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员田川和妻子坐在厨房里吃晚饭。红油漆面的高脚饭桌擦得铮亮,紧挨后门摆放,从洞开的后门没有一丝风吹进来,连饭菜散发出来的热气也飘散不动了。田川满脸汗水,手里倒握着筷子,用探求的目光望着坐在饭桌对面的田嫂,好像饭菜不是摆在饭桌上,而是摆在田嫂脸上。
“给我毛巾。”他说。
田嫂把毛巾递给他。
“给我一碗水。”
田嫂从饭桌上拿起一只饭碗,转身揭开身后水缸的木头盖子,舀了一碗凉水递给丈夫。田川喝下一碗凉水后仍然感到渴和热,他吃不下去饭,放下筷子,而远处若隐若现的叫喊声又响了起来。
“又有人在叫喊,”他小声嘀咕道,扭头望着门口,“咋老是有人在叫喊呢?”
“没有人叫喊,快吃饭吧!”田嫂说。
在眼下这些不同寻常的日子里,田川神经过敏,老是听到有人在叫喊、呼救。实际上,生产队政治夜校在村子另一头,离田家很远,最近几个月,生产队几乎每天晚上都召开批斗会,地、富、反、坏、右,现行反革命分子们陷入了空前的灾难当中,陷入了人间地狱,他们在批斗会上受尽羞辱,受尽折磨,他们遭受摧残毒打时发出的惨号声和社员们群情激奋的口号声混在一起,在夜空中传得很远很远。但是传得再远,在田川家里也难以听到。田川为啥总是能听到那些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呢?其实他并不是真的耳朵灵敏,听到了啥远方的惨叫声,那不过是一种心灵感应,他是在心里听到的。
田川生性谨慎,性格谦让,从不参加村子里的宗派活动。社员见他能量小,人又文弱,也不拉他入伙,甚至晚上不去参加政治夜校里的批斗会,也没有人管他,十分逍遥自在。
田川情绪低落,一口饭没吃便离开餐桌;他琢磨着这会儿生产队“文革”小组组长吴舫肯定早就到了批斗会现场,正在维持会场秩序,或者正在用手中的红缨枪的枪杆敲打站在会场前面挨批斗的牛鬼蛇神们的脑袋,声嘶力竭地喊叫。
“到街上凉快一会儿吧,回来再吃。”田嫂说,弯腰从高脚饭桌下面的坛坛罐罐当中拽出一只小板凳,递给丈夫。看到丈夫最近情绪低落,茶饭不思,人也瘦了,她心里隐约感到担心。她能为丈夫排忧解难吗?他为啥忧虑?咋安慰他?他整天疑神疑鬼却又从不说啥,总是回避和人谈心,村子里没有人找他的麻烦,他们都很大度,似乎并不在意他参不参加某个帮派,甚至不去参加小队政治夜校里的批斗会,也没有人追究,那么他还忧虑啥?为啥整天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实际上田川也搞不清楚自己整天为啥如此忧心忡忡。村子里没有人找他麻烦,人家确实挺宽容,挺大度,可他就是高兴不起来,总是感到不安。
他默默无语,腋下夹了一本书,手里拎着小板凳,慢慢穿过院子,坐在大门外葡萄架下乘凉。葡萄架上稀稀落落垂下几串青葡萄,葡萄才长成小手指头大小,长长的,硬硬的,上面还挂了一层白霜似的灭杀害虫的石灰水渍。葡萄架下似乎更闷热、更潮湿。蚊虫闻到人的气味,嗡嗡叫,成群结队飞奔,在葡萄架下麇集;毛毛虫蜷起身子,从葡萄叶之间撒下几滴尿水,滴在他的后脖颈上,火辣辣痛;他闻到头顶上葡萄叶被湿热蒸发出来的脂香味、石灰水味,以及从身后猪圈里散发出来的尿臊味。偶尔有一只没有抓牢叶柄的毛毛虫跌落下来,掉在他的后背上,立刻缩成一团,滚到地上去了。
田川家住在村子北头,再往北去,一座矮山冈下面,是小队饲养院。因此,要去饲养院,须得从田川家门口经过。抬头四下里张望,在灰白的暮色中,大街上阒无一人,连一条闲荡的狗都看不见。村前小水库岸边的杨树林,饲养院,饲养院围墙外面的大草垛,都陷在灰白均匀的雾霭中,没有声息,沉闷死寂,连平日里常常能听见的驴叫、马嘶声、发了疯的公牛以角抵撞栅栏门的声音现在也都听不见了,连饲养员的吆喝声、谩骂声、用鞭子抽打牲口的声音也都听不见了。难道人都热死了吗?牲畜都热死了吗?田川叹息一声,把书打开,摊在膝头上。脸上的汗水滴落下来,书页洇湿了一片。唉,连书也看不成了。田川忧伤地笑笑,把书合上。他仰起头,双手往脸上轻轻一抹,便捋下一抔汗水。一只甲虫,不知咋的受到了惊扰,从枝叶间一冲而出,窜向天空,嗡嗡叫着逃走了。
这时大路上响起了脚步声:生产队“文革”小组组长吴舫打饲养院那边走了过来。田川远远望见来人是吴舫,吃惊不小,想躲进院子里去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坐在葡萄架下,把书按在膝头上,心里忐忑不安。田川原以为吴舫早就去了小队政治夜校,他咋从饲养院里出来了呢?——原来队里一匹马病了,吴舫晚饭后去饲养院察看,现在要赶去小队政治夜校主持批斗会。吴舫三十多岁年纪,身高体大,相貌丑陋,在这个村子里,他的大嗓门,他的能言善辩,他的雷厉风行,他的粗暴性格,他的过人膂力都是出了名的。“文革”运动兴起后,他拉帮结伙,仗着出身雇农的优势,再加上舅舅的鼎力相助,排挤掉对立面,当上了生产队“文革”小组组长。这几天患了感冒,浑身酸疼,今天下午在公社开完会后去公社卫生院买药,还让一个从本村出去的女赤脚医生给扎了一针,回来晚了,再加上去饲养院察看病马,耽误了去小队政治夜校开批斗会的时间,心里气闷,正要找一个人出气呢。他上身穿一件肥大邋遢的蓝背心,前胸、后背上各有一个拳头大小的孔洞;下身是一条黄裤子,拖地的裤脚磨破了,沾上了泥土;光着脚,右肩上扛着一杆红缨枪,枪杆尾端裂开了一道缝隙,红缨枪上的红缨在这夏日傍晚灰白的暮色中像一团燃烧的火焰,也像一团燃烧的鲜血,随着他雄赳赳的步伐左右摇晃,十分醒目。吴舫急匆匆赶路,猛一抬头望见村子里的秀才田川手里捧着一本书坐在自家大门口葡萄架下乘凉,心头升腾起一股怒气。他吐了一口吐沫,低声骂道:“啊呸!田川那王八蛋倒真会享清福,娶了一个漂亮贤惠的老婆,丈人家里又富有殷实,时常接济他,给他家送点儿小米或者地瓜啥的,前些日子还送给他家一个筛苞米面用的筛子,筛网纸一样薄,布一样软,是用亮晶晶的细铜丝儿编制的,真漂亮,所以他现在才有闲心坐在葡萄架下看书,不像我,家里穷得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现在连土豆都吃不上了,妹妹也不管我了。我们对他也太宽松了,他没有加入我们一派,也不参加小队政治夜校里的批斗会,凭啥?他是皇帝?他是天老爷?他是阎王老子?他为啥可以置身局外?瞧我这个大傻瓜,人称我是驴吴舫,感冒好几天了,浑身酸疼,骨节里仿佛是被人塞进了沙子,咯吱咯吱响,白天还得去公社或者大队开会,晚上照例是匆忙吃上几个土豆蘸盐水,连大酱也没有,更别说酱油了,然后去小队政治夜校把社员们集合起来开批斗会,批斗会常常开到深夜,有时甚至开个通宵,多辛苦劳累啊,一点儿觉也不睡,因为牛鬼蛇神们不肯好好坦白交代啊……我整天驴一样劳作,累得四脚朝天,就差吐血拉脓了,田川那王八蛋倒悠闲自在,哪一派群众组织也不加入,啥会也不参加,啥心也不操,还有闲心坐在葡萄架下看书……不知咋的,最近我一看见他就心烦,田嫂倒是一个好女人。”
吴舫知道田川性格懦弱,胆小怕事,灵机一动,奸笑一声,要吓唬他一下。于是他昂首挺胸,板起面孔,摇晃着肩上的红缨枪,使劲跺着大脚板走路,扬起一股股尘土,惊飞了路边的苍蝇。看见吴舫走近了,田川赶紧从葡萄架下站起来,伸手去跟他打招呼,膝头上的书掉落在地上。吴舫目不斜视,假装没有看见田川,从田川面前匆匆走过去,走了几步忽然收住脚步,慢慢转身,似乎是无意中才发现葡萄架下站着一个人似的。他严厉地望着田川,厉声喝道:
“田川,那是你老先生站在葡萄架下吗?”
“对呀,对呀,是我,”田川说,向前迈了一步。“吴舫兄弟,你这是上哪儿去?”他胆怯地小声问了一句,伛着腰,垂着双手,吴舫高大魁梧的身躯以及周身散发出来的粗犷的意志力,完全把他震慑住了。
“田川!那是你老先生站在葡萄架下吗?”吴舫又逼问了一句,由于患了感冒,他面色赤红,说话鼻音浓重,嗓音嘶哑,“真了不起啊,田川老先生,那么请你告诉我,你这个大秀才呆站在葡萄架下干啥?听牛郎织女哭天抹泪吗?”
田川看见吴舫的白眼珠子在暮色中闪闪发光,紧闭的嘴唇刀子似的朝左上方斜挑着,心里一阵慌乱,好像那把嘴唇的刀子对准了他的心窝。他尴尬地笑了一下,摇摇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田川!”吴舫大声吆喝道,“你这个王八蛋,西南角上的吊死鬼,你说,现在村子里还有哪个混蛋没有投身到这场运动当中去?无论男女老少,无论娘生的还是爹养的,小媳妇拉的还是大姑娘下的,每个人不是被别人揪斗批判,就是去揪斗批判别人,不是挨别人的打,就是去打别人,谁也不能闲着,谁也不能例外!你看我吴舫,人称我是驴吴舫,没日没夜驴一样劳作,有时批斗会开到公鸡打鸣儿,好几宿不合眼,累得吐血拉脓,你田川倒好,逍遥自在,除了白天下地干点儿农活外,晚上啥事也不干,不去批斗会现场,不去写大字报,不去贴大字报,也不来向我汇报咱们村赫秃子老先生最近的动向,你凭啥?谁是你的后台?你仗谁的势?我看你是屁股上长了板凳,就知道坐着,眼皮上长了白纸,就知道看书,鬼顶王八壳整晚缩在家里,你在逃避这场运动。你这个人貌似老实本分,岂不知你比二鬼子还坏,干了许多坏事,还以为我们不知道,我们再也不能让你这号人逍遥法外了!田川,你有罪!罪该万死!你知不知道,你有罪!在咱们生产队里,你田川无疑最有文化,这个我们得承认,而有文化的人必定有罪,所以要革他们的命。哼,田川,我早就留意到你了,是时候了,该收网了,难道你还没有听见耳根子后面天鼓响吗?”吴舫一面训斥田川,左手一面假意去腰间摸索。“他妈的,真晦气,刚才急着去饲养院察看病马,忘记把手铐子带在身上了。不然的话,我马上就把你这倒霉鬼铐起来拖进政治夜校里去批斗,棍子、鞭子、皮带一起上,让群众打死你才好!啊,田川老先生,你先别慌张,你就站在你家门口这破葡萄架下好好凉快,细细地去闻猪圈里的尿臊味,听牛郎织女哭天抹泪吧,我回头再来收拾你!”
吴舫说完,抖了抖肩上的红缨枪,扭头扮了个鬼脸,迈步便走,丢下田川一个人站在葡萄架下发呆。
天哪,天哪,不幸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我不是早就有预感吗?不祥的预感。一把刀子终于向我刺来,刺在我的心窝上……他说我有罪,吴舫说我有罪,那人可不是说着玩的,他是生产队“文革”小组组长,权势最大,说话算数,他说我有罪。以前他对我还算客气,逢年过节从不忘记邀请我为他家写对联,为争宅基地,我还为他家写过讼状,我还为他家编过柳条筐,做过高脚饭桌……我编的柳条筐漂亮极了,全村第一,在外村也有名声,只是做高脚饭桌的手艺还不如本村的张木匠。吴舫不识字,这些年来还经常求我给他嫁到外地的妹妹写信要钱。每次写信,他都跨坐在我家厨房里高脚饭桌旁边的板凳上口述,斟词酌句,绞尽脑汁编造要钱的理由,信经常写到深夜,直写得我哈欠连天,眼皮打架。今天晚上他一反常态,如此严厉,一点儿情面也不留。
田川呆呆地站在葡萄架下,思前想后,浑身冰凉,心脏几乎不跳动了,双腿抖得厉害。天哪,他说我有罪,吴舫说我有罪,他差不点儿就把手铐子掏出来了,多亏……我早就有预感,不祥的预感,所以晚上老是躲在家里不出去。现在看来是在劫难逃,我有罪,天鼓响了,我听见了,听见了,他说回头再来收拾我……他啥时候去的饲养院?平日里他很少去饲养院,马病了,没料到。
田川脑袋一阵阵昏眩,头重脚轻,眼前发黑,觉得自己的脖子正在慢慢变细,抻长,就如一根风筝线那么细,那么长,而他的脑袋则幻化成一只大风筝,飘扬在半空中前后左右晃动,从半空中眺望吴舫渐渐远去的高大魁梧的背影。
完了,这下子完了,他连头都没回一下。那人不太像是在开玩笑……眼下这个非常时期,谁还有心思乱开玩笑……那说明我真的有罪,人家急着去开会,还没来得及宣布。天鼓响了,我听见了。咋办?我不是在梦中吧?
刚开始时,“你有罪”这句话从吴舫嘴里迸发出来,碰在田川还没有提防的耳朵上,如同一块石头砸在墙壁上,虽然撞击得厉害,迸射出火星,险些把田川打晕了,不过暂时还没有深入到他的内心里去。当吴舫肩扛红缨枪,迈着大步离去,街上恢复了平静,大门口只剩下田川一个人时,他便有足够的时间,一而再,再而三地去体会这句话那令人心惊胆战的寓意了,难以忍受。现在,“你有罪”这句话像这样一种物质,黏稠灼热,广大无垠,无边无际,把田川紧紧包围住,然后从他身上的每一个感官,每一个毛孔,浸入到他的内心最深处,而一旦浸入到他的内心最深处,则变成一团冰雪,把他那颗本来就敏感脆弱的心紧紧裹住,再也推之不开,挥之不去,他只好一览无余地去体会被慢慢冻死的滋味了。
我有罪,我有罪啊。田川瞪大眼睛,望着吴舫的背影消失在通往村子的大路上,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沮丧,前所未有的惶恐……只能怪自己。我听见了,天鼓响了,咚,咚,咚。今天晚上我不该贸然走出家门,现在外面不太平,空闲时间要尽量躲在家里不出去才好,应该向石板底下的蛇、洞里的耗子、风箱底下的土鳖虫学习,连柳条筐也不要编了……可是我判断失误,以为吴舫早就去了小队政治夜校,街上太平了,谁料到那人今晚去了饲养院,让我给碰上了,多倒霉啊,倒霉透顶。人家没来得及宣布。我有罪,天鼓响了。
走进院子里时,他眼睛发花,脚下发软,几乎迈不动腿了。他呆呆地站在院子当间儿,低头察看早晨打扫院子时扫帚在地上留下的一道道清晰的弧形划痕,划痕上还有几个鸡爪子印。
扫,扫,扫……我有罪啊,天鼓响了,我听见了。
他双手按在胸口上,张开嘴巴喘气,胸中空荡荡的,好像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我有罪。他是咋说的?鬼顶王八壳。早就留意到你了。比二鬼子还坏。难道你还没有听见耳根子后面天鼓响了吗?我听见了,听见了,终于听见了。
实在走不动了,他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坐下来休息。当他看见五层青石台阶中的第三层台阶有一点儿歪斜时,心中不免吃了一惊。天哪,这么多年来,我还从来没有留意到这一层台阶有一点儿歪斜,真是奇怪……不行,得找个时间翻砌一下才是。很简单,只要把这一层台阶掀起来,在下面垫上一些湿土,夯实刮平就行了。太大意了,台阶歪了,这么久了竟然没有注意到……天鼓响了,我听见了。
当他站起来,艰难地迈过厨房门槛时,脚底下一滑,被门槛绊倒了,一头栽倒在厨房地上,磕破了额头。那时田嫂手里端着一瓢水,正要往大铁锅里添,看见田川失魂落魄地从外面回来,栽倒在厨房地上,吓了一跳,手里的水瓢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她叫了一声,想捡起水瓢,但还是先把丈夫扶起来了。
“见鬼,你咋也变得这样毛躁了,”田嫂数落道,把脚从地上的水洼里挪开,“整天疑神疑鬼,现在连路都走不稳当了,还能让门槛绊倒摔破了头。瞧你这点儿出息。”
田嫂是个贤惠女人,很爱田川,她扶田川在高脚饭桌旁边的板凳上坐下,从卧房放在大木板柜子上的药盒子里找来消毒药水,给他擦伤。田川面色苍白,抻长脖子坐在板凳上,朝院子里窥视,双手握拳慢慢向前伸出,手腕子并在一起,似乎是有人要给他戴上手铐子。他神情恍惚,心有余悸,担心会有人冲进屋子里来把他拖走,拖进小队政治夜校里去批斗。他这个人脸皮薄,平生就是怕羞辱,怕批斗。
“快把门关上!快把门关上!”田川叫道,“他们要来抓我!”
“你瞎喊啥呀?谁要来抓你?”田嫂问道,低头俯视丈夫的脸。田川不作声了,大声喘息,神情迷乱,他眼前出现了吴舫,小队会计,还有吴舫手下几个打手的面孔。几张面孔令人心烦地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纠缠他,骚扰他,要把他拖走。
“天鼓响了,我听见了。手铐子……我有罪啊。”他嗫嚅道。田嫂摇了摇头,以为田川是热晕了,舀了一碗凉水递给他,为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田嫂也没吃饭,饭菜仍然摆放在高脚饭桌上。
“田川,喝完水吃点儿饭吧,一口饭不吃咋行。”田嫂说,转身去灶上忙活,没工夫搭理他。
实际上,田川在村子里人缘很好。前些年,每逢春节社员们都来请他写对联,平常日子里则找他帮忙写信。他有文化,念过高中,吴舫也常来求他。他心灵手巧,会用当年新生的剥了皮的细柳条编精致好看的小筐篓,会用榆木榾柮掏猪槽子,还会做高脚饭桌。可是现在,他在村子里的地位不再重要了。不知为啥,自从搞了运动之后,过年时社员们不再贴对联了,连信也很少写了。田嫂倒不在乎这些,她只求田川平安无事,政治运动的风波别波及到他。
“我有罪,那人说我有罪。天鼓响了,我听见了。”田川喃喃道,心里的狐疑与恐惧与时俱增。抬头茫然四顾,田嫂仍在灶上忙乎,无暇顾及到他,一团团热气从大铁锅里升腾窜起,吞没了她的身体,热气继续上蹿,碰到天棚后迅速折回来,第二次吞没了她的身体,把她的整个身子淹没了。田川眼前变得漆黑一片,仿佛有一座大山挡在前面。一声呻吟,眼前厚重的黑暗不见了,一间小屋子出现了,里面灯火辉煌……一只明晃晃的手铐子悬挂在半空中摇来晃去,发出金属的撞击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还看见一杆红缨枪斜插在房间正面墙上,枪杆尾部裂开的缝隙历历在目,而那团如火的红缨在不断抖动。骤然响起一阵口号声把他吓了一跳:屋子里正在开批斗会。无数张愤怒的脸挤在一起,都变形了。田川恍惚间看见自己跪在一条长板凳上,头顶上不断晃动的大吊灯快碰到他的头了,烤得他头皮发烫,头发卷曲,咝咝作响。他满脸汗水,被人从后面揿住胳膊,还有几个人围在他身边大声喊叫,不停地捶打他。“抬起你的狗头来!抬起你的狗头来!”有人喊道。田川抬起头。灯光烨烨,刺痛了他的眼睛,许多扭曲的面孔,挨在一起,表情痛苦不堪,慢慢蠕动,挤扁了,耗子一样吱吱叫……从斜插在墙上的红缨枪的枪尖上往下滴着血珠。血珠一滴滴落下,在空中飘飘悠悠,越长越大,如同一只只红色的小皮球,鲜艳无比,光彩夺目,落到地上后,哧啦一声响,冒出一股黑烟,把地面烧出一个孔洞……从孔洞中伸出很多只求救的手……吴舫的面孔从天而降,凶恶狰狞,白眼珠子闪闪发光,紧闭的刀一样的嘴唇向上撇着。那面孔越长越大,越长越圆,从上向下俯视着整个会场……
“我和吴舫……”田川呻吟一声,说出声来。
“吴舫?你和吴舫咋了?”田嫂听见田川提到吴舫,心头一动,从灶上的烟气中扭过头来问道。见田川脸色灰白,表情异样,这才发现他今晚有些不对头了。
“吴舫……手铐子。我有罪,我有罪啊,天鼓响了,我听见了,人家没来得及宣布。他们……”田川喃喃自语,身上起了一阵战栗。他双手按在脸颊上,冥思苦想,回忆往事,回忆自己在这个村子里度过的几十年岁月。自己有罪,那是肯定的了,但是那都是一些啥样的罪行?你有罪!你比二鬼子还坏!天鼓响了,你还有闲心……他努力回忆,一些年头久远的零碎场景片段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到后来,回忆变得艰难曲折,像一条小鱼,逆流而上,要越过一条湍急的瀑布。我有罪,我有罪啊。手铐子,天鼓响了,我听见了,听见了……他马上就要来抓我。
空气闷住了,不流动了,阳光把玉米叶子烤得噼啪乱响,失去了水分的灰白的叶片卷曲起来,变得又软又薄……眼睛被汗水眯住了,田川不小心,锄断了两棵豌豆苗……这就是罪行。我有罪。田川,你这个倒霉鬼就站在葡萄架下好好凉快,听牛郎织女哭天抹泪,闻猪圈里的尿臊味吧。天鼓响了,我听见了……北风呼啸,雪粒儿打疼了他的脸,他挥鞭使劲抽牛,赶着牛车往村子里跑……牛耳朵被打破了,血凝结在耳尖上,黑红色,结了痂……这也是罪行。你从不参加政治夜校里的批斗会……天鼓响了,我听见了。整天逍遥自在,你凭啥?他走过来,那团如火的红缨不停地抖动,脚步声咚咚响,扬起尘土……暴风雨中,他跑进饲养院,使劲关上一扇窗子,打碎了一块玻璃……那也是罪行,罪行很多。你从不参加……我早就留意到你了,只是还没宣布。
白眼珠子,刀子嘴。没有留意,那人啥时候去的饲养院?他很少去饲养院。马病了,真倒霉。我有罪,天鼓响了,我听见了。
田嫂站在丈夫身边,擎着湿淋淋的双手弯下腰去仔细瞧他的脸,看见他畏畏缩缩,表情怪诞,便抬起手来在他的头顶上拍了一下,想让他清醒清醒。田川正在冥思苦想,回忆往事,没有提防,头顶上忽然挨了一巴掌,眼前一道白光一闪,惨叫一声呆住了,他双眼发直,耳朵里嗡嗡响,脑袋里顿时一片空白,把平生事忘了个干干净净……回忆的甬道堵塞了,记忆的小溪干涸了,联想的珠串断开了,理智的明灯熄灭了。
“当初……吴舫……我有罪啊。”他嘀咕道,伸长脖子,怅然若失,眼睛睃着半空中。
田嫂虽然心中疑惑,但是仍然以为田川是中暑了,热晕了,便把他搀扶进卧房,让他上炕躺下来休息,自己则在厨房里忙乎到深夜。
田川躺在炕上,哪里能睡得着?他唉声叹气,辗转反侧,比躺在棺材里还要难受,浑身上下裹了一团湿棉絮一般,汗水淋漓,咋也挣脱不开。院子里稍有一点儿动静,他心里便一阵惊悸,担心会有人冲进屋里来把他拖走。是啊,田嫂一个女人,能阻挡得了人家破门而入吗?……半睡半醒中,他听见一阵极为细小的叮当声,那声音既像是来自出窗外,又像是来自自己的耳畔。急忙睁开眼睛,看见半空中有一点亮光如豆,渐渐扩大,渐广渐明,变成锅盖大小的一团。吴舫和他手下几个红脸打手的面孔在亮光中出现了。四五张面孔一起穿过窗户飞进屋子里,都落在炕上,一阵怪叫,又都升腾到半空中,纠缠在一起,似乎在争抢啥东西……他们就这样忽沉忽陟,互相追逐,互相厮打,张开嘴巴啃咬对方,吱哇乱叫……接着那些面孔不见了,叮当声也停止了,四周恢复了异样的安静。田川瞪大眼睛凝视着眼前厚重又神秘莫测的黑暗……只听啪啦一声响,像是有人在黑暗中划了一根火柴,拳头大小的亮光又出现了,慢慢在他头顶上盘桓飘移,如坟头上的鬼火,伴随它的叮当声也再次响起来。半空中飘过来一队小兵,小兵的个头儿小得可怜,比拇指大不了多少,一个个身披红甲胄,身下跨一匹小白马,甲胄上鱼鳞似的金属片历历可见,小白马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每个小兵右手都绰一杆红缨枪,左手举一副手铐子,样子很滑稽。他们嘤嘤呐喊,动作颇似木偶。呐喊声渐大时,他们的身体也渐渐长大,可以看见小兵绯红的脸蛋,俊美的眼睛,粗且光亮闪闪的睫毛,而背景上单调的叮当声也大起来。他们一边呐喊,一边有节奏地眨眼睛,有节奏地向前刺出红缨枪,朝田川头上俯冲下来……田川叫了一声,用手捂住胸膛,觉得对着红缨枪的胸膛太不舒服了。他一挣扎喊叫,小兵们马上退却,如此反复。后来,田川干脆翻身俯卧,紧紧闭上眼睛,双手压在胸脯下面。他感到压在胸脯下面的双手鸡爪子似的,又轻又重,又虚又实,干硬枯槁,似乎血脉不通了,似乎手上的筋肉都脱落了,只剩下一把骨头了。直到天快亮时,他才朦胧睡着。
天气太热,田嫂昨晚在厨房里的长条板凳上睡了一宿。蚊子太多,不敢开门,汗水溻湿了板凳,内衣巴在身上。她一大早起来,舀了一盆凉水擦了擦身子,洗了脸,简单地梳了梳头。在厨房里做饭时,侧头听了听:卧房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今儿早上田川起得晚了,田嫂心想,过去他可从来没起得这么晚过。她把昨天晚上田川发了痴呆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清晨,天气凉爽多了,街上传来杂沓的脚步声,田嫂知道社员上工的时间到了,舀了一盆凉水,搁在厨房板凳上,喊田川起来吃饭上工。
田川一觉醒来,先就觉得不安;他面色难看,一夜之间瘦了许多,也苍老了许多,只呆呆地瞅着发亮的窗户看。田嫂在厨房里突然的一声喊叫,把他吓了一跳,他立刻觉得自己有罪,怵惕恐惧之情涌上心头,难以抑制。战战兢兢下了地,走进厨房,看见高脚饭桌旁边的板凳上放了一盆凉水,木然伛下身去,伸出双手去洗脸。
田嫂手里拎着一小桶猪食,站在猪圈旁边喂猪,细长的双臂裸露在花格子短袖小褂外面。她一边喂猪,一边和墙头那边邻院的三婶说话。三婶告诉她说昨晚生产队果园里的伏苹果丢了不少,队里正派人挨家逐户搜查呢。正说着,吴舫高大的身影在大门口出现了。他肩上扛着红缨枪,推开木栅栏门,走进院子,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东瞅西瞧。他望了望猪圈里面,察看了猪圈旁边的柴草垛、木爿子堆,又走到院子左边,脑袋探过篱笆墙,查看菜地里高高的豆架下面,甚至还搜查了台阶上面的鸡窝。
“听说昨晚队里的伏苹果……”田嫂说。
“听说!”吴舫叫道,“现行反革命分子!阶级异己分子!自首分子!坏分子!贼鬼!小庙里的和尚,看他能躲到哪里去?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来!哼,可别让我逮着!让我逮着了,用铁筷子把嘴撑开,往嘴里塞两麻袋伏苹果!……田川呢?”
“昨晚天太热,他很晚才睡下,刚起来,脸还没洗,饭还没吃呢。”田嫂说。
“起晚了?他妈的,晚上连批斗会也不参加,还能起晚了!他高人一等呢。瞧我们这些贱皮子,猫头鹰似的瞪着双眼开了大半宿会还没起晚呢,他倒起晚了!怕是晚上没睡觉在果园里溜达了吧?也不好说,别看是老实人。”吴舫边说边走上台阶,推门走进厨房,早已忘记昨晚和田川开过的玩笑了。田川在厨房里洗脸,抬头看见吴舫闯进厨房里来,不知所措,尖叫一声,碰翻了脸盆,水洒了一地。
“这是咋回事?”吴舫说,“咳,田川老先生,你慌啥?心里有鬼吧?其他社员开了大半宿会都已下地干活了,你可倒好,现在还蔫巴在家里,脸也没洗,饭也没吃,你可真是高人一等啊。田川,我看你不是秀才是皇帝,你是唐太宗还是宋太祖?你老婆说你起晚了,昨晚上一宿没睡觉吧?干啥去了?去果园里寻摸了吧?队里的伏苹果是不是你偷的?你把伏苹果藏哪儿了?来,让我看看你的裤腿是不是让露水打湿过,埋不埋汰。”
田川吓坏了,哪里还能说出话来。
吴舫蹲下身来仔细检查田川的裤腿,以及他的鞋,倒没发现啥异常,便猫腰钻进高脚饭桌底下乱翻一气,翻够了,从饭桌底下拱出来,走到灶台旁边,伸手摸了摸灶洞左边黑黢黢的柴禾洞。其实他并不真的认为田川有胆量夜里去偷队里的伏苹果,他知道田川胆小怕事。
“这几天晚上我派三个社员去果园打更,但是伏苹果还是被偷了,”吴舫说,“从现场迹象看,贼鬼穿了一双四十二码胶鞋,脚还不小呢。至少偷去了一麻袋伏苹果,足有一百二十斤重。果园外面是不是有接应的还不好说。看来村子里还是有人和我驴吴舫作对啊。树欲静而风不止,水欲静而浪不休。他妈的自不量力,谁要是敢和我驴吴舫作对,我就砸烂谁的狗头!掂量点儿吧。”
他原地转了一个圈子,把红缨枪夹在腋下,朝田川伸出两只大拳头。“田川,你认识这个吗?摇头?不认识?哼,有眼无珠的东西。铁拳!铁拳!我从小就长了这么一双铁拳!只是那时候我不受村里人待见,他们都歧视我,骂我地痞。那时候我要是用这双铁拳打了谁家的小鳖崽子,他们的父母会出来帮忙,帮他们家的小鳖崽子打我的。那些年,我挨了那些老家伙多少打啊,有一年夏天,我被两个老家伙打昏在稻田里,吃了一嘴烂泥。现今不同了,现今我这双铁拳有了一个崭新的响当当的名字:叫作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我可以复仇了。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的最大好处就是想打谁就打谁,爱咋打就咋打,不必讲啥狗屁道理,没有人敢还手,更没有人敢报复,打死了也白打。我们不是已经打死了三个吗?还准备再打死几个。在咱们村子里,我一开口说话,没有人敢不听;我挥一下手,水库岸边的树木就得倒下;我一跺脚,山上的石头就会轰隆隆滚下来,震得你们家房子直摇晃!自从该死的老队长被群众打死以后,我正要再抓一个反面典型开刀。田川,我们本来想把赫秃子老先生揪出来当新的反面典型,现在阶级斗争有了新动向,你田川想当那个反面典型吗?你想当吗?好哇,苗头出来了,有人偷窃队里的伏苹果,破坏生产,那个穿胶鞋的贼鬼是谁?是不是你田川?你说!你把伏苹果藏哪儿了?”
田川弯腰仰头,双手拄在板凳上,表情怪诞。吴舫这才注意到田川今天的模样有些不同寻常,他有点儿窘迫。
“田川,你这是咋了?额头咋破了?快说话!你老是瞪着鬼眼瞧我干吗?”
田川浑身发抖,不能自制;他是吓傻了,以为吴舫是来抓他去批斗的。吴舫撇着刀子嘴,不耐烦地朝门口望了一眼,伸手去抓田川的胳膊。田川大叫起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哀求道:
“我有罪啊,我都坦白,别抓我走……”
吴舫莫名其妙,不知如何是好,这时田嫂走进厨房里来,看到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她扔了猪食桶,扑过去拉田川,哪里拉得动?田嫂越是拉他,他越是怕得要命,浑身颤抖,面如土色,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头:
“我有罪啊,我都坦白,别抓我走,我……”
吴舫见田川这般光景,越发摸不着头脑,讪讪说道:
“田嫂,田川今天是咋了?我只是来搜查赃物,又没干别的,我可没打他……刚才一走进你们家厨房,他就这样怪模怪样瞧着我,好像我是一个怪物。他还把一盆脏水泼在我脚上,你看,田嫂,我的脚上全是水……后来他便跪在地上不肯起来,说啥自己有罪。田嫂,我知道你家田川胆子小,不会去偷苹果的,我来你家搜查,也只是做做样子。去别人家搜查,我连大姑娘小媳妇的卧房、衣柜、绸缎被垛都不放过。”
田嫂听了吴舫的话,猛然想起昨晚上的事来。她走到门口,倚在门框上哭泣,吴舫在厨房地上来回走动,时不时望田川一眼,询问田嫂事情的来龙去脉。田嫂哭诉事情的经过:昨天傍晚田川如何坐在大门口葡萄架下乘凉,回屋时如何被门坎绊倒了摔破了头,又如何坐在厨房里发呆,嘴里还不停地喃喃自语,说啥自己有罪。
“妈呀,这就对了!”吴舫跺了一下脚,大叫一声。
“吴舫兄弟,你说啥呢?”田嫂问道。
“没啥,没啥。”吴舫说,扭头望着田川,忍不住偷偷笑了,终于想起了昨天傍晚他和田川开过的玩笑了。难道那倒霉鬼真的是被我的一句玩笑话吓傻的吗?看来有可能啊。可见我驴吴舫多么了不起,根本不用挥动啥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也不用开啥批斗会,随便一句玩笑话就能把一个人吓傻。本事太大了,大得不得了,我就是天老爷,我就是玉皇大帝。不过,我可不能把这件事告诉田嫂,那女人会恨我的。
“田嫂,不要紧的,你别着急上火,”吴舫假惺惺劝道,“先去公社卫生院请个大夫给他瞧瞧再说,你说得对,他可能是中暑了。你要是不方便,我去替你请……唉,你家田川那个人啊,就是胆子太小,有文化的人胆子都小,我胆子大,所以我没文化。再说,连门坎也知道欺负老实人,田嫂,你家厨房这道门坎并不高啊,咋能把一个人绊倒?”他又以讥讽的口吻加了一句:“可惜啊,他这个大秀才再也不能帮人写对联、写信喽,大姑娘喜欢红头盖,老太太爱吃苣荬菜,随他去吧。”
不等田嫂开口,吴舫叫了一声:“田嫂!”田嫂怔怔地望着他,吴舫靠上前来,嘴巴凑近她的耳朵,放低声音说:“我看田川不大像是中暑,他可能是中邪了。你说他是不是得罪了哪路大仙,让大仙见怪了?说起大仙,田嫂,我看多半是黄仙。你别不信啊,田嫂,你家院子里猪圈旁边的草垛里就有黄貔子,我见过好几次呢。每次我去饲养院打你家门口经过,都放慢脚步,留心观察你家院子里的动静。有好几回,我看见一只小黄貔子从草垛一头钻了出来,嗅一嗅,又从草垛另一头钻进去了。田嫂,我见过中邪的人,见得多了,他们都很有趣。西沟我二老爷,还有小河沿我老姨父,都得过邪病,鬼魂附体,邪魔缠身,那鬼病不大好治,称钩穿鼻,烙铁烫舌都赶不走,缠得紧呢。田嫂,不知道你留没留意,田川这阵子有没有啥对黄貔子不敬的举动?”
田嫂摇摇头。吴舫的嘴巴离她的脸那么近,她很不自在,朝门里边挪了挪身子,把脸转到一边去,吴舫顺手在她的胳膊上拧了一下。
“吴舫兄弟,你快走吧,田川今天不能上工了,请一天假。我心里烦得很……”田嫂说。
“我有罪,我有罪啊,天鼓响了,我听见了,别抓我走……我都坦白。”田川仍然跪在板凳旁边的泥水里,嘴里喃喃自语。
吴舫厌恶地瞪了田川一眼,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摇晃着肩上的红缨枪,气哼哼走出院子,去别的社员家里搜查赃物去了。
那年夏天出奇地炎热,连日无雨,热风吹拂,水库干涸,土地龟裂,禾稻枯焦。田川得了怪病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村子里人人都在议论这件事,心中疑惑不解。不过,受了吴舫的影响,他们大多认为田川是得了邪病,鬼魂附体了。村子里的长舌妇们,每到晚上,便披散着肮脏的头发,趿着破布鞋,借口找鸡寻鸭,或者借一根针线,走挺远一段路,踅进村北头的田家,去看田川,探听消息。田嫂心里烦得要死,又不好赶她们走;她怕病人受到惊扰,天一落黑,便侍候病人躺下睡觉。她熄了卧房里的灯,自己坐在厨房里高脚饭桌旁边的板凳上缝补衣服,想心思。长舌妇们没能见到病人,非常失望,她们踮着脚挤在厨房里,把田嫂围在中间,身上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七嘴八舌假装安慰田嫂,耳朵却张开了,谛听卧房里的动静,还互相递眼色,碰胳膊。田嫂只顾埋头做针线活儿,很少说话,其实她平日里就讨厌村子里的长舌妇,很少与她们来往。长舌妇们见田嫂没心思搭理她们,自讨没趣,一哄而散,回家睡觉去了。
田嫂一个人操持家务,想尽办法为田川治病,花光了积蓄,还向亲戚们借了一笔钱。她的父母要来看田川,田嫂说啥也不让,她怕父母见了田川以后生气上火。难道能丢下丈夫不管吗?她们毕竟夫妻一场。她请过中医大夫,也请过西医大夫为田川看病;她还从村子里的老年人那里讨来许多偏方、秘方;还偷偷请过跳大神的巫婆,可是都没有用,都不见效,田川的病情仍然不见好转。
田川病后大约一个月,他的哥嫂不知咋得到了消息,来看他了。田川的父母早已去世,只剩下一个哥哥,在另一个公社居住。得知弟弟得了怪病,田川的哥嫂带领三个孩子,一大早从远方赶了过来。平常日子里,他们两家没有太多来往,因为田嫂讨厌大伯子:大伯子为人迂腐,说话絮叨,家里又穷得要命。现在他们来了,田嫂很高兴,眉眼舒展,心存一线希望;她很激动,话也多了,声音也提高了。田川看见哥哥来看他,仍然不说话;妻子打手势介绍来人,脸上浮现出久违了的光彩。田川坐在炕头上,身上披着一条褥单。他的哥嫂站在炕前,三个孩子躲在父母身后,偷觑炕上那得了怪病的叔叔。田川的哥哥咧开厚厚的嘴唇微笑着,神情又友好又和善,他想博得弟弟的好感,让他放心,让他别害怕。田嫂站在大伯子身边,热切地望着丈夫,希望他能在一见亲哥哥之下,恢复起记忆,回想起往事。田川见屋子里突然闯进几个人来,十分惶恐,缩进墙角,拿褥单紧紧裹住身体。他瘦多了,面色灰白,眼窝深陷,一声不吭,惊恐不安地望着哥哥。他能认出哥哥来吗?他能认出嫂嫂来吗?他能在一见至爱亲友之下神智恢复正常吗?哥哥向炕上弯着腰,小声哄他,叫他别害怕,仁慈的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容,慢慢朝炕上伸出粗糙的大手,低声说:“田川,好兄弟,别害怕,别胡思乱想了,你咋会有罪?你没有罪,我也没有罪,我们田家祖祖辈辈都是老实人,不会犯啥法的。没有人要来抓你,谁也不会来抓你。田川,你读过高中,是咱们田家的骄傲。听说你病了,我和你嫂子特地远道赶来看你……还有你的三个小侄子,你有几年时间没见到他们了。”
“田川兄弟,”嫂子接着说,“日子过得好好的,咋就得了怪病?你哥哥听说你病了,日夜惦记着你,他总是想着你。也是操心的命,整天忙累。我们家穷,不比你有丈人接济,谁接济我们?孩子又多,我们快吃不上饭了!”
田川瑟缩在炕上角落里,开始时,他的眼睛盯着哥哥手上扁黑开裂的指甲看,后来看见来人狞笑着朝他伸出手来,吓得直哆嗦,翻身跪倒在炕上,忙不迭地磕头:
“我有罪,我有罪啊,天鼓响了,我听见了,还没宣布。老天爷,别打我,别抓我走……求求你们……饶命!”
田嫂哭了,扯起围裙一角捂在脸上跑进厨房;田川的哥嫂惊愕地瞪大眼睛,相互望着,说不出话来。想不到田川竟然病得这么重,连哥嫂都认不出来了。
夜里,田川不顾天气炎热,拿褥单裹住身体躺着,浑身发抖,狺狺哀鸣,像一条受伤的狗。田嫂哪里能睡得安稳,心烦意乱,愁得要命。谁知道她内心的悲苦?谁来安慰她?谁能帮助他?田嫂性格与丈夫截然相反,她本来是一个性格外向开朗,爱说爱笑的女性,身段优美,长相俊雅。自从田川得了怪病,她再也没有开心地笑过。现在,她真正感受到了一个女人肩上所承受的压力。她常常彻夜不眠,回忆往事,回忆逝去的岁月,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恋爱结婚,嫁到这个村子以后度过的平和时光,生下一个女儿,女儿三岁时得脑膜炎死了……她为明天担忧,不知道以后的日子咋过。谁能料定明天?田川的病还能好起来吗?他还能到队里参加劳动吗?一旦他长期不能出工干活儿,他们靠啥生活?自从“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以后,生产队里有好几个人被打死了,还有几个人自杀了。可是田川从来没有挨过批斗,没有人要整他,他有啥想不开的,咋会疯呢?他到底咋了?
沉沉暗夜,窗外一片漆黑。老猫在窗台上拱起脊背,蹭响窗纸;甲虫在壁纸夹层里爬动,哗啦哗啦响;田川在呻吟,田嫂在叹息……
冬天到了。入冬以后,纷纷扬扬下了好几场大雪。北风从房顶上吹过,呼啸经夜,村前的小水库早已封冻,村中大路冻裂了一道道口子。随着严冬降临,田川的病似乎更严重了。他怕声,怕光,怕人,怕活动的东西,任何突如其来的事物他都害怕。远方开山劈石的炮声,小水库冰面上孩子们溜冰嬉闹,饲养院里传来的驴叫马嘶声,邻居两口子吵架,社员们上工、收工吵吵闹闹从大门口经过,山冈上牛倌儿唱歌,甚至围墙外面有人咳嗽,他在院子里听见,都会吓得直哆嗦,马上立正站好,低垂头颅,等待训斥,等待批斗,嘴里喃喃自语:
“我有罪,我有罪啊……别抓我走,我都坦白……”他双腿发软,随时准备跪下去。
一条狗窜进院子,后面跟着一群孩子。田川站在台阶上四面张望,神情惝怳,看见一群孩子乱哄哄闯进院子,吓坏了,不敢动弹。孩子们知道田川得了怪病,他们兴冲冲站在台阶下面,仰起小脸,询问田川是否看见一条狗跑进院子。病人听不懂孩子们在说啥,表情木然,半张着嘴,不知所措。一个胆子大一点儿的孩子在其他孩子的怂恿下,冲上台阶。田川哀叫一声,在台阶上跪下,磕头求饶:
“我有罪,我有罪啊,天鼓响了,我听见了,别抓我走……饶命!”
孩子们哄笑着跑出院子,一边跑一边喊:
“疯子!疯子!我有罪!我有罪!天鼓响了,我听见了!”
从此以后,病人连院子里也不敢去了。他整天蜷缩在炕上角落里,身上裹着一条褥子,张开耳朵听,瞪大眼睛看,草木皆兵,就怕有人来抓他。他老是说自己有罪,老是说天鼓响了,老是提到手铐子。晚上,他依偎在田嫂身边,忉忉怛怛,疑神疑鬼,呻吟哀鸣。沉沉冬夜,北风掠过树梢,水库坚冰坼裂,沙土撒落房瓦,以及鸡鸣狗吠,老猫跃上墙头,耗子在柜底下吱吱叫,都影响到病人,使病人睡不安稳,瑟瑟发抖。病人还经常夤夜惊起,直声叫道:
“天鼓响了,我听见了……我有罪,我有罪啊……别抓我走!”
老天爷,有啥办法?为了让病人少受一点儿外界干扰,能安心养病,田嫂想办法把丈夫单独隔离开来。她把从前一直当仓库用的里间屋子拾掇干净,生火烧炕,赶走屋子里的潮气,在炕上铺上棉褥子,让病人在里面休养。为了让病人尽量少受惊扰,与外界隔绝,在一个暖和的冬日里,她请来村子里的泥瓦匠,还有木匠,把里间屋子的窗户用土坯严严砌死,不留一点儿缝隙,并把门板改成双层的,还在外面挂了一条厚厚的稻草帘子隔音。
就这样,那间小屋子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一个洞穴,一个巢窟,阴暗静谧,没有一丝光亮。病人藏在他的死屋里,像一个鬼魂,不点灯,啥也看不见,心绪才稍得安宁。
田嫂手里举着油灯进里间屋子给丈夫送饭递水。可怜的田川白天晚上躲在自己的洞穴里,无声无息,死一般挨过了冬天。田嫂每次手里举着油灯掀开厚厚的稻草帘子,推开双层门板走进里间屋子去看他,总见他瑟缩在炕上角落里,像一只老鼠似的惊恐不安地望着她,目光悲惨凄切。田嫂可怜丈夫,悲从中来,忍不住伤心地哭了起来。她在炕边坐下,拉起丈夫瘦弱的双手,小声安慰他,和他说些悄悄话。她小声诉说自己的心愿,回忆往日的时光,讲到她的父母,她死去的女儿,还提到她和田川结婚的日子。她希望他的病情能在春天里有所好转。
“田川,你到底咋了?”田嫂一边抽泣,一边轻声问道,“你老是说自己有罪,说天鼓响了,说啥有人要来抓你。你有啥罪啊?到底谁要来抓你?是吴舫吗?他并没有要来抓你啊。田川,你没有罪,也没有人要来抓你,你们田家人都是好人,老实人,别胡思乱想了,你就是胡思乱想得的病。我知道你心中有疑惑,实际上我心里也很不安。但是村子里没人为难咱们,咱们都是本分人,与人为善,在村子里人缘很好,你也从没参加过哪一派群众组织,他们咋会来抓你呢?”
田川神情畏葸,疑惑地望着田嫂。可不是吗?你还有心思……人家还没宣布,时间匆忙。暮色中闪闪发光的白眼珠子,刀子嘴,手铐子,我有罪。鬼顶王八壳,你比二鬼子还坏……血在燃烧,枪尖上往下淌着血。身穿红甲胄,骑小白马的“红卫兵”要来抓我……不,不,别抓我走,我都坦白。天鼓响了,我听见了,还有豌豆苗、牛耳朵、窗玻璃。你有罪,打死他!快坦白!铁拳……天鼓响了,我听见了。他很少去饲养院。没料到,马病了。整日在外面开会,我们俩很少见面,真倒霉。
“田川,你咋一句话也不说?来,来,和我说几句话,说几句话吧,说点儿悄悄话。想一想,田川,咱们哪一年结的婚?你都忘了吗?不记得了吗?那时候你常常跟我说悄悄话,你一点儿也不记得了吗?来,田川,想一想,想一想。”
田川仍然沉默不语。他大踏步走过来,脚步声咚咚响,扬起尘土,惊飞了苍蝇。天鼓响了,我有罪啊。难闻的尿臊味,还有石灰水味。你有罪!天鼓响了,玻璃碎了。好哇,苗头出来了,有人破坏生产!手铐子。穿胶鞋,伏苹果。天鼓响了,我听见了,咚,咚,咚。
“那时候我们日子过得多么舒心……那时刚结婚,我心里只有你,只有你。白天的日子多漫长啊,我只盼望日头快点儿下山,只盼望你早点儿收工回来。你回来了,走进院子。我接过你手里的锄头,放下你挽起的袖子和裤脚,用毛巾把你身上的尘土拍打干净,你就笑了,还拧一下我的胳膊……我就是喜欢看你肩上扛着锄头,脸上挂着忧伤的微笑,傍晚在金色的阳光里眯起眼睛,从田里收工回家来时的模样,真帅啊,让人着迷。哎,田川,当初我为啥会看上你?为啥会嫁给你?那时我们家家境富裕,我人也长得漂亮,到我家说媒的人排成了队。可是我偏偏看上了你……你这人穿戴打扮十分整洁,虽然衣服已经旧得发白了,但是袖口、裤脚以及衣领总是干干净净的,最为显眼的是平展展的衣领,十分洁净朴实,看了让人放心。衣领上的针脚又大又整齐,比洗的发白的衣领本身还要白……你对人有礼貌,懂事理,模样也长得帅气,你的头发从中间分开的样式逗死人了,我夜里梦见了也会笑醒。总之,你讨人喜欢。只是你身体不大强壮,神情有点儿忧伤,你好像不大开心……为啥你总是不大开心呢?我父母当初不同意这门亲事,他们嫌你家穷,嫌你身体长得单薄,担心你成不了一个好劳动力。我就对他们说:牛长得壮实,要我嫁给一头牛吗?田川是长得不壮实,可是他心灵手巧,啥农活儿都会干,还会用剥了皮的细柳条编好看的小筐篓,会用木榾柮凿猪槽子,还会做高脚饭桌,最要紧的是他懂规矩,明事理,人品好……其实啊田川,说心里话,我当初最看重的还是你这个人念过高中,有文化。我不喜欢粗俗没文化的人,我就是喜欢有文化的人,喜欢得不得了……来,田川,想一想,想一想,你真的不记得我们结婚的日子了吗?”
田川低垂头颅,呆呆地望着放在炕沿上忽明忽暗的油灯,一声不吭。田嫂轻轻拉他的胳膊。还好,他只是呻吟一声,没有叫喊,他听不懂田嫂在说啥。他的记忆消失了,欲望也消失了,都化为忧疑,化为凄惶,他的心头唯存恐惧之情,恐惧之情急切地流露在他的目光中,就像鬼火燃烧在井水上。
结婚……天鼓响了,我听见了。我有罪,我有罪啊。把他铐起来,打死他!难闻的尿臊味。无数的罪行,在劫难逃。暮色中的白眼珠子,刀子嘴。我回头再来收拾你!伏苹果?我有罪啊,天鼓响了,我听见了,咚,咚,咚。他咋去了饲养院?马病了,没料到。平日里我们俩很少见面,真倒霉。
田嫂把头倚在丈夫身上,哭了很久很久。
春节前后,田川惧怕外面燃放鞭炮的声音。虽然窗户用土坯严严砌死,但是邻居燃放鞭炮的声音仍能听得到。邻居们倒也通情达理,他们听从田嫂的恳求,尽量避免在田川家附近放鞭放炮。
春节过后,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春风扇动起自己梦幻般温柔的翅膀,掠过苍凉的田野;阳光明媚,大地上的阴影一天天减少;土地变暄变软,看上去似乎比冬天时高出一块。鸟雀飞来,掠过房檐,留下啁啾,又飞走了。小水库堤岸上杨树林里,薄雾缭绕不散,似乎是被树枝儿粘勒住了;树干黑湿,枝条柔软发亮,粗胀了,从断茬处往下滴着带甜味的水珠。
田嫂见天气晴好,心里高兴,打开了墐封了一冬天的后门,让屋子里透透气儿。她还扶病人到房后草地上散心。病人不说话,无论田嫂说啥,他都默不作声,不过,他还是信任田嫂的,驯服地倚在她肩膀上,让她搀扶着。整个冬日,病人躲在他的死屋里,不见阳光,面色更加苍白,身体更加虚弱,几乎不能走路了。房后寂寥空漠,不见人影,不闻人声。病人小声呻吟,磕磕绊绊走路,突然来到亮处,一阵晕眩,闭上眼睛。
房后四周的篱笆破损严重,中间空地上几棵老橡树孤零零站立,偶尔会有一段枯树枝儿从树上掉下来。在中间那棵老橡树下,堆了一大堆稻草。田嫂扶田川坐在稻草上晒太阳。不远处一堆石头周围,稀稀疏疏生出几棵绿草芽,柔软新鲜,迎风瑟瑟。
远处山脚下,社员们在垦荒,燃起一堆野火。薄雾贴着地面,空气潮湿,火苗发蔫儿,烟雾盘桓。
田嫂蹲在田川身边,一只手扶在他的膝头上,小声跟他说话,嘴唇快碰到他的脸了。田川皱起眉头,不安地东张西望,显然对这个新环境感到恐惧。田嫂叹息一声,揉揉眼睛,走到一边去拆除旧篱笆。
田川的病还能好起来吗?他有半年多时间没到队里干活了。为了给丈夫治病,田嫂还向亲戚借了一笔钱。她靠啥还债?当然还可以卖掉房子。可是卖了房子她和田川去哪里住?
病人坐在稻草堆上,警觉地朝四下里窥视……我有罪啊,我都坦白,别抓我走。那是啥?红缨,火,血,手铐子。咚,咚,咚,天鼓响了,我听见了,惊飞了苍蝇。那人大踏步走过来……我有罪啊,还没宣布,时间匆忙。把他铐起来,打死他!他咋去了饲养院?马病了,没料到。伏苹果。我和他很少见面,真倒霉。那是啥,一个黑点儿?
一只雄鹰出现在头顶蓝天上。病人看见天空有一个黑点儿在移动,吓坏了,不知所措,想喊又喊不出来,只能屏息偷眺。雄鹰一抖巨翅,风一般朝山后俯冲下去,眨眼之间不见了。病人睁大眼睛,盯着雄鹰消失的那个方向看。这时,树上一片经冬树叶,随风飘落,掉在病人头上,把病人吓了一跳。他从草堆上站起来,低下头,垂着双手,嘴里喃喃道:
“我有罪,我有罪啊,天鼓响了,我听见了……别抓我走,我都坦白……”
篱笆外面一头吃草的老黄牛,冲着田川叫了一声。病人大吃一惊,马上跪地磕头求饶,——跪地磕头求饶,大概是病人唯一还没有忘记的事情,也许永远也不会忘记。老牛叫了几声,大概觉得没趣,掉头走掉了。田嫂看见了,丢下手里的枯树枝,跑过来把病人扶回屋里休息。
从此以后,病人再也不肯走出家门,不肯到户外散散步,他把自己更严实地关在自己的洞穴里,连田嫂进屋去看他,他都惕厉不安了。
一天傍晚,天刮起了大风,阴云密布。夜半时分,天下起了今年以来的头一场大雨。风逐云飞,电闪雷鸣,穹隆似乎被雷电劈开了一道道罅隙,风雨无阻,顺势从罅隙处灌入,铺天盖地。天地间混沌一片,湿淋淋,一个呼啸翻腾的水世界。
电光亮处,水光闪闪,青森可怖,照亮了田川家四间孤零零的房屋。那四间房屋如一叶扁舟,在风雨中摇晃震动。千百条闪电,虬曲如冻蛇,折转似断剑,上下左右闪耀,随后巨雷轰鸣,似乎要把田家的房屋炸成碎片。
狂风裹挟暴雨,席卷大地;大地上汪洋一片,水流如注。大树劈折声,高墙坍塌声,偶尔一声怪叫,传遍夜空,不知是人是鬼,方向不辨。
大雨下了半夜。库水暴涨,眼看就要漫过堤岸时,吴舫紧急集合起全村社员,冒着暴风雨及时赶到了坝上,给小水库泄洪,加固堤坝。非常危险,堤坝一旦毁溃,整个村庄便会被洪水淹没。
第二天早晨,风停了,雨住了,乌云消散了,太阳映出了远山的轮廓。田嫂有心思,一宿没睡好。早上醒来,赶快披衣下地,想出去看看院墙倒了没有,但是她得先去瞧瞧病人,便点上油灯,一只手护着,轻轻掀起稻草帘子,推开两道木板门,走进里间屋子。
再也没有啥能吓着田川了。田川死了,被雷雨声吓死了。田嫂呆立炕前,心里万分悔恨,昨天夜里那么大的雷雨声,她咋就大意了,没进里间屋子看看田川呢?她手里举着油灯,小心翼翼地朝炕上照着。油灯暗淡昏黄、闪烁不定的亮光,照在田川惨白的脸上。病人跪在炕上角落里,双手拄在炕上,伸长脖子,瞪大眼睛望着半空中,脸上现出极度恐惧的表情,似乎在引颈受戮。他叫喊过,哀求过,千百遍认罪,千百遍求饶,但是谁能听得见?雷雨声盖过了一切,挡住了他向苍天求助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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