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乡下人,右手捏着一张电影票,左手拎着一顶新草帽,站在老电影院门口张望。
西面,人行天桥北侧一堵高墙下,两个形迹猥琐的年轻人把一个头戴红头盔的摩托车手按倒在草地上殴打,打累了,三个人都一动不动趴在那里喘息,另外一个衣着笔挺的男人站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嘴里叼着烟卷,双手插在裤兜里,若无其事地望着街面儿上的来往行人;一个小伙子手里拎着一块砖头,一边喊叫一边跑过街道,去追赶前面那个掏了他钱包的小偷,可是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他的叫喊声显得苍白无力,没有引起路人的注意;不少闲人躲在马路对面一栋高楼的阴影里纳凉,还有些人在打扑克,他们大声喧哗吵闹,抽烟,往地上吐痰,或者是往街面儿上扔石子;观众陆续往电影院这个方向走过来,几个卖雪糕和汽水的小贩子站在道边吆喝叫卖,一群孩子围在他们身边,可是乡下人等待的老熟人仍然没有露面。
“也许有事缠住了,不能来了?”乡下人自言自语道。
乡下人昨天上午来县城做点儿买卖,晚上宿在长途客运站后面的大车店里时,遇到一位多年不见的老熟人。很多年前他们曾在一起修过红港子水库,分在同一个劳动小组,彼此相处得很好,昨天见面,分外亲热。今天早上,老熟人出去买了两张电影票,送给乡下人一张,相约下午一起去看一场电影。
乡下人怕误了电影开场时间,决定先入场再说,反正据老熟人说,他们的座位是挨着的。
走进电影院前厅,他闻到一股鱼腥味和熟地瓜的气味。检票口聚了一堆人,另外一些人在漫无目的地走动,或者在看墙上贴的电影宣传海报。地面刚打扫擦洗过,但是很快便被乱丢的垃圾遮盖了。一群苍蝇没命地贴着地面乱飞,在寻找它们喜欢的美味。检票口对面墙边站了几个人,他们互相打招呼,递眼色,看样子百无聊赖。前厅右侧靠墙那个囚笼似的小卖部里站着一个姑娘,她双手捧着瓜子往站在柜台外面一个顾客的衣兜里装,眼睛却呆呆地望着周围的景象。检票员二十多岁年纪,上身穿一件黄衬衫,汗流浃背,站在前厅左侧一道小门旁边检票,指挥观众入场。
乡下人站在前厅中央,仰头看墙上贴的一张巨大的彩色电影宣传海报。
海报上的男人年轻潇洒,上身赤裸,下身穿一条黑色皮裤子,双腿叉开站立,右手端着一把狙击枪,狙击枪一层层塔状的枪管直指前方。他在炫耀啥呢?炫耀他闪着亮光的紧身皮裤子呢还是炫耀他强健的肌肉与古铜色的皮肤?抑或是在炫耀他端在手上的这支精密机床般复杂的狙击枪?乡下人发现那黑洞洞的枪口老是对准他。他往左边挪两步,枪口仍然对着他,往右边挪两步,枪口还是对着他。这是咋回事?我咋了?他干吗老是拿枪对着我?我犯了啥法啦?
这时,一个跛脚男人不知从哪里快步走过来碰了他一下,把他引到小卖部对面的墙角里,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彩色小广告,摊在乡下人的手掌上,让他瞧。广告上模模糊糊印的是一座高塔,高塔周围是大片的绿草地和树木,还有鲜花。
“这是啥呀?”乡下人疑惑地问道。
“塔陵。也就是墓穴,乡下人叫坟茔,建在一座塔里面的坟茔。把你的骨灰盒放进塔陵里面又节省土地又时髦,夏天不热,冬天不冷,还能吹凉风,不像埋在地下那样潮湿憋闷。现在很多人都在为身后事着想,抢着买塔陵呢。老人家,你不想为自己买一个吗?很便宜的。”
“不买。我还没死呢。”
“废话!你死了再买就来不及了。你死后家里人能舍得为你买这么好的墓穴?你儿子吗?老人家,这年头千万别指望啥儿子了,闺女也指望不上,要买趁早,将来会升值的,买晚了就断货了,数量有限。塔陵就像文物,放置的时间越久,价值就越大。”
“对不起,师傅,我没有钱买啊。”乡下人朝旁边挪了挪,想避开跛脚的纠缠。世道真是变了,在电影院里卖起墓穴来了。
跛脚并不走开,仍然跟在乡下人身后,纠缠他。见乡下人对塔陵不感兴趣,他“啪”的一声弹开斜挎在右肩上的一个长方形木盒子,从里面取出一只长柄放大镜,对乡下人说:
“大伯,不买塔陵没关系,不买塔陵我们也是朋友。老人家,我这里还有和田玉雕刻的烟盒和烟袋,不过,这两样东西价格都很贵,你买不起,我看你年岁不小了,眼睛昏花,还是买一只放大镜用吧,我早就为你准备了一只放大镜,五倍的放大镜,连一只虱子身上的细毛毛都能看清楚,你回到家里坐在炕头上借助它捉捉虱子、跳蚤啥的,也可以借助它记记账、剪剪指甲。”
他拉起乡下人的手,把放大镜横在他手背上方晃悠。乡下人第一次透过放大镜看到自己手背上蛇皮似的皮肤,心里一阵厌恶。
“东西是好东西,挺贵吧?对不起,我还是没有钱买啊。”
“不买没关系,”跛脚说,“大伯,我刚才说了,不买咱们也是朋友,在电影院里见面就是朋友,不管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看来你老人家识货,我这人就是敬重识货的人,你们乡下人都识货——你是从乡下来的吧?”
“昨天上午来县城做点儿买卖,”乡下人说,“晚上宿在长途客运站后面的大车店里时,遇到一个老熟人,他送给我一张电影票,我在等他。”
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个男孩子,七八岁年纪,从右边紧紧贴住乡下人,公然把手伸进他的裤兜里。乡下人挣扎着想走开,无奈跛脚用挎在肩上的木盒子顶在他的小腹上,把他死死卡在墙上,动弹不得。男孩子掏去了他裤兜里二十来元钱零钱、一盒烟、一个好看的打火机,还有一支卖草帽记账用的油笔。乡下人正要叫喊,跛脚却抢先喊道:
“大伯,你的老熟人早就入场了,你快进去找他吧!”
“天哪,多亏我没把钱都放在裤兜里。”乡下人有些后怕地想,转而对自己的狡猾又得意扬扬,忍不住笑了。
守门员看见人群当中呆头呆脑的乡下人,马上把他拦住了,嚷嚷道:
“大伯,你跑到这里干啥?出去!出去!这里不是农贸市场!”
“不,不,小伙子,我不是来逛农贸市场的,你搞错了,我是来看电影的。”乡下人说,把手里的电影票恭恭敬敬递上去,有些得意的样子,微微笑着。
“咋的,你也来看电影吗?”守门员说,低下头仔细看了看电影票,“还真是来看电影的……看来你们乡下人现在确实有钱了。大伯,来看电影要早点儿入场,里面乱糟糟的,座位不大好找呢。”
“我的一个老熟人……”乡下人说。
“你的老熟人早就进去了!”守门员说。
待乡下人往放映厅里面走时,守门员在他背后喊了一句:
“大伯,别忘了对号入座,否则,可是要罚款的哟!”
放映厅很大,是一个不规则的长方形,两侧过道墙壁上有很多小门,都紧紧关着,由于距离挺远,前面舞台上方的屏幕显得很小。放映厅里烟雾呛人,气味难闻,已入场的观众不少,乱哄哄的,只有几个人坐下了,大部分人手里捏着半张电影票,弓着腰,来回穿梭于座位之间,表情茫然,正在寻找自己的座位。还有一些人站在过道里闲聊,或者是倚在墙上抽烟,朝地上吐痰。天哪,这里哪像个电影院,倒像个吵闹不休,拥挤不堪的街头市场。
乡下人手里捏着半截电影票,站在过道里发愣,一边擦汗一边大声咳嗽。他不时地朝旁边挪一挪脚步,闪一闪身,给别人让路;他局促不安,一时无所适从,不知道咋办才好。有人朝他这边走来,他就冲人家傻笑一下,要不就好奇地盯着一个人的脸看,好像人家会把他引导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似的。他很想跟别人搭话,问点儿啥,可是没有人搭理他,谁也没有留意他。
电影院显然多年没有修缮过,设施破旧简陋,墙上既没有贴细木工板,也没有贴消音壁纸,是原始的白灰墙面。天花板与墙面接缝的地方,下雨渗水,墙面上出现了一条条潮湿的灰黄色水渍印,形状似瀑布,至上而下散开了,一直拖到墙根下。有些地方的墙皮长了霉斑,霉斑越靠近边缘的地方越蓬松鼓胀,颜色绿中带灰,灰中有黄,黄中掺杂着褐色,就如人身上长的癞癣,有的地方的霉斑一小片一小片脱落了,堆积在墙根下。墙面上除了水渍,还有一道道痰渍、唾沫渍、溅洒的饮料以及不知是啥液体留下的污渍,像油污,斑斑点点。天花板破了几个洞,没有钱修补,嵌顶灯打碎了几盏,也没有资金安装昂贵的新灯,只能从碎灯留下的凹槽中,扯出一根电线,下面吊起一盏大吊灯。大吊灯垂在半空中晃动,灯光熠熠刺目。椅子破烂不堪,摇摇晃晃,扶手差不多都掉光了。坐在放映厅里还经常能听见流水声,声音不知来自哪里,偶尔会从天棚上滴下水珠来,或者是掉下一只蟑螂,一只耗子。
电影院里秩序混乱,卫生状况更糟糕。地面上垃圾成堆,瓜果皮核、瓜子皮屑、纸团纸屑、饮料空瓶、烟头烟盒、雪糕包装纸、各种小吃包装纸等等满地都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清洁工手握扫帚,来来回回在过道里打扫。她大概很劳累,扫着扫着便站住了,脑袋抵在扫帚把儿上睡一小会儿。有两个男人在角落里不知为了啥事儿大声争吵,险些动起手来,另外几个喜欢惹事的人,将地面上的纸团垃圾用打火机点着,引起一阵混乱。放映厅里还有不少小贩子在兜售食物,怪不得乡下人走进电影院前厅里时就闻到一股熟地瓜和炸鱼的气味。
几个姑娘高低不肯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她们双手扶在座椅背上,抻着细腰东张西望,大呼小叫,假装在找啥人;已经找到座位坐下的观众,三三两两交头接耳闲聊;三两个年轻人,神采飞扬,在过道里挤来挤去,大声和熟人打招呼,谈笑风生。
现在,乡下人多少有点儿适应电影院里的气氛了。他轻轻向前挪动脚步,学着别人的样子,按照电影票上的号码,去寻找自己的座位。他听见周围很多人在笑,在叫,在他前面的过道上,两个男孩子搂在一起角力摔跤,结果双双跌倒了,倒在他脚下的湿地上。围观的人一齐鼓掌喝彩,呐喊助威。
“天哪,难道电影院里没有管理人员?”乡下人问站在他身边的一个胖胖的中年人,“咋会让小贩子随便入场卖东西?”
“管理人员?当然有管理人员,”中年人说,“那些小贩子得到了电影院方面的特别许可,被允许进到放映厅里兜售食物。他们每天向电影院交一点儿管理费。电影院方面这样做,一方面满足了观众喜欢在电影院里吃零食的嗜好,另一方面也能为自己增加一点儿收入。你知道,大伯,现在电影院普遍不景气。”
乡下人不言语了,弯下腰去,继续寻找自己的座位。
他手上的这张电影票的座位号码是:
一个很奇怪的号码,不是吗?显然,这个座位号码过于简略,并没有明确标明座位是在第几行,第几排,按照这个号码去找,也许把电影院里所有座位号码都对照瞄上一遍才能找到。那得花上多少时间啊。
检票员说得对,寻找自己的座位真不是一件易事,每挪动一步都很困难,每转动一下身体都阻力重重。人们挤在过道里抽烟闲扯,挡住了乡下人的去路,也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不得不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狗一样乱拱乱钻。即使如此小心谨慎,仍不免踩了别人的脚,不断招来斥责和辱骂。更糟糕的是,放映厅里几乎每个座位背面,都被观众恶作剧地乱涂乱画过,上面的座位号码模糊不清。座位背面的涂鸦文字和粗俗图画紊乱无序,或高深莫测,或诲淫诲盗。有一幅涂鸦大作,依稀画的是一对男女裸叠,下面题诗一首:
春蚕似铁丝难尽,
蜡烛如钢泪不干。
于窄揪处虎咆哮,
在湫隘角龙鸣吟。
除了涂鸦乱画,事先贿赂了电影院把门人的江湖庸医还在座椅背面贴上了一些油印的小广告,那些小广告大小不等,颜色不一,散发出难闻的油墨味。乡下人使劲哈着腰,觑起眼睛,脸几乎贴到了椅背上,就这样逐个座位察看,兜圈子在放映厅里来来回回找寻,也没有找到啥“甲等9166(MX94)”这个座位号码。
老天爷,城里人在搞啥鬼啊?也许压根儿就没有啥“甲等9166(MX94)”这个座位号码吧?没有迹象表明有这么一个号码,或者是类似的号码。乡下人手里捏着半张电影票,心生疑窦,长叹一声,抬起头来茫然四顾,一边抹脸上的汗水。
离他不远处一个座位上坐着一个年轻人,那人右臂受了伤,裹在绷带里,高高吊起在胸前。或许是因为受伤的缘故,整个放映厅里唯有他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沉思默想,十分引人注目。看见乡下人满脸汗水,焦急地在座位之间来回走动,年轻人探身向前,笑着打趣道:
“大伯,你在那里忙乎啥呀?我看你忙乎半天了。咋的,电影院请你来修理座椅吗?”
“哈,哈,你说对了,我可真的会修理桌椅板凳呢,”乡下人也笑了,朝年轻人扬了扬手里的半截电影票,“小伙子,我会做一手好木工活儿,可现在我不是来做木工活儿的,我是来看电影的,在寻找自己的座位,只是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不行了,眼神不济了。”
“大伯,你是打乡下来的吧?”年轻人问。
“我来县城做点儿买卖,”乡下人说,“昨天晚上宿在大车店里时,遇到一个老熟人,他送给我一张电影票,——老兄,你看见我的老熟人没有?”
“你的老熟人?人家早就进来了,只是在这迷宫般的电影院里,你到哪里去找他?”
“是啊,我到哪里去找他?”乡下人抬眼望着乌烟瘴气的放映厅,点头叹息道,“老兄,说起来我这是第二次走进电影院里看电影,第一次在电影院里看电影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现在电影院里的规矩好像全变了,别说是找人,就是找自己的座位都很困难。”
“哼,怪不得到处瞎撞,”年轻人说,“大伯,在我们县城老电影院里看电影,寻找自己的座位可不是一件易事,多少得有一点儿窍门才行。关于这一点,难道检票的那家伙没告诉你吗?哼,那个蠢蛋惯会糊弄乡下人。大伯,你花钱买了电影票,应该有一个座位给你坐,但是在我们这里不行,这里不比大城市。听说大城市里非常讲究卫生,讲究秩序,啥事都有专人去做,厕所有专人刷洗,草坪有专人修剪,看电影时还有专人打着手电筒为你引路领座呢。在我们县城老电影院,就没有那样的好事。我的意思是说在我们这里看电影,寻找自己的座位不能乱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大明白,老兄,请你指教,——看样子你知道窍门。”
“当然知道,否则,我咋会这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年轻人得意地说。
“你能告诉我吗?”乡下人问道。
“没问题,助人为乐嘛!”年轻人说。
“谢谢,谢谢,遇到好人了。”乡下人客气道。
“得了,说啥客套话,——其实,大伯,你在座位背后根本找不到你电影票上的号码,你是在白费力气。”
“白费力气?那是为啥呢?”
“为啥?啥也不为,你就是找不到。不信你就继续瞎撞好了。”
乡下人感到迷惑不解,他谦恭地歪着头,不知说啥好。
“虽然如此,大伯,看在你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人的分上,我还是愿意帮助你的,请你告诉我你电影票上的号码。”
“甲等9166(MX94)。”
“哦,这是一个好号码;大伯,人人都学过算术,对吧?”年轻人皱起眉头,想了想说,“好吧,现在我来告诉你窍门,请你听好了。其实说起来很简单,并不神秘,你只要把‘甲等9166(MX94)’这个数目字,加上‘1119MM’,乘以‘67(MX45)’,减去‘DSK(MX57)’,最后除以‘4(MX46)’,最终得到的数字,才是一个有用的数字,一个正确的号码,也就是你可以在座位背面找得到的号码。”
“老兄,谢谢你的指教,我都记住了。”
乡下人仰头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双手按在额头上,正想计算这道来自受伤年轻人的复杂的算术题,忽然听到周围发出一阵哄笑声,便心中踌躇,怀疑人家的用意了。
就在这时,电影院里铃声大作:是预备铃。随着一阵嘈杂呼叫声,乡下人感到周围一阵潮水般涌动,他似乎昏眩了一小会儿,睁眼四顾,放映厅里所有座位,在一瞬间都坐上了人,有的人竟然抢占了好几个座位,并把抢占来的座位租给别人坐,——哪里还有空座位留下?过了大约十分钟,灯光才熄灭,——大概是为了照顾那些出租座位的人做生意——只在前面屏幕上方,一盏小灯仍然亮着。屏幕眨眼睛似的闪了几下,喇叭里发出一阵刺耳的“嘎嘎”声,灯光又亮了,原来是放映机出了毛病。观众不耐烦了,嘘声四起,打呼哨,大声咒骂,向空中抛撒果皮纸团等杂物。有几团脏东西打在乡下人身上。一个小男孩,手里拿着一把弹弓,先是坐在中间过道湿地上玩耍,后来起身走到两排座位之间,躲躲闪闪朝银幕上射石子。石子“嗖嗖”擦着乡下人的头皮飞过去,吓得他赶紧拿草帽护住脑袋,蹲在两排座位之间,不敢抬头。他听见很多人在笑,在叫,在跺脚,还听见小孩子往地上撒尿的声音。
放映厅里灯光又熄灭了,银幕眨了眨眼睛,喇叭里照旧发出一阵刺耳的“嘎嘎”声:电影终于开演了。
先上映加映片。乡下人趁着黑暗,才敢直起腰来走动,不过还没走上几步,后面便发出一片嘘声、责骂声:他挡住了后面观众的视线。果核杂物纸团垃圾雨点般朝他头上抛撒过来,有人大声呼喊,叫他滚出去。乡下人又蹲伏在地上,拿草帽护住头,歉意地偷偷笑着,连滚带爬跌进过道里。担心还会影响别人看电影,在过道里也不敢久留,蹲伏着顺着过道往后头走,地面也随之越来越高。看看四下里安静了,没有动静了,才停下脚步,转身圪蹴着对着电影银幕,扯起衣襟擦汗,大声喘息。根据电影院里的规定,中间过道上的观众不能站着,只能坐在地上或者蹲着,而两侧过道上的观众则可以站着看电影,所以乡下人蹲在中间过道上,倒没有人来管他。
放映厅里暂时安静下来,只听见一片嗑咬瓜子、啃吃水果的声音:仿佛是在一个巨大的老鼠洞里无数只老鼠在啃吃东西。
过道右侧一个座位上坐着一个姑娘。那是一位好心眼儿的姑娘,她可怜乡下人,在昏暗中递给他一张报纸,让他铺在地上坐下。老天爷,坐下来舒服多了,乡下人连声称谢。
姑娘挺大方,挺爱说话,她小声问乡下人:
“大伯,你是打乡下来的吧?”
“昨天上午来的县城,晚上宿在大车店里时,凑巧遇到一位老熟人。他送给我一张电影票,约好下午一起来看电影,可是他没有来。姑娘,我这是第二次走进电影院里看电影,第一次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当时还有人陪着我。在我们乡下,电影都在露天放映,多半是在砖厂厂长家的院子里放映,他家的院子最大,也最阔气,——不用买票,不用对号入座,也不用按时入场,而费用则全由厂长负担。”
“你在县城有亲戚吗?”
“有个侄女住在县城。哎,已经有好多年没到她家串门了,不知道她现在日子过得咋样。”
“嚯,大伯,你老人家喜欢蹲着看电影,是乡下人的习惯吗?”
“那倒不是,”乡下人解释道,“姑娘,我没找到自己的座位。”
“嗳,大伯,你上当了,随便找个座位坐下来就行了,用不着去找自己的座位。哼,他们就喜欢骗乡下人。”
“那可不行。我进来时,把门的小伙子特意叮嘱过我,要我对号入座,还说不对号入座就要罚款。何况电影票上还印有号码呢。”
姑娘笑了:“大伯,看电影是应该对号入座,可现在的问题是,你能在我们这个老电影院里找到自己的座位吗?非常困难。当你手里捏着半截电影票,弯着腰像狗一样在电影院里满头大汗地去寻找自己的座位时,早有人虎视眈眈地在旁边瞅着你。当电影院里预备铃声一响,他们会迅速占据你的座位,然后出租给别人坐。出租一个座位能赚三四元钱呢。我们县城老电影院里规矩与别处不一样,预备铃声一响,座位号码即告失效,到那时,谁都可以坐在你的座位上。电影院方面故意把电影票上的号码印得像天书,是别有用心,他们就是想让一些不懂规矩的乡下人找不到自己的座位,以便从中捞一点儿好处。大伯,你别在意电影票上的号码。”
乡下人摇摇头,他不大相信姑娘的话。
“大伯,听说你们乡下人现在都富了,是真的吗?”姑娘换了个话题。
“不能这样说,”乡下人答道,“那要看他做啥买卖。”
“大伯,你是做啥买卖的?”
“我吗?我以前是个木匠,在乡下做木工活儿,修理农具、大车,做门窗,盖房子,有时也去给乡里的学校修理桌椅板凳。我也会做碗橱。俗语说,穷木匠,穷木匠,穷死的是木匠。现在我也学乖了,脑筋开窍了,不再出死力干木匠活儿了,我改行用三菱草编草帽卖,我编的草帽式样漂亮,价钱也便宜,可好卖了。姑娘,你不知道,现在在我们乡下,人人都改了行:木匠丢下了斧子,石匠扔了铁锤,泥瓦匠撇了泥板,反正谁都不再出死力赚钱了。”
“哎,我碰到一个卖草帽的乡下老头儿!”姑娘乐了,还拍了一下手。她眼尖,在昏暗中看见乡下人手里捏的草帽,“大伯,让我看看你编的草帽行吗?”
乡下人把草帽递给她。姑娘把草帽拿在手里仔细看了半天,又是嗅又是捏,反反复复试戴。
“大伯,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好人,一个厚道人。你们乡下人都厚道。你没有找到自己的座位,好像不大开心。没关系,大伯,我会让你开心的。我这人嘴巧,心眼儿也好,我最拿手的就是学鹦鹉说话。大伯,我给你学学鹦鹉说话,你看好不好?你来评判一下,看我学得像不像,要是像的话,你就把这顶新草帽送给我做纪念,我真的是喜欢这顶草帽,喜欢得不得了,可惜只剩下这么一顶了,没有挑选的余地了。”
“那没关系,”乡下人说,“下次我到县城来卖草帽时,一准留一顶最好的草帽给你,不要钱。我一般都是在小码头街农贸市场里卖货,到时候你可以到那里去找我。我编的草帽都是女式的,大檐儿,上面有两道弯弯,三道褶皱,又柔软又好看,年轻姑娘戴最漂亮不过了。何况今年夏天又是这样热,不戴草帽可不行,不戴草帽会把脸蛋儿晒黑的。”
姑娘点点头。她迟疑了一下,又说:
“大伯,要不这样吧,在学鹦鹉说话之前,我先给你念一段开场白,作为引子,就像电影院在上映正片之前先上映加映片一样,你看咋样?”
“行,行,”乡下人说,朝四下里望了望,“不过,姑娘,你得小声点儿,别影响别人看电影。”
于是昏暗中响起姑娘低低的甜甜的朗诵声:
台阶上蹲了个老伯伯,
手搭凉棚望村前。
小河翠柳萦梦中,
黄尘故道变了样。
锅碗瓢盆叮当响,
扫帚飞上屋脊梁。
黄瓜腌入牛蹄缸,
吓坏床角小姑娘。
绸缎锦被风吹去,
家鸡不香野鸡香。
风信子呀溜溜转,
姑娘满街猎傻蛋。
鸟儿啁啾娘们笑,
大锅小锅煮红苕。
风吹树梢月亮动,
牛鬼蛇神全出笼。
隔床望见五台山,
智深和尚怀里钻。
大雨落地冒泡泡,
泡里尽是美钞钞。
乌鸦咳嗽星落桥,
惊醒桥下鸳鸯觉。
萝卜地里妹落水,
四脚朝天忙得紧。
寂寞街头人散尽,
黑心生意发财忙。
东风西风吹正酣,
穷鬼头们喝潲泔。
心情郁闷到此来,
忘忧谷里乐开怀。
驾朵白云上天去,
摇断脖颈赴黄泉。
姑娘住了嘴,啧啧连声,又低头看了一会儿草帽,抬头问道:
“大伯,你以前听到过这段开场白吗?”
“没有,”乡下人说,“乡下人孤陋寡闻,上哪里去听啥开场白?”
“你说这开场白好听吗?”
“好听,当然好听,”乡下人应和道,“姑娘,你念得真好。”
“真的吗?”姑娘叫道,“大伯,我来给你学学鹦鹉说话!”
她的鹦鹉说话学得并不太像。
正说笑间,不提防昏暗中,从过道左面一带座位上,伸出一只黑手,一把掳走了姑娘手里的草帽。原来左面一带座位,被几个年轻人占据了,他们一直在暗中嘀嘀咕咕,蠢蠢欲动,要寻衅生事。那伙人当中为首的说:
“天哪,真晦气,出门便遇上老冤家,鸳鸯桥小妹子又在这里捣乱,不让别人安心看一场电影,即便是首领在此也不避讳。哼,这次骗的是一个乡下卖草帽的老头儿,可真好眼力。”
姑娘被抢了心爱的草帽,气急败坏,大声叫骂。
“喂,鸳鸯桥小妹子,别乱骂了,省点儿嘴皮子过来和我们亲个嘴吧,要不就给我们也念上一段开场白,或者来点儿鹦鹉学舌啥的,让我们也乐呵乐呵。”几个年轻人打趣道。
他们的首领接着说:
“鸳鸯桥姑娘,这几天你躲到哪里去扭麻花了?鱼儿再大,咱也不怕,囫囵吞下,是不是?鸳鸯桥小妹子,老也不见你,想得我心焦,半夜里掉冷泪,从前的好时光总也忘不了。我老是梦见和你一起骑木马玩,真有意思,有意思极了。你身上的几大景观咋会轻易让哥哥我忘记?迷死人了。还有鸳鸯桥下的好时光。鸳鸯桥小妹子,你都忘了吗?你就那样铁石心肠?你就那样无情无义?我可是痛苦死了,心都碎了,——说真的,鸳鸯桥小妹子,昨天我在街上闲逛时,碰见你老妈了。她老人家拉住我的胳膊,哭哭啼啼,求我给你捎个话儿。她叫你回家去,别在街上鬼混了。”
“呸,死倒头!用不着你来捎话,用不着你来教训我!快把草帽还给我!”
几个年轻人不再搭理她了,草帽在他们手里传来传去。
“喂,乡下大伯,”首领说,“你咋在湿地上坐着?没有找到自己的座位吗?”
“是的,没有找到自己的座位。都怪我笨,不懂得电影院里的规矩,这且不说,老熟人也没找到。”乡下人说,一肚子牢骚无处发泄。
“大伯,别伤心,”首领安慰道,“电影院里本来就没有啥规矩可言。下次你来看电影,不必客气,请你来找我,我保证你有两个座儿坐。大伯,至于你的老熟人,你就更不必担心了,人家也长了两条腿,也许早就进来了,正在看电影呢,不会丢失的。”
“是啊,我也这么想。”乡下人说。
“老人家,你不懂,现在世道险恶,”首领说,“你可要擦亮眼睛,心里多转几个念头,不要上当,尤其不要上鸳鸯桥小妹子的当。告诉你吧大伯,她可不是一个好货色,别看她岁数不大,她可是鸳鸯桥一带出名的女骗子。靠啥迷惑人?靠啥骗人?靠她身上的几大景观呗。从前我也被她迷惑过。咋说好呢……有时她可真是不同寻常,仿佛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让人心惊。她还会念开场白,还会鹦鹉学舌。”
“我看她是一个好姑娘啊,”乡下人说,“她送给我一张报纸,让我铺在地上坐着。”
“得了吧,大伯,你不了解她,一张报纸就把你收买了,——近些日子,她胆大包天,竟然跑到我的地面上招摇撞骗。鸳鸯桥小妹子,你说,谁给你撑的腰?你仗谁的势?草帽大伯,请你别见怪,你尽管相信我们好了,但是千万千万不能相信她。我对你老人家的忠告是:离她越远越好,她就是细菌,就是病毒,就是瘟疫,就是灾难。鸳鸯桥小姑娘,我再一次警告你,你要是还不赶快离开我的地盘,可别怪我不客气!”
“呸,你没那胆儿!”鸳鸯桥姑娘叫道,对首领的恐吓并不在意,“哼,不客气!你能不客气到哪里去?你肚子里的小胆儿还没有一条粪蛆大,你吹我一口气,我县里的大官朋友会敲掉你两颗门牙,叫你在地上狗一样爬着走!还我草帽!还我草帽!”
“大伯,她又在吹牛了,“首领笑道,”她吹的牛比她身上的那件法宝还要大。县里的大官!她总是在说啥县里的大官,烦死人了。谁见过啥狗屁县里的大官?没准儿我就是县里的大官:你好,局长大人!你好,法官大人!你好,县长大人!大伯,你可别听她胡说八道,请你离她远一点儿,别叫她赖上。大伯,我们这里还有空座,你这么大岁数了,坐在湿地上会得风湿病的,我们哥们儿于心不忍啊。”
乡下人想站起来,被鸳鸯桥姑娘一把拽住了。她小声说道:
“大伯,别过去,千万别过去,不要上当,求你啦。听我的没错,大伯。他们在耍花招呢,抢去你的草帽还不罢休,现在又设圈套诈你的钱。大伯,别过去,千万别过去,你听我的。我要是骗你,就生大口疮好啦。”
好事儿被鸳鸯桥姑娘搅黄了,首领生气了。他说了几句猥亵话,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绢,叠成一只小老鼠,玩起了戏法。
“咳,肉包子对肉针,小耗子上了你们的身!”首领叫道。
好像真有那么一只小耗子,在人身上上下左右乱爬乱钻乱窜。几个年轻人忙不迭地躲闪,又是抖,又是挠,又是拍打,嘻嘻哈哈乱成一团。
“啊,他妈的,我的小老鼠不见了,”首领一本正经说道,“它钻到哪里去了?它能钻到哪里去?哪里有洞?我知道了,肯定是鸳鸯桥小妹子使坏,把我的小耗子藏起来了。喂,鸳鸯桥小妹子,快过来,让我们检查!检查!”
几个年轻人满嘴污言秽语,又乱成一锅粥。
鸳鸯桥姑娘的手不知啥时候松开了,原来她溜掉了。现在,她的座位上坐着另外一个人,一个高大的老年男人。
“乡下大伯,鸳鸯桥小妹子溜掉了吗?”首领问道,把刚才从鸳鸯桥姑娘手里抢来的草帽扣在头上。
“走了。咳,你们太难为她了。”
听说那姑娘走了,首领吩咐他的两个小兄弟,把乡下人连拖带拽推到他们之间的一个空座位上坐下。
现在,加映片演完了,开始放映正片。
乡下人文化水平低,大字不识几个,他既听不懂银幕上的对白,也看不懂剧情,他听到的只是一片嘈杂声,看到的只是一个个莫名其妙、举止可笑、表情做作的人物,一个个支离破碎的场景,最后,屏幕上屡次出现的一个老者引起了他的兴趣。老者少说也有八十岁年纪,目光炯炯,身板笔直,显然是一个很有地位的人,因为周围的人似乎都惧怕他。无论老者在哪里出现,哪里就变得鸦雀无声,死一般寂静。老者整天除了发脾气骂人以外,就是不停地抽烟,咳嗽,要不就低头沉思,像个哑巴。开始时,乡下人还真的以为他是个哑巴呢。
老者在一个会议室里出现了。人家正在开会,老者的突然出现令他们措手不及,不知咋办才好,一个个都低下头,谁也不吱声,钢笔按在笔记本上不动了。老者背着双手,站在会议室中间,双目瞪天,嘴唇紧闭,一言不发;临了,还是发了脾气,嬉笑怒骂,粗语村言,含沙射影,乱说一气。一通脾气发完,低下头,又变得像个哑巴,再也不肯说一句话。一次在婚庆宴席上,大家好心好意把一个最高大最气派的座位留给他坐,还怕他够不着桌子上的珍馐美馔,特意为他制作了一双二尺来长的大筷子,老者最后还是在饭桌上大发脾气。他把大筷子扔到地上,唾了一口,一拍桌子骂道:
“呸!该死的混蛋,你们的老子才叫缺德呢。”
边骂边从高椅子上跳下来,赌气走进旁边一间小屋子里,咋也不肯出来见见新娘子。
老者不爱说话,不喜欢热闹。有时,他一个人站在河边抽烟,望着眼前缓缓流去的河水,目光里充满爱恋之意,好像这条河是他家的。而在自己的卧室里,他总是斜倚在沙发上抽烟,咳嗽,打瞌睡,并气哼哼地望着窗前的大床:那本来属于他的东西,他却好像厌恶透顶。他咳嗽,吐痰,时不时噘起嘴唇,舌头在嘴里搅动几圈,像一只猴子。这时一个姑娘走进卧室,手里端着一个茶盘。她弯腰劝慰老者,安抚他,想让他高兴起来。老者大概在思考问题,姑娘进屋打扰了他,不耐烦了,一挥手打翻了茶盘。可怜的姑娘哭了,急忙跪在地上拾掇。老者欠起身子,似乎觉得自己太过分了,伸手去抚摩姑娘的脖子,脸上阴郁沉闷的表情一扫而光。姑娘抬起头,恰巧碰上老者行云流水般的目光,那可不是啥慈爱的目光——姑娘害羞了,急忙低下头。老者随口骂道:
“混蛋王八羔子,龟儿子才……”
乡下人挤在几个年轻人中间,看得津津有味,可是几个年轻人早就失去了耐性,巴不得惹点儿乱子才好。首领从衣兜里掏出一把瓜子,朝空中抛撒出去,立刻引来周围一片叫骂声。随后瓜子果皮纸团垃圾满天飞。观众纷纷捂着头,或者干脆钻到座位底下躲藏。乡下人劝他们别胡闹,人家哪里肯听?
“各位兄弟,我想去一趟厕所。”乡下人站起来说。
首领骂了一句,一把把乡下人按在座位上,并用胳膊碰了碰身边的二首领。
“乡下大伯,你想去哪儿?想溜走吗?”二首领说,“大伯,是我们哥们儿帮你撵走了鸳鸯桥那个大骗子,把你从火坑里解救出来,你应该感谢我们哥们儿才对。但是我们哥们儿并没有强迫你感谢我们,你不要误会。让出一个座儿给你坐,是可怜你,没有别的意思。”
“是啊,乡下大伯,”首领接着说,“老二说得对,老二的话中我的意。我们哥们儿都是好人,行侠仗义,从不干缺德事,从不难为别人,也不强迫别人感谢我们。全凭自觉自愿。不过,大伯,你要是硬要有所表示,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破座位硬要酬谢我们哥们儿,我们哥们儿也不好拒绝,官不打送礼的,我们哥们儿为啥要拒绝呢?乡下大伯,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好大伯,明白大伯,厚道大伯,不会白坐人家的座位。这么说,大伯,你是非要酬谢我们哥们儿不可了!老二啊,你看这事该咋办?倒叫我为难了!”
“嗳,大哥,说啥我们也不能拒绝乡下大伯的好意啊。”二首领说。
乡下人心里害怕了。天啊,这周围都坐了些啥人?把他给围住了!他们想干吗?他夹在他们中间,走又走不脱,溜也溜不掉,看来鸳鸯桥姑娘是一个聪明人,一看形势不妙,趁早溜之大吉了。乡下人点头应付道:
“谢谢各位兄弟,给了我这个素不相识的乡下人一个座位坐,要不是我坐在这湿地上,真的会得风湿病,瘫在电影院里永远也回不了家了。各位兄弟,你们都渴了吧?我出去给你们买饮料喝。”
首领低下头,把拳头抵在下巴上,不吱声了。
“乡下大伯,实话告诉你,我们哥们儿的胃口都不大好,”二首领说,“一喝那些不干不净的饮料就闹肚子。这一夏天,我们闹肚子闹得还少吗?不过没关系,大伯,你这么热情,我们咋好推辞?行,好说,好说,你把钱放在我们哥们儿手上好了,我们愿意买啥就买啥,岂不两全其美?”
乡下人明白了,他们是想要钱,要钱。他把手从领口处伸进衣服里,掏出缝在衣服内面口袋里的钱包,抽出一张钞票,这是他辛辛苦苦在小码头街农贸市场里卖草帽挣的钱。老二赶紧打开手电筒,给乡下人照亮儿;乡下人看见手里捏的是一张五十元钞票,想回头换一张十元的,已经来不及了,老二早伸过手来把钞票抓在手里,递给首领。首领捏钱在手,又是顿足,又是叹气,又是翻白眼,好像感动得不得了似的。
他大声夸奖乡下大伯好,骂自己的父亲是吝啬鬼,说他不会忘记乡下大伯的恩德的,还叫乡下人下次到县城来逛时,别忘了来找他,不过,他叮嘱乡下人千万别去找鸳鸯桥姑娘,还说他在县城老电影院一带,小有名气,哪个敢来招惹他?他们哥们儿从不干缺德事,最讲义气,最喜欢替乡下人打抱不平。
“草帽大伯,你不知道,我们哥们儿在电影院里混,也不容易啊。得贿赂电影院把门人,贿赂电影院经理,费多大劲儿,才能让他们把电影院里的规矩改一改,把电影票上的号码印得像天书,以便让一些傻瓜蛋找不到自己的座位,我们才好趁机多占几个座位,出租给别人坐。大伯,我们哥们儿最近生意清淡,不知咋的,现在工厂纷纷倒闭,工人都失业下岗了,他们不再经常光顾老电影院了。再加上鸳鸯桥姑娘捣乱,我们的生意是一落千丈,一天不如一天。大伯,你千万别上那婊子的当,她才是名副其实的压榨机。”
“大伯,她身上的几大景观倒是真的,”二首领笑着说,“别看她人长得不大,身上长得大的地方可真不少。她还少了一个奶头呢。”
乡下人揣好钱包,双手捂在肚子上,左右摇晃,哼哼着说:
“我想上厕所。”
“老二,你这个傻蛋,”首领骂道,“还他妈傻坐着,还不领大伯方便去!”
二首领抓住乡下人的胳膊,不大情愿地引导他去找厕所。现在,中间过道上也坐上了不少人,他们艰难地在中间过道里朝后面走了没几步,二首领便把他往前一推说:
“大伯,那里,那里,紧靠那道后墙,便是厕所了。瞧见没有,厕所里还有灯光照射出来呢,快去吧!”
乡下人伸出双手,摸索着躲开坐在地上的人,朝后面走去,心理暗自高兴,庆幸自己终于摆脱了那一伙流氓无赖。
现在可是啥措施都不管用了,啥规矩都改变了,厕所竟然就建在放映厅里,中间连一道隔墙都没有。厕所侧墙对着电影银幕,从侧墙上的几个小孔洞里透出一绺绺灯光,乡下人见了觉得亲切。小孔洞是蹲在便所里的人用手指头抠挖出来的:他们既要蹲下来方便,又不想耽误看电影,便动手抠墙打洞,时间久了,墙上便出现了一个个小孔洞。
乡下人一时出于好奇,弯下腰从孔洞处往里面瞧,恰好看到一张又白又圆的大脸:那是蹲在厕所里面的人的脸,那家伙正蹲在里面透过墙上的孔洞舒舒服服欣赏电影呢。看到这一幕滑稽景象,乡下人忍不住捧腹大笑,双肩直抖,好在他的笑声被放映厅里的嘈杂声淹没了,没有人见他的怪。
“谁挡在外面?王八羔子,滚开!滚开!”厕所里传出叫骂声:乡下人又一次挡了别人的视线。
他不想上厕所了,一时又忘记了进来时的门在哪里,便绕着厕所兜圈子。地面凹凸不平,厕所墙边地上还堆了几根烂木头,把乡下人绊倒了好几次。举目望去,四下里一片昏暗,进来时的门咋也找不到了。门很可能在放映厅另一侧。可是放映厅里如此昏暗吵闹,拥挤不堪,人如何踅过那边去?向别人问路,又没有人搭理他。怕自己再跌倒,乡下人把后背紧紧贴在墙面上,横着身子慢慢挪步。一不小心,碰开了墙上的一道小门,整个人跌了进去,小门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合上了。爬起来一瞧,眼前是一条狭窄幽暗的长走廊,两边房间的门都紧紧关着,仔细探望时,发现远处有一扇门敞开着,隐约有灯光从屋里泻到走廊上。
乡下人心情豁然开朗。走近开着的小门时,朝房间里望了一眼。两个正在接吻的人影,映在屋子正面墙上。两个人接吻的方式很特别,从墙上的影子来判断,两个人似乎离得挺开,双手都背在背后,身体大幅度向前弯曲,抬起下巴,仰起头,只让高高噘起的嘴唇碰在一起。从墙上的影子还可以判断出来,女孩子年纪很轻,后脑勺上扎了一条马尾巴辫儿,竖起来又垂下去。
乡下人又向前迈了一步。这一次他完全看清了屋子里的景象:一位姑娘背对门站着,看不见她的面孔;正在与她接吻的是一个老人,年纪很大,面皮细嫩白净,令人吃惊的是他和电影里那个爱怄气的老者长得一模一样。
“他可能是刚从银幕上走下来,”乡下人暗忖道,“那是一个多么爱怄气的老人哪,想不到现在躲在这里找乐子。”
这是一间狭小的木匠房。令人心醉的木头散发出来的馨香,弥漫在走廊上。地上是一堆堆木屑;姑娘和老人的脚,都深深地陷在刨花里看不见了;旁边一条长板凳底下,塞满了长短不一的木头方子;板凳上乱七八糟放着墨斗盒、锯子、斧子、刨子之类;窗户用厚厚的紫红色毛毯遮挡住了;一根手电筒插在另一面墙上的孔洞里,把小木匠房映照得通明雪亮。在房间里头,还有一个人。那人个头儿略矮一些,长得强壮敦实,头戴八角呢帽,虽然天气炎热,却穿了一套深蓝色的中山装,上衣的扣子扣得整整齐齐。他骑坐在一条长板凳上,左手持凿,右手握斧,聚精会神,正准备凿打榫孔。
接吻老人身板硬朗,前额又宽又亮,头上一圈白发,髧然下垂,披散在肩膀上,而他前额上的皱纹,不是横生的,而是竖长的。老者神态极为慈和谦让,和在电影里的表现判若两人。
老人一眼瞥见乡下人,马上站直了;但并不惊慌,脸上甚至堆下笑容。
“对不起,老人家,”乡下人说,“打扰你了。请问门在哪里?我要出去。我在电影院里迷了路,老熟人也不知哪里去了,现在连出去的门也找不到了。”
老人和蔼和亲,他撇下姑娘,快步走出木匠房,伸手拉起乡下人的胳膊,为他引路。
“来,来,别着急,请你跟我走,我领你出去。”
两个人并肩走在走廊上。
“你是打乡下来的吧?”老人问,他的声音柔和悦耳,充满活力。
“我昨天上午从乡下来县城做点儿买卖,”乡下人说,“老人家,说起来真让人笑话,我这么个大活人,竟然会在电影院里迷路,分不清东南西北了,现在还得麻烦你老人家指点方向。”
“千万别说啥麻烦二字,”老人认真地说,“这年头出门在外,谁身上还带着指南针?大家都不辨方向,走一步看一步,没有人知道会碰上啥蹊跷事儿,你在电影院里的遭遇,我听人说起过,至于你的老熟人,他不会丢失的,你不必担心。”
乡下人点点头。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
“过去有一句俗语说,少年喜新欢,老年贵得子;现在这句话颠倒过来了,叫做老年喜新欢,少年贵得子。对此,你有何感想?”
“我的感想与你的一样,完全一样。”乡下人阿谀道。他本想问一下老者咋从银幕上走了下来,但是想来想去,还是没好意思开口。
老者一直把乡下人送到门口。他还邀请乡下人常到县城来玩,说他家就住在老电影院附近,非常好找。乡下人再三称谢,还问老人家里是否缺少饭桌、碗橱啥的,说他是个木匠,会做一手好木工活儿。
这道小门不是电影院正门;电影院正门正对的是繁华街道,从这道小门出去却是荒郊野外。右边一条山沟做了县城垃圾场,沟边上有几株老槐树,左边一道矮山冈挡住了他的视线。乡下人朝老槐树下走去。一位老奶奶坐在老槐树下哄孩子玩耍。乡下人向她问路。老奶奶耳朵背,听不清乡下人说啥,只是一个劲儿傻笑。
乡下人开始瞎转悠。左绕右拐,想找到一条路,却总是被一堵高墙挡住。
正在踌躇间,忽然被人从后面拦腰抱住了,扭头一看,原来是那个外号叫鸳鸯桥的姑娘。她不知打哪里钻了出来,头发上还沾了几片木屑,身上散发出一股奇异的木头香味。
“大伯,”姑娘叫道,“你不听我的话,叫人骗了是不是?他们才是骗子,流氓,无赖,他们和电影院串通一气,干出租座位的买卖,专门讹诈乡下人。他们骗去你多少钱?不行,我得去找他们算账,替你把钱讨回来。他们要是不给的话,我就去找我县里的大官朋友帮忙。大伯,还有草帽,草帽也被他们抢走了,我们损失也太大了!”
“姑娘,别去惹他们了,”乡下人劝道,“你去找他们闹,那不是拿鸡蛋碰石头吗?——算了,只不过几十元钱,我不在乎,也难为他们了,——姑娘,你是从哪里来的?离开电影院你去了哪里?我迷路了,你看,日头快落山了,我还在这里瞎转悠。我要去长途客运站,搭车返回乡下去。”
刚才在电影院里时,由于光线幽暗,乡下人没大看清楚姑娘的长相,现在,在明净的阳光下,他完全看清楚她长得啥模样了。那是一个体态丰满,非常漂亮的姑娘,只是年纪很小,面容便憔悴了,她的后脑勺上扎了一条马尾巴辫儿。
“姑娘,刚才是你在木匠房里吗?”
“大伯,看你想到哪里去了,”姑娘说,拉住乡下人的手,“大伯,你不知道,我和父母闹翻了,晚上也不回家去,流落街头,乞讨为生。我恨我妈,也恨我爸,别看我只有十八岁,可我懂得不少大道理。我人小志不短,宁可和街上捡破烂的邋遢鬼混在一起,也不愿意去伺候县里的大官。”
“县里的大官?啥大官?”
“大伯,你不知道,县里的大官经常光顾老电影院。他们不是去看电影,他们都上三楼消遣,三楼才有他们想要的。也许是因为老电影院不显眼,隐蔽,才吸引他们到那个忘忧谷里作乐。反正那都是些了不起的人物,穿着讲究,有地位有身份,说话办事很有派头,花钱也大方。他们人数很多很多,多得数不过来。虽然有权有势,他们做事却不张扬,都很低调,总是默默无语,对啥事儿也不发表意见,就像水里的鱼或洞中的蛇一样。一到晚上,他们全都出动,悄无声息地在黑影里晃悠,在三楼忘忧谷的走廊上晃悠。”
“他们瞎晃悠啥呢?”乡下人问道。
“找乐子呗,——几年前,县里一个大官到老电影院消遣,我陪他坐在三楼一间小屋子里,——那一年我十四岁。哎呀,那一天晚上他不知咋了,毛躁得要命,也许是喝醉了酒,还没等人家把门关上,就迫不及待把我横抱在怀里,捏我,掐我,抓我,打我,扒我的衣服,使劲儿吻我,粗暴得很呢,人家才不稀罕听啥开场白和鹦鹉学舌。猛然间,他一口咬掉了我左边的奶头。当时流了很多血。我疼得要命,尖叫一声,伸手打了他一耳光,他才把嘴从我的乳房上挪开。老家伙满嘴是血,眼睛通红,吓人极了。他生气了,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叫我滚蛋。从他嘴里吐出来的骂人话,无耻下流透顶,连我听了都脸红。被他咬伤,他一分钱也没有给我,更没有去医院看我。老混蛋无情无义,我却差点儿替他生了孩子。”
“你没有告诉家里人吗?”
“没有。告诉他们干吗?他们能帮啥忙?能还给我奶头吗?他们是粪土,是朽木,任人欺凌,告诉他们也没有用……最近那个咬人的老疯狗要跟我和好,我才不理他呢,所以说你不要误会。”
“姑娘,你说的是真的吗?不大可能,也太玄乎了。就咱们这么个小县城,哪里来的那么多大官?不会的,你不能把每一个人都当做县里的大官对待。再说,他们咋会咬人呢?那是啥毛病?”
鸳鸯桥姑娘撩起上衣,露出一只没有乳头的硕大硬挺的乳房。“大伯,这下你相信了吧?我总不会自己把自己的乳头咬下来吧?”
“他们这么凶狠。”乡下人说。
“我还不是最惨的,还有比我惨的,她们年龄更小。大伯,你想听听她们的故事吗?”
“不……想听。”乡下人说。他现在一心一意想的是赶回乡下去,没有心思再去听那姑娘唠叨,“姑娘,时间太晚了,我得走了,今天无论如何也得赶回乡下去,只可惜没能见到老熟人,没能与他道别。哎,我在电影院里面耽搁得太久了。姑娘,你别失望,我很快还会来县城卖草帽的,那时候咱们再聊,我还欠你一顶草帽呢。”
鸳鸯桥姑娘哪里肯放他走,她一头扑进乡下人怀里,双手吊在他的脖子上喊道:
“大伯,求求你,求求你带我一起走吧,远走高飞!带我离开这鬼地方,这鬼县城。大伯,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不在乎!我为啥要在乎呢?大伯,带我走吧,现在就走,马上就走,走得远远的,走到天涯海角,走到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去!在县城,我还有啥?一无所有!所有人都欺负我,占我便宜,我县里的大官朋友也无能为力!大伯,在乡下,我可以伺候你,照顾你,你编草帽卖,我为你洗衣做饭,帮你喂猪喂鸡。我是你的人了,把我带走吧。”
“姑娘,那可不行,”乡下人朝四周望了望,松开姑娘的手,把她推开了,“姑娘,你咋了?病了吗?”
“我没有病!”姑娘叫道,又扑了上来,“大伯,带我走吧,走得远远的,没有人管我们,我们也不去管别人!”
“姑娘,你听我说。没准儿你的父母现在正在县城大街上到处找你。你和父母吵架,心里不痛快,电影院里那伙无赖也趁机欺负你。你可以不去惹他们,俗语说,碾盘大的斑蝥,惹不起却能躲得开。姑娘,你以后别去老电影院了,那里不是一个好地方。赶快回家去,别再让父母担心了。听话!听人劝,吃饱饭;和人犟,饿断肠。”
鸳鸯桥姑娘低下头,默不作声了。她抬起右脚脚尖压在乡下人脚背上,慢慢地揉搓。“大伯,这么说,你真的不要我了?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往乡下啊。我在乡下待过。十三岁那年,我在乡下外婆家住了半年。那一年,我怀了孕,流产后病倒了,瘦骨嶙峋,面色灰黄,身体十分虚弱,被妈妈送到乡下外婆家疗养。乡下风景真美,有落日,有晚霞,有小河。在县城里你就看不到啥落日和晚霞,更看不到小河。村后的小山上长满青草,碧绿柔软,干干净净,还有香味。我常常躺在山坡上打滚,吻小草,满山乱跑,追逐蝴蝶。当时我带了一架照相机去,拍了不少照片。打乡下回来后,再也没有走进学校大门。我恨我妈,也恨我爸,更恨学校。我喜欢乡下,喜欢乡下人。乡下人厚道,心眼儿好。大伯,你却铁石心肠,见死不救,不肯带我离开这鬼县城。我流落街头,几天没吃饭了,没有人可怜我,我快饿死了!”
姑娘一通说,眼睛也闭上了,身体摇摇晃晃,似乎要晕倒。乡下人赶快上前扶她在草地上坐下。糟糕,有啥办法?兜里一点儿吃的也没有,他自己到现在还没有吃上午饭呢。姑娘神情疲惫,轻声呻吟,双手无力垂下,十个手指奓开了。
乡下人又一次把手从领口处伸进衣服里面去,从那个隐秘的口袋里掏出钱包,取出一张五十元钞票,塞在姑娘手里。
“姑娘,拿着,自己去买点儿东西吃吧,我没有时间照顾你了,我还得赶路,谢谢你在电影院里给了我一张报纸,让我铺在地上坐着看电影。”
“大伯,我该谢谢你才是啊,”鸳鸯桥姑娘睁开眼睛,停止了呻吟,坐直了身子,不用人搀扶了,“大伯,刚才我不过有点儿头晕,现在好多了。我这个人有头晕的毛病。大伯,你真是个好人,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只可惜你现在不要我。”
直到姑娘能站起来走动了,乡下人才放心;他又劝慰了几句,然后问她去长途客运站的路咋走。
鸳鸯桥姑娘抬手指了指左边那道山冈。
“大伯,翻过那道山冈,穿过一片稻田,就是长途客运站了。那是我知道的唯一的近路。”
乡下人与姑娘道别,爬上左边那道山冈。放眼朝山下望去,山下哪里还有啥稻田?稻田被毁掉了,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
从前,山下这片稻田阡陌纵横,塄坎遍布,禾稻油绿,而现在,在这片平原上,高高低低夯满了水泥桩子,一簇簇一丛丛,中间还控了几道大排水沟。这里要建啥?要建一个住宅区吗?要建一个商业区吗?要建一个开发区吗?要建一个保税区吗?要建一个工业园区吗?抑或是要建一个啥高新技术园区?
回头眺望,鸳鸯桥姑娘不见了,电影院后门也关上了,唯有坐在槐树下的老奶奶,仍在哄孩子玩耍。
他走下山岗,朝建筑工地走去。被毁坏的稻田里,这里那里偶尔露出一小段长着青草的田埂,又短又窄,田埂周围尽是污泥稀浆。乡下人在坎塄间跳来跳去,小心不掉进烂泥里。
建筑工地上,除了竖起的水泥桩子,还有一堆堆模板、碎石子、细河沙以及成捆的木杆子,成捆的细钢丝,生了锈的钢筋,一端戳在泥水中,一棵倒下的大树,根须翻转出来,带出地下深处略呈蓝紫色的淤泥。
两只小青蛙,蹲在一块石头上晒太阳。听见脚步声,它们不跳也不逃,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发起呆来。它们不是跳着走,而是像乌龟那样蠕动身体,慢慢朝乡下人脚下爬过来。乡下人站住了,瞪大眼睛望着它们。两只小青蛙爬着爬着,忽然弓起脊背,四肢抽搐,嘴里吐出一团白沫,再一瞧时,两只小青蛙翻起了白眼,而身上的肌肉,似乎在一瞬间皱缩了,风干了,只剩下一层皮儿皱巴巴贴在骨头上,像两个干标本。它们伸直身体,两只小前爪动了动,嘴巴张开了,伸出粉红色的舌头干哕了一阵子,一阵更加猛烈的抽搐过后,它们闭上眼睛,死掉了。
“哎,我也救不了你们啦,”乡下人叹息道,蹲下去,拾起两只小青蛙,放进旁边一个混浊的水坑里,“我浑身难受,力气也耗尽啦。”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一个池塘出现在眼前。池塘近岸的水里长满了芦苇,池塘里有两只漂亮的野鸭在嬉水。
它们还能保住自己最后的家园吗?不可能,命中注定不可能。岸上停了几台推土机,这个池塘不久以后便会被填平,灰色的粗大的水泥桩子照样会粗鲁地夯打下去,就像一个强暴者。
乡下人绕过池塘时,惊飞了躲在岸边草丛里的几只野鸡。
他在水泥桩子之间跋涉,路变得越来越难走了。左躲右闪,最终还是掉进烂泥里。他在一堆石子上面坐下,捡起一片石头刮擦鞋子上的污泥。
稍稍休息了一会儿,乡下人又上路了。四周的水泥桩子似乎更多更密了。一群乌鸦飞过来,振翅翙翙,落在水泥桩子上休息,呱呱乱叫。乡下人似乎走到了这片不知名的建筑工地的心脏地带。
他干脆脱了鞋子,光着脚从泥水中蹚过去,有时不得不爬到石子堆上面望路。
传来机器轰鸣声。左边不远处,一群建筑工人,头戴红色安全帽,在一簇水泥桩子四周挖坑。一台水泵砰砰响着,在抽坑里的积水。工人们的衣裤都湿透了。淤泥受了震动,稀澥了,表面光滑平静,微风一吹,飐起涟漪。一棵老菖蒲,被淤泥吞没了,只剩下一片绿叶露在外面随风摇曳。
乡下人穿过这片迷宫似的建筑工地,来到长途客运站时,太阳已经落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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