来了,正在用拐棍敲打她的裸体。舞蹈教师推开罗局长,穿上衣服,从地上爬起来,但是并没有生气,反而笑了。
“老人家,你咋找到这里来了?哼,你把罗局长给得罪了,害得我在此替你赔罪。”
老人迅速转过身去,嘴里嘟囔道:“舞蹈教师,你就是用这种方式赔罪吗?”继而大声喊道:“我的好年华一去不复返了!一去不复返了!”接着哭了起来。
罗局长急忙上前拉住老人的胳膊,安慰他;老人倒在罗局长怀里,哭得像个孩子。于是二人和好如初,手拉着手,走出密林,回到老榆树下下棋去了。
傍晚,罗局长走出公园时,太阳已经落山了。他在大街上溜达,嘴里叼着烟卷,并不急于回家去。他心满意足,精神爽快自在,森林公园树林深处腐叶的气味以及舞蹈教师身上散发出来的芬芳仍然残留在他的鼻孔里。
她轻盈的身影从窈幽的密林中走来,从天边玫瑰色的晚霞中走来,从氤氲的香雾中走来,从花草丛中走来,从朦胧的暗夜里走来,柔情似水地望着你。抚慰人心的话语,抵在齿缝上的舌尖。一绺秀发在玲珑剔透的茶杯上的雾气中摆动。林中空地上梦幻般的身姿,周身镶上了一层金边……如今她在哪里?消失了还是仍在那里?不,她不会消失,她还在那里,永远在那里……
走到楼下时,天已经黑了。初秋天气,有些凉意,在苍茫暮色中,一个人影从门洞里闪了出来。
“罗局长,你回来了?我下班后赶了过来,站在这里等你。”
“这不是曹主任吗?为啥不进屋去坐?你可以坐在我家里等我回来。我一大早就去森林公园了,在公园里整整待了一天,跟人家学跳健身舞,刚回来。走,老兄,上楼说去。”
“不了,就不上楼了,”曹主任说,“我来跟你说点儿事情。你最近还好吧?”
“还好。”罗局长说。
“你在公园里有艳遇啊,”曹主任开玩笑说,“听说那个美女以前在咱们局里工作过。”
“到底啥事?请你快点儿说吧。”罗局长说。
“会计最近在清查、核实局机关的资产,都是有账目记载的。”曹主任说,“——其实局机关能有啥资产,无非是些桌椅板凳、台式电脑、照相机、饮水机、电风扇、电热水壶,甚至台灯插座啥的。罗局长,你还记得,三年前局里接待过一批大投资客户,送给他们照相机做纪念品。共买了十台照相机,二十五万像素日本理光牌数码相机,人民币两千来元钱。当时送出去七台,剩下三台。我自作主张,把其中一台拿给你用,另一台给胡书记用,我用了一台。当然,只是暂时给咱们用,不是送给咱们。”
“我明白,”罗局长说,“咋的了?”
“会计核查到你那一台,让你交上去。”
“我早已忘了此事。我那一台早就让我女儿拿去用了,给弄坏了。不过没关系,我买一台新的交上去就得了。肯定是倪局长让会计核查的。”罗局长生气地挥了一下手。
“那倒不是,会计有会计的规章制度。”
罗局长作为一局之长,还真不大了解会计的那些规章制度。
“不过,会计也忒认真了,”曹主任说,“他逐个办公室核查,核查到你的办公室时,发现少了一个台灯、一个电热水壶。我想那些破东西就是扔到大街上也没有人捡,肯定是你退休收拾东西时,顺手扔进箱子带回家了。”
“混蛋倪继任,”罗局长骂道,脸都气紫了,“他哪里是在核查啥台灯、电热水壶,分明是在羞辱我。明天我去找他理论,把台灯摔在他脸上。”
“其实他并不知道核查一事。”曹主任说,“罗局长,会计并没要求你把台灯、电热水壶也交上去,他通情达理,说把它们作为损坏物品记上账就得了,你只把照相机交上去就行了。”
“别说了!你也让人失望!”罗局长说,低下头去。他一只手捂在胸口上,又迅速拿开了。
见罗局长如此恼怒,曹主任急于溜走。他说:“好了,罗局长,这么点儿小事,别放在心上。你要保重身体,这半年来你在公园里锻炼身体,脸色好多了。我就告辞了,以后有啥事,给我打个电话,我尽力而为。”
罗局长站在原地没动,也没吱声。他望着曹主任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脸上露出一丝惨淡的笑容。他们事先连个招呼也不打,便开始行动了,假装核查,借啥狗屁照相机、台灯、电热水壶啥的来羞辱我,好像我是一个小偷儿。可恨。明天我肯定找他们理论去,气死我了。
罗局长觉得自己变得又高又大,顶天立地,好像自己变成了一株大树,或者一根烟囱。他在门洞口走了两步,一只手捂在胸口上,另一只手扶在墙上。他胸口不舒服,不大敢走动了。
罗局长愤怒地伸出手去朝空中抓了一把,想到自己已经退休,再也不能左右现任局长的恣意妄为,心里感到万分沮丧。他胸口一阵阵疼痛,疼痛向肩膀辅射,心脏好像不跳动了,闷住了。
恍惚间他看见了一个人影在门口一闪不见了。是我们家那位好邻居吗?去他妈的,别想那么多了,还是赶快上楼去的好,以后再做打算,我不会就此罢休的。
罗局长一只手仍然捂在胸口上,几乎是跑上了二楼。
四楼对我来说真是有点儿高。罗局长抬头朝楼上张望。刚才曹主任在门洞口和我谈话时,我那位好心肠的邻居肯定躲在附近窥视。奸细,假装在公园里溜达,以便监视我的行动。爱人现在要是能听见我的叫喊声就好了,马上给我开门,给我吃救心丸。药瓶子就放在床头柜上。
罗局长嘴里发出一声凄惨的喊叫;楼道里没有一点儿动静,更没有人开门出来察看。他又抬头朝楼上张望,似乎看见楼上有一点儿亮光,时隐时现。莫非是她听见我的喊声了?我恐怕再也走不动了。
他双手抓在楼梯栏杆上,尽量站住不倒下去。唉,不妙啊,胸口痛得厉害,心脏抽紧了,似乎有一只强有力的手捏住了它。倪继任的手。一阵慌乱,一阵痉挛,一阵疼痛。他的神志不清了。
在暮色中,他躺在鸡窝边上……年轻的妻子站在身旁,衣襟在晚风中抖动,一只手高举着油灯,另一只手护着,灯光照在他惨白的脸上,——那是三十年前,罗局长被遣送到农村劳动改造住在乡下时,有一天劳累过度,傍晚回家昏倒了,妻子手里举着油灯在鸡窝旁边找到了他。
“老伴儿,救救我!——”罗局长又喊了一声。
这一回他躺在马圈里……一盏厩灯高高挂在马槽子旁边的木柱子上摇晃。马吃草料的声音,马蹄子刨地的声音,长尾巴扫打蚊虫的声音……妻子的面孔出现了,——那是他在农村当饲养员时,有一天晚上晕倒在马厩里,妻子去饲养院找他回家吃饭,在马厩里找到了他。
“老伴儿,救救我,——”罗局长喊了最后一声,昏死过去。
等到有人在二楼楼梯平台上发现他时,他已经死了。
公园里那个老人不知道罗局长出事了,每天下午照旧来到公园树林深处那棵老榆树下坐好,等罗局长来和他下棋。可是棋盘对面的小板凳已经空了三四天了。老人等急了,就自己和自己下棋解闷儿。他用拐棍为自己拨动一个棋子,然后替罗局长拨动一个棋子,再为自己拨动一个棋子,嘟囔着:
“罗局长,该你走了。走哇!不,不,这一回我没偷棋也没偷步。”
想到自己下棋耍赖得罪了罗局长,害得舞蹈教师用身体赔不是,老人笑了。罗局长到底咋了?出事了吗?病了吗?难道又回到厅里当起了局长?为啥一连几天没见到他的影子?也不来和我打个招呼。舞蹈教师也不见了。他们早就认识,一起失踪,这说明问题。难道他忘了我这个老棋友了?我看他多半是和舞蹈教师私奔了。
想到这里,老人拄着拐棍站起来,走进树林里去寻找罗局长。最后,老人徒劳无功地返回老榆树下,生气地抡起拐棍抽打地面。
他们俩现在肯定一起躲在啥地方。当然也是在下棋,下的是另一种棋。下棋总得两个人才行,两个人下的棋。他们下的那种棋太纠缠不清,太耗费精力,我是下不了了。
天下起了雨,一场秋雨。开始还是零星小雨,一会儿工夫便大雨滂沱。森林公园里的人都跑光了,老人却不肯离开,仍然坐在老榆树下等罗局长。地上的木头棋盘被雨水淋湿了,老人也浑身湿透。从他身边匆匆跑过去的人大声喊道:
“老人家,下雨了,赶快回家吧!”
“我不能离开,”老人应道,“不行,我不能走,我走了,万一罗局长来了,看不到我,他会着急的。不行,我不能走,我要等他来。”
地上水流如注,漂起了棋子。老人手忙脚乱,伸出拐棍想把漂走的棋子拨回来。这时舞蹈教师从树林中钻了出来。三四天来听不到她的说话声、笑声、歌声,森林公园里真是寂寞极了,就像一个大舞台,舞蹈教师不到公园里来,就等于舞台上的大幕合上了。舞蹈教师低垂着头,神情沮丧,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向下流淌。看见老人仍然坐在老榆树下等待罗局长,便走过来说:
“老人家,回家去吧。罗局长死了,心脏病。”
“我的天哪!”老人叫道,跌坐在泥水中,双手拄在拐棍上,头也压了上去,失声痛哭。
舞蹈教师也哭了起来,边哭边说:
“罗局长啊,十几年来,我一直忘不了你,你也没能实现和我一起去山后溪水潭边钓鳖的愿望。我青春的肉体,我火热的爱情,还是挽救不了你!”
舞蹈教师双手捂在脸上,在风雨中号啕大哭。秋雨潇潇,地上的棋子都被雨水冲走了,木头棋盘也顺水漂走了。
舞蹈教师止住哭泣,走过来搀扶起老人,一脚踢开地上的小板凳,安慰他说:
“好了,老人家,别哭了,回家去吧,别傻等了。他不会再来公园和你摆弄棋子了,我也不会再在森林公园里出现了……”
舞蹈教师搀扶着老人,在风雨中走出了森林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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