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快出来!他们欺负我!”
厨房的一扇窗户咣当一声推开了,追赶上来的孩子们听见玲珰呼喊,还没看见他妈妈在厨房窗口露面,早已吓得四散逃走了。直到孩子们跑没影儿了,玲珰才从门洞里走出来。看见自己的膝盖被花坛矮墙蹭破了,胳膊也被花草拉破了,他蹲在地上,一只手捂在眼睛上,偷偷地伤心地哭了。
我不能让人看见我哭了。妈妈说,哭鼻子不好,人家会笑话的。幼儿园里的虎蛋爱哭鼻子,他爸爸就说,你是虎蛋还是熊蛋?瞧你那熊样儿,一点儿也不像男子汉,整天哭鼻子抹眼泪的,比耗子还胆小。虎蛋胆子是小,和我差不多。老是啼哭,鼻涕垂下来,快碰到脚背了。妈妈说,哭鼻子不好,会变成小刺猬的。小刺猬浑身长刺儿,扎得人无处躲藏,我可不想变成小刺猬。妈妈说,不想变成小刺猬就变成小狗,或者小猫啥的。小刺猬、小狗、小猫,都是野兽,我不想变成野兽。
古老的童话,
如梦似幻。
如此深情,
世间少有,
美女与野兽。
独一无二,
天上人间,
如此确定,
如初升之朝阳。
古老的童话,
美丽的歌谣,
体会酸甜苦辣,
如此奇妙。
古老的童话,
旋律这般亘古,
美女与野兽。
美女与野兽?为啥是美女与野兽?为啥不是美女与玲珰?
如此确定,
如初升之朝阳。
古老的童话,
旋律这般亘古,
美女与玲珰。
哈哈,美女与玲珰好,美女与玲珰好。哎,膝盖真疼,磕破了皮,流血了;他们都来欺负我,我谁也打不过。我长得粗壮一点儿就好了,像大熊哥哥那样粗壮,谁见了都害怕。我手里的小木棍儿只能打苍蝇,却打不了人。没有人害怕我手里的小木棍儿,只有苍蝇怕它,多么奇怪!它是一把宝剑就好了,比大海里小神龙手里握的宝剑再长一点儿,再宽一点儿,闪闪发光,远远地朝人一指,那人就化成一撮灰土了。说来说去,还是我的功夫不到家,我谁也打不过,他们都来欺负我。
玲珰是一个懦弱胆小的孩子,面色苍白,神情忧郁,身体又瘦又小,细脖颈儿支着一个大脑袋,虽然已经五岁了,看上去差不多只有三岁大小。别看孩子个头儿矮小,体质羸弱,心性却高强,并且聪明伶俐,会下象棋,能读懂儿童故事书。他尤其喜欢和大孩子们在一起玩耍,可是不知为啥,除了住在四楼的大熊以外,别说是大孩子,就是那些年龄和他相仿的孩子也都不喜欢和他在一起玩。也许是由于他长得瘦小的缘故,孩子们瞧不起他,总是捉弄他,经常追得他四处逃窜,要不就干脆把他推倒在尘土飞扬的马路边上,或者是让他在花坛矮墙下面爬着走。在托儿所里,孩子们也敢在阿姨的眼皮底下扭他的耳朵,捏他的鼻子,扯他的嘴唇,把他一直推下长板凳去,让他跌坐在满是泥土的地上。总之,玲珰面对的是一个陌生的世界,一个不大友善的世界,他生活在孤独寂寞当中。他时常手里拎着小木棍儿,呆呆地、长久地站在门洞口,目光越过楼前花坛,朝车水马龙的马路上张望。
住在这一带的孩子们非常喜欢在玲珰家楼前没有人照料修剪,长满了蔷薇、荼縻、莪蒿、风铃草和野菊花的花坛周围玩耍,常常在花坛旁边空地上围成一个圆圈做游戏。人家做游戏,玲珰躲在花坛上一棵柳树后面窥视,不敢靠前。人家笑,他也笑;人家叫,他也叫;人家一哄而散跑掉了,他赶紧藏进门洞里,只露出半个脑袋来观察动静。
在孤独与沉默当中,在自己和自己玩耍当中,玲珰练就了一样本领:他能用小木棍儿敲打苍蝇。他用来敲打苍蝇的小木棍儿细而且有弹性,颜色油黑乌亮,前头有一个豌豆粒般大小,又圆又光滑的小疙瘩,玲珰就是用它来斩杀害虫、消磨无聊时光的。他敲打苍蝇百发百中,几乎从来没有失过手,比使用苍蝇拍得心应手多了。一只苍蝇无论多么狡猾机警,只要肯落下,无论是落在煌煌阳光下的墙面上也好,还是落在翳翳阴影中的地面上也好,只要玲珰蹑手蹑脚影子一样靠上去,苍蝇就不惊飞,仿佛连苍蝇也小瞧那孩子的到来似的。孩子轻轻举起小木棍儿,宛若举起一根羽毛或者一根头发丝儿,在苍蝇脑袋上方“啪”的一弹,小木棍儿不带起一丝轻风,又轻快又准确,顶端的小疙瘩,不偏不倚正好砸在苍蝇脑袋上。苍蝇脑袋被砸烂了,而它的两扇羽翼、六条细腿仍在颤动不已。玲珰敲打苍蝇时精神专注,在孩子们的惊叹声中,只顾一路敲打下去,一会儿工夫,百八十只苍蝇便葬送掉性命,标本似的粘连在墙壁上,招来一大群蚂蚁争食。窗外响起敲打苍蝇的声音,总能吸引孩子们从四面八方走拢来观看。见有人围观,玲珰得意忘形,胆子也大了,怕孩子们把苍蝇惊飞,嚷嚷着叫他们退后一点儿,都不要出声,都不要乱动,看他表演绝技。末了,围观的孩子们噘嘴歪鼻扮鬼脸,心里老大不服气,他们当中一个孩子还接过玲珰手里的小武器,也试着去敲打苍蝇,结果连一只苍蝇也没打死,反倒把一大群苍蝇吓飞了。
玲珰把敲打苍蝇的绝技练得出神入化,只是为了能博得其他孩子的欢心,进而能更多地接近他们,与他们在一起玩耍,从而进入到他们的圈子里。可是孩子们并不买他的账,他们对他的绝技心里羡慕得要死,也嫉妒得要死,表面上却假装不屑一顾。他们三五成群,拉帮结伙,不许玲珰靠近他们,还聚在花坛上一棵柳树下面叽叽咕咕讨论了很长时间,最后一致同意送给玲珰一个绰号,叫他“苍蝇佬”。“喂,快跑啊,苍蝇佬来了!”孩子们看见玲珰怯生生走拢来,发出一声喊叫,哄的一声散开了,眨眼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星期天早晨,玲珰躺在床上睡不着,干脆起床穿衣下地,走到门口,把门推开一道缝隙,探头看看外面没有人,溜了出去。今天是星期天,大熊哥哥一准是睡懒觉了,到现在还没从楼上下来找我玩。哎呀,那个大胖孩子,就是喜欢睡懒觉,就是喜欢吃东西,所以才长得那样胖大。我不喜欢吃东西,也不喜欢睡懒觉,所以才长得这样瘦小。他的拳头像锤子,能把一个小孩子打飞。有一次他发了脾气,一脚把南南家的狼狗踹倒了。狼狗从地上爬起来,瞪着眼睛望着他,倒没敢咋样。它敢咋样啊?狗敢跟熊叫号吗?妈呀,谁敢招惹他?找死!哼,超霸恐龙敢惹他吗?也不敢,更别说啥鸵鸟恐龙了。玲珰一个人在窗外玩了一会儿,仍不见大熊哥哥从楼上下来,觉得无聊,便拔出别在裤带上的小木棍儿,在厨房窗外敲打苍蝇。
对门邻居家女孩子文文,今天早上也没睡懒觉,她起了床,把一片纸屑咬在嘴里,小偷似的把一只耳朵贴在门板上偷听,果然听见外面响起敲打苍蝇的“啪啪”声,小姑娘笑了,小声骂了一句,开门溜出来,去找人家玲珰的别扭。文文是个坏孩子,没有教养,玲珰平日里最不喜欢和她在一起玩耍了。小姑娘生了一张胖嘟嘟的圆脸,两个小酒窝长在嘴角旁边,两只小眼睛整天贼溜溜乱转,虽然只比玲珰大一岁,个头儿却比他高出半个脑袋。那孩子性情刁钻,表情恶俗,专好恃强凌弱,老是欺负玲珰。两家是邻居,玲珰时常与她在门洞口碰面,咋也摆脱不开她的纠缠。小姑娘懒洋洋走出门洞口,学着大人的样子举起双手,伸伸懒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双手落下后反手叉在腰上,恶声恶气地骂道:
“呸,你这个小瘦猴儿,真可恶,一大早不在床上挺尸,又溜出来干坏事,打我们家苍蝇。不许敲!让你吵死了!”
玲珰平日最怵的就是邻居家女孩子文文,现在看见她从家里钻出来,急忙收起小木棍儿,别在裤带上,不敢敲打了。
“混蛋死倒头,我们家苍蝇都叫你给打死了。你专门干坏事,不干好事,星期天早上也不肯在床上老老实实躺着,你把我吵醒了!”
“文文姐姐,那不是你们家苍蝇,”玲珰分辩道,抬手指了指放置在楼东头道那边的一排垃圾箱,“苍蝇是从那边垃圾箱里飞过来的,我认识它们,它们咋会是你家的呢?”
“你认识个屁!——呦,你这个小瘦猴儿,长能耐了,敢和大人顶嘴了。你骗人!你咋会认识那些苍蝇,嗯?——谁说那不是我们家苍蝇,就是我们家苍蝇,是我奶奶饲养的。我奶奶一大早起床把垃圾扔到你们家厨房窗外喂苍蝇,好不容易才把苍蝇喂肥,现在都让你给打死了。你看这墙上爬的小蛆,也是我们家的,是我们家苍蝇下的崽儿,现在都爬进你们家厨房里去了。好,爬得好,真听话。你妈每天早晨起床呕吐,拼命漱口,三天两头去医院看病,就是被我们家小蛆吓的。你妈还无缘无故骂我奶奶,说我奶奶脏,不讲卫生,到处乱扔垃圾。呸,你妈有病倒霉活该。——喂,玲珰,快告诉姐姐,是不是你妈叫你出来打我们家苍蝇的?”
“不是,是我自己出来的。我们家厨房窗外苍蝇太多了,妈妈很烦躁,我要把它们统统消灭掉。”
“玲珰,你说,你妈喜欢我和你在一起玩吗?”
“不喜欢。”
文文转动眼珠子,若有所思;她把右手食指戳在脸蛋上,把脸蛋戳出一个大酒窝。
“喂,玲珰,过来,把小木棍儿给姐姐瞧瞧。”
玲珰赶紧用双手捂住小木棍儿,慢慢向后退去,他知道文文要看他的小木棍儿是没安好心,他不肯交出他的宝贝武器,他的命根子,他知道她想干啥。
“哼,玲珰,你好大胆子,敢不听姐姐的话,你刚才还骂了姐姐,跟姐姐犟嘴。”
邪恶的文文生气了,看看周围没有人,朝玲珰靠拢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往他的脸上吐唾沫。她吐得又快又准,玲珰双手护在脸上也不济事,因为文文眼尖嘴快,会找空当儿,她上下左右晃动小嘴巴,把唾沫专往人家的指缝里吐。一会儿工夫,玲珰的前额上、眼皮上、鼻尖上、脸蛋上以及下巴上都密密麻麻沾上了唾沫星子,简直防不胜防。
“玲珰,你的小破木棍儿不给姐姐瞧也可以,你得在地上爬着走回家去。跪下!爬!快爬!”文文命令道。
玲珰正要跪下去爬着走,他的好朋友,住在四楼的大熊哥哥,在马路对面出现了。他的目光越过马路,越过楼前花坛,一眼望见坏蛋文文又在楼下门洞口欺负玲珰,便隔着一条马路大吼一声,飞也似的冲上马路。他刚从姥姥家回来,手里还拎着一只空盘子,大老远看见可恶的文文在楼下门洞口纠缠玲珰,他一边喊叫一边发疯似的穿过马路,全然不顾马路上的来往车辆。一辆辆汽车戛然而止,司机们看见一个胖大孩子突然跃上马路,嘴里叽哇乱叫在车前飞奔,都瞪大眼睛,双手紧紧抓在方向盘上,惊出一身冷汗。大熊冲过马路,穿过楼前花坛,抢到门洞口,大喝一声,扔了盘子,劈头盖脸猛扇文文的耳光。好,援兵从天而降。文文没有想到玲珰的好朋友大熊会突然出现在眼前,被打蒙了,双手捂脸,扭头往家里跑,屁股上又挨了一脚。妈呀,踢死我了,快跑吧!踉踉跄跄险些跌倒,拖着一条腿逃走了。一只脚刚踏上门洞口两级小台阶,大熊飞身一个鱼跃扑上去,在她的小屁股上又踹了一脚。文文挨了打既不哭泣也不喊叫,膝盖蹭着地面,连滚带爬,一头撞在自己家门上,把她奶奶吓了一跳。老太太正在厨房里做早饭,听见门响,开门一看是文文,伸手揪住她的耳朵,把她拖进屋子里。
“呦,你这个小该死的,”奶奶骂道,“不在家里玩,又跑到外面和人打架了。你啥时候溜出去了?看你爸待会儿起床不揭了你的皮!”
“操,你家‘小该死的’!”大熊双手叉腰,站在门洞外面叫骂,他以为文文奶奶是在骂他。看看文文家没有动静了,他搂着玲珰的肩膀,小声安慰他,替他擦眼泪。
“噢,弟弟别哭,噢,弟弟别哭,哥哥帮你打文文,打坏蛋,打妖怪。我操,文文算他妈老几,她是蝲蝲蛄、蛴螬、小老鸽子,她也是百脚蛇、老鼠、花海绵体怪物、软体机器猪、三只眼变种玻璃虾。有大熊哥哥在,有大熊哥哥镇守,世界上人人都不敢欺负你,世界上人人都得服从你。反正谁要是欺负你,谁就得去死!”
他扭头望着文文家的门,火气又上来了,大声骂道:
“我操,你家‘小该死的’!”
“大熊哥哥,快上楼回家吧,”玲珰不安地小声劝道,“文文姐姐回家告状,她奶奶会拿棍子出来揍你的。”
“你家‘她奶奶’!”大熊嚷嚷道,“我操,谁怕她,老妖婆子!”
大熊好模仿别人说话,“你家啥的啥的”,是他习惯用的模仿别人的骂人话。
大熊从小身体肥胖,现在九岁了,刚上小学二年级,体重差不多就有一百斤重了。他的脖子几乎和头颅一般粗细,肥耳大颡,一张大脸又红又圆,腰身不比他父亲的细多少。晚上一顿饭,他们父子俩能轻而易举干掉一锅米饭,一盆炖菜,真可谓一对饕餮父子,馕食大王。要是哪天晚上看见桌子上的饭菜不可口,大熊会发脾气,他双手叉腰在饭桌旁气哼哼地走来走去,时不时抓起饭桌上的筷子“啪”的一声拍到桌子上,然后来上一通吼叫:“妈,你知不知道我正在长身体?咋给我上这么差的饭菜?我不吃!不吃!饿死也不吃!”他说话口齿不清,没有逻辑,算不上一个痴呆儿,可也是一个智力低下、反应迟钝的孩子。读了两年书,仍写不对几个汉字,算不对几道加法题。下午放学后,他很少回家写作业,他把大书包往玲珰家厨房窗外一丢,赖在门洞口不肯上楼,看玲珰演练绝技,敲打苍蝇。在这个世界上,他最喜欢观看的就是玲珰用小木棍儿敲打苍蝇了。一大奇观,天下无双,乐趣无穷。爸爸晚上下班回家时,看见儿子仍然在门洞口磨蹭,生气了,大呼小叫,吆喝儿子回家写作业。大熊正玩在兴头上,哪里肯听?爸爸无奈,伸出双手去拖他。儿子怕痒,只要爸爸一伸手,还没碰到他,他早已笑作一团,喘不上气来,爸爸趁机把他拽上楼去。儿子又是拍打又是躲闪,想避开父亲,父亲步步紧逼,毫不放松,一只手拎着儿子的大书包,吆喝道:
“大熊!回家去!回家去!回家写作业去!”
大熊挣脱了父亲的手,被蜂子蜇了似的尖叫一声猛跳几下蹿上二楼,直起腰,身体略一舒展,憋足劲儿喊道:
“我操,你家‘回家去’!滚开!滚开!你是他妈的啥人,敢在这里教训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是圣斗士大王!我是海飞龙大侠!我是宇宙星神!我是超级聚合能量束!去你妈的,你去管我妈去!叫我妈拿棍子捶你屁股,叫我妈扭你耳朵,叫我妈往你脸上吐唾沫!操,烦死人了,现在全世界人都来管我。我不听!不听!不回家去,去你妈的!”
爸爸不安地朝四周张望,怕邻居听见儿子骂老子见他的笑。他可怜自己这个弱智的儿子,凡事忍让迁就,无论儿子咋叫嚷辱骂他,他也不生气,仍然用巨大的身躯堵住楼梯口,赶鸭子一样赶儿子上楼。大熊又笑了,弯腰跃上三楼,再来上一通叫骂。父子俩如此这般玩上一通猫捉耗子游戏,吵闹不休,推推搡搡,费了好大劲才回到屋里去。大熊的爸爸每天晚上下班回家,楼道里总是充满召唤吵闹呼喝嬉笑之声,邻居们都听惯了,习以为常。
住在马路对面大熊的外婆,更是可怜弱智的外孙。老太太信佛,心善,常常跪在佛像前为大熊祈祷,也为大熊哭泣。她常做好饭给大熊吃,简直把外孙像喂猪一样喂肥了。
玲珰聪明过人,还没上学,就能帮助大熊做算术题了。大熊每次从学校考试回来,总也摆脱不了玲珰的纠缠:玲珰喜欢询问人家考试情况,询问人家考了几分。
“考了几分?……让哥哥想一想,”大熊双手按在头顶上,两眼望天,“二十分吧?要不就是四十分。他妈的,谁能记住考了多少分?”
“那么八十加八十等于多少?”玲珰问。
大熊侧身低头,偷偷去拨弄手指头,数了一遍又一遍,窘迫不堪,红了脸,最后说:
“等于一百三十!”
玲珰摇头。
“一百五十!”
玲珰又摇头。大熊不安地望着他。
“大熊哥哥,应该等于一百六十啊。”
大熊不服气,跳起来高声嚷道:
“我操,啥一百六十?为啥是一百六十?你家‘一百六十’!去你妈的,我不相信!”
大熊在门洞口看玲珰敲了一会儿苍蝇,忽然想起文文,又破口大骂,越骂越恼火,越骂越激动,要过去踹文文家的门。他母亲,一位中年妇女,身体有病,面容苍老憔悴,出现在四楼阳台上。她打喷嚏,咳嗽,朝楼下吐痰,齉着鼻子喊道:
“大熊,你啥时候回来了?快上楼!……盘子呢?”
她把脑袋从四楼阳台上探出来,面目狰狞,朝楼下瞪着眼睛。大熊听见母亲叫他,急忙从地上捡起盘子,扯起衣襟擦了擦上面的尘土,还吹了吹,与玲珰道别,一溜小跑上楼去了。
不一会儿,他又从楼上下来,双手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要给外婆送去。
“玲珰,我一大早给姥姥送去一大盘饺子,”大熊站在门洞口匆匆跟玲珰解释道,“正好碰见舅舅坐在姥姥家厨房里闭目养神。舅舅真可怜,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能到姥姥家坐一会儿。从前他是大力士,教过我打双筒炮,使神剑,还教过我骑老虎。现在他有病了,受了重伤,没有力气了,被舅妈赶出了家门。舅舅真可怜,一个多月没吃上米饭,也没吃上馒头,饿得跟狗一样瘦。他捡垃圾堆里的烂苹果吃。姥姥哭了,哭得很伤心,又可怜他了,允许他回家坐一坐。他坐在厨房里不肯走,看见我端去一盘饺子,一口把饺子都吞进肚子里,一个也没给姥姥留下。妈妈叫我再给姥姥送去一盘饺子,只给姥姥吃,不许别人吃,妈妈说了。玲珰,你先自己玩一会儿,别去理会坏蛋文文,她要是再敢出来欺负你,你大声喊我,我会听见的。”
大熊双手端着一盘饺子走了。他穿过马路时两眼紧紧盯在手里端的盘子上,嘴唇紧闭,心里紧张得不得了,唯恐有一个饺子不听话,从盘子里溜出来掉到地上,全然不顾马路上的来往车辆,害得司机们手忙脚乱,纷纷急刹车,吓得心都不跳了,瞪大眼睛望着车前面这个摇摇摆摆走路,手里端着一盘热饺子的胖大孩子。
一天,玲珰妈妈身体不适,没去上班,请假在家休息。玲珰解脱了,被母亲留在家里,不用去托儿所了,自己一个人在门洞口玩耍。在不到半小时时间里,他敲掉两百多只苍蝇。文文今天也没去托儿所,听见门外响起熟悉的敲打苍蝇的声音,轻轻把门推开一道缝隙,冲玲珰扮鬼脸。她怕大熊打她,不敢贸然走出家门。她不知道大熊今天上学去了,怀疑他就藏在楼前花坛里,为了保护玲珰,专门等她露面。哼,我才没那么傻呢,我决不会走出家门一步,去挨鬼大熊的打骂。他是头蠢猪,是只狗熊,早晚得走在路上让车轧死。他要是让车轧死了,我看还有谁能来保护小鬼玲珰?没有人了。到那时我可以放心大胆地走出家门,放心大胆地往他的小脸上吐唾沫,吐得他满脸都是唾沫,看不见路才好。
玲珰敲打苍蝇,没有人在旁边观看,提不起精神,又不能去找文文玩,想来想去,决定去大熊的学校找大熊。
大熊的学校离得不远,出门往左从一堵围墙中间的椭圆形门洞钻出去,径直往西走,过了新建的商业街,绕过菜市场,一条窄马路对面便是学校了。学校临着道边,学校大操场低于路面,四周有石头围墙围着,围墙很矮,站在矮墙边能看见大操场的远景全貌。
玲珰把小木棍儿别在裤带上,爬到墙头上坐下,耐心等待大熊从教室里出来。九点二十分,课间操时间到了,一声铃响,学生们纷纷从学校大楼里拥出来,分成几路冲进大操场,马上散开了,跟羊群冲出围栏散开来一个模样。玲珰眼尖,一眼看见大熊夹在几个同学之间,又高大又笨拙,从大楼里走出来,甚是显眼。围在他身边的几个同学,打打闹闹,试图把他绊倒,大熊抬腿踢他们,挥拳打他们,跌跌撞撞地走路。玲珰坐在墙头上举起双手,喊了大熊一声,身体一趔趄。大熊远远看见玲珰坐在墙头上,笑了,挣脱了同学们的纠缠,径直跑到围墙下,伸手抚摸玲珰的脚尖。
“玲珰,你咋来了?”大熊喘着粗气问,“听哥哥的话,你现在还不能到我们学校操场上来玩,现在不行,老师不让。我们班主任老师坏透了,和丑八怪文文一样坏,都不是好人。不是好人就是坏人。他们是一伙儿的,有阴谋,都是妖魔鬼怪。我们班主任老师长得俊俏,只是眼睛斜,老是斜眼看人,文文眼睛也有一点儿斜,都不是好人,好人眼睛不斜,好人眼睛为啥要斜呢?玲珰,你是好人,等你长大了,上学了,你才可以到我们学校操场上来玩。操,有我在,哪个狗蛋敢欺负你?别说是班主任老师,就是学校校长也白扯。哼,啥破校长,脸上还有麻子。他们都是一些废物,啥也不懂,啥也不会,整天只知道站在前面哇啦哇啦乱讲,狗一样乱叫,他们都比不了你,你会用小木棍儿敲打苍蝇,那是绝技,无人能比,天下第一,原子弹也比不了,原子弹算啥东西。玲珰,我们操场上有的是苍蝇,可多了,沙粒一样多,老是撞在人家脸上。那时候你来,从墙头上跳进操场,在操场上表演绝技,露一手给我那些傻同学看。我操,他们全得喝彩,全得服气,全得趴下,全得躺在地上睡着。我们班主任老师也得喝彩,也得服气,也得趴下,也得躺在地上睡着,弄脏了她的花裙子活该。”
又是一阵急促的铃声,学生们开始朝相反的方向奔跑,按班级排队准备做广播体操。大熊的班主任,一位年轻秀气的女教师,对班级里的头号调皮蛋大熊格外严厉,整天监视他,尤其是在课间操时间。女教师看见大熊还站在远处墙根下没过来排队,放开嗓子喊他。
大熊骂了一句,拍了拍玲珰的脚,转身跑走了。
他一慌张,排错了队伍,站到女同学队列后面去了。班主任老师没好气,伸手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推来搡去,训斥道:
“大熊,你这个笨蛋,看你站到哪里去了?你没长眼睛吗?你没长脑子吗?你啥时候变成一个女生啦?呦,你可真是一个又大又胖的女生。笨蛋!干啥笨啥,不知道自己该站在哪里!”
“操,你家‘笨蛋’!”大熊小声嘀咕道。
玲珰坐在墙头上,看见大熊哥哥被他的班主任老师训斥、推搡,觉得有趣,开心地笑了,使劲儿晃动两条细腿。
挂在学校主楼高处的银灰色广播喇叭骤然响起音乐声,学生们安静下来,开始做广播体操。
大熊的班主任老师双手背在背后,扬起下巴,挺起胸脯,表情严肃而又姿态优美地跷脚走路,悄悄穿行于队列当中,监视学生们做操,维持队列秩序。她与其说是监视全班学生,倒不如说是在监视大熊一个人。大熊长得胖大,人懒得出奇,极不喜欢活动,从来不肯卖力好好做一遍广播体操,是班级里最懒最笨最没脑子的学生。每天上午做广播体操,他总是偷懒耍滑。瞧啊,他是如何做扩胸运动的:上臂和小臂紧紧贴在胸脯两侧一动不动,只把一双胖手在胸前一开一合,一开一合,就算是扩胸了,那样子仿佛是一只雏鸟在扇动它那还没有长结实的翅膀,看了让人发笑。大熊心不在焉,心里惦记着坐在后面墙头上的玲珰,却不知金蝉在前,黄雀已溜到身后,还以为班主任老师离他挺远,仍在队列里巡视呢,哪料到精明的女教师迂回曲折,早已溜到队列后面,踅到大熊背后,一只手揪住他的耳朵,另一只手猛拍他的屁股。
“大熊,又是你。认真做操!把胳膊打开!把胳膊打开!”
等班主任老师一走开,大熊就恢复了老样子。他没有记性。玲珰看见学生们排队做操,兴奋不已,也伸出双手,学着大熊的样子瞎比划。做提腿运动时,大熊照样儿耍滑:他的腿几乎僵直不动,只把脚尖向上勾了勾就算是提腿了。还没等他的小把戏耍上一会儿,班主任老师在队列中间潜行包抄,又绕到他背后,出其不意,高高抬起纤足,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大熊没有提防,一只脚支撑不住,顺势向前扑倒了。
“哈,哈,哈,太有意思了!太有意思了!”玲珰得意忘形地叫道,看见大熊哥哥被他的班主任老师一脚踢翻在地,觉得可乐极了,坐在墙头上捧腹大笑。他平日里很少这样开心地笑过。
班主任老师转身望见一个孩子坐在墙头上傻笑,伸出一只手远远地指着他喝道:
“你是谁家的孩子,坐在墙头上傻笑?下去!下去!赶快下去!”
玲珰吃了一惊,差点儿从墙头上栽倒进操场里。他急忙从墙头上哧溜下去,胳膊蹭破了,直到跑回家,仍然惊魂未定。他大声喘息,心里暗想:想不到学校老师比托儿所阿姨还厉害,连笑一笑都不让。不让笑。托儿所阿姨也厉害,可她比学校老师强多了,她只管人家哭,不管人家笑,笑一笑还是可以的。这一次教训真是刻骨铭心,从此以后,他上学的愿望不如以前那般强烈了。从前他很想上学念书,一来能和大熊哥哥在一起玩耍,二来能摆脱文文姐姐的欺负,三来能跟老师学一点儿关于宇宙太空的知识。他对宇宙太空、日月星辰等知识特别有兴趣。再说,在托儿所里,他根本显示不出自己的聪明伶俐来。在托儿所小院子里做游戏时,阿姨还不让他用小木棍儿敲打苍蝇。太可恨了,大坏蛋一个。阿姨说拿木棍儿敲打苍蝇是一个坏习惯,不卫生,苍蝇太脏。苍蝇脏吗?苍蝇脏吗?阿姨肯定是在胡说八道。她整天就知道胡说八道,根本不知道啥是干净,啥是肮脏。在托儿所里,阿姨除了领小朋友到外面做做游戏以外,剩下时间里,总是把他们关在小屋子里,问他们一些诸如“青蛙长了几条腿,小鸭子的嘴是啥形状的”等傻问题。那些问题对玲珰来说真是太简单了,玲珰能按顺序说出太阳系中八大行星的名字、大小与质量,可是托儿所傻阿姨从来就不问他们太阳系中有几颗行星,都叫啥名字,从来不问,没问过一次!玲珰真是太失望了。但是现在,经过这一次经历,学校对他的吸引力也下降了。他还担心上学以后,老师会不让他在大操场上演练绝技,敲打苍蝇。
大熊有一个舅舅,是一家饭店的经理,三个月前在一场经济纠纷中受了重伤,肚子上挨了一刀,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月。舅舅和舅妈不和睦,关系一直不好。舅舅喜欢打牌,喜欢赌博,尤其喜欢和朋友聚在一起喝酒吹牛。舅妈长得风姿绰约,美丽异常,她喜欢打扮,讲究穿戴,尤其喜欢唱歌跳舞,经常彻夜不归,泡在舞厅里。实际上,她并不是一个轻浮俗气的女子,她曾经有过自己的理想,只是由于身为女性,那些理想不大容易实现罢了。结婚后,她把自己的理想寄托在丈夫身上,可是丈夫不争气,整天懵懵懂懂,沉湎于吃喝玩乐,咋规劝也不听,令她大失所望。儿子出生以后,她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可是丈夫听之任之,从来不把儿子的教育放在心上。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那种孤独寂寞的生活。不知为啥,她要是哪一天晚上不去舞厅跳舞,而是一个人守在家里生闷气的话,第二天早上人会变得无精打采,憔悴不堪。
大熊很少到舅舅家串门,邻居们也从没听说大熊还有一个啥舅舅。在那场经济纠纷中,舅舅被饭店副经理一刀刺穿肚子,痊愈后从医院出来,先是在朋友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后来住进姐姐家里疗伤养病,由姐姐侍候他。即使身受重伤,躺在医院里奄奄一息,他的妻子仍然整夜泡在舞厅里,不肯到医院护理丈夫。
两个人开始闹离婚。
至于大熊舅舅为啥挨刀子,对这件刑事案件一直传说纷纭。不知为啥,邻居们都不喜欢大熊舅舅,他们对大熊突然冒出这么个傻舅舅感到十分别扭,十分沮丧,也十分恼火,好像那个舅舅的出现,扰乱了他们的平静生活似的。大熊家没有这样一个倒霉亲戚,日子不是也过得挺好,挺舒心,挺愉快吗?大熊真的有这样一个邪恶的舅舅吗?那人长得可是一点儿也不像大熊妈妈。没准儿他是大熊妈妈的相好,为了掩人耳目,才瞒天过海,谎称自己是大熊舅舅,公开住进相好家里。邻居们都知道大熊爸爸为人老实窝囊,他妈妈生性冷漠乖戾,不好相处,大熊爸爸能干涉得了她吗?肯定是他同意那个舅舅这么干的。
大熊舅舅结婚后一直没有房子,他积蓄的钱财都赌光了,喝光了,抽光了,结婚后住在女方家里,没能买上房子。现在闹离婚,再也住不下去了。到哪里去住?谁肯收留他?他不听老母亲劝告管教,终于招惹杀身之祸,连累了许多人,老太太伤心透了,不肯收留儿子。后来还是姐姐收留了他,让弟弟住在自己家里养伤,天天熬中药、炖鸡汤给他喝。养伤期间,总有些不三不四的男女来找他。看来他在外面仍然有业务。一天傍晚,他的朋友开一辆红色轿车来,车就停在楼下;几个人从轿车里爬出来,倚在车门上等待,另外一个人上楼去叫大熊舅舅。不一会儿,大熊舅舅微笑着从楼上下来,上身穿一件干净整洁的白衬衣,下身是一条牛仔裤,脸色红润而有光泽,神态宁静而安详。由于肚子受了伤,他走路时十分小心在意,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扶在肚子上,——大概是怕肚子掉到地上去吧?他和他的狐朋狗友们手都扶在车门上,围在轿车周围嘀嘀咕咕,小声商谈,表情严肃而神秘。邻居们好奇,纷纷从阳台上探出脑袋,窥视大熊舅舅以及他那些酒肉朋友的一举一动。
大熊也从楼上下来了,跟在舅舅身后转来转去,还趁人不注意,偷偷摸一下红色轿车的光滑车身。他和舅舅在一起时,倒变得安静了,常常一动不动,眼睛注视着地面。大熊妈妈倚立于四楼阳台上,病恹恹,朝楼下张望,看见大熊在轿车旁边转悠,扯起嗓子喊道:
“大熊!别缠着你舅舅,自己玩去!”
大熊舅舅这时一条腿已经伸进轿车里,他转身朝大熊招招手,笑着说:
“大熊,回家告诉你妈妈,舅舅今天晚上在外面吃饭。”
红色轿车开走了,大熊妈妈回屋去了。大熊叹口气,双手插在口袋里,神色茫然,低下头,默默地在玲珰家厨房窗外踱步,惊起一群群苍蝇。
玲珰听见大熊舅舅在窗外说话,吓得不敢出门;他趴在床上,拿被子蒙住头;想到那家伙的肚子曾被利刃刺穿过,心里怕得要命,觉得自己的肚子也不大自在了。
舅舅走后,大熊本该去找玲珰玩,但是他不高兴,打不起精神来;他在琢磨舅舅,猜测他整天都在忙些啥。
舅舅手下肯定有一帮人——他是黑社会老大吗?不大像。黑社会老大都长相凶恶,办事果断,舅舅长相不凶恶,办事也不果断,还老是让姥姥操心……他裤兜里肯定有枪,枪当然是好枪,——到底是激光枪还是原子枪,我说不大清楚。舅舅到底在忙些啥呢?他是在找人对付舅妈呢,还是在找帮手对付行凶的饭店副经理?饭店副经理现在逃走了,公安局也找不到他。官司还没打完,要继续打下去。爸爸常常问妈妈:私了还是公了?他妈的,爸爸老是问一些傻问题,我一点儿也听不懂。啥叫公了?啥叫私了?我不知道。爸爸还提到法院、法官和律师啥的。
舅舅能打赢这场官司吗?姥姥伤心透了,不要他了,不要她的儿子。舅舅是姥姥的儿子,不是妈妈的儿子,多么奇怪!妈妈心肠好,可怜他,收留他,腾出一个房间给他住。妈妈喜欢舅舅,他是她弟弟,不是她儿子。我是她儿子。人人都趁他挨了一刀时,甩了他,姥姥也甩了他,不肯收留他。姥姥太生气了。姥姥心善,信佛,老是做好饭给我吃。我没有亲弟弟。不过,舅舅的儿子是我弟弟,玲珰也是我弟弟。刀立人(大熊的舅妈,大熊口齿不清,把刀立英念成刀立人了)不要他了,饭店也不要他了。
饭店副经理现在躲到哪里去了?哼,他算啥东西,他是一个老腌蛋、一个罗汉果、一个榛子壳、一个海底双头八面体蛙人。舅舅多可怜啊。姥姥说:“你给我滚出去!滚到大街上,让汽车碾死你才好!”舅舅真的滚到大街上去了。姥姥坐在窗台上哭,伤心透了,眼泪变成了血珠。她到医院去看舅舅,做好饭给他吃,但是不让他回家住。后来妈妈下岗不上班了,专门到医院护理舅舅,也做好饭给他吃。但是妈妈为啥会下岗呢?人家不让她去干活儿了,真想不通,干活儿也不让,老师却胡说啥热爱劳动是好的品质。我到医院送日本糖给舅舅吃。操,刀立人不到医院看舅舅,不侍候他,面儿也不露,心真狠,像一块石头。姥姥说,刀立人一次医院也没去过。刀立人最坏,坏透了,比妖怪文文坏多了。操,文文算老几。应该叫刀立人吃点儿大苍蝇。
想到这里,大熊来了精神,去敲玲珰家的门,叫玲珰出来敲打苍蝇。
“玲珰,现在情况万分紧急,快出来为哥哥办点儿事,敲一些苍蝇用纸包上,要包一大包。我要送给刀立人吃,让她呕吐,还给她吃点儿小蛆。”
玲珰确信大熊舅舅已经离开,才敢走出家门,放心大胆地敲打苍蝇。
大熊双手背在背后,跟在玲珰身后慢慢走,一边看玲珰敲打苍蝇,一边继续想心思。
妈妈说刀立人长得好看,男人都喜欢招惹她。还说她屁股太大,不是好货。屁股太大就不是好货,这是妈妈说的;妈妈说话总是有理,这是爸爸说的。妈妈骂她是骚货,还说她喜欢朝男人扔秋波。扔秋波?他妈的,秋波肯定不是啥好东西。爸爸说那一刀扎错了地方,要是扎在刀立人肚子底下就好了。妈妈笑了,唾了爸爸一口。“呸,多管闲事。她的肚子底下还用得着你操心哪?哼,不知挨过多少把刀子乱扎乱刺呢。”乱扎乱刺,乱扎乱刺,我喜欢乱扎乱刺。我喜欢刀,更喜欢抢。叭,叭,叭,一枪撂倒一个。街上坏蛋多的是,将来肯定得靠我出来收拾残局,收拾刀立人,收拾饭店副经理,收拾法院里的法官。哼,谁不知道我大熊一脚就把南南家的狼狗踢倒了?
不知为啥,法官不帮舅舅说话。妈妈说,刀立人把屁股露给法官看了。还说法官收了饭店副经理的钱财。刀立人为啥要露屁股给法官看呢?真不要脸,想不通。她又不是文文,大人还露屁股。算了,不想了,只要宇宙大王还在就好。我是宇宙大王,也是机器圣斗士,也是蜥蜴战车,也是晶体能量块,我有本事,能毁了地球。操,我要是哪一天不高兴,非把地球给毁了不可。现在得先对付刀立人。别人都他妈废物,对付不了她。姥姥还说对她要多加防备,她有后台,小心没过逾。刀立人太厉害,太难斗了,像一只金钱豹,跑得快,跳得高,这是姥姥说的。妖怪文文这几天不知道欺负玲珰没有。那可不行。她喜欢朝人家脸上吐唾沫,我操。刀立人不吐唾沫,她露屁股。早晚得给玲珰一把枪带在身上防身。文文一闹事,就打她的屁股。文文不朝法官露屁股。舅舅会成功吗?他要打两个官司。他的朋友有一辆红色轿车,真漂亮,我喜欢。他们先帮他对付刀立人,然后对付饭店副经理。操,刀立人可不好对付。金钱豹,露屁股。不要客气,吃点儿日本糖。玲珰和我最要好,最懂得我的心思了。
玲珰蹲在地上,仔细包好一小包苍蝇,递给大熊。大熊把那包苍蝇揣进裤兜里。
“玲珰,下个星期天,哥哥不能和你一起玩了。我舅舅今天有行动,下个星期天,我也有行动。”
玲珰笑了。“大熊哥哥,你有啥行动啊?带上我一块去好不好?我也喜欢行动。”
“那可不行,”大熊想了想说,“要保密……行动要保密。这是舅舅说的。玲珰,哥哥得走了,回家去做战斗准备。”
晚上,天气闷热,大熊睡在大房间里的小床上,小床紧靠父母的大床。小床是舅舅住进大熊家疗伤后临时搭起来的,舅舅睡在另一个房间里。
大熊睡着了……空气郁闷,太阳矇眬,他满脸汗水,坐在沼泽地边上,双脚踩着烂泥,双手捂在脸蛋上想心思……他心里不痛快。一群野鸭从山岗那边飞了过来,大熊急忙从腰间拔出手枪,举枪瞄向天上振翅高飞的野鸭。从他脚下发澥发臭的烂泥中,不断冒出来一串串大气泡,咕噜咕噜响。有一个大气泡,从他的脚下冒出来以后,不肯破灭,越长越大,渐渐变成了爸爸的秃脑袋。爸爸脸朝下,躺在沼泽地上睡大觉。他的嘴被烂泥闷住了,喘不上气来,喉咙里发出打雷般的鼾声……大熊被吵醒了,听见爸爸在大床上鼾声如雷,气得要命,从床上坐起来,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操,烦死人了,老是有人打呼噜。天真热啊。我手里并没有枪,刚才是在做梦。要是我手里有一根小木棍儿,像玲珰手里握的小木棍儿一样,伸出去在爸爸的大脑袋上敲一下,把他的脑壳敲碎,管保他像一头死猪似的,再也不打呼噜了。
半夜了,外面马路上的车辆渐渐稀少了。偶尔一辆汽车驶过,闪烁不定的汽车灯光,从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透入房间,映在侧面墙上,从一边往另一边移动,消失,又出现,又移动,又消失。
大熊骂骂咧咧躺下,随手在被窝里摸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也不知是啥,举起来朝爸爸床上扔过去。爸爸“哼”了一声,鼾声顿失。大熊笑了。妈的,打中了,打中了那头死猪。
他闭上眼睛,人倏地腾身而起,在空中飞起来,转眼之间飞到了灾区。黏稠发黄的洪水汹涌澎湃,从他的脚下流过。水面上漂着死人、死狗、烂木头,还有整栋的小房子。大熊急忙从背兜里掏出日本糖,递给那些举起双手,在水中挣扎哀号的灾民吃。急流中漂过来一个小男孩儿,面孔朝上,长得像一只葫芦,赤身露体,没穿衣服,眼睛闭上了,奄奄一息……大水消退了,长得像葫芦的男孩子躺在大道上,头枕在一块石头上,双手捂脸哭泣,——开始时大熊还以为那孩子是玲珰,走近了看却不是。大熊蹲在地上安慰他,掏出日本糖给他吃,还送给他两件干净衣服穿。这时班主任老师从天上飞了过来,花里胡哨的长裙子在空中飞舞,遮住了阳光,使得天空变得暗淡了。她朝大熊招招手,还表扬了大熊,说他响应学校号召,为灾区捐款捐物尽了力。大熊趁机抓住老师的。裙子一角,央求道:
“老师,我有一个请求!我能说出来吗?”
“大熊,你这个调皮蛋,你有啥请求啊?”老师笑着问。
“老师,我的好朋友玲珰能不能到咱们学校大操场上来玩?你让他来玩吧,老师,答应我吧。他是一个好人,他还有一大绝技,会用小木棍儿敲打苍蝇,百发百中,太阳系里八大行星的名字他也知道!”
老师又笑了,答应了大熊的请求。大熊把手松开,老师呼啦啦飞走了……在一个荒山坡上,大熊找到一个山洞,山洞里有流水声。他在山洞口跪下,脸几乎贴到了地面上。他望见山洞里有一只小木船,玲珰坐在木船上敲打苍蝇。大熊大声喊道:
“玲珰,快把船划过来,哥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老师答应了,你可以到我们学校操场上来玩耍。但是老师说你不能进入教室,影响同学上课,你只能在操场上玩。我们老师是好人,她长得俊俏,长得俊俏就是好人。你在大门口等我,下了课,我从教室里出来,送给你日本糖吃,吃完了,你到操场上表演打苍蝇的绝技给我那些傻同学看,行不行啊?”
“大熊哥哥,那可不行,我不敢到你们学校操场上去,你们老师会认出我来的。那天你在操场上做操,我坐在墙头上傻笑,你们老师生气了,她恨我。”
“不会的,不会的,她不会认出你来的。她眼睛斜,一看人眼睛就往一边歪。她看你时,眼珠子会溜到一边去,所以咋也看不见你,你放心好了。”
大熊趴在山洞口,想看看山洞里还有些啥。忽然从山洞里迷宫一般虚幻窈幽、热气滚滚的坑道中跳出来一头白犀牛,再一看时,姥姥坐在犀牛背上缝针线。
“姥姥,”大熊叫道,“我到处在找刀立人,要杀了她!从学校找到医院,从医院找到饭店,从饭店找到法院,从法院找到灾区,从灾区找到山洞口。玲珰也说没看见她。她到底躲到哪里去了,那个‘大破鞋’,喜欢露屁股的骚货!”
“对,孩子,她是一个‘大破鞋’,喜欢露屁股,”姥姥说,赶着白犀牛走到大熊跟前。“孩子,你早晚得跟她摊牌,你舅舅的那些烂朋友都不管用,帮不了他的忙,他们都对付不了刀立英,也对付不了饭店副经理,早晚只有你来对付他们了。刀立英有后台,她把屁股露给法官看了,这一点很重要。刀立英是个大泼妇,坏透了,经常穿着高跟鞋深更半夜从舞厅回来,在房间里走动,吵得你舅舅睡不着觉,我也睡不着觉,所有人都睡不着觉,害得我们大家都得了重病。我们都在想咋办,从哪里下手。她故意折磨人,她的长相不对劲儿,露馅儿了。她长得像只鸡,脸上擦了红粉,还描了眉,说话细声细语,像鸡叫的声音,走起路来也像一只鸡。我们都不喜欢她,法官却喜欢她。”
一阵脚步声传来。大熊伸头往山洞里张望,看见里面有一个巨大的模糊的身影在移动。天哪,是刀立人回家来了,腰间还别了一把钩镰枪。她气急败坏,一路上急匆匆走着,嘴里叽哇乱叫,时不时脱下裤子露一露屁股。进屋后胡踢乱踹,挥动手里的钩镰枪把房间里的摆设砸了个稀巴烂。临走时还偷走了藏掖在镜框后面的十万元存折。舅舅躺在床上,惊醒了,大声叫骂,把刀立人按在床上猛揍,让她交出存折。刀立人“哇哇”怪叫,一头钻进床底下,再也不肯爬出来。
“打死她才好!”姥姥坐在犀牛背上说。
“姥姥,刀立人要离婚吗?”大熊问。
“当然要离婚,”姥姥说,“现在天底下人人都想离婚。‘离婚,离婚,我要离婚。’他们整天就喜欢嘟囔这句傻话。你妈妈想离婚,你小姨想离婚,都跟刀立英那‘破鞋’学坏了。我可怜你弟弟啊。”
姥姥哭了,眼泪像苹果那样大,从犀牛背上滚下来。
大熊一时忘记了姥姥,独自一人钻进山洞里。
他妈的,我要去找刀立人报仇。她整天唱歌跳舞,皮鞋踏地橐橐响,吵得人睡不着觉,害得大家都得了重病。她还脱下裤子,朝法官露屁股,最可气的是她偷去了舅舅家最好看的一只塑料花碗。我到舅舅家做客,从来都是用那只塑料花碗吃饭的,别的碗我一概不用。我太喜欢那只塑料花碗了,竟然被刀立人偷走了,她可真会偷。姥姥哭了,妈妈哭了,我也哭了,哭我弟弟啊。
山洞里黑魆魆的,路越来越窄,越来越不好走。玲珰不见了,小船不见了,一阵阵热风吹拂过来。前面灯光闪烁处,有几只野兽在跳舞。大熊听见刀立人说话的声音,刚要举枪射击,却被人家一枪打中了脑袋。
“天哪,我完了!我死了!我中弹了!”
大熊蓦然惊醒,睁眼看见爸爸站在床边,正在用手指头弹他的脑袋,叫他起床。
“大熊,快起床!快起床!上学迟到了!”
“操,你家‘快起床’!”大熊嘟囔道,“他妈的,‘快起床,快起床’,你整天就会说‘快起床’三个字。我最不喜欢听这句蠢话了。现在全世界的人都来管我,叫我起床,叫我上学,叫我写作业,烦死人了!”忽然想起梦中姥姥骑的白犀牛,大熊笑了,心中羡慕不已。
进入夏季,潮湿炎热的日子来了,职工大量下岗的日子也来了。大熊的小姨也下岗了,大熊的姑姑也下岗了,玲珰的妈妈也下岗了。好在玲珰在外地工作的爸爸收入颇丰,妈妈的下岗没太影响家里的生活。文文的父母都下岗了。奇怪的是,自从小姑娘的父母双双下岗以后,小姑娘便很少在门洞口露面了。
暑假里的一天,大熊一大早从楼上下来,站在玲珰家厨房窗外喊玲珰。玲珰从家里出来,被大熊拽到墙角,他神色诡秘,小声对玲珰说:
“玲珰,哥哥今天有行动,不能和你一起玩耍了。”
“啥行动?”玲珰问道。
“事情起了变化,”大熊说,“舅舅作战失败了。刀立人太精明,几天前把弟弟抢走藏起来了。人家说,她整天三心二意,只知道唱歌跳舞,不能抚养一个儿子。但是不行。半夜三更来抢的。她有后台,她朝法官露屁股。他妈的,谁也没有料到,连我也没料到。操,都他妈失算了。没有准备啊。领来三四个打手,人人腰间别了一把盒子枪。妈呀,原来刀立人才是黑社会老大,以前真没看出来。她和饭店副经理是一伙的,联合起来对付舅舅。有人说是刀立人指使饭店副经理行的凶,她想杀了舅舅。心多狠,事情变复杂了。那时舅舅躺在床上,还没睡醒,眼睛发呆,不会动了,只能眼看着人家把弟弟抢走。舅舅失算了,没有准备,他的那些混蛋朋友都不在身边,帮不上忙。刀立人把弟弟藏来藏去,最后藏在山洞里,山洞里很冷呢,地上铺了一层雪。她不让姥姥去看弟弟,也不让我去,也不让我妈去。还有塑料花碗。舅舅火了,准备派一团士兵参战,去收拾刀立人,把弟弟抢回来,也抢回塑料花碗。舅舅动了三次手术,大夫爬进他的肚子里找子弹。终于找到了。子弹有乒乓球那么大。刀立人没有哭。姥姥总是哭,可怜我弟弟。我弟弟比我聪明多了,也上小学二年级,他对你敲打苍蝇的绝技羡慕得要死,跟我说过多少次要拜你为师,走遍天下跟你学艺。今天行动时,我要和爸爸一起把弟弟抢回来。玲珰,你瞧我的枪!”大熊褰起衣服一角,露出一支手枪来。
玲珰朝四周望了望,吓得呆住了,双腿直抖。
“大熊哥哥,这是真枪吗?”
“嘘,小声点儿,别让人听见!”大熊说,“——当然是真枪,现在谁还拿假枪去战斗?人人都有真枪,人人都有真枪,我还有一把钩镰枪呢,一直藏在床底下。”
玲珰在大熊身边转来转去,奓着胆子小声问道:
“大熊哥哥,我能跟你一起去战斗吗?”
“不行,那可不行,”大熊摇摇头,“玲珰,你太小了,还不能参加剿匪行动,参加剿匪行动得有好身体,就像我这样。爸爸说,枪可没长眼睛,打谁是谁。玲珰,你长得这么瘦小,一颗子弹能把你打成两截。你不能去。你待在家里听我的枪声好了。枪声就是信号。我弟弟真可怜,他捞不到日本糖吃。我说:‘弟弟,这是哥哥从日本带回来的糖块,你快吃吧。’他就吃了,吃了一大包。今天,我要和爸爸一起行动,舅舅也去。不过,舅舅去了也没用,他只会坏事,他是个废物,这是姥姥说的。我们约定和刀立人在法院里决斗,每个人手里拿一把手枪,就看谁的枪法准了。但是我们还拿不准法官会不会帮她的忙。刀立人向法官露屁股,姥姥说这一点很重要。我对爸爸说:爸爸,这样不行,我的武器还没有准备好呢。我要带上我的钩镰枪,还有我的双筒炮。”
正说着,大熊爸爸、妈妈从楼上下来了,法院今天开庭审理大熊舅舅和舅妈的离婚案,他们要去法院旁听。
大熊跟父母走了以后,玲珰仍在厨房窗外敲打苍蝇,等待大熊回来。直到下午三点钟,大熊一家三口才回来,他们看上去疲惫不堪,无精打采,大熊都有点儿走不动路了。玲珰妈妈在窗外晾衣服,看见大熊一家三口回来了,迎上去问道:
“官司打赢了吗?”
“输了,”大熊妈妈说,难看地笑了笑,“他舅舅没得到儿子的抚养权,法官……”
“别大声嚷嚷!让邻居听见不好!”大熊爸爸站在老婆身后说,迅速朝周围扫了一眼,伸手从后面捂住老婆的嘴,把她推进门洞里。大熊爸爸是一个谨慎的人,提到法官,他就更加谨慎了。他皱起眉头,一脸苦笑,脑袋动来动去,面对玲珰妈妈的询问,不知说啥好。
“他不让我说。”大熊妈妈讪笑着说。
大熊爸爸探头朝门洞外面瞅了瞅,看见外面只有儿子和玲珰两个人在玩耍时,情绪才安定下来,小声对玲珰妈妈说:
“官司打输了。他妈的,谁想到法官喝多了,听说他中午参加了一个婚礼……也是活该,我小舅子那个人哪,整天只知道吃喝玩乐,他能抚养一个儿子?别说法官不放心,连我也不放心。法官虽然喝了点儿酒,但是他并不糊涂,他的判决是公正的。刀立英得到儿子的抚养权,是一件好事,他应该放心才是,别他妈再争了……至于另外一个官司,那只能等到抓住饭店副经理再说。”
“就你想法和别人不一样。”大熊妈妈说。
大熊的父母都不是喜欢闲聊的人,在门洞口和玲珰妈妈没说上几句话,便上楼去了。
门洞外面,大熊默默地在观看玲珰敲打苍蝇。
“咋回事?”玲珰问道,“你们没抢回弟弟来吗?还有塑料花碗?”
“玲珰,我们作战失败了,”大熊沮丧地说,“弟弟丢了,塑料花碗也丢了,一样也没抢回来。全得怪那个傻法官。哎呀,哎呀,哎呀呀,太傻了,他喝醉了酒……玲珰,过来,快过来,看哥哥给你表演法官咋样在法院里走路。”
大熊模仿醉酒的法官在法院里东倒西歪走路的样子,逗得玲珰哈哈大笑。
“法官真傻,法官真傻!”玲珰说,收起小木棍儿,不打苍蝇了,站在一边观看大熊的滑稽表演。
“玲珰,开始时法官说我年龄小,不让我进入法院,妈妈就说我是傻子,不能自己待在家里,他们就让我进去了。我们一走进法院里,就闻到一股酒味,酒味太大了,姥姥呛得咳嗽起来。姥姥没骑白犀牛去。如果我的玉飞龙神剑还在就好了,我们肯定不会输。本不该输的,我们人多,我、爸爸、妈妈、舅舅、姥姥、还有小姨坐在一起;他们那边只有刀立人一个人,很孤单。法院里很干净,门、桌子、椅子、地板都闪闪发光,就像是刚刚涂上了亮油漆。玲珰,可惜法院里没有苍蝇可打,一只也没有,你说怪不怪?所以你不去法院是对的,无用武之地啊。姥姥说:‘大熊,今天就看你的了,一定要看住刀立人,别让她在法官面前露屁股,分法官的心。’哎呀,哎呀,哎呀呀,法官太可恨了,他不喜欢舅舅,老是骂他。他故意找碴儿,和刀立人是一伙儿的。舅舅说:‘他妈的,我们不需要一个醉酒的法官!’法官说:‘操你奶奶,你模样不济还挺他娘挑剔的。举国上下只有我一个法官,你不需要我需要谁?’太可恨了。他醉得可不轻,拼命朝舅舅挤眼睛,噘猪嘴,气舅舅。舅舅火了,骂道:‘小丑!’法官听见舅舅骂他,生气了,从他的宝座上跳下来打了舅舅一耳光。刀立人为他鼓掌。舅舅站起来要揍法官,一个法警冲上来把他按住了,不能动弹。我喊道:‘反了!反了!都反了!我的玉飞龙神剑在哪里?’好,玉飞龙神剑闪着白光从天而降,我砍了法官一剑。”
“法官被砍死了吗?”玲珰问,乐得直拍手。
“没有死,”大熊说,很失望的样子,在花坛矮墙上坐下,“玲珰,法官不太容易被砍死呢。哎呀,哎呀,哎呀呀,法官真是个小丑。他站在舅舅面前撅屁股,晃肚子,对舅舅说:‘你说我是一个小丑,我就是一个小丑,你能把我咋样?气死你!气死你!气死你!’他朝舅舅扮鬼脸,翻白眼儿,左手两个手指头按在眼睛下面,用右手食指向上顶自己的鼻子。哎呀,丑死了。他还自己拧自己的耳朵,把嘴扯成各种形状,难看极了,后来还把舌头伸出唇外乱抖,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像狗舔屎。刀立人大笑起来。我们这些人都快气疯了。姥姥骂道:‘臭流氓!’小姨骂道:‘臭婊子!’舅舅骂道:‘跳梁小丑!’我骂道:‘你家跳梁小丑!’‘我是跳梁小丑吗?我是跳梁小丑吗?’法官笑着问道,跑到墙角拿来一把扫帚横在地板上,他就踩着扫帚把儿跳起舞来。‘我是一个跳梁小丑,哎呀呀,我是一个跳梁小丑,哎呀呀。’他一边跳舞一边唱歌。哎呀,丑死了,他跳得可难看了,肚子太大,并且在扫帚把儿上站不稳,跌倒了好几次,没有办法,谁也管不了他,没有救了。刀立人站起来给他打拍子。后来法官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们跳舞,一边跳一边扭屁股。他站住了,撩起外衣,叉开双腿,弯下腰去,妈呀,他的胖脸在两腿之间出现了,从两腿之间朝后望着舅舅做鬼脸,脸上的肥肉嘟噜下去,遮住了眼睛。舅舅气得大吼一声,嘴里喷出一口血,姥姥嘴里也喷出一口血,小姨也吐了一口血。爸爸笑了,被妈妈拧了一下。爸爸真傻,就知道不分场合地傻笑,他没有吐血。刀立人也笑了。把门的法警笑得倒在地上,头碰在门板上咣当、咣当响。‘你这头蠢猪!’舅舅大声骂道,‘快点儿滚回家去等着挨刀吧!’法官可真听话,就势躺在地上蜷成一团滚了起来,不怕弄脏了老法袍,还有老法袍上闪闪发光的扣子,就像这样!”大熊学着法官的样子蜷成一团,在花坛上滚了起来。玲珰笑了,学着大熊的样子也在花坛上滚了起来。两个孩子迷失了方向,一直滚到草丛深处不见了。
楼上响起大熊妈妈的喊声:
“大熊,你在那里干啥?”
在滚动的迷茫中大熊昏了头,忘记了自己在哪里,为啥滚动,要滚向哪里,就这样在花坛草丛中机械地滚来滚去,忽然听见母亲喊他,吓了一跳,站起来时,头昏眼花,立足不稳,一头撞在花坛东边那棵柳树上。他一只手捂头,想起了玲珰。
“玲珰,玲珰,你在哪里?”
玲珰从草丛中钻了出来,身体趔趔趄趄,浑身上下沾满了草叶。大熊身上也沾满了草叶。他伸手扶住玲珰,两个孩子站在柳树下哈哈大笑。
“后来咋样了?”玲珰问道。
“啥咋样了?”大熊说,早已忘记了刚才给玲珰讲的法院里的故事了。
“法官呀,他滚到哪里去了?”
“啊,对,对,法官,”大熊说,“他太笨了,没滚对方向。他要滚回家去醒酒,本该朝门口那边滚,不知咋的,却滚到刀立人脚底下去了。哎呀,哎呀,哎呀呀,恶心死了,他躺在地上啃刀立人的脚指头。刀立人骂道:‘行了,行了,臭德行!’她趁机脱下裤子在桌子底下把屁股露给法官看。法官喊道:‘妈呀,妈呀,我的妈呀。’姥姥骂道:‘破鞋!’小姨骂道:‘大破鞋!’我骂道:‘你家大破鞋!’舅舅气得骂不出声来了。妈妈没骂人,她不喜欢惹事儿。爸爸说刀立人没请律师,舅舅也没请律师。我们人多,用不着请律师。但是人再多也对付不了刀立人一个人。她太厉害了,长得像鸡。她朝法官露屁股,法官啃她的脚指头……后来法官躺在地上睡着了,我们都在等待判决。妈呀,他啥时候才能醒过来宣判啊?他要是一直睡下去可咋办?我想回家,我可不想晚上睡在法院里。我走过去想把法官弄醒,他呼噜打得太响了。他忽然从地上坐起来,两眼瞪天,口水乱滴,如同在梦中的样子,接着他宣判道:
塑料花碗归受害人刀立人吃饭使用,十万元钱存折归刀立人所有,儿子归母亲刀立人抚养,休庭!
“他宣判完了以后又躺在地上睡着了。就这样,我们作战失败了,失去了弟弟,也失去了塑料花碗。我大喝一声:‘那可不行,请留下我的塑料花碗!’我冲过去用手枪敲他的头。法警跑过来没收了我的手枪,还打了我一耳光。姥姥那些人赖在法院里不肯走,大声叫骂,被法警赶了出来,赶到大街上。刀立人赢了官司。”
大熊很伤心,双手捂脸,坐在柳树下哭了起来。玲珰安慰他说:
“大熊哥哥别伤心,我们还有机会把弟弟抢回来,也抢回塑料花碗。”
“没有啥机会了,”大熊说,泪如泉涌,“刀立人有法官做后台,我们没有后台,谁能打败一个法官呢?又是一个喝醉了酒的法官。法院里很可疑,说不定饭店副经理就藏在法院里。他和刀立人是一伙的。海飞侠和玉飞龙也无能为力,圣斗士和霸王龙也无能为力,我也无能为力,我们班主任老师也无能为力。”
“美女与玲珰也无能为力。”玲珰说,坐在大熊身边也哭了。大熊搂着玲珰的肩膀,越哭越伤心,觉得没有出路了。
一群苍蝇围着他们俩乱飞,可是玲珰没有心思拿出小木棍儿去敲打苍蝇。
“玲珰,咋把你给忘了?”大熊忽然止住哭泣说,“你是天才敲蝇人,将来还得靠你出马挽回败局。”
“我?我可不行,”玲珰说,“我长得太瘦小了,干不了啥大事儿。”
“你行,”大熊说,“你不行还有谁行?你是地球霸王、火星奇人、宇宙星神,会敲打苍蝇,世界一绝,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会敲打苍蝇,只有你会,那是独门功夫。玲珰,以后别敲打苍蝇了,改练打人吧。你最聪明,啥功夫练不成?练啊练啊,不吃饭不睡觉,一直练下去,练五十年,练一百年,你就成神仙了。到那时我们坐在法院里,你把手里的小木棍儿远远地朝法官一指,法官就倒下了,朝刀立人一指,刀立人也倒下了,朝把门的法警一指,法警也倒下了,都化成泥土,你的小木棍儿根本不用接触到他们。我们趁那些坏蛋倒在地上死掉了的机会,抢回我弟弟,也抢回塑料花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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